《我在香江写小说》 第1章 投亲无门 “你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姓冯的人。”维多利亚岛老旧的唐楼门口,一个身穿睡衣,手里拎着马桶的女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听见这话,饶是言少微心中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也难免有些失落。 不等言少微开口,她右手边那个小姑娘的脸色已经急得发白。 小姑娘仰着头看着那女人,哀求说:“拜托您再想一想呢?我阿爸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地址。他肯定住这里的。” “都说了没有咯,这里每个租户我都认识,没这个人。”那睡衣女人已经懒得再搭理他们了,她一脸嫌弃地绕过眼前三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往远处去倒她的马桶。 眼瞅着那女人已经走开,小姑娘还想要追上去,言少微拉住她,说:“算了,毕竟这么多年了,冯叔可能已经搬家了。” 言少微的话彻底打碎了冯望舒的幻想,她颓然停住脚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然而让言少微刮目相看的是,她居然没有哭出来,而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 言少微悄悄松了口气,这要真哭了,她可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 冯望舒虽然没哭,但是心底的张惶与无措却是不减,她扭着手指低声说:“维岛这么大,咱们找不到他了吧。” 他们手里有的,就只有这个地址,这个线索断掉,他们人生地不熟,根本求助无门。 “哪儿就到放弃的时候了?”言少微自己也是毫无头绪,却不妨碍她宽慰小妹妹,她轻轻拍了拍冯望舒窄小瘦削的肩头,温声说,“只要冯叔还在维岛,咱们一定就能找到他。” 小姑娘哪里知道言少微这不过是哄孩子的话,一听大姐都这么说了,哪怕大姐什么方向都没有指明,她心底的惶然已经稍稍减退。 言少微却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她现在有些想哭。 就在昨晚闭上眼睛前,言少微还是个吃穿不愁的二十一世纪大学生,一觉醒来,居然穿到了八十年前的维岛,变成一个流浪街头的十六岁少年。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还带着一个十一岁的妹妹,和一个六岁的弟弟。 言少微脑中有原主的记忆,知道原主亲妈早逝,原主的爸后来跟一个带着女儿的外乡女人结婚,又生下了一个弟弟。 一家五口原本过得还算幸福,可惜后来原主的爹一病死了。继母本想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可战火又烧了过来。 言氏的族长便打算带全族一起去维岛避难。 刚上路的时候,族亲都很热心,帮他们孤儿寡母搬行李,推小车。 路上走了几天,继母带着几个孩子,实在跟不上大部队的速度,族长便说他们先去港口打点好船只,等着他们过来再一起出海。 然而等到他们赶到港口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一个言氏族人。族人们都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的家产。 幸好继母贴身还藏了一点钱。 然而此时,想上维岛避难的人实在太多,蛇费一涨再涨。蛇费,即付给蛇头的费用。 继母掏光身上最后一个铜子儿,也才凑够两个半人的费用。好说好歹,才把他们三个孩子一起塞上船,嘱咐他们到了维岛就去投奔亲戚。 所谓亲戚,自然不是抛下他们上岛的言氏族人,而是原主继母的前夫,二妹的生父。 三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地上了岛,兜里还没有钱。 原主便带着两个小家伙一边乞讨,一边问路。 乞讨本就不易,好不容易要到一点,还要被人抢。 在争抢拉扯中,原主被一脚踢到了肚子上,等到好容易脱身,她才觉察到肚子里面传来的痛感。 原主本来以为休息休息就能好,谁料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肚子却越来越痛,到后来连路都走不动了。 再后来,眼睛一闭,醒过来的就变成了同名同姓的言少微。 