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反派[快穿]》 1、打破的声音是pop!-01 珐琅花瓶砸裂在地,碎屑飞溅,漆层色彩落了满眼。 择明面朝下鼻尖深深凹进泥土中,同时感到有人踩住他后脑,脚尖恶意旋转,碾了碾。 “呸!” 脚和浓痰的主人适时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昨天就警告过你,你还敢进来跟你爷爷我抢饭碗,我不仅请你吃这新鲜热腾腾的肥料,你这手······也别想要了!” 铁铲伴簌簌声敲在择明右手手腕,不算很疼,却也引起下意识的防御抽搐。听得出来,这男人对他的‘手’,意见远大于他本人。 平静匍匐于地,择明完美扮演昏厥者。 人如死鱼一动不动,对方从他衣兜里掏出什么东西。 再补几脚似乎不够解气,那人解开裤拉链,一泡热尿淋了他满身,这才拖着铁铲,骂骂咧咧离去。 “恶心玩意,迟早弄死你,长着怪物的脸还好意思提大小姐······” 听着金属门吱呀两声,择明终于翻过身。 日光渗进玻璃拱顶,照亮这座散发着迷人幽香,植株遍地的花房。花香甚至一度盖过尿骚味。 择明阖眼,用力过猛式的呼吸挤压胸腔,他像地狱中饥饿百年的鬼,对这真实的温度,对这浓郁的芬芳,贪婪而痴迷。 【提示,装载已成功】 【系统Z正式启用对接者:0001择明】 【请对接者确认确认方式:思维拟沟通】 声音机械但字句清晰,来源于脑中。择明迅速接受现状,并想到某种可能。 ‘0001确认对接系统Z’ 觉得脑内交流莫名滑稽,他轻笑改做开口。 “那么烦请系统Z,详细解释所有来龙去脉。我明明在我的‘豪华单人床’上睡得正香,为什么会来到这······” 一时无言,他望着光坐起身体。 抬手小心一握,手中空落落,唯有零星微光的暖意残留指尖。 “这个,牢笼之外的地方。” 他用了最为笼统,也最恰当的形容。 【对接成功,请指定试用期间系统Z称呼】 那声音又出现了。 “让我想想,唔——这以后还能修改吗?” 【回答,可以,修改称呼并无次数时间限制】 “那 现在开始,你就先叫我主人好了。” 不知是运作中反应迟缓,还是择明语气太过欢快俏皮,系统Z默然几秒。 【系统Z:主人】 择明心满意足,再次提出最重要的要求——解释。 他堂堂世界之塔最高刑期重犯,如今是名为莱特·莱恩的马夫之子,一名在家霍家庄园中游荡的自由幽灵。时代与背景也非他所熟知的现实,是仅在幻想中出现过的‘古时期’。 人们使用最低级的电能源与电器,而且还仅限少数富裕或中产家庭。 按常理,他这马夫儿子与‘富贵’,‘自由’扯不上边。 转折在于他的马夫父亲。 十多年前,霍家遭遇变故,马夫救主有功,暗中护送家主霍昭龙,逃亡途中更是精心照料。 找来的食物和水献给对方,自己啃着树皮喝着泥水,时值寒冬奉上衣物,自己留着单薄麻衣。 当动荡平复,霍家扭转灭门局面,马夫也已是垂死之际。他的遗愿是霍家能替他照顾好唯一的儿子,莱特·莱恩。 霍昭龙实乃重情重义之人,不顾妻子和家中长者反对,誓要将小莱特视如己出,与自己三个孩子同等对待。 虽然受种种因素干扰没走法定流程,但十几年间一直维持着养父子关系。 也不知这一报恩到底成是败,总而言之,莱特·莱恩与霍家理不清剪不断的纠葛,自此开始。 莱特身份特殊,又因幼年一场意外火灾烧毁面容,自此戴着面具生活,在庄园内受尽冷眼非议,更无法再与人正常交流。心间萌生阴暗恶种,逐渐发芽壮大。先是妒恨,后是觊觎。 养父霍昭龙在乎他,但常年奔波在外,难保家业事业两全。他不在家,内务全权交由当初对‘收养’反对声最强的霍夫人。 可想而知,莱特过得其实与其余仆人无异,只是有更多地方能去,能和主人同桌吃饭而已。 这霍家表面经营酒业娱乐业,私下进行不为人知的武|器买卖。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家又是半个特殊‘透明人’,莱特想办法搞到霍家机密,预备一手向治安方通风报信,一手将信息转卖霍家竞争者。 然而计划从确定到实施,他犹豫了整整两年。 一切只因他爱慕着霍 昭龙的大女儿,霍骊。 大小姐霍骊天姿绝色,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的容颜征服,但她天生身患有不治之症,据说不能见光,因此一直被霍家严密保护,从未见她出过宅子,出房门都屈指可数。 唯有深夜来临,她才会以另一种方式,宣告着她的存在——在东楼天台琴房奏曲。 乐声抚慰着莱特敏感破碎的心,亦使他挖掘自身闪耀的光彩。 莱特拥有超凡卓越的音乐天赋。即便从未接触任何乐器,不曾系统学习乐理知识,可音律是他独有的语言,不论哪种乐器拿到他手上,他皆能摸索门道,迅速掌握诀窍,无师自通。 其中他最偏爱钢琴。 两天前,他压抑不住冲动和渴求,摸进酒宴大厅,成功与遥遥相隔的大小姐二人联弹。隔天早晨他房门口便放着束一大捧浦菊,附赠张邀请函。署名,霍骊。 对方在信函上写着,希望宴会时能再与他共奏一曲。 庄园是封闭的小型复杂社会,猜测犹如病菌传播,尤其在仆人之间,最终成长为耸人听闻的谣言。现在最广泛的版本,是他想方设法塞纸条给大小姐,不知天高地厚表白,后被霍骊回信婉拒。 在霍家庄园,不是没有先例。 冷嘲热讽的声浪比以往更来势汹汹,也令视霍骊为女神的园丁总管之子,戴维·菲尔丁怒火中烧。 今天戴维没打断他的手,可在霍骊二十岁生日晚宴上,却借机扒开他的面具。 这是压垮莱特的最后一根稻草,最不堪的阴影被暴露在倾慕之人面前,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所以,莱特最终还是会报复整个霍家,导致霍昭龙丧命,家族生意重创。但会被下一任家主揪出,当作叛徒施以火刑吗?”择明饶有趣味追问,“多大火?加的是柴是油还是干烧,或者跟我们一样,是‘光死刑’?” 他好奇宝宝三连追问,系统未直接回答。反提醒道。 【系统Z:主人,您现在有三项方案优先可选。一是阻止悲剧发生,转变莱特·莱恩扭曲倾向,追寻幸福光明的未来。二是可继续按原轨行事,承受应有的结局。三是想办法脱离纠葛,停止继续参与‘主角’的轨迹】 “主角?”择明佯装惊讶, “你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我才是主角。分明莱特才最贴合啊。” 【系统Z:主人,您的定位是反派。因等级权限,您暂时无法查询当下故事线‘主角’或其他人经历。】 择明:“那这么说你会升级喽?要怎么升?之后会有新功能吗?” 系统陷入死机般的安静,择明手作拳状抵在唇边,哧哧笑了。 “行,这些我们日后再谈。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我能否不按你所建议的‘优先’行事。” 【系统Z:回答 可以。】 得到答案,择明起身,朝维修中的庭院深处走。 经过可爱的小天使喷泉,他没借机擦拭身上肥料,也未清洗粘黏发丝的浓痰。 他对着水面,打量自己。 褐色发丝微卷,因长期没打理蓬松得夸张,远处看就像颗爆开的松果。壳状金属薄薄一层,几乎占据他四分之三脸。 他转身双手捧起花盆里的湿土,用力往表层摁压,狠狠搓动,任腥味砂砾滑入衣领,衬衣再度蒙灰。 【系统Z:主人,您的选择是?】 抽出短木棍,卷起脏衣袖,择明将木工留着的工具拆卸重装,锯齿由坚硬木板替换,前端改系钢铁重物,支架撑住。 这是一个简易的杠杆道具。 更像一架微缩断头台。 将细木棍咬于齿间前,择明轻吐回应。 “我选择,成为完美的反派。” 抬脚的动作十分干脆漂亮,足尖踹飞支架,重物遵从引力向下。 断头台的铡刀坠落。 ——咔擦 骨头错位,指节断裂,脆响好似垂死之鸟迸发绝唱。闷哼呜咽穿过繁茂枝叶,持续数秒便湮灭。 吐掉咬出深深牙印的木棍,择明镇定如常,单手清理所有工具。 回到最初倒下的位点,他跪地往前爬行数米,距门口仅剩一步时完全放松,重重栽倒。鹅卵石碰撞假面,殷红鼻血汹涌如潮。 对疼痛的不耐性使他果真昏厥,时而清醒时而断片。 但仍感觉到有人发现了受伤的他,将他抬到更明亮宽敞的区域。 “······夫人······” 择明睁了眼。 身材曼妙,面容娇好的女人身着骑马装,金色波浪卷的头发顺脸颊两侧搭着,一边多一边少,是当下最时髦的 发型。 这是庄园主楼的前庭,她正与身旁女仆说话,冷不防与他对视,微微一愣。 “马库斯,他醒了。”她定神道。 光线由亮转暗,一张苍老发黄的脸出现在择明眼前。 “莱特,莱特?可怜的孩子,你还好吗,你这手是哪个该死的魔鬼干的。” 马库斯·伍德,家中资历最深的老花农,深得前任老家主赏识,地位不比执事管家低,还曾与莱特父亲共事,也是庄园中为数不多真心关照莱特的人。 酸胀感让择明干裂的嘴张合,发不出完整音节。 即便如此,他也固执挺起身,试图看向毫无知觉的右手。 人类身体是奇妙又精妙的构件,尚未见到红肿的手腕,以诡异角度外翻的手指前,大脑迟钝而麻木。一旦与眼前所见连接,钻心疼痛如通电洗刷全身。 “啊、啊啊!——” 他难以置信地颤抖,爆发一阵叫喊,将霍夫人惊退数步。 马库斯费力将他圈牢,以免他再伤到惨重的手。 这手仿佛失去骨骼支撑,又像案板上苟延残喘的鱼,瘫软着根本动不了。 看着烂肉般的手臂,马库斯更是痛心。他顾不得安抚失控青年,愠怒声讨。 “夫人!我跟鲍尔曼进花房时都看到了,这绝不可能是莱特摔伤、不小心被砸伤,他的身上、您看看清楚,这是脚印、踹伤,还有这、这是铲头敲出的印子,我干这行三十五年,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这是在霍先生地盘上,霍先生能允许有这种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的事发生?!今天他们害的是莱特,明天说不准猖狂得敢以下犯上!” 马库斯语无伦次,多次蹦出家乡口癖,但听众们皆心知肚明。 毕竟除戴维外,他们其实多少都目击过某些仆从对莱特恶语相向,拳打脚踢。 以往霍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莱特素来默默承受不吭声,若私下通过执事总管向她告状,她也从来不管。仆人间的排挤矛盾,犯不着她出面,不然简直掉价。 可今日情况不同。 莱特不仅伤得如此之重,还处处留着他人所为痕迹,更被马库斯等众多目击者发现。 再不出面,她在仆从中失去威信,难保他们能忠诚如初。且 有马库斯在,万一事情闹大传入她丈夫耳中,将来她怕是要无计可施。 霍夫人皱眉,招手示意白发老执事,“韦叔,先带他下去处理伤口,别耽误治疗时间。你们,马上把所有早间当班的召集过来,一一盘问。” 说着有意与马库斯相视,见老头神色有些许平静,她暗暗松了口气。 韦执事来到马库斯身旁蹲下,作势要帮他架起瘫软的莱特。 青年人鼻血止不住,已凝固的暗红遍布整片脖颈下颚,惊心怵目。担心污血凝结会堵塞气孔使人窒息,韦执事伸手欲解开面具旁的扣锁。 当手腕被青年扼住,难以言喻的力道和震颤一并传达,执事突然明白何溺亡之人为何会抓住救命稻草。 “别动。” 莱特艰难吐字,面具后的双眼通红,望进以‘完全理性’著称的执事眸中。 “别动它。” 命令,哀求,恐惧,强装下的镇定。复杂的口吻一如执事五味杂陈的内心,他终究没摘去那副脏污不堪的面具。 两位老人一左一右将莱特架起,他却以脚蹬地,阻止前进。 “莱特?孩子你怎么了。” 马库斯焦急询问。但他发现年轻人偏过头,如勾视线瞄准一道身影。 前庭花园西侧,戴维叼着烟卷,拎着数瓶相连的酒。发觉众多人聚在二阶平台,他放缓脚步,犹豫着是否要绕考。 韦执事出声,让他没有再思考的必要。 “戴维,你园区的修剪工作没完成,跑到这来做什么。” 这下戴维不得不上前解释。 “韦先生,我不是早班的,我父亲昨夜腿痛喊疼,天亮都没睡着,我这不是赶着早上给他买点酒,他一喝酒酒不疼了,母猪都没他睡得安稳。” “喝了酒就睡成猪的,我看是你。” 马库斯出离愤怒,若没撑着莱特,他早冲去恶狠狠拽过戴维衣领。 “你说你不是早班,那为什么有人跟我说,早上看到你从花房出来了!” 戴维不以为意,张口流利解释,“我路过那啊,听到声音还以为是有野猫溜进去,就想着检查,结果好像不是。但花瓶确实被打碎了一个,我正烦恼要不要报告呢,毕竟那是老爷最喜欢的那套里的一个。” 霍夫人眉头皱得 更深。 “被打碎了?那你当时有看到谁在。” 仿佛就等着她问,戴维故作愁眉苦脸,纠结来纠结去,最后哀声一叹。 “我这么说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夫人,您的庄园潜伏着只该死的怪物呢,那花瓶啊,我是看着‘莱特少爷’摔碎的。” 话音刚落,瑟瑟寒意顿涌,他计谋得逞的快意,也在看清莱特的惨状时消失。 韦执事正好偏过身,将右手重创,半身染血的人展示在他眼前。那双愤怒而绝望的眼睛,正死死瞪着他。 “这、这——” 戴维干巴巴张嘴,小黑豆的眼霍然瞪圆,上上下下来回打量。 将他变化尽收眼底,马库斯愈发笃定伤人者就是园丁恃势凌人,最为蛮横的他。 “是你做的!对不对!?早上只有你和莱特去过花房,我早问过一圈了,六成以上的人亲眼所见。但为什么就你一个出来,大摇大摆,还出去买酒,夫人!”马库斯难以控制情绪,扭头看向霍夫人,“夫人,您若不信,您可以再审问所有人一遍。” 眼见越描越黑,戴维连忙高喊打断。 “是啊,我去过。那又怎么了,我发现他故意把老爷最爱的花瓶打碎,气不过帮夫人老爷教训他一顿。” “他还不止想砸碎一个!这疯了的家伙,威胁我要是敢告发他,就把花房所有东西都砸了,嫁祸在我头上······” 越说越暴跳如雷,唾沫四溅,戴维愤怒甩手,酒瓶丁零当啷响。仿佛事实真如他所言,他才是被害的,占弱势的一方。 只可惜与伤痕累累的莱特相比,他的暴怒与连篇脏话压根唤不醒任何人的恻隐之心。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搭腔。 观望至今,霍夫人向韦执事使眼色。 执事心领神会,出声把控场面。 “我想我们已经听够了你的证词了,戴维。现在,该由争议的另一方发言。” 好奇,冷漠,担忧,怜悯,种种目光随着执事的话,汇聚在那名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的青年身上。 一直以来,众人都知晓这位特殊的‘莱特少爷’的存在。 他像幽灵飘忽不定,不用做工,却总爱打理花圃草地,没人管束他,更没人尊敬他。他像影子时隐时现,不会表 达,无论是好意恶意,都被他外漆剥落的黑色面具吸纳。 如今,幽灵被人类逮住,影子暴露在光下,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马库斯身躯半边颤抖。 然而发抖的并不是他,是被他搀扶着,笑声渐响的年轻人。 玻璃破碎般的笑声,他闻所未闻。老友逝世以来,他更不曾听这孩子笑过。 “戴维·菲尔丁,你可以成为制服我,惩罚我打碎霍先生花瓶罪过的英雄。”莱特抬起不成原样的右手,掌心朝上,是乞求的姿态,“但你若不想戴上盗窃者的臭名,违背天父的训戒,就把东西······把给我的信还我。” “什么、什么信。”戴维明显慌乱起来。 在花房他是肯定对方失去意识了才动手的,为什么要问他。 “霍小姐,给我的邀请信。” 沙哑难听的声音,道出吸引所有人的惊天之语。 霍家只有一位小姐。 四下鸦雀无声,戴维表情逐渐扭曲,说不清他是被冤枉后震惊愤恨,还是被说穿事实恼羞成怒。 “霍骊小姐的信?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夫人从台阶上走下来,眉宇间的厉色证明着她正式看重这场闹剧。 马库斯和执事不敢贸然发言,因为他们同在场所有人一样,对信件一无所知。 莱特的呼吸声仿佛也带上震颤,但他却垂下祈求的右手,不愿再看人一眼。 “不······没什么了。夫人。如您所见,现在的我也没资格,不,应该是从来都没资格,能得到与霍小姐齐肩的机会。” 这位霍夫人并非霍骊生母,细数来,算是霍昭龙明媒正娶的第四任妻子,霍家刚成年的小少爷才是她所生。然而在家中,她比谁都看重霍骊,悉心关照甚至远胜亲子。 当下,她不再敷衍,冷声喝令。 “搜他的身。” 一声令下,四五人立即将戴维摁到,也很快从他外套内兜里掏出被揉皱的浅紫信件。 霍夫人将纸摊开飞快读完,心中已有数。 “夫、夫人?”戴维脸贴地强装笑容,仍抱有一丝侥幸。 “戴维,你父亲最近确实老了身体不太好。不如你带他回家,好好照顾他。更何况,你之后也不太合适做照顾花草的精细活了 。”女人优雅笑着,转眼冷下脸,“把他带到马场,他对别人做了什么,照样让他体验一次。” “不、不夫人!我真的没把他手打成这样!” “我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都没出血、他在说谎、他在骗你们啊!” “别带我去、求你别······” 哀求和辩解随着被拖走的戴维远去,霍夫人递出信纸,韦执事立马接过。 信重新回到莱特手中,当然,是那只完好的左手。 霍夫人看着他,仍未表现出更多关切。但她又在走前向韦执事发话。 “去叫伊凡过来,看看他的手还能不能恢复,能的话要多久。” 伊凡是专属霍家人的医师,医术精湛,识多才广,在当地远近闻名。 “是。” 执事应声和众人静候,待她走近厅堂正门才着手继续做自己分内的事。只是这回他罕见地破格,招来侍童。 “你去第一庄园传消息,让他们通知伊凡先生。” 任务转交别人,他则和马库斯合力,小心翼翼搀扶着一具‘尸体’。身心的劳累,让莱特彻底失去力气。到最后他们不得不用担架抬他离开。 受疼痛心碎折磨的青年,至始至终都攥紧那张信函,五指却又不敢用力,唯恐再添意味冒犯的褶皱。 韦执事由衷感叹年轻人的‘痴傻’,一边听马库斯念叨。 “这孩子就这该死的脾气改不过来。谁欺负他,他都不放心上。” “我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 “我敢发誓,那花瓶也不可能是他砸的······” 担架上,择明脸偏向一侧,双眼留着道缝。 在过道转弯时,他可将那栋只属于霍家五口的别墅收进眼底。 三处敞开程度不同的窗户,应对三个迥然相异的人。方才的吵闹对峙中,他没错过楼上的变化。 二楼露台玻璃门大敞,衣着亮丽的年轻男子左拥右抱,俯瞰他们像看猴戏,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四楼最角落,起初窗户敞开一半,只有偶然间才可瞥见谁身影。当闹剧临近尾声,‘犯人’戴维哀嚎不断时,厚重的窗帘彻底将窗遮掩。 七楼顶层,分明是离太阳最近的位置,中间那处钟塔阁楼却幽暗如同黑洞,在地面仰望别说指出有没有人在,里面物体的轮廓都看不见。 【Z,你说,主角会是他们三个里的哪一个呢?】 脑中问着,他却不给系统Z回应的时间。 【实在是期待啊。我能在他身上,弹奏出什么乐曲呢】 2、打破的声音是pop!-02 不到七月,天热得像烤炉。草场上清理马粪的奴仆一人一顶尖角草帽,攒动着犹如工蚁,不辞辛劳没有怨言。 择明透过窗远眺风景,呼吸‘韵味’十足的空气,动弹纱布下的手指。 距受伤过去整整十五天,期间他经历不受控的昏睡,不能洗澡碰水,用铜壶在床上方便。 择明抬手轻嗅体味,颇感意外。 “像闷坏的红酒牛排,三成熟还放多了腌料。” 身体发臭于他而言是件趣事,在他本应呆着的地方,他生活中一切全由外者打点。除去‘外出’一项。 择明:“你说,我这手还能再弹琴吗?” 声音很快出现。 【系统Z:主人,外界无法感知我但能听见你说话,建议您优先以思维方式交流】 择明:“这点我已经知道了。” 系统Z缄默,逗得他莫名发笑。 “我只是觉得,用那样的方式未免太粗俗无礼。就好像你只能呆在我脑海里,默认是属于我的一部分,禁锢于此。可你跟我,实际上是彼此独立的,对么。” 长久默然之后。 【系统Z:您真是一位奇怪的人】 “多谢你告知。我会记住的。” 择明微笑温良,难辨是记仇亦或是虚心接受评价。而若他继续追问,系统Z必会细数他的怪处。 身处无法按常理解释的境遇,既不探究原因,也不过问它接下去要做什么,怎么做,会怎样。唯一一次,还是初来当日回应成为‘完美反派’的抉择。 门被轻敲三下,择明笑容转瞬即逝,木然望向窗外。 一位贵公子推门而入,马库斯紧随其后。 米黄大衣似斗篷包裹修长身体,提箱花纹精妙绝伦,这男人的眼窝撑起了单片眼镜,使那张瘦长脸不再寒碜,反而文质彬彬。 “伊凡先生,实在感谢您,这么有心过来复诊。我们都按您说的做,换药按摩手指什么的,果然一流。” 马库斯全然没了平日粗犷随性,微微弯腰低头,有点谄媚。不过为了‘孩子’低声下气讨好他者,是人之常情。 伊凡却不吃这套,径自拖来桌椅取出工具。 青年无声配合检查,他亦沉默按部就班 到结束。 马库斯挨着门,两手紧紧绞着搓动,终于不安问道。 “伊凡先生,莱特他······” “我就坦白地说了。他的手,没可能痊愈。” 冰冷语调与泛光的镜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巧妙隔绝周遭人靠近。马库斯傻怔着,良久后焦急追问。 “先生、先生您说没可能痊愈是什么意思?” 伊凡低头收拾器械,动作如被人刀架脖子,紧凑急促,一边说道。 “按夫人要求,我用的是最上乘的药。但他大部分肌腱已断,恢复抓握物体不成问题,可想做握笔写字,弹琴剪花的精细活,放弃吧。” 箱盖重重关合,男人起身,却不由自主看向床上的人。 经过一段时间疗养,这枚‘庄园幽灵’气色有所恢复,他当下的安静或许是早有预料,或许是大悲至极,失去表达能力。 但这与他伊凡·贝内特无关。 交代完日后的复健事项,伊凡为最后一次问诊圆满画上句号。 马库斯送走人折回房间时,霎时间苍老几岁。他满腹烦恼,琢磨要如何安慰那可怜孩子,推门却见对方人已下地,正单手为自己穿外套。 “马库斯,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到外面。”莱特面具外的嘴抽动,大抵是想微笑。生怕被拒绝,他特地补充。 “晚饭之前,一定回来。” 老者无奈,点头答应。 占地百亩的霍家大庄园,其实并不是说走就走,随意进出。但作为庄园内的老油条,马库斯有的是办法送莱特出去,搭乘马车到最近城区。 马车于繁华农贸场停下,择明压低帽檐,身披灰衣,轻松融入四周。 而在喧闹却无人关注的偏僻角,他抬手解下面具,对着垃圾破镜打量。 莱特住的木屋,所有可充当镜子的物品除了玻璃都被处理干净。后又有马库斯全天照看,使他没机会一睹自己‘尊容’。 择明:“这我该如何形容呢。” 听他惊叹,系统Z适宜应答。 【系统Z:像之前告知您的,莱特·莱恩的脸仅有部分烧伤。】 左半边,如炖烂后立马冻上的羊骨架,皮肉混成泥,看不出原本容貌,独剩一只蓝眼完好。 右半边,虽没被烧伤但常年封印面具之下,而 今已浮肿燥红,皮垢层层堆积,丑如老树枝干。 胡诌乱道的戴维或许有一句话没说错。那就是他这张脸,不愧于‘怪物’之称。 择明左右打量,目不转睛。最后眯眼一笑。 “我想,我喜欢我这个样子。” 将面具塞进内兜,他竟就此走上街头,并不张扬也未刻意遮掩。 【系统Z:主人,您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时候脱去面具】 择明:“为什么?因为我觉得太热。” 理由出乎意料简单。 【系统Z:这不太好。‘莱特·莱恩’从不于人前褪去遮掩。】 【但莱特·莱恩不也不会像昨天,亲自毁了最重要的手,就为借机踢掉恼人的小坏蛋吗?】 四周人多,择明熟练用思维交流,以免被当做疯子抓走。可小圆帽掩不住面容,凡注意到他的,无一不被怪异‘阴阳脸’吸引,或诧异或恐惧,甚者自动绕远。 众人让道躲避,他仍闲庭信步,买了只红气球牵住,开心得嘴角上翘。 像躺床修养那几天,择明耐不住找系统Z谈天。 【我其实,并不是很理解人们对相貌的美丑区分,类别评判、相心分析、乃至过于在意的做法。你知道为什么吗?】 相处至今,系统Z知道它不理,它主人也会想方设法说给它听。于是,索性配合追问。 【系统Z:您为什么这么想】 “就像气球。” 择明扯动气球,如孩童般玩耍,故意牵动,使之上下翻飞。松手放绳,却又在飞离的最后一刻拽于手心。 他的解释,就这样不了了之。 腥臭的鱼,杏色饱满的水果,商贩脸上的泥垢。一切都是新奇小世界,择明不满足于繁华街道,瞧见小巷深弄便如泥鳅见了水潭钻,很快抵达贫富区的交界线。 犯懒的卖报童在吆喝,几处阴凉地被成年擦鞋贩霸占,瘦小童|工只有晒太阳的分。而在他们之间,散布着众多老乞丐,脊背佝偻,声音无力。 择明穿过行道,迎面与一女孩相撞。 “对、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您别责罚我、我给您擦鞋。”女孩十一二岁,两颊遍布雀斑,许久未洗的脸发黑,朝他惶恐求饶。 择明:“不,是我失礼了,没为你避让。” 说罢往旁边一让,绅士 摊手。 意料之外的行径令女孩仰头,她坚持道,“不、先生,是我太着急冲撞到您,您瞧,您的鞋都被我弄脏了,不过您放心,我的手艺快又好,马上能帮您擦得像葡萄那样又黑又亮。什么旧鞋到我手上,都能成新的呢。” 择明:“恕我冒犯,你吃过葡萄么?” 迎光打量男人黑乎乎的面庞,女孩哑然,五官因用力皱眉挤在一块。 冲出来前,她做好被责骂、无视、甚至是被揪去警|局的心理准备。谁知今日‘中大奖’,撞见个怪人。 好在彼此沉默给予足够时间观察,晃眼的女孩恢复视力,趔趄一退,心悸不已。 “打、打扰了先生,您赶时间我不耽误您了。” 拉客时多积极,她逃回树下就多狼狈,择明爱视线紧追,一直目送她与另外几名孩子汇合。 “萨沙,你怎么了?” 说话的男孩年龄稍长,放下卖剩的报纸,担忧询问。 “我、呼——可别提了,尼尔,我好不容易逮着只‘肥羊’,结果、结果这边像没皮,这边像溺水泡胀了的尸体,简直是魔鬼的化身,我觉得他是要吃掉我,幸好我跑得快······” 绘声绘色描述着,萨沙发现大家愈发安静,视线汇聚在她身后。 猛然转身,她因择明的靠近失声惊叫。 “呀啊、他怎么跟过来了!” 年龄小的孩子已被吓傻吓哭,抽噎着躲到哥哥姐姐身后。 见此情形,择明及时刹住脚步道出来意。 “你们的东西掉了。”他特地蹲下敞开手,好向戒备的孩子们展示,他没携带任何具有伤害性的物品。 有的只是一串彩色气球。 “请别再粗心大意,弄丢它们了。” 他温声提醒,将气球绑于灌木矮枝,最后摘帽以示歉意,倒退离开众人视线。 眼眸湛蓝平静如盛夏湖面,映着一年之中最澄澈的碧天,或许最苛刻挑剔的春风之神也愿在此歇脚,惊叹其抚慰人心,洗去愁绪的魔力。 萨沙不知所措,更多是愧疚。 她解开细绳抓住,不顾同伴劝阻追上,彩色气球在她身后乱颤碰撞。 “等等先生!”她站定扬起小脸,不避讳对视,“这不是我们的,请您拿走吧。” 择明再度单 膝蹲地,恰当的距离与平视姿态令人舒心。 “可惜,那这么看来,落下它们的人今天不会再出现喽。” “行了先生,我都认出来了,您那只红气球也在里面呢。”萨沙撇嘴点破谎言,模样神似圆滑世故看板娘,“虽然这些能再拿出去卖掉赚钱······但这施舍给我们的,还请您另寻人选。” 择明笑意更深,站起踏出步子。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擦鞋手艺很好,能把我的旧鞋擦成又黑又亮,葡萄一样的新鞋。” 萨沙两眼扑闪,咧嘴欣然道。 “句句属实!” 半个晌午,择明在擦鞋童的小板凳上度过。 而与街头流浪儿的结识,也正式从这次的‘气球换擦鞋’算起。 每天到访时间不定,但他必定会待满一钟头。有时带来食物玩具交换,不昂贵也不廉价,是难以拒绝唯有接受的程度,他一双鞋反复被擦,锃亮得反光。 有时他就在路边河边赏景,当成年竞争者跟孩子们做对时,他才现身帮助解难,且往往都能成功。 因此,起初除了萨沙没有哪个孩子敢同他搭话,可慢慢地,一群人见了他便欣喜围上,热切挽住他手臂,向他撒娇示好。休息时间,不离他半步。 “莱恩先生,为什么你的脸摸起来是这样的。” 五岁的红发玛吉在他怀里,抚摸他烧毁的半脸,眼中只有好奇。 “因为我了犯错,所以被小小的惩罚。” 玛吉咝咝吸气,“您犯了什么错啊?是、是尿床吗?还是不洗脸不洗脚不洗手?” 择明摇头不回答,故作神秘引人好奇。最后不敌对方摇晃他手。 “你真的很想知道?” “嗯!还有布莱恩,尤金,卡丽,大家其实都很——想知道。” 见孩子们齐刷刷点头。他趁机摊开左手掌心,要求道。 “那玛吉要把我前天教你的名字,再写一遍给我。不许出错哦。下一个也一样,写对了我才偷偷告诉他。这是奖励。” 玛吉顿时愁眉苦脸,周围哀声连篇。 为大家缝补旧衣的尼尔却在这时高举右手。 “我!莱恩先生,我会写我的名字了。” 在择明示意下,尼尔走上前,屏息小脸憋通红,指尖拼写出歪歪扭扭 的词。收手时他仰头,却无法从男人毁坏的面容读取情绪,更难从眼神变化判断他是否成功。 尼尔一瞬跌落冰窖,中了魔女美杜莎的石化诅咒。 “做得好,尼尔。” 魔咒因择明的夸赞霎时解除。 “我希望你能记住,这是你第一个会写的单词,你的名字。” 反刍着择明的话,男孩小心翼翼同他对视。 “那我······能学其他的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教你。作为额外奖励。你学东西学得很快,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男孩十岁,已是懂事且心智步入成熟的阶段。当下扒拉头发别过脸,为掩饰某种闪动的泪光,维护‘长兄’的坚强榜样。 年龄最小的孩子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继续叽喳吵闹,羡慕尼尔能听到脸边丑的‘秘密’。 但他们并不知道,此次临别时,尼尔与萨沙找上择明,郑重感谢并请求。 请求收留他们,可并非提供吃穿住行,而是教他们识字读书,学尽一切所能学的知识。为此,他们什么都能替他做。就算要收费,他们也会想方设法赚来。 与两位小大人商谈,择明给出对等的认真态度,决定再三考量后答复。 回程马车上,沉寂已久的系统发话。 【系统Z:主人,您现在所做的,可一点不符合‘反派’】 择明佯装诧异:“你怎么又这么说我?我就让你这么失望了吗。” 【系统Z:我并不是谴责您的意思】 它继续不了解释。 想象系统眉头不展,择明失笑摇头。 “我理解你的困惑,可首先我想我最好对你说清楚,我所选的‘反派’意思。” “并非按原有设定执拗于狭隘又单一的方向。我想做的,是与世界定义的‘主角’对立。我没说过我一定是来当大恶人的哦。” 【系统Z:那您一定很喜欢孩子】 不然怎么解释花费十多天就为跑到庄园外,与毫不相干的流浪孩童培养感情。 择明没有直接回答。 从口袋取出干瘪的红气球后,他娓娓而谈。 “他们聪明,独立,远离长辈管束又处处被成年者打击伤害,造就敏感也敏锐的神经。但又懂得彼此团结,互相照顾 ,有着比温饱者更为深刻的同理心。” “更重要的是,他们渴求往上爬,一直到自己憧憬的,曾遥不可及的高度。有两件事,是他们最独特且强大的。” 知道系统无时无刻不在倾听,他小作停留,吊足胃口才轻声道来。 “自尊得偿后交付的信任,信任后至死不渝的忠贞。” 而这些,他已唾手可得。 仅仅十二天。 【系统Z:所以,您最初的目的就是这个吗。包括只在这里摘下面具】 红色气球被择明重新吹满气。他又像刚买到它那天一样,雀跃把玩。 “我说过了,就像这气球。” “最初大家是一样的材料,一样的椭圆,吹满气,分不清谁是谁。染色买回来很难再改,但它还能再增添花纹,拧成其他形状,甚至充气漏气变大变小。” “孩子们喜欢的品种肯定会变,逐渐划分起高低贵贱,分门别类评判。但或许,更多人最难忘怀,梦回时分经常想起的,永远只是一个。最为特殊的第一个。” 他或许不是第一个向那群孩子投以善意的人。 却是第一个‘最具特殊意义的’。 原因在于他引人侧目的脸,与贫穷卑贱一样,被排挤在‘漂亮气球’之外。相似的苦难往往是最好的敲门砖,轻易卸下心防。 【系统Z:若您是打算拉拢人心,汇集人脉与‘主角’抗衡。您是否已找错方向了。】 择明挑眉不语,将面具重新覆盖脸庞。 【我在你看来就这么利益至上,薄情寡义,让你失望么】 【系统Z:我不是在谴责您】 相同对话再现,系统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放在人身上,这大抵能形容成发现自己被戏耍后的懊恼怅然。 择明眨了眨眼,松手放开红气球任其飞扬飘荡,如宽慰般道。 “我一向喜欢小孩子。在我眼中,他们其实才是人类最为完整的形态,拥有无穷的潜质。嗯,所以,你之前说得没错。我喜欢他们。” 【系统Z:您可以不用以这种方式安慰我,主人】 车轱辘轰响,盖不住择明开怀大笑的动静。 当他抵达庄园,艳丽晚霞已至,然而这天似乎与之前稍显不同。 马库斯在木屋前打转,远远瞧见他,飞奔而来。 “莱特,快换上衣服。跟我去见夫人。”马库斯将一团东西塞进他手里,半推着他前往别墅。 深蓝外套料子是好,大小却不合适。 马库斯叮嘱里夹杂的絮叨证实了择明的猜想。 “时间这么紧张,我向我侄子借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回头你真的要多买几件。你衣柜里头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蛇皮,死虫子,壁虎干尸、这、哎!” 来不及谴责教育,马库斯送青年到台阶止步。再往上是仆人禁入的领域。 韦执事已恭候多时,接替带路工作,领择明一前一后踏入主宅大门。 沿路随处可见珍奇藏品,高档家具,更不用提全天通电照明的顶灯。放眼望去,男女仆从无一不是相貌周正气质姣好的。霍家符合人们对富商家族应有的幻想,有过之而无不及。 行至露天长廊,四周人影愈发稀少。 “夫人因有要事在外处理,今天恐怕无法及时回来与您见面。由我代她向您转达歉意。” “好。” 韦执事虽不苟言笑,但仍有常人的情感私欲。他不禁放慢步子,与青年并肩而行。 “戴维·菲尔丁已被驱逐出庄园,老菲尔丁先生一家意见颇大。这些我已告知夫人,您请静心疗伤。” 老菲尔丁相比马库斯,不同于出身。没被雇佣前,老菲尔丁是本地帮派的成员,早年间专干贩酒运酒的高危事业,负伤跛脚光荣‘退役’后,仍与那个‘家族’保持亲密联系。 数十年已逝,民间帮派不再嚣张,可难说最后一击鱼死网破。 忌惮他们一家报复,不是没道理。 然而霍家是他们冒犯不起的,那么便剩小小的‘莱特·莱恩’,捏死不足为惧。 “谢谢您,韦先生,我会好好养伤。” 客套言谢并不令韦执事意外,他不再多言,完成自己的使命。 新琴房坐落于东楼一层,原先是会客厅,因此宽敞又亮堂。只需拉开窗帘,皎洁月色便照亮屋内,尤其是那座漂亮的三角钢琴。 “这是夫人的意思。您今后可以随意进出这里练习。” 韦执事临走才道出所谓‘见面’的正真目的。 “她希望您能赶在小姐生日会前,能恢复到之前的弹奏水准。那么我先告辞。” 可看着那只不时颤抖,指节弯曲变形的手,离开琴房的韦执事对此事抱有极高怀疑。 霍夫人从不了解有关琴手的轻重。也不在乎这青年能否在避免二次伤害的情况下,如她愿恢复。 更准确的说,是如霍骊小姐的愿。 抚摸钢琴冰凉的漆面,择明尝试按下两个音,却以失败告终。 右手根本没有精准按压的能力。 而他就这样坐在琴椅上,欣赏月光铺满黑白琴键,一动不动。 正当他以为这将是个无趣的发呆之夜时,幽暗的侧门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就这样傻傻看着它,它也不会对你开口说话的。” 3、打破的声音是pop!-03 皮鞋跟轻叩大理石板地,声源与刚才的嗤笑同处。 择明犹豫着,没起身。 “愚蠢可笑。” 毫无疑问,这是男性的嗓音。 年轻,但不稚嫩,骄纵却不参杂厌弃。他也不是目前为止择明知晓的任何一人,不存在系统Z提供的数据,亦是‘莱特·莱恩’应有的记忆中。 择明手搭上钢琴琴盖。 “如果是我无礼,打扰您的清净。我这就······” 男人于暗处走向银色光流,苍白肌肤恍若自行生光,作为油画底布描摹胜似玫瑰的面容。他的美艳,如一把凌厉冷酷的刀,笔直刺入注视者眼中。从此以往,心间只有他。 不满择明关合琴盖的动作,他亮出背在身后的手。 细长教鞭往琴上一挥,随性披散的黑发于耳侧落下一缕。 “我原以为你蠢已经是极限,没曾想阁下记性差得竟也不分伯仲?那贱女人说了,这间房以后就是给你练琴用的。现在,坐下,从D调练习曲开始。” 他以严师口吻命令,学生却盯着他不着痕迹走神。 择明可不记得,有谁说过会冒出一个‘精灵教师’来帮他复健。 择明:“先生。” 男人不给反应时间,执鞭又是一敲,离他右手仅两公分。砸在高音区,音符连片尖叫。 “现在,马上开始。除非你还想让你这手再多一道伤。” 说这话的他包裹在华丽典雅的黑礼服中,真是一个残暴又傲慢的君王,不容任何质疑和忤逆。 仅限于钢琴世界。 面对能称霍夫人为‘那个贱女人’的神秘钢琴教师,择明别无他选,回归原位。 只不过这次,他特地拆掉那层纱布。 练习曲很短,堪堪两分钟的重复段。仅需右手移动在较小范围内,佐以左手和声,因此音律并不算优美动听,只能说是一段旋律。 暴|君教师抿唇不语,手指画圈转动着,示意重复弹奏。 择明沉默照做。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同样的两分钟曲目如机械循环播放,如海潮涌向琴房四角,拍打花色墙纸又逐一涌回,永不止歇。 男人没说停,他便像没有知觉,操纵酸痛无 力的右手游走黑白琴键之上。汗水早已浸透那件借来的深蓝外套。 “啧。” 失望的啧嘴声为琴声按下暂停键。 男人却只收起折叠教鞭。 “明天你不用来了。” 转身离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他危险的注视,与兴趣一起彻底丧失。因为他已亲自验证,那只曾能用琴音撩动心弦,触及灵魂的手,没有再复原的可能。 尽管几十遍的弹奏下来,音准力度都有所恢复。 【系统Z:主人,您现在要怎么做留住他】 择明视线紧随对方肩垫上闪动的碎光,听见系统声音,颇为惊讶。 【我在想,你是不是被我的琴声折服了才一直不理我。比起莱特·莱恩,我自认我的水平不差,就是这位老师实在严苛】 【系统Z:我是否该告诉您,您的弹奏其实很一般,表现力也是】 调侃反被系统无情点评,择明心里笑了笑。 目送那道身影没入黑暗,择明如愿关起琴盖,举起双手舒展身躯。 他的右臂依然比左边矮几公分,抬不上去。 【系统Z:您就这样离开了?】 “你也听到了,我明天起就不用来了。”择明惋惜打量着四周,“只是浪费了霍夫人的好意。她急切奉上的礼物,恐怕并不合对方心意。” 【系统Z:您的意思是?】 “嘘——这是秘密。不可说。”择明食指抵在唇前,煞有介事噤声。 回程无人领路,他自行绕道,穿过主楼旁的花园迷宫。 这是霍昭龙第三任妻子留下的。玫瑰花和紫罗兰,她两种最爱的花卉与矮树构成壮观的圆型迷宫。 可在工程彻底完成,绿色覆盖半片园地前,她就于一场画展被暗杀在汽车里。 过去被一些男仆人恶意追逐喊打,莱特最喜欢往迷宫里躲。 乌云飘荡,藏起月色指引。迷宫深处泛起点点橘光,吸引了择明的注意。 他没放轻脚步,更没绕近道。故意留出恰当时间,好让谁抢在他现身前逃之夭夭。 迷宫圆心是座花亭,一盏煤油灯火苗正旺,安放在石椅上。一并留下的还有散乱的炭笔稿纸,空荡荡的画架。 看来逃跑的人,只来得及带走自己未完成的画作。 路线未完工,眼前是三道出口。想再 追上找到对方是不可能的。 这回系统Z迅速给出提示。 【系统Z:第三任霍夫人留下的男孩,二少爷霍子晏,曾几次在这撞见莱特·莱恩受仆人围殴,后来没再出现。根据目前情况分析,他应该是有意避开了。】 岂止是‘撞见’。 那模糊身影藏在迷宫绿墙后,视线多次与莱特交汇,却是无动于衷。 最近一次的相遇里,莱特不慎敲伤后脑,他忍不住在霸凌者离开后向对方求救。 影子在他眼前一来一回走动,只是为拿走落下的画板。 幼时丧母,父亲接连续娶,长姐被全家人悉心照料,最小的弟弟又有后母疼爱,自己却夹在中间既不突出,也不算多余。像面包卷夹心外的焦绒,平庸而乏味。 从童年到成年,稀缺关爱的霍子晏眷恋象征母亲的花园,反对外界乃至自身冷漠,不足为奇。 择明捻起面包碎屑,附着的碳粉很快染黑他的拇指。 “有只小鼹鼠才冒出地洞透气,就被过路旅人吓缩回去了。可怜的,担惊受怕的小东西。”他由衷感慨。 现成工具在手,他毫不客气,小做整理霸占原位。 起笔是两道倾斜直线,标记光影分区。阖眼构思数秒,勾勒出轻重有度的轮廓。 【系统Z:您在做什么】 择明:“你要学会观察,Z,思维不要太狭隘。生活中的一些浅显事,我不能总是为你解答的。” 他苦口婆心父母发言,系统Z照旧冷冰冰。 【系统Z:我是否能理解为,您现在转变了针对目标,通过以这种成功率较低的‘互留纸条’方式搭讪】 笔尖摩擦画纸簌簌作响,择明轻哼方才的钢琴旋律,左手灵巧,控笔流畅。 “我一直认为,人类家庭中排行第二的孩子是值得更多垂怜的。尤其是当另外两个还要比他出众的时候。” “被忽视,被比较,被用作中间可上可下的调节踏板。有脾气,有诉求,但总强迫自己一再忍耐,委曲求全,成为木讷老实的代名词。” “实际上,像布满空心洞的海绵,一点水分湿润便能使之膨大涨开,却怎么也吸不满。他们往往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沉默,却也更加激进,欲|望深重,或许······能在最后做出 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事。” 喃喃自语中,择明完成一幅黑白画作。 【系统Z:我该我为我的狭隘轻视道歉,主人】 “那我接受你的道歉,Z。” 择明满意卷起画作,压在他亲自整理的稿纸之上。 “你与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互相指导,一起虚心学习,我很期待,你呢?” 系统没有答复。 火光摇曳,煤油灯被佩戴面具的青年吹熄,留在寂静无声的迷宫中心。 但它并没有等待多久,就迎来了接它的人。 从中间拱门钻出的男子个头很高,纯正褐发顺服贴着脑袋,眼窝凹陷眼底发青,一板一眼的气质与这套米白衬衣木色背心相辅相成,如老树长腿缓慢走路,顺眼又说不出的怪异。 他是霍家的二公子,霍子晏,曾被戴维戏称为木柴人。 当然,嚣张如戴维也只敢背地里嚼舌根。 察觉画具被动过,霍子晏眉头皱起一道沟壑。 站定犹豫半晌,他带着嫌弃神色收起画架。纸和笔,他打算都直接扔掉,重新再叫仆人买。 余光偶然一瞥,一份画卷阻止他离开的动作。 它被红色丝带缠绕,蝴蝶结比例完美左右对称,连摆放角度都那么无可挑剔,一眼便能看中。 如此精美的包装,让人很难抗拒拆开它,一堵礼物真容的好奇心。 发现自己情不自禁用上‘礼物’这一指代词,霍子晏垂下头,否认地摇了摇。 怎么可能是给他的。 再说昨晚不一定是有谁来过,算不准是老鼠野猫、猫头鹰之类的动物造访。 可动物不会对人类用心筹备礼物。 呼吸忽快忽慢,彰显内心斗争的激烈。一次冗长深呼吸后,霍子晏放下画架,转而拿起画卷。 丝绸轻轻一扯,很容易解开,纸张自然垂落,毫无保留地将冲击他神经,大脑,整具僵硬却逐渐颤抖的身体的线条呈现。 丰腴柔美的新娘侧过头,宝石光泽如星辰碎片点缀发间。分明是黑白双色,可她羞赧以手遮脸,却又从指缝小心窥探的神情栩栩如生,一抹脂红浮出苍白纸色,是她的欣喜喷涌而出。 新郎未出现在画面,可依靠后方女人们的惊艳羡慕,男人们的自惭形愧,都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他颠 倒众生的容颜,折服八方的气势。 风流轻拂页脚,一刻不停畅游林间,他仿佛听到那含情脉脉,唇如蜜柑的新娘开口清唱。 ——我的良人啊,你快来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霍子晏几度捂嘴又放下,像匹焦躁困兽,在看不见的牢笼中来回踱步。 唯有反复观摩画卷,卷起惊涛骇浪的心才得以平静。 画就是给他的礼物。 他此刻坚信这点。 因为昨晚遗落的稿纸,那些不成形的,杂乱无章的线条,是折磨着他整整半年的灵感。 成品他不是没有画出来过,然而每到收尾,强烈的厌恶迫使他难再下笔,脑中空白。撕毁底稿后,他往往又要在画室封闭上十几天,最后拖着失魂躯体来到母亲的迷宫,重新调整状态。 如今,真正的绝品已出,单凭一张铅稿就能将他死气沉沉的‘赝品’打入地里,贬得一文不值。 不,他任何一副作品与之相比,都只配称作尘土。 霍子晏像喝烈酒般摇晃,倚靠柱子才站稳,久久回不了神。 震撼狂喜之后,心如被挖肉,蓦然空虚,接着又被索然无味的疑问充满。 这作品花了多久时间,用了什么技巧,怎么想的构图,衣服的褶皱,光影的切分与交汇怎么调整······ “是谁······你会是谁。”霍子晏紧紧按压心口呢喃。迫切地想找出能探究谜底的方法。 他如此忘我,以至于天空阴沉,雨点骤降还没抽离自己的小世界,直到雨水差点弄湿画纸,他才匆匆将其藏入衣中。而他终于想到一种绝妙的方法。 暴雨下到深夜停歇,一天滴水未进,霍子晏看起来比早上更憔悴瘦削,可他双眼目光如炬,满含期待,撑到回房,往床上一栽睡到次日傍晚。 比起昨天他又平静几分,至少能做到吃饭喝水,一边欺骗自己下楼见证‘奇迹’,一边抨击自己不要痴心妄想,乖乖呆在房里就好。 期待,永远能轻松超过失落。 霍子晏梳过头发,换过衣服,终究下到花园里。 熟悉的路线今日竟出奇的陌生又幽长,还剩一个拐口,他捏紧衣袖,害怕上前。 ——啪嚓 不知来源的声音惊动他,等回过神, 他已迈出最艰难的一步,望向石亭瞪圆一双满布血丝的眼。 是‘回信’! 一张纸贴在他昨日留字条的地方。位置变了,因此他很肯定。 纸堪堪手掌大小,停歇着一只被雨打湿翅膀的莹蓝闪蝶。 霍子晏迫不及待上前,在伸手欲要驱赶蝴蝶时定格。 这只蝴蝶,并不会飞。 它生来就是落于此处,只为等候他来临。 油灯照耀,蝶翼泛着蓝紫双色的金属光泽,在画纸构图非但没让它变成扁平的死物,反而令它一直身处触须微动,即将振翅的前奏。 【你是谁】 他昨天在纸上写下这句话,既祈求应答又不期待回复,矛盾等待至今。 他或许应该再次感谢曾被他唾弃愤恨的上天,让他重获幸运女神垂怜。 “Mrph aurra。” 霍子晏喃喃念出,像博物馆的修补师取下画纸,动作小心,生怕碰碎半分。 那个‘他’,自称黎明闪蝶。 亢奋令霍子晏恢复几分血色,借助忽暗忽明的煤油灯,他匆匆取出画纸,留下又一份包含热切期盼的‘信’。 他多想一直守着,等到对方出现。可勇气总是恰到好处消失,逼他退回阴暗孤独的洞穴中。 一个地洞——这是他今夜传达的简讯。 午夜,这张简讯被择明拿在手中。 马库斯要去进新花种离开当地,他大胆搬进当初的‘案发现场’花房。这儿有着数量丰富的天然颜料。 借烛火点燃烟斗,择明吸气吐气品味烟草的芬芳甘苦,咂了下嘴。 “让我想想,这次我们要给小鼹鼠什么回信?” 【系统Z:我认为您现在无论给他什么,他都会奉若珍宝,甘之如饴】 择明当即摇头,拿出教育口吻,“不不。这并不礼貌,Z。确实,他有着一颗对艺术狂热赤忱的心,在这方面会比初生婴儿还单纯,极易受人操纵。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加要尊重他的热爱,不可敷衍。” 