言少微对着两个快要哭断气的小孩懵了半天,好容易消化了原主的记忆,便打算先帮他们找到亲人。 她看了继母留给他们的字条,又跑到报摊蹭了一下地图,当天就带着两个小家伙找到了地方。 只可惜地方对了,却没找到人。 正跟冯望舒说着,言少微脚边另一个更小的小豆丁拉拉她的裤子:“大姐……” 话刚出口,他骤然反应过来,又改口:“大佬……” ——毕竟是战乱时期,安全起见,原主的继母早就把她和妹妹的头发剪成了寸头。幸而这具身体因为营养不良,发育迟缓,外表上也看不出来性别。 言少微刚穿过来的时候,听二妹叫自己大佬,差点没吓出什么好歹来,悄咪咪地检查了一下,才松了一口气。 “找不到二佬的爸爸,我们今天是不是就没吃的了?”他小小的脸庞上是大大的愁苦。 “怎么会?大佬还有钱。”言少微拍了拍裤兜,冲他露出了一个放宽心的微笑。说完,便领着两个小家伙离开了那个唐楼。 小豆丁对大姐的话向来深信不疑,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人小腿短,追了两步,拉住了言少微的衣角:“大佬抱!” 言少微疑惑地低头看他,大脑包是什么东西? 小豆丁见大姐停下来,就冲着她张开两只小胳膊。 言少微这次看懂了,这是要自己抱的意思! 她嘴角抽了抽,开什么玩笑,且不说自己现在这个身体一副豆芽菜的样子,未必能抱得动,就算抱得动,她还在长身体,会长不高的好吧! 而且小豆丁都六岁了,能上小学了,想当年,她上小学后就再也没叫家长抱过好吧! “自己走,”言少微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乖啊。” 小豆丁一见大姐居然不抱自己,嘴巴一撇,眼泪就往外冒。 言少微简直想叫救命。 想她一个独生女,根本没有跟比自己小的小孩相处的经验,她不会哄孩子啊! 她努力调取原主的记忆,想看看原主是怎么哄弟弟的,然而越看就越不对劲——原来小豆丁是全家人的心头肉,向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 原主更是把弟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事事以弟弟的需求为先,就是乞讨的时候,宁可自己和妹妹饿着,也要让弟弟吃饱。 这可不行,她可不当扶弟魔! 言少微决定要改改规矩。 她清清嗓子,跟小豆丁讲道理: “大佬病刚好,抱不动你,而且你今年都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你要自己走路。” 她说完,也不管小豆丁的反应,就一马当先往前走:“来,都跟上。” 小望舒是最听话的,忙快步跟了上去。 小豆丁懵了,往常只要自己一哭,姐姐一定什么都顺着自己的,今天怎么不一样了。 见无人理会,小豆丁的眼泪就已经收住了,他本来想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两个姐姐回来哄自己,但是眼见着两个姐姐越走越远,丝毫没有等自己的意思,不由有些害怕,昨天遇到坏人的事情他还历历在目,当下忙迈开小腿朝着言少微追去。 姊妹三人走了几条街,路过了一处摆在街边的粥档。 言少微走过去了,才发现两个小家伙没跟上来。 他们还站在原地,小望舒眼巴巴地瞧着热气腾腾的粥锅,悄悄地咽了口唾沫;小豆丁个头矮,看不见锅,闻着香味也不住地吸鼻子。 小望舒发现言少微在看他们,忙拉了小豆丁跟上来,小声说:“我们不吃,我们就看看。” 小豆丁虽然被拉过来,眼睛却还往粥档上瞟,他想央大姐给他买粥,可是话到嘴边,他偷眼瞧了瞧大姐,没敢开口。 也许是因为还在穿越后的保护期,言少微自己并不感觉到饥饿,但是这两个孩子的的确确是饿了。 从昨晚原主陷入昏迷后,他们就什么东西都没吃过了。 两个小家伙都乖乖的不吵不闹,反而把言少微看得简直一阵辛酸。 她转身走到了那粥档前,问那档主:“多少钱一碗?” “白粥两豪子(港币1蚊=10豪=100仙)一碗,艇仔粥五豪子一碗。要吗?”档主回答。 “来一碗白粥吧。”言少微说着从裤兜掏出一小把硬币,从里面捻了两个豪子出来,递给了那档主。 之后她将剩下的九豪一塞回了裤兜,又伸手在外面按了按。 很好,至少今天是饿不死的。 姊妹三人缩在街角,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粥。 两豪子一碗的粥,拢共没有几颗米。吃饱是没有可能的,最多是吊命。 两个小家伙却如同喝着什么琼浆玉露一般,吸溜得特别香。 冯望舒喝得脸颊鼓起来,又把碗递给言少微,言少微接过来张口要喝,忽然发现这个碗好像……呃……洗得不大干净。 那一瞬,言少微食欲全无。 她好想回去,回到她量大管保的大学食堂。