【系统Z:听您慷慨陈词,我都快忘了当初您信誓旦旦的选择了】 择明莞尔,敲落烟斗前端积蓄的灰,执笔准备回信。 金属门却在这时摇晃,伴着啧|啧水声的亲吻,两个紧紧搂抱的身躯撞进花房,一人攻势猛烈,疯狂在另一人身上攫取温软清香,另 一人欲拒还迎,不时嘤|咛轻哼几声,配合着放软身体。 昏暗的灯下,两人面庞一闪而过。是两名男人。 被蓝绣球遮掩在后,择明放下笔,两手交叠支撑下巴。 饶有趣味观看这场激情四射的活春|宫,目不转睛。 想起什么,他故意脑中询问。 【你怎么不说话,Z】 【系统Z:主人,我不认为,这是你我需要一起学习的内容】 择明噗嗤轻笑出声,“好,那我学习就行。你不要看不要听,乖。” 【系统Z:您······】 第一次见系统欲言又止,择明捂眼双肩抖动,最后像是忍耐不住,捧腹大笑。 与此同时,花房门边的暧昧声嘎然而止。 率先起身的人上衣敞开,目光是动情后的慵懒和被打搅的不满,与霍夫人七分相似的面容早已证明其身份。他是霍家的小少爷,霍子骥。 “出来。”他也笑着命令,“我数三声,你不出来,我就在这放把火,把你烧了。” 4、打破的声音是pop!-04 透过绣球花端详金发黑眸的霍子骥,择明由衷感慨子随母相这一普遍定律。 小少爷与霍夫人的最大不同,大抵在他的放浪形骸,自信张扬,以及右眼角下那颗浅褐泪痣。 【系统Z:主人,他要过来了】 由于不熟悉花房布局,霍子骥一味笔直前进。 他穿行盆栽花丛,踩烂幼苗,折断花叶。眯眼含笑无所谓的模样,与先前的发狠威胁判若两人。 择明在对方将要拨开绣球花之际吹熄烛火。 光线陡暗,但令霍子骥止步的是他的道歉。 “对不起,三少爷。我不知道您今夜会带朋友来观赏昙花。” “呵·····” 霍子骥抬手,抓弄自己柔顺胜丝绸的铂金秀发,衣襟大敞,任胸膛至腰际裸|露,健美**的线条展露无遗。 他紧盯幽暗角落,恰似耐心猎人守候猎物。 “我说会是谁在这打搅我兴致,原来是你这只丑猴子,今天你又被谁打断手脚,烧毁脸了?” 毫无疑问,那日在二层露台热闹看戏的正是三少爷。但那时,他左拥右抱的可都是女人。 “我受人所托过来照看花,做梦睡糊涂忘记离开而已,三少爷。” 择明从善如流回答,只字不提那场酣战前|戏。 霍子骥下巴轻挑,神色倨傲与他母亲如出一辙。轻飘飘一句‘那你可以滚了’将他打发。 纸笔在外套下藏好,择明特地绕道而行,避免任何接触。 不过到花房门前,他与那名男性情人不期而遇。 情人与三少爷年龄相仿,十七八岁。腼腆垂眸,站姿乖巧,因低头看不清脸,唯见细长睫毛如羽翼颤动,更添几分惹人怜爱的稚气。 “晚、晚安,莱恩先生。” 擦肩而过瞬间,择明捕捉到声若蚊蝇的问候。 他略感惊讶,回头同扬起脸的男孩四目相望。也认出对方。 这是草场上的小马童艾文,时常被马库斯叫去跑腿,或进出别墅主宅,为那的仆人运送皂角香膏之类零碎物。他长相讨喜,嘴甜体贴,没有谁会狠心拒绝这只小羊羔。 艾文认识莱特·莱恩,还能与霍子骥发生关系,并不奇怪。 点头以示 回应,择明不作停留离开,将这座浪漫花房留给这对秘密情侣。 【系统Z:他们不一定是恋人】 回木屋路上听系统否认,择明颇感兴趣追问。 择明:“何以见得,Z。” 【系统Z:三少爷霍子骥自小如此,喜好俘获他人芳心,征服各色‘难茬’,男女通吃亦来者不拒。他的作风喜好,不仅上流交际圈里人尽皆知,在当地也是响当当有名。但碍于霍家明面上需维持声誉,公开场合他仅挑选女伴】 私下身边换过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不同于深闺养病的长姐,默默无闻的二哥,霍子骥优秀的社交能力与生俱来,尽管偏爱寻求刺激,在家犯错最多,还迷醉男欢女爱,不务正业,可连严肃苛刻的霍昭龙都有被他逗乐消气的时候。 全家对其纵容至深,又爱又恨。 但至今未对他下重手惩戒,究其原因,还是继承一事。 霍昭龙年事已高,迟早退居二线,最后撒手家业颐养天年。而今放眼霍家,单有一个霍子骥可胜任家主之位。 事实上,他已提前参与部分生意,仅负责布置酒宴派对,帮父亲的生意顾客伙伴捧场。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懂享受。 “那真是标准花花公子一名。他一定经常打喷嚏吧?” 【系统Z:您的意思是?】 择明:“他想要得到的人太多。可想要他的人,也数不胜数。” 木门在择明身后关起,微弱烛光至黎明燃尽。 整夜伏于桌前作画,择明精力充沛,不见倦意。沾湿一身露水把回信送至迷宫,他如约在庄园偏门等待马车。 今天,是他要给那群流浪儿们答复的日子。 来到城区,褪下面具,他顶着那张不堪入目的脸走过街道。 情况已然与最初相比天翻地覆,他不再是无人留意的幽灵,唯恐避之不及的怪物。所有人望向他,无一不是面露微笑,能同他坦然交谈的。 “莱特,又来买葡萄?我特地留了一串最饱满的。天气这么热,我等会儿就要收摊了。” 他迎上前,摇头婉拒。 “多谢好意,米洛斯夫人。不过您更应该带回家给您的女儿,她正在长身体。相信再过不久,他也会成为和您一样优秀美丽的女子。” 赞美没刻意夸大,关心口吻真挚,每当面对面交流,无论身份地位如何,相貌个性是好是坏,他们皆能从这年轻人那得到至高无上的尊重。 宛若在炎炎夏日跃入清凉泉水,一瞬间获得难以言喻的宽慰,甘愿沉沦。 妇人米洛斯不自觉面露微笑,受触动轻压心口。 “那我借你吉言了,祝你一天好运,莱特。” 越来越多相似对话绊住青年脚步,跟随他感知一切,系统Z再次出声。 【系统Z:我甚至要以为您是临时改变主意,选择改正‘莱特·莱恩’的扭曲诉求,成为人人爱戴的圣者】 择明:“我有么?” 【系统Z:至少就目前您的行为来看,您甚至要比‘莱特·莱恩’更善良阳光,真诚谦逊。而且您在处理戴维·菲尔丁一事上,有句谚语很贴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现在就是需要我给你上一课的时候了,Z。” “日安,莱特。” 气球商贩打断了择明自语。 “你又来给那群小兔崽子买礼物了?” “巴特先生,”择明摘帽欠身,“您夫人的腿伤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家那婆娘摔断腿了?”巴特狐疑皱眉。 择明神情自然,上前挑选气球,“您忘了么,上回你还向我抱怨,说她这段时间躺床动不了,突然爱使唤起你,一点小事就要你背她上楼下楼。鞋底都磨破了。” 话锋一转,他故意眨眼打趣。 “我后来想了想,夫人平日忙于家务,你又早出晚归做生意。她这是向你撒娇,想你多陪陪她。生病养伤中的人呢,向来容易受孤独困扰。” 巴特惊讶,大笑时两撇八字胡尾巴上翘。 “老夫老妻二十年,也就你们年轻人会想这种不害臊的事。你放心,最近我替她去向教堂的本·安医生求药,再过几天她又能下地追鹅跑了。” “本·安医生?名字真独特。” “是啊。但这本医生,医术实在高,街尾那长肉球驼背的‘秃鹫’,你知道的吧,上次竟被本先生治好了。就是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本医生治病时不允许其他人进出,一定要十分干净的房间······” 商贩喋喋不休,叙述摆脱不了市井小民的特性,东拉西扯,频 繁跳转。有时自己说到哪也不记得。 可择明微笑倾听,适时追问,巴特不知不觉将话倒了精光。 包括曾被‘本·安’医生要求保密的内容。 “本医生会在城里轮流换位点,哪需要看病他就去哪。不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或疑难杂症,重病快死的人的钱。”巴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不要说出去。这些只有和医生当面说才知道。医生不准我们告诉别人,尤其是不住在这街上的。也不准我们帮他‘拉客’。” 作为禁止告知的对象,择明郑重点头保证,牵上气球离开。 【我告诉你,不算毁约吧,Z】 【系统Z:您的话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主人】 【下次再遇到这种问题,你直接说‘是的,主人’总不会错,Z】 【系统:是的,主人······您是故意的吗】 尽管系统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无情绪起伏,择明出声轻哄。 “别生气,Z,我们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无意义的发怒只是徒劳。” 话音刚落,他转角便被小孩们扑满怀。 “莱恩先生!您总算来了!” 萨沙满脸急切,不像是思念或急于他答复,拽他往深巷去。 七八个孩子同时说话,叽叽喳喳难以听清内容。最后来到野棚,他才终于得知孩子们为何惊惶。 野棚是这区域所有无家可归者的住所。一片空地,用木架雨布搭成简陋帐篷。其中孩子往往又是欺压对象,那些流浪汉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去保护‘稚嫩幼苗’。 最破旧狭窄的帐篷里,玛吉昏睡着面色涨红,她小小一团缩在尼尔怀里,艰难呜咽,呼吸急促。 择明立刻放下东西,蹲地与女孩额头相抵感受体温。 这群孩子虽生活艰苦,但体质素质一向较强。玛吉是他们中最活泼可爱的,前天还生龙活虎。 “我、我们想要带她去看医生,莱恩先生。”尼尔眼眶发红,不知所措向他求助,“但昨天我们的钱被抢走了、我们又不知道该去哪找您,您有钱的话、可不可以先借我们,我们会写欠条的!” 择明不语,脱下外套给病患披着。 那点擦鞋卖花赚来的钱,还不够找正规医生问诊。 他当即决定道。 “尼尔 ,你跟我去。萨沙继续留在这照顾好大家,没事的,我一定会找医生把玛吉治好。我可不希望我的第一讲,就有谁翘课缺席。” 以往谁要说单独带某个孩子离开,萨沙仿佛小母虎见人血,一蹦三尺高,张牙舞爪驱逐。 因为她自己正是被这样拐卖,离开温暖幸福的家庭。独自成长至今,目睹种种腌臜污秽,她早已立誓不再轻易相信他人。 但她含泪仰望,此刻太阳正如初遇那日一般,悬停青年头顶。 光因人影恰到好处遮挡,变得闪耀却又柔和。 恍惚间,她见到了曾日夜祷告的对象——宽容无私,博爱世人的神使。 萨沙主动捧起择明的右手,在额前贴了贴,心中祈求。 ‘请让我跟随’ ‘请让我蒙您荫蔽’ ‘从今以往,您是我唯一的归宿,我是您忠贞不移的愚仆’ 轻拍女孩脑袋安慰,择明马不停蹄动身。穷人区教堂十分好找,只需跟随流浪汉乞丐,循着免费浓汤面包的浓香,便能在蜿蜒街巷中摸索出正确路径。 当三人抵达时,早间餐食施舍会恰好结束。 一位老人率先注意到他们,牧师打扮,面容和蔼。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拜托了!我们需要看病!” 尼尔脱口而出,却被择明按住肩。 “我们需要见一见本·安先生。” 老人笑容顿消,将他二人仔细打量。甚至没放过尼尔怀中的玛吉。期间视线在择明的怪异‘阴阳脸’上停留最多。 最后仍拿不定主意,老者让他们稍等,独自进门。 片刻后门被打开,他探出半边身子示意尼尔。 “请这位孩子跟我进来。” 择明抬手对尼尔又是一拦。 “我必须陪同。”他要求着,语气温和却态度强硬,“作为他们的看护者,我不能容忍两人同时离开我视野的情况发生。请您理解。” 老人犯难,“这······” “让他们进来。” 门后传来谁的命令,声音低沉,没有起伏。 老牧师不再坚持,领他们进了门。 屋内,三架病床洁白整洁一字排开,医疗器具样样齐全,静躺在金属推车里。 当医生转身,亮出张熟悉面孔时,择明毫不意外。他 轻声唤道。 “本·安先生。” 伊凡·贝内特。 见了他,伊凡动作一顿,但视线很快转移到喘气咳嗽的玛吉身上。 很难想象,她这四岁孩童,喉咙竟能发出狂风吹折大树的咔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咽了气。 只一眼,伊凡便确定病因。 “是喉头炎。把她放在床上,你,去侧门劈柴烧热水。我没说够就继续烧。”他特地指着尼尔。 尼尔第一时间望向择明,获得对方点头示意才行动。 “扶她坐起来,替她喂药和热水,按我说的方法拍她背部。” 伊凡背对人鼓捣药剂,调配适量后转身,发现青年仅凭他几句口述,完美处理着女孩咯痰窒息的症状。 女孩浓痰粘稠带血吐在青年手心,他既不大呼小叫嫌弃也未强装镇定,以衣袖轻拭对方嘴角,继续为人抚背顺气。俨然另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抢救花费半小时不到结束。 灌入药咳出痰后,玛吉呼吸平稳,尽管在昏睡但体温逐渐下降。 尼尔如释重负,手绞着帽子走到伊凡面前。 “谢······谢谢您本医生。” 畏惧男人双眼里的漠然疏离,更担心会有天价治疗费,他紧张不已。 “明天之前继续留床观察,她要是再喘气就给她喂药。去继续换毛巾给她降温。” 这口吻直来直去,但至少在庄园里表现得更‘温和’。择明沉思着,却见伊凡摘去单片眼镜,向他递来账单。老牧师在一旁,面露愁容。 “我只收现钱。”男人整理器具,头也不抬补充。 账单金额一数,远超正规诊所五倍。 “考虑到您自身的价值,诊疗费是该这价位。” 择明的话成功令伊凡停下,以冰冷目光审视他。 “既然你明白,就该在敲门前做好付钱的思想准备。” “请原谅我多嘴一句,我原以为像您这样的慷慨良医,大门永远会对苦难人敞开的。毕竟我——” 一来一回,伊凡脸上浮现不耐神色,抢话打断道。 “这么说,你是想赖账?霍家的‘四少爷’。” 在病床边旁听,尼尔已目瞪口呆。 没有预料中的恼羞成怒,尴尬退缩,伊凡不得不诧异于青年人的平静。以及对方摘帽垂头 ,闭眼时一闪而过的哀愁。 “您真是说笑了,医生。有哪家的少爷住的是马场木屋,出行靠搭便车的。甚至连帮自己的孩子求医,也要抱着赌一把的心态。” 自己的孩子? 伊凡锁眉困惑。他接触霍家时间不长,但多多少少从霍家仆人口中听过描述,拼凑出莱特·莱恩的形象。他很肯定,这面具不离脸,孤僻古怪的四少爷不可能育有子女。 “是我们求莱恩先生帮我们的。钱我们会自己付,无论花多长时间,请不要为难他。” 尼尔忍不住起身辩解,径自走来,想从择明手上拿过账单。 择明大手一盖对方脑门,言辞宠溺。 “听话,尼尔。去陪玛吉就好。” 沉默至今,老牧师发话了。他看着尼尔,如恍然大悟道。 “你是尼尔,和萨沙一起的尼尔?” 尼尔点头承认。 原来萨沙曾是这远近闻名的‘小泼妇’,不仅敢打伤人贩|子逃到教堂,后来又将所有意图领她去孤儿院的大人打骂走,不得不放弃她。对于自己的兄弟姐妹,她亦如此保护。 伊凡皱着的眉松开几分。 他没再提高额账单的事,也没理会择明等人,收拾东西匆匆离去。而经老牧师同意,萨沙那群孩子也被迎进教堂过夜。 旧地重游,萨沙不抗拒的模样令老牧师倍感惊讶。她对名为‘莱特·莱恩’的青年表露的信任依赖,更让所有目击者大跌眼镜。 择明在教堂陪同到深夜,确定玛吉脱离危险,才悄然离去。 这时间点等不来任何便车,唯一能来接他的马库斯还身在外地,择明手插在裤兜中,呵气收紧身体,慢吞吞向外走。他外伤恢复,内伤却未愈,至今还有点怕冷。 无灯照耀的暗巷,两束刺目白光由远至近,随着引擎轰鸣停在他眼前。 “上来。” 老爷车后座里,伊凡冷眼觑来,语气同样冷峻。 择明上车与人并排而坐,彼此一路无言。直到即将驶出这片老城区,他才望着窗外深幽的夜问道。 “这是您的故乡?还是说您在这长大。” 男人反应激烈,由假寐猛然睁眼,不可置信转头却只见对方后脑勺。 “为什么要这么问。” “总有这种感觉,和猜 测。” “成才成名以后,人们总有着一种不可避免的回归冲动。或为自豪炫耀,从试图证明自己延伸更庞大的目标,那就是改变别人和他们的生活,反哺养育出自己的贫瘠土壤,碾压拔除拥挤过自己的猖獗杂草。又或者,为不可言说的······秘密。” 吐息落在秘密二字后,伊凡心如漏跳半拍。 “我很羡慕你,伊凡·贝内特。” 他听到对方叹息,不带敬语,像是多年老友间互相倾诉。 “我多希望我能是你,或是教堂里的他们,那群孩子。” 出身贫贱,生活似乎更加艰辛望不到头,可仍拥有蓬勃发芽,肆意生长的翻身机会。 当他被接入家大业大的霍家,扣上不伦不类的‘养子’名头时,他就已与这种自由绝缘。 他不能太优秀出挑,不然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缠入利用与被利用的蛛网。但他又不能太无用软弱,否则下一个‘戴维’正摩拳擦掌等着他,无根浮萍被浪轻松吞下。 离开一词说得轻巧。 但明有戴维家族帮派虎视眈眈,暗有看不见的觊觎者蠢蠢欲动。这一切组成牢笼,巨大而密不透风,至始至终罩在他头顶。 临近霍家庄园,道路街灯与车擦身而过,光影更迭中,伊凡看着对方面具贴脸,关合锁扣,又变成那天木屋里寡言木讷的行尸走肉。 待他回神别过头,与窗中倒影四目相会,不禁为自己眼中流露的怜惜怔愣。 车在离门三百米远处停,伊凡却突然叫住下车的人。 “钱我照旧要收。包括他们的住宿费,账单我会一直记着,到你能还得起为止。” 无视对方的欲言又止,他继续道。 “你手断了又不是截肢残疾,脑袋损坏成呆瓜,有空闲时间跑出来陪小孩玩,还不如找份像样零工。比如说看护教书。” 中间蓦地一顿。 “我南片教堂很缺人手。” 话音刚落伊凡拍两下司机椅背,车立即启动,飞速掉头消失在夜色。 择明好笑地耸肩。 “贝内特先生虽然是位好医生,但可能不太适合放贷收利息,要亏本的。” 【系统Z:是的,主人。您说得对,不然他也不可能是医生】 从系统的罕见废话 中听出点‘报复’意味,择明边走边轻轻晃脑袋。 “那你觉得我合适吗,放贷收债?” 【系统Z:是的,主人】 “我会因此富有吗?” 【系统Z:是的,主人】 “我能攒够钱买一匹小马驹吗?” 【系统Z:是的,主人】 “那我能找人实践向三少爷学习的成果,表演给你评分吗?” 犹如曲谱弹奏到休止符,系统应答戛然而止。良久才响起声音。 【系统Z:您现在可以再告诉我,这种问题我又要怎么应付您了】 择明眯眼笑吟吟,愉悦显现在他轻蹦小跳的步伐。虽然今日是他首次从霍家大门进,但他也很快意识到变化。 庄园灯火通明,站岗侍者数量远超平常,分明已是深夜,主宅及周边仍是一副忙碌盛况。 种种迹象表明一件事——霍家家主,霍昭龙回来了。 5、打破的声音是pop!-05 霍昭龙年近六十,保养得当又有气质加成,远远望去一袭风衣,身姿笔挺,仍是名风雅美男子,皮相骨相无可挑剔。时光偏袒于他,除去白发不忍再为其增添皱纹。 霍夫人挽着长于她二十岁的丈夫进厅,她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尊贵妇人,亲自为人剪雪茄,倒热茶,动作是练习上千上万遍的熟稔,处处小心。 一家之主回归,家中小辈必然恭候。 大小姐不可能下楼,霍昭龙也不准。 平常神龙不见首尾的霍子晏在,照旧只缩在角落客椅,问候过便一声不吭,干发呆。 唯独往常第一个守门的霍子骥不知去向。等霍昭龙茶饮下半杯,他才从后厅绕出来。 “爸,您到了啊。我还以为您会等白天再回来呢。你看我,现在刚结束长跑特训,没赶上换衣服就先跑来见您。” 霍子骥热情问候,往人对面一坐,毫不拘谨。他发丝被汗浸润,一缕缕粘成股状,衬衣扣子虽齐,几处褶皱却很不自然。 打量着他,霍昭龙转动青瓷杯。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晚上锻炼的爱好。” 霍子骥干笑两声,试图将话题转移。 “爸,之前您叫我看管的那批货,我找到下家了。绝对是单大生意。” 威严男人手轻敲桌面,血玉扳指叩响两下。 声音不仅令状似神游的霍子晏正襟危坐,也让霍子骥自觉闭嘴,顿时收敛。 “子骥,我出发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复述一遍给我。” 半年前的事,谁还记得? 闻言暗道不妙,霍子骥下意识朝母亲瞥去。可霍夫人尚未做出反应,那霍昭龙便右手握拳,不轻不重锤出声响,如鼓如钟,与他尖锐形同鹰隼的眼同样震慑人心。 厅中寂静,窗外蝉鸣也因胆怯止歇。 一片沉默中,霍昭龙终于开口发话。 “我说,没到足够火候,没有确切把握,就别痴心妄想,胆敢触碰难以企及的树顶果实。是这样吗?” 霍子骥想起来了,可这已然失去意义。 如今他只放低姿态,省得又让这尊大神动怒,谁都压不住。 眼见气氛紧绷,霍夫人殷勤为丈夫续茶 ,借机为儿子说好话。 “子骥也是想表现一番。你这么久才能回来一趟,平常也难联系上你。他联络的买方我认得的,你也见过,大剧院的投资人林威廉。上次因他剧团遭遇海难事故,就没谈成。” 尽管得到解释,霍昭龙脸色不见缓和,仍闷声喝着茶,反复调整花纹朝向。 就在众人以为他又会像以前那样,喝完整壶茶水,解散家庭聚会时,他手背一抵将瓷杯推开。 “莱特在哪。” 厅内一阵岑寂。情况却不同于刚才。 霍夫人接道。 “莱特那孩子应该已经休息了。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一直不太爱见人。” 霍昭龙静静看着她,那眼神没有温度和情感,像无数道冰棱扎来,莫名使她心虚惊惶。 “我算是他半个父亲,你觉得他连我也不肯见?还是在宵小之徒闹事后?” 听着是在谴责莱特·莱恩,可与霍昭龙相伴多年,霍夫人明白对方早知戴维重伤莱恩手臂这茬,是怪她疏忽。 “老爷——” 霍昭龙扬手一摆,堵住她所有辩解。 “我已派人去接他过来,很遗憾他今晚似乎不像夫人你说的,早早休息。而是出去了。” 出去了? 惊讶不止在霍家几人中漫开。 一旁静待的韦执事更心中诧异。 在他告诫过后,莱恩·莱特为何还要出庄园? 家庭聚会缺席的最后一员姗姗来迟,择明被黑衣保镖护跨入门廊。 他面具完全褪漆,但锃亮得反光,右手垂着,明显比左边更无力孱弱。后背笔挺,视线却是往下凝望地板,依旧掩着自卑。 霍昭龙按了按身下紫绒坐垫,先是想起身可一番踌躇后又放弃。 “到这来,莱特。” 为防止青年会太‘自觉’,在旁边干站着不入坐,霍昭龙拍着身边空位。这让霍夫人别过脸蹙眉,霍子骥翘起二郎腿,笑似看戏人。 谈话无非是关于伤势和疗养细节,霍昭龙问择明答,平常得甚至乏味。 “好好养伤。”霍昭龙手举着没抽几口的雪茄,点头重复,“好好养,一步步慢慢复健,不要顾虑太多。伊凡有发电报告诉我,你的手恢复不到原来程度,但医学是在进步的存在,也就有将病症以偏概全的 情况。” 霍昭龙张了张嘴,立马接上雪茄,猛吸一口道。 “我相信,凡人都是受眷顾的。有信者受其神明看顾,无信者有先祖血亲荫蔽。你也是。所以,即便只有百分之一希望,都不可轻易言弃。这点我深有体会。” 能听霍昭龙安慰,实属罕见。 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青年的右手。 交谈难容外人插嘴,期间霍子骥借口洗漱离开,霍子晏低声问候一句退场。到最后,霍夫人被‘找茶叶’为理由支走。 霍昭龙轻拍坐垫,站起身。 “这烟味大,陪我出去透透气。” 择明点头跟上,来到东侧露台。 放眼远眺,能见远处拱顶花房。不知谁在那点起夜灯,使玻璃悬顶成了萤火虫尾巴,莹莹闪耀。 同样的夜灯下,一对养父养子并肩倚着栏杆,周围再无他人。 霍昭龙忽然寡言,光顾着抽雪茄欣赏夜色。 择明还注意到,对方手频频摸向风衣口袋,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系统Z:您现在会告发三少爷,霍夫人,还有二少爷吗】 择明眼珠一转。 【为什么要告发?】 【系统Z:霍昭龙并非不在乎莱特·莱恩,只是莱特·莱恩有意疏远,婉拒与家主同席,更不愿谈及自身点滴。您趁此机会提一嘴,是绝佳的‘使坏’机会,作为你实现反派立场其中一环】 择明抚摸雕花石栏,指腹因冰冷触感轻微发麻。 他画着杂乱无章的圆,抛出又一种系统无法回答的问句。 【那么,我所需要针对的‘主角’,是否就在他们之中?】 【系统Z:回答 主角身份属于二级以上信息,暂无权限查询】 答复快速,但机械而生硬,萌生浏览说明书的错觉。 迷你字体专业术语,味如嚼蜡,难以下咽。 择明抿嘴,似是抱怨。 【是你作为‘系统’本就如此,还是爱天生‘使坏’?Z,你的回答能带给我趣味,却也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意图】 给予他决定性的抉择,但从不强迫。 时而提供足够详略的信息,可偏压着关键脉络。 向他提出质疑,却又不经意间试图引导。 【系统Z:如您所说,主人,我们彼此独立。但我会优先以您提前设立的‘ 果’为目的,即成为‘反派’立场与主角做对,结合有效数据和情景,给出适合您的建议。因为当您开始支配这具身体的那一刻起,大部分数据参考已失去其意义】 【我突然想打个岔,Z。我想起了一件事】 【系统Z:是什么,主人】 【撒谎的人,会在解释时说得更多。情不自禁地】 【系统Z:那么这点在我这并不成立,主人】 择明双手插兜,嘴角挂着浅笑,不置可否。 有系统Z思维沟通,无言相处时择明并不难熬。终归是霍昭龙等不住,亮出件物品。 银质半脸面具质地轻薄,用手抚摸,细腻丝滑犹如人|皮。同它一比,择明脸上的只配叫‘铁疙瘩’。而从它五官模型判断,应是给‘莱特·莱恩’定制的。 其中不可忽视的另一用意。 是为让他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定制的。 “这些年······是我愧对你,莱特。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我都希望你能收下它。你的成人礼。” 霍昭龙将礼物递出,今夜第一次投以长久注视。 他看着青年眸光闪动,湖蓝眼瞳胜似秋水。嗫嚅着感激道。 “谢谢您霍先生。它是我迄今为止,收到的最美好的礼物。我想,我会试着换上它的。” 柔和在霍昭龙脸上短暂停留,他轻拍年轻人肩膀,似鼓励又似嘉奖。想起什么,语速飞快道。 “你住的地方也该换了。我让伦娜给你安排一处新的。” 伦娜是霍夫人本名,嫁进来后便改成‘霍娜’。但大家基本称她霍夫人。 换住处是霍昭龙心底一直以来的疙瘩,以往他劝说皆以失败告终,可今夜有接受面具在先,自是乘胜追击好时机。 岂料这回他还是被拒绝了。 “霍先生,我在原来的地方很好。有马库斯在,他很照顾我。” 闻言霍昭龙皱眉转着扳指,但对方下一句话很快打消他的不满。 “但若您允许,我想请您让我在您的花房小住几天,那个地方,能让我感到至上的宁静。和您刚才说得一样,感觉像被谁守护着。” 霍昭龙爽快答应,一度想令仆人重装花房,最后还是应养子要求,不作改动。 独自前往花房的路上,择明不断回味着当时霍 昭龙喜上眉梢的模样。 “有趣。”他自语道。 “像霍昭龙这样的男人,无论时光逝去多久,无论经历过什么,他似乎都不敢直视心中的最重之人。哪怕只是眼睛。” 【系统Z:您为什么会有这想法】 择明一反常态,啧啧摇头。 “抱歉,Z,我今天拒绝回答你。” 第一次在他这碰壁,系统Z表现依旧。 【系统Z:好的,主人】 择明:“唉。” 叹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沙沙——” 小道旁灌木枝叶狂响,宛如大型野兽伺机而动,等待爆发将猎物一击毙命。 朝择明扑来的‘野兽’,正是霍子骥。 被捕猎者单手掐住脆弱脖颈,后背撞向坚硬树干,猎物择明至始至终没挣扎过。 将这份平静解读为惊吓过度,霍子骥施压力道,满足于手掌收紧时肌肤紧绷发烫的触感。因他知道这层皮下,是鲜活的血肉。 “说说看,你后来父亲单独呆这么长时间,都聊了些什么有意思的,嗯?” 他边问着,没浪费空闲的右手。挑开衣领,游走摸索,轻抚犹如亲密恋人间的**。但他抽走礼物的粗暴蛮横,绝不是一位好情人该做的。 银面具翻来覆去查看,找不出猫腻,霍子骥哂笑,像磕鸡蛋拿它敲打择明的铁疙瘩。 “原来就为这?不过想想也对,”他放轻掐握力道,但不肯松手,“唉,我装在古董花瓶里的老父亲,他什么时候才懂呢?有些人的丑恶,是无论如何都遮不住的。” 真是丑陋。 霍子骥心想。 眼前之人衣扣被他拨开,裸露的肩上胸口上,烧伤蜿蜒坑洼,大倒胃口。 一想到这样的人竟跟他同家,还可能与他争抢家产,他就隐隐作呕。 正如他母亲告诉他的那般,一坨由脏污尘土拼凑成的卑劣物,绝不允许与他们共存,只配被碾在脚下,任他踩踏。 凭什么,这人依靠奴仆父亲的小小救命之恩,就堂而皇之进霍家大门。 凭什么,敢与他地位同高,敢从霍昭龙那得来特殊照顾。 “您最后的话,我表示高度赞同。三少爷。” 霍子骥回神,猛然收紧手,“你什么意思?” “由衷感叹罢了。”择明颔首示意道,“ 所以,您能将我的东西还给我了么。” 不反抗的猎物,非死即残,非蠢即坏。霍子骥深信这点,左手藏至身后。 当他手再出现时,那枚拇指上的顶针弹出刀片,锋利且泛着光,割破血管喉咙不成问题。 “你们还谈了什么?我能给你足够多时间回忆复述,或者你想让我把它们,浪费在听你哀嚎上。” “为什么我要哀嚎。” 霍子骥彻底困惑,恐吓的刀片卡在半路,与人喉结近在咫尺。 “若您是出于对霍先生的关心,我并不介意对您分享我们愉快的闲谈内容。霍先生为人慷慨,答应将花房暂借我居住。仅此而已。”择明回答。 野兽像嗅到尸体恶臭,嫌弃收起獠牙。 霍子骥将人用力一推,拉开数米距离,手擦拭衣襟,嗤之以鼻。 “真不巧,那地方我也想要。不如这样,父亲说给你了,你再借给我用用吧。我发现在那里干|起来,我能更兴奋。” 对方不语,他便默认答应,将银面具往地上丢。 “记住了,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否则······我会先让你身边那个粗鄙老头不好过。他那个年纪被烧伤,应该很容易死吧?” 像顽皮孩子随口说着玩笑,霍子骥退回灌木,转眼没了踪影。 择明靠在树上,捡起面具后一动不动。 【系统Z:主人,您还好吧】 它听到对方仿佛从鼻子里哼出气。 “如果你未来告诉我,我们无礼骄纵的三少爷也是一匹坏马驹,我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能从择明口中听到批判之语,比看到霍昭龙微笑更难能可贵。 这是第一句。 系统Z默默计数。 而当他们回到花房,目睹满地狼藉后。它立马记下了第二句。 择明:“有时候我很是怀疑,三少爷是否跟戴维·菲尔丁,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花盆东倒西歪,各色花瓣落地与泥土混在一起,扦插枝干被人压断一片。唯一幸免的,只是霍昭龙存放在这的珐琅藏品。 择明怜惜扶起一株昙花,听到花房深处传来声响。 “莱恩先生。”艾文费力搬着花盆出现,满眼歉意,“不好意思,我本来想抢在你来之前把这整好的,可是······” 艾文 紧张解释,语无伦次。他衣衫凌乱,嘴唇破皮还留着点血红。而那道白皙脖颈上的掐痕咬痕,根本遮不住。 【我们的坏马驹身边频繁换人,原因大概在这了】 向系统感叹,择明抽出手帕走向对方。 “你这里,流血了。” 他伸手没被躲,因此就在艾文呆愣注视下为其轻拭血渍。 他擦完后艾文才回魂匆忙接过。 “谢、谢谢,我可以自己来的,谢谢您。” “这我会整理,我想,你现在应该更需要休息。” 艾文头垂得更低,耳朵红得滴血。此后的两小时他既不走,也不说话,默默缩在花架旁等择明收拾残局。可从他几次偷瞄,深深吸气看来,他其实很有话想说。 “先生您,是真的不能再弹琴了吗” 是出乎意料的问题,择明亦思量了片刻。 “是的。至少,是这几年不能。” 小羊羔艾文的眼睛扑闪发亮,期待追问,“这么说您还会坚持下去吗?啊,抱歉,我不是逼你或什么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您真的很优秀,连我这种人都能听懂、不,不是——” 苦于怎么解释才不会产生误会打击到人,艾文最后如泄气皮球,小声道。 “我只是觉得您能有更好的成就,会有更好的生活。你的音乐,能给人带来快乐······和救赎。” “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艾文仍低着头,苦笑着两手紧握,“实不相瞒,当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要被逼疯的时候,是您的歌声让我好像听到天堂才有的安魂曲。” 【系统Z:他说的是实话。莱特·莱恩没有琴可练,就会用哼唱曲谱诗歌代替,发现过他在偷听】 “晚安,莱恩先生。” 袒露完仿佛用尽所有勇气,艾文转身落荒而逃,但一瘸一拐,姿势不太美妙。 关于马童艾文的总结语,择明只有一句‘他已在痛苦谷底’。 而霍昭龙在第二天下午就离开庄园,据说有一批很重要的货这两天要转售,不容半点差池。且不知是否对昨晚的表现不满,这次他没带上霍子骥,令三少爷大清早开始发脾气,闭门不出。 但这些,与在迷宫花园收取回信的择明无关。 几天下来,霍子晏与他互赠 画作愈发频繁勤快,有时他白天才放上纸,中午回信就到,傍晚再送去后,午夜一看又贴了新纸。 而内容也从单一图画,进化成附赠诗歌短句的插绘。 “我时常会在深夜煎熬痛呼,想要剖开胸腔,瞧一瞧是什么在折磨我不堪负重的心。” “我拿起刀刃,却劈不下手,因我知道那是死神所任的专职。” “当我沉睡,沉入难于启齿的黑海,我才知道是你······唔。”择明抖了抖画纸,“二少爷,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热情。” 系统Z知道他未念完的激情内容,包括画纸上用凌乱线条构建,疯狂交缠的两具躯|体,由衷补充。 【系统Z:二少爷毕竟和三少爷是亲兄弟】 择明被系统有样学样的点评逗乐,但翻到背面一看,立马收声。 ‘我想见一见你,今晚,在这里’ 字被涂改过很多次,由此可见对方曾多么纠结。 但与之前瑟缩封闭洞中,从不主动与人深交的霍子晏相比,现在这个大胆而狂放,热情似烈火的霍子晏,堪称脱胎换骨。 【系统Z:您会答应吗】 择明收起画纸,坐下托腮反问。 “为什么不?这是场约会。那我也该好好准备。” 这是场约会。 晚间八点,霍子晏站在镜前,第十次为自己调整领结角度。他这么对自己说着。 情形一如他初次等待回信那天,只不过他不会再自我欺骗,一味打退堂鼓,否认自己的幸运。 他已足够幸运了。 对镜面练习微笑,他无奈于自身的僵硬,索性拍打脸颊,恢复深沉阴郁的本质。 “要出发了。霍子晏。” 像士兵上战场为自己打气,他默默背诵对方写过给他的语句。那些他已倒背如流。 怎么会有如此契合他思想,理念,乃至灵魂的人? 他不止一次自问着。 那这人,又会是什么样的? 思绪不可避免绕回最初困扰他的地方。让他放慢脚步,压下热情。 是男是女,是外人还是庄园成员?对他是否有意图,又是好是坏······ 问题越聚越多,霍子晏脚步蓦然沉重,心不在焉。走到同一个拐角,他竟再次止步,踌躇着不敢前进。 不受控喘气后退,下一步 就是掉头就跑。深知自己脾性,霍子晏连忙拿出为自己准备的杀手锏。 一张画纸被折叠,小心包裹在丝绢中,画上赫然是那只黎明闪蝶。它一直被放在贴近他心口的衣兜,赐予他苏醒改变的魔力,也给予他此刻迈出步伐的勇气。 沉淡,阴沉的暗夜,珍珠色的圆月嵌在天空。 身披崭新深蓝外套,长发由鲜红丝带系起。霍子骥看见的背影,就如他收到的第一封画卷,像只礼物被精心装点。 双脚不受控制,他往前又走几步,并在对方回头时彻底宕机。 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佩戴银色半脸面具,靠在一排紫罗兰前。紫色,红色,蓝色,与男人手中纯白花朵交织,让人无法将这画面从脑海中挥去。 “二少爷。” 他听到对方呼唤他,声音很轻,尾音欢快上扬。一如他曾幻象过的,像是高级妓|院里舞女的一双玉手,能够优雅地拨云撩雨。 “你······莱特·莱恩?”霍子晏许久才找回说话的能力。 “如果您不习惯,您可以继续用‘Mrph aurra’这一名字。” 莱特上前两步,鞠躬后递出见面礼——一束刚剪下的白色玫瑰。 沉默接过花,霍子晏双目瞪圆,视线挪不开这张仿佛从未看过的脸。当对方仰头感受风流时,他甚至也伸长脖子,很是滑稽。 “外面已经开始变冷,若您不介意,要跟我去我的画室坐坐么。如果那称得上是画室的话。” 莱特说完,轻轻地对他笑了。 柔若无骨的手抚|弄耳根,故意蒙住双眼嬉戏。霍子晏微笑不自知,握紧花点头。 “好,我跟你去。去哪都可以。” 6、打破的声音是pop!-06 七月中旬,如被火笼烘烤沉闷无趣,霍家庄园上下百名侍者仆从乃至跑腿零工口,都出现了整齐统一的谈资。 茶余饭后讨论,闲暇劳作时提及,夜间太热睡不着点灯开始夜谈。 霍家二少爷,霍子晏,最近变化很大。 ‘很大’或许还太模糊宽泛,唯有细化描述才可突现其中的不同寻常。 譬如,只在用餐散心时下楼的二少爷不知着了什么迷,频频往主宅外跑,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才回房。 再譬如,只在提要求时才交流的他竟会主动问候问好,包括对仆人。偶尔有那么几次能得见他嘴角微弯,笑意粲然。 气质心情影响外表果真强效,承袭霍昭龙相貌最多,精神气上来后霍子晏如焕然一新,引得家中年轻女孩瞩目注意,像谈论倾慕男性般将他挂在嘴边。 那戴维虽已离开,但大家至今仍沿用他‘木柴人’的比喻。都说二少爷是‘木柴人逢春风,长叶开花了’。 议论猜测为干涉生活中心,霍子晏并不在意。某些层面上讲,他不爱斤斤计较,处处留心。 就像今日,他一早带上画板颜料箱,途径大厅落地镜时匆匆刹住脚步,再三整理仪表才小跑出门。全然没注意到周围仆人的偷瞄窥视。 厅堂二楼设有小平台,在这,霍夫人将下方情形尽收眼底。 “韦叔,我们的二少爷,最近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都从病狗变成哈巴犬了。”她问道。 韦执事称职将他提前搜集的情报道来。 “据我手下的几个人汇报,二少爷近来结识了一位友人,时常相约出去写生,不过没人看到过他友人相貌,因为二少爷是独自出门的,连车都没叫。还有。” 在此一顿,韦执事继续道。 “还有就是,二少爷频繁进出先生的花房。” “就是那马夫儿子现在住的地方?” 私下里,霍夫人向来以‘马夫儿子’指代莱特·莱恩。她抿嘴冷哼两声,端起托盘上的果酒饮尽。 不出意外,霍子晏那‘新友人’正是莱特。 她放下酒杯,呵出酸甜酒味。 “就不能再派人盯着点他们?弄清楚他们在一起做 什么,说什么。” 韦执事面露难色解释:“夫人,先生有留他几位亲信在庄园。” 尽管不是日夜守于莱特左右,但他们这方稍有异状,必定会被禀告到霍家主那。更何况跟踪偷听这种不光彩的事,到时一问就露馅了。 霍夫人不语,捏着酒杯思索。经过利弊权衡,她放弃对那两人的追踪。 毕竟两只丧家之犬相聚,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眼下最重要的,是为大小姐霍骊准备七月底的生日晚宴。以及最近一笔与剧院老板林威廉的生意。 距生日还有十天,家仆已着手打理庄园,花园草木重新修剪,楼内物品全部擦亮,崭新如初。而前厅女仆正在扫灰的一副巨型油画《金秋之海》,是霍昭龙最为珍视的藏品。 作者不详,价格未知,但它绝对是数一数二之杰作。 画面描绘麦田丰收的七月,恰好也是霍骊出生,霍昭龙将画请进家的时候。 那麦穗因饱满低垂,层层相叠相织,当风压低身子,胸膛与它们轻碰轻蹭,奏响无与伦比的动听赞曲。 赞曲悠扬而空灵,又迎风旋起降落,回荡在麦浪四周,农夫耳畔。 看着择明以自制颜料绘出又一副精妙绝作,霍子晏早将自己的画抛之脑后,激动得眼睛像金鱼一样鼓起。 “莱特。你到底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你这手曾被神明亲吻过。” 赞誉痴迷溢于言表,霍子晏得到对方的微笑回应,又不禁叹道。 “那些旋律,色彩,甚至触感。你到底是怎么把他们融在一起,融在这画纸里。” 作画数年,霍子晏有自己一套分阶体系。 第一阶‘无知者’,刚学习使用画具,理解点线面构图,如同白纸愚昧无知。 第二阶‘农耕者’,已掌握色彩光影,但仅会埋头临摹仿照,苦苦耕耘只为画得足够真实,足够细致。 接着是‘牧羊人’,‘冒险家’,‘品酒师’。这三者能力程度相近,都能挖掘除‘真实传神’之外的灵韵,牧羊人中规中矩守着群羊创造,冒险家天马行空不惧尝试,品酒师感官敏锐才思敏捷,是三者中最具天赋的。但往往因懈怠懒散,多是惊鸿一现,就此蒙尘。 “莱特,你简直是一个····· ·望神者。” 霍子晏毫不吝惜,给出迄今为止的最高评价。 在所有人只低头向着地,向着自己或他人的时候,唯有一人望向天际,虔诚谦卑却又狂妄恣肆,意图拨开神灵面纱一探究竟。 择明停笔,这才转向霍子晏,“您谬赞了。二少爷。你会这么说,还是因为您具有一双慧眼,一副睿智头脑,能体会到我藏在笔触里的感受。” 他手支着下巴,示意牛群。 “我把画拿给它们看,它们没哞哞叫把画吃掉就已谢天谢地。我们身边不也有群奶牛们,喊着‘草真好吃’,‘世界上就只该有草这玩意儿’么。” 被他的比喻逗乐,霍子晏爽朗笑出声,挨着他坐下。 “相信我,你的画甚至能将石头点化成活物。” 夸赞包含逗趣成分,择明摇头一笑,为画点缀最后两笔。他至今用着左手,右手虽能拿调色盘,但很快会酸痛无力。 霍子晏激动消退,看着对方满眼疼惜。 “莱特,我有件事很想问你。” “您尽管问,二少爷。只要不是和他人遵守的秘密,我对您不会有遮掩。” 这份信任突然带来更大压力,但依旧敌不过盘踞心中至今的疑惑。霍子晏最后问道。 “你收到霍骊的邀请信,被她邀请去跟她同台演奏,是真的吗?” 此后一阵沉默令他不敢直视对方,一度后悔说出来的决定。 “是的。” 回答越是平静坦然,霍子晏心越隐隐抽痛。他仍记得青年右手被毁的那天,发出的哀嚎有多悲戚绝望。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一反常态到窗边观望。 他怎么就没阻止呢?! 强烈愤恨是针对自身,霍子晏狠狠掐着手,筋脉绷起。 分明他一直知道莱特在他家经受怎样的欺侮,可那时他简直是个铁石心肠,该死的冷血刽子手,眼睁睁看着那群恶徒作乱。他们本不必如此,却硬要扼住白鸽脖颈,折了它赖以飞翔的羽翼,将它丢进泥里落满污秽。 仅为取乐,多么残忍。 “我感到抱歉······莱特,为所有事。” 身处愧疚痛苦的漩涡,霍子晏以手掩面,陡然间失去生气。 “您不需要向我道歉,二少爷。” 霍子晏呼吸一滞。 “伤人者已付出代价,尽管我有所失去,但我从中获得的远比遗憾要多。”端详着自己一双手,择明指尖微动做出弹琴姿势,“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过,原来一切事物间的联系、互通,如此美妙。色彩,声乐,文字,理学,情感,由人创造的艺术绝非完全独立的个体,总能找到可深深结合的一点。” 弹奏变成奏曲指挥,他转头,霍子晏也已看向他。 择明:“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人与人之间更是如此。只是还没找到相联结的点罢了。” 心中有所触动,自责更一扫而空,霍子晏庆幸地开口。 “那我们现在,是已经找到······结|合的点了吗。”凌乱而疯狂的红色线条于脑海中交织,说出这话时,他再次呼吸粗重。 “当然是,二少爷。您是我不可多得的挚友。” 高兴与一种莫名奇妙的失落同起,但霍子晏绝不会在对方面前表露灰色情绪。他点头,郑重其事要求。 “莱特,我更喜欢你叫我,子晏。还有,别在对我使用敬语。” 银月色面具后,蓝眼多次眨动似是犹豫不决,最后招架不住他急切而热烈的注视,终于投降认输。 择明取下自然风干的画纸,微笑向人递去。 “那么这画照样送给你了,子晏。” 霍子晏喜形于色,捧着画痴迷沉醉。浑然不知他身边的人,正和另一种存在热络交谈。 【系统Z:由此判断,您的俘获力完全不输于三少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主人】 【你比较错了,Z,我可不喜欢一开始就带着情|色|欲|望同人接触相处,这不太健康,对身体不好】 【系统Z:您说得有道理。但我记得您曾说过,有钱后想尝试三少爷活色生香的情|事教学实践】 【只是考虑中。毕竟做这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享受。不如养小马驹快乐,对吗】 【系统Z:您说得对】 继‘是的,主人’之后,系统赫然自学成才,自创出‘您说得对,您最好最棒’体系,时常让择明掩饰不了,差点破除表面模样,放声大笑。 与霍子晏离别是在城镇闹市,能有半天相处和新画作伴,霍子晏不会继续缠着他,更不过问他留在这做什么。 就这 方面,他很喜欢画痴二少爷。 择明刚穿过教堂的拱形前门,礼堂中就传出奔跑动静。孩子们以萨沙为首,热切将他围住。 “莱恩先生,今天你准备给我们上什么课?是画画吗?” “是诗歌!求您了莱恩先生,今天继续上诗歌课吧,昨天的《夜与星》才学了第一节。” “不行,今天轮到算数了······” 见他们为喜好争吵得面红耳赤,隐约有反目成仇苗头,择明当即叫停,终止这场战争。 择明:“今天时间宽裕,我说不准能所有课都上一遍。但先后顺序得听我的,没有异议?” “没有!听您的,莱恩先生。”萨沙带头,积极应声。 围观着一切,老牧师目光慈爱。他帮忙准备粉笔黑板后就站在原先的礼堂,现在的课堂角落旁听,津津有味。 当伊凡进门摘帽,于他身边站定时,他过了好久才发现。 “他们还没结束。”老牧师轻声解释到,“不过已经是第三堂课了。还剩拼字练习课。” 伊凡沉默点头,将提箱外套都搭在墙边。 老牧师却打开话匣子,开始絮叨起来。 “最近附近的孩子也赶到这上课,课本都是莱特自己做的。考虑他手的问题,我向他提议,可以由我们教堂帮忙。就是用纸方面,开销会再大一点。” “文学理学,绘画作曲,现在又多了外语。您不在的时候,他向我们借阅旧版古籍,已经着手翻译了。您是哪里找来这神通广大的年轻人?” 伊凡不喜开玩笑,因此没有回答。 但他知道老牧师尚未加进去的一项,还有医学。 午后四点,紧凑的课程终于结束。 因择明授课时不仅言语风趣诙谐,还能以浅显通俗的用语解释,时而穿插与学生插科打诨,又总能无缝切换将课题拉回,孩子们鲜少有走神疲劳的时候。 他们从不嚷着课间休息,反而遗憾不能再多上几节。 “好了,莱恩老师再说下去要更累了,孩子们,跟我去后院分点心。” 老牧师拍掌高喊,可算是将这群嘈杂雏鸟领出庄严礼堂。 伊凡低头拿起物品再转身,择明已收拾好东西,将他的移动‘问诊台’挪出,所有器具整齐摆放,正在消毒 。 这让以往独自鼓捣的伊凡大大缩短准备时间,只需屁股一坐,等着患者上门。 他顾客的病无非是‘穷病’,摔伤撞伤没有正确处理,小病拖着变成大病,要么是积劳成疾,没有治愈一说只能调养。 细致检查,快速诊断,伊凡在纸上写下清单递向身后,无论何时都能被第一时间接去,最后变成完全正确的药包,转交到病人手中。 “祝您尽早康复,夫人。顺便一提,您的花很衬您肤色。” “谢谢,也祝你一天愉快。” 伊凡摘下听诊器,目光不自觉瞟向身边。 招到帮手问诊,差别不止是更加便利和效率提高。 不同于他,他这名助手永远微笑示人,关怀细致入微。看似简单随口而出的赞美,安抚,调侃,犹如魔咒轻易将病痛所致的愁苦驱散。 以往从来没人是进来眉开眼笑,出去也阳关灿烂的。 两个半小时后,问诊圆满画上句号,伊凡点着记录本计算,发现病号是以往两倍有余。再看应该是最忙最累的助手,正轻哼旋律,背对他清洗用具。 漠然神情没有变化,伊凡合上手册,沉声一问。 “你似乎,很懂医生这行的学问?有人教过你吗。” 【系统Z;主人,他在怀疑你,您最好不要让他察觉出异常,即极度不符常理的现象】 听着系统又来提前‘忠告’,择明这回配合地应道。 “当你不用被送去上学,或拉去做工的时候,就会有更多时间自己支配。”他说着脱下工作外套,抚平挂好,“其实泡在音乐世界之前,我对医术挺感兴趣的。年少不懂事,还抱有希望,以为找到治愈脸的方法。” 他指腹抚过银面具,自嘲道,“后来才明白,我的脸不能称之为‘伤’。所以也就没有治愈一说。” 男人看着他,却很快转过头,不再说话。 夜色降临,城镇万家灯火与漫天星辰遥遥相望,择明又一次搭乘伊凡的车,安静地观望窗外。 “看得人多了,脸也就是那么回事。” 话说得突然,择明一时不知如何去接。但他无需为此烦恼,因为对方盯着前方,主动继续道。 “所谓美和丑,不过只是五官脸型,骨骼肌肉的差异。真正要看 的还是内在。和脑袋空心,笨嘴笨腮的蠢人呆在一块,我宁愿跟会说话的猫面对面。” 择明张嘴数秒又合上。 【他是在安慰我吗?】 系统Z也沉默略久。 【系统Z:您觉得是就是】 两边都觉得趣味,择明不禁嘴角带笑,点头赞同。 “确实。您说得很对。” 他用上系统Z的绝技,成效果然一流。让伊凡欲言又止,小动作陡增,最后又化作坚硬石雕,一动不动。 车照旧停在庄园外,避免有人目击。 但走完一段刚到围墙边,择明发现伊凡的车竟又倒了回来,驶进大门。 这是家里有人要看病了? 带着疑惑,他回到花房。 远远看见亮着的夜灯,他推门前就已想象到里面场景。 艾文佝偻着坐在花架下,光裸的背朝他,身边是被撕烂的上衣。 那些咬痕,挫伤,毫无遮拦展现在他眼前,仿若一张触目惊心的抽象画。 这今天应该被艾文整理过,不像上次乱得像有七八只狂犬蹂|躏。 择明拿起自己的外衣,轻手轻脚走去,想替人披上。 由于没察觉到择明靠近,艾文反应猛烈,挺身抬臂,做出出人意料的攻击动作——伸手抵向咽喉,试图将人摁倒。 但及时看清那张被面具覆盖的脸,他转眼恢复成之前的温顺孺慕。 “对不起莱恩先生、我刚刚、刚刚想事情太入迷了,还以为您是小偷什么的······”他越说头垂得越低。 静默的择明并未被吓到,脖子微微后仰,朝下的视线停在少年人头顶。 他重新为对方披上外套,掖衣领的动作温柔无比。 “你应该着凉了,去那坐着,我给你倒杯热水。” 艾文没有动静,他亦不催促。只等对方缓缓抬起脸,主动开口。 “先生······您说,有什么办法能永远不用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说不愿说的话,能永远不再痛苦呢?” 泛红的眼眶,和强忍怆然的模样,与白天的纯良天真,笑脸相迎判若两人。 马童艾文发生过什么,之后会如何,莱特并不知道。择明也就没有‘预知’参照。 但能肯定的是,七月之后,艾文没在庄园里出现过了。 此时没等择明回应,艾文 率先手背抹眼角,扬起脸勉强笑道。 “对不起莱恩先生,我跟您说了这么奇怪的话。我就是情绪太乱了,很可能着凉,冻坏脑子了哈哈哈。请您原谅。” 择明摇摇头,表示没关系。并转身取来矮桌上的书本,将夹在其中的干花书签递给对方。 满天星是发饰,玫瑰是翅膀衣裙,两片乳白昙花组成迷你脸庞,神似他佩戴的新面具。 艾文又惊又喜,“这——您是给我的吗?” “我很遗憾,你的问题我也无法给你答案······” 不曾听过的语言怪如海妖吟唱,艾文困惑抬眼。 艾文:“嗯?您刚刚说什么?” “一位他国诗人的绝笔。”择明解释道。 “我踏进牢笼,我无所畏惧亦不心伤。因我已将爱与希望,永远留在囹圄之外,新日黎明之下。” 少年人懵懂困惑,却移不开眼。 这一刻的莱恩先生,不太像他印象中的。 但有着更为强烈、难以抵抗的吸引力。一度让他忘却身体之痛,内中酸楚。愈发心之向往,想要奔去。 察觉自己失态,艾文手忙脚乱收起书签,转身匆匆告别。 “十分感谢您,莱恩先生、晚安。” 择明走到门边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系统Z:很美的诗】 不再是‘您最好你最棒’体系,择明不禁挑眉道,“你真这么觉得,Z?” 【系统Z:是的,尽管不怎么押韵】 喜悦透过眉眼显露,青年一双眼眯成弯弯月牙形。可远处小径上的煤油灯光,又让他笑容褪去。 韦执事提灯,表明来接他的意图,但并没说是谁。 但站在东楼琴房门口后,择明为难得眉毛打架。 “我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您。我其实上次就已被人告知,我不能再来这了。” 韦执事正用钥匙旋开门锁,闻言微不可见轻叹一声。 “莱恩先生,这次依然是夫人的意思。我也不能擅自替她做主。” “这······” 几乎如赶鸭子上架被领进琴房,择明别无选择。不过这次韦执事知道为他留了一盏灯,照亮整个空间。 环视琴房,抚摸墙壁浮雕,他就是不去碰那架钢琴。 最后干脆席地而坐,合眼作冥想状。 【系统Z:这还有其他人在,主人】 听系统提示,择明淡定如常。 只因进门起,他就感觉到一道视线紧随着他。 等剩余的煤油燃尽,琴房回归幽暗之际,身后类似门扣打开的轻响,终于让择明重新睁开双眼。 转身回头,黑暗中大步走来的人眼含怒光,昳丽脸庞因愠色仿佛绽放得更美艳。 而他二话不说,扬手朝择明头顶重重挥下短鞭。 7、打破的声音是pop!-07 短鞭附带锋利尖勾,被甩动着划破空气。 挥舞它的人,宛如斗兽场走来的铁面常青斗士,鲜血飞溅非但不会引起他的恐惧心慌,反滋养着他无情生长的破坏**。 由于第一下没完全避开,择明左臂衣袖被划开道豁口。 地板打蜡,光滑锃亮,曾是舞池的场地上棱形条纹交错,他与男人前进又后退,左右置换旋身又追赶,像极了一场凶险舞曲。仅限于追杀者与被杀者之间。 昏暗中偶然瞥见男人一双盛满怒意的眼,择明当即明白,除非他逃出去,否则就得在这承受对方的怒火,直至平息。 求饶道歉于这位独||裁者而言,只能是火上浇油。 但或许,还有一种方法可尝试。 男人步步紧逼怒气未消半分,择明已奔逃至钢琴旁。 将手放在这位沉默‘目击者’身上,择明趁机开口。 “我不知道我哪里触犯到阁下,也不奢望您给予我解释或宽恕。我唯一的恳求,是请您不要伤害我剩下的,这只完好的手。” 对方脚步放缓,仍在靠近。鞭尾轻拍自己掌心,抚弄尖勾如同驯服凶兽。 “你要我放过你?放过一双本来就废掉的手?” “哈!” 仿佛听到滑稽之极的笑话,乌发男人张嘴,发出单音节的怪笑。 【难为这位先生了,其实不想笑,可以不用笑对么,Z】 择明一面向系统调侃,一面叹气将左臂藏于身后。 “对您来说或许是无用,做什么都碍眼,但对我来说,它永远意义深重。若您执意要‘惩戒’它,那请您在今夜,在这里,将我也一同处决吧。” 男人终于停步,两手环在胸前,眯眼审视着。 “还有什么意义?说说看,说给我听,说清楚。” 视野中,面具恍若银月散发微光,它的所有者从极力争取突然陷入缄默,隔着一样安静的钢琴,投以深沉的,饱含歉意的注视。 深深哀愁犹如石子沉潭,涟漪激荡,愈发灼人眼球。 容颜堪比美神阿芙洛狄忒,心中逼仄容不得他物,男人素来以昂首睥睨之姿看待外界,更不在乎那些被藏匿眼中、表情里的情绪。 在他 看来矫情又恶心,更与他无关。 可这是第一次,他没由来地凝神,被他所不理解的哀伤定住身。 “我还未兑现我应完成的诺言。” “我欠霍小姐一个······或许会让她失望的约定。一份糟糕的生日贺礼。” 这语气参杂着怪异的欣喜,面具下的嘴角确实上扬,但不禁令人联想到垂死者回光返照时的释然笑颜。 男人垂下手,再度走出几步。 因困惑皱眉,因沉思抿嘴,他绕过钢琴站在择明身前,仅剩半步距离。 捏住人下巴的动作并不温柔,但至少他收起了鞭子。 “那你想做什么。画画吗?无趣。” 再被质问,还戳中近期所做之事,择明反倒不配合了。 择明:“我并不认识您,也不知道您是谁。但或许您是认识小姐的,且能与她日日相见,因此我不希望任何变故毁坏收到礼物前的惊喜。毕竟,这可能是它唯一有价值的地方。” 这点倔强,和他执意保护左手时如出一辙。 男人紧盯着他,另只手握拳于钢琴上锤打。 “既然这礼物连你也觉得糟糕,那为什么不说?你还能送得出手。” “我说了,它还有作为礼物应有的‘惊喜’。” 极富节奏的锤琴声更响了。 “真不说?” “抱歉,阁下。” 这是择明的最终回答。 眼底怒焰再次燃起,男人掐握力道陡增,指甲陷进皮肉。可比之挥鞭皮开肉绽,又算温和。 琴盖被最后重重一锤,择明重获自由被推开踉跄几步。除去下颚掐痕,他毫发无损。 那名神秘男人又如午夜逃跑的辛德瑞拉,转身消失在无光角落,留给身后响亮刺耳的关门声。 择明这才有时间查看最初划破的豁口。 还好没有伤到,衣服也还能补。 “你有没有发现,这位笑声奇怪的先生,一直都没说自己是否认识小姐。他不会真告密去吧,Z。” 【系统Z:如果您真的担心,那您刚才或许不该借此脱身】 择明回得爽快:“没关系,Z,因为连我也不知道,那份礼物会是什么。” 系统Z没声了。 择明:“我只是刚想到这么说而已,不过,我会遵守的。与人交往诚信是首要,你说对么。” 他听到系统仿佛闷闷回答。 【系统Z:所以这在您与我之间也不成立】 与系统逗趣择明步伐轻快,他拎起油灯向外走,在门旁最后回望一眼。 这夜,他顺利送走琴房暴君是好事。但有件坏事却在霍家各处传开,成为一片阴沉乌云笼罩上空。 昨天傍晚,霍昭龙出行时竟遭遇暗杀,他那辆引以为傲的新款汽车被打成训练场上的靶子,布满弹孔。为保护他,两名保镖当场死亡,三名重伤,他自己则伤到右腿膝盖,未来几个月不得不拄拐杖。 伊凡到次日早晨才从霍家专门的医疗室出来,显然整夜没睡。 霍夫人在外等候多时,立马起身。 “伊凡,我先生他现在怎么样?” 伊凡先抬头看一眼钟表,带着倦意回复。 “霍先生膝盖是擦伤没中弹。但以他这年纪和体格,难说以后会影响走路。止痛药我留了,他因为麻醉昏睡,预计下午三点半会醒。到时候再联系我。” 说完环视一周,伊凡对这只有家仆和霍夫人的情形只觉讽刺。 昨夜也是,三少爷露个面就没影,二少爷压根没下来过。 思绪不受控制,想起霍昭龙的另一个‘儿子’,伊凡微微摇头,试图将其扫出脑中。 然而下楼刚走出去,他就眼前的身影停住脚步。 莱特·莱恩站在门廊下,倚着大理石扶手。 不知出于什么心里,伊凡走去问道。 “难道你也来排队看病。” 出神中被他声音惊吓,那人一抖,慢慢转身面露歉意,对他笑道。 “伊凡先生······抱歉,我没看到你在。” 伊凡:“正常。你背后又没长眼睛。” 语气认真得叫人难以接话,择明哑然。 “既然你没病没伤,那我可以走了。处理霍先生的膝盖倒不是我最麻烦的,他的三名保镖个个都在与死神打拉锯战,其中一人失血太严重,或许熬不过今晚,没他幸运。” 听出他潜台词中的宽慰,青年终于放松呼出口气,揉着酸痛的肩膀和右臂。看来他昨夜守在这没少徘徊踌躇。 四下无人,伊凡话说得直接。 “既然你想上去探望,那就直接去。” 择明嘴角轻扯,没回话。 离车来接还有些 时间,伊凡思索片刻,从大衣兜中取出铁皮烟盒。 烟盒表层图案已经褪色,被斑驳锈迹覆盖,辨不出原样。像他这样一位收价昂贵的名医,竟用着如此破旧古老的物品,画面着实怪异。 他沉默着向择明递去一支。 择明摆手拒绝,但却主动拿出火柴。 门廊下烟雾袅袅,伊凡两指夹烟,最开始因吸气过猛,咳了两声。 “这是您的家人送给您的吗?” 提问与他们第一次同坐汽车时精准得匪夷所思,但伊凡已能对此保持镇定,点头承认。 “我父亲的遗物。”他说着特地翻转铁盒,亮出锈迹,“这上面,留着由他的血种出的铁锈。” “他是军人?” “不,码头纤夫。” 回忆一旦被勾起,汹涌如潮水抵挡不住。让平日鲜少谈及自身的伊凡,破天荒说起父亲,童年,以及那远去的年幼自己。 不富裕但能温饱的平凡家庭,母亲就是普通的渔妇,能扛米扛油扛鱼桶,追着顽皮儿子爬上树,又可心细温柔,整夜陪着发烧重病的女儿,仿佛知道所有治疗病痛的方法。 父亲个头很高,也很瘦,常年在海港边劳作吹风,中年未到脸先赶着苍老,布满风痕所致的褶皱。他话不多,但会在孩子受骂挨打时沉默一拦,背起人玩骑长颈鹿。 原以为日子会平淡地过下去,夫妻二人住在港湾边劳作一生,五个孩子健康长大,各自成家。 一切都因一场火,毁得干干净净。 作为长子,伊凡那晚第一次跟着父亲外出学习收网,怀揣对未来的激动期待归家。 谁曾想一回来,家竟变成火海。为救妻儿,家中顶梁柱父亲冲入火海,却也是白白送命。 倾听到这,择明由衷感叹。 “我们俩可真和火过不去,伊凡先生。” “谁说不是呢?神话里,火种可是人从天上偷来的。所以你看,现在有谁能驾驭得了?”伊凡嗤笑自嘲,丢掉烟蒂用脚尖碾了碾,“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人啊。” 一辆车驶出林荫道,来势汹汹,下车的霍子骥一样暴躁,远远就能听见他对车内人的咒骂。 “我不管你们昨晚到底派了多少人陪同,勘察多仔细,现在出事是在我负责的地盘, 这在以前从有过一次!” “给我去查清楚那群畜生是哪来的,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没把他们头皮撕下来给我当地毯,那就用你们的!” 霍子骥昨夜没守家和此刻的气急败坏,都有了解释。 昨晚暗杀是他打点不到位,险些酿成大错。 厉声叱喝似乎不过瘾,他抬脚猛踹车门。这大概把里面的人吓得不轻,等他转身后驾车逃得飞快。 霍子骥步上台阶,抬眼先看见择明。 正愁没处发泄,他顶着一张神情狰狞的俊脸,加快步伐。然而发现对方身边的伊凡,气焰顿消。 择明鞠躬行礼,像家中的谦卑仆人。 “三少爷。” 霍子骥冷笑,手叉着腰,好整以暇打量他。 “这时候倒对我卑躬屈膝起来了?是因为你做贼心虚吗?” 他俨然将择明当成最可疑的‘泄密者’针对。尽管这压根没道理。 然而今日不用等择明出声,就有人替他回应。 “三少爷何必让愤怒冲昏头脑,与其想着漫无目的乱揪嫌犯,不如等霍先生醒过来,直接问他更好。我想霍先生应该有看到袭击者的模样,至少两名以上。” 对上伊凡,霍子骥啧嘴,莫名投降得迅速。 “不用你说,我知道。” 甩下这话,他憋着一肚子火与那二人擦肩而过。 觉得很稀奇,择明不禁多看几眼。 他总觉得,这匹嚣张无畏的坏马驹似乎忌惮着医师伊凡。 而这点,果然在他首次于庄园被伊凡邀请上车后得到证实。 原来最开始伊凡初进霍家当家庭医生时,就曾被霍子骥当成一个具有挑战性的‘猎艳目标’。死缠烂打将近半年,却屡战屡败,后来以疗伤为借口故意单独相处,打算对伊凡用强迫手段。 谈到当时情形,伊凡声音比以往冷了八度。 “他把钥匙丢出窗外,说如果我不帮他爽一把,就跟我一起关到早上。但为去给另外的顾客看病,我就做了让他后悔并彻底放弃的事。” “是什么?”择明好奇追问。 车后座里,伊凡翘起腿,冷哼出声。 “我教会了他,膝跳反应的杀伤力有多大,并告诉他男性生|殖||器官如果断了,凭目前的医学技术是无法接上的。若他以后还想 站着排尿,只能装导尿管和特制皮套,天天洒手上。” 车内先是一阵寂然,待伊凡余光偷瞥身边,择明捂嘴发抖,最后憋不住捧腹大笑。 受其感染,笑意逐渐爬上伊凡的冷峻面庞。 他很快又转头,看似观望车外风景,实则如胆小窃贼,偷瞄玻璃倒影。 这映着青年半张正常脸,因大笑而泛出绯红。那层堆积皮质仿佛不再难堪可怖。只会让人想到一朵樱粉月季在眼前,重瓣花轻摇轻晃,可爱讨喜。 相处多日伊凡很清楚,在庄园,在陌生人多的街区,面具向来不离青年脸颊。 但在教堂和那群流浪儿身边,诡谲面容毫无保留展露。 卸下假面,亦是卸下所有伪装,才能得见今日鲜活欢愉的笑,发自内心的快乐。 此刻他多少能开始理解,为何教堂里的孩子会称莱特·莱恩是天使临世了。 老爷车悠悠减速,停于教堂外的小巷。但伊凡没下车,只是从提箱中取出张纸和一瓶油膏。 “拿去,按纸上说明每天必须涂抹清洗。我指的是,每天,必须。” 择明手扶车门,诧异着没有下一步。 伊凡好似不耐烦,又伸长手一送。 “最近有人跟我提议,虽然来上课的小孩不怕你的脸,但以后规模变大,甚至有愿意交学费的学生来,你的外表还是会被列入考量项里。而你欠着我材料费诊疗费住宿费,所以就是这么现实,能提升的尽量做到。再说,你那半边不是‘伤’,这半边总是了吧,被你自己闷坏的。” 为表达对这类不自爱行为的鄙夷,他白眼一翻,小作总结。 “如果你不是想用脸做感恩节焖火鸡,那就是蠢。” 特质药膏送出,车扬长而去,择明在巷口目送,掂量着药瓶好笑地再叹。 “伊凡先生,真的不适合做医生以外的职业。” 【系统Z:特别是收债】 教授完一天课程回到花房,择明乖乖按要求,尝试着这时代的‘药物面膜’。 药散发苦味清香,涂抹后刺痛着每处毛孔,半张脸如被蚂蚁啃噬,又麻又烫。 择明不禁嘟嘴吹气,为自己痛痛飞,“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伊凡先生是也想教我‘令人后悔的一百个医学小知识’。” 【系统Z:或许等您洗完脸,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窗外响起闷雷,闪电光紫红妖冶,为转移对脸部不适的注意力,择明收起画纸手记,吹灭夜灯,搬出小凳子到花房后小径,满脸期待坐下。 【系统Z:您在做什么】 “我在等雷雨来临,我已经闻到那股潮湿,强烈的气味了。” 大道上响起两个人行走的脚步声,择明与他的花房没等来暴雨,而是另外一对客人。 霍子骥一扫白天不快,强硬搂着艾文进花房。 从接吻开始,狂野又霸道。熟悉他偏爱的节奏,艾文不会再像最初那样只会懵懂应和,反而处处随他心意配合。 搂抱中仍不忘踹翻花盆,刻意踢倒矮桌,画纸书册铺满地,霍子骥感受身下之人的胸膛耸动,忽然停住。 察觉他异状,艾文喘着气,声音娇柔。 “您、您今天是不高兴吗,三少爷。” 霍子骥嘴角扬起,用下巴抵着少年锁骨磨蹭,懒散劲好似困倦老猫,“是啊,我家的老头子差点被我害死,更糟糕的是我昨天修剪头发到一半就被叫回来,啧。” 艾文皱眉,纠结着干巴巴安慰。 “老爷一定会没事的,三少爷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哦?”霍子骥突然有了兴趣,支起脑袋追问,“你觉得我哪里做得好?” “就、嗯——处处都为老爷着想,虽然,唔、虽然有时候会偷懒,但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 “还有呢?” “还、啊,还有就是很懂、很懂待人接物。知道怎么照顾人,很聪明······” 霍子骥手上动作未停,情||欲涌动,引得对方无法顺畅说话。他以往最喜欢看艾文被欺负时眼眸湿润,羞怯勾人的模样,让他获得极大愉悦。 这是在他身边呆过时间最长的床|伴,因为能满足他不同常人的性||事癖好。 张嘴咬住人耳廓,他手掐上那修长脖颈,却冷声质问。 “所以······我这算,找出你了吗?” 喘息声停,羞赧少年神色陡变,猛力翻身调转位置将霍子骥摁在地上。他掐握脖颈的力道,比对方更含威胁。 举着两手不做反抗,霍子骥若无其事道,“这真是大惊喜,艾文·布里奇。所以,就是你一直 在偷偷泄密?” 艾文自然不会给予回答,他时刻注意霍子骥空空的两手,从跨坐改为膝盖重压胸膛。 “你还想从我这问出什么?亲爱的。” 话音未落,他被迫后脑撞地,两耳嗡鸣。 “闭嘴,你让我恶心。” 狠戾语气与他曾经的温顺截然相反。 艾文胸膛起伏激烈,却不是因欲|火焚身,两眼发亮却不是泪光朦胧。恨意怒意交缠,是地狱身处燃烧万年的烈火,饶是霍子骥也不禁眼皮一跳,暗道情况比想象中凶险。 “从你这问出什么?我已经不需要了,霍子骥,我的好三少爷啊,只要你找出我,我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霍子骥强忍眩晕,思考未停。 事实确如艾文所说。 尽管他找出了家中潜伏的内鬼,可暗杀已经发生,家主生命受威胁,生意货物都大受影响。即使不是他直接导致的,但逃不开他这关键一环。 无论怎样,在家被惩戒的只会是他。 因为这次他犯的错,已不能再用轻飘飘的道歉赔过了。 霍子骥怒极反笑,又问。 “那么你想要什么?钱?他们又给你什么?拿你家人威胁你还是拿衣食无忧一辈子的保证?”不等回复,他又阴阳怪气一笑。 “放心,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其实你蛮有手段的,我还挺欣赏你,而且我们不也过得很愉快?至少你叫得是很爽吧。不如你把你背后的人告诉我,我给你更长远,更富足的保证。” 艾文再度沉默,但目光不再冷静,拽起他衣领试图砸地泄愤。 微不可见的寒光来自霍子骥拇指,他抬手利落一横,鲜血绽放在少年胸口。 反击意想不到,艾文虽及时弹开,却被不如霍子骥眼镜蛇般的攻势,挨了两下,血口更深。 踹飞花盆反被霍子骥避开,艾文转身在花房里闪躲。 雷声轰轰,老天发了怒,闪电成为屋内唯一的光源,也是两人中唯一公平的条件。 霍子骥后脑被砸,听力时好时坏,他默默将顶针换到右手,浑身紧绷提防四周。 花影树影攒动,每一个角落都那么可疑,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视死如归的敌人。 但霍子骥心知肚明,比起杀害他,艾文更会想逃出庄园,将其余 还没透露的机密、把柄,转告给自己背后的人。 “你就这点能耐吗,宝贝。我是不是该提醒你,你就算拿着那点情报回去,也不可能让他们满意的。” “而且,你以为你完成好任务回去,就能功成身退吗?” “你不会不知道,和霍家做对的,又是什么妖魔鬼怪吧?哈!“ ······ 污言秽语,恶意刺激,一针一针扎着脑袋。 伴着一声劈天惊雷,艾文怒吼着冲出,推倒整排扦插植株。他撞向在心里被他杀过千遍万遍的男人,与其凶狠扭打。 两人的战争于第二声雷响落幕,霍子骥浑身泥土,狂咳不止,狼狈得爬不起来。 艾文踉跄朝外走,然而颈间一刀割破气管,他时间所剩无几。可他强忍剧痛捂着血口,挣扎着要完成任务。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霍子骥刚才说得句句属实。 无论他是否完成任务,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疼痛,疲惫。 绝望如剧毒被注入身体,漫向四肢百骸。 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为什么会如此煎熬。 既然如此,他也宁愿更无耻下作,死也要拖上那霍子骥,让对方余生不再好过。只要走出这扇门,只要让别人,哪怕仅是一个看到他,他就成功了。 泥堆里,霍子骥单手捂耳撑起身体。 他亦明了艾文的意图,纵使眩晕视野模糊,也同样固执追去。 那道紫红闪电,异常豁亮。 它将门边忽现的身影照出,也让艾文两眼发昏,让霍子骥驻足。 无力的身躯被人轻拥,怀抱温暖却又因雨水掺杂丝丝阴冷,艾文眼底发青,为脸被小心抚摸的触感而热泪盈眶。 血倒流进气管,他张嘴像溺亡者发出呻||吟。 只不过他并未落入冰冷孤独的死亡之海,而是在深深怜爱与无尽温柔之中沉沦。 “晚安,我亲爱的艾文。” 这问候短暂也美好,同样是以‘亲爱的’称呼,却能使他为之心颤,坠向安然。他双唇张合,道出回应。 ——晚安,亲爱的莱恩先生 那只轻抚脸颊的手停在少年触目惊心的血口。因震惊而脑中空白的霍子骥,听到一声脆响,也听到内心塌陷,狂流倾泄的轰鸣。 横抱起艾文的男人,有 着世间最为荒诞的脸。 左半边,犹如受魔鬼恶毒诅咒,丑陋已不足以描绘其超脱常理的混乱骇然。 右半边,恍若被神明亲吻赐福,雨水滑落苍白光洁的肌肤,端正五官因那无人企及的慈爱超然,除‘完美’之外,再无恰当言辞描绘。 它找不出任何一丝人身上该有的,试图终身隐藏,极力纠正的劣性。 雨点敲打花房玻璃,音拍急促,霍子骥像尊木头人定在那,眼睁睁看择明抱着艾文的尸体从面前经过。 玫瑰花渠正好这两天翻修,将土挖出棺材长宽,择明庄重为人下葬,按艾文信仰为其祈祷,洒下悼念花朵。 铲土有条不紊填埋,嘴中轻轻哼出安魂曲,空灵迷幻。 他如此宁静自然,以至于影响到了霍子骥,让对方自觉走到矮桌,坐下成为唯一参加葬礼的宾客。 大脑无法思考,霍子骥低头。借助屋外闪光,他看清脚下被他打翻的白纸内容。 【诚致莱特·莱恩生命中的光,午夜中的梦,霍骊小姐。为您值得世界欢庆之诞辰,特此献以这份拙劣的《安尔德》】 首行下,标有开幕过场,出现角色,人物关系。毫无疑问,这是一份歌剧台本。 以往最是厌烦这些文字,此刻视线却不自觉黏着,飞快往下浏览。 第一幕,第一节。 落难王子安尔德受敌国巫师诅咒,死亡将在傍晚找上他,勒断他年轻的生命。 得知自己将被死神的镰刀收割,安尔德畏惧着,担忧着,最后不甘屈服,告别心爱的亲友开始逃亡。 马儿换了一匹又一匹,干粮早已吃尽,他的水囊像干裂的嘴唇,再也挤不出一滴。 疲惫又绝望,安尔德躲进无人敢涉足的禁地。 他躺在沼泽中央,用最后的尊严选择自己的死法。 可人却被牵引着飘出泥潭,重新站在结实地面,冰冷身躯被羽毛覆盖回温,阵阵不属人间的歌声婉转,抚平身心伤痛。 饥饿虽令安尔德失去视力,但他仍能开口询问。 【你是谁,这神秘奇怪的好心人】 【为何你拥有比白鸽更柔顺的翎羽,比夜莺更动人的嗓音】 【为何要救我,为何要到我身边】 霍子骥心若擂鼓,不自觉寻找着下一页。 凌乱纸张被他翻得底朝天,他最终在身后捡起续页。 【来,来,来】 【到我身边】 【我的双翼宽阔又松软,世间任一位国王之床榻无可相比】 【到我身边,我的羽翼下】 【我被天堂之主厌弃,被地狱之王驱赶】 【但你将不必忌惮黑暗,不再畏惧死亡,因我的吻可将苦痛化作蜜糖,我的爱是那无礼死神之永敌,能将你永远掩藏】 【只需你轻唤我之真名,只需你从此起誓······】 “现在,三少爷。” 执纸的手战栗,霍子骥回头,望着玫瑰花渠旁蓝眸含笑的人。 “希望您能记住,这又是我们的一个秘密了。” 喉结因急促吞咽上下动,霍子骥紧紧攥着页角,凝视的眼中闪动不一样的渴求。 【你这邪恶又良善,黑暗又光明的怪诞结合体啊】 【你这孤独已至癫狂的,前来救赎我的死亡天使啊】 他深深吸气,如剧目中的王子安尔德,以手按于心口。 【请给我一个亲吻,请拥我入你怀中】 【我将捧起你脚前尘土,向这世界宣告我是你的专属】 8、打破的声音是pop!-08 浅黄牛皮纸,三沓足有手掌厚,当钢笔尖头画出最后一道终止线,择明松手任其脱落,滚动着坠出桌面。 他仰头后颈枕住椅背,如石雕复活深深吐气。 “创作可真是耗人心血的怪事一桩。”择明声如呓语,嘟哝着,“如果我脑中想法能有实体,他们一定打了一场没有休止符的,异常艰辛的战争。” 轻嗅墨水独有的杏核味,他却又无法扼制心中的畅快命嘴角微扬,为自己庆贺。 “《安德尔》的曲与诗,完成了。” 遵守言出必行的教条,那晚他对神秘男人怎么说,如今就怎么做。 仅献给霍骊小姐的礼物,音乐天才‘莱特·莱恩’的首部处女作——七幕歌剧《安德尔》,耗时两天终于他在笔下诞生。 然而就像屹立顶峰的艺术家永不满足成品,严苛己身,择明摇头批判。 “可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选这题材。它就像才酿几天的葡萄酒,腥臊不足味。最重要的是,他不够有趣,引人发笑。” 双手交叠搭于小腹,他这会儿才得到秘密陪聊者的回应。 【系统Z:从您这两天不吃不喝下的工作量看,您确实消耗一大部分精力体力,应该挑在今天小作休息】 择明阖眼晃荡双脚,不说话。 自那场暴雨夜起,某种细微变动出现在了系统Z身上。 对他,系统Z不再句句必答。 同样的‘是的,主人’,‘您说得对’,连音调都不曾变化半分,可与先前相比,却多出难以察觉的冷漠。 择明起身,经过工具架顺走一把剪刀。 玫瑰花渠位于他吊床正前方,栽培期见叶不见花,需格外关注光照水分,又得提防可恨狡诈的红蜘蛛啃坏根茎。 但择明不愧为久居花房的特殊花农,经他照料,这片新玫瑰长势可喜,几乎全部存活,深深扎根土壤。也扎根在消失人世,安眠于此的艾文身上。 以湿布抹去一处隐蔽蚜虫卵群,他托起最高一株玫瑰的顶叶,温声问候。 “早安,艾文。这么好的天气,你照料的那群新生马崽一定满草场跑了,令人羡慕的快乐小东西。真希望你也能在。” 【系 统Z:您是在后悔杀死了艾文吗】 后悔杀死艾文。 鹦鹉学舌念词几遍,择明并未回答。 他简单洗漱换衣,将台本乐谱用油纸包好,走出花房挂起那柄硕大而牢固的新锁。这是霍昭龙在他正式搬进来时托仆人送来的。 不过锁只在那次暴雨夜后才派上用场。 为完成作品,择明特地向伊凡请假三天,今日刚好是最后期限。他避开人群,熟练从偏门离开庄园,但却朝城镇相反的方向前进。 他抵达拥挤喧闹的火车站,出手阔绰买了一等座位。包下整个车厢。 医师伊凡不仅给他批假期,还慷慨发放薪水。其中虽有按期分摊,克扣最初那笔‘欠款’,但余额依旧可观。 【系统Z:离您买小马驹还有多久,主人】 等待火车启程时再被系统搭话,择明捧起报纸,刻意眯眼,摆出漠不关心的富人脸谱阅览。 报纸质感松轻,翻页嚓嚓声挠人双耳。 在这场沉默对峙下,系统Z成为冷战中最先投降服软的一方,提出疑惑。 【系统Z:您是在对我生气吗,主人】 “尔约村海西水库,林场主西里尔·柯姆钓上有史以来最大的鳟鱼,重量远超去年最高纪录两倍。据悉,这是西里尔场主第三次打破当地垂钓记录······” 择明朗声念着,咂嘴兴致勃勃,“用红莓酱焖烤,洒上碎丁迷迭香。味道光是想想,就要流口水了。” 下一篇,当地某贵族举行盛大的订婚典礼,然而联姻的未婚妻竟于婚礼当天要求解除婚约,理由是和男方性格实在不合,两方人最终不欢而散。 但文章不知是三流笔者的敷衍编造,还是为顾及贵族颜面,信息含糊又简略,更像随口谈及的八卦流言。 择明:“噢,谢天谢地。明智的选择,聪明的女孩。说到底,婚姻其实与任何相伴关系一样,若有不契合的,互相磨平棱角未来倒也相安无事。可若彼此怎么都无法适应,只能说快趁早逃。” 【系统Z:主人】 仅是称呼,再无多余言语。 择明总算放下报纸,窗外景色正好因火车启动而加速倒退。 “我不是对你生气,Z。”他侧过头,随铁轨闷响沉声开口,“或许是我该向你道歉。 为我的自负和狭小气量。因为我并不喜欢别人质疑我的决定。” “凡是我做的,必是我抉择已定的。何来后悔一说?” 他的回答令两个疑惑得以解开。 一是他为何别扭置气,二是他对马童艾文所做是否后悔。 霍子骥在花房与艾文生死较量,他一直在外目睹全程。并在死斗结束后现身。 替霍子骥藏起会威胁他继承人之位的间|谍尸体,清理场地不留丝毫痕迹,最后将伞借给浑浑噩噩的三少爷,让他回主宅平复这夜带来的波折心情。 “他已经在痛苦谷底,不再向神求愿,反朝着那死亡天使乞求垂怜,期盼永远安宁的止歇。” 择明念出他歌剧第三幕中的台词。 “可怜的艾文。他消失在八月莅临前。可在我不存在的‘过去’里,他又是怎么消失的?Z。” 暂无权限查询其余人物信息,系统不可能回答。 但最适合的猜测,早于那晚由霍子骥之口道出。 艾文身后操纵着的指使者,就是要不择手段让霍子骥失格,哪怕只是动摇其在霍昭龙心里的地位。 他十分了解霍子骥,乃至霍家庄园上下。这种熟悉绝非外界旁敲侧击,偷摸观察出的。 他知道要如何指导艾文伪装成诱惑可口的猎物,悄然送至野兽嘴边,替他敲打獠牙,拢出秘密碎屑供为自己利用。 最后,等待可丢弃的棋子丧命。不然便由他斩草除根。 一个多么可憎可畏,冷若冰霜的棋手。 【系统Z:所以,您是想说您的作为对艾文来说更仁慈吗】 “不。” 择明托腮,语调轻快。 “你可以说我奇怪,说我可爱,愚蠢,下流或无趣,但Z,你要记清楚,我从来都不是仁慈的人。仁慈,也从来不是形容人类的。” 恍若玩笑般,他补充道,“再说,我可是要当‘反派’的啊。” 【系统Z:您的回答让我困惑,主人】 择明:“唔,我知道了。你说我要买什么颜色的小马驹呢?我个人不太爱注重血统,就按颜色挑好了。” 话题转折无比生硬,即便如此,系统亦明白它不可能再问下去。 一小时旅程转瞬即逝,这趟火车终点站——伊亚郡,是与霍家庄园所在城郊截然不同的 繁华地带。 街道更加宽敞,人们衣装体面,甚至连那群巷口乞丐都白净健康,精神气足。作为佩戴面具,引人注目的怪咖,择明穿行街道,竟没收到任何好奇惊诧的注视。 原因或许在于中央河畔旁的建筑——安士白剧院。 白色剧院左右完全对称,如坚固堡垒被河道环绕。光看外面装潢,安士白剧院最令人称道的,当属它由铜网彩窗构建的花形屋顶。 万籁俱寂的夜,河边剧院灯火通明,乐声歌声以及久久不能停息的掌声,都将从‘花蕊’处涌向四处,勾起兴致,引人向往。 在剧院乐厅遍地的伊亚郡,安士白是最受郡中富商权贵喜爱,常常流连忘返的大剧院。亦是无数演奏家,作曲家,歌唱者心驰神往的舞台。 择明敲响西侧小门,门上气窗最先推开。 男职工身穿紫色制服,戴着小帽探出脑袋。乔尔,他胸口名牌上印有名字。 他上下打量择明,面露困惑。 “您好,请问您是······您找谁吗?” “原谅我贸然到访,我来是想见一见这的经理,或任何一位在这的负责人。” 乔尔了然,打响指示意他稍等。 气窗合起没两秒,整扇门从里用力拉开,乔尔招呼着让择明进来,互相介绍后一路自来熟攀谈。 瞄见择明左手夹着的油纸包,乔尔笃定道。 “你也来找汉斯先生自荐?” 择明微笑,当作默认。 乔尔却耸肩,同情地看着他,“那希望你做好最后被轰出来的心理准备。这两天汉斯先生心情不太好,前一个来的人,汉斯先生直接撕了他的曲谱。还有上上个,其实是剧院老熟人了,汉斯先生格外看重他的作品,结果前天撞枪口······” 绘声绘色描述被汉斯先生‘婉拒’的自荐者,乔尔领路到中庭喷泉,终于忍不住停下。 “我能多问你一句吗,莱特。”他说着点了点自己脸。 “你特地戴着面具来,不会是以为这样显得别出心裁,突出个性,好让汉斯先生看中你吧。上个月,有对表演者打扮成火鸡过来。呃——后来他们真被扒干净毛,扔水池里。” 择明忍俊不禁道。 “你误会了。我这是个人原因。” 衣领下拉几寸,露出他脖颈处的烧伤疤痕,无需再多解释。 乔尔默然,不禁多看那面具几眼。 剧院当班以来受上司耳濡目染,他逐渐养成给进出剧院的人打分的爱好。 不知哪冒出的莱特·莱恩,谈吐得体态度谦逊,一双蓝眼漂亮明净,仿佛会说话会微笑。 交谈从不打断他,言辞更无命令句式。就像邻里间最受簇拥,最可靠可信的主心骨,众人会自愿顺服听从。 乔尔担忧地摇摇头。 他的最高分已经给出去了,就是不知汉斯先生那会怎样。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三楼大休息室。 “好吧,总体上讲,你或许能比前几个淘汰者幸运。汉斯先生通常情况下都很平静,很好相处——” 屋内噼里哐当,伴着猫咪叫唤,那位‘很好相处’的汉斯先生正挺着大肚囊,试图把桌面上的东西扫到地上。 “无趣、过时、单调!曲目太短!” 他一生气撅嘴,两撇八字胡就像小鸟尾巴上翘。他重重拍打桌面,痛斥面前的助手。 “我让你去找能用得上的剧本,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垃圾、狗屎、我把我的布鲁诺丢上台,都比这些有趣!” 橘猫布鲁诺和它主人一样圆滚滚,趴在钢琴上打哈欠。 “可、可是汉斯先生,之前筛选的时候,这些人都在您的候补名单上啊。”助理为自己辩解道,“这个、还有这个,你原来不是也选中了——” “那是给秋季盛会安排的,但现在不一样!” 肥胖又是出汗体质,经理汉斯吼完立马面红耳赤,不得不坐下喘气擦汗。 “那客人,不仅是贵客,是我们的新投资人,未来拿捏我们饭碗的人。我提前告诉你,他比我更苛刻更挑剔。你若不想以后扫地出门去大街上喝西北风,就给我大海捞针选、拼命挖!——” 这嗓音洪亮又刺耳,择明与乔尔不约而同往后微仰,借此降低音浪杀伤力。 恰是这时,汉斯注意到他们。 “乔尔!你不在下面看门,跑上来做什么?!” 早习惯经理暴跳如雷的日常,乔尔面不改色道,“先生,我这不是帮您解难嘛,喏,这是来送剧本的年轻人。” 汉斯眉间皱起沟壑,对择明的第一 印象还是‘糟糕’等级。 “你要给我看什么。” 择明拆掉油纸,将亲自装订的书册捧在手心,没贸然走上前。 “请您允许?” 汉斯面色稍缓,招手示意进来。 一旁助理定力不足,盯着择明那副假面出神,直到被汉斯拍桌喝斥。 “去倒茶!客人都要坐在你头顶了,你还要傻站到什么时候?” 别说是灰溜溜心慌慌的助理,连平时好说话的择明都难得收敛,端坐在汉斯对面。 【系统Z:我现在能分辨出来了。比起您的无视,这更符合生气。而且很影响健康】 择明哭笑不得,想回应却被拍桌声打断。 “拿给我看看,不要磨蹭,万圣节小男孩。” 汉斯一手接过助理送上的茶杯,一手向他。 厚重,沉甸如果实的书册,被它的创作者双手奉上。汉斯烦躁的心底蓦然涌出股怪异情绪,没由来的心悸。他愤懑扯掉几颗扣子。 看来是他脾气太火爆,迟早要因为心脏承受不住猝死。 牛皮纸翻开第一页,经理双眼失焦数秒,往后读几行,他动作再变。 左边放着曲谱,右边放着台本,他同时翻看着,并在中间节段忍不住颤抖。 “你写的作品?!”他瞪大眼,急促呼吸,“这、这全部都是你写的?” 择明点头。 由于汉斯模样太符合发怒前兆,逗留门外的乔尔看不下去,想说几句平息对方,好让莱特被丢出去时不会太难看。 然而开口没蹦出一个字,他就见经理绕过长桌,激动按住莱特肩膀。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有这种——” “绝伦!精妙绝伦!” 比起突如其来的怒斥,此刻语无伦次的赞美才最让助理乔尔难以置信。 哪怕是城中享誉多年的顶尖作曲家将成品摆到汉斯眼前,他顶多也只评价‘很好’,‘不错’,‘这很有价值’。 可汉斯不给他们弄清原因的机会,将他们赶出休息室,一面捧着合册视如珍宝,贪婪,哼着旋律。一面又频频看着择明说不出话,怕这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消失。 待汉斯心情平复,择明才说道。 “如果您满意,汉斯先生。我可以无偿将他赠予您。不受任何分成费。” 刚从沉 浸的作品中走出,汉斯口干舌燥,猛灌几口茶水。 汉斯:“那你一定会有什么要求吧。” “是的。一个请求。”择明改正道,“不过。还得等您能先找到人排演一遍,越快越好。这样我才知道能不能拜托您。毕竟这也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几分成功。” 第一个作品?! 汉斯因震惊呆立,随后脖子一梗,仰头畅快大笑。 “我该说你是太高傲好,还是太谦虚?莱特·莱恩阁下。” 称呼从刚才的‘小男孩’到‘阁下’,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汉斯只觉得理所当然。他特地起身,与人郑重握手。 “那也得请您容我几天时间准备,到时如何联系?” 思索一番,择明留下伊凡·贝内特的名字以及传真地址。 默念那名字,汉斯虽然疑惑,但也只当这是同名同姓,没去多想。他亲自将择明送到剧院楼下,在这又聊了半小时,才意犹未尽与人告别。 回程还是同一趟火车,择明心情尚佳,指尖轻叩桌面,断断续续哼着不成旋律的音节。 【系统Z:即将接手这剧院的新投资人,是林威廉】 择明:“这汉斯先生不是告诉我们了吗,Z。” 【系统Z:我的意思是,您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才故意选择这家剧院么】 近期与霍子骥联系的买家。 除此之外,还是‘莱特·莱恩’互相通气,交付霍家机密的同行竞争者。但莱特·莱恩不曾见过林威廉。 列车停在中间站,择明透过窗,看到两只麻雀在站牌顶端互啄互追,吵闹着彼此用爪尖踩压。 他回答。 “我只是选出他们中间最好的罢了。” 麻雀。这种一手可握的小东西,到处飞到处叽喳。大抵是同类中最具好奇心的一种,总爱落脚窗台,窥探屋中人们。 而由人类甩出的枕头,是将他们驱逐的常见工具。 昏暗卧室内,霍子骥保持丢枕头的姿势,坐在角落地板上。 酒味弥散,他每根凌乱的发丝仿佛都被高浓度酒液浸泡,粘稠又刺鼻。 三天未洗漱未出门,下巴已长出胡茬。 与这落魄萎靡模样相反,他双目有神,甚至像点着了火苗格外发亮。 “莱特·莱恩···· ··” 念出这名字时,唇齿摩擦,冰凉的酒滑进喉中,入胃却似火灼热。一如这三天里,这个名字在他胸前中挥之不去,深深烙印。 紧闭的房门在这时被敲响。 “子骥。你在里面么?” 母亲的声音并未让他眼中泛起波澜。 “你已经三天没出来了,就算生病也该吃东西,要么让伊凡给你看看。” 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门后依旧是死一般寂静,霍夫人不禁板起脸,严厉起来。 “我知道你在里面灌酒,也该适可而止了。你父亲他刚好这几天能下地······” 念叨声逐渐消失在霍子骥身后,他翻出窗,动作敏捷而灵活,借助窗边柏树像只大猫溜下去。 啰嗦又烦人的女人。 不耐烦的他心中说道。 三天时间,他不全是喝酒闷头睡觉。 大脑是世间最便利优越的放映机,能为他循环播放着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味无穷的幕幕经历。 而这两者兼具的一段,主角名为‘莱特·莱恩’,对他只有一句台词。 ——希望您能记住,这又是我们的一个秘密了 那声音,时刻回响在耳边,令他辗转难眠。 踩着草皮花圃前行,霍子骥想着想着忽然笑出声。 “原来还是一个记仇的。” 因为他也以‘秘密’为由,用老花农的命要挟对方。 所以,对方也非要在那时机特地使用‘秘密’一词。 树叶蹭过胸膛,霍子骥看着远处花房笑容愈深。而当他发现金属门前的人时,几乎要遏制不住冲动,扑上去抓牢人。 可人影察觉他靠近,先一步转身。 霍子骥刹住脚步,表情从迷惑的空白渐渐转成鄙夷。 对方亦与他不相上下,两手环抱在胸前,目光冰冷。 ——他怎么会到这来。 此时此刻,霍家两兄弟内心所想达到高度一致。 “二哥。”霍子骥率先问候,却是满眼戏谑,“原来你长腿了,知道跑出来晒太阳了?” 从小到大,霍子晏向来与霍子骥不对付。倒不是水火不容,但相看相厌是真。 以往他都把霍子骥的取笑当耳边风,要么当对方不是说自己。然而今日站在某个人的门前,他莫名来了底气。 “我还想说,子骥原来也长这么大了啊。就是可惜了一张嘴,还学不会怎么跟长辈说话。霍夫人或许要再跟父亲反应一下,多请几个伶牙俐齿的漂亮家教教你。十七八个,你大概够了吧?” 回应出乎意料的尖酸刻薄,也精准踩中霍子骥的怒点。 远处小道上,择明姗姗来迟撞见这幕,嘴不禁张开‘O’型。 “哦噢,情况不太妙。” 他惊叹着担忧,可却步步藏进树丛,蹲下两手撑着脑袋,轻笑充满期待。 “两只小麻雀狭路相逢,要斗起来了。” 9、打破的声音是pop!-09 新胡茬硬如小刺,不仅摸着扎人,某些时分感觉像种怪异生命体,寄居脸颊。 霍子骥摩挲下巴冷笑,感叹面前这位名义上的‘二哥’不逊于他几天未剃的毛刺,碍事碍眼。 四岁前,他同母亲被霍昭龙安排在其他别墅里。 那时‘霍夫人’还是伦娜小姐,一名百合花情人。馥郁芬芳,娇柔美丽,却有着随时被替换出花瓶的可能。 尽管厌烦母亲,更厌恶受其约束,霍子骥亦不得不承认,那女人在实现野心这方面,俨然是霍昭龙的次等版本。否则也没有他入住霍家的今日。 不算上后来的莱特,家中三个小孩,霍骊他从没私下面对面见过,就剩二哥,抬头不见低头见。 而正如每个组合家庭会有的通病,在霍子晏看来,他与他母亲是抢走前任夫人之位的偷窃犯,可憎可恨。 对他来说,霍子晏是不过问家业的呆木头。但过去无论是请家教还是在私立学院读书,霍子晏总能名列前茅,生活又至简得乏味,相比他可称作风顶级良好。 后来霍子晏辍学钻研绘画,霍昭龙虽放任其去,却也没殷勤支持。 这是一枚危险信号。 在霍昭龙心里,他另一个‘不务正业’的儿子依然是候选者。 雨夜,少年颈间涌出血色,杂乱诗篇与银面具后的怪诞面庞,被人以神秘蛇腔道出的‘秘密’一词。 种种碎片飞闪而过,霍子骥心不禁一沉。 马童艾文之死,他以‘艾文外出跑腿时失踪’瞒过所有人,可他至今找不到,更想不出是谁针对他,还如此了解他,甚至是他鲜为人知的床|中喜好。 唯一能肯定的是,对方离他很近。 近到他不敢想象。 思索间,霍子骥走出树荫,理了理衣襟。 “十七八个,那也太夸张了,二哥。你弟弟我虽然笨,可还没到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他突然笑得乖巧,露出整齐洁白两排牙,“你别看我现在邋里邋遢,纵欲过度似得,其实我这只是出来找灵感。” 霍子晏眉头一皱。 “灵感?你来找什么灵感?” 他看着霍子骥下巴一抬,示意他身后大门紧锁的花房 。 “就这儿啊。实不相瞒,最近我找了一位不错的师父学艺,日日夜夜,陶冶情操······可有趣了。” 言辞刻意暧昧,话又是从他这匹狂放下流的野兽口中而出。 怒意霎那间拂过霍子晏紧绷的脸,厉色直白毫不掩饰。 这与霍昭龙神似的模样令霍子骥愈发不适,也令他彻底对其打消疑虑。 毕竟能想出安插间|谍招数的人,是绝不会因为一点模棱两可真假未定的小事,对他轻易表露愤怒的。 “谁······你找的老师,是谁?!” 木头人变成妖怪,凶相毕露,霍子骥举起两手,惊诧后退。 “二哥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向你讨要学费啊,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嗯?” 试探到这其实可以结束,然霍子骥见人胸膛起伏激烈,呼吸急促,忽然来了兴趣。他继续佯装无知,却又笑得意味深长。 “二哥,难不成,其实你也想来拜师,夜以继日学习吗?但却被我抢先——” “啪嚓。” 霍子晏迈开长腿,倾身尚未走出一步便被树枝断裂声打岔。 兄弟二人双双转头,看向林道。 斑驳树影下,择明缓步前行,他仿佛是刚回来才这发现他们俩兄弟,于几步外一停,鞠躬行礼。 “三少爷,二少爷。” 猝不及防与他相遇,那两人一时无言,也没从道上让开。 择明:“请问,两位到这有什么事么。” 闻言霍子晏猛然转头,瞪着霍子骥眼神阴恻。 毫无疑问,刚才‘寻师作乐’的说辞完全是这混球糊弄他的。 像他们年幼时,年少时,一次又一次的整蛊取笑,没有停手的时候。 并非专程针对他,也不为从他身上获取利益。 恶意单纯,好比浪漫孩童随心所欲,会讲借口不讲道理。就与曾将莱特步步逼向末路的那群恶徒别无二致。 这一刻,霍子晏胸腔内鼓起团难以抒发的气。 危险气体,易燃易爆。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易怒的脾气。 而当他发觉霍子骥正对莱恩·莱恩目不转睛,眸中闪动异样光彩时,气团已临近爆发点。 或许有血缘纽带相连,又或许是同屋檐下共住多年,他单凭这一个眼神,解 读出霍子骥汹涌翻腾的欲|念。 “莱特。你说前几天有事,我就没来找你。” 霍子骥语速略快,上前抢先发话,“结果早上我一问仆人,他们说你这几天都没用餐。” 连续三天加班加点,本就消瘦的青年下巴又变尖不少,面具似乎都不再贴合。 端详着对方,霍子晏无奈摇头,试图带人往小径外走。远离那居心不轨的霍子骥,越远越好。 “走吧,我先带你去我那,让仆人送点东西来。” 