她发誓,如果能回去,她一定再也不嫌弃食堂阿姨的手艺了。 “大佬,你喝呀。”冯望舒催促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投亲无门 第2章 街头流浪 “……呃,其实大佬也不是很饿,你们喝吧,”言少微欲哭无泪地把碗又递给冯望舒。 原主也总说自己不饿,是以小姑娘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是一路逃难来的,可一点不嫌弃什么干不干净的问题,她忙不迭地喝了一口,又把粥递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的言柳宿。 刚递过去,就听到言少微问她:“你还记得冯叔是做什么的吗?” 冯望舒黯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言少微倒也没太失望,毕竟原主的继母改嫁过来的时候,二妹才四岁,不记得也正常。 她继续引导冯望舒回忆:“那你还记得别的关于冯叔的事情吗?” 冯望舒揪着手指,陷入了回忆中:“其实我们相处不多,小时候他经常好几天都不回家,如果在家,也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他不用出门赚钱养家吗?”言少微问。 冯望舒说:“阿妈讲,他在屋子里就是在赚钱。” “在屋子里就是赚钱?”言少微抓住了一个点,“他在屋子里干什么你知道吗?” 冯望舒抱着脑袋使劲回忆:“……每次阿爸在屋子里都是关着门的,阿妈不许我去打扰他的……对了!有一次我趁着阿妈给他送水果的时候溜进去,看到他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写东西赚钱?难不成他是专栏作家?自由撰稿人?还是翻译?或者是抄写员?” 冯望舒一脸迷茫地摇摇头,她那会儿连字都不认识,根本就弄不清楚她生父到底在写什么。 “好了,咱们也算有个方向了。”言少微说着站起来。 冯望舒一听姐姐有了思路,眼睛一亮,也跟着爬了起来。 小柳宿刚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一抬头,见两个姐姐都站起来了,连忙也跟着站起来,一头雾水地问道:“咱们去哪儿?” “去报社,一个靠写东西为生的人,大抵都会跟报社有来往,咱们一家一家地问,肯定能问到的。”言少微说。 言少微说干就干,她在报摊上数了数报刊与期刊的数量,报社估计就有二十多家,加上出版社一类的各色发行机构,至少也有四十家上下。 她大致浏览了一下这些刊物,在报摊摊主撵人前,记住了几个印在刊头上的地址。 又在路过另一个报摊的时候,蹭了人家贩卖的地图,在心里默默按照远近距离规划好路径,打算一个个找过去。 第一天过去,他们一共找了三家报社,都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眼见着天已经黑了,言少微没有再继续找下去,而是先找地方歇脚。 旅馆是不要想的,就是唐楼板间房一个床位他们也租不起。对他们这种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来讲,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街边人家已经关门的店铺门口找个位置缩一晚上。 因为维岛多雨又炎热,所以这里的建筑在修建的时候,往往将一楼店铺往内退数尺距离,这样二楼就在他们头顶上形成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顶,当地称之为骑楼。 白日里给行人遮阳挡雨,夜里就是这些流浪者暂避风雨的场所。 一到晚上,骑楼底下就很热闹。 一则夏天闷热,很多人都出来纳凉,二则是因为这两年来维岛避难的难民数量庞大,这里面相当一部分也跟言少微他们一样,根本没钱租一个固定的地方住。 骑楼底成为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今晚言少微根据记忆中原主的经验,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一处骑楼的时候,时候尚算早,位置还很宽裕。 言少微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把一卷破竹席铺在地上,让两个小家伙都缩在里面,她自己坐在旁边。 他们刚在这里安顿下来,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骑楼底下已经挤满了流浪者。 