边说边小心回头,只见霍子骥倚着树干并未追上,惬意眯眼深呼吸,像在享受午后暖阳与林间空气。第二次再看,他人已消失在原地,大抵是识趣离开了。 霍子晏如释重负,步伐间距缩短一半。 “你流了很多汗,子晏。你还好吗?” 左犹如触电,大幅度动弹,但并未甩开掌中牵握的手。霍子晏僵着脸,从目光呆滞到眼神乱瞟。 原来刚才逃得匆忙,他浑然不知自己是牵着莱特走的。尽管这并非天理难容的大事,可此刻他汗如雨下,心慌意乱,像行窃犯被当场揭发,无法言语。 “最近天热,在外面很容易中暑。你有哪不舒服么?” 男人嘴唇翕动,发不出声。 “我······” 折叠平整的丝绢,纯白一角印着靛蓝五瓣花。 抽出它的人用那指节弯曲的右手,替他轻拭汗珠。 犹如巫师向凡人展示奇妙魔法,是戏弄也是施舍,一股清凉甜味霎时从鼻前涌入,灌进脑海又于喉头回涌,将焦躁惶恐驱逐。 “一点薄荷柑橘混香。” 择明轻笑,解释这场‘魔法’原理。 “我本来想尝试制作点凉性香水,消暑用。可惜新手上道,失败得一塌糊涂。果然还是得乖乖去买。” 【系统Z:您所有器材是烧得一塌糊涂了,不过香水勉为其难算成功】 听着系统无情揭老底,择明两眼弯起,笑意更浓。 【下次我会换更耐用的】 【系统Z:我还以为您是要说,下次会注意用火的】 霍子晏沉默依旧,唯有频频吞咽时的喉结耸动暴露其激烈的心绪。 洒有香水的手帕最后被择明送给了他,而他则将对方领到主宅四楼——专属于他,此前不曾接待任 何宾客的画室。 画室足有四五间房宽敞,周围靠墙摆满橱柜,各种颜料齐全,画纸画布存放满满当当。往里一圈,雪白石雕林立,围绕着两只空画架。 这显然被精心整理过,地板留着物品挪动的痕迹。 “可能还有点乱,你小心脚下颜料。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进出。”霍子晏脱下外套,特地补充,“但莱特你随时都能来,也不必顾虑,想用什么就尽管拿,我完全不介意。事实上,你能来这我简直欣喜若狂。” 他目光紧随着择明,择明则动身走向摆放成品画的位置。 择明:“原来你还特地用一个地方,放我的画么。” 最初的雅歌新娘,黎明闪蝶,后来的花漫地洞,海潮拥月。每一幅都被精心装裱,放在最显眼,最能无死角供人观赏的地方。 择明没在自己作品展前逗留太久,他反而朝壁炉走去,抬头仰望一名捧花妇人的肖像画。 女人身着紫色洋裙,帽檐垂挂面纱,将憔悴但依旧美丽的面容半笼。 “这是我母亲。”霍子晏走到择明身边。 “她一直希望我能亲自帮她画一幅······但我没赶在她离开前。” 忆起往昔,男人垂头,两只手攥成拳紧贴身侧。仿佛变成当年恐惧无措的男孩,陷在失去至亲的痛苦,和不为人知的愧疚中。 “画展,其实母亲不用去的。是因为我很想知道,那天有没有我喜欢的画家在场,她为了我才去的······” 车启动,藏于车底的炸|弹立即爆炸。当时爆炸威力太低,他母亲没死只是重伤昏迷,可混乱中有人冲出来,朝车里补了几枪后自|尽。 “她原本,不用去的。” “她也不该死在那里的。” 而谋杀真正的目标更不是她,是那辆车的主人霍昭龙。他的父亲。 一个妻子才因自己丧命不久,又很快将新欢迎娶进门的男人。 然多年缄默寡言,不代表他看不见听不到。他能笃定地说,这男人对所有的‘新欢’都是一成不变的态度。 没有过度宠爱的,没有相敬如宾的,他放在身边的妻子,永远是若即若离的漂亮情人,能为他充门面,让他拥有完整的一家之主头衔。 “······她不该在 那死去的。” 喃喃重复着,霍子晏自知失态,转过身强装镇定,去门外通知仆人送餐。 注视霍子晏背影,择明又得一问。 【系统Z:您不打算安慰霍子晏么,主人】 “为什么?”择明轻声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该安慰他?” 新类型的难题将系统困住,它的主人亦不再话题,与霍子晏在画室谈天论地,笑声不绝于耳。二人共食一份点心,互相碰杯取乐。 最后被择明强烈要求,霍子晏才打消亲自送他下楼的念头。 夜晚再起闷雷,一场阵雨已蠢蠢欲动。 回花房的路上他毫无征兆开口,谆谆教诲。 “你之所以会困惑,Z。是因为你忘了记牢我选择的‘果’。” 【系统Z:您选择要成为一个完美的‘反派’】 “是的。” 【系统Z:可您······】 它的主人,总是笑脸相迎,善待他人的怪才。 做着与莱特·莱恩迥异,甚至能说天差地别的事。 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看不穿他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有着深不见底,诉求交错密如蛛网,不可探查的内心。 这仿佛是一个无法破处的死循环。让系统被困了一遍又一遍。 “别着急,Z。我们还有足够多的时间相处。” 又像上次宽慰系统,择明解锁推开花房大门,屋内没提前准备夜灯,好在对场地熟悉,他轻松摸黑到桌旁。 取出火柴盒,身后枝叶沙沙响了一下。 红芯火柴划出道亮光,发丝受不知来源的微风牵引上扬。 到手被人抓住高举,身后已然覆来一道躯体,那片炙热胸膛紧贴他脊背。 木柴顶的小火苗受到惊吓,扑闪几秒便可怜兮兮地熄灭。 “如果您是太暗在找灯的话,三少爷。我可以提醒您,你找错地方了。” “哦?是么,多谢告知。” 霍子骥声音低沉,笑着猛力下压,像飓风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压弯苍天古树。 但比原来随心所欲,蛮不讲理稍好的一点的是,他今天竟知道抬手挪开桌上东西,没让书册纸笔打翻在地。 如愿制住人,霍子骥难忍激越,两次呼吸猛跳仿佛没有间隙。 他附到对方耳边,近到每说一个字,齿尖都能蹭过耳廓,温热鼻息参杂浓醇酒味,是上品的葡萄佳酿。 “你说,你把我上一个令人满意的小玩具埋地里了,你要怎么赔我?” 10、打破的声音是pop!-10 沐浴后的身躯自带氤氲芳香水汽,很难想象,像霍子骥这类人居然选用薰衣草香波。其中一缕若有若无肉桂香经垂落发丝传导,钻进择明鼻中。 双手被制,后颈给人以下巴抵住难以动弹,择明淡然抛出一问。 “我还以为三少爷您是真准备来这,向我彻夜学习,沉心知识的。” 因二人胸膛贴后背,霍子骥那低沉笑声像经身体传导,震得择明发痒。 “你白天是躲在哪看的好戏?嗯?” “你又是想跟谁再说一次‘晚安’,拧断他的脖子?我那呆木头二哥吗?” 若这位滥情三少爷也有自己的技艺爱好,那他必定是名卓越厨师。能用一双娴熟巧手按摩上乘牛肉,好让它褪去死亡时的苍白僵硬,变得酥松软糯,鲜嫩多汁,以供他更好享受。 今夜特地不待防身顶针,此刻他也不再按压择明肩膀,松开束缚,边说着边再度拥紧。 手却在即将挑开衣襟前给人抓握,对方力道不轻不重。可某种被掌控的寒意莫名萦绕心头,引起下意识的退缩。 霍子骥第一时间抽出手支起身体,并未走开。 在他营造的狭小空间里,择明总算转过身,不用再做乌龟。 “请原谅我愚钝,我并不明白您刚才的意思。我与二少爷趣味相投,机缘巧合成为朋友,相谈甚欢。再说,晚安不过是种常见问候语。” 说到这,择明不由得发笑。 “会在砍断别人脖子前发话的,一般是刽子手,而他们也只会问‘你是否承认你有罪’。是这样么,三少爷。您知道吗?” 他正人君子腔调,霍子骥反接接不出话来。只面无表情,蹙眉思索,琢磨着是他多想,还是这话真含沙射影,谴责他的罪孽。 闷雷由远及近,雨点却先心急火燎奔向地面,滴答敲打花房悬顶。尽管屋内漆黑一片,可适应后的二人已能通过注视彻底看清彼此。 从容,静谧,紫蓝绣球花般的眼睛如夜间深海,一眼望不到尽处。 远航者斗志昂扬,准备万全,依旧不敌浩渺深海,被诱使着失去方向,丧失理智,落得自甘跃下甲板的结局。 回想林道初 次质问的幕幕,霍子骥心猛跳两下。 因他意识到,以他一贯强硬威逼,如火如雷的手段,压根无法在名为‘莱特·莱恩’的海洋中掀起波澜,小小水花也转瞬即逝。 冷傲医师伊凡拒绝过他,源于忍无可忍的愠怒,尚且能称作‘反应’。而他少数没得手的目标,情况或多或少相同。 当下这刻,前所未有。 或许他能撕扯掉这身衣服,犹如狂兽进食,将咬痕吻|痕留遍整具**,利刃挺|进侵占,快意攻城略地后,可这人仍镇定得像无事发生。 说不准,还会带着一样的礼貌笑意,对他说,‘你快要结束了吗’,‘祝你有个愉快的后半夜’,‘再会,三少爷’。 挫败感,一位久违且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糟糕损友,毫无预兆敲响霍子骥的门,让他降旗投降,恍惚退开。 择明顺势站直,捋平衣领褶皱。 他捡回火柴,点燃夜灯。 “这儿得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让您知道。坏消息是若您来学如何照料花卉,我想以我浅薄的知识,恐怕也只能带您入门。好消息是,今年这所花房或将是庄园中最美的一隅。” 提灯转身,动作不急不缓,他没将霍子骥领到艾文安眠的花渠,而是另丛月季前。 绿叶枝丫间花蕾安睡,沁香若隐若现,瞥见奇异的混色花瓣,霍子骥惊讶挑眉。 “什么时候家里也种得起这种昂贵品种了?” 在庄园或在会所置办酒宴,他往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亲自打点,为让所有眼光极高,要求严苛的贵客满意。而若到场贵妇小姐居多,他就得多在鲜花甜点上花些心思。 粗鲁拽过株月季,霍子骥凑近观察,像严格裁判评分后啧啧称奇。 “我前言收回,外面卖的货色也不及你这半分。” 这批混色月季质量极佳,粉黄双色渐变柔和,好似温馨暖阳,白红条纹交错得当,是纯天然的杰作。放在本地售卖,价格相当于三匹牛。正值青年,肉质最好的小公牛。 原先他听说这马夫之子打点花草有一手,没曾想是真的。 “我听说三少爷,是这次庆生宴的主办人。不知您的方案里,是否还有空缺的点子。” 霍子骥回神,难得表情冰 冷,木着脸。 “我正奇怪着你怎么突然搭理我。原来是为了我那半只脚进棺材的大姐?”他不禁冷哼道,“所以,你那晚帮我解决掉艾文,不过是想方便要挟我,向我讨好处。” “你想要什么?要我替你给搭桥牵线。做媒人?” ‘痴情莱特为爱断手’的故事早传遍庄园上下,更别提当时亲眼见证全程的霍子骥。 答案其实是意料之中,可霍子骥憋着闷火,莫名气愤。没东西好发泄,他便收紧手发力,摧残着掌中价值千金的月季。 择明捻起朵浅粉花苞,它瓣已微绽,露出奶白中心。 “这是伊芙马蒂诺风琴和阿班斯,两种月季混杂的后代。您知道,想要得出这一朵,要重复多少次取粉授粉,筛选重来么?”他语调舒缓,吐字清晰,引人不自觉倾听。 霍子骥脱口而出,“要几次?” “三千八百五十六次。如果是在花场有人均摊次数倒轻松。若只有一个人操作······” 月季花期虽长,可要在数量如此之多的花种中重复杂交,等待开花,筛选再来。光是想想霍子骥就头疼。 “对付这种苦闷,我个人有一个很好的诀窍。” 择明侧身,他手中提灯的光将他苍白面庞染上浅浅火色。 “我将永远怀着烈火燃烧般的希望,和对您真挚纯净,至死不渝的爱。” 霍子骥拉扯月季的手松动,无措片刻但很快转过脸,嗤笑一问。 “你突然对我念你那乱七八糟的诗歌做什么?” 煤油灯火苗扑闪,他余光所见,青年仿佛因他的话而双眼发亮。 “原来您还记下来了。这倒出乎我意料,三少爷。所以您是想在我这学习点普通园艺,还是不值一提的诗歌纂曲。您可以不用给我学费,只求您在生日宴当天,替我这卑贱人送上祝福便好。” 不待对方回应,择明又举高灯,使这丛月季被暖光照耀。 “不过有一点我希望您知道,我对艾文所做之事,和对霍骊小姐,和对你,都无关系。” 难以理解。 霍子骥抓乱头发腹诽。 淅沥雨声浇灭他晚间伊始的躁动,险些令他忘记来此的目的。他兴奋期待的没发生,想知道的秘密与真相竹篮打水一场空 。 今夜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莱特·莱恩对霍骊的真情,名副其实。 即便对方坦言,帮他斩断间谍风波并非为了霍骊,也不是为从他这换取‘捷径’,讨好那闭门不出的大小姐。 但已有亦真亦假传言在先,很难不去往这方面想。 就连那部歌剧作品,也是为霍骊而创作的。 真的,不可理喻。 宛如嗅到腐烂腥臭味大倒胃口,霍子骥啧嘴没给答复,一声不吭冒雨离开花房。 一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林中,择明才听到系统出声。 【系统Z:我还以为,您刚才是要在这直接跟三少爷进行实践学习】 “如果真要的话,Z。”择明若有所思停顿,“那我或许要借用伊凡先生的医学小知识,来招待三少爷了。毕竟三少爷虽然看着生猛狂野,很刺激的样子,但技术实在欠佳,差点火候,实在不适合做鱼水之欢的领路人。” 【系统Z:那这么说,您已经很懂了么,主人】 择明放下灯朝空气眨眼,笑意狡黠。 “如果你想,我可以试试看,Z。我能毫不谦虚的讲,我或许能用声音让你的小朋友‘去一回’。” 此后长达三分钟的沉寂,是择明度过最艰难的忍笑时光。 而Z最后不负他期待,回答他道。 【系统Z:很抱歉让您失望,主人。坦诚的说,我并没有那个功能】 “不,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Z。事实上,你可让我开心了,比有小马驹再多两点吧。就是可惜你,那该怎么说来着,唔——你得打光棍了。” “但如果不介意的话,算我陪你当伴。” 【系统Z:嗯】 短暂的停歇后。 【系统Z:这是我的荣幸】 择明:“也是我的荣幸。” 为诚实可爱的系统愉快,择明今夜躺上吊床时嘴角都挂着浅笑。 而当他次日带着新课本踏入教堂大门,那群孩子一个个像饿虎扑食,欢呼吵闹着将他包围。 “莱恩先生!您的脸!——” “哇啊啊!” 小玛吉首次指着他激动尖叫,脸蛋通红。 择明右脸消肿死皮褪去后,还没过来教堂一趟,这是他第一次以这幅模样出现。 尽管恢复使得整张阴阳脸左右对比得更惨烈,可早已看习惯烧伤那半边,孩 子们只是由衷为他高兴,经过他允许,小心触摸着,在他左右脸留下亲吻。 也是因他焕然一新的右脸,今天不少孩子听课走神,让他轻拍脑门惩罚。 积攒几天的课一直教到黄昏,最后节绘画课结束,择明抬头,与角落靠墙的伊凡目光不期而遇。 男人今日没戴眼镜,使不苟言笑的脸庞柔和不少,目光沉沉与他心照不宣,互相点头问候。 老牧师照常叫走孩子分发点心,他则被大步上前的伊凡叫住。 “今天没有问诊,我东西送到就走。” 伊凡示意他停止摆问诊台,从衣兜取出张纸递来。 原来以汉斯为代表的安士白剧院通过电报,正式向他发出感谢和邀请。 第一次排演于昨晚紧锣密鼓进行,效果不错,而依汉斯工作狂人的爆|炸脾气,今后整个乐团将会没日没夜被他压着练习,直到月底前能让《安德尔》顺利登上舞台。仔细一算,其实也只剩十天不到。 而作为歌剧的灵魂核心,原作者择明必有优待。 像在今晚,他就被邀请去参观彩排,顺便在现场提点意见。 “有人给我发来这个。我想他应该不是问错地址,或找我恶作剧吧?” 伊凡冷不防发问,语气多少有点兴师问罪。 于是择明赶忙解释。 “您可以把它当成森林妖精的善良好意,而非恼人的恶作剧。”他特地睁大眼,好让神情更无辜,热忱推销起来,“免费的剧院票,安士白剧院贵宾观赏位,空间绝对私密又舒服,还有免费点心。今后凡是报上我名字,您能随便带伴去,带几个都不成问题。” 男人撇嘴哼气,嗤之以鼻。 伊凡:“我没某位少爷的好身体。” 【系统Z:还有你打光棍,也没一个伴能带】 被Z的补充彻底戳中笑点,择明不禁狂按上翘的嘴角,接着转身,将纸放进旧提箱。 来教堂学习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以前的油纸包已经不够用了。但教堂有换旧物的活动,老牧师特地帮他留了一只皮箱。 然而指腹抹过提把模糊的‘I·B’缩写刻痕,旧物原主是谁,不言而喻。 告别学生与伊凡肩并肩走出小巷,择明环顾四周一圈,颇感意外。 “您今天没搭车过来? ” “我家司机有事。我就自己出来走走。”伊凡双手插兜,姿态闲散而随意。 择明点头,不做追问。 路过阴凉河道,也是即将分别的岔路,伊凡可算不再欲言又止,道出来意。 “你晚上要去剧院,正好,我也去。” “嗯?”择明佯装诧异,“原谅我多嘴一问,您去那有什么事要办么?要给病人看诊?我记得,您的顾客单上,好像没有伊亚郡的地址。” 他看到这古板男人脸颊肌肉微不可见地抽动,仿佛掩饰着焦灼心虚的早熟小孩。 伊凡:“你可以不用管。” 择明:“好的好的。那我正好请您再顺路,陪我去一趟剧院,可以吗?” “······这次你的车票费,也算进欠我的账单里。两趟。”为强调‘两趟’,伊凡向择明比出剪刀手,一脸正色。 随后面无波澜瞥他一眼,男人转头大步迈出,径自走向火车站的售票小亭。 模样却像极了落荒而逃。 目送对方离开,择明失笑摇头,摊手感叹,“伊凡先生啊,伊凡先生,您打光棍到现在,不是没有原因的。” 【系统Z:主人,有人在后面跟着你们,很久了】 不再是附和搭腔,突然间的提醒令择明一时不适,缓了几秒。 他没转过头,而是走向街对面橱窗,戴上面具。 火车站附近人来人往,或是神色匆匆,或是悠闲悠哉。玻璃倒影中,一名衣着打扮都不起眼的男人坐在银行侧门的台阶上,帽檐压低看不清脸,头却频频朝他这转来。 当伊凡买好票出门,跟他前往候车区时,那灰衣男人竟跟着起身穿过街道。 如系统Z所言,这男人正跟踪着他们,且目的未知。 本来已经转弯将要进站,择明肩头搭来一手,将他揽着调转方向。 伊凡目视前方,轻声道,“我们先别进站。还有两小时,在附近绕一圈。” 他们后面有人时快时慢跟随,距离不断拉近又在关键时刻拉远,妄图降低警惕。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标用意,但直觉告诉他,这百分之九十没好事。 作为医生他感知如此敏锐,大抵得拜霍昭龙所赐。他是霍家专属家庭医生,尽管极少在人前露面,也有霍昭龙安排人防护 ,也经历不少意外。 短短十五分钟,二人已沿街绕一大圈,经过公园水塘,穿过闹市果摊,然而身后的牛皮糖紧追不舍,甚至越来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地缩短距离。 人最多,最拥挤的鱼市,追逐感与步步紧逼的身影唤醒人心中原始的,被凶兽狩猎的紧迫。 自始至终注意身后,伊凡余光及时捕捉到冲来的男人——他像拨开杂草般推搡两侧行人,右手探向衣服里。 “小心!” 话音未落他扯过择明一拉,跨步挡在跟前,下意识抬手防御。 寒光划破衣袖,也刺进脆弱皮肤,原本该落在择明后背的刀尖,被伊凡·贝内特的手抵挡。 行动失败,那灰衣男人目光愤恨却不做停留,掉头冲入还未反应过来的人群中。 手臂鲜血汩汩流,伊凡失去以往镇定,忘了止血,忘了思考,紊乱的呼吸好似有谁扼住他的咽喉。 他只知道这伤口再深一点,再大一点,他这手也会像某人一样,彻底废了。 “呲啦——” 撕扯声响起,一熟悉的双手出现在他视野,为他按压包扎,完美紧急止血。这手主人的声音,是嘈杂围观者中唯一清晰,却令他颤栗胆寒的。 “这,已过于无礼了,伊凡先生。您说是么?” 他怔愣抬头,却被搀扶坐到长椅上。 “请帮我照看一下我的朋友。他是医生,之后可以照他说的做。” 他听到对方交代着周围的好心人,声音沉稳有力。却不像以往和煦温柔,可驱散任何阴邪寒冷。 伊凡·贝内特脸色发白,因逆光被迫眯眼。 面具遮遮掩得住面容,却无法阻挡眸中透出的深深冷意。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个被称作‘天使’般的人,能变得如岩窟魔王般阴鸷。 “我需要点时间,给不知礼貌的人,一点小教训······” 转身没入拥挤人群,呢喃声如恶魔低语弥留耳际,仿佛永远跟随逃亡者,找到天涯海角。 此刻这片街区唯一在奔逃的,是刺伤伊凡的灰衣男人。 从表情上看,他很懊恼,因为目标并不是他没见过的伊凡。是在他们帮派里被视为‘肥羊’的莱特·莱恩。 此前他到处踩点,总算摸清这肥羊的轨迹,原 本他想更早动手的,可那几天肥羊却没来。导致他差点被催债的打得半死。 今天是他赌债的最后期限,所以挑在今天下手。 “晦气的!——” 钻入阴暗僻静的工厂废楼,他咒骂着踢飞破凳,苦苦盘算该如何搞钱。 但刚才趁乱在一家店铺偷来点硬币,也算是小有收获,他上楼啐了口痰,席地而坐清点。 只有他一人在的工厂,门突然发出一声咚响。 男人警觉直起脖子。 四周寂然,仿佛刚才的异状就只是幻觉。然而当他再低下头,声音又从下方铁架阶梯传来。 “谁啊?” “别给我躲着,这是我的地盘,再不出去,小心我给你好看。” 说着已抽出匕首,他趴在栏杆前探头往下。 铿锵—— 汗毛竖起的一瞬,头皮如炸开发麻,他终于串起了之前种种,并描绘出一条路径。 有人进了工厂。 爬上报废的金属架。 正沿着他不敢走的摇晃破铁网过道,朝他走来。 黑暗给人以最深的恐惧,男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盯前方,呼吸急促,又迫使自己压抑。 “······” 气流呼在而后,听不清的吐字令他心脏将要跳出胸膛,男人于惊恐中转身,看到他此生以来见过的,最为骇然的东西。 “你的无礼,真令我作呕。” 面对愕然的男人,择明不再有笑容,声音冷漠,无以复加。 手握楼下被遗弃的拐杖,他抬手一敲,精准击断栏杆生锈的地方。 陡然失去支撑,身体后仰坠落,男人陷入永远的黑暗前唯一记得的,是那半面扭曲如魔鬼之王,半面无情如审判天者的荒诞面庞。 11、打破的声音是pop!-11 尸体横在肮脏泥泞的黑地中心,他一身麻衣许久未换,难辨原本颜色,但如今有脑后晕开的血红,慢慢浸透,逐步晕染。 好似收尸人为死者掩上白布,择明手腕轻抬,丢出对方遗落的帽子。 破布帽精准降落,遮住男人死后的狰狞面容。 没有追悼词,没有祝福语,择明手拄拐杖立在尸体前,下颌微扬目光下撇,双唇紧抿。像是从教堂石雕群中走来的角落殉道者,向双眼被蒙的俗世投以苦闷的悲悯,暗怒的傲视, 关于他的表现,系统正确总结。 【系统Z:您现在很愤怒,主人】 “······是的,Z。” 择明这才呼气,垂头合眼,仍旧为对方默哀数秒。 这座工厂报废多年无人问津,是最好的藏身处。以男人蛮不讲理的恶劣作风,附近流浪者早被恫吓驱逐,不敢靠近。 他将会在这腐烂归尘,化作白骨,静悄悄消失于世。也算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善举’。 结束后按原路离开,择明又得系统一问。 【系统Z:这是因为伊凡·贝内特么】 择明用拐杖敲打石板地,伴着脚步嘚嘚声清脆。 “并不完全是。” “我一直对人们,抱有种浅薄看法。” “在茹毛饮血的时代,被繁衍生存之欲支配。我们的残忍自私是由祖先一脉相承的邪恶遗产,尽管后世又被赠予动人情感,丰富思维,可自然界早已立下诅咒,让我们永生无法丢弃。” “所以我时常会想,若一个人他穿着得体,脑中盛满渊博知识,但没有颗能同野蛮诅咒抗争,尊重彼此灵魂的心,他又与野物走兽有何差异。” 人于深巷出口转弯,由暗处走向光亮,择明将旧拐杖放于柴堆,不禁沉声喟叹。 “低级而失礼的破坏动因,粗制滥造,实在太不美丽。” 发觉系统沉默过久,择明眼睛一眨,微笑和面具共同复位。 “更何况,伊凡先生虽然有些难相处,但却是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的体面人,一位好医者。失去他这可救治天下的手,着实是世间之大损失。” 【系统Z:是的,主人,您说得对】 知 道这是对方又不明白如何回应,择明哑然,加快脚步。 回到鱼市时,伊凡已在别人帮助下处理完伤口,正坐在长椅上出神。 身前光亮被择明遮挡,视野蓦地昏暗,伊凡终于抬起头。 “您还好么,伊凡先生。” 伊凡先是抬臂,秀了一番他被包扎两次的手,随即扯动嘴角,“马马虎虎。但和当初的你比起来,幸运太多。” 事发时鲜血淋漓简直吓人,可刀并未伤及他神经骨骼。 但仅是肌肤破开的那一瞬,他整个人就如同被飓风席卷吞噬,惊恐到忘记疼痛。心有余悸深呼吸伊凡他又恍惚道。 “还有,多谢你无可挑剔的止血。” 他全身除了右手衣袖,没沾染半点血渍。不过青年所穿的单衣缺了一角,看起来怪滑稽的。 伊凡:“你还要去剧院?” 在有心怀不轨之徒跟踪袭击,危机潜伏情况下。 而说到这,伊凡难免犹疑不决,最后试探问道。 “你刚才去······有追到什么人么?那家伙应该是专程冲着你来的。” 择明整理衣角,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刚被打劫的落魄人。不过怎么都不称心。 他漫不经心一应。 “您不必担心,伊凡先生。我能应付好一切的。” 闻言伊凡不再多问,只固执带上对方走向最近的成衣店铺。 店长是位话多讨人喜的小矮个妇女,伊凡推门进来时,她正对着大腹便便的老顾客夸赞,推荐着当季新品。 “欢迎观临,两位俊俏先生有什么需要么,量身定做,代买新品,凯瑟琳的小店应有尽有。” 她笑容热情迎上来,目光于择明面具外的嘴唇下颌几次停留,连声惊叹。 “噢!看来我的小店将要有大好事发生,敢问您是哪国来微服私访的王子?您的小小面具根本挡不住您四散的魅力了。” 因她语调夸张得可爱,择明忍俊不禁,转头朝伊凡打趣。 “这个问题,是不是该由我尊敬的骑士先生作答?鉴于您刚才英勇相护的行径,确实不愧骑士之称。” 伊凡深皱眉头,急忙打断这繁琐的客套,“行了,我们赶时间。你给他找身正式点的衣服,钱我付,不够就先记我账上。你报给她。” 后半 句他对着择明,说完转身推门而出,用力太大使得铃声猛响。 择明啧啧称奇:“气鼓鼓小松鼠?” 凯瑟琳点头接话:“噢,年轻男人。阴晴不定的小怪物们,您的朋友或许该找个妻子,灭灭他的脾气了。” 择明点头以表赞同。 谈话趣味相投,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肩并肩往店铺深处走,穿梭琳琅满目的商品。 店铺橱窗隔绝外界喧闹,此刻伊凡在街道上面对车水马龙,独自听着耳边笛鸣,人声嘈杂。 手受伤后他成了独臂侠,行事处处不便。 然而等待却又如此漫长乏味,使烟瘾找上了他。 男人按捺不住摸出旧铁盒,取支烟卷叼在嘴里。可待烟嘴濡|湿,他两只手仍迟迟点不燃火,因为右臂微微一动就牵动伤口,刺痛难忍,更烦躁气急。 叮铃。 先是声音致使下意识转头,后是黑白礼服冲撞视线,停止思考。 阳光下,银面具莹莹泛光,与对襟附着的金丝花纹相互辉映。 服饰虽长,但胜在材质单薄清爽,即便是炎炎夏日也觉得清凉。它做工精妙,整体更松紧有致,完美避开黑色显臃肿的缺陷。 择明正低头,将镂花方巾折成花状塞入胸前口袋。 徐徐一抬眼,身姿挺拔,蓝眸沉静醉人心扉。 店主凯瑟琳紧随其后,打量着由衷夸赞。 “现在真是一位小王子了。这位骑士先生,您满意了吗?” 伊凡·贝内特嘴微张,含在口中那点烟嘴已彻底湿润,底部融化,甘草味漫向舌根。此为原因,让他无端吞咽空气,忘记言语。 但或许,还有数秒前发生的惊鸿一瞥。 毕竟在他看来随口胡诌的谄媚店家,有句话确实在理。 面具与面具后半毁的面容,根本掩不住,更毁不掉某些人由内到外透露的风雅。 那是已在如今上流者中失传的真正尊贵,是奶油蛋糕顶端殷红可口的樱桃点缀。 精致,却又容许任何人喜爱,不分贵贱贫富。 随两次深呼吸吐掉烟卷,伊凡以往紧绷的脸上浮现稀世罕见的微笑。 “或许我该改一次口,称乎您······少爷?” “那我是不是也改称您,骑士先生?” 伊凡招手示意对方一起出发 ,没再不满反驳或闷闷冒气。 而从他之后一路的健谈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天空星辰眨眼,二人抵达安士白剧院时夜色已至,远远便见汉斯同助理站在大门阶梯上。 用手扇风汉斯注意到来者,迫不及待奔来。 “莱特阁下!您可真让我好等——” 经理因震惊收声止步,却不是因为正装出现的择明,而是他身边沉默不语的男人。 片刻后汉斯又爆发出一声。 “伊凡先生?!您怎么也来了?还受了伤!?” 紧迫追问令伊凡面露疲惫,他答复平淡。 “我跟他认识,一起过来。你们不是要排演么,动作快点。一会儿我还要让司机来接我们。” 漠然眼神与这句话打消汉斯的追问念头,只把注意力放在今夜的莱特·莱恩身上,领路进表演厅时,他一张嘴就没停过。 “我找来了我最信任的乐团,虽然还有些生疏,但您放心,您的曲目百分之百完美,而我绝对要将它发挥到百分之两百。” “还有,我让那几个歌者把其他排演都推掉了,今后只在这练习您《安德尔》,不过有几处情绪转折,他们表示有争议,或许您等会儿能提点一下他们。” “对,我忘了说布景。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您台本上要求的鲜花······” 卓越医生伊凡在这显然成了门外汉,本就话少,现在更插不进嘴,他走在择明身旁活像个哑巴。 什么间奏,什么独白,什么高音低音,他一概不知。 但有一点他清楚,这所安士白剧院是顶级的。 会场大堂犹如圣殿金碧辉煌,拱顶绘有壁画,描述天堂盛景,那只花形屋顶就在巨型的璀璨吊灯之上,静静绽放。 在这,百人乐队整装待发,歌者都身穿戏服化好浓妆。 歌厅自带音量放大功能,这也显得所有交谈声归于寂静的一瞬,尤为奇妙。 人们屏息敛声,面露好奇惊艳,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汇聚在一处——《安德尔》的作者,莱特·莱恩身上。 全场除了伊凡人人都是行家,而他们都知道,一个《安德尔》,一个莱特·莱恩,于这声乐界而言,到底是怎样的惊天巨浪。 老指挥年逾古稀,头发花白,按捺 不住激动与择明握手,上下摇晃不肯放开。 “先生!我终于见到您了!请原谅我,我实在太激动。当我看到乐章那一天开始,我就急切盼望着能与您相见。” 声音包含崇高敬意,他仿佛见到偶像的小孩,几次按压胸口喘着气。 “这是弗兰克,我们的御用指挥。我的老朋友。”汉斯及时介绍。 就指挥这职业来说,弗兰克算是超龄老工。如今每指挥一场歌剧下来,往往能将他精力掏空,让他颤颤巍巍站不起身。 他大汗淋漓刚结束一次排演,脚步已有些虚浮。 其实他打算好要在近期退休,可看到《安德尔》这惊艳绝伦的作品,任谁都难以拒绝。 说着话眼前突然发黑,弗兰克惊慌暗道不好,但被一双手不着痕迹扶住。 “我想我们可以去前面,边坐着看谱边商量哪里应该修改,弗兰克先生。实不相瞒,赶了半天路,我不争气的小腿在投降了。” 为年轻人的救场感恩,老者眼中欣赏更深。 当他们坐下再交谈几句后,弗兰克愈发诧异惊喜,激动起身。 手势,节拍,不为外人熟知的技巧诀窍,当他在与这年轻作曲家交谈时,顺滑得像与同行为伍,甚至能从中受益匪浅。 “您也懂指挥?不,我指的是、您也会吗?” 择明小作停顿,点点头,“只学过微不足道的皮毛,还没实践过,刚才发言让您见笑了。” 【系统Z:真的吗,主人】 忽被质疑,择明嘴角微不可见上扬。 【我从没试过是真的】 弗兰克搓手起身,对身着礼服的莱特目不转睛,最后如灵光乍现一般大喊。 “汉斯!汉斯老头你快过来!” 经理在台上,正替饰演死亡天使的歌者调整道具翅膀,突然被吼还没反应。直到老指挥赶至舞台边缘招手。 弗兰克那火急火燎的架势,恨不得直接抬脚翻上来。 “汉斯,我想请示,让莱特阁下替我们排演一次,实在不行序曲就够了。如果可以,如果他愿意,我这指挥棒全权交给他。” “什么?” 汉斯不解又惊讶,探头望向莱特,发现对方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您知道,指挥于乐曲,尤其是歌剧而言,是至关 重要的一环。我虽然在这台上站的时间最长,可我知道我的平庸逊色,难以参透超出我极限的作品。这我怎么能带动情绪呢?” 话中有理,也听出老友掩饰不住的期待,但暴躁汉斯仍有着冷静一面,慎重再问。 “但你确定,莱特阁下能接替你的位置?” “你这是在跟我说混账废话,秃头老东西。” 彬彬有礼老指挥这句一出,汉斯心知肚明了。 但他下台时还是不服气回嘴。 “听我说混账废话,那你不就是老混账?腿骨子打架老东西。” 他嗓门比较大,不止舞台周围的人听见了,连第一排席位的伊凡也不禁揉捏眉心,为他无奈。 银箍桃木指挥棒到手,简单了解乐团分组,择明在即将走上指挥位时,手臂被人一握制止。 伊凡不知什么时候下来的,特地将他拽向僻静角落。 “以你的手,你想上台指挥?还是说你想用左手?” 择明摇头,“改换左手这太勉强大家了。毕竟位置已定,小提琴手在左,那么我指示旋律节拍也得在左。不执指挥棒的。” 伊凡似是心累一叹,“我不是说这个,我指的是你——” 左手食指光洁修长,轻轻抵在他唇前。并未越界贴着,但成功将他劝说休止。 “我能应付这一切,伊凡。” 单眨眼俏皮,笑意犹如狐狸小小诱引,跃跃欲试。 等男人再回过神,那道身影已站在奏乐团高位,两臂抬起,好似拥抱前方。 应经理汉斯要求极高的排演,连灯光烟雾也要照常进行,与正演无异。 头顶昏暗,全场漆黑的一瞬,人难免惶恐无措。伊凡心不在焉,盯着洒有微光的指挥台,牢牢跟随那有力挥动的起手式。 管风琴如雷炸开首音,弦乐紧追其后,竞相前行。 仿佛被末世洪流吞噬,霎那间失去自我,荡然无存。 就只能听见那低沉阴森的轰响,狂狷放浪的转音,一层层迭起,一节节攀升,托起人那渺小轻盈的灵魂,朝向不可触碰之天际。 医学上,生物以细胞为单位,那场中受人牵引,飞舞而成的旋律,便可切分成无数音符。 无论人是否承受得住,它们都不管不顾,狠心进攻听者全身乃至发丝 ,卑鄙地在残酷碾压中穿插温软留情,起起落落,直至对方缴械投降,彻底臣服。 磅礴之乐声声涌来,背对观众席的指挥家,那个掀起海浪,卷动风潮的魔鬼,他的双手飞快翻飞却仍叫人能看清,力道于克制疯狂间交错,使受制者不敢松懈,更无法松懈。 呼吸第一次像鼓风机发出难听声音,伊凡·贝内特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从第一个音符响起就在屏息。 在他的角落,他能看到挥棒者指尖掠过光束,弹奏空中沉浮的颗粒,朱唇嘴角上扬,与那支操纵全场的小小木棒有着如出一辙的诡谲魔力。 莱特·莱恩。 如今再念这一名字,伊凡难压与旋律相似的激荡。 确实,这人是名不可多得的全能型天才。 他能是画家,医者,诗人,作曲家,或包括最初的,也已无缘的钢琴家。 但就像依赖源自本能的直觉,伊凡无比确信,眼前指挥奏乐的人,有着最为合适的致命头衔。 一个天生指挥家。 一个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能肆意搅动掌控一切的操纵家。 毫无间隙的演奏早已超过序曲部分,第一幕至第七幕的时光,从未如此短暂。当咏叹调旋律渐弱,结束在指挥者收拍停止的动作时,所有人如梦初醒,久久无法回归现实。 偌大千人剧院没有观众,更无掌声,但座位上瘫软无力,面红耳赤的汉斯,已给出最真实的反应。 他用双手按压胸前,感受心脏剧烈跳动,像濒死之人声若蚊蝇。 “我的上天啊,我的天啊······” 这绝对会是场空前绝后的极宴。 没有人不会更赞同这点。 包括在隐秘看台俯瞰,双手紧握扶干的迟到访客。 男人年龄与霍昭龙相近,暗红外套别着昂贵胸针,袖口镶有碎钻,熠熠生辉。头发一丝不苟梳拢,前额饱满,鼻挺如峰,与霍昭龙的单纯威严不同,他锋芒内敛,湖蓝双眼古井无波,更贴切古国大帝的风范。 但像他这样的人,却带着一枚外壳暗淡的项链吊坠,此刻紧紧攥着,轻轻摩挲。 “威廉。” 他身后的年轻女子不似侍,更不像情人伴侣,走来手肘轻碰他,以赞许又轻快调侃口吻提醒。 “我想,这应该就是老汉斯连发十几条电报,催我们快马加鞭来看的‘天赐之礼’了。” 12、打破的声音是pop!-12 如同晚宴结束后依依不舍的热情告别,安士白剧院大门前,正上演着热闹欢送一幕。 男高音女高音,舞蹈领班总指挥,整只队伍人数众多,好在具备良好素养而不显得拥挤吵闹。 位于中心被包围,择明与众人一一握手相谈,解答疑惑,指点迷津。他这场排演持续到深夜,可他们仍因酣畅而精神饱满。 应接不暇,忙碌成辛劳鸟爸爸。 自知无法参与话题,伊凡站在外围,边观望着边这么想。熟悉的老爷车正从剧院左边驶来,他这才抬步踏入那热络圈里。 “车到了,可以走了。” 听见提醒,择明点头以示回应,总算能真正告别。 车在城中行驶缓慢,伊亚郡街道路灯通明,照亮整辆车内部。 等彻底看不见那座宏伟的湖畔安士白,伊凡目视前方,却朝身边伸手摊开掌心。 “拿过来给我看看。” 正靠窗回味排演,冷不防被一问,择明不禁心生困惑。 “抱歉,伊凡先生,您的意思是······” “手。” 不耐烦的急促掩饰着不自在,伊凡又道。 “如果你的右手能说话,他现在一定已经把你当成杀父仇人了。”越说越来了医生怒其不争的脾气,他转头冷眼一扫,“你以为你什么都能藏口袋?” 择明哭笑不得,将微微颤动的右手抽出衣兜。 三小时排演,中间还有片段重复练习,就算后来他没再充当指挥,右手仍已不堪重负。他指节弯曲,僵硬着掰不直。是肌肉痉挛不受控的表现。 抓握一瞬,伊凡不禁皱眉。 这手冰冷得像尸体的。 与强硬催促的口吻相反,医师伊凡的按摩极其舒缓,耐心将一根根手指包括小臂从麻木酸痛中解救。不过他如今也手臂带伤,动作不便使得时间延长数倍。 治疗在双方的沉默中圆满结束,此时行程也以剩下三分之一。 “忍也是你能忍。忍到哪天全废了,你是不是就心满意足了?”伊凡的结束语照旧不留情面。 择明活动着他复活的右手,诚恳道歉,“是我的过错,我还没告诉他们关于我手的事,更不想在那时候破坏 大家的兴致。” 对方瞥来一眼。 “应该是,你的兴致吧。” 择明微笑不置可否。只是当车驶向冷清郊野,四周昏暗唯见半轮明月时,发出一声餍足感叹。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由于白天发生的袭击,伊凡让老爷车特地将他载到庄园正门。这位好医师不放心,询问他是否要暂停几天课程。当然,之后是要补上来的。 “别忘了,还有这次问诊费。” 伊凡言辞凿凿,不容反驳。 “如果你还有下次明知故犯,我得考虑给你价格翻倍了。希望你记住。” 时至今日,择明已熟悉对方的说话路数。 于是语气愈发真诚,开口依旧打趣。 “好的,您的话我铭记于心,伊凡先生。我以我剩下的左手发誓,绝不会让他们成为难兄难弟,最后只留我孤寡一人,用脚吃饭写字。” 似是拿他这态度没辙,男人用力转过脸升起车窗,一声不吭令车加速驶离。 目送对方远去,择明摘帽挥手,甚是欢乐。 【系统Z:主人,您这样我很担忧您下个月拿不到薪水,买不起小马驹了】 择明:“不用担心,Z。和慷慨的伊凡先生不一样,我其实对放债收利略懂,不用苦等这一份工资的。” 【系统Z:这个略懂,和您的指挥一样的‘略懂’么】 踩着小径鹅卵石,择明双手背于身后,步伐轻逸,像伴着小步舞曲蹦跳。 “我就当你这是在夸赞我了,Z。” 【系统Z:是的,这是称赞】 舞步止于花房数米外,择明在小径上站定。 屋内透出灯光,但不及夜灯那般闪耀透亮,反而明明灭灭,光影摇曳。他放轻动作推开半掩的门,对出现在眼前的人毫不意外。 “晚上好,三少爷。” 霍子骥双手插兜,倚在桌边出神。他思考得如此忘我,以至于择明进屋说话才意识到有人。 佩戴面具的青年衣装不同平时,像刚参加一场化妆舞会,凭借出挑风度卓越舞姿,吸引全场受尽青睐。 小愣片刻后再转头,霍子骥已调整好表情。 他又成为那个放浪不羁,穷奢极欲的霍家三少爷,戏谑开口。 “我原以为,这个家只有我懂在外面找乐子,没想到,还 有你这厉害角色。”他过侧身,随意乱动桌面物件,拨弄着钢笔旋转。 “你说,如果我那瞎操心的老父亲知道你现在天天跟人往外面跑,他会怎么想?” “霍先生,或许终于不会再对我失望。毕竟我过去一直没接受他的鼓舞,多去外面体会生活,与人交友增加阅历。就像他一样,成为值得尊敬的人。” 对这回答不齿,霍子骥连连摇头嗤笑,“劝你别把他太捧上天。这老头子能有你说得那么好,我霍子骥这后半生就不碰酒,不上|床,也不吃肉。” 择明不禁向系统感叹。 【这毒誓,可比我刚才的那个令人信服多了】 “刚才找不到你的人,我跟我的呆木头二哥可是被当出气筒,骂得狗血淋头。” 想起了什么,霍子骥腔调忽然古怪,揶揄道,“我那二哥这回竟敢跟他顶嘴,被指着鼻子叱喝,直接摔门揍人。那样子,别提多罕见了。老头还问我,是不是我给他喂迷|药。” “顺便一提,我妈她还专程来劝我,要我多关照关照你。好让老头子别被气坏。你觉得,我该怎么‘照顾’你比较好?” 但没人比霍子骥更清楚。与其说是关照,不如说是牢牢监视并阻挠霍昭龙加深注意,方便他们母子行动。 在家主之位没真正归于他前,任何不利他的因素必须铲除。这是一直以来他在做,且胜券在握的。 直到那日雨夜。 目光不离倾听者脸庞,霍子骥试图找到可窥探内心的表情变动。 然而这张脸上除‘担忧’外,再无其余成分。 “霍先生这次受伤刚好在霍骊小姐生日宴前,他是最不希望出事故,影响庆贺的人。唉······只是先生这次也有不妥之处,怎么能拿二少爷撒气。” “别忘了还有我。”霍子骥脱口而出。 “哦,是的。”择明顺着点头,“还有您。” 忽然间心生烦躁,霍子骥挺身不再挨着桌椅。 纷乱思绪自这莱特·莱恩进门起就无法平定,昨天一夜过后,他就如迷失浓雾,找不出方向,定不下目标。甚至今天有酒友轮番上阵,相约他去会所畅玩,他都兴趣缺缺拒绝。 这才没躲过病床上的霍大家主传召,倒霉得去当挨骂板 。 无言相视迟迟等不见反应,择明饶过人脱去外套。 当他拿起剪刀准备修剪玫瑰花枝时,霍子骥才终于有了变化——人往后一退,下意识警惕,全身每块肌肉蓄势待发,俨然雄狮守卫阵地。 “放轻松,三少爷。我并没有随时随地带刀防身或伤人的爱好,这不太礼貌。”择明说着将小剪刀展示。 而听他意有所指,霍子骥反笑得开怀。 “哈!怎么,那我得等着别人给我抹脖子么?” 如此反问,他也松懈下来,懒洋洋插兜走到人身侧。 玫瑰暗香如甜酒,未见花开先闻其味,被择明托起的花枝绿叶繁茂,几乎要将躲猫猫的花苞完全吞没。 有条不紊的修剪声里,霍子骥忽听他一问。 “您知道,培育花苗为什么需要修剪么。” 为什么? 尽管自己不种花,霍子骥仍能说出大概。 无非是剪去多余枝叶,好让养分供给花部,避免徒劳耗养使之健壮成长。 回答后的他,被那双难以看穿情绪的眼睛望住。 “还有呢?” 浑然不知自己正被带着走,霍子骥抖着腿绞尽脑汁,却只能想到吃喝玩乐这些完全无关的地方。他啧嘴两手举了举,选择投降。 “我想不出来了,莱特大花匠。” 默认下大花匠名号,择明伸长手,像牵起谁的手拉过最里面一株。 “剪去病弱枯枝保证存活,更多的是表面用意。这些花,这些神奇且尤为美丽,又无私为人所用的生物,他们是活的。” 霍子骥一怔,随即不可思议嘲笑,“活?当然是活的。这谁不知道。” “既是活的,就不可避免地拥有逃亡渴求。他们扎根在泥土地里,栖息天空之下,不说话,不能动。” “但是您看啊,若哪时条件完满,它的根系生长将能比天更无边无际,没有谁能够再阻止它攫取养分甚至是它曾经的饲养者。” “它的顶叶也会快于飞鸟,最先抵达人们的神往之地······” 犹如天方夜谭的说辞,却因朗诵般抑扬顿挫的声调使人着迷,每一个字轻声念出,像雨点轻叩窗扉,滑下道道蜿蜒印记。 或许没人会特地记下自己所见过的每滴雨。 但当那滴答淅沥声起 ,记忆便擅自牵出逐渐清晰的形体。 这时霍子骥才突然发觉,原来因为一个人而记下无数细节,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天他身边的人就是这样站在这。 雨水从紧贴脸颊的发丝淌下,掠过微笑的嘴角,随着‘秘密’一词滴落,却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涟漪微荡的心底。 咔擦。 最后一刀修剪收尾,择明转过头,朝不知缘由发怔的霍子骥,结束最后一句。 “让花永远呆在花盆的最好办法,就是用修剪约束它。让金鱼永远长不大的最佳手段,就是只用那只小小鱼缸盛装欺骗它。您觉得呢?” 别过脸抓弄柔顺金发,霍子骥深知他不该在这时一言不发。但难压诡异的心脏冲撞,他除了沉默,别无他选。 “多谢霍夫人和少爷您,我并不需要您费心照顾。但如果,您能保持好这个良好习惯,守好我们俩的秘密过来听讲,我会很高兴。” ——你必须给我们盯牢这个马夫儿子 ——你可以在外面疯,但你要是不想前功尽弃就按我说的做 ——不要隐瞒我任何事,子骥 ——我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好 ——乖,听话,按妈妈说的做 ······ 不和谐音源自从小到大,不知不觉填塞脑海的句句命令。源于同一个人,是他的母亲。 笑声起初被压制着,可随双肩抖动幅度增强,霍子骥低沉放肆的大笑充斥整座花房。他像疯子发了狂,弯腰捧腹笑够,还要拼命深吸气。 “三少爷。” 再被呼唤,霍子骥直起身体。 “说出来你或许不信,这可是我第一个跟别人共守的‘秘密’。” “而我,感觉不错。” 燃着火的双眼,似乎从未像此刻明亮过。与往昔浑浊深厚的欲色蒙雾相异,是更为纯粹专一的焰心。 “我刚好有点上瘾。不如我俩再多造几个秘密,譬如说,怎么把某人的生日宴搞得乌烟瘴气,群魔乱舞?” 对于其中的刻意玩笑,择明目光谴责,摇头纠正。 “三少爷,您难道不觉得那样对待淑女,实在有失风度礼节?” 突然被认真责备,霍子骥不禁一噎,摸摸鼻子。 “我随便说说,你还真信了······行了,我现在 没空跟你这大花匠当学生,我还有好几场派对等着我,失陪喽。” 说罢头也不回离开,霍子骥的身影晃悠出花房,那扇金属门被恰到好处的力道关上。 【系统Z:或许您还有一项‘略懂皮毛’的技能没告诉我,主人】 择明正擦拭着剪刀前刃,颇感兴趣追问,“哦?你觉得是什么,Z。” 【系统Z:您一定很擅长驯养马驹】 择明并未答复。 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为他耳朵捕捉到的声音。 他的花房虽然离主宅远,但与某间琴房只隔着半座花园迷宫。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琴音如流水涔涔,如夜莺婉转,拥有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对乐声敏感的人,无法抗拒它的吸引。 手提煤油灯循着琴声前进,这是择明第三次推开这间专程为他准备的琴房大门。 无灯的厅堂,三角琴静立原位,背对他的人正忘我弹奏,一袭黑色长裙,头顶黑纱帽,仿佛刚从一场葬礼回来。 择明等到曲声停歇,人影站起,才温声唤出称呼。 “霍骊小姐。” 13、打破的声音是pop!-13 纱裙未带裙撑,圆帽垂落面纱,女人从头到脚已达参加葬礼的最高标准。黑色不愧为深邃厚重的颜色,让被誉为‘女神’的霍骊透出恍若亡灵的阴森气。 择明扬手,将煤油灯立于门旁壁橱,只身快步上前。 若为霍家庄园全员划分礼仪等级,那以舞姿般动作优雅绕过钢琴的霍骊,必定榜上有名,且位列前茅。 人由动到静,她亦从幽怨静止的漆黑魅影,变成真实存在的深羽天鹅。长袖衣裙款式保守,甚至能说老气,但因她一段白皙秀颀的玉颈,使画面赏心悦目。 仅剩两步,择明率先欠身,标准十五度鞠躬。 然而出乎他意料,霍骊主动朝前递来右手。 女人戴着绸缎手套,雪白布料绣有浅金花纹。它们与面纱起到同样的遮掩作用,将修长柔美的十指藏起,徒增遗憾。 择明没有迟疑,再度垂手立正。 钢琴边远离光源,几乎看不清黑纱后的真容,更别提辨别霍骊表情。可凭感知会意,他屈膝半跪,经人默许捧起那只右手。 他双唇微闭,俯首亲吻其指背,但留有恰当空隙。 霍骊在他直起身时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我还以为,你是会跑过来跟我握手的。毕竟你刚才的样子,像极了我曾经的老朋友,路易斯。” 轻声细语犹如午夜风铃微晃,不知是有意压着嗓子,还是因身患疾病,她吐字听起来有些虚弱。但毫无疑问,是女性声线。 而她口中的路易斯,是曾经的‘庄园最佳保镖’——一只威风凛凛,不服管教的杜宾犬。 两岁正是杜宾犬桀骜不驯爱闹腾的年纪,它由霍昭龙的生意伙伴所赠,运到庄园,结果意外逃出笼子。 当时,庄园共出动上下数十名莽汉男工,个个年轻力壮,魁梧勇猛却拿他没辙。 抓不到,围不住,用食物引诱它不为所动,它聪明得像个活泼机敏的少年,能轻易识破所有陷阱,肆意游荡园地。 可后来误打误撞闯进楼中,它奇迹般地被霍骊驯服,成为她专属的宠物。 据传闻,路易斯拥有探测器般敏锐的感知,日夜守在霍骊床边。一旦她有何细 微的发病征兆,路易斯都第一时间冲出房间叫唤。 有路易斯在,霍骊身边都不需要安排医生,甚至连病情也好转不少。 只可惜仅仅两个半月,路易斯就被仆人发现暴毙在楼道,被打得遍体鳞伤。 择明抽离思绪,语气稍快揭示着内心拘谨。 “在出于敬意的礼数上,我不想冒犯怠慢您。但容我真诚坦言,作为您忠诚热情的崇拜者,若没有人类的理智束缚,我的狂喜或许真会让我对您摇尾乞怜。” 霍骊掩嘴失笑,婉转似百灵啼鸣。 她没有继续展开话题的意思,转身面向钢琴。 指尖在低音区轻敲连音,沉重而压抑。 仿佛是一副思维在两具躯体运作,彼此间无需言语,择明双手搭上琴键,不假思索接拍合奏。 相同的旋律,他有意升调循环,柔板改为快板,赋予曲声明媚。他与霍骊共奏,两种琴音如明暗双线交错,冰火试探缠绕,迸发出奇异迷幻的间奏。 当二人双双停止,择明似受触动,感慨追忆道。 “浪漫盛夏夜。这是我与您第一次共同弹奏的曲子。” 只不过那时‘莱特’依然是莱特,而他们一个在主楼顶层,一个在酒宴大厅。 “是的。” 霍骊点头应声,马不停蹄开始下一曲。 曲目同样被她临时改动,有的本身是四手联弹,有的仅是入门练习曲,她像好奇顽皮的孩童,孜孜不倦又随心所欲。后来干脆无缝切换乐谱,一段滑音紧接着跳转到次首。 当下有句话对她很贴切。 她一个人,竟弹出百人汇集钢琴沙龙的情形,与自己切磋交流,向自己炫耀攀比。 但真正难能可贵的,应该是她默默奉陪的配合者。 择明右手早因长时间指挥出现震颤后遗症,如今强忍手腕酸麻,他仍伴奏得无可挑剔。 无奈能力毅力再强,他依旧难敌血肉之躯朝疼痛投降。 一曲《蓝勿忘我》到末尾段,择明右手抽搐弯曲,指腹偏移琴键。 不仅让这架优雅钢琴发出了铮铿杂声,粗鲁难听,更毁了整首美妙奏鸣曲落幕的圆满。 弹奏被打断那刻,霍骊有一瞬僵硬,双臂定在半空。 她倒吸凉气,呼声急促。 遗憾的寂静中,择明垂下 头不敢直视,宛如死刑前忏悔。他扼住自己令人失望的右手,惩罚般施力掐握。 “我很抱歉,小姐······望您责罚。” 兴致正浓忽被破坏,不满是毋庸置疑,但霍骊很快平静收手,关切予以询问。 “这没什么,我不生气。但我可不可以,看看它的伤。” 沉思着经过几番犹豫,择明将袖口挽至腕部,向人展示。 损坏未在他右手表面,但因骨骼错位导致的变形一目了然。皮肤下淤血消退,关节不再红肿,可仔细看,几处地方颜色仍深浅不一。 “你现在还会疼吗?” “托夫人和医生的关照,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需要点时间恢复。” 深深凝望这些斑驳色块,霍骊哀声叹息。 “他们说,这是因为我造成。” “真的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这番话从她口中说出,性质意义远不同字句本身。 作为霍家地位高贵的长女,最受众人重视保护的大小姐,她表现得过于‘善良怯懦’。却也符合久居不出,不谙世事的特质。 笼中之鸟,怀揣一颗脆弱敏感,花蕾般娇嫩的心。 择明并未直接回答。 “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小姐。” 霍骊略作思索,抉择时苦恼拨弄碎发,撩动黑纱。缕缕幽香随她动作弥散,是兰花风信子的前调。 “我就······不能选都听吗?” 她最后小声嘀咕着,颇有娇嗔意味。 “只要是您的意愿,霍骊小姐。我无论怎样都会满足您。您的喜悦是我至高无上的荣幸,让您失望是我的万劫不复的罪过。”青年说着眉眼微弯,唇角绽笑。 可他的下一句,却如箭矢无情,让对方绞紧双手,心沉入冰海。 “假话是,我被砸毁右手与您毫无瓜葛。” 真相便与之相反,起因果真在于她。 择明特地等这只鸟儿因惊愕歉疚抬头,续上后话。 “而真话是,我的受伤源自他人对我的‘嫉妒’。这种野兽蛮横又愚蠢,残忍又下作,光靠我只身一人抵抗,我必然惨烈败落。” “但是因为您,和与您的约定,我坚持下来了。” 尽管看不见面纱后的脸庞,但他已知道对方因他的话释然,使 那轻柔嗓音也带上点欢快笑意。 “有没有谁跟你说过,你的嘴跟你琴声一样甜蜜,可宽慰人心?” “您是第一位,我亲爱的小姐。” 霍骊歪着脑袋打量他,身子轻晃不复端庄矜持,尽显少女俏皮姿态。 “你就像一个高音音符。” 她轻笑道,“所有音符中,我最偏爱的那个。” 预料中的欣喜若狂,惊诧无措并未发生,在她看来,眼前青年的一句‘多谢小姐夸奖’平淡如水,尤为反常。 她有些苦恼地抿嘴,轻拍琴身,不知不觉主动找起新话题。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很高兴的,又或者,很失望的······” 一阵长久沉默始料未及,长久到她禁不住蹙眉,透过黑纱以视线描摹那张脸上的光影线条。 贴合鼻梁的面具,微笑时唇角旁的阴影,未能被遮掩的部分烧伤疤痕。 以及一双对她目光似水,饱含温情的眼眸。 “我永远不会对您失望,小姐。事实上,您是我的希望伊始,梦境归宿。” “我只是很担忧您。” “您现在,还依然感到恐惧吗?” 恐惧。 霍骊喃喃跟念。 扯紧手套裙摆有如触电,沉默者轮到了她自己,双眼因惊骇而瞪圆。 明知那蓝眸青年看不见自己的脸,然而那两道视线却不偏不倚与她交汇,令人产生被看穿的错觉。一如秘密委身阴影,却将在太阳光下无处遁形。 “我有点累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择明听见她闷声说着,委婉下逐客令。 一句‘好的,小姐’,他们两个地位差距悬殊的琴友就此分别。 出来时择明手中的提灯已扑闪黯淡,天边正泛着鱼肚白。 原来他跟霍骊这一弹琴夜聊就过去了整宿。 这时间点困意全无,择明穿行迷宫花园,任晨露沾湿发丝衣角。 【系统Z:为什么您说她在恐惧,主人】 “好问题,Z。这是你有史以来最好的问题。”他赞许道,并悠悠解释。 “这一夜,她在为自己来之不易,且短暂的自由欢畅,不愿浪费点滴时光。尽管她也追求着品质极高的弹奏,不过她心软太多,几乎是两倍了。唔,是相比较下。 ” 【系统Z:相比较谁,主人】 “嘘——这是秘密,别毁了惊喜。” 像初到琴房那日,择明绕开回答,调笑似得朝空气眨眼。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择明迎着晨曦回到花房,如此总结道。 作为尽职尽责的老师,他次日照旧收拾起课本教材,前往南片教堂。 然而刚走下便车,站在集市空地的那刻,他便敏锐察觉到一种不和谐的异状。 气球商贩,果摊农妇,补鞋匠,几乎所有曾对他笑脸相迎,热情问候的老熟人,如今见他竟毫无反应,当目光不期而遇,便立即转开,向别的地方吆喝。 沿街徒步行走,怪事接二连三。 橱窗后的店家前一秒还昏昏欲睡,发现他经过瞬间精神抖擞,眼神飘忽不定,在他身上流连。 一群乞丐汇聚巷口窃窃私语,打量的视线自始至终粘着他。 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闷热风流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恶意。 事实证明,择明的预感很对。 当他穿行最僻静的穷人街角,系统再次给出提醒。 【系统Z:主人,周围有人跟上来了。大概十八个】 择明速度未变,扬起头轻嗅,眯眼侧耳倾听。 “你错了哦,Z,应该是二十三个。” 前后左右,包括上方无人居住的破旧楼顶,他像被无数鹰隼盯牢的纯真野兔,不知危险来临,惬意地进食漫步。 从跟踪到出动,中间有着很长一段缓冲试探期,紧随择明的人或两两成对,或零散汇聚。 他们看见了彼此,眼中有诧异也有发现竞争的烦躁。只是为了不惊动猎物,纷纷选择团结,一致沉默。 深巷悠长,石板路散发暴晒后的青苔腥味,择明越是往狭窄曲折的路走,他们就得被迫加快脚步,在通道中拥挤在一块。 捕猎者发现猎物正往不可掌控的方向走,难再保持克制,逐渐小跑起来。 有一个开始打破跟踪平衡,后面便争先恐后。 阵阵急促脚步声灌满整片暗巷,可当他们拐弯停在一堵墙前时,错愕整齐闪过他们脸庞。 “人呢?” 其中一个难以置信高喊。 “我还想问你们呢,刚才谁先开始跑的,这下好了,人直接没了!” “你现在喊得大声啊 ,跑得最快的还不是你?” “统统闭嘴,瞎吵什么,找人啊!” ······ 为了相同目标,相同利益,因意见不合争吵时往往更加激烈,无法平息。 择明躲在墙后听得津津有味,拨弄着墙根杂草,别提多开心。 “没辙,不如我们回去。还是把那老头捉了,这样更快。” “啧,没办法,只能这样。听说那老头也快回来了,叫什么来着的?马库斯?” “光靠我们怎么知道他哪回来,老头又不像这‘怪脸人’天天经过集市,还是去找菲尔丁那群家伙问,他有渠道······” “那群小孩不也可以?我记得那卖气球的说过,他好像在教堂给那群小野|种上课。” “上课?哈哈哈,他能上什么,如何撕扯自己脸皮吗。” 轻抚嫩草的手停,择明笑意顿消。 当人群带着污秽粗俗的调笑扬长而去,他才翻越砖墙,利落而平稳的落地。 【系统Z:主人,您要去给点小教训了吗】 “是的,Z。” 手绢擦拭指缝间的泥土灰尘,好似擦拭开锋的利刃,择明嘴角噙笑,声音却是冰冷至极。 “总有人不知道,尊老爱幼,是为人必备的礼数。” 14、打破的声音是pop!-14 “这一点都不礼貌,布鲁托。你难道忘记莱恩先生要求的吗,我们要尊敬长辈,关爱弱小。这叫尊老爱幼。” 巷口野花田边,萨沙双手叉腰,煞有介事指责。 在她面前,男孩吸溜着鼻涕,红发如鸟窝被草帽盖住。 几乎所有‘莱恩学堂’的学生都汇聚在他们身边,各分阵营。 “我可是有遵守的,”布鲁托不甘示弱回道,“明明说好了我们摘这边的花,你们是那边的,可她跑进来做什么?!” 随他所指方向看,小玛吉安静坐在草丛中,一双眼睛紧随粉蝶扑闪,小脸隐约可见两道泪痕。 如今课堂生源扩招,教堂每天都有陌生伙伴源源不断涌入。萨沙他们作为首批学生,虽然不适应接触新人,但为最敬爱的老师,极力尝试交流相处。 没有成年人或生意场上的利益弯绕,孩子间打闹嬉戏,结实熟稔的速度其实飞快。 可为一点无关紧要小事而出现争吵闹矛盾,也能决裂得更快。 此番场景,正是最好的证词。 起因是昨晚,经老牧师提议,他们决定为莱特老师举行一场感恩会。众人各自准备礼物,再由全体学生摘来鲜花,摆成祝福雕像。 起初分工明确,大家也当作春游乐在其中。 然而当最小的玛吉跑错分工区后,双方人马莫名对立起来。 “玛吉是跑错了。但她又没妨碍你们,你跟她好好说不就行了?凭什么动手推?”萨沙一字一句反问着,甚至不畏对方男孩多,直接逼近两步,“如果你想解释她不听你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叫我过来带她回去?还非要弄哭她?” “道歉。你必须向她道歉。” 布鲁托撇嘴,不由自主缩脖子。 尽管他只比萨沙小一岁,但这年纪的女孩往往如春天的桉树,长势迅疾,眼睛一瞪比他还威猛。 更何况,她说得确实在理。 天生脾气急又冲,刚才他见玛吉不听他提醒,没忍住动手又推又拉。没太用力也不痛,但还是弄哭了对方。 道理已经明白,可背对同僚的布鲁托仍不服气,杵在原地像根柱子,硬邦邦的。 “你说是就是啊,我们 明明也没做错什么。而且,凭什么那莱恩老师说的都对······” 放在以前,萨沙可没耐心那么好听人碎念,直接带领大孩子们猛踹打压。如今收敛不少,她看着布鲁托支支吾吾憋不出字,白眼一翻,主动给人台阶下。 “行了,我们只想你为你的粗鲁向玛吉道歉,她接受就好。这你都做不到,你还是男子汉吗?” 激将法奇效显著,男孩声音立马来了底气,欲要为自己男子汉的身份明证。 “谁说我做不到,我当然会道歉。喂,玛吉是吧,你——” 道歉卡在中间,布鲁托被小跑奔来的人影扑个正着。 “你们快看哪,那只蝴蝶好漂亮,我们把它抓起来给莱恩先生吧!他一定喜欢。布鲁托你也去吧,你抓虫子最厉害了!” 两道泪痕亮晶晶,玛吉全然忘记此前种种不快,满心满眼都是莱恩先生会喜欢的蝴蝶。 蓝蝶边缘像涂抹漆黑轮廓线,中间镶嵌着蓝宝石般靓丽的色彩。它似乎不畏惧一群虎视眈眈的孩子,优雅而散漫,翩然舞动。 突然被夸赞,布鲁托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同时又有点骄傲窃喜。 “不错,就它是吧。我刚好带着网。走,你们跟我一起追,包围它。” 他立即招呼起好兄弟,包括萨沙身后几位捕虫能手。还不忘牵起激动亢奋的玛吉,有如一位远征者昂首挺胸。 上一秒满腔怒火,这一秒萨沙哭笑不得。 不过当事人都已冰释前嫌,她没必要再追究。 紧握分来的新捕虫网,追逐前方轻盈飘逸的蝶影,一种不同于太阳照耀的暖流,忽然于心中攀升而起。 知识言语贫瘠,萨沙尚不能解释其中缘由,可她永远不会忘记,是谁给她带来这份恩赐。 微笑不知不觉浮现,队伍也逐渐零散,分头穿梭小巷找寻蝴蝶。萨沙行动慢落在末尾,等她再拐弯时,前后左右都不见了人影。 正困惑往哪走,途径岔口的她忽被左边蹿出的身影吓得汗毛倒竖。 布鲁托一手拼命捂住她嘴,边费劲把玛吉往她怀里塞。 “快跑、快回去告诉牧师、不、随便谁!” 布鲁托脸上带伤,是跑太快摔倒蹭地所致,斑斑点点像鱼鳞。他见萨沙愣住,焦 急推搡。 “他们有人、不知道是哪来的帮派,把大家用麻袋套走了,刚刚我看到只有几个逃掉。” 仿佛为印证他的说辞,巷尾立即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幼时阴影轻而易举被勾起,萨沙心脏狂跳,下意识抱紧玛吉掉头狂奔,一路不敢停歇,更不敢放慢速度。 当她眼前发昏撞开教堂大门时,屋后的伊凡与老牧师皆是一惊。 脸色煞白的玛吉被老牧师小心接过,她则被伊凡搀扶着站起。 即便双耳嗡鸣听不清询问,萨沙仍牢牢抓住伊凡的手求助。 “先生、大家都被抓走了,我不知道那些人、他们是谁,应该很多,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布鲁托应该为了帮我,也被带走了——” 曾经伶牙俐齿,此刻语无伦次,伊凡理解这份慌乱,按住对方双肩,神色平静得堪称冷峻。 “你有看到他们的长相,听到他们说过什么话么。” 萨沙喘着气,脑袋从未转得如此之快。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道。 “我听到他们再说什么‘菲尔德’、还是‘菲尔顿’的。” 伊凡脸色顿时一沉。 戴维·菲尔丁。 视线瞥向自己受伤的手,伊凡当即联想到昨天种种。 但事件真正牵扯到的并非他,是会来这给孩子上课,又与戴维有过节的莱特·莱恩。尽管这是单方面,且不加顾虑的疯狂报复。 由于某些原因,他知道戴维·菲尔丁家族所属的民间帮|派——腹蛇。包括腹蛇成员遍布四周的大小基地,各类交易娱乐场所。 那些出身帮派的人,做事有多活络多重情重义,他见识过。 而他们能多狠毒多蛮不讲理,他也亲证过。 男人当机立断,起身披上外套。 “帮我照看好她们,大门锁住。我去找人帮忙,很快就能把他们找回来。” “等等先生、请您先等一下!” “您这是要去哪,又向谁求?” ······ 对老牧师源源不断的制止询问置若罔闻,伊凡手搭上门把那刻,终于被厉声叫住。 “伊万!” 老者面露愠色,然眼中更多是担忧。他压低声音道。 “我照看教导你,现在你就是这么选择的吗?” 男人定在门前,并 未回应也没下一步动作。 这不禁让老牧师心生希冀,放软态度乘胜追击道。 “你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你到底要去找谁?在主的面前,回答我。” 但令牧师失望的是,对方推开门只说了一句。 “我现在叫伊凡·贝内特,先生。” 教堂大门沉重而厚实,打开又关起,像一扇世界之门开合翻转,伴随震颤人心的闷响,明暗界域两相颠倒。 十五个被装在臭烘烘麻布袋里的孩子,听到的正是这种声音。 搬运他们的人与温柔毫无瓜葛,将他们丢地上叠着,令他们彼此磕脑门撞下巴,禁不住抽噎痛呼。 “这些是什么玩意儿?瞎糊弄这些,我可不给你们赏金。” 这嗓音难听刺耳,属于成年男性,伴着反胃的酒嗝声。 有人回答了他。 “戴维,这是那群跟他上课的小畜生们。” 名叫戴维的男人啧啧着走来,一一掀开布套。相比这群打手,他更不怜惜,连带着扯掉女孩几撮长发,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惊恐,哆嗦发抖,十五名孩子强忍大哭冲动,瑟缩墙角打量这陌生环境。 偌大酒仓原是玻璃工厂,如山堆积的酒箱旁,紧闭的大门窗户下,遍布剔透发亮的碎渣。 他们身处草垛边,围住他们的大人谈不上凶神恶煞,可一双双眼中不含丝毫怜悯,仅是算计阴谋的精光,足以为之惶恐。 “他那头丑怪物,会肯乖乖来这要人?别像上次哭着鼻子找爷爷找爸爸,到时候白费我功夫。”戴维拍打其中一个男孩脸颊,逗弄动物似得。 “这包在我们身上,只要这个最后到位······” 领头地位的打手摩挲两指,笑意谄媚又是掩不住的贪婪。 戴维扬起左手比划了一个‘三’,爽快答应。 “行,价格按你们人数翻倍不成问题,毕竟你们比那些零散招来的苍蝇更有用。”说到这,他禁不住地冷笑,猛灌一口红酒。 “只要最后能把他人带过来,呵,我保证,他今后就不会再出现,污染别人眼睛了。” “这么说,你是要准备亲手······” 打手领头做出抹脖子动作,好奇询问。 戴维小眼睛眯成缝,蔑视程度陡增。 “你可小瞧我们腹蛇的人了。光打死他怎么够?他不仅陷害我,让我手现在还得挂在我脖子上,简直像狗拴着绳。”恨意怒意交织,他越说越牙痒痒,“他甚至还让我接触霍骊小姐的计划泡汤,直接被赶出庄园!” 与戴维私下有接触,小领头立即打趣道。 “不是吧,你真想把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娶回家?我们这哪里没女人,她就有那么好看让你惦记到现在?” 戴维陷入回想,那垂涎的模样活像数天未进食的饿狼。 他仅仅见过一次霍骊。 那晚,他溜进主宅偷酒。 不知为何,当时明明才上半夜,整座宅邸却异常安静,根本没人站岗巡逻。所以虽然氛围令他发毛,可他仍壮着胆子行动。 酒窖被锁他无法得手,于是便将主意打到餐具和装饰物件上。霍家一对银刀叉,在外面也能顶半个月饭钱。 从未探索过主楼高层,他那晚才知道五层六层是空置的,而一声骇然咆哮几乎将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进楼梯隔间。 正因如此,他才透过门洞看见了霍骊。 她双足赤|裸,单穿白色长裙睡衣,披散黑发走下楼梯。 她的脸,就算是做出暴怒神情,也只会像醇酒那般浓香迷醉。她的人,即便像死尸苍白,像乞丐邋遢,仍如蒙尘珍珠耀眼夺目。 绝美一词,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 抽离短暂回忆,戴维摆手驱逐道。 “那可不,都吃过山珍海味了,你难道还想回去吃剩菜剩饭?快去,抓紧时间把那丑恶□□给我抓来。” “莱恩先生······才不丑恶。” 微弱的抗议,顿时寂静了全场。 戴维直起身扫视这群人质,冷笑质问。 “刚刚谁说的?嗯?” 见所有小不点低着头,不吱声,他抬脚踹翻装满空酒瓶的木箱,噼啪破裂声震得他们瑟瑟发抖。 一块形状适合的玻璃被戴维握在手中,他掐住前面女孩的脸,尖端抵上人嘴角。 “不说是吧,那我只好全部一起惩罚了,你们都快跟那丑八怪学坏了。” 玻璃尖扎得冰冷又刺痛,女孩已泣不成声。 “是我。” 窝在所有人后方,尼尔高声承认道。 “刚刚那句话是我说的。 ” 与目光狠毒的戴维对视,他毫不畏惧,因他已见惯这种眼神,也因他笃信自己的话绝对没错。 戴维抓住男孩头皮将他整个人拎起,没有盘问和给对方求饶的时间,玻璃块按进唇角,发狠用力一划。 痛起初感觉不到,尼尔没发出声音。 但亲眼目睹这残忍血腥的一幕,其余孩子或吓傻吓呆,或放声尖叫,恐惧充斥所有人心房。 把尼尔丢回草垛,戴维面目狰狞威胁着。 “谁下一个还敢乱说话,乱跑出去。就和他一样。” 对此,打手们司空见惯,最多感叹句‘不愧是腹蛇的’。 划伤几乎蔓延到耳根,好似小丑的夸张笑容,男孩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发出痛苦呻|吟。 无措惊恐的伙伴中,同样脸上带伤的布鲁托率先爬出来。 “喂、喂你没事吧。我帮你止血,你别乱动、千万别动。” 分明害怕至极,他仍强迫自己镇定,按课堂所学知识紧急处理。就是学得不伦不类,有点勉强罢了。 对小孩互助依偎的场面不感兴趣,戴维拉过半人高的移动栅栏,像对待牲口将他们圈住。打手离开,工厂大门一关,他又拎起酒瓶,美滋滋爬上二层工作台。 半小时过去,啜泣声此起彼伏。 尼尔虽不再淌血却已陷入昏迷,最初被威胁女孩也同他相识最久,守在他身边,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死亡于她而言,仍是模糊又遥远的概念,但疼痛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恶徒。她嘴角至今发红刺痛,深知被划开脸颊,又是何种折磨。 高空抛落酒瓶,砸碎在他们几步外。 “别给老子再哭了!吵死了。” 凌厉骂声却逼得她抽噎加重,不得不用沾血的双手拼命捂住嘴,身躯颤抖发冷。 在这绝望境地,她从未如此渴求温暖触碰,哪怕只是意作安慰的轻抚。 头顶忽然一重,温度仿佛透过掌心,传达进心底。 女孩错愕抬起头,泪水险些为那张熟悉面容夺眶而出。不止是她,所有心不着地的孩子,双眼再度发亮。亮晶晶的泪光里闪烁希望。 择明食指抵在唇前,及时示意众人噤声。 年龄最小的男孩踉跄冲来,试图穿过栏杆抱住他的腿。这个吓坏的小东西 ,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什么,只像野兽幼崽,下意识追寻母兽温暖安心的怀抱,嚎啕大哭。 同样以手轻按住人,择明弯腰,在这小可怜头顶印下一吻。 面具冰冷,唇却是温软的,被他蔚蓝如海的眼睛注视,男孩如暴雨骤然止歇,乖巧站定。 而择明的视线,在尼尔惨不忍睹的伤上停留最久。 他最后捡起一块块玻璃碎片握着,俯身呢喃轻如呓语。 “让我们再玩一次‘瞎子找人’游戏。” “还记得游戏规则吗?你们闭上眼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作弊睁眼,数到二十开始,马上跑到外面躲起来。然后,我会数道一百,来找到你们。” 对着他,孩子们无条件点头照做纷纷闭眼,也就错过他们这温柔和善的老师如乌云遮日,神色刹那阴冷的奇景。 一,二,三。 第一枚玻璃飞射,精准砸破第一盏灯泡。 四,五,六······ 第二第三盏紧随其后,瞬间暗淡。 醉酒脑袋昏沉,戴维在灯炸裂第五盏时才发觉异状,揉着脑门起来。 这间老旧工厂有点年纪,而他平时除了喝酒,也不常来,原以为是电路设备问题,他晃悠悠准备下去。 最后一盏灯,是悬在草垛正上方的。 看清人影他反应未及,怔在原地。 可当那莱特·莱恩嘴角弯起,对他炫耀般举起持有玻璃的手,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怒吼未出,仅剩的光源在一场短暂而绚丽的炸裂中消失,他顺扶梯下滑,手持破酒瓶直奔草垛。 然而他低估了黑暗带来的不便,十几步路跌跌撞撞,怎么都找不到方向。 “出来!你这烂泥蛤|蟆脸!” “别以为你逃的掉,我外面还有人看着!” “莱特·莱恩!——” 咆哮愈是大声,四周被衬得越是死寂。 这反常的安静非但没让他放心,反而滋生出惴惴不安的情绪。而越是慌乱,双眼越难以适应这份黑暗。 第一下右脚踝被砸,犹如大树根部斩断,戴维栽倒的那刻,清楚的听到骨骼断裂的脆响。声音与他手被砸断时的如出一辙。 第二下脊椎中央敲击,他像瓷器被找到隐藏裂缝,整个破开失去活力。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有 种痛,能痛得他失去呼喊的能力,只能匍匐在地,不断抽搐。 踱步声围绕他转圈,轻盈而缓慢,调子一如它的主人,似蛇盘旋收紧身躯,一点点挤出猎物肺里的空气,将其绞死。 “您知道么,戴维先生。” 他听到对方说道。 “在有些养蛇场里,他们会这样惩罚无法驯服,肆意咬人的‘坏蛇’的。” 他的头被人拽起,但他身躯无力,无法动弹。 冰冷的玻璃,塞入他齿间,玩闹似地轻轻敲打,磨|蹭|舌尖。 “他们会,拔了它的毒牙。看着它懊悔扭动身躯,张嘴痛苦哀求。” 双目终于适应黑暗,戴维·菲尔丁却如走投无路的虔诚信徒祈祷,期望这只是能醒来的噩梦。 因为望着他嘴角噙笑的青年,像剧毒的腹蛇吐出红信,嘶声连连,对他道出世间最令人颤栗的恐怖言语。 “最后剥了它的皮,将它挂在笼子上,像个独特又漂亮的展示品······是的,漂亮又独特。” 15、打破的声音是pop!-15 车无法挤进狭窄路段,因此拥在路口,让所载乘客下车。 行动有条不紊,沿小道鱼贯而入,他们或环顾周边,或直视前方,时刻警觉又并不刻意,无一不是安如磐石的神情,沉着不愧于‘军队’之称。 伊凡·贝内特落在最后一位,动身前被司机阻拦。 “阁下,您没必要进去。” 司机越过靠背按住他车门把手。 “我们先生不希望,您又在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出了差池。” 右手割口隐隐作痛,提醒着前次惊心动魄的袭击,然而伊凡决意已定。 “有他们在,我会不安全么。还是说,你对你们先生的实力存有质疑?又或者······是不信任我?” 伊凡目光冷冽,质问难以回答。趁司机沉默的空档,他推门追向队伍。 帮派腹蛇据点众多,但位于附近适合关押人质,较为隐蔽的屈指可数。支援分成数队出动搜查,他则跟随其中一支前往最可能的地点——查尔斯玻璃厂。 伊凡匆匆跟上时,队伍早聚集在工厂外。 出乎他意料,孩子们已经被找到了。 他们被簇拥着领出那间破旧门卫亭,见他像见到救星,一拥而上。 场面略显混乱,有急着给他看伤,有边哭边胡言乱语。救死扶伤但未同时应付数量如此之多的小孩,伊凡感到头疼。 他不得不佩服起某位连续上八节课,还能继续陪学生玩耍的‘莱恩老师’。 “医生!老师他、莱恩先生他还在里面。”布鲁托挤进求安慰的队伍,总算说了句有用的话,“他让我们出来等,可我们一直没看到他。对了,里面还有个叫戴维的该死混蛋,就是他把尼尔伤成这样!” 掠过男孩嘴边的伤,男人眸光暗沉,蹲下捧起对方脸检查。 “不是很深,能够缝好。麻烦你们带他们先行离开,处理伤口要紧。” 示意同行者将这群吓坏的小不点转移,伊凡视工厂为目标,雷打不动。 工厂东面外墙边,一扇小门留有新鲜痕迹。它的锁被撬开,锈斑剥落洒满地。 队伍成员紧贴墙根,查探确认安全,立即互打手势。 随三声倒数结束 ,队伍攻破工厂可有可无的防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开大门锁头。 耀眼阳光一同闯入漆黑厂内,碍于范围有限未能照亮空间深处,他们不得不放缓脚步,警惕四周。 嗅觉较常人敏感几分,伊凡进门起就眉头紧锁。 他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鲜血气息。 如雾薄薄一层,微不可见的粒子翻腾,扑向脸颊挥散不去。 木板封闭的门窗被逐一敲开,当光蔓向工厂中央,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奏响,编织成一首惊悚短曲。 他们正上方,搬运货物用的吊钩左右摇晃。 这尖勾今日竟仿照起它的兄弟‘鱼钩’,垂挂一条巨型鲜鱼。 然而陆地上是不可能有大鱼出现的。 那是一个人。 “这······这是人?!死了吗?” 捕捉到谁的惊呼,伊凡·贝内特心霎时提到嗓子眼,顾不得形象仪表,左右推搡挤开人,来到吊钩下。 定睛凝神,他因眼前所见错愕发怔。 ‘大鱼’的身形,衣着,皆是他不熟悉的,即便对方肩部以上被悬顶阴影藏匿,他也笃定这不是莱特·莱恩。 ——秋天,渔夫大丰收的时节钓来一条最肥美的‘国王’鳟鱼,它鳞片金光闪闪,两腮鼓动,尾尖笔直垂挂不再乱舞,终于变成一位西装革履的斯文绅士 脑中浮现笔者姓名未知的诗词,伊凡与周围等人被一阵窸窣惊醒。 酒箱堆后,择明探出脑袋。 “噢,”他现身,小作惊讶道,“我还以为我真要大难临头,逃不过这遭了。” 望着人从暗处幽幽走出,伊凡一时无言。 莫须有的心慌扰乱思绪,他脱口而出。 “你没事?” 疑问简直好笑且多余,即便如此择明仍展开双臂,认真展示着。 “如您所见,伊凡先生。我很好,多谢你关心。” 说罢仰头向上看,他一声叹息,别有深意。 “倒是戴维·菲尔丁先生。我过去就时常担忧他喝醉酒迷了眼,伤了自己······唔,我深表惋惜。但或许他还幸运地留有一口气,能请您这些朋友帮忙放他下来吗?” 操作平台位于二层,支架由铁架木板搭建,宽敞又结实,人走上去轻而易举。 可以戴维这姿态和位置, 他若是想跃下‘钓’起自己,难度绝非一星半点。 面对诸多疑点,伊凡一反常态放弃深究,示意帮手将戴维放到地面。 领队哈罗德面容瘦削,长有一只傲人鹰钩鼻,他蹲下探查戴维生命特征,语气与之冷漠神情相符。 “他还活着,阁下。” 哈罗德尚未提及的内容,是戴维嘴角耳边溢出的可疑血水,以及脸颊左右被剥开,沿鼻梁完美对称的皮肤。 一只‘蝴蝶’于他面庞上歇息,双翼由他脸皮所造,紧贴周围隐约可见的切割线条。 那人对戴维所做,绝非憎恶主导。 他看戴维的脸,好似看待上好泥胚,精雕细琢,打磨作品,期望赋予其美好的价值,实现超乎寻常的蜕变。 手法精湛,不会让伤者鲜血四溅,甚至感受不到煎熬剧痛。因这份雕琢处处透露着珍视,才使其中的残忍愈发不寒而栗。 行医来目睹无数触目惊心的伤,伊凡率先恢复平静。 然而某种怪异情绪浮现,强烈难以遏制。是安士白剧院那晚他亲临排演时凶猛的颤栗感。 强压不安,他定神指示道。 “给他注射麻|药,趁现在把他送到就近医院,丢在门口。注意行动时不要被人完全目击到。” “遵命,阁下。” 哈罗德扬手二次吩咐部下,余光不经意瞥过角落。 佩戴面具的青年负手而立,观望着他们。虽是置身事外的做派,但偶尔又流露出欣赏的悠然惬意。 他们心知肚明,到底是谁向这名绑架者施以酷刑。 “恕我直言,阁下,”哈罗德趁与伊凡擦肩而过,轻声告诫,“您的这位朋友,您所说的‘受害者’,他可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爱心泛滥的软蛋。至少,现在的他不是。希望您擦亮眼睛,不只是为了我们先生,还为您自己。” 伊凡五味杂陈,失去往常刻薄精悍的言辞,待哈罗德远去才回神。 在那双蔚蓝眼睛的注视下前进,他紧盯面具上残留的血斑,掏出手绢。 “擦擦吧,这里沾了点脏东西。” 择明点头道谢,拭去血色,与伊凡肩并肩离开乘车,一路镇定如常。 他们赶回教堂时,尼尔已情况稳定,伤口整齐缝合,外面贴着纱布,完全看不出之前的 狰狞骇人,他人在麻醉药作用下呼呼大睡,算是有惊无险。 出于对安全的考量,伊凡决定暂停教堂的课,同时将萨沙几个孩子与牧师一行接到他镇内的住处。 早晨被绑架,午后又突然被告知要搬家,孩子们受惊吓不轻,神经紧绷频频出错。 发现萨沙又一次举着衣服傻愣愣定住,择明靠近,按下对方的手。 “东西可以不用带那么多,萨沙,我们会帮你们准备好。大家都会没事的,我保证。” 收留者伊凡没发话,但依这位面冷心热医生的脾气,衣食住行铁定不亏待。 女孩转身,双目因哭过发红,眼睑肿起。她像风中无依无靠的秧苗身躯颤抖,最终控制不住向前重重一扑,趴上那温暖宽阔的胸膛。 “莱恩先生、为什么会有您这样的人?” 伴着啜泣,她哽咽发问。 “为什么您要对我们这么好?一次又一次的、这样帮我们、拯救我们?” 侥幸逃过绑架,但她几乎所有的同伴,亦是她最珍视的兄弟姐妹都不幸落入奸人之手。她当时绝望得失去灵魂,成为具行尸走肉。 可车不仅将尼尔他们送来了,连同带回一个‘恩人’救他们于死境的佳话。 莱特·莱恩只身步入虎穴狼巢,毫发无损归来。 她并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只知道这是她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强大,也最美好的结合体。 只要记住这些,足够了。 轻拍萨沙后背为其顺气,择明等抽噎声渐歇才拥着人宽慰,嗓音轻柔。 “为什么要救?” “因为你们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是值得我付出倾注,上限可至一切的。我不希望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让尼尔变成这样,我愧疚万分。希望你们允许我未来补偿。” 说话间有意偏头一看,伊凡·贝内特在不远处。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闪躲,男人侧身错开他的视线。 择明浅笑收回目光。 “我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别人冤孽临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身上。” 黄昏霞光灿烂,云晕开一片奇异赤色,教堂尖顶的十字犹如缠绕烈焰,在这背景中淬炼发亮,而车队于教堂门前出发,有意分开行驶避免追 踪。 再与择明共乘一车,伊凡却比以往缄默数倍。 驶上老路,车身颠簸,他本人再也招架不住这种安静,忍无可忍开口。 “所以,这就是你惯用的伎俩?” 他问着转头,终于不躲避对视。 “用你表现出的冠冕堂皇,和蔼可亲,去掩盖你——” 从诧异到失落,因青年这神情的骤然转变,他一瞬止声,不知所措。 “我不否认,那是我做的。而且你们若没进来,我或许还会继续往下完成,伊凡。你觉得······我很过分吗?” 不带敬语,二人间距仿佛即刻缩短。一如空间有限的后座里,对方探身突然朝他靠近。 “暴徒?恶棍?还是疯子?请告诉我,伊凡,你觉得我是哪一个?” 相处以来,莱特·莱恩从未如此咄咄逼人,也让他慌乱加剧,清空脑中备好的说辞。 伊凡手心出汗,身体发麻发热。 但一种预感,已被他初步证实。 在那宏伟大厅挥舞指挥棒,甩臂扬手犹如医者操|弄手术刀,木偶师支配傀儡提线,绝非至纯至善,同春日般美好的存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赤色火种伪装成无私焰光,蠢蠢欲动着,诡诈企盼着,期望落向某处,引燃无法挽救的熊熊烈火。 他眼前这人在享受他无法理解,甚至难以接受的乐趣。毋庸置疑。 而若放任不管,未来定会发生超乎想象的恐怖灾难。 此刻彼此过于接近,以致思考停滞,伊凡下意识后缩却反被抓住手腕。 同样受过伤,将他握住的右手掌心却是异常冰凉。 曾为对方的主治医师,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只手的凄楚。真要有,也只能是莱特·莱恩本人。 “您会怎么处置我,伊凡先生?” 伊凡嘴唇翕动,内心矛盾深深影响语言思维。 他艰难开口。 “我又不是审判你的法官,不是警察、或者他们帮派的——我没那意思,”边唾弃自己不知所云,他边重新组织语言,沉声解释,“告发你与否,是个可弃做的无解题。这戴维·菲尔丁,包括受他鼓动来祸害你们的,都不是什么正经无辜人。至于我······我只是对你的处理方式难以苟同。仅此而已。” 将针对 戴维的行径归咎为报仇,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如今所见种种,早已偏移‘报复’一词。 但无论怎样,莱特都已与腹蛇帮派结下怨仇果实。 ——那不是单纯的折磨乐趣,是隐晦地宣战,顽劣地试探 猜测一闪而过,伊凡心间发怵忧虑更深,又说道。 “你明明有更好的,更符合道德常理的选择。” 哪怕是把戴维套麻袋狠揍,或向霍家请求撑腰,或求助于他。 一语结束,焦灼令伊凡再度躲避相视。 “是这样么······” 松开对方的手,择明慢慢靠回位置。 车轮经过小坑颠簸,整车激烈摇晃,他的从容让他看起来如高山岿然不动。 “对我而言,伊凡先生。若真要选一个制裁者,我更期望那会是您这样的人。” “我记得圣书里说,我们是神依照自己模样所创的。他恩准我们,流放我们,最后又定下期限,说要审判我们。多么奇怪,他每一天,每一刻不都在这么做么?” 择明指尖刮擦玻璃车窗,发出刺耳又令人不快的杂音。 他所言的一字一句,像这杂音侵扰头脑,拨乱思绪。 “可我与他不相识,他也不知晓我的痛苦与欢愉,我却要听他斥责我,宣判我的罪孽?真是苦闷。” “有时候,我更宁愿是一位知心老友将我送上最后旅程,而非眼神冰冷的陌生者,或让人生气的坏家伙们。” 听着这玩笑口吻,伊凡浑然不觉得有趣。 “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凛若冰霜,俨然一位公正审判者。而他问道,“那天在鱼市,你离开我又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 【系统Z:主人,他大概率是在怀疑您的行为用意】 往深入想,是在怀疑他与‘莱特·莱恩’的契合度。曾经的莱特虽心怀恶念,怀揣毁灭的报复念头,但没有在人家脸上雕刻的爱好。 再闻系统善意提醒,择明轻抚耳垂。 恰到好处的沉默,是予人过度情绪的优秀断章。 停顿过后,他开始作答。 “为我愿真心交付的亲友,抹除冒犯到他,伤害他的。但您知道,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过去与我说话的兄弟姐妹,就只有 花园里的马蹄莲。” ‘家人’,‘兄弟姐妹’,单词如重锤在伊凡脑中猛敲数下。 密不透风,厚实坚硬的玻璃碎出一道道裂缝。 “我视尼尔萨沙为我的孩子。还有马库斯先生,您见过的。那位关照我,幽默又亲切的长辈,我与他情同父子。” “而我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他们从不在乎我皮囊的好坏优劣。您也一样,特别是在记账方面。您从不给我优惠和体恤。像哪句话来着的,唔——” 【系统Z:您应该是想说‘亲兄弟明算账’,主人】 择明恍然大悟:“噢,亲兄弟明算账,算得越清关系越亲?这么看来,我们真亲密无间,伊凡先生。” 伊凡别过脸吐气,扶额似是没辙。 “这都什么时候你还说这个。” 想到一事,他拧眉又问。 “所以,你上次找到那个袭击者,也是像今天——” 择明食指摆动,婉言打断:“您说只有一个问题,这下可没第二问了。” 男人一愣,随即懊恼啧嘴,不禁怀疑起自己岁数没到,头脑就先不争气退步。 “请您放心。今日起,这些无礼奸妄之事,我不会允许它们再发生。毕竟,那天起我就向自己发誓,哪怕是要舍弃这只手,这双腿,我这不值钱脑袋······我也要守护好失而复得,更重要的东西。” 面具不含表情弧度,可一旦双眼眯起,嘴角上翘,冰冷银面似乎也沾染笑意。所以尽管择明正说着狠话,仍叫人害怕不起来,更难生抗拒之心。 透过单面镜片凝望,伊凡仿佛看见深埋记忆的久远一幕。 为救妻儿义无反顾冲向火海的木讷男人,疯了般狂吼呼唤,火苗不再是畏惧的危险信号,是能抗争的敌人。 而这个男人,他的父亲,没那么幸运打败敌人。 所有敌人。 速度放缓,车头转弯,庄园大道出现在前方。 明白即将分别,伊凡不再继续话题。从他坐姿的放松程度来看,他情绪比出发前缓和许多。 车驶进庄园,将择明在宽敞林道旁放下。而他身边这位医生如他所料,刻意用着冷冰冰语气,对他强调。 “今天为止的这些事全平息前,课我是不会让你继续上的。 你干脆安分呆在庄园,省得给某些家伙有机可乘。到头来······你们两方都想胡作非为。” 似警告又像劝戒,这男人深深看他一眼,说出最后一句。 “我可不是每次都能在你胡乱收拾人后及时出现的。” “您说的是。我谨遵教诲。” 以系统的Z绝招送走满脸无奈的伊凡,择明站姿乖巧,摆手告别。他不禁感慨道。 “伊凡先生果真是聪明人,擅长辨别肌理,目光可透析皮肉之下。不亏是医生。” 【系统Z:而我差点以为,您的反派之路将要断送在这了。在监狱,或在疯人院】 “嗯?” 择明哭笑不得:“我就当你是在担心我了,Z。” 【系统Z:是的,主人,我确实担忧。为您逐步暴露出的危险一面】 树影下择明停步,视线聚焦在前方无人的空地。 四周枝叶挤在一起,像潜伏着危险动物沙沙作响。他迎合风声开口。 “而我也不得不承认,Z。我一样在担心着。为你正逐步暴露的秘密目的。” “可你对我藏着小秘密,我也对你有所隐瞒,在这层面上我们是扯平的。或许,这样能更好维持合作相伴。” 两句话快如抢答,不给对方回应间隙。他走过花园东畔,吸气深嗅幽香。 “真希望你哪天也能闻到这与圆舞曲一样欢快的香韵,Z。今晚,很适合我们采摘丁子香制油。” 像他一笔带过含有锋芒的话题,系统以平常语句答复。 【系统Z:那请您这次务必注意火候,别再烧炸了玻璃瓶】 丁香油放置过久,澄明液体逐日泛黄,变成漂亮的琥珀色。 将它倒在手中晕开,抹上柔软腹部,光泽如同烤鹅金黄诱人的脆|皮。 密闭房中床边纱幔垂落,香薰味浓烈致使人头昏脑胀,霍子骥陷在大床枕头中,揉捏眉心。 床尾站着一位少年,面容娇好,体态修长又白净,赤|裸着披着轻薄纱衣。 发现男人目光自始至终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超过半分钟,少年心中虽疑惑面上却不显,只俯身爬上被褥,趴在对方腿|间,两眼朦胧像含泪。 “哥哥,您不喜欢我了吗?您今天过来,都没抱过我。” 丁香油暂时让霍子骥回魂,他两指捏住少年 下巴,打量着,忽然命令。 “不要叫我哥哥,叫我三少爷。” 在这地方只要钱到位,喊顾客什么都无所谓。可作为霍子骥最常临幸的一员,少年只觉得今日更加奇怪。 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唤道。 “三少爷?” 霍子骥撇嘴,不满道:“再来一次,认真点。” “三少爷。” “不对,再来。” “三少爷。” “还是不对。” ······ 声音甜腻可人,以往最是能勾起蠢蠢欲动的情||欲,当下霍子骥却皱起眉,松开对方的同时推开人。 他拎上外套一言不发刚离开,房内少年便带着不可思议的脸冲进休息室,向同伴分享这极度反常的经历。 “他甚至都没碰过我,进来也只顾着自己喝酒。中途离开过一次,好像是有人给他送点报,说到什么剧院,生日场地。” “你们说他是不是腻味我们这了。” “可罗斯夫人没说过啊,晚上还让我们好好准备招待。” ······ 红绒卧榻上,浓妆艳抹的女人默默倾听,修剪指甲。她是这资历最深,也算最了解贵客‘霍子骥’的。 其余人猜测时诧异不解,她摆手断言则无比自信。 “你们就别瞎担心了。要么是挨批,要么是着迷,总而言之这匹小野马,最近是找到安定的事情做了。” 事实正如她所言。 霍子骥深夜归家没有回房,反推开僻静花房的门。 躺椅上,择明单手举书挡着脸,霍子骥人未进门他就先出声道。 “晚上好,三少爷。” 屋内,一缕缕丁香油味似清凉溪流洗刷全身,霍子骥不自觉拍打肩头,嫌弃起他满身香水烟酒气。他叉腰笑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不得不说,您身上的味道向来很具有分辨性。三少爷。” 对方放下书轻笑回答,并问他。 “所以,您今晚是准时来上课么?” 看着这张面具,反复回味方才短暂的呼唤,霍子骥勾起嘴角,踏入花房关起金属门。 “是的。我洗耳恭听。” 16 打破的声音是pop!-16 画像后是…… 气味像是丝带,一条条漫延四周萦绕鼻尖。 餐桌旁,霍夫人轻轻吸气,嗅出除佳肴美酒之外的气味。 橙花油混杂茉莉香的清甜。 其中似乎包含更复杂的香味,过淡她分辨不出种类,但质量绝属优良。 若它是一款香水,必会在她的太太圈里引起股滔天狂潮,贵妇小姐们争先恐后购买。只因它的后调余韵持久悠长得惊人,香味虽清浅,却能轻易冲破饭菜浓香,保有独一无二的特性。 实是罕见佳品。 若是偶然发现,她不会太在意。但接连七八天庄园各处弥漫这股幽香,此刻源头近得出奇,她不得不探究起来。 桌边只有霍子骥陪同用餐,她问道。 “子骥,是你换香水了?” 霍子骥正用银叉搅弄肉丁,心不在焉一挑眉。 “换香水?没啊。我不是一直用你定来那家店的么。” 霍夫人放下汤匙,看着他目不转睛。 为实现霍子骥稳得家主之位的终极目标,她多年来打通庄园上下,安插不少‘眼睛’为她服务。既有时刻监视别人的,也有监督这不省心的小儿子。 她自认为,没有谁比她更了解霍子骥。 纵使这刚成年的三少爷自小有着野马脾气,桀骜又随性,可对她最是乖巧懂事。就算会不满犟嘴,大局上仍听她指示。 然而近几天,超出她掌控的事正慢慢发生。 夜夜在外寻欢作乐,与狐朋狗友混迹会所的霍子骥消失了。 贴身侍者照常会跟丢他,当他和以往一样,是找各色情人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匪夷所思的是,他每回再现身竟从头到脚清爽,眼中不见淫|欲得偿后的餍足。言行举止虽懒散不着边际,静坐出神时间却占据极大部分。 一如今夜晚餐,霍子骥从坐下到现在,拢共才说四句话。 “最近是筹备生日宴会太忙,累着了么,子骥。” 霍子骥思绪飘飞,等霍夫人问他第二遍才反应过来,往椅背一靠。 “可不是么,爸他腿受伤还躺着,上次追查袭击者没结果,他估计要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们那国|宝二哥又根本帮不上忙,天天把自己关画室里。”发牢骚到这,霍子骥摇头离开座位,“还剩四天迟迟决定不了场地方案,请帖没确定版本,我哪有心思搞别的。” 霍夫人神情舒缓几分,点头宽慰几句便不再挽留。 “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好,毕竟你可是我儿子,霍昭龙的儿子。” 霍子骥晃悠到门旁,抬手一扬当作答复。 太阳落山带走夏日高温,人漫步林间,总有氤氲水雾扑面,凉意刺激神经。霍子骥特地钻树林绕开可能跟踪自己的仆人,从花房后门悄悄潜入。 