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已经睡着了,言少微却根本没法在这个又脏又臭的地方躺下去。 她靠墙坐着,满脑子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暂时没法穿回去,她就得想办法先在这个时代活下来。 她对自己说,办法肯定是会有的,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Z大导演系高材生,她难道还能把自己饿死吗? 然而她盘算来盘算去,却不得不承认,在她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她除了特别擅长写点东西和拍点东西以外,好像并没有别的一技之长。 言少微按了按裤兜,摸到里面几个硬币,一时更愁了。 她有些烦躁地换了个姿势,不小心碰到了睡在她旁边的一个小孩。 骑楼底本就拥挤,翻身碰到别人也是寻常事,然而言少微却陡然一个激灵,刚才碰那一下,她分明感觉到那触感不大对劲。 她转过去,用手轻轻地推了那小孩的肩膀一下,却又触电似地收回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在这个燥热潮湿的晚上,那小孩的身体居然是冰凉的!像石头一样硬! 言少微过来寻位置的时候其实就留意到了这个小孩,那个时候她想着挨着小孩总比挨着陌生的成年人安全。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这孩子怕是已经没了。 那一瞬,言少微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惊骇与颤栗。 她就着路灯一点微光看着那孩子,他半蜷在墙根边,看起来很小,可能比小柳宿还要小一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手脚细得好像竹竿一样。 维岛的难民实在是太多了,成年人尚且填不饱肚子,这么小的孩子更是不可能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就在言少微内心震颤还未平复的时候,黑暗中忽然有人嚷起来:“差佬来了!” 几乎是嗓音刚落下的瞬间,冯望舒就惊醒了。 她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一咕噜爬了起来,顺道还没忘记把当枕头睡的包袱卷捡起来。 大抵是原主留下的肌肉记忆,言少微脑子还没回神,就已经一把将迷迷糊糊的小柳宿夹在腋下,拉着小望舒就冲出了骑楼。 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整个骑楼下已经骚乱了起来,睡得懵懵懂懂的人群惊醒了,开始惊叫着,推攘着,朝着外面奔去。 骑楼底下的确是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但这地方却挡不住某些黑手。 有地痞会来这里索要“过夜费”,也有差佬会以“妨碍公共秩序”为由,随机抓几个流浪者,榨一榨本来就没有几滴的油水。 被盘剥勒索甚至都算运气好的,运气差的,被打伤或者抓走充当苦力也是每日都能见到的场景。 言少微腋下夹着弟弟,手里牵着妹妹,一口气也不知道穿过了几条街,直到实在是跑不动了,这才停了下来。 冯望舒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言少微回头看看,见没人朝他们的方向追来,方才放松一点。 她本来就没吃饱饭,此时精神又高度紧张,放下言柳宿后,竟觉得胃抽痛起来。 她皱着眉,打算忍一忍就过去了。 正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忽然跟她搭讪:“这两个小东西都是你的?” 言少微点点头,按着胃没说话。 “卖不卖?”那中年男子又问。 言少微:“??” 言少微:“!!” 言少微几乎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她诧异地抬头看那中年男子:“卖什么?” 中年男子指指还趴地上没缓过劲来的冯望舒,以及被她放地上,还有些晕头转向的言柳宿。 “你要买他们?!”言少微瞪大了眼睛。 “呐,我看你也养不起这两个,不如卖给我,两个,我给你这个数,”中年男人比出三根手指,“如何?” “三万呐?”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三百。呐,你看,三百块钱不是小数目了,卖给我,你不用再带着两个累赘,你自己揣着三百块钱,这日子就要松活多了。你能租个房子,再去工厂找个活计,以后就不用流落街头了。” 那中年男子自觉这话十分有诱惑力,就等着言少微点头。 而言少微已经被那人的话惊呆了。 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她,虽然听过困难年间卖儿鬻女的事情,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她不说话,那中年男人以为是自己的价码开得不够,他又增加了一根手指:“四百,不能再多了。呐,你看,跟着你,他们也吃不上一顿饭,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但是卖给我,我能给他们一个活路,对你,对他们都好。” 言柳宿虽然小,却能听得懂这些话,当场就吓哭了,他爬起来,抓住言少微的衣角,央求说:“大佬,别卖了我,我会乖的,我不要抱抱了,我能自己走,我会听话的。” 冯望舒一张小脸也吓白了,她也从地上爬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言少微:“大佬,上船的时候,阿妈说了,再困难,咱们三个在一起也是个照应,咱们死也不能分开的。” 那中年男子嗤了一声:“都是孩子话,不分开,你们都得饿死。” 他说着还恐吓地瞪了冯望舒一眼。 这人身上带着一种凶狠的戾气,虽然他并没有翻脸,但只一瞪眼,冯望舒就是一哆嗦,眼泪到底没憋住,也哭了出来,言柳宿见二姐都哭了,哭得就更加大声了。 第3章 初现生机 “怎么样?卖吗?”那中年人问言少微。 “不卖!” 莫说言少微一个出生于法治社会的后世人,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犯罪行为。就说出于道义,她也做不出占了人家的身体,却把人家的亲人当做累赘卖掉的事情。 那中年人又说了一通你不卖都得饿死的话,言少微黑着脸打断他:“我不会让他们饿死的!” “说得轻巧,你怎么养活他们?”那人瞥了言少微一眼,面露不屑。 “办法肯定是有的,就不劳你操心了。”言少微一手一个,护小鸡似的,把两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拽到了自己身后,一双黑黑的瞳仁死死地盯着那人,提防着对方会突然出手抢孩子。 那人并没有动手,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言少微。 少年浑身绷得很紧,她两手护在身后,略微弓着腰,是一个蓄势待发,随时扑上来拼命的姿势。 那人耸耸肩,倒也没有纠缠,这世道,他不缺这种生意,当下转身就走了。 黑暗中传来他刻薄的声音:“不识相,等着吧,用不了多久骑楼底下又要多三具尸体。” 两个小家伙被这恶毒的诅咒吓得哆嗦,连哭声都小了很多。 言少微却只感劫后余生,别看她适才跟那人对峙的时候,一副岿然无畏的样子,但说句实话,她一个从小连街架都没有打过的好学生,对上这种穷凶极恶之徒,还是有些发怵的,万一那个人要硬抢,她眼下这个小身板还真拦不住。 “好了,没事了,坏人走了。”言少微拍拍两个孩子的头。 她这不哄还好,一哄,这两个孩子的哭声就更大了,一个抱着她的腰,一个抱着她的腿,哇哇哭个不停。 “大佬……呜呜……” “呜呜呜……我害怕……” 言少微有点头大,她真不会哄孩子啊! 她胡乱揉着两个孩子的头:“别怕,别怕,再难,大佬也不会把你们卖掉的。” “那要是、那个人、出、出很多钱呢?”小柳宿抬头,打着哭嗝问言少微。 “再多钱也不卖。”言少微承诺道。 小望舒也抬头,吸着鼻子问言少微:“那我们会饿死吗?” “不会。有大佬在,咱们不会饿死的。”言少微温声道。 两个孩子像是终于放心了,渐渐收住了哭声。 哄好了两个孩子,言少微到底没敢一直待在没人的地方,原来的骑楼是不敢回去了,只能另外找地方。 她带着两个小家伙,只管捡着人多,有亮光的方向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热闹的所在。 小柳宿还跟个连体婴儿一样揪住她的衣角,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开始四处打量了。 这里大约是个自发形成的夜市,有算命问米的,补衫修鞋的,街头卖艺的,连开小食档的也都有。 各家小摊上点着煤油灯或者挂着汽灯,在漆黑的夜里,点缀着一个个昏黄的光点。 来到有人有光亮的地方,言少微颇有些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的感觉,心神不觉稍微放松了一些,连一直在她身体里叫嚣抗议的胃,都没有那么难受了。 