夜灯烛台亮度合适,光洒满角落。 前方有一人面对小桌,执笔挥洒不停。 霍子骥唇角不自觉上扬,如做贼蹑手蹑脚靠近,拱起两手做出前扑姿势。 距离仅剩五步,他屏息凝神没弄出半点声响,孰料对方竟将笔一放,淡然出声。 “今天您来得比昨天更早了,三少爷。” 择明合上羊皮纸书册,轻拍衣袖站起。 转身向人鞠躬,他亦解答对方的疑惑。 “今天风向朝东南居多,您若是从正门走,我或许还不会那么快发现你。顺便一提,由您取名的这款‘赫柏的金杯’,意外的很适合您。” 因香水偷袭失败,霍子骥气馁得往躺椅里倒。 “鼻子这么灵······你是狗么,”他无奈咕哝着。 衣领间滑出一小小物件,锥形玻璃瓶指头大小,底部包裹金箔,隐约可见淡黄液体。缕缕馨香透过瓶塞缝隙溢出,属于他亲眼见证诞生过程的香水。 他以目睹玻璃器皿烧炸的惊吓为由,将几大盆原料所制的香水霸占。 一开始不抱希望的,谁曾想对方很爽快给他了。 霍子骥摩挲下巴,笑得玩味。 “反正我没什么事做,就先来你这赏花赏月赏人呗,谁让你是这家里最大的一朵奇葩,成天通宵不睡觉,又是剪花又是写谱子蒸香水,你居然一点都不困。你是石头做的吧,都不用睡觉。” “那我多谢您夸奖,三少爷。” 道不明是哪不顺心,霍子骥撇嘴沉默,视线紧随花房中走动的人。 距霍骊生日只剩四天,虽说宴会全由他操办,但依旧要通过霍昭龙那关。此前他推出数种方案都被否决,于是一直耽搁至今。 时限临近,他不着急,反倒是心心惦念霍骊的某‘工蜂’愈发忙碌。 注视那道身影在花架前来来回回,霍子骥右手撑头又道。 “鲜花我愿意用你的了,香水也帮你试了,你还想准备什么秘密礼物?注意点,别超出我的预算,那样我们可扯不平喽。” “我还以为,三少爷是有着一颗希望亲人愉快庆生的真诚心。” “拉倒吧,与其说让她那病秧子开心,不如说是让我们全家安心。能让她在死前满足愿望,不留遗憾,这是我作为家人的义务呢。” 话虽如此,霍子骥语气不屑,听不出温情。 原以为会得到怒叱,哪怕是谴责一瞥,可莱特双眼望来,目光如静夜安谧。 “看来您与小姐感情确实不深。不过还没到反目成仇,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糟糕程度,您愿意配合的宽宏理解,或许功不可没?” 忽被夸赞,还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霍子骥语塞不知所措。 对方擦拭剪刀,金属前刃泛光晃眼。 霍子骥禁不住的想,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怪胎’。 脾气看似好得没边际,仿佛与过去任人欺负的软烂柿子无异。可偏偏某些地方,犹如宽阔河流护城,难以攻破。 再一抬眸,视线不知不觉被那抹难辨真假的微笑攫取。 对方漫不经心地问他。 “今夜课堂开始前,我希望您能回答我,您有在烦恼着什么吗?” 目光下意识闪躲,霍子骥当即拨弄自己一头金发,佯装无事嗤笑道:“我的烦恼,只能是喝不到美酒,睡不了暖床,还有被无聊的丑货包围。” 择明上前一步,追问道。 “这是真的吗?三少爷。” 分明没理由有问必答,霍子骥却陷入犹豫漩涡,与无实体的敌方斗争。 几番欲言又止,终究下定决心,但他只是起身来到桌边。 曲谱诗词因清隽字迹活像池塘里一尾尾金鱼,给人以朝气蓬勃的欢快活力,霍子骥捧起最厚那沓图纸,翻阅前一顿,特地转头得到同意才继续。 他行事难得如此礼貌,在庄园可是会引发惊天动议论的地步。 打量他专注的背影,择明再得系统一夸。 【系统Z:您确实很擅长驯养马驹,主人。这非常厉害】 择明摇摇头笑了。 【你谬赞了,Z。我只是说,我擅长训练小马驹。已成年的野马无论变得再怎么服帖亲近,终有一天会想要自己挣开缰绳,摆脱饲养人,乃至血亲的】 【系统Z:希望那时候您能及时跳下来,别摔着背】 择明应声揉了揉后腰。 【最近没多少休息,骨头确实有点僵,可惜你不能长出手帮我按摩】 【系统Z:我并不会该项功能,主人】 【那我可以教你】 【系统Z:我并不能做到】 【你怎么前后说话不一呢,Z】 察觉其中的紧追不放,系统再使新招。 【系统Z:唉······】 择明不禁掩嘴偷笑。 听系统叹气,是他现在最大的乐趣之一,以至从早到晚他都要找机会捉弄调戏。 霍子骥忽然抖动纸张,打断他们专属的思维交谈。 “《艾莫斯的情妇们》,你这新作的跨度可不是一般的高啊。富有公爵被他的情妇们争抢又合谋算计,阴差阳错下让他找到真爱,结局却是他痛失爱人,孤寡到老,悲痛终身?” 择明:“一时兴起,自娱自乐而已。您应该知道,像这种不入流的旋律,是登不上台面的。” 犹如肉食动物捕捉到血腥气息,霍子骥转身,眸光陡然深幽。 “那这么说,你上一份大作已找好东家喽?” 择明微笑不置可否,反问道。 “所以,您是准备拒绝掉我临时雇主的邀约么?” 说这话时,烛芯滑落的蜡滴漫出小台,刚好坠在一旁臼钵的边缘。霍子骥手触向裤兜,摸到比布料坚硬的纸张页角。 “我前言收回,”他无奈摇头,“你可不止鼻子灵。” “多谢夸奖。” 电报纸被霍子骥藏在身上,几天来反复查看,现已皱得不成样。 “安士白剧院新投资人,林威廉,曾经的高级外交官员,现在的子爵,未来伊亚郡市长的铁腕候选人。我真是何德何能,收到由这位主动发来的请柬。” 霍子骥两指夹着电报,向择明一递。 “他说,他愿意将安士白借给我们,作为生日宴的会场。” 对收信的他来说,请柬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谈成林威廉这桩生意,一洗前耻的机会。 整栋宏伟建筑清场,专为霍家长女庆生,这是安士白剧院成立以来闻所未闻的至高待遇。 哪怕这单生意最后黄了,霍家与林威廉友好相识的序幕,也会为他在霍昭龙跟前开启扭转局面的新篇章。 电报寥寥几行文字,择明很快读完将纸抚平,折好递还回去。 “说来惭愧,我其实与这位慷慨的林威廉先生并无交集。只向他的经理提供剧本,为我的私心筹划。没想到我计划未定,他就先找上了你。但这更符合礼节,毕竟您才是唯一负责人。我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作曲人罢了。” “呵。” 霍子骥唇角勾起弧度,笑与眼中包含质疑冷意。 他俯身凑向人。 “你说自己没提前见过他,我就信?” 二人身高相似,对峙起来难分强弱。然而带着刺与锋芒逼近,得到的却是波澜不惊,霍子骥气恼又无奈。 转念一想,他嗤笑改口。 “你就不怕我以怀疑内鬼为由,把你揪出去惩戒示众?那样这个生日,我们大家谁都别想好过了。” “那真遗憾,”择明哀叹道,“恐怕不止是霍先生霍夫人会失望,艾文也会伤心的。我还想在那天,带着他灵魂依存的纪念品,一起聆听声乐盛会。” 再听‘艾文’名字,霍子骥难免默然。 语气轻飘飘,不像威胁和警告。 但就是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再辨其中利弊。 林威廉主动递橄榄枝,高品质鲜花点缀莱特·莱恩无偿供应,且这‘供应商’是怀着诚挚的心相助,绝不会在宴会上惹是生非的。 作为主办者,他简直是坐享其成。 纠结难分的问题,再次回到那一点上。 “你真让人困惑,”霍子骥如实道来,“有时候我看你为了霍骊是什么都能做,卑躬屈膝像条狗。有时你又无所谓,专搞稀奇古怪的东西。作为霍家人,我不得不盯紧你了。” 择明的回答,仅是一句。 “或许······我所做的,不只是为了霍骊小姐一人呢。” 不只是霍骊? 好比信件末尾煞风景的大块墨渍,答复言不尽意,令人扫兴却又好奇更重。 霍子骥终于抽回纸,将香水瓶塞进衣领。 “行,就让我看看你这怪胎回掀起什么风浪。邀约我应下了,我都能预估到那瘫床上的老头高兴得会疯。不过我最后还是强调一遍,那天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想逃过。” 狠话刚放完,霍子骥倒进躺椅却很快坐正。 原因在于择明拿出的满箱工具。 上回他被科普各种制香知识,十分里竟也听去**分。本来抱着试一试,来找茬挑刺的心态,谁料这‘课’听得一发不可收拾。 事实证明,当枯燥原理与人文故事结合,死板规矩穿插其余乐趣,很难放弃倾听。 两小时转瞬即逝,被送出门时,霍子骥摸上脸颊才惊觉自己笑僵了脸。 笑都是真心,而非无懈可击的伪装假面,影响才会如此之深。 回忆自己上一次无忧无虑,开怀大笑的情形,却只得到模糊画面。霍子骥深深呼气,一脸惘然。 花房里,择明呵气吹熄烛火,搬出躺椅露天欣赏夜景。 沉醉璀璨星光良久,他点头若有所思道。 “要不然,下个月练习织围巾好了。我一直没上过手。” 【系统Z:我倒不知道,您爱好涉猎如此广泛,主人】 “针织技术里可有着大奥秘,Z。” 他笑盈盈解释着。 “当第一针开始打好基底,下一针必须衡量好度,有充分把握才可继续,否则整条成品都将从这开始松散无度,糟糕透顶。” 认真向系统盘算着秋季要织几条,选什么颜色哪种毛线料,择明阖眼浅眠,黎明未至就先醒来。 尽管不用再给孩子们上课,可他依然会在庄园遇见伊凡。 从对方口中他得知,戴维被家族的人找到时伤缝了二十几针,昏迷数天醒来,突然精神失常了。 平时戴维还算正常,生活也能自理,可一旦受刺激发起狂来,连亲兄弟都砍,嘴里反复喊着‘毒蛇’,‘是真的蛇’,惊恐且歇斯底里。 这似乎使他家族怀疑帮派内有谁针对戴维,忙着各种对峙,企图找到可恨的真凶。 四下无人,择明收拾一张张凌乱画纸,将已完成的稿纸卷起。 其中一张铅稿,五官不明的男人脸如破茧开裂,娇嫩柔美的双翼从中舒展开来,美丽又怪诞。 干净桌面铺开崭新画纸,他稍作整顿坐下,开始构思。 【系统Z:您准备要作画么,主人】 择明:“这显而易见,Z。我想你下一句就是问‘您打算画什么’。为节省时间,跳过不必要的话题,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在准备问候二少爷的登门礼。” 想了想,他面露惋惜。 “生日上如果有亲人缺席,霍小姐会失望吧。” 自打上次与霍昭龙争吵后,霍子晏又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成不理人不出门,死气沉沉的地洞小鼹鼠,甚至直接人间蒸发玩失踪几天。 不过据年龄较大的下人猜测,他应该是去母亲安葬的墓园。 那是霍昭龙唯一亲自参与设计,全程监督的霍家地产,安葬着他亡妻忠仆,以及关系较好的远房长辈。 以前心情不好,或与霍昭龙闹矛盾的时候,霍子晏总爱去墓园旁的别苑住上十天半个月。而昨天凌晨,霍子晏被目击到从偏门回来,风尘仆仆,颓然又狼狈。 着笔时沉思,下笔是滔滔不绝。这是择明一贯的‘坏毛病’。 “你知道么,Z,鼹鼠是种很敏感的动物。超灵敏的嗅觉相当于无人企及的天赋,可正是因为太敏感,它们才会更愿意,或者说只能匍匐地底。” “动物很大程度上依靠五感存活,但其中一种若是过强,反倒增加了艰辛负担。” “所以,傻人有傻福,这道理大方向上准没错。” 得出结论同时停笔,他卷起画卷。 【系统Z:我对此表示怀疑,主人】 “那我们来实验证明一下?” 带着画作和跃跃欲试的期待,择明一路畅行,来到霍子晏所在的四楼。 卧室门很小一扇,敞开着看不见人。 对面画室大门紧闭,证明其所有者确实在里面。 择明正准备敲门,一名女仆端着托盘,闷闷不乐上楼。 转弯与择明不期而遇,她先是一惊,随后语无伦次。 “啊马夫、呃,莱特少、莱恩先生。” 一句话里换了三次称呼,择明右手握拳抵在唇前,笑声温和。 “莱特就行。” 女仆的慌乱被这笑声一扫而空,也不再拘谨,轻声问他。 “您上来是有什么事么?” 择明示意手中画卷,同样小声回答。 “来给二少爷送东西。我听说他最近食欲不太好是么?” 年轻女仆一下打开话匣子,将他拉到楼梯口,尽情发牢骚。 其中包括霍子晏昨晚不顾执事劝说,在大厅翻箱倒柜,差点拿刀毁了那副《金秋之海》,喝酒上楼后莫名其妙打砸东西,绝食到现在。 “那画被划了这么长一条,多可惜啊。老爷要是知道了,肯定大发雷霆。” 女仆打开双臂比划着,接着叉腰摇头哀叹。 “我要被烦死了,梅尔夫人警告我,如果我没当面送给二少爷,就不准我回去吃饭。可万一二少爷发起脾气来,把我打一顿、或者也在我身上划一刀怎么办。” 目光在托盘上停留几分,择明出声道,“二少爷素养好,不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的。但他现在心情不佳。不如你把它给我,我帮你送进去吧。反正我也是要找他的。” 女仆眼睛一亮,得救般将任务交给他。 目送人彻底走远,听不见声音,择明轻叩门板。 “子晏,是我。” 门后没有声响,他特地等了一段时间才继续道。 “你不留消息离开那么长时间,我很担心你。” “你若真不想见我,那让我先看一眼你,把东西给你再走。” 细微动静愈发靠近,听到门锁被解,择明应声缓缓推门而人。 厚重窗帘隔绝户外太阳,屋内的空气浑浊而沉闷,霍子晏在中央背对他,指着桌子。 “东西······放那吧。” 霍子晏嗓音沙哑,不知是因为烈酒还是宿醉又哭嚎过。 将托盘连带画卷放在桌面,择明悄悄向人靠近,可察觉到他动作,霍子晏立即转身朝壁橱奔去。 双手撑在粗糙砖石上,蹭破皮肤,霍子晏呼吸急促,试图加重语气。 “我说了,放那就好。你、你可以出去了、出去!” 喊声仿佛震得玻璃响动,亦令他自己双耳嗡鸣,头脑眩晕。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那瞬间,无止尽的失落与悔恨再次将他包裹,抽空所有支撑力气。 蒙胧泪眼看向母亲的画像,庞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心脏捏紧。 一瞬缓解窒息感的,是后背突然覆上的手掌。 “你现在很累,子晏。” “你需要要休息了。” 堪堪两句,有着安眠曲的魔力,霍子晏顺势向后倒,被依托着放在软榻上,但呼吸依然急促。 “莱特,你——” “嘘······” 话被抵在他唇前的食指止住,他眼角的泪水也被散发紫罗兰香的手绢擦拭。直至最后的颤动被安抚,他也被困意彻底击溃,望着对方模糊的脸。 记事以来,他卸下担子,全身放松的速度从未如此之快。 像回归人们天生眷恋的母亲怀抱,可舒心安眠。 “我很抱歉。” 意识涣散中他又一次道歉,可情绪却比之前更深,用句亦不同得奇怪。 “对不起,莱特,我······我们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要说:  装作我刚刚整点发送的亚子(尴尬而不失礼仪的微笑) 关于作者在文档存稿时太忘我,而忘记网页替换存稿的那些事(惭愧捂脸) 看到未替换章小伙伴们请吱一声,小生我红包补偿,实在不好意思了TVT 17 打破的声音是pop!-17 夜之乐章…… 口红,扑粉,润肤膏,羊脂油,最高级的香水,逐一摆放化妆台上,整齐如同阵队。 女人肤白如雪,五官秀美,未上妆的脸足够像花蜜,可迷倒成片男人。面对镜子,她几次打点发型仍旧不满,索性任鬈发披散。 侧过脸,仿佛同谁的镜像细致对比。 ——像吗? 她用着没睡醒的声线询问。 ——我足够像吗? 化妆,梳发,戴上时髦圆帽,她推开门时露出一截白若嫩藕的手腕。 梦境不受逻辑约束,超乎常理限制,因此她烧成黑炭的尸体画面飞闪而过,促使人焦急上前,制止她离去,以防惨剧发生。 掌心触感柔软且真实,霍子晏倏然睁眼,目光正对被他紧握手腕的人,也看清自身处境。 画室暗沉无光,他躺在软榻上枕着莱特的双腿。 而确定他彻底清醒,对方才挪开他额上降温用的毛巾,轻声调侃道。 “你已经睡了两天了,子晏,除了喂你喝药喝水,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差点以为你是要当一回睡美人,等待哪位英勇王子来解除魔咒。” 闭眼睁眼只觉得几秒不到,但身体的沉重无力告诉他对方所言为实。 发觉自己还抓着人家,霍子晏手猛然一松道歉。 “抱歉,莱特······” 喉咙像火烧干涩,当他扶着脑袋坐直,适应状态后,一杯水已送到面前。 温水加了糖和薄荷,一饮而尽堪比沙漠中寻获甘霖,瞬间滋润全身。 喝完三杯,霍子晏不再抗拒择明端来的餐盘,甚至狼吞虎咽几次噎住。食物和水同样是暖的,他知道,有人为他每天更换,精心存储保温。 当叉子第五次戳向面包小篮,择明抬手一拦。 “你刚醒来,不能一下子吃太多。过会儿我再拜托米娅送新的上来。” 霍子晏连同饱嗝咽下最后一口黄油面包,意犹未尽撒开餐具。 进食补充完体力,观察思考的能力亦恢复。他细细端详着无微不至照料自己的人,因对方身上未换洗的衣物深感诧异。 他不禁问。 “莱特,你是一直,在这陪着我吗?” 即使有所预料,但见人点头承认时霍子晏仍难掩欣喜触动。 他昏睡发烧那几日,大可让仆人执事看护他,对方却事事亲力亲为,且态度远超尽职尽责的‘照料’。 霍子晏鼻头酸涩,又一次伸手握住对方手腕,制止人收拾餐具。 “这些你以后不要再碰了,给仆人处理,那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 “但是——” “没有但是。” 想起莱特·莱恩在霍家尴尬的身份地位,霍子晏面露悲愤,固执将人拉回软榻。 他坚持道:“因为我,你已经两天没能休息,若要再眼睁睁看着你累垮倒下,我简直罪不可赦。所以,这次听我的。” 口吻多少有点无理取闹,然话确实在理。择明索性配合,并于坐下后好奇打量着霍子晏。 大抵是在外露宿风餐多日,受寒回来又酗酒,霍子晏这一病仿佛重症患者濒死。请来伊凡为其诊断,都得动用数量有限的针剂。 不过年轻体质较好,被悉心照料后他虽脸无血色,但胜在双目有神。 唯一费解的是,他依旧回避所有视线接触。 犹如尿床后藏起床单的小孩,因愧疚深感不安,因逃避自我矛盾。只能等心中有数的大人,巧妙将这份拙劣掩饰戳破。 择明抬臂,手伸向对方,指尖触及脸颊。 动作毫无预兆,霍子晏瞪圆眼缩脖子。 原来是他唇边不知何时勾住几根深色发丝,被人轻捻别至耳后。 亲昵接触令心间再生悸动,也迫使他被追问时难保镇定。 “你看起来,有话想跟我说。” “没。我没什么······” 霍子晏的挣扎在择明侧过身,特地背朝他时停歇。 择明语气欢快道:“你知道‘我是谁’这个游戏么?” 进过学院,曾加入学生团体组成的兄弟会,霍子晏对这常见的派对游戏谈不上熟悉,却也知晓其规则。 玩法因人数差异多种多样,固定条件无外乎提供一件‘事物’,由‘考官’在不直接形容的前提下描述,受测者凭线索一一联想、与人问答,直至找对答案。 “作为帮助你调整病后心情的游戏,这再适合不过。当然,我听你的最终决定。” “我敢打包票,我从没在这游戏上输过谁,”择明翘起下巴,故意洋洋自得着,“因为我不跟别人玩,我只跟自己玩。” 霍子晏阴霾顿消,不禁笑出声。 紧张时不受注视反而更能解除防备,他终于放平心态,尝试开口道。 “那是······一个故事。” 他作为‘出题人’提出首个特征,答卷人抛出疑问。 “它是真实的吗?” “是真实的。” “那——它是过去发生过的吗?” “是,”霍子晏喃喃重复道,“是的。” 从这开始,提问逐渐扯东扯西,‘有猪肉派出现吗’、‘有人摔跤出洋相吗’,全身诸如此类滑稽不着边际的问题。 全程回答是与否,霍子晏思绪化作风筝,越飘越远。唯独一双眼睛,自始至终映着那道依靠软榻扶手,慵懒且赏心悦目的背影。 像是鹅毛丝绒铺满床沿,如雪银面因微光泛出柔和晕层,青年健谈,声线悦耳,说话间不经意侧过脸,下颌衬在花边衣领里,好一朵静待采撷的白蔷薇。 ‘我像吗?’ ‘我足够像吗?’ 梦境伸出无形触|角,阴险蠕动着将声声瘆人询问拢到耳边。 霍子晏心中发寒,莫名颤栗。 就在这一瞬,他突然听问。 “它是跟我有关的吗?” “是的——不是、我说错了,和你无关。” 先是脱口而出,而后立即改口,霍子晏大惊失色,只庆幸没和人面对面。 择明敛声,手支起脑袋向一侧倾去。 由于看不见他表情,霍子晏边猜测他的想法,边陷入疯狂的埋怨,握拳小声敲打自己脑门,自我谴责。 画室门被叩响成了及时救兵,霍子晏抢先起身。 “我去开门,莱特你继续坐着就好。” 说完头他也不回小跑离开,呼气如释重负,双肩垮塌。 择明转身,注视着不禁感叹。 【霍子晏二少爷,真的要变成小鼹鼠了】 【系统Z:那现在您有充分的理由,在秋天为他准备一件黑褐色毛衣了,主人】 择明小声发笑道:“你可真话不饶人,Z。别被小心眼坏脾气的人听去,不然你肯定是要被套麻袋教训的。我到时候帮不了你哦。” 【系统Z:主人,您这说法在我这并不成、唉······】 戏弄屡试不爽,系统无可奈何选择沉默。 而这时,霍子晏已打开门。 外头是前次送餐的女仆米娅,她尚未清人就先小嘴一张,喋喋不休。 “莱特你快出来,我跟你说,有一件超级不可思议的大好消息,明天好像大家都要去——啊、二少爷?!” 认出门后的高大身影是谁,米娅脸色陡变,连退三步。 由于米娅是近期临时调换来,霍子晏不眼熟她的脸,当即皱眉质问。 “你上来有什么事?” 字词间满是驱赶意味,再加男人大病后的阴沉脸色,尽显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米娅受惊不轻,咋舌解释。 “没、我就是上来送餐、送给您,二少爷。” 霍子晏低头,对方两手空空。 哪来的送餐? 就在他快憋不住发火时,屋内另一人叫住他。 “子晏,米娅是我叫上来的。我拜托她,这几天如果有什么要事,就到这找我。谁让我得寸步不离你这‘睡美人’?我之前还在想,如果你真一睡不起,那我不得不依照童话故事,唤醒你了。” 调笑是一根翎羽轻挠逗趣,霍子晏耳根忽烫,支吾答不上话。为掩饰脸不自然的泛红,他连忙退开,逃出女仆米娅视线。 “进来把东西收拾了。” 他最后沉声命令着,面前稳住形象。 小女仆很是配合,尽管诧异又好奇,乖巧低头进屋收拾。 东西多且重,她又是第一次踏入仆人口中盛传的‘恐怖画室’,难免惶恐。更可怕的是,那位二少爷虽然站在角落,可却死死盯着她,鸡皮疙瘩抖爬满身。 米娅心快跳出嗓子眼,还是择明开口缓和这微妙氛围。 “对了米娅,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什么消息?” “是梅尔夫人说的,我们晚上就要准备好,去伊亚郡打下手,听说霍骊小姐她的庆生宴,改换到那里举办了。” “换地方?”霍子晏不禁皱眉,“怎么这么突然。有说是什么地方么。” 米娅犯难道:“这——” “一个好地方。” 择明主动替人回答,顺便奉上画卷。 “幸好你在那之前醒来,我想,你一定不会愿意错过的。这个,我那天晚上忽然做了一个······很长,很令人怀念的梦,可醒来却忘光了。于是就完成了它。我觉得它应该给你更合适。” 听完他的话,霍子晏面露迷惘,但不假思索接过他手里的画。 抽掉丝带,纸页垂落展开。 除惊艳之外,男人眼中是逐级增强的错愕。 一直暗中关注着他们,米娅不敌好奇,手持抹布擦拭桌子偷偷靠近。 那画上,面容圣洁目光慈爱的女子怀抱可爱男婴,三头小羊羔跪坐这对母子周围,或咩咩叫唤,或阖眼小憩,还有一匹仰头,望着女人送给男婴的紫红葡萄。 那串葡萄闪耀着玉石光泽,饱满且鲜嫩欲滴。 距离较远,米娅遗憾只看到这些,她暗暗赞叹道。 多漂亮的圣母圣子图啊。 “你怎么还在这。” 霍子晏冷不丁一问,米娅方寸大乱,连忙弯腰掉头回到原位。 强顶压力工作,她端起托盘不慎用力过猛,刹那失衡向后栽倒。 惊呼未出,手肘忽被撑牢,在这紧急时刻从身后扶住她的人,竟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如关心她时言语中的风度。 “小心,这么多东西还是分批送下去。伤到你就不好了。” 说不清是吓的,还是心怦怦跳导致,她深呼吸试图镇定,结果却因那股好闻的味道更加混乱。 词语匮乏,她无法精确描述。 若硬要打比方,那香味同她幼时第一次经过糕点店,第一次闻到鸡蛋奶油烹饪出的昂贵艺术品——四层蓝莓朱古力蛋糕的芬香,如出一辙。 择明很快退开,米娅似是依依不舍,晃了晃才回神。 她手中重量突然减轻,择明帮忙分担最沉的部分。 “这些,我帮你端下去。” 米娅连声道谢,“啊、谢谢,太感谢你了,莱特。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 “不,我应该做的。” 两天仅在送餐时间接触,但到当下这刻为止,女仆米娅已彻底对‘魔鬼脸莱特’改观。 或许这张面具下真的面目可憎,可也仅限伤疤部分。她偷瞄对方颈上的烧痕,忍不住想。 比起阴晴不定的二少爷,危险多情的三少爷,莱特·莱恩举手投足的绅士格调,着实赚足好感。 “那么,我先下去了,”择明到门边,望着霍子晏眼含期待,“明天你会去吗,子晏。” 霍子晏收起画卷,沉吟许久,终究点头扯出一个微笑。 “若你在,我也一定回去。所以你会去吗?” “自然。” 门将那两道身影与光线关在屋外,霍子晏像被抽空力气,摇晃着坐倒在地。 再看画卷内容,眼底泛起哀伤。 男婴依偎母亲怀中,面团般软弹的小脸尽是孺慕之情。他或许看不出画中圣母有几分像谁,可从男婴眉的眼间他找出了莱特·莱恩的影子。 所以,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对方察觉端倪后的故意使然。 霍子晏逼迫自己不去猜测,可却事与愿违,他浑浑噩噩泡在画室里,将每张赠予的画作摆在膝上流连,只能是越来越陷进纠缠他的困扰中,陷进只对一人的复杂情感中。 等执事敲开他的门,通知他换衣赴宴时,他才惊觉自己又浪费了一天。 他深知这种宴会,他向来不是主角,甚至连配角都算不上,索性故意磨蹭,简单梳洗换衣乘上车。 可当花型屋顶透出的彩光出现在前方时,霍子晏不再淡定了。 “安士白?今天是要去安士白?” 韦执事坐在副驾驶,点头解释。 “是的。这是三少爷精心挑选的场地。原本考虑到小姐的身体情况,霍先生有点犹豫。可小姐听闻是在安士白,主动要求去。” 霍子晏疑惑更深。 虽然与霍子骥关系差,但他知道,凭那家伙的底子,怎么可能这么轻松换得安士白剧院的场地使用权。 怀疑归怀疑,他按一贯的秉性选择缄默。 霍子晏抵达礼堂时庆贺宴已进行到三分之二,霍骊身体不好,因而场中专门设有一座帷幔小亭,以供她休息。按她体质,她也只能在最开始,以水代酒敬所有人一杯。 至于主办人霍子骥,他照旧是除霍昭龙之外最夺目的存在。今天他难得正装穿得整齐,身边不带莺莺燕燕,与宾客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倒把几名受邀死党看得目瞪口呆。 趁周围无人的空档,他铁哥们之一,银行长之子杰里尔·伯恩,立马勾住他脖子。 “我们的这匹大种马是怎么了?终于被你们家那个医生阉了?” 霍子骥不着痕迹推开人,说道:“注意点,我爸我妈可都在场。” “我当然知道。我家老不死不是也在,正和你爸热情客套着呢。瞧他那狗腿样,哈!” 杰里尔摊手讥笑着,话锋又一转。 “话说我开始就想问了,虽然这地方实属‘宝地’,可能做的只有喝酒跳舞和听曲,那个投资人今晚压根没来不是么?” 无心听死党废话,霍子骥取出怀表,一再确认时间。 “他来不来没什么,给我沾够光就行,”说到这,他拍打对方后背,得逞一笑,“还有,你可别下定论太早。” 铜酒杯拿在右手,霍子骥用银汤匙碰撞,清脆声音如铃声吸引所有人注意。 “夜色正浓,兴致正盛,我霍子骥再次感谢各为肯赏脸,愿意赴宴替我们霍家长女庆生。鄙人不才,不如就先跳过枯燥乏味的致谢词,马上开始最后一道‘压轴甜品’。请大家跟我移步,到另外的用餐地。” 霍夫人正与几位太太攀谈,忽然听这一茬,立即走出后方。 只可惜霍子骥没有给她询问时间,径直率领宾客来到下层。 总共三百多号人,正好包揽贵宾席位。视角最好,亦是最隐蔽的‘天台之位’,毫无悬念分给当日寿星。 所有人带着疑惑看着血红帷幕缓缓拉开,悬顶巨大吊灯黯淡的瞬间,这群上流阶层的看客自觉安静。 散光打在密集排座的乐团上方,人们终于发觉,这将是一场歌剧表演。 位于观众席侧方,霍子晏可清楚看见蓝衣指挥脸上的银色面具。 他起身,不是震惊于莱特·莱恩的忽然出现。 而是从第一节旋律冲击心魂开始,身躯无法控制颤抖。 女高音用着咏叹唱腔,将传说背景娓娓道来。 王子安德尔为躲避死神追杀,独自踏上布满荆棘的绝望之旅。 魔鬼戏弄他,天神背弃他,沦落荒芜之地的他终于想到放弃,将灵魂交付无情死神。 就是那一刻,自诩死亡天使的生物降临了。 它的亲吻冰冷,怀抱散发着坟地的腐朽气息,可却能将死神抵挡在外。 它允诺美好未来,承诺帮助这落魄王子,只需安德尔与之立下誓约,满足它永生永世形影相伴,不再将爱给予任何人的条件。 金钱,名誉,一度丧失的王族之位,都在今后被安德尔逐一夺回,比以往强盛富足数倍。 他亦遵守诺言,冰冷宫殿里仅许只有他看得见,听得见的死亡天使陪伴,拒绝所有示爱,任何温情。 疏远,冷眼,畏惧,种种无情将他包围,唯独与他心灵互通的胞妹安杰拉,时刻感受到他的痛苦挣扎。 多次试探,多次哀求,安杰拉在二人最爱的花园拥住身躯冰冷的兄长。 激昂诡谲之音如峰回路转,飘向静谧安宁的夜,伴着提琴细腻的滑音,女高音男高音双重合唱,声乐融汇,竟如溪水清扬,缠绵心扉。 当此刻,死亡天使才将誓约真容道来。 王子不可逃脱死神追杀,早在沼泽地那日就已断了气息。 之所以存活世间,是因他愿意摈弃为人独属的能力,摈弃爱的念想,归属无爱而永存的死亡天使。 得知真相却已太迟,安德尔怀着深爱胞妹的炙热内心,在安杰拉臂弯中化作粉尘,听着悠悠哼唱,魂归虚无。 管弦乐组在指挥者颤抖的手下配合达至顶峰,曲声被拆碎成纷飞雪片,将可怜人的灵魂送至谁的脚边安歇。 灯光彻底亮起,意味着表演已完全结束。 场内寂静无声,一直持续到伊凡·贝内特率先起身鼓掌。 呐喊,呼唤,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叫喊,难以想象会在这群体面端庄人身上,看到这般疯狂渴慕的一面。 杰里尔坐在霍子骥的包厢,他高喊‘安可’脖子红到耳根,平日吝啬抠门的他,今天竟把所有钱币全部挥洒下方,用作打赏。 “你可没告诉我,你还有这种、这种——你这好家伙,为什么不早带我来!” 对于杰里尔的质问,霍子骥才缓过那阵乐曲带来的战栗激情,他起身正好看到蓝衣指挥者在向观众鞠躬,姿态优雅好似一只天鹅。 他双手紧紧抓着看台护栏,呵气声如呓语。 “我要是早知道,我才不会带你们来,谁也不带······” 掌声雷动,足足持续十分钟,择明是在汉斯的激动拥抱下走出舞台。 “快、您快去歇着换身衣服,我等会儿一定要狠狠感谢您!莱恩先生,您真的是我们捡到的宝贝!宝贝啊!” 择明哭笑不得躲过汉斯红唇亲吻,示意自己先换衣服。 然而才脱下被汗浸湿的外套,只有他在的更衣室里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所以,你就是莱特·莱恩?” 18 打破的声音是pop!-18 I lo…… 桃红高腰伞裙, 腰配黑色金边皮带,从衣柜旁走出的少女一身打扮俏皮又惹眼十足,符合她朝气蓬勃, 竖笛高音般的声线。 而她并不觉自己得闯入陌生男子的换衣现场有何不对,小步蹦嗒, 鞋底敲出段欢快节奏。 择明默默穿回外套。 “在下确实是莱特·莱恩。请问这位小姐, 您是否走错地方了?” 少女啧嘴摇头不说话,于他跟前站定,两手背在身后, 偏过头。 她一双明眸眨动,深灰瞳色折射光辉,漂亮极了。 择明恪守礼仪, 保持距离亦保持沉默, 内心却禁不住向隐秘伙伴雀跃欢呼。 【快看!Z, 我们遇见一头小雪貂了】 【系统Z:鉴于这世界下的人就只会是人类, 我当您是在比喻, 主人】 雪貂少女指着他鼻子, 咯咯笑道。 “刚刚那老汉斯是不是还想亲你脸, 亲你的手?” 择明无奈应声:“汉斯先生高兴时比较容易情绪激动,行为不太受控制。” 少女笑得更开怀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大大咧咧不遮掩。 “得亏你逃得快,不然他之后肯定跪下吻你的鞋, 舔十几遍还不够。” 玩笑包含夸张成分, 但不得不说十分贴切,三言两语间,择明已被对方自来熟拽过手臂, 朝更衣室深处走。 “别跟我说绅士淑女授受不亲那套哦,现在我是传讯小喇叭,用不着介意,”少女抢先提醒着,特地回头看他一眼,“你也别怕我讹你非礼,我很有职业操守的。虽然你很不错,而我正好踹了一个让人反胃的油罐子。” 择明惊讶面上不显,任凭少女将他带到试衣镜前。 原来这设有一条秘密暗道。钥匙佩剑形状,插|入墙壁浮雕盾牌上的锁孔,转动三圈,试衣镜自行挪开,露出灯火通明的走廊。 走廊并不封闭,上有天窗透气,但构造绝对隐秘。位置大概是礼堂与会宾室两层之间。 几十步距离很快到底,推开门后别有洞天。 从书橱餐房到卧榻小桌,这间房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最佳典范,说是一处战时高级防空洞也不为过。 读书角与卧榻之间的空地上,还可见微缩‘水车小潭’陶冶情操。 茶香清幽,流水叮咚,少女示意他坐到竹藤编织的单人椅上,自己熟练泡好红茶端来。 “让我们开门见山的谈好了,”她说着从桌下抽屉取出只木盒,里面躺着烫金封皮的合同,“我们的尊贵先生,希望与你签下长期雇佣合同。从今以后你的吃穿用度,都由我们承付,就算你去赌博欠债,输掉底裤,输了一座岛,我们都能帮你解决问题。不过,前提是······” 这种消息着实令人诧异,不得不怀疑其真实性,但见择明表情没过多波动,她撇嘴不再吊胃口,将木盒一推。 “喏,前提都在里面了,你自己看吧。” 择明道谢,捧出合同细细翻阅。 相较酬劳的过分慷慨,合同标注的前提却是蛮不讲理得极端。 任何作品,不限于歌剧曲谱,必须经东家过目后才可自行处理,或由东家帮忙售卖。 签署者今后无论去哪,要做什么,买卖什么,必须提供真实清楚的记录与账目。小到街边的一块糖零食,大到置办房产或恶性挥霍。 另有一条,合同东家提出的工作要求,签署者必须满足,不可商谈拒绝。 浏览至最后一行,择明抬头,视线瞬时扫向左侧。 少女不解地问:“嗯?你怎么了?” 那边墙上挂着副半米长的画作。古时将军跨坐马背,面容严峻,气势高昂,正挥动长矛率领士兵冲锋陷阵。 将军浅蓝色的眼睛并未凝望敌军炮火,而是望向画外,望着所有前来瞻仰他尊容的观众。 从短暂一瞥变成缓缓转过脸,直视画中人双眼,择明沉吟许久,摇头道歉。 “没什么,行事突然让您见笑了。我只是刚刚发现这画功底精良,简直栩栩如生,好像那位威武先生,活过来了一样。” 无心听他赏画,少女催促道:“先别说那画了,你签还是不签呢?” 合起册子,择明回答包含歉意。 “十分感谢你们愿意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可我其实并不需要。希望能留给更优秀且合适的人。” 少女难以置信,眼睛扑闪连眨数下。 “你真不要?” 点头似乎不足以表达决意,择明重申道。 “希望您能理解我选择拒绝。不过,《安德尔》我已将它全权交付给汉斯先生,同时应该也属于您帮忙传声的‘尊贵先生’,烦请您再向我转达谢意,愿意让我这腌臜俗人有荣登舞台的一天。实现我卑微的心愿。” 见无法说动他,少女耸耸肩放弃了。 她没将择明一路送到底,停在密室出入口。 “往回一直走,你应该不会迷路吧?” “自然不会。” “那就好,祝你今晚回去能平安无事喽。” “我也祝福您,今后能很快找到比那贵族后裔更相衬的伴侣。” 他话音刚落,少女愕然张大嘴,从头到脚打量他仿佛他是什么珍奇怪物,最后半信半疑追问。 “你的意思是······” 择明抿嘴浅笑,却做出噤声动作以示人勿再细谈。 “有些精彩故事,就让它留在当事人心里回味,或者无人问津的报纸小角落好了。” 微微欠身告别,他才走出几步又被叫住。 “劳拉·克劳德,这是我的名字。你可得记牢,别忘了。” “在下铭记于心,”择明手作拳状抵了抵胸口,言辞恳切。 通道大门受少女所在的密室机关控制,当择明走出通道的瞬间,它便自行合上,不留任何逗留窥探时间。 换回朴素常服出门,择明还念叨着可惜。 “可爱又随时亮出利爪尖牙的小雪貂,聪明独立,是饲养者的好伙伴,好帮手。唉——以后若是看不到,乐趣不知少了几倍。” 【系统Z:那您或许应该回去,签了那份霸王合同】 有过前车之鉴,系统显然不敢再说‘您该后悔没签’这类话。惹得这位主人发起脾气,对它阴阳怪气。 择明亦察觉这点,不禁面露欣慰,颇有吾家有儿初成长的即视感。 “我如实考量,真诚拒绝而已。毕竟创作是最爱和自由散漫挂钩的一件事,我所呆的笼子足够大,时间也够长了。若在这又跑进一个大铁笼,岂不是双倍的烦懑。” 这是迄今为止,他首次明确向系统提及他进入世界以先的事。 风轻云淡,宛如谈论午后餐点,明日天气等稀松平常的话题。 【系统Z:确实】 简短回应,兴味索然。 空荡过道内择明闲庭信步,轻飘飘抛出一问。 【所以,你是知道的喽?关于我的事】 两列铠甲骑士伫立左右,造型取自经典名剧《战神的出征》,银剑锃亮,可作镜面一一映照过路人脸庞。 “关于一个重刑犯,一个被剥除所有自由,永无机会获赦的罪人。” 冷笑藏于喉间,似毒蛇轻吐猩红信子。 倒影里,能看到青年眼中的亲切是如何骤然消失,被一种不寒而栗的冷酷取而代之。 可惜变化过程被间隔半米的长剑切割,支离破碎,难辨虚实。等路过最后那柄银剑,这张面具覆盖的脸仍是和煦暖阳,不含丝毫锋芒。 他本人不曾言说,系统亦不存在读取记忆、读心的功能,且承认他们彼此独立。 那为何会露出知晓他经历的‘小尾巴’。 富有耐心是择明的优点之一,对待异想天开,思维跳脱的顽皮小孩他都能心平气和,更何况是比霍子晏还木讷,比老顽固死板的系统。 然而度过漫长等待,直至他踏入剧院前厅,对方也只回复一句。 【系统:您的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人】 择明叹息,又因前方人影再露微笑。 有过一面之缘的乔尔向他挥舞双手,跑出站岗亭时直喘气。 “恭喜你啊,莱特!前次你们排练我错过,我刚才特地翘班去看你了,实在是太——精彩了!” 为更好表达内心激越,乔尔亮出一叠厚厚的,印有名人头像的纸币。 他喜不自禁搭上对方肩膀,边走边说。 “我人生头一回看到堆成小山的赏金,刚才我趁乱随便抓一把都是我半季的薪酬。” “相信我,今后你一定场场爆满!跻身行列伊亚郡富翁前十。” 被金钱和歌剧冲昏头脑,但乔尔的热情很快被择明一盆凉水浇灭。 “你过奖了,我只不过是比较幸运。而且,恐怕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乔尔一时没回味过来,继续道:“你就别谦虚了,你觉得我们经理肯让你溜吗?我刚才还看到他在后台——” 呆在安士白工作,乔尔耳濡目染,自然比街坊市民更加通透。当他瞥见奢华正门前的韦执事时,即刻收手,闭嘴立正。 老执事身穿燕尾服,像只昂首挺胸的企鹅候在门旁。他一早发现择明两人靠近,侧身示意。 “莱特少爷,请您随我一同回去。” 怕被拒绝,韦执事特地补充道。 “这是霍老爷的意思。” 乔尔无法再装镇定,瞪眼呆若木鸡。 是他听错了还是真的? 刚刚那执事称莱特·莱恩少爷? 轻拍傻住的乔尔肩膀,择明小声告别,随韦执事绕过客人离开的必经之路,在人迹罕至的东门上车。 双排后座宽敞舒适,比起伊凡的老爷车豪华不止一倍。 而手拄拐杖的霍昭龙正端坐着闭目养神。 车门一开,他悠悠睁眼。 发现青年戴着他亲手送出的面具,他不禁嘴角微弯,整张脸线条顿时柔和。 “快上来吧,回去还要好长一段路程。” “好的先生。” 择明应声入座,依旧选择靠窗,与霍昭龙相隔一个空位。 不悦和失落转瞬即逝,霍昭龙向后倚靠软垫。无需他示意,车缓速启动。 与其余结豪车不同,这辆车的前后空间完全被金属隔窗断开,车窗覆有厚实帘布,用作密谈地点最适合不过。 “我听子骥那小子说,能有今晚这场不一样的宴会,原因大多在你?” 面对霍昭龙模棱两可的发问,择明歉疚道。 “花与《安德尔》,都是我自作主张的浅薄赠礼。望您别生气,更别迁怒于三少爷。” 短暂寂然最后被朗声大笑取代,霍昭龙一拍大腿,探身同时挪近位置。 “生气?我哪里舍得生气,我该好好感谢你。我这一年到头,就没这么畅快过。” 霍昭龙喜形于色,笑反而令他皱纹舒展,看起来又年轻几岁。 恍惚间,择明以为自己是在面对汉斯经理。 【Z,霍先生,应该不会有一激动就亲人脸的癖好吧】 对于他隐晦的求救,系统回答得寡情。 【系统Z:请您务必保重】 甚至还能听出点幸灾乐祸。 此后同是二人私下交谈,气氛比霍昭龙回来那晚明显活络。 作为大部分时间挑起新话题的那方,在外叱咤风云的家主霍昭龙终于不会生疏僵硬,反倒愈发亲切,像这年纪的所有父亲一样和蔼体贴。 司机似乎也有意将速度放至最低,仿佛将二人相处的时间无限延长。 可无论路途再怎么拖延,终究还是抵达了庄园。 这是霍昭龙正好结束一段经历分享。是他十五岁时闯荡国外,在富豪权贵频繁进出的场所打杂,两年后收获匪浅的故事。 “如果你今后有意向选择发展这方面,尽管向我开口。我能送你去最好的学院进修,想要哪个老师,我也给你找来。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知道了么,莱特。” 担心青年又会拒绝,霍昭龙舔了舔说干的嘴唇,语重心长劝说, “若你就此荒废或放弃,实在是暴殄天物。我以我霍昭龙的名誉发誓,你不输给我认识的任何一个音乐家。别看我现在是个满身铜钱味的生意人,年轻时我尤其爱好这些,为此特地钻研过。” 择明低头垂眸,似是与心中的踌躇进行拉扯。 可当他再开口,却给出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疑问。 “霍先生,那······您都见过哪些人呢?有没有像我这样的。” 霍昭龙微张着嘴,神色空白。 这份茫然并非出于困惑,而是忽然迷失于记忆的无措。 车减速驶入待停区,霍昭龙视线掠向窗外喷泉,沉声道。 “这些你如果想听,以后有时间我一一细说。有几位与我交情不错,请他们来我们庄园住些日子,办几场沙龙,岂不是更好。” “您说的是,”择明点头赞同着。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 由于坚持要回花房,择明下车后婉言拒绝霍昭龙邀他住宿一晚的提议。 霍家主同样没逼迫强求他,在台阶上被韦执事搀扶着,目送他消失于林道尽头。 盛夏闷热,郊外晚风的强劲却不随四季变换。韦执事替家主披上外套,忽略对方眉眼间染上的忧伤,及时提醒。 “老爷,您该进屋歇着了。” 两鬓斑白的男人如梦初醒,这时才想起要问其他家人。不过霍夫人及两位少爷他是放心的,只有一位要额外关注。 “霍骊怎么样。” “小姐说她累了,演出还没结束她就让司机送她回来了。我有让贝内特医生开安神助眠的药,希望她能睡得更安稳。” “实不相瞒,她这几天情况时好时坏,我们有时候很难控制住她······” 两人小声交谈着,身影没入亮敞门后。 而他们殊不知,早该走远的择明正匿于附近树林,窥探中把他们的话听了一个大概。 “这下可不好,”择明皱眉苦恼道,“霍骊小姐,不喜欢我精心筹备的礼物怎么办呢。看来,要再准备一份道歉礼了。” 仿佛是心情低落,他折断小半截嫩枝,一条条剥下树皮。 边走边用这散发涩味的材料编织,最后完成他手心的一只并蒂花。 两朵花绽放,末端相连密不可分。 来不及向系统炫耀自己的新手艺,择明瞥见花房灯火通明,即刻将花藏于袖中,推门而入。 里面站着的人果然是霍子骥,他换了一身松散衣服,自带板凳酒瓶酒杯,脚板踩踏地面,不知在打什么节拍。 未等择明进屋,霍子骥便着手倒满半杯葡萄酒。 “从不迟到的老师,您今天可让我好等。我特地爽了其他人的约在这守株待兔,结果你快半夜才来。唉,我就不要求您赔礼道歉了,喝了这杯,跟我一起庆祝如何?” 他一句话说死,口吻破天荒的尊敬,择明难再拒绝这杯深红且散发醇香的液体。 持杯摇晃,漾起淡雅波纹,葡萄酿就的‘甘露’已充分醒酒,闻不到丝毫杂味。 “Cheers。” 低声庆贺,杯沿轻轻相碰,霍子骥率先脖子一仰,喝酒如灌水饮下大半。 在这他无需遵守死板无趣的餐桌礼仪,也能欣赏年轻老师严格按步骤品酒。 观色泽,晃酒杯,闻酒香,舌尖卷起酒液小口啜饮,解析余味,阖眼沉浸其中。 像鉴宝人在博物馆评析藏品那般,霍子骥聚精会神,灼灼目光如铁钉牢牢钉在对方身上。 当择明品酒完毕,他也揶揄一笑问道。 “你不会,是第一次喝酒吧?” “这种如舞女在舌尖翩跹的佳酿,我确实是首次接触,大开眼界。” 霍子骥一挑,以莫名自豪的口吻说道:“摩涅塔女神。撇去它躺在我家酒窖的年数,它的初始价值满打满算,勉强抵得上你今晚一场表演秀。” 择明若有所思嗅着酒香。 少顷,他皱眉喃喃道。 “摩涅塔······掌管记忆的女神。恕我直言,这个名字不太好。” 他在灯下举高酒杯,光线穿透玻璃与纯净酒质,形成散开的路线。 “要知道,人的记忆是个遗祸万年的小畜生。” “它能比奸商狡猾,比暴|君更残忍。” “上一秒它还向你示好,让你待在其乐融融的温馨聚会里,下一秒又不由分说,把你踹进你抵抗最深,不愿面对的犄角旮旯。可是你又不能谴责诅咒他,因为它是由你诞下的孽种,啧,古怪多变的魔童······” 男中音圆润声线迷离,倾吐如同诗人吟诵,浅浅忧郁气息令人联想起雪松味,清冽苦涩。 不知是听入神,还是为红酒润色后的双唇着迷,平时最烦长篇大论说教的霍子骥,这会儿竟从头到尾没打断过一次。 还是系统在择明休息间隙试探一问。 【系统Z:您是喝醉了么,主人】 择明正与霍子骥互相斟酒,对方也打量着他疑惑。 “你不会就这样醉了吧?” 择明咂嘴,同时答复两位。 “我什么时候喝醉,我会知道并且提前告知的。以免妨碍到别人,引起大灾难。” 霍子骥先是愣住,左眼大右眼小,双肩发颤最后终于忍不下去,捧腹大笑。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从板凳栽下去屁股沾满泥,他再直起腰时面露兴味,用脚踢出藏在桌下的木箱。 木桌给他清空当作酒桌,其余所有东西则被他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老师,您可不能教坏学生,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您得证明给我看,我才相信呀,”他说着,又拔掉两瓶酒的软木塞,“您与学生我,比试一番如何?” 酒精催生战意,择明哼出一声笑,两手相叠十指交叉,坐下跃跃欲试。 “这正合我意,三少爷。” 觉得外套闷热,影响发挥,择明语毕扬起头解开衣扣。 视线被覆有伤疤的脖颈勾去,霍子骥的深幽目光又暗沉了一个度,胸膛因过猛呼吸伏起。 恐怕十几天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有对自己所认为的‘丑陋污物’,产生不可言说之欲的时候。 想起什么,他又不得不暗暗自嘲。 年少愚蠢无知,竟不懂世间凡人,尤其是其中某类,根本无法以美丑善恶等种种绝对界线区分的。 拼酒第一回合进度缓慢,竞赛双方皆是热身状态,一边闲谈着,一边添酒碰杯。 “我有个困惑想问你很久了,”霍子骥背靠花架,恣意翘着腿,“你到底看上我那活死人大姐什么,别说牵手接吻睡在一起了,你连她的面都见不着。难不成是财产?尽管我们都当她嫁不了人,老头也从来没准备过嫁妆,不过分遗产时没意外的话,她能拿到的数目绝对不少。” 手支起下巴,择明眨着眼,模仿着石像沉思。 当霍子骥以为他醉糊涂时,他忽然扑哧一笑,回答含糊其辞。 “说来惭愧,我对霍骊小姐抱有的,不是男欢女爱的贫乏念想。那种情感,往往只能持续到双方钟情平淡,热恋消退。” 霍子骥半开玩笑道:“听你这话说的,难不成你不是单相思,而是和她两情相悦?妄想症吗?” 那更荒谬了。 “妄想症多见偏好自私的人身上,由于太在意自身而走火入魔,抓不住各种杂绪。” 择明借助酒杯弧形表面和自己对视,像是与真正的莱特·莱恩相望,声如喟叹。 “到头来,成功骗了自己不够,于是转向欺骗他人,试图纠正臆想中的错误世界。” “不过······我虽然心存私欲,但那无比单一纯粹。像是一份乐趣,”话锋一转,择明趁霍子骥不备,越过木桌替人加酒。 沉浸思考中被偷袭成功,霍子骥却是又惊又喜,手戳着空气,仿佛能戳在使坏者的鼻尖。 “好啊你,这下我非得跟你比到底,把你灌醉不可了。” 择明悠悠坐回原位,炫耀似得摇晃自己空半截的酒瓶。 右眼单眨,笑意狡黠,他再次认真强调道。 “我说过了,三少爷。我什么时候醉,我自己会知道,并且提前告知的。” 酒香四溢,弥漫花丛,这间拱顶花房经历了热闹到安静的过度,这场拼酒也终于落下帷幕。 战局结果是霍子骥趴倒木桌,不省人事,择明饮尽自己杯中的最后一滴,满意忍下酒嗝。 “看吧,Z,我没说我醉,我就不会醉。这次是我赢了呢,问心无愧,”他邀功似得摇晃空杯。 【系统Z:您问心无愧赢的前提是,您期间没有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您的酒倒到三少爷杯子里】 择明啧嘴纠正:“这可是拼酒必备的技巧,Z。” 花房吊床对于睡惯大床的霍子骥来说不太合适,择明收拾完残局,架起人向主宅走去。 霍子骥卧房在二层很好找,上楼台阶不高铺着地毯,择明搬运得还算轻松。 而巧得不得了,今天在二楼小厅守夜的正是米娅。 米娅靠墙昏昏欲睡,听到声响一个激灵站直。看清来者,她惊诧不已。 “莱特?你怎么在这——咦?这不是三少爷吗?!” 摆手示意对方小声,择明往走廊探头,问道。 “你知道三少爷卧室在哪么,帮我把他送回去吧。” 平日里霍子骥没少干宿醉不归,或喝得烂醉自己倒在庄园的事,所以米娅没有多想,连忙上前在另一边撑起霍子骥,往正确方向走。 可旺盛好奇心再加上今晚听到的新奇‘传闻谈资’,安顿好霍子骥后,她忍不住试探道。 “莱特,你今天今晚也去那个剧院了吗?我被安排在后厨,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是不是有和客人们在一块啊。” 择明正为霍子骥盖上薄被,动作一顿。 以为他是犹豫怎么回答,米娅更加亢奋,凑近道。 “你告诉我嘛,我绝对保密。不对所有人包括我姨母说——” 择明转头示意她噤声,目光游移,像跟随着某物。 “你听到了么,”他压低声音道,“有人下来了。” 擅自离岗的米娅方寸大乱。 “糟糕,不会是梅尔夫人突击检查吧,如果是霍夫人就更惨了!” 她惊呼着作势要冲出房间,却被择明拉住,躲在虚掩的门后。 二人恰巧捕捉到一个黑影,它于最幽暗的楼梯口转弯,眨眼下到一层,不见踪迹。 米娅揉揉眼睛,困惑之余,心里不住的发毛。 “莱特,我突然想起来,我姨母曾告诉我,这宅子其实传闻闹鬼,说是有两个亡灵一直游荡在这里······以前有仆人守夜,就、就亲眼撞见过,太可怕了。哎、你去哪?” 择明步子没停,转头回答:“我还从没见过亡灵,不知道能不能跟它去一趟地狱深渊呢?” 听这充满期待的探险语气,米娅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人沿鬼魂离开的路径追去。 一楼茶室,仆人进出的专属通道,绕开岔路来到露天长廊。 踩着光滑石板路前行,数到一百九十九步,正好抵达那只亡灵奔赴的地狱之门外。 东楼那间新琴房。 不算上今日,择明总共来过三次,眼下情形与最近那次相近,只在某些微妙之处不同。 黑白琴键,八十八音,屋内的弹奏者不知是谁又有几人,竟能使琴音疯狂似暴雨倾盆,比拟千军万马,惊涛骇浪。 择明推开木门的声响轻易被曲声淹没,入眼便是那长发黑衣的弹奏者,双臂几乎横跨钢琴两侧,在低音高音两个区域弹奏。 那已不能称之为弹琴。 男人将钢琴这一物件视作他独权制裁的沙场,而能与他作对博弈的,只有他自己。这甚至还是他准许的。 瓶口极细的器皿,绝不慷慨施舍,绝不感恩接纳。独留最初存在的未知溶液,能是琼浆玉液,也能是腐朽死水,无人知晓。 因这瓶子,就不曾有人触碰打开,刨根问底过。 聆听暗含愤怒的琴曲,择明描摹着那尊瓶子可能的花纹材质。 双手交错按音,手肘重重敲出冲撞神经的和声,仿佛能撬开人脑,灌输进无数疯狂扭曲的呐喊。 回头看向择明时,男人还在喘气。 月光透过玻璃,他的幽深黑眸竟能像猫眼一样莹莹发亮。 几乎是在男人起身弯腰,将琴凳抡来的同一时刻,择明就已做出闪躲姿势。 “哐——” 抛丢力气极大,椅子砸在墙上轰响,四分五裂,一旁的落地窗似乎都在簌簌震动。 眼见第一招失败,男人俯冲堵在门前,反手上锁后即刻抄起琴凳残肢,一气呵成。 凳腿断裂的地方凸起无数尖刺,锋利可戳破手掌,若位置不对伤及哪处动脉,能预见血流成河的惨状。 他的追杀紧逼来得无缘无故,像是没头没尾的惊悚,且怒火狂盛使他体力暴涨,攻势凶猛。 与男人相比,择明正值微醺,处处占在下风。 又一声沉闷钝响,他被身法快如鬼魅的刽子手摁倒在地,毫无悬念。 咽喉被掐,择明在对方身下动弹不得,只能以左臂奋力相抵,不让锥形木刺破开颈动脉。 好在追逐时的突然爆发消耗男人大部分体力,如今他也是硬撑使劲,就看双方谁先认降。 男人察觉异样,是在他发现仅有他自己在急促吸气的时候。 受制于他的青年褐发散开,铺成凌乱扇形,纯色内衬衣领不复服帖,像白蔷薇经受蹂|躏萎蔫打开,即便如此,面具下的嘴角依旧挂着一抹去不掉的从容微笑。 趁人短暂走神数秒,择明迅速扼住那只攥紧木刺的手。 “松开。” 男人咬牙切齿却不鲁莽,正暗暗蓄力,预备下一次乖戾突袭。 择明:“松开后,您要对我做什么呢?” 对方不屑于回答他,沉默着以膝盖重压他腹部。 令人费解的画面再度于男人眼前出现了。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青年连唇角弯起的弧度不曾变化。 以为是面具遮掩神情影响判断,男人二话不说伸手,想拽掉面具。 行动过于仓促,极易暴露目的。正因如此,他又被择明偏过脸巧妙阻拦,松懈一瞬,左右两手被双双反制。 如惊弓之鸟即刻弹起,男人轻松甩开择明束缚,连连后退数步紧靠墙根。因为那根本没用力。 一场短暂却波折不断的对峙终止。两名斗士谁都没得逞。 择明扶额倚着钢琴,对着突然胆小的暴|君,他又问道。 “您准备怎么对我呢?” 没有回答,没有靠近意图,他站直欠身行礼,将问题彻底补充完全。 “请告诉我,您准备怎么对我呢,小姐。” 男人如遭雷劈,挺直后背。 当择明缓缓走来,身体微晃,他仍因震惊做不出反应。 “我先提前向您道歉,小姐。” 男人好看两道柳眉拧在一起,贴在身侧的手抽动。 “我现在,真的要醉倒了。” “能陪您的时间······也到了。” 闭眼马上昏睡的行为完美印证原先的说辞,择明前后左右没有支撑,眼看后脑将重重着地,一只手将他拽住,迫使后仰改为前倾。 他沉甸甸的,能嗅出浓郁酒香的脑袋,不偏不倚搭在唯一清醒的人肩头,垫着胜似绸缎的黑发。 “啧······” 空旷幽静的琴房,亡灵发出不满又无可奈何的抱怨声。 19 打破的声音是pop!-19 高塔上铁…… 肌肉酸胀挥舞起黑红相间的旗帜, 在后背气势如虹启程,沿脊椎纵向出征,目标是相距最远的四肢。 作为身躯的主人, 择明及时赶在这只大军讨伐成功前清醒。 他体会着宿醉后的变化,懒洋洋舒展双腿, 随即抬手拍一拍让他腰酸背痛的罪魁祸首——敞开双臂, 面容悲伤的男子雕像。 石像本应空空如也的臂弯里,躺着衣衫不整,酒气熏天的他。 起身双脚沾到结实平地, 择明搭上雕像肩膀道谢。 “辛苦了,这位朋友。” 【系统Z:您是还醉着么,主人】 择明整理着装, 失笑道:“毫无疑问, 我现在百分百清醒, Z。抱歉昨晚让你见笑了。” 【系统Z:不, 您只是让我大开眼界而已】 说要醉倒, 马上就自己笔挺挺倒地。恐怕最可怕强力的催眠师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一一检查仪表确认无误, 择明再度环顾他所处的陌生环境。 四周墙面无窗, 却安有四扇形状、颜色、装饰各异的大门,且无一例外被反锁。 放眼望去唯一的家具摆件,便是那尊哀恸石雕。 【系统Z:这是七层楼,昨晚您是被您说的‘霍骊小姐’带上来的,他将你丢在这】 语毕稍微一顿。 【系统Z:我还能告诉您, 他离开前声称回来就拧断你的脖子】 “好歹他先给了我床睡不是么, ”择明自我打趣着,重新坐回雕像身旁,两手捧着脸。 “看起来我们三个要在这共处很长时间了, 朋友。” 他对石雕说着,还算上了系统。 前方,那扇纯白木门正对着择明,它被加以改造,橄榄叶浮雕上缀有白鸽和花型饰品,具有少女天真烂漫的梦幻美感。 静坐快有半小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 【系统Z:您不准备出去吗】 择明:“为什么要离开?这可不礼貌,Z。客人还没同主人告别,亲口感谢对方招待。” 话音刚落,白门传来动静。 钥匙插|入锁孔,把手转动,门被打开仅容半边身子通过的空间。 一缕垂下的黑发和米色裙摆露了出来。 像老鼠嗅到奶酪,蜜蜂找着蜜,择明反应迅速,起身问候。 “日安,小姐。” 听到他声音,门又敞开几分,可仍遮掩着来者真面目。 “你终于醒了啊。” 她的声音和初见时同样,虚弱且像纸一样单薄苍白。 “是的。您昨晚睡得好么,希望没有因为我而让您寝不安席。” 铜红色把手细微转动,是她在后方手握门把,踌躇不安的具象化。她终于肯敞开门,与择明面对面。 一样的脸庞,一样的身形,她双手紧绞低垂着眼,模样惹人怜爱。那身睡裙蕾丝层层叠叠,细密而轻柔,整个款式趋于宽松,足以隐藏男女体征差异最显著的部位。 若她走出这房间,走到光天化日之下,有谁会认得出她其实是一个男人? “我······我很抱歉。” 开口声若蚊蝇,即使是在安静房间也难立即捕捉。 然而她面对的是一名好捕手,无论她声音多小,总能第一时间听见。并做出回答。 “您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小姐。” 像鸵鸟将脑袋扎进沙地,不闻不看,霍骊沉默时头垂得更低,令人看不见她的脸。 但觉得一直僵持不行,她支支吾吾又憋出几个字。 “可以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嗯,我想办法把钥匙,钥匙找出来给你。你就能走了。” “小姐,您是在赶我走么?您是因为昨天的事······讨厌我吗?” 语气过度接近哀求,是心善敏感的少女最无法招架的杀手锏。 若她这时再偷偷抬眼,定会因青年一双漂亮蓝眸中的忧伤而动摇。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苦恼中,这位淑女暴露自己的坏毛病,她啃着右手拇指的指甲,左手无意识摇动门板,嘎吱作响。 “我不讨厌你。” “也不讨厌昨天你送我的礼物。” “那既引人入胜,也让我惊喜。王爵们喝酒聊天那节,我都笑出来了呢,还有······” 没有头绪的情况下,她话一句接一句讲,同时也让择明肯定了某件事实。 霍骊看起来,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或者说真正的‘她’出现时的所做所言。 【有趣】 简短的形容,用作对系统意味不明的搭话,择明出声打断霍骊的自言自语。 “小姐。” 少女怯生生抬头,眸中带泪,恍惚地望向他。 “您还记得,我曾对您说过的话么,”择明上前一步,身体微倾右手搭于心口,似是在教堂庄重宣誓,“只要是您的意愿。我无论怎样都会满足您。您的喜悦是我至高无上的荣幸,让您失望是我的万劫不复的罪过。所以,您大可不必向我隐瞒,或勉强自己说谎。” 霍骊身体瑟缩,目光飘忽不定。显然,她已被对方发自肺腑的言辞触动。 “您,现在害怕吗?” 她听到的问题与那晚如出一辙,可与当时的‘落荒而逃’式回避不同,这次关门跑开前,她仓惶丢下一句。 ——是的,我在害怕我的哥哥 噔噔脚踩地板的声音远去,择明挺身轻叹。 “她垂泪,她祈祷,她捧起由泪蓄成的泉池之水,期望那可带来荣耀光芒的下到身前,将她指引。” 【系统Z:这是第四幕第二节第十六句】 像昨晚在安士白剧院的走廊步步追问,系统学起他。 【系统Z:所以,您早猜到事实如此,才写下那篇《安德尔》了么,主人】 失去爱才可摆脱死神,与幽暗为伍逗留世间的安德尔。 与兄长心灵相通,仿佛一心同体,拥有爱与善意的安杰拉。 ‘安德尔’与‘安杰拉’如今呈现在他们眼前,存在于一个人体内。 此时此刻,作为《安德尔》的创造者,择明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谈论道。 “其实有一处地方,我也怎么都想不通。我的主角,到底是被谁杀死的呢?狠毒的下咒者,无情强大的死神,庇佑陪伴他的死亡天使?” 择明拍打裤腿褶皱,继而转身坐回石雕怀中。他神色轻佻,仿佛倨傲领主入座,低语喑哑。 “或者,深深敬仰慕恋着他的······亲爱的妹妹。” 【系统Z:主人】 呼唤前长久的无言,像是人因难以置信而阵阵倒吸凉气吸气。 择明扑哧一笑,不再装模作样。连忙摆手道。 “别紧张,Z。毕竟我们现在还不确认,谁才是我们真正的‘主角’。至于安德尔,是我恰好猜对罢了。” 作为‘莱特·莱恩’,他关于主角仅有的线索,只是对方会继任家主之位,揪出他这把霍家祸害得不轻的叛徒,命手下将他烧死于熊熊烈火中。 【系统Z:······好的,主人】 封闭空间影响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当择明与系统和石雕作伴,不亦乐乎时,纯白木门第二次被打开。 霍骊换上灰色黑边的裙子,怀里是用布裹住,鼓鼓囊囊的包袱。 她照旧止步门边,蹲下轻放,一一拿出藏着的物品。 苹果,面包,装在大铜壶里的清水,还有只小小木桶可用来解手。 “这些是我给你留的,我平时吃得就很少,所以分你一点没关系。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也别说是我给你的哦。” 她比之前活跃不少,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否是因为初次‘做坏事’而激动。 见择明迟迟不肯来拿,她招手催促着。 “快点来,你应该已经半天没吃饭,饿坏了。” 对方回以她出乎意料的一问。 “如果,我被发现拿了它们。会有人对您做什么吗?” 少女轻咬下唇,不敌青年饱含担忧的注视,含糊回答道。 “哥哥他是不会伤害我的。就是······会不准我出房间。” 然而说出第一句,往往能如堤坝开口洪水泄闸,愈发不能自已。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成为受蛇蛊惑的夏娃,目光落于掌中苹果。 红色艳丽妖冶,像被毒蛇舔过的树莓,引得日日风餐露宿的旅人驻足,垂涎欲滴。 她道出自己闭口不谈的话。 “哥哥他告诉我,外面都很危险。” “可只有我一个人还好。那样他才准我出去。” “而且他说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就像我常常记不住自己去过哪里,说过什么见过谁。” “如果我不听他的呆在房间,很可能会——” 嘴唇已为她组出‘死’字口型,两排贝齿却死死咬着,将音节囚|禁喉中,与她的本意做对。 迎向不知形体的敌人搏斗,无疑是最难获胜,最是煎熬的战役。霍骊止不住全身颤抖,那颗圆润苹果即将滚落掌心。 发凉肌肤忽然被什么覆上,将她手腕一握,同时亦稳住摇摇欲坠的苹果。 这力道温柔而克制,致使她迅速陷入迷蒙幻觉,以为她所对视的是两枚弯月,意识代表她穿过皎洁月色,却坠入深幽蓝海,漂浮在明暗交接的水平线。 她听到那两轮月亮对她说道。 “相信我,小姐。总有一天,您将不再恐惧,不再仿徨的。” “而到那时,您奏出的琴声也将盛满安宁自由,为您衣角增添缤纷色彩。” 声音停止,幻觉消散,源于内心恐惧的颤抖亦神奇止歇。霍骊恢复如初,望着择明欣然眨眼。 “你就像一首曲子,”她的微笑很孩子气,懵懂纯净,是初冬落下第一片雪花。而她直言不讳道。 “是我最喜欢最常弹的那首。” 择明:“浪漫盛夏夜,对么?” 对方笑容加深,予作肯定答复。 如此,确定了霍骊情绪成功平静,择明适时抽回手,终于感激地收下食物和水。 娇美少女视线紧随他覆有浅疤的右手,瘪嘴颇有些依依不舍。匆匆起身到门旁时,特地朝他挥手告别,承诺会尽快找到哥哥才有的钥匙,将他放出这间压抑空房。 【系统Z:第三幕第一节十七句】 听系统指出‘台词’来源,也听出隐约的谴责,择明坦然道。 “别急着诘问我,Z,你要记得,安德尔可是我为‘霍骊小姐’量身打造,仅献于她的生日贺礼,独一无二。” 【系统Z:那还真是足够‘独一无二’】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准备一份。你的生日礼物。” 择明眼中闪烁着期待,然而系统的答复令他深深遗憾。 【系统Z:我并没有符合的功能设置,主人】 “唉,我坦诚的说,我现在伤心了呢······” 手里把玩着红色苹果,择明与系统交谈到这,气氛悠闲。 从他背后那扇大门传来的激烈脚步声,却成为毁尽一切的利刃。 漆黑木门与霍骊进出的白门截然不同,它正正方方,没有半点装饰,将它推开的人动作更是简单粗暴——他直接踹开门,致使锁链崩断。 黑色依然是覆盖男人全身最多的颜色,不过改换了款式。 金色亮片阵仗整齐,排列于衣襟与肩垫两侧,领口的白银纽扣货真价实,璀璨光泽将乌黑丝绸衬成深夜幕布。腰上,惹眼红缎连接上下紧身的装束,他昂首阔步走来,与威风凛凛斗牛士只差一件华美披风。 他手里确实拿着东西。但那并非斗牛所用的‘布莱卡’,而是散发冰冷寒意,叮哐作响的铁链。 似乎对择明过于淡定的表现不满,他特地将门大开,边框狠狠与墙壁相撞。 越过男人,可将身后情况尽收眼底,也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能不顾门锁,大力踹开。 门之后还是门,墙不可再称之为墙,是设为障碍的防守壁垒。 这整个七层都被重新改造装潢,是一处大型的别样迷宫,是魔王用来困住勇者的炼狱。 而面对这座炼狱的‘魔王’,即来势汹汹的黑发男人,择明照旧行礼。 “日安,先生。” 男人停下步子,盯着他冷笑。笑声同样奇怪得让择明想对Z啧啧点评。 “安德尔,安杰拉,是么?这就是你用心险恶,胆敢拿来舞到我眼前的下作垃圾?” 男人说着踱步走来,两手扯着铁链两端缓缓拉长,铁链原貌得以展现。 手铐,脚铐,专门套在颈间与项圈相近的牢固枷锁。一套多么完整且根本无法挣脱的刑具。 手执这只刑具,这位集斗牛士,典狱长,施刑人于一身的先生言辞激进,仿佛对谁恨之入骨,巴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但眼下就择明在场,显然是他令男人恨得牙痒痒。 “你该庆幸有人替你求情,否则,现在躺在他手上的,该是你这臭虫的尸体了。” 链条拽动,金属节环粗重,彼此相碰哗啦声不断。 “噢,”择明露出些许困惑,睁圆眼反问,“所以您是不准备让我回去吗?” 男人抬臂一扬,铁链末端成为鞭子,簌簌甩向择明脚边。 木板经这一下鞭挞,不仅掉漆,更绽开道裂缝。 “你在想什么?回去?” “在我没说结束前,你哪也别想去。” 这不由得令择明想起琴房初相会时,对方手持教鞭,命令他用受伤的手一遍遍弹琴的情形。 于是毫无悬念的,他主动递出双手。 也在男人暗含诧异困惑的注视下开口。 “悉听尊便,先生。不过在那之前,我可否得您准许,知晓您的名字?至少,能让我知道如何称呼您,才合您心意。” 借助瞪视审视着择明,男人绝非一味狂躁乱吠。他的暴虐结合了极端理智,才使得他的危险更为致命。 当他绽出笑容,真如一朵玫瑰舒展花瓣。 “你不知道我也是正常。因为这是我让他们闭嘴的,没有人,也不会有人忤逆。” “这么说吧。更早之前,那贱女人还试图接近我,想办法找出点有用的信息,准确的说是把柄,想送我到疗养院去。” 他用铁手铐拍打掌心,悠悠说出最后一句。 “而我扒了那条烦人的狗的皮,甩到了她脸上。” 霍家庄园只养过一条狗。 霍骊的杜宾犬路易斯。 “那条狗受过训练,有人吹响狗哨,它便应声开始攻击人。愚蠢的狗,愚蠢的狗主人。” 结合种种,择明知道他口中的‘狗主人’,自然不可能是霍骊。 而枷锁在他完全不抵抗的状态下扣上,连带手铐脚铐。那脚铐甚至是他主动锁上的。 他也终于离开这间房,与石雕朋友分别。 左右右右左,穿行复杂的房间路径,所有‘中转站’还装潢一致,若谁真拿着钥匙逃窜,大概率也会迷失其中。 择明的新‘囚室’是一处有窗的卧房。床桌椅不缺,书架塞满作品,独立盥洗室内摆着香皂与换洗衣物。比起拥挤肮脏的监狱,这儿的条件胜过太多。 【这有窗,我很满意】 择明默默向系统传达喜悦,他的监狱长不屑于再看一眼,重重甩起门,在外又上了两道锁。 见此情形,择明无奈摊手。 “那先生,还是没告诉我他的名字呢。” 钟楼紧随他的叹息敲响,震声惊动养在庄园里的成群白鸽,扑闪翅膀窜过那扇离地三米高的气窗,羽毛穿过铁栅栏,落了满桌。 拉开木椅,铺开白纸,择明已然将自己当成囚屋主人。 他一手托腮,一手捻起白羽,轻笑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不过没关系,我想我能像安德尔一样,猜得到答案。” “新的曲子,可以开始写了。” 20 打破的声音是pop!-20 万人迷因…… 马夫之子莱特·莱恩, 失踪六天了。 霍家庄园,庞大复杂的体系,所有主仆都是巨大蛛网中的一节点。看似毫无关联, 可有可无,然而牵一发动全身,正是如此微妙而神奇的定律。 副主厨是发现端倪的第一人。 出远门前,马库斯特地嘱托自己的老友,即副主厨, 每日三餐确保送到那令人担心的年轻人手上。 庆生宴第二天,红日当空的晌午,副主厨端着托盘出发,里面是七分熟小羊排, 黄油面包鱼子酱。 到了花房,屋内不见熟悉的身影,呼唤更无人应答, 再往深处走, 只有早餐原封不动摆在桌上。 莱特近期常往外跑不着家,但出门必会提前一天告知。 敏锐察觉出异样, 副主厨开始他的侦探首秀。 他收获不错, 找到十六只空酒瓶,如士兵整齐码放在木箱中。凑近瓶口一闻, 还可嗅出残余酒香,质量绝对上等。 副主厨带着酒箱打道回府, 消息亦迅速发酵传向各处。 众人纷纷猜疑,结论未定时,唯一的目击者米娅也得知了消息。 昨晚与青年一起撞鬼,她这颗心惴惴不安至今。于是她没有犹豫, 直接找到女管家梅尔夫人。 米娅勇士如实告知昨晚发生的一切,冒着被责骂甚至解雇的危险。毕竟身为守夜仆人,她非但没坚守岗位,反而还准许一个‘外人’未经主人准许,深夜进出主楼。 女总管梅尔年过五十,与霍夫人是远房亲戚,更是她最信赖的帮手。 毫无悬念的,霍夫人第一时间汇集线索,检查酒瓶酒箱,最终为事件定调。 ——莱特·莱恩偷走酒窖中用以招待贵客的名贵酒,装在其他容器运出去贩卖 霍家经营酒业多年,家仆不识好歹,偷酒私售的事发生过不少。这使霍夫人铁石心肠,否决米娅为莱特的所有辩解,冷声怒斥咬死不放,言语中大有将人严惩,逐出庄园的意思。 当然,不排除她存在故意成分。 事件发展到这,庄园已是火堆上一锅沸水。 而睡醒下楼的霍子骥,则是让整锅水倾倒四溅的飞石。 瞥见酒瓶,弄清母亲审问发怒的缘由,霍子骥脚踹酒箱承认他才是那‘偷酒贼’。他绘声绘色讲述昨晚如何同马夫之子畅饮整夜,这才醉倒,被人家好心送回房。 最后他讥笑反问‘现在你也要把我踢出家门么’,令霍夫人哑口无言,心中警铃大作。 曾经听话的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放肆的玩闹变成不服的叛逆,而她怎么也想不通原因,更难保持镇定。 审问不欢而散,后续却非沸水蒸发消失的平淡结局。 因为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莱特·莱恩始终没出现在庄园任何角落。 像失去他照料后迅速萎蔫凋零的花卉,一种难以言状的不安由那座花房蔓延,如恐怖瘟疫钻进一批人心中,等待病毒滋长至阈值,彻底爆发病症。 说来也是滑稽,最先出现症状的,是伊凡·贝内特这位名医。 为参加一场重要研讨会,伊凡于庆生宴那晚后离开本地。 凌晨,身处异地别馆,他接到紧急联络。来自他的管家。 萨沙这些孩子在他家安顿后,与莱恩老师约法三章,要对方至少两天抽空来看一次他们。谁曾想,守约如莱特·莱恩,竟有失信的时候,连续五天渺无音讯。 别说是与莱特亲密相处的孩子们,他也即刻联想到与戴维,与腹蛇帮派结怨的幕幕。 挂断电话,胡乱收拾行礼,等临时雇佣的司机发动汽车,伊凡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可箭已离弦,后悔亦无用,他搭乘硬座车抵达火车站,几经辗转总算回到霍家庄园。 午后四点,本应是愉快的下午茶时光,霍氏一家除去大小姐,难得聚集厅堂。 可不见其乐融融,和睦融洽,四人间恍若筑起高耸屏障,互相看不顺眼,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充满火|药味。 伊凡·贝内特踏进厅门,入眼便是这幅割裂的家庭绘卷。 霍昭龙双手紧捏拐杖,不满焦躁体现在他眉间皱起的纹路。瞥见伊凡,他略感意外道。 “伊凡,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半个月前,他的家庭医生就向他提前请假,声称这场研讨会至关重要,若错过将会是一笔巨大损失。 “出了点意外,所以我提前结束回来,”伊凡面不改色撒谎,佯装困惑环顾四周道,“霍先生,请问这是怎么了?” 目光落在两处角落,他伪装的不解逐渐真实化。 他所不齿的霍子骥在,却是满面愁容,如病马怏怏靠墙。 他不熟悉的霍子晏也在,竟一改空气人模样,深幽目光锁定脚前地板,因强忍情绪双手攥紧成拳。 再看霍夫人,她满脸倦意倚在丈夫身边,一副撒手不愿管的做派。 很不对劲。 伊凡自语道。 惶恐顿时溢满胸腔,如病毒数量暴涨,他听霍昭龙沉沉叹息,说出令他一瞬心慌的话。 “莱特他······不见了。” “所以,您为什么不去报警找人呢,父亲。” 质问声出,伊凡下意识朝霍子骥所在的角落望去,结果对方与他一样诧异。 原来刚才说话的是家中最为沉默的二少爷,霍子晏。 霍昭龙乜眼视线一扫,面露不满。 “你刚才说什么,子晏。” 语义受语气支配,将这句话翻译,正确意思应是‘闭嘴’一词。可霍子晏非但没照做,反而像支桅杆挺身站起,俯视自己父亲。 “我问您,为什么不选择去报警,为什么不让仆人搜遍庄园上下?还有。” 多年来,他首次将目光投向继母。 “还有,请问伦娜女士,您那天为什么这么肯定是莱特畏罪潜逃?” 怒意来势汹汹且冰冷刺骨,源自多年积压的不满宿怨,霍子晏表情随意识变化,挤出不伦不类的笑容。 “或者,容我也像您冒昧的‘猜测’一下,莱特失踪是您计划之内的预期结果,也可能是您乐意看到的?” 霍夫人抬眼尚未回答,一家之主以拐杖重敲地板,强硬终止对话。 “够了。有时间揣测他人心思,不如想想自己能帮得上什么。” 若说饲主是宠物的饲养者,那么父母便是子女孩提时代的第一批训练师。 那敲击声,连接着过去的畏惧记忆,勾起脑海深处的退却念想,霍子晏不甘地别过脸,一口气憋着,郁结于心。 他想起母亲葬礼后,痛失亲人的他试图从另一个‘亲人’那寻求慰籍。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不冷不热的客套问候,一板一眼的严格叮嘱。 早该知道的。 霍子晏暗暗自嘲。 他早该知道,他包括他母亲,还有这家里的一些人对霍昭龙而言等同什么。 “反正人总不能跑出镇外,若在这里找,掘地三尺也该找到了。” 霍子骥开口加入硝烟味十足的‘战场’,但语气意外的平静。 “我派手下问过周边所有农户了,他们没见有谁从庄园离开,更没有车,”话说到这,霍子骥眯起眼,锁定沉默观戏的医师。 “能把人悄无声息带走,恐怕只有人类的‘幽灵’朋友了呢。你说对不对,伊凡·贝内特。你的车,貌似常常有人光顾呢?” 听出他意有所指,伊凡不甘示弱,立即回道。 “我想三少爷是多疑了。确实,我有让莱恩先生搭乘我的车,但那不过是顺路载他一程。至于他平时去哪,我也不知道。” 为加深真实性,伊凡特地强调一句。 “并且,我是有向他收费的。” 知晓伊凡的脾气作风,更认为这样精明寡情的医师,不会与莱特·莱恩,甚至雇主以外的任何人扯上关系,霍昭龙不疑有他,摆手示意道。 “伊凡,我这几天睡不好,你去准备点治偏头痛的药给我。你们也都下去。我要跟两位少爷单独谈谈。” 中间那句,他是对霍夫人以及在场所有家仆命令的。 正经的家庭谈话,对隐秘性自然要求极高。伊凡没有留恋,快步穿过厅堂走出主楼,却于玄关台阶驻足。 放下箱子,拿出烟盒,男人咬着烟嘴迟迟点不起火。 理智提醒他,无需为失踪的当事人担忧。 正如哈罗德队长所言,莱特·莱恩绝非好欺负的软蛋。面对当地居民都忌惮的腹蛇帮派,那人都能欣然反击,恶劣挑衅。 可直觉告诉他,今日事件与前次截然不同。 思考入了迷,伊凡一双眼因连夜赶路而发红,涣散无神,追随着就近的移动物体。 那群白鸽结伴掠过喷泉,振翅冲向高空,在他与地面上留下转瞬即逝的黑影。 影子大军越过顶层钟楼,散开落在各处。 一只羽翼丰满的白鸽脱离队伍,橘红脚爪踩着气窗,它的头探进栏杆中间,眼珠如豆子乌黑发亮。 “我们又见面了,杰瑞。” 窗户下方,择明停笔抬起左手。 他动作一出,白鸽立即钻进空隙,将他手指当木架安心立住。 择明早有准备,拿出面包碎,抓一把捧于手心喂给白鸽。 尖尖鸟喙轻啄肌肤,像捉弄时挠痒,引人发笑。吃完面包屑,这白鸽展翅发出咕咕声,继续讨要食物。 “这可不行。杰瑞。你要每天都来我这加餐,我很担心你长胖后再飞进来,就钻不出去了。” 边柔声告诫,他边轻按白鸽胸脯脖颈处,接着又为其梳理羽毛,拔掉沾上的蛛网。 怕人怕生的鸟竟能和犬类一样,餍足惬意,不愿离开他手臂。 【系统Z:这已经是第六天了,主人】 系统一贯没有起伏的语调,未能破坏择明爱|抚新宠物的兴致。 “是的,Z,小杰瑞也来我们这做客第三天了。快看,它眼睛下面有个黑斑,希望这不是因为生病。” 【系统Z:您现在简直就像个游手好闲的浪子,主人】 择明哧哧笑出声,杰瑞被惊动,拍打翅膀小飞一圈,最后落在桌面。 自打系统开始频繁使用比喻,择明别提有多欢乐。 笑够之后他起身,收拾因白鸽乱舞而飞散的纸张,他身上铁链虽他动作碰撞,叮叮当当一直响。 六天里,他靠牢房中储备的干粮度日。夜间没有灯,他便借助月光作画作曲。 “我游手好闲的前提,是我在这好地方除了享受玩乐,没别的能做,”他悠悠调侃,“与其暗里指责我不务正业,你还不如多陪我聊天啊,Z。” 【系统Z:我不是一直陪着您么,主人】 择明正走向床榻,闻言眉毛一扬,眼中似有玻璃棱块泛光。 下一刻,他向床用力前扑,让身体陷进流沙般的鹅绒被中。 “若要给情话打分评奖,你这句一定已经夺冠获得满堂喝彩了,Z,”他说着随性扑腾双脚,打着懒散节拍。 【系统Z:多谢夸奖,主人。所以,您准备什么时候想办法出去呢】 择明无奈叹息。 “现在,观众要给你的扫兴倒喝彩喽。” 白鸽于天花板盘旋,落在书架顶端翘起尾巴,好奇打量下方。 察觉动静,择明扬起脸朝杰瑞弹舌逗弄,他满意见那白鸽听他指示,左右跳跃,像芭蕾舞者完成一套动作。 操练结束撅嘴吹响口哨,白鸽飞至他床头,乖巧探来任他抚摸。 “做得好,杰瑞,你真是个好孩子······” 蹭够温暖的掌心,听够青年的夸赞,鸽子如自豪的小男孩,激动得在上方绕圈,不断嘀咕着无人理解的快歌。 幸好,杰瑞一向比它同类更能控制自己的排泄系统,否则现在又是另一番场景。 平躺着欣赏飞鸟舞姿,择明故意唉声叹气。 “如果没有骑士或王子来救我,那我们只能等我头发长到可垂下窗户,才能获救了。你说是么,Z。” 因认真分析辨别静默片刻,系统复又一问。 【系统Z: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么,主人】 择明笑得比以往更含蓄,戏耍的坏心眼却早已通过语调暴露。 “那当然是啊,Z,我又不是公主殿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系统Z:······是的,主人。除非您也像某位小姐一样】 择明踢着两腿,为系统有史以来‘含金量’最高的比喻喜不胜收。 但他的玩笑其实含有一定道理。 因为将他囚|禁的监狱长,似乎完全忘记他的存在,六天内不曾来过。 牢房门被加固,层层锁住,凭蛮力无法破开,小窗高度难以企及,手脚铁链更是约束动作,关在这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果,未来他这一直无人问津,他将会在食物耗尽后饿死,变成具腐尸。苍白身躯自然生成五彩斑斓的色块,散发浓烈刺鼻的臭味。 簌簌声响起,是白鸽远去,飞出窗户的动静。 择明立即起身追到桌边,朝小窗高喊。 “再见,杰瑞。下次记得带你的朋友一起过来吃点心。” 他如此热情期待,甚至不惜用掉宝贵的食物。难说万物有灵通人性,杰瑞正是被他打动才对他愈发乖顺。 【系统Z:您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择明:“同样的话你已经说过了,Z。我开始对你的记性感到担忧。” 【系统Z:谢谢您】 闻言青年顿住片刻,脸上表情仿佛是再说‘我真败给你了’。 “至少,我这么奇怪你还是愿意一直跟我一起。” 这是择明最后的答复,不过他没再得到回应。 木椅拉开,凳脚摩擦地面,人已坐下执笔挥洒灵感,可当笔尖晕开墨点那瞬间,他毫无预兆侧身。像登峰造极的剑客抽刀出鞘,快到看不清过程。 视线不含情绪,没有温度,好比狙击手的准头,直指墙上沉默的鹿头挂饰。 【系统Z:您怎么了,主人】 择明抿嘴一言不发,等方向转回才恢复微笑,选择以思维暗中交流。 【有一点我想亲口告诉你,Z】 【我这个人,有时候对偷窥者的眼睛,格外敏感】 纸上墨点渗出黑洞,仿佛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鹿角后方,一双黑眸随它的主人缓缓退开。 它被不可置信的惊诧填满,以至它的所有者,这层监牢的君主,首次因外物恍惚不定。 “为什么······这不可能······” 黑发男人手摁太阳穴,喃喃自问。 原以为没几天就会原形毕露的囚犯,非但没像他所有见证过的人,逐渐崩溃绝望,痛哭流涕地拍打房门哀求,愤怒癫狂地敲砸墙壁。 反而,乐在其中。 就像这囚牢不是他寄人篱下之所,而是被他接纳的应许之地。 惊诧,困惑,情绪经过起伏落回冷漠。 盯着设有窥视机关的墙面,男人若有所思。他的神情不复之前,带有鄙夷与愤怒。 只是当他眼珠一转,做什么决定转身离开后,他发出的冷笑依旧古怪。 且居心叵测。 21 打破的声音是pop!-21 夏季歌声…… 宽阔广场经炮火洗礼, 卵形喷泉垮塌半边,建筑残肢横躺花丛, 纵使如此, 它仍是无家可归者眼中美丽的消遣地。 孩童收集弹壳当玩具,相聚一处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断腿老人静坐石椅之上,同一旁被炸毁的将军雕像无言对视, 手执烟微微举高,向这位沉默英雄致敬。 这是战后重建的节点。工程队通宵修补,高架台灯火辉煌铺满暖红色地砖,照亮所有人,包括大理石雕象光洁的脸。 光仿佛能使承受迷惘痛楚的人们回首,将一切倒退至繁盛平安的过去,获得须臾温存。 此般画面如电影投映, 定格于墙面。 而作为这幅奇妙壁画的创造者, 择明齿间轻咬晕色用的笔刷, 专注收尾。 指腹蘸水,抹过一层石灰, 被掩盖的线条得以清晰浮现。那是他新添的壁画人物, 男孩帽檐遮挡半张脸庞,灿烂笑容依稀可见,他不知为何伸着右手,像在抓取什么。 大功告成择明不急着收工, 有模有样点数。 “一, 二, 三······唔,现在我们有十三个人陪我们了,Z。” 【系统Z:是的, 主人。顺便一提,您也在这待了十三天】 画是进来那夜打好的背景,暖色基调正适合这片‘红砖画布’。 此后每过一天,择明都会为其新加一个新人物。 “我想,你的下一句就是‘为您生命健康着想,我必须提醒您,您的食物已经不够了’,对么,Z。” 【系统Z:此外附加一条,您的水也被断了两天】 屋内没有水闸,自然是有谁在外故意关停。 择明呼气的同时吐出笔刷,嘴唇却不慎沾到黑色粉末。舌尖尝到油制物的涩味,他摸着嘴角,遗憾一叹。 “可惜,不能洗脸,我再过两天要变成花猫脸,没得见人了。” 【系统Z:我还以为您会说,您再过两天就要因为缺水脏器衰竭,出现精神恍惚的症状,在昏厥中变成尸体】 择明撅唇思索了片刻。 “我该怎么说好呢,Z,你果真是现实派的语言大师一名。” 【系统Z:谢谢您夸奖】 对系统的回答哭笑不得,择明听见羽翼扑闪,欣然转身。 眼下带斑点的白鸽杰瑞如常到访,但它今日竟真带来自己同伴登门。 狭小窗前挤着三只胸脯丰挺的成鸟,它们探头探脑试图钻过栅栏却被一起卡住,场面滑稽十足。 择明一边笑着,一边走上前。 因警惕他的靠近,另外两只鸽子迅速弹开,杰瑞终于能钻进屋内,熟练落在他肩头。 “我很抱歉,杰瑞。我没东西能招待你和你的朋友了,”择明眼含歉意,食指指节轻蹭对方颈部。 按摩从头舒服到脚爪,白鸽愉悦抖动羽毛,最后飞起盘旋一阵落地,等待指令口哨。 可为存留体力,择明不得不暂停训练,回到墙角静坐。 没等来他的投喂和指令,杰瑞这只好动小男孩围着青年蹦跳绕圈,很快便坐不住,向他匆匆一鞠躬,溜出窗外。 【系统Z:需要我再提醒您,您又放走一个充饥的机会么】 择明故作诧异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系统Z:您这有火】 未说出的下一句——您可以烤鸽肉吃。 择明摇头,禁不住地啧啧。 “你又变成残酷现实派的真传者了,Z。杰瑞可是宠物,不是口粮。” 【系统Z:在性命攸关的时期,您也是这么认为】 它的反问口吻因平调语气不伦不类。 择明以手承托脑袋,目光像光束里随意飞舞的粉尘,游走于严丝合缝的石砖。 “其实关于饲养宠物,我总是感到困惑。” “我们都知道,人与动物一样诞生自然。但当我们开始制作工具以助御寒充饥,缝制衣物遮蔽羞耻之心,最后创造独属的语言文名,各自分类,为什么他们还要试图驯养动物,饲养宠物。” 【系统Z:您为什么要特地分开两种说法】 期待得偿,择明莞尔一笑。 “你总是能问出让我喜出望外的问题,Z。” 他放平发麻无力的双腿,嗓音低沉。 “驯养和饲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可爱温顺的小生命,如新生婴儿般对饲主产生依恋,全心全意交付信任。你几乎不用费尽心思为它编织谎言,就能让它把你当成世上可依赖的唯一。这大抵是千万年来,我们的祖先以命换命,不遗余力驯养野兽的功绩。你猜这是为了什么吗?” 【系统Z:我并不知道,主人】 有系统搭腔,择明侃侃而谈,惨淡脸庞亦恢复些血色。 “没有金钱只顾温饱生存初端,这是唯一彰显力量,获得地位与满足方式。时至今日,依然有人热衷于威吓震慑,试图凌驾外物以填满体内的空洞。” 说到这,他摆出挑剔裁判的嘴脸。 “我个人不敢评判这种方式的对错,不过,那的确是很危险,也更······美不胜收,乐趣无穷的过程。” 声音愈发无力,择明缓缓阖眼,仿佛陷入脱水所致的昏迷。可系统仍能听见他欢欣鼓舞的自语。 【我想,我可以不用再饿肚子脏着脸了】 十多天来紧闭的大门,此刻竟传出轻微动静。像啮齿动物啃咬铁皮,簌簌令人耳朵发痒。 窸窣声终结于一声钝响。 门外,那名监狱长,身穿玫红里衬全黑外套的男人,他迈着领主的傲然步伐进屋,不急于理会墙角虚弱的青年,定神巡视。 房屋不复空荡死沉,画卷依墙整齐码放,书本虽离开橱柜却以另一种方式叠放各处,像小野花突然长出,予人惊喜。 深幽黑眸不见波动,男人转身以脚尖勾起铁链,粗暴扯动将惊醒昏睡者。 睁眼后目光由迷糊过度到清明,见到来者,择明微笑问候。 “好久不见,先生。” 对他怪异的淡定习以为常,男人手握链条拽拉。 身躯受牵引被迫站起,择明身体轻晃,踉跄一步站稳。饥饿数天又缺水的情况下,他没跪地爬行,已是定力十足。 “走。” 命令简短而强硬,铁索成为蛮横力道的载体,让囚犯只能跟着监狱长大步前行,去往前方未知地。 可能是赦免后抵达的自由曙光,也可能是死刑前寒芒乍现的斩刀。 熟悉的男子哀痛石雕,熟悉的四扇房门,重回旧地,择明不禁发问。 “您是准备放我回去了么,先生。” 对方冷笑,回望一眼。 “你觉得呢?” 答案显然是否,择明不介意其中的鄙夷,回道。 “我想,您或许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铁索被男人随手丢在地板,他自己则走向东面大门。 “这两天,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 他刻意踱步,语速跟着放缓。 “说是你的葬礼,很快要举行了。不过他们找不到你的尸体,只能用你的衣服鞋子下葬。” 尽管装作无所谓,但说完后的飞速一瞥已暴露男人的在意。 身心极度疲乏之际,得知自身存在将被抹除,今后若真死于七楼亦无人知晓。 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唔。” 择明皱眉犯难,思索片刻嘟哝着。 “希望他们没把我的一件礼服埋了,那是某位朋友赊账替我买的。我和他,至今还没去付款呢。” 犹如听到世间最无趣琐碎的晨间早报,男人嘴角下撇,懒得再应。 他打开那扇棕红色木门,屋内构造与值班室相近,有床有桌椅,令附简陋厕被屏风隔开。 “你说,只要是她的意愿,你都会满足。那正好,自从上次我剥了那只看门狗的皮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顶替。” ‘她’是指谁不言而喻,择明眨眼,静听对方继续说道。 “既然你这么忠贞不渝,那我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表现。” “做一条宠物狗,摇尾巴欢叫,让主人高兴。” “不准忤逆,不准背叛,不准有所图谋,更不准伤害。” 与所有相见时的一样,他未施舍任何时间供以思考回应。可当他迈步走来,即将与择明擦身而过时,他忽地站定,沉声警告。 “另外,我或许该提前告诉你。我不会不敢剥人的皮。” 【系统Z:那您或许更胜一筹,主人,您甚至能雕出花样】 险些被系统不合时宜的插话逗乐,择明垂眼低下头掩饰。 他发现,一种罕见情绪如飞燕迅速闪过男人脸庞。 仿佛斗牛士张开双臂迎接喝彩,君王征战享受胜利荣光,名为满足的神色难逃他至始至终沉静似海的蓝眸。 而他并不意外。 前次撞坏的黑门照旧敞开,目送男人离去直至身影消失,择明仍选择坐进石雕怀中。 大理石冰凉,坚硬棱角硌着后背,他捧脸轻叹。 “又见面了,朋友。” “我今天······也没能问到那位自诩驯养师的先生名字呢。” 无窗不见天色的房屋,微光透过顶端缝隙渗入,可大致估算外界时间。择明阖眼沉睡,降低活力逝去的速度,不过当白门小心敞开,一双眼投以好奇而期待的注视,他如布谷鸟准点报时,闭着眼微笑。 “晚上好,小姐。” 他听到对方低声惊叹一句‘咦’。 当择明撑开眼皮,她才追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 青年点了点鼻尖,模样懒散又惬意,丝毫看不出是濒死之人。 “您的香水,和克洛里斯的花冠头饰一样,能为大地带来生机盎然之意。” 少女摸上脸颊轻按。有点发烫。 “但这可不能帮你填饱肚子,”她笑容可掬,退回门半晌,直接带着一辆推车和煤油灯出现。 丰盛食物相较硬面包精贵太多,牛肉的浓稠酱汁散发菇类完全激活后的香味,水中浸着柠檬薄荷叶,是餐后解腻的第一好手。 霍骊率先抽出擦手布,准备在青年狼吞虎咽时递去。 谁知对方铺开方巾置于膝上,另外一条掖进衣领,平整得像白色领带。 即便长期独处很少出门,但在此之前,霍骊从未想过,有人能将用餐演绎成赏心悦目的剧目。静静看着,犹如提琴于耳畔奏响,悠扬婉转。 这令她在对方擦嘴时禁不住地感慨。 “你怎么能吃得比我还少,比我还斯文。” 择明轻笑回道:“我其实不想浪费小姐给我准备的心意,但我断食太久,不宜过量。至于斯文······” 刻意停留勾起人的兴趣,少女蹲着朝他挪动,一双眼亮晶晶。 “我只是不想在小姐面前出丑,被您嘲笑罢了,”择明说着晃了晃银勺,“幸好您没发现,我有一次差点把汤匙送到鼻子里。” 少女噗哧一笑,秉承良好教养,以手掩嘴。 而有那么几个瞬间,可听出她真实嗓音的特质。与白天唯我独尊的典狱长别无二致。 平静下来后她不再顾虑,指着择明嘴角提醒。 “这儿,你这儿有一个黑点,是酱汁吗?” “不,那是我在屋里作画时沾到的。” 听到画,霍骊先是皱眉思索,接着环顾四周,像在畏惧忌惮谁出现。 “我能······我能看看吗。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你是什么时候,我怕被发现。” 她这么问着,好比撒娇祈求。 没有人会愿意拒绝她这样集孩童天真,女性娇媚于一体,容颜似宝钻无与伦比的存在。 于是择明起身率先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若您允许?” 像舞会上邀请,彬彬有礼姿态端庄,纵使狼狈邋遢却仍可获得女士芳心,甘愿与其共舞一曲。 少女显然更加抵抗不了这番郑重相邀,竟下意识提裙屈膝,随后羞赧着将手搭去。 二人肩并肩沿原路折返,择明一手提灯照亮脚前的路。 白天这座监牢的主人特地留着门,看样子是准许他在囚牢与守夜室往返了。即便如此,走道黑不见底,穿行其中像在巨大怪物的肠胃移动。 手相接的地方比铁链温暖,并且随时间延长,温度逐级攀升。 迟来的矜持退却驱散方才的冲动,霍骊突然小声说道。 “其实、其实我突然想起来,你可以把画带出来给我看的。我在刚刚那地方等你就好······” “是的。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 迎上少女不解目光,择明双眼微弯, “可那样的话,我就少了能有您陪伴的时光了。” 说话间已至牢房跟前,他特地将门再敞开几分方便女士优先进入。而他补充道。 “更何况有一副作品,我是带不走的。” 灯火照耀砖墙,精妙壁画映入眼帘,霍骊嘴微张着,慢慢靠近。观察打量一番,她只点点头中肯道。 “很好看。” 背对择明又听不到回应,她仔细想想觉得自己太敷衍,又憋出一句。 “比我画得好看。” 身后依旧寂静,少女蓦地恐惧转身,更害怕此后会发生的一切。即便她知道,这青年根本不会伤害她。 【系统Z:她已经在很努力夸您了,主人】 沉思受系统干扰,择明无声发笑,这回他转动煤油灯旋钮,火苗像被无形之手抽离,将空间交还黑暗。 光灭的刹那,少女心慌一颤。 可朦胧发亮的斑点逐渐聚集在她眼前,直到适应后的数秒,汇聚成半张画面。 