言少微不得不再度思考起那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她到底要靠什么来糊口。 她读过书,会写字,英文也没问题,倒是可以通过代写书信赚点钱,但问题是,她没钱买纸买笔买桌子。 言少微拖着两个小尾巴,目光扫过夜市的各色夜档,做小生意当然可以糊口,问题还是一样,她没本钱。 上岛的时候,她注意过码头有搬运工,那个活计倒是不用本钱,但是她也估算了,那一袋货物至少一两百斤,她现在这个瘦骨嶙峋的身子骨肯定是扛不动的。 之前那个人提到过工厂。 要不去看看工厂?就是不知道工厂会不会收她这样的黑户童工。 就在言少微琢磨的时候,她路过了一个小乞丐,那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身前还放着个摔得坑坑疤疤的搪瓷碗。 但是让言少微留意到的还是那小乞儿的右手——那小乞儿右手自手腕以下都没有了。 见言少微看自己的残手,那小乞儿不以为意,他甚至还抬了抬手,让言少微看清楚一点,主动解释:“在纺纱厂做工,换梭子的时候被机器绞进去了。” 这话他一晚上要说几十遍,只要能活下去,他不介意自揭伤疤。 “工厂没有赔你钱吗?”言少微忍不住问。 “赔了,十蚊(元)呢!”小乞丐说。 言少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原主上岛前的记忆里,继母告诉他们,维岛是人间天堂,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上了岛他们就能活下去了,可这就是天堂的样子吗? 言少微的目光又落在了小乞丐那只破破烂烂的小搪瓷碗上。 她曾经读过一些这个时期的资料,知道维岛在日占时期人口锐减到了六十万,但是战后随着难民的涌入,人口在短时间内直接突破了两百万,这还只是官方统计。 这么多的成年人都找不到糊口的活计,更不要说她现在的身体只是一个未成年了。 对他们这样无依无靠的未成年来说,乞讨可能就真的是最后的生路了。 她知道原主曾经带着两个小家伙乞讨,但是言少微觉得自己是拉不下这个脸来的。 就在言少微绞尽脑汁试图想出来一条生路的时候,不远处的档口传来一句低沉哀怨的唱——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1] 言少微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长衫,抱着胡琴的中年男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那凄楚的唱词就是从他的嘴里唱出来的。 “快快快,瞽师开唱了!”人群开始朝着那男子的方向聚集。 “那是什么?”两个小家伙也好奇地朝那边看去。 作为传统戏曲的狂热爱好者,辅修过戏剧文学课程的学生来说,言少微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种表演形式叫做南音,一般由盲人(瞽师)独自演唱,演唱内容包括讲故事或者是抒发个人情感,是底层人民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之一了。 在言少微穿来的时代,娱乐形式太丰富,这种传统的曲艺早已式微,街头上已经听不到南音了,网上能找到的唱段,也不过是南音全盛时期的二三成而已。 不过言少微的阿婆最喜欢的就是听南音、看大戏。 言少微从小耳濡目染,许多已经失传的唱段,她都能信手拈来。 也就是说—— 言少微心里一动,嘴角缓缓勾起来,这个钱她也能挣! 言少微一念想定,却并没有立即开唱,而是带着两个小家伙挤进了人群。 她一面听着南音,一面就在脑中琢磨起来—— 瞽师们从小就开始学习南音,少说也是几十年的功力,当地的百姓也是从小听南音,瞽师水平的好坏那也是一听就知道的。 她不可能靠着自己的业余唱腔留住观众。 她必须另辟蹊径。 很快,言少微心中渐渐有了一点思路。 南音这个艺术形式最注重的其实是情绪,大部分的唱词都是咏叹哀鸣,至于故事情节反而弱化了。 或许她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言少微望向人群当中的那个瞽师,脑中琢磨着自己要怎么唱。 又听了一个钟,那瞽师唱了声:“曲终人散莫留恋,明日有缘续断弦。” 随着胡琴弹出一串下行音阶——这是散场的意思了。 一个高俊的青年走上前去,从兜里摸出个五豪子的硬币,放入了那瞽师的铜盘中,这才转身朝外走。 他身后一个光头少年一样往那铜盘里投了个硬币,紧走两步追了上来:“铮哥,咱们回去了吗?” 陆剑铮听了一晚的南音,心头满是悲凉凄怆,噎得他难受,根本不想回去:“难得晚上有空,回去那么早做什么?” 光头少年也不想回去,巴不得一句,也跟着他往前逛。 夜已经渐渐静了下来,夜市却还没有散场。 两人走了会儿,又帮衬了几家小食,吃得肚满肠圆,陆剑铮方觉得满腔的凄怆被挤了出去。 正当两人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留意到街角聚集起一群人。 光头耳朵微动:“好像是唱南音的。这个点了,还能聚集起这么多人,看来唱得不错。” “去看看。”陆剑铮说。 两人挤进人群,听了一会儿,光头一脸懵逼地看向自己的同伴:“他这唱的是什么东西啊?” 陆剑铮没说话,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人群中央的那个少年。 言少微有一肚子的南音唱词,她却一个都没有唱,而是借用了《紫钗记》的故事,稍加修改,敲着刚问小乞丐借的搪瓷碗,缓缓唱了出来。 言少微是从小被戏曲泡大的,文学功底本身就很强,唱词虽然是即兴编的,也没有时间精细雕琢,但是稍加修饰,便已经十分流畅动人。 与传统南音不同,唱词中没有太多自我情感的抒发,更加侧重才子佳人间跌宕起伏的爱恋。 论唱腔言少微或许是业余的,但是论讲故事—— 言少微从初中起,就开始创作小说,到她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小绿江的金榜常客了。 而她阿婆后来上了年纪,眼睛不好,看不了书,除了听戏听曲,就爱让言少微给自己口述她写的故事。 言少微也乐此不疲。 她沉醉于用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一个世界。 对她来讲,如何将一个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如何调动观众情绪,如何借由悬念吊足观众胃口,那根本就是手到拿来。 众看客本来只是随便停下来听一听,但是这一听就没舍得走了。 待得故事到达第一个**点,言少微停下来,学着那瞽师的样子,冲观众拱手唱道:“可怜鸳鸯两分飞,纵是我唱破喉咙也枉然。” 唱腔中终于带出些属于南音的凄凄哀哀,这是问看客要赏钱的意思了。 这是南音表演的惯常讨彩环节,因为街头表演,人流不稳定,所以瞽师们会在一段表演后,就来上这么一段,提醒一下诸位看客,要想继续听,就要给钱了。 光头一脸唾弃:“这唱的什么啊?谁家南音这么唱的。唱成这样还想要钱?” 看客当中,一样有这样的声音。 言少微见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打赏,却丝毫不着急。 维岛民众习惯了以贩卖情绪为主的南音,以故事为主的唱曲,对维岛人来讲,属于新的表演形式,有看客一时不能接受也很正常。 但是只要看客没有走,就说明故事已经勾住他们了,这场表演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果然,听到同伴的鄙夷,陆剑铮看了他一眼:“那咱们走?” “再等等,我想听听霍小玉与她的情郎能不能重逢。”光头嘴巴上嫌弃,两条腿却跟钉在了地上似的。 人群的中央,言少微清了清嗓子,敲着搪瓷碗婉转开唱: “可怜她对月怀人愁难了,万般思念怎生消,盼只盼郎君莫恋他乡柳,心念故里转归舟……” 光头抱着胸,跟陆剑铮吐槽:“论唱功、气息、撩拍、姿态、情绪……他这哪儿哪儿都不对。铮哥,你说是吧?” 陆剑铮依旧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人群的中央。 不同于大部分瞽师都是盲人,言少微的双眼明亮灵动,唱腔没有瞽师的哀转,却也含情: “……只叹小玉穷困潦倒卧病榻,香魂一缕将飘散,那李郎却接了别家红罗帕,春风得意情|欲断……” 身边光头越说越起劲:“哪有他这样唱的啊,还讲上故事了,完全就是外行嘛。” 然而这一次,光头的批评终于得到了回应,不过不是来自陆剑铮。 “嘘!” “别吵!” “不听就走!” “…………” 附近好几个看客都冲着他怒目而视,指责他影响大家听曲。 光头这才不得不闭了嘴。 这一闭嘴,他才发现言少微那边又停了。 少年状若愁苦地看了看手中的搪瓷碗:“瓷碗轻如云,小玉所托亦非人,瓷碗有个洞……哎!霍家女怕是熬不过这个冬。” ——搪瓷碗太轻,这是提醒看客,打赏不够。 [1]摘自徐柳仙的《再折长亭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初现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