炮弹残片是睡莲舒展的叶,灯杆东倒西歪变成密林剪影,那些表情愁苦的人长出精灵的轻薄蝉翼,所有图案因埋藏的荧光线条重构,受原本色块衬托,结合天衣无缝。 若绘卷再延伸铺开,画出精灵演奏用的花朵乐器,叮咚琴曲必会于脑海旋起。 霍骊忘了礼仪,诧异着目瞪口呆。 “浪漫盛夏夜。” “您,喜欢吗?” 她不仅听到青年询问的声音,还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了两下。 “是的······是的,我很喜欢!” 激动时语气略重,竟莫名能与另一个他重叠,她转身向择明点头,随后将画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舍不得离开。 或许是收到惊喜礼物后太亢奋,被择明护送回房的路上,她开始模仿喜鹊,想到哪说到哪,笑意盎然。 从最喜欢的帽子说到过去摔跤重伤,突然跳转,谈到某年夏天在花园里捡到的石英。 杂乱无章的麻团里,唯有一条线清晰明了。 她所说的,基本是在九岁之后发生的事。 差不多也在莱特·莱恩被接进庄园,脸被烧毁的时候。 “谢谢你陪我回来,我之前还在担心,哥哥他会生气我给你送食物,故意饿你好几天,让后又像之前那几个人一样,丢出楼梯呢。” 时间的差异再度体现,这位小姐的记忆俨然停留在十三天前。 “小姐您听起来······貌似很害怕您的兄长。” 少女脸上的明媚阳光顷刻消失,但至少这次她不会再仓惶逃开。 “是的,”她诚实点头道,“我很害怕他,一想到他,我恐惧得全身发抖。但又和怕蜘蛛青蛙不一样,我愿意见到他的。就是他常常会不理我,不知道去哪。” 她的倾诉趋向了抱怨。 笑声悦耳,像风铃轻摇,霍骊皱着眉抬头,正巧撞进令她心脏第二次砰砰跳的温柔眼眸里。 “我想小姐您或许不用太在意。这有个说法,我觉得很是贴切。” “恐惧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出于理性与非理性参杂的退让,用以保护自己,慰藉自己。” “另外与之相近,甚至可与它称为孪生兄妹的,您知道是什么吗?” 从未想过如此高深的问题,霍骊神色茫然,只能摇头。 “是爱。我亲爱的小姐。” “但是······” 一丝痛苦是转瞬即逝的过场,少女怔愣的脸上找不出异样。 “同样的保护,同样的退让,你不能抗拒回避它,要么服从要么抛弃或抗争,无法折衷。” 真是奇怪。 少女不知何时停下的脚步,偏着头,犹如喝醉痴痴望着青年。 她好像又看到两轮弯月,看到潮起潮落的海,她用着自己听来都陌生的声音,颤抖反问。 “所以我那么害怕我哥哥,是因为我······爱他,想要保护他吗?” 月亮和海没有给她回答,只用那种装在贝壳里的空灵潮声说道。 “这夜已深,空气变冷了。小姐,不如您明天再来?” 她不知怎的点头,一度忘记恐惧应声说好。 22 打破的声音是pop!-22 驯兽师舞…… 紫铜色钱币被夹于指缝之间, 右手翻转后再一看,它竟不翼而飞。 以为这是把铜币藏在手背,霍骊直接离开座位, 握住魔术师的手求证。那急不可耐的模样一如街头热衷破解起哄的市井小民。 “咦, 为什么没有?它跑哪去了?” 仔细检查,她愈发诧异, 探究目光投向魔术师本人。 择明正举着双手, 十指自然舒展且空空如也。面对好奇观众,他缓慢将左手伸向对方耳畔。 “或许,它刚刚是被您的眼睛吸引, 想要一亲芳泽,偷偷跑到······这儿。” 话音正落, 失踪硬币再现, 它看起来就像从霍骊耳畔一缕发丝中取出,不可思议。 霍骊小声吸气, 双手捧着接下这颗‘会跑’的硬币。 左看右看找不出端倪, 她惊叹不已。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魔法师吗?” “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技巧,”择明解释着摊开右掌,手心赫然躺着一模一样的铜币,“十分简单的基础魔术, 需要提前准备两枚道具,像这样藏在袖子里,等这边‘消失’后, 再像这样稍微一甩手······” 边说边重新演示,可同样的动作结束,一朵玫瑰陡然现于指尖。 “可惜,我现在没法去花房精挑细选, 剪下最漂亮的那朵给您,所以只好用纸折的代替了。” 在对方的诧异注视下,他微笑送出玫瑰。 纸花被精心涂抹,每片花瓣都拥有不同色块,凸显自然特质,蕊中被轻点几笔构成露珠光影,使其娇艳欲滴,真假难辨。 脸颊如薄云一刹那染上绯色,霍骊珍重握住花茎,视线虽乱瞟,却始终不离那双藏于面具后的眼。 “实在是太神奇了,这你又是怎么做到的?”她又追问道。 孰料青年这回却摇摇头,带着笑音轻声作答。 “请您原谅我要保守这招的秘密,别轻易毁了下一次的惊喜。您说呢?” 比起揭秘逞一时之快,霍骊毫不犹豫偏向更值得期待的选择。于是她点头,攥紧已发烫的硬币。 “我现在觉得,你像一件乐器。我觉得最特别的那个。” “哦?那是什么呢小姐。” 霍骊笑盈盈道:“这次我不说,要留到下次当作惊喜。” 话被有模有样学去,择明亦笑而不语。 而二人四目相对良久,霍骊又递出纸花。 “帮我戴上它吧,它看起来比真花还要可爱。我还从没用过这种花当发饰。” “好的,小姐。这是我和它的荣幸。” 经过默许,择明小心为人整理发型,指腹不慎蹭过对方耳廓,他低声致歉。 “失礼了。” 如中提琴温暖而厚实的嗓音,不似小提琴太过高亢,又比大提琴更加灵动,无论过去多久,听过多少遍,总能迅速缠住飘飞的思绪,叩响紧闭的心门。 钟爱钢琴,霍骊向来对其他乐器无感,偶尔听它们为钢琴伴奏,倒也觉得称心如意。唯独中提琴,是她认为的,最独特的一种乐器。 少女正想入非非,当择明收回手时仍像只雏鸟,望着他眨眼。 午夜时钟敲响,脚下地板微微震动,择明尽责起身提起油灯示意道。 “时间到了,小姐。您该上床歇息了。” 平日一向安分守时,霍骊此刻居然耍起脾气,她转身提起裙子,大摇大摆走向石雕,模仿起青年霸占人家臂弯。 “我现在不困呀。” 纵使走姿气势汹汹,她语气依然像草莓,又软又甜。 “但您需要足够的睡眠时间,确保休息。您忘了,您上次——” 才劝说一句,择明就见对方捂住双耳,拼命摇头拒绝听。 他哭笑不得扶额。 “哎呀呀,这该怎么办。” 【系统Z:这或许得从您自身找原因再想办法,主人,您或许已经把她宠坏了】 八月十五,原野蟋蟀叫得正欢的时节,霍骊从最初的两三天现身,变成如今每晚必登门找他。 没有钢琴可弹奏,他们相处无非是他制造些小乐趣,逗人开心,或谈论他在外的所见所闻。 白天,那位监狱长偶尔会现身,审问他与霍骊接触时发生的点滴,精确到他们说过的每一个字,检查他所有物品,不留任何**。期间稍有不满,便会拽拉铁索,让冰冷金属勒紧他手脚及颈部。 长时间佩戴刑具,择明手脚已出现淤青印痕。但这依旧不妨碍他抬头挺胸,行动如常。 正愁着要如何哄这位大小姐乖乖回房,他捕捉到一声呢喃。 “你上次······说过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害怕他的。” 【系统Z:这倒是第一次】 如系统所言,这是霍骊第一次主动且明确提及过去的事情。于她而言,尖锐又刺耳的责问。 择明不急于回答,静默之后,缓声反问。 “您是否还记得,您最后一次不带恐惧与担忧,深深注视他双目的时刻吗?” “您还记得,您最后一次欣然呼唤他的名字,期待回应是什么时候么?” 谈及名字,少女双脚骤然缩起,蜷缩身体。她面露痛苦用力摇晃脑袋,仿佛抗拒一切回想。 “橘红色的······星星,它在跳舞,在地上滚动。” 艰难挤出几字,却是不知所云。 见此情形,择明走上前蹲下,握住对方双手。他哼出一段旋律,并非安眠曲但成功令霍骊逐渐平静。 少女目光澄澈,像清泉涟漪透明而美丽,她在择明的搀扶下站起。 “刚刚那个,是你的新作品么,”她恍惚中问,“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择明动作一顿,随即微笑应道。 “是的,我给您看过几段节选。您现在很累很困了,让我送您回去吧。” 火苗眨眼光亮跃动,他话未说完,少女便倚靠着他沉沉睡去。 白色房门也被他轻轻推开,首次展露全貌。 通道仅一条笔直向前,左右墙上铺着碎花壁纸。尽头处,无门卧室可随意进出,里面风格不出所料,温馨且可爱,彰显少女应有的浪漫。 床脚唱片机任劳任怨,播放舒缓轻柔的琴曲。 “快看,这儿还有间大城堡和公主下午茶桌,Z,”择明语气欢快道。 迷你白漆圆桌,铺着粉色碎花桌布,三张椅子只有两名人偶围坐桌旁,其余娃娃们则身着裙装,有男有女,安静呆在玻璃橱柜里。 粗略一数,没有七十也有六十来个了。 所有东西他都曾听霍骊详细描绘,讲述其来历。 它们都是所谓的‘哥哥’,亲自送的礼物。 择明的目光在三张座椅上停留了很久。 直到系统的肯定发言打断他的思考。 【系统Z:您并没有给她看过任何一页新作,主人。事实上,您甚至都没在她面前提到过】 阴森诡谲的七楼,向来只有他们‘三个人’活动。 而能进出他牢房,翻阅搜查他物品的,仅有一个。 择明眼睛似灯一亮,兴致更浓。 “这倒是······” 一声感慨卡在嘴中,他来不及闪避退让,便被身旁的人扼住咽喉。 多么怪诞。 上一秒还是娇弱无力的少女,下一秒变成力大无穷的男人,容颜未变,却给人以不同脸庞的感受。不过,他们都穿着同款长裙。 隔着皮肉摁压咽喉气管所在的脆弱部位,男人没有哪一次要比今日更怒不可遏。 “我记得我特地警告过你一次。” 他咬牙切齿,因情绪激动而咝咝吸气。 “别、有、所、意、图。” 以调整呼吸来缓解不适,择明故作不解反问。 “是对谁,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知道对谁!别装傻充愣!” 随着怒吼,男人将眼前青年推向墙面,铁链疯狂发颤作响。他冲力如此凶猛,仿佛整个房间能被他贯|穿掀翻。 二人最后双双挤在壁橱旁的角落,期间不知是谁踹翻小圆桌,瓷器砸落厚地毯才幸免于难。 可惜那朵纸玫瑰没能逃过一劫,拉扯中被碾成平面图案。 呼吸急促得无法形容,身体里像有列火车飞驰而过,浓烟直窜五脏六腑。男人上下牙紧紧咬|合,如同他拼死发力,狠掐对方的双手。 “或许我还是太宽容了。” “你跟那条黑皮狗一样,是驯不熟的该死的野种,和你身边那群泥里打滚过活的——” 咒骂声顿停,是因他见过不下数次,匪夷所思的笑脸。 从中察觉不到恶意,也非伪装或痴傻。 但就是令人如鲠在喉,挥之不去。 为什么? 明明被剥夺了自由,被隔绝于世,自尊受践踏。 为什么一点也没变?! 眼中映着失控者的身影,择明仍悠悠发问。 “您生气,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吗?” “别试图问我,”男人尚且有警惕的理智,“我不像她,傻乎乎被你绕圈戏耍。甚至还越来越想为你求情。我不会让你从我这问出一个字。” “为什么?是因为您也和她同样······害怕么?” 中提琴在C弦发出难以言喻的持续音,是令人混乱不安,无所适从的开篇。男人动作停止,因他听见这令他无数次抓狂,无数次偏移他所想的家伙一句句说着。 “说实话,我并不介意您翻阅我屋内的东西,也不介意您像训斥犬类,朝我挥舞鞭子。” “您让我留下,留在这供人取悦,当一个好玩伴,好玩具。我可以自信的说我做得不错。至少她很喜欢。” “那么,您需要我什么呢?” “在你自己打造的寂寥鸟笼里,您又想得到什么?” 力道松弛数秒,却又骤然收紧,迫使择明卡在不会断气但无法发声的状态。 凶犯面容狰狞,目睹受害者的窒息过程,竟也一起屏息,憋得满脸通红。 “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地面摇晃,房顶飞旋,视野所见犹如割裂分散。 男人狂嚎理智崩断之际,护住他后脑的手与他截然相反,有着无法抵抗的温柔。 世界确实旋转了,是他被自己即将掐死的人扑开翻滚,躲避橱柜上成片砸落的容器。 原来刚才他不慎撞歪柜子,一处柱脚偏移地毯使得整体失衡。 时间的流逝突然奇慢无比,至少被人护在身下,嗅着血腥味逐渐浓郁,犹如度过百年时光。 唱片机骤停,房内瞬间充满窒息的寂静。 作为承受几乎所有伤害的一方,择明后背后脑的血沿发丝垂下,沿面具缝隙流动,他闭着右眼以防血渗进去。 他神情所呈现的却非疼痛,而是发现某物后的满足与惊喜。 “不小心摔坏妹妹玩具的哥哥。怀着歉意,一次次试图帮忙偿还。” 男人呼吸一滞,尚未作出反应便被压得正着。 ——这台唱片机有些瑕疵,或许您能让我帮您修好,再倒一杯茶坐下好好聊点趣事 因伤昏迷前,择明附于对方耳畔低语着。 再次醒来看见自己牢房的天花板,他毫不意外。 【系统Z:您睡了三天了,主人】 起身检查伤势和被包扎的地方,他又听系统说道。 【系统Z:恕我冒昧,我想提醒您,您三天前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在断送自己的路】 在那节骨眼上反复刺激失控的‘疯子’,如果没有橱柜翻到,后面发生的事不敢想象。 “我认错,Z,”择明笑着咳了两声,“这的确得怪我。怪我有时候太服从于挖掘乐趣,胆大妄为。” 起身再走向门口,大门却被锁住,怎么也推不开。 择明挑眉,诧异道:“这先生他······倒是比我想象得胆小。他这样的脾气,怎么能做驯养师呢?” 仿佛印证着他的说辞,接下去的五天里,无论是霍骊还是那位监狱长先生,都不曾再出现。 择明百无聊赖,拿出未完成的台本曲谱重新改写。 因为后背和脖颈受伤,被厚实纱布缠绕,他不得不□□上身以防被炎热天气闷坏,伤口发炎。替他处理的人,并没有使用任何药品。 择明嘴里哼着旋律,黑压压的涂改已蔓至整份台本。 【系统Z:您很少这样大范围改动】 “这是不可避免的,Z。人总得无止尽与自己选择的,和选择后的经历斗争,不然只能沉浸在充满深深悔意的记忆里。” 笔速愈发飞快,眸光闪动异样光彩,带着莫名的激情亢奋写作,择明道出与之毫不相干的话。 “我原以为,此前的目标只能是找准‘主角’那么简单,但就像这场梦游仙境的体验,和Z你,你们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系统无声,择明亦放下笔。 视线落在后背,他永远能第一时间察觉。 不同于上次佯装没发现,他今日起身,故意走向鹿头标本。 咬唇吹出口哨,远在鸟屋的白鸽竟能如训练多年的士兵,子弹一般冲进窗户,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这儿,在这儿。” 没有伴奏,没有和声,他紧盯鹿头那双栩栩如生幽暗眼眸,自己唱出新歌剧的台词。 “为什么你要孤身一人,飞离你的两只伙伴。” “在巫师门前,荆棘枝上,独唱的小小夜鹭。” 人栽倒在地的声响,隔着厚实墙壁传进他耳中。 通道内,男人不复气宇轩昂,睥睨众生,他像之前的霍骊蜷起身体捂住脑袋,深陷痛苦,被看不见的手撕扯意识。 一切都因一个名字。 是他一直以来极度否认,不愿想起的魔盒钥匙。 从痛苦捂头变成狠狠撞击,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将脑袋当作核桃砸地砸墙。 悲苦哀嚎与激烈的自我挣扎下,人不再是人,变成血性支配的野兽,试图冲破任何束缚。哪怕这根本不存在,哪怕这是他自设的。 彻底崩溃,癫狂发作,他如此忘我以至于没听见门锁被撬动,门板吱呀一声打开的动静。 将枕头塞进他嘴里的行径并不温和礼貌,但遮住他双眼,轻抚他后背的手,恰似一剂镇定魔药抚平躁动,又似铁链牢牢拴住失控四肢。 真正佩戴着脚铐手铐,择明反以主人姿态搀起颤颤巍巍,双目赤红的男人。 而他沉声说道。 “或许,您现在需要我为您倒杯茶,舒缓心情了。霍子鹭先生。” 23 打破的声音是pop!-23 乌鸦说:…… 八月二十九日夜, 安士白剧院座无虚席。 这在伊亚郡并不稀奇。 因那拥有最华美的建筑,最优秀的乐团与歌舞者,提供最无可挑剔的服务, 即便是对歌剧无感的新起暴发户,也将赴会安士白视作提升品格的捷径。 哪怕搂着女伴全场呼呼大睡, 结束后必要高谈阔论一番。 然而情形,与过去略微有些不同。 乐声早已止歇,掌声仍不绝于耳。视野最佳的二层看台, 观众多为身价不菲的贵客,他们在如雷高呼中丢弃矜持与装模作样的沉着, 起立用力拍掌,向下方抛去鲜花。 为交谈人们不得不大声互喊, 面红耳赤,谈论着今夜空前绝后的歌剧《安德尔》。 舞台幕后, 汉斯经理望着眼前盛况,却是满面愁容。 幕帘被撩起, 老弗兰克在仆人搀扶下进来,后场助理立即搬来椅子给他坐。他哆嗦得模样,简直像只冬天剃光毛的老狗。 “老骨头, 你哪天可别在我的舞台上摔死,多晦气。” 嘴里说着损话, 汉斯亲自递上汗巾与一小杯烈酒, 助对方临时缓解阵痛。与他一样, 弗兰克指挥愁眉不展。 “先不管我哪时死怎么死, 莱恩阁下,现在有消息了吗?” 老弗兰克声音不大,竟产生与汉斯大嗓门相同的作用。 几名角色主演停止卸妆脱戏服, 芭蕾舞队的姑娘们收声望来,曾向莱特·莱恩求教,受其开导的小提琴手抚摸琴弓,忧郁一叹。 “我总觉得这次,远远不及莱恩阁下在场指挥我们的······” 团队由汉斯领导,成员已被养成工作有话直说,地位看能力高低,尔虞我诈撇一边的个性,小提琴手的哀叹说进众人心里,且全员达成共识。 “你听我一句劝,汉斯。《安德尔》不能没有莱恩阁下,若今后还由我指挥,我将会是败坏这作品的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弗兰克捂脸,字句沉重。 颓然之气悄然漫开,歌者中最具声誉的‘百灵鸟女高音’,莉莉丝走上前说出自己的想法。 “汉斯,虽然今晚大家都全力以赴表演,成绩也不同凡响。可我觉得,我们恐怕再难发挥之前一半的实力,甚至是我。或许大家需要休息几天,改演其他节目也行。” 汉斯挺起大肚子,粗犷眉毛拧成团。 “这是那位先生的意思,趁丰收节前夕多安排几次。” 一一扫视意图罢工的这群人,汉斯此刻硬不下心,更说不出重话。 他承受着所有人目光,默默走向储物抽屉。 《安德尔》宣传海报的初版静躺在这儿,同样出自歌剧作者之手。 画上,死亡天使将面容掩入羽翼,仅露出半脸。英俊王子在它下方,手执长剑,他目光坚毅冷峻,且深藏苦楚。 阴影笼罩全身,唯有胸前宝石项链绽出光芒,隐约可见少女虔诚祈祷的身影。 翎羽细腻,光影逼真,当海报放大悬挂剧院招牌,行人仰头与王子对视,仿佛真能透过他窥见死神蛰伏,天使俯瞰的奇幻世界。 名不经传的《安德尔》首场公演能有如此良好的开篇,这令人眼前一亮的海报功不可没。 然而就像不知来历,不知终局的死亡天使,莱特·莱恩于那次酒宴私演后失踪。他们仅有的线索,是对方似乎与响当当的霍家有关。 郑重收起初版底稿,汉斯打量现在看来马虎简陋的旧节目海报,无奈决定道。 “行了,你们搞得我也没心情了。我会向那位先生说明原因的,接下去,我们就安排《乌鸦》好了······” 凌晨,马车轿车接连驶离剧院,湖水倒映亮光最终回归与夜幕一致的浓墨色。 客人散尽,惨淡月光穿过树林华盖,乌鸦正为睡眠时间门被打搅而哑声叫唤,宽阔大道上突然走来道身影。 伊凡·贝内特一袭黑色长风衣,宽大软呢帽遮掩脸庞,像只乌鸦降落灯火辉煌的剧院偏门。 乔尔肩扛长|梯,刚打算将巨幅《安德尔》海报换下来,与他迎面相遇,颇感意外。 “您突然这时间门来是怎么了?表演已经结束,连汉斯先生都回去了。” 伊凡抬起头,瘦削脸庞没有金边眼镜陪衬,显得疲惫不堪。 “我与人有约。是另外的。” 秉承不过问不深究原则,乔尔心领神会,特地为他打开偏门。 不常来观看戏剧,伊凡却轻车熟路找到一处隐蔽路线。 钢铁楼梯螺旋攀升,直通顶楼,若边走边仰起头,可看见花型屋顶的花蕊,复杂工艺如群蛇相缠首尾相接,莫名令人不寒而栗。 顶层大门虽敞开着,伊凡仍轻叩三下以示自己到访。 “进来吧。” 先是听到女人的声音,进屋后闻到焦糖烤糊的臭味。 在这装潢古典,墙壁被书填满的奇怪阁楼,红裙少女端着烤盘噔噔冲下,发出哀嚎。 “唉——又失败了又失败了!” 她瞥见伊凡,如黄鼠狼盯上鸡步步逼近。 “伊万,你说,你敢不敢吃这个。” 正欲纠正对方称呼,伊凡低头看见盘中焦黑畸形的未知物‘尸体’,顿时眼皮一跳,准备后退。 伊凡:“我想先问你一句,你这是用什么做的,原本打算做什么。” 少女垂头丧气,发泄地将烤盘往桌上丢,瘫进藤制秋千。 “明明我是严格按菜谱来做的啊,苹果派!你说,你吃得下吗?”她又捻起一块,蹭蹭窜到伊凡跟前。 酸涩焦糊味钻进鼻子,冲击大脑,伊凡斩钉截铁。 “我不吃。我还想看到明天早上升起的太阳。更何况,我没带我的医药箱。”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食欲吗?” “恕我直言,您的烹饪成品与食欲毫无关系。它更适合出现在我的毒素药材研究室里。” 一阵暴风雨前的宁静后,少女抡起烤盘,怒不可遏。 “好呀,伊万·贝内特!有你这么对待嫁淑女说话的吗?” 无可奈何撇过头躲避攻击,伊凡医生不愧为震退霍子骥的少数奇人之一。 他平静回复道。 “也没有哪个待嫁淑女,会随便朝别人甩盘子的。难怪你还待嫁中,劳拉·克劳德。” 眼看淑女愤愤噘嘴,手卷袖子预备开战,阁楼小跃层传来一道浑厚声音。 “劳拉,注意你的形象。你应该不想再禁足半个月了。” 劳拉迅速萎蔫乖巧让道,将伊凡领上跃层。 尚未见着人影,伊凡就因对方一声问候手心发汗。 “好久不见,伊凡。你特地挑在深夜拜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对方靠在躺椅上双手捧书,语气漫不经心。 伊凡走到旁边摘下软呢帽,却不敢贸然入坐。但他明白,今晚更需要把话说开,问问清楚。 “威廉先生,我来找您其实是想问那天的事。” 书被放下,一抹蓝色冷不防撞进眼中。十多天寝食难安,静不下心,伊凡险些以为自己是见到失踪快一个月的人。 这两双眼睛很像。 “我希望你的问题能够像你的求学精神一样更精确些,我老人家记性差,想不起那么久远的事,也是常有的。” 过目不忘的人说出这话,只可用荒唐一词形容。 “我听说,莱特·莱恩最后见到的······” 思想激烈斗争,犹豫令伊凡怎么也继续不下去。不过原因更多在于那道冰冷视线自始至终锁定他,使他心中忐忑,又敬又怕。 “我说你酝酿那么久,大半夜来见我们是为了什么呢。” 劳尔两手叉腰,好笑地说道:“确实,在这儿他最后见到的是我。可他最后不是被接回家了吗?你应该往那找啊。” 说着想到什么,她恍然大悟。 “你不会又想请我们找哈罗德来,帮你找人吧?” 戳中心中所想,伊凡反倒不再心怯,他定神望向那新投资人,剧院真正所有者,亦是资助他完成学业的恩人,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再生父母。 “先生,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 林威廉以复述反问,他的笑容成功使伊凡坠入冰窟,迅速低头不敢吱声。 “你这是与狼为伍太久,成功被他们同化,贪得无厌了。” “伊万,你的变化,令我很担心你是否还能完成你的任务,完成你的愿望。是什么影响了你?” 堪堪两句,如重山压在伊凡头顶,令他呼吸困难。 不似他坐如针毡,劳尔搭上林威廉肩头,嬉皮笑脸道。 “还能是什么?那个走丢了的小天才呗。话说威廉,你真不打算帮忙找吗,他还挺招人喜欢的。而且没有他继续帮我们剧院赚钱,光靠那些平平无奇质量普通的作品,那我们还要——” 掰着手指头算账,少女惊叹道。 “天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如果能招下他,我们一两年就能赚够目标!比这臭脸医生有用多了!” 被指着鼻子嫌弃,伊凡权当自己没听见。 “劳尔,去把永夜乡放起来。” 少女应声收敛,退至一旁。留声机唱针落轨,萨克斯伴奏慵懒深沉,钢琴的清澈高音里淌出女声哼唱,轻轻摇曳,如痴如醉。 ‘无尽的黑夜,它驾驭我们的生活’ ‘让我们去做梦,让我们去回忆’ ‘让我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时日’ ‘我不在乎月亮,我不在乎星辰’ ‘你对我来说就是月亮和星星’ ‘你对我来说就是太阳和天空,我渴求拥有,渴求走进的一切’ ······ 动人曲声无法舒缓伊凡·贝内特紧绷的神经,林威廉抬手按下怀表旋钮,如铁公无私监考员发令。 “我给你两分钟,让你想好理由说服我。” 怀表计时开始,伊凡闭眼思绪在杂乱和镇定间门沉浮。 他想起这些天里,萨沙一行人曾以绝食这等极端方式要求外出,妄图找到戴维所在帮派,扬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讨回敬爱的莱恩老师。若那帮派让他们就此失去对方,此后余生必将为复仇而活,血债血偿。 眼界狭隘,性子冲动的孩子们,言行绝不可取。更何况现在的腹蛇帮派其实是带不走莱特·莱恩的。 可看着他们,他说不出反驳或打击的话。 怀揣仇恨滋养秘密的经历,他再清楚不过。 时间门到点,伊凡当即睁眼抬头。 “我只有两个理由。” “一是莱特·莱恩在霍家尚且有利用价值。霍昭龙至今还在私下找人,显然是不想放弃他。并且和劳尔说的,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绝不局限于写曲谱做指挥方面。” “二是自上次您借出剧院后,他们一直想邀您见面,想办法感激与您拉近距离。若借此机会进到庄园,相信可不用靠生意搭桥牵线,用任意的情感方式打下更稳固的基础。岂不是更好?” 他面前的男人关合表盖,透出赞许之意。 “两个理由我接受了。顺便一提,这次你的时间门把控得很好,叙述完也是两分钟。” 伊凡不敢松懈,直到对方走向唱片机,边调整唱针位置消除杂音,边以语调平说道。 “事实上,我确实有收到霍家三少爷的邀请,就在明晚。但看那措辞行文,更有可能是那位夫人代写的。或许······她不知从哪听说,我正为我的侄女挑选良婿。” 闻言劳拉起身叉腰,不满谴责。 “威廉!你居然又拿我当幌子,别太过分了!” “那么你明天还跟我去吗?可自由行动的?” “去!我去!我先挑好那天穿什么。” 少女眨眼变脸,欣喜推开门一溜烟跑走,歌声跟随她飘出房顶,逃向天际。 唱片机声音通过喇叭筒发出,具有令人耳根发痒的颗粒感,听着容易昏昏欲睡。 倾听歌曲,择明半阖着眼摇晃身下躺椅,一阵细碎响动将他惊醒。 白纱床幔笼罩的大床,透过缝隙可看见睡在里面的人机械直起身,无神望向前方。 择明撩起帷幔一角。 “您有需要什么吗?” 特地不附带称呼,是为判断这次醒来的到底是谁。 对方顶着凌乱黑发,因他的声音双眼逐渐清明,向他开口道。 “我做了噩梦,莱特,母亲她在夜晚尖叫,拿着灯偷偷跑出来,乱砸东西又咬人。她被带上了汽车送走了。” “我和小骊跑掉了鞋去追,她摔倒后膝盖上都是血,我们还是追不到那车······为什么?” 男人语气焦灼,急于从他这得到困扰自己许久的答案。 “他们要把母亲送去哪儿?他们会伤害她吗?!他们——” “子鹭。那只是梦。” 恐慌因安慰的声音平息,霍子鹭眼眶发红,恍惚中被轻柔发顶。 “那只是······梦?” “你看,你现在不在追着车跑,霍骊小姐膝盖也没受伤,她昨天不还跟你在玩人偶茶话会的游戏么?” 顺着择明所指的方向看,三人迷你圆桌上摆着新糕点与热茶,一个空着的坐椅,另有两名人偶在位。座位安排略有差异。 “是啊,我们昨天,还在一起玩呢。” 话已信了大半,男人喃喃靠向鹅绒枕头,仍抓着择明的手不放。 “那、那她人又去哪了?” 择明微笑着俯下身,他为对方拉好被角,动作小心翼翼。 “她也正睡觉呢,我想她一定梦到美好又开心的事,所以到现在还没醒。” 霍子鹭跟着他眯眼嘴角弯起,这才肯安分下来。 “好,好,那就好······” “夜还很长,请您躺好继续享受这份安眠。我向您保证,今晚你不会再有噩梦的。和霍骊小姐一样。” 霍子鹭往床里面挪了挪,再度抬手拽拉他衣袖,一对黑曜石般的双眼露出被褥,在暗色床幔中亮晶晶的,满是期许像泛着光。 “那你进来,陪我一起睡。我还想听那三只飞鸟的故事。” “可——” “进来进来,你不进来,我就不睡觉了。” 拗不过对方,择明照做脱下鞋,侧躺进暖烘烘的被窝。犹如恶作剧一般,霍子鹭将手伸进他衣领里,甚至故意往下塞。 “我刚刚手很冰,哈哈!” 笑声爽朗,充满活力。择明任由对方玩闹,捂暖那双手,开始讲三只飞鸟的睡前故事。 故事其实取自他已完成的歌剧《夜鹭》。 三只夜鹭诞生于同个鸟巢,因过早失去鸟妈妈而不得不自力更生。 渴了喝露水雨水,饿了吃树上掉落的野果与小虫,就这样慢慢长大,羽毛丰满,鸟喙坚硬。 可一只鸟始终向往成为其他陆地动物,常常不顾阻拦收起双翅,模仿狮虎豺狼来回奔走,摇头晃脑发出怪叫。 而另一只安于现状,期望永远呆在安全温暖的鸟巢中,期待哪天能等到鸟妈妈回来,继续照顾它。 剩下一只夜鹭,它笨拙拍打翅膀自学飞行,想要找到传说中的巫师,祈求对方赐予它魔药,让它摆脱这具弱小无用的身躯,能够变成强大又睿智的存在······ 故事未讲完,霍子鹭已伏于择明胸口,依赖粘人的姿态熟睡。 若他是七八岁小男孩,承受他重量还算轻松,可他拥有成年人的体型,趴上来不亚于小山压顶。 习惯独眠,择明不禁觉得闷热,他呼气,一点点抽出右手为自己扇风。 【系统Z:若这次您也说您是猜到的,那您上一部搁置的《艾莫斯的情妇们》,我是否也应该抱有期待】 择明笑而不语。 【这个话题恐怕得等明天我们再谈,Z。我现在以一对三,都快疲于应对了呢】 【系统Z:您看起来可并不如您所说】 霍骊,霍子鹭,还有一个比这两者更为偏激‘霍子鹭先生’。这具身躯里犹如囚|禁着三个截然不同却又息息相关的灵魂。 只不过在那天被唤醒之前,霍子鹭基本不出现,他的存在感微弱得堪比一根发丝,一滴露水。 其中与霍骊相对应,他似乎拥有完整的,更为清晰的儿时记忆。 记得起庄园里闭口不谈的第一位霍夫人,记得起第一次走路时腿部发颤的感觉,与霍骊有着类似的敏感神经,纤细内心,但在适应和承压方面更胜一筹。 而撇去种种,他们三者间门有一处是相同的——不愿轻易下楼,更抗拒与外人交流。 这点在霍子鹭身上更甚。 一旦见到楼梯,他人就会发狂发疯,最后直接昏厥。 好像下楼就是对他下咒,在他颈间门套上绳索,多走一步都必死无疑。 【Z,你猜,还有多久这只小夜鹭才会飞起来,给我们跳舞看呢?】 择明心中想得正欢,鹅绒被下蓦地出现异动。 无力搭在他胸膛的手一瞬收紧,对方翻身跨|坐而上,死死箍住他双臂。 当与那双布满血丝,受怒气影响仿佛变得猩红的眼睛对望时,择明从容一笑,问候道。 “好久不见,霍子鹭先生。” 24 打破的声音是pop!-24 钟摆抵达…… 玫瑰色的唇, 暗含嗔怒之火的眼,此时此刻,名为霍子鹭的画布上所描摹的烈焰, 绝非‘起床气’这般言简意赅。 习惯于将一切触及之物掌控手中, 霍子鹭制住身下的人, 手虚握脖颈以便及时收力扼住。即便猎物完全没有抵抗之意。 莱特·莱恩扬起脑袋, 依靠枕头放松且随意。 如此前的每一次,面带礼貌而平和的微笑。 “您打算起床了么?是否需要我帮忙?” 连问候语都无可挑剔。 分明是囚犯戴着沉重刑具,霍子鹭反而呼吸困难, 四肢乏力。不同于久睡不起的酸软, 是源自无计可施的茫然。 “你到底······” 质问的后缀突然空白,他不知该如何衔接。 生于庄园,度过一十余载。他在无人敢踏足的七层高楼向下观望, 自诩神明俯瞰世间,有着全知全能的特权。 但不知何时起, 这份肯定变成了可笑的理所当然。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脱口而出, 当即暗道不好。 “或许, 这更应该由您先回答我, ”为特地强调顺序, 择明蹙眉故作犯难, “它似乎是我上回先向您提起的, 我可苦等您的答案至今, 夜不能寐。” “少给我来这套。我不会再上两次当, 向你这种人——” 话再次空白, 霍子鹭忽地闭眼,起身放弃约束。 诚然,他一直认为他与他的霍骊不是同一存在。 可整个月来共处的点滴, 那些难忘的欢乐记忆,如午后暖阳晒出的棉絮馨香,晚间躺进被褥闭眼深呼吸,一刹那,勾起沐浴日光时的惬意。 霍子鹭下地,赤足走向小圆桌。 人偶被谁动过位置,改换数目。 黑丝绒为发,丝绸做衣裙的女孩玩偶腼腆垂头,她身旁的男孩玩偶笑容灿烂。桌边,唯独缺了一个不苟言笑,神色深沉的老国王木偶。 “这是你做的?是你在陪他玩?” 即使心中已有答案,他仍问道。 “我不过是帮忙斟茶的侍者,”择明亦说着起身走上前,“子鹭比较喜欢单独和妹妹一起玩,偷偷带她冒险,跑遍田野草原,爬树摘果子,下溪捉小鱼。又或是来一场蓄谋已久的‘逃亡游戏’,藏在车后箱里,跟随大人逃出去。” 听到自己名字以别样的方式被人说出,霍子鹭神色冰冷难辨情绪,侧身乜眼。 “原来这就是你的花样,好声好气费尽心思哄着,神不知鬼不觉从话里窃取来记忆。那么对她呢?你现在从那七嘴八舌的茶话会上,问出多少了?” “先生。” 择明如斟茶侍者恭敬欠身。 “给主人端茶送水的仆从,是没有耳朵和嘴巴的。只能看见指示并服从。必要的职责所在,应有的道德操守。” 霍子鹭哼气嗤之以鼻,可莫名受用这番表现。 时至今日,对这‘琴弹得不错的马夫儿子’,他不得不将评价翻页,赞许对方的恬言柔舌。饶是他都抵挡不了,更难找到斥责之处。 也难怪,由霍子骥安排,本该声色腻味的庆生宴竟冒出《安德尔》这一惊为天人的贺礼。 也难怪,瑟缩洞穴的隔绝者霍子晏愿意爬出洞口,像模像样应邀前往安士白剧院,不再缺席让宾客议论纷纷。 沉吟中霍子鹭席地而坐,捧起女孩玩偶,像抱起初生婴儿般轻柔。 “那么。” “你迄今为止做这么多,说这么多,取悦她也是因为职责?” “真想当条忠贞不渝的狗?你想娶她吗,你爱她么?哈!” 从那时起以唯一的霍骊小姐身份示人,他收到的示爱求婚数不胜数。 即便追求者中绝大部分根本没真正见过他,哪怕是与‘霍骊’远远相视,却也要向他允诺山盟海誓,承诺余生寸步不离的守护。 因他‘霍家长女’的头衔,因他在外盛传的‘绝色红颜’,更因他能继承的一份遗产和命不久矣的传闻。 但他也确实不知道,他能活多久。 还能像这样畸形得存活多久。 “你在我家,也算度过一段艰苦折磨的时光了。你想要钱,要地位,我一句话就能给你实现。因为那男人不敢拒绝我。” 丝毫不觉得以‘那男人’指代父亲有何不妥,霍子鹭背对忠实听众,边为玩偶梳发,边侃侃而谈。像是自暴自弃,忘了片刻前自己下达的禁令。 “只要你能做到你说的,丢了嘴巴,丢了耳朵,管好你自己。” “卷上钱远走高飞当个乡绅富豪。别再痴心妄想,觉得讨好得了她,讨好所有你能讨好的,就能因此真正加入进霍家······” 察觉异样,是在他发现周围过于安静的时候。 没有过多犹豫,霍昭龙缓缓转头。 【它就在那,在那华美拱顶之下,阴影汇集之处】 【它的吐息裹挟惨淡哀愁,将我卷入死亡般的冰冷】 【它谛视我,它看护我,它觊觎我,怎会如此】 三句歌剧台词,三位不速之客。 将它们招来的,是‘面具人’与歌剧台本描绘极其神似的气场。 记忆真是捉摸不透的顽劣伙伴。 晚宴那日,他清楚得记得自己如何愤慨离席,如何诅咒把那部歌剧呈到他这的无礼之徒。可他未曾发现,他其实已记住了每句台词,每一声哀叹。 因为无论是他还是他的霍骊,倾听《安德尔》,就像在照镜子。 握有娃娃的手不禁垂下,恍然间,霍子鹭眼前浮现他独霸黄金宫殿,白银宝座的孤寂身影。 王子安德尔的身影。 安德尔听从死亡天使,舍弃亲人,舍弃朋友,将明亮烛光和臣民的欢庆驱逐出领地。 失去太阳后黑暗清冷的夜,他仅有的依托之物是母亲赠予胞妹安杰拉,而安杰拉又在他逃亡前亲自为他戴上的珠宝项链。 他不敢低头,哪怕偷偷瞄上一眼。 冥冥之中,安德尔似已猜到誓言真貌。察觉他一旦迈出步伐,越过自设的禁忌界限,他将会失去坚守至今的······ “您,是想听我的真话。还是假话。” 择明出声,令霍子鹭抽离即视感拟造的幻象。 然而不同于少女霍骊,霍子鹭并未掉入受人摆布的陷阱。 他双眼眯起目光锐利,冷笑反问道。 “那么我又怎么知道,你告诉我的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还是说,你其实根本没打算给我所谓的真假回答。只是选择当下对你最有利的。” 【系统Z:您恐怕遇上对手了,主人】 择明嘴角上扬的弧度变化,一眨眼微笑已由从容变成纵容的无奈。 他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溺爱之情溢于言表。 “您的喜悦是我至高无上的荣幸,让您失望是我万劫不复的罪过。以我的性命与灵魂归宿起誓,我怎会食言?” 霍子鹭眼含戏谑道:“同样的话你对她说过,我恶心都来不及,你觉得我会上当?” “可您,不也是‘她’么?” 仿佛没发觉男人脸色骤然阴暗,择明缓步上前,沉声继续。 “我将永远怀着烈火燃烧般的希望,和对您真挚纯净,至死不渝的爱。确实,我对‘霍骊小姐’抱有一份情感,每当我午夜梦回,萦绕心间的总是我们第一次遥远又独特的共奏。” “可是霍子鹭先生,创造出她还有子鹭,释放出他们灵魂的人,不是您么。” 犹如被长剑攻击躲避不及,霍子鹭身体后缩两下,垂着头。 “创造······灵魂。亏你,说得出来。” 道不清是愤怒使然,还是沉寂多年的至深哀恸苏醒,他紧捏人偶,双手颤抖愈发强烈。 单音节的笑如一颗颗玻璃珠挤出,最后连贯成串组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我原来还以为你会和你表现得同样聪明,结果,你仍蠢得可怜。是写诗写歌把你写傻了吗,以为什么这是有精灵天使的世界?” 霍子鹭右手压在胸前,放弃挣扎般承认。 “这是病。我不可治愈的病症。跟被那男人送去疗养院囚|禁,被剃光头发扒光衣服,泡在热水里皮肤溃烂的女人一样。我的生母,一个从家族继承财富和疯病的不幸女人,被两眼精光的恶狼玩弄鼓掌间。” “我比她幸运,是因为我能比她更疯狂,也知道她家族不可转让的秘密遗产。只有我知道的埋藏地,只有我知道的银行账户。” 霍子鹭展开双臂,完全不担心泄密。他好似大演讲家炫耀,高声说道。 “所以,他们才肯让我一直养着病。所以,他们才不敢忤逆我。没人会愿意去招惹一个怀抱黄金羊,时好时坏的疯子?” “而只要我在这活一天,他们谁也别妄图坐拥我的家安宁度日!” 双手高举过头顶,继而用力下摆画出意为‘最大’的圆形。男人笑容艳丽但找不出喜色。 他有的,只是幻想妄念得逞后的满足。而他紧咬着牙结束演说。 “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毁了这狼鼠蛇窝,谁也别想逃。” 择明因诧异挑眉。 【我不禁开始怀疑,或许我们今后要跟这位小夜鹭上演‘反派争夺战’的戏码了,Z】 【系统Z:这点上我赞同您,主人】 【难不成,Z,我第一天说对了?我才是‘主角’吗?】 系统因不知如何回答调侃无言,择明则因霍子鹭取来钥匙的行动沉默。 “你可以走了,现在我们这,谁都不需要你。” 特地使用‘我们’一词,霍子鹭所言不为征求意见,径自将钥匙塞去。 “你想要什么封口费,我会派人找你要回答。届时你若还没回答,我权当你放弃。不过,你还是得给我滚。” “但如果,我是自愿留下的呢?为了您。” 自愿? 霍昭龙扶额笑得更响亮。 “我说过,没人会愿意去招惹一个疯子。你也妄想再用‘爱’或‘担心’的花言巧语。你一个连脸都要藏在面具后的毁容怪物,我相信你会不懂这种感受?” “谁能盯着你的脸,跟你度过整日?” 长款孩童睡裙淡化了毒辣瞪视,更别提霍子鹭自始至终攥紧可爱玩偶,杀伤力不敌以往。但他口中说出的话照旧刺耳难听,却又无比现实。 与给刑具钥匙时同样,他向来是单方面决定,不待择明反应便推开侧门,兀自进到里间。 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扇门留着一小道缝隙。 门缝送来铁索叮咣逐渐远去的声音,像夏季阵雨滴滴答答一阵,匆匆逗留片刻便带走清凉之意。 霍子鹭躺进摇椅摇晃,速度莫名加快,懊恼皱眉。 为他忘乎所以吐露过多懊恼,为他计谋失败恶意失灵懊恼。 被他关过的人,或觊觎,或垂涎的庸俗蠢货,无一不是被他逼得和他一样疯狂,向他哀求忏悔。唯有这次,他撞到堵密不透风的墙。 墙是软的,如水看似毫无攻击力。然而若不慎沉浸下去,迎来的只会是溺毙结局。 太失望了······ “说实话,我有些失望。” 牢房中,择明抚摸自己尚未完成的‘光影壁画’,撇嘴又说了一遍。 “一点点的扫兴。简直是吃到蓝莓派,结果最后被告知那是苹果派。差强人意。” 【系统Z:可您看起来却很高兴】 旁边装饰用的圆镜,里面镜像虽糊,却依稀能照出择明嘴角上扬,兴味盎然的模样。 “我想你接下来是想问我‘您准备做什么’,Z。” 【系统Z:是的,主人】 像经过短暂思考,多次权衡,系统突然长篇大论。 【系统Z:鉴于权限所制,无法得知‘主角’正确身份,诉求与能力,以及变化过程原因。您若今后仍忠于自己的最初选择,是否存在一定的实现困难。像您说的,您或许要跟人抢起来了】 择明噗哧一笑,放下钥匙摘去面具,揉着发酸的脸颊肌肉。 他脸颊烧毁那半边没有很好透气,或抹药,很容易因闷热刺痛麻木。 “关于这点,你不必为我担心。事实上,我其实更乐意看到现在的局面。” 择明偏着头望向天花板。 “显然,我们最有可能的‘主角’候选,还没做好准备。他甚至还没找到自己是谁,又应该是谁。是蓝莓派,还是苹果派。” 【系统Z:主人,我不明白】 环顾这间牢房,巡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择明卷起衣袖却不是收拾东西走人,而是来了一场胆大妄为的清理。 多余家具推至墙角用白布遮盖,书柜桌椅挪到走廊,仅留下两张面对面的沙发椅与小茶几。 他最后留下的装饰品,一坐金字塔状的老旧节拍器,一副边角破裂的双陆棋。 这些都是霍骊借他的。但她近期很少再出现,也就没机会交还。 一切大功告成,择明缓缓入座,十指交叉的双手置于翘起的腿上。他很少摆出这幅慵懒姿态等待客人。 茶几上,节拍器的摆杆正以符合心拍的律动运作,左右晃荡。 【系统Z:您准备做什么,主人】 择明闭目养神,低笑开口并非回答,是充满怀念意味的感慨。 “我倒是没想到,我会在这久违的重温一回······看门技艺。” 黄昏降临,楼层内愈发寂静,滴答声是小矮人的脚步,小心翼翼游走通道之间。 算不上太冒犯,但就是引人不得不去在意。 换好衣服的霍子鹭正是受其牵引,抵达了声源地。 一声愠怒的‘你怎么还在’尚未说出口,他就先因极具冲击性的脸怔愣。 此前,他只是听说马夫之子面容被毁,自始至终以面具示人,不愿在任何场合敞开。今日毫无防备得见,除了感到震惊,还有一份似曾相识。 面具藏着秘密,弱点与不愿承认的屈辱。 像他藏在七层阁楼,藏在‘霍骊’身份之下无人知晓的疯狂。 落日正在穿过天地交接线,霞色如血渗进窗栅,将面具后一直遮掩的怪诞脸庞染上令人不安的妖冶。 沙发椅上,择明睁开眼,并未放下腿。 “你可让我好等,朋友。” 张嘴欲要反驳叱呵,霍子鹭发现自己怎么也点不燃火气。 棋盘摆开,黑白圆子,黑白楔形的据点,走向它,犹如走向亲切熟悉的钢琴,不自觉放低戒备。 霍子鹭已到空位边,但不肯就坐。 “你什么意思,”他冷眼俯视道,“是真想被我掐死在这,坐实下面那群人认为你已经‘失踪暴毙’的猜测么。” 择明摊手示意棋盘,语气温和但不复往昔恭敬。 “先坐下。然后你会知道,棋类游戏,尤其是一对一的比拼博弈,难以万全掌控的同台竞技,是多么妙不可言的良药。” “能治愈无数病症,不可置信的处方药剂。” 分明已听出其意有所指,霍子鹭注意力难以集中在被冒犯触怒一事。 摇杆不断摆动,属于外界的节奏竟控制住人心脏跳动的拍子。此外,他听到谁指节同步叩击扶手,宛如神奇魔咒,清空一直以来混沌的,充满癫狂杂绪的大脑。 这些声音不似音乐,是供人享受评判,抒发情绪的。 但却又微妙的符合演奏定律,带着动机与意义。甚至更难防备。 回过神时,霍子鹭人已坐在椅中。 莱特·莱恩正摇晃骰盅,准备开局前的大小判定。 他听到对方用着他从未听过的腔调道出一句句。 “我听到过一种有趣的说法。” “当我们摆盘开局,各执一方。在黑色的你看来,我是非击败不可的仇敌。对白色的我而言,如果我不及你诡计多端,下手无情,满盘皆输的就是我了。” “幸好,棋局可以有无数场。黑白立场也可随意交换无数次。唯一能助我们作弊的,只能是各自运气。” 啪嗒声愈发接近时钟摆针走动,择明亮出两只骰盅里的骰子数目,黑方一共十五点,白方十点。 这时他又谦卑起来,将棋盘往对方推去。 “不过,如果一开始两方棋手就实力不均,有人实力过弱心气不定,尚未做好准备。那可就失去继续进行的必要了。你说呢,朋友。” 霍子鹭手指微动,眼神尽是不满,表现竟超乎以往的平静。 朋友。 他默念着接过骰盅,开始摇晃自己的点数。 朋友,某种褒贬不一的单词。 不曾在他人生前期的任意时刻出现过,更不属他试图掌控的范围。因他从未拥有过,更不曾想过,是尚未冒险开垦的荒地。 或许这就能解释他现在不知缘故,静下心主动加入棋局。 点数持续偏高,他的几颗黑子一直游刃有余走过区域,胜利在即。 白方慢吞吞追击,仔细一数只有两颗走过半场,命数已定。 眼看黑方将赢,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白方这次的投数,竟是步数翻倍的‘四乘六’。 “看来,今天幸运女神站在我这边?” 择明彬彬有礼挑衅,两颗白子连跳十一个区域,直接追上黑子。 当十五颗白棋走过一圈归位,期间甚至吃掉黑方三颗落单的弱棋,霍子鹭仍不敢相信,举着骰盅,脑中复盘着整场棋局。 欣赏暴君罕见的呆愣模样,择明半晌后叩击扶手。 节奏与摆杆同律,唤回对方走失的魂,再度直视着他,目不转睛。 “还要再来一局么,这次输给我的朋友。” 发言如此大逆不道,然他面前曾有丁点不满就要狂吠撕咬的疯子,却是一反常态。 “再来!” 霍子鹭重重摇晃骰盅,面露不甘没有愤恨。 像所有输掉游戏的男孩,忘乎所以筹备翻盘,所见仅有一副小小棋盘与他的对手。 那些盘亘心底的烦恼,秘密,纠葛,暂时离他远去,只剩下一个强烈且独一的念想——我要赢这个人。 不是天真浪漫的霍骊,不是年少无知的子鹭。 是我,要赢下他。 25 打破的声音是pop!-25 仲夏夜之…… 乌云掩月, 厅中硕大的黄金麦浪过渡转变,成为一条暗河流淌于玫瑰金色的画框。 男孩牵着女孩的手,蹑手蹑脚下楼。 ——别害怕, 就只是小小的冒险 ——你不也想见她么 他安抚对方, 给出对女孩亦是自己来说都无法抗拒的理由。 一阵声响将他们惊动,二人迅速躲藏至楼梯下方。 黑暗占领的厅堂, 唯见走廊一团橘色火光由远至近。 那是盏去掉顶盖的煤油灯, 过满的灯油与放肆的火舌形成最危险的组合,被谁举在手里摇晃。 ——在这儿,真的是她 女孩压制音量惊呼, 单薄身躯止不住发颤。 借助烛火灯光, 他们看清自己跟随至今的目标原貌。 一个女人,身穿昂贵丝绸所制的睡裙,米白布料却是黑一块黄一片,衣领沾着呕吐物,颗粒状干涸结块。 她那张脸十分苍白, 妆容像被谁粗暴抹花,模样滑稽又瘆人。 持灯重新踏上楼梯,她的吱呀低笑声如铁斧砍树穿过木板,钻进紧紧相依的兄妹耳中。 心脏因不安与未知的激动狂跳,男孩抓紧女孩的手。 他催促道。 ——我们必须跟去,看她要去哪 胸膛在这一刻被撕裂, 从中爬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生物, 妄图吞噬母体身躯。 剧痛撕心裂肺, 令霍子鹭于挣扎惊醒。 像所有做噩梦后惶恐无措的人,他大口喘气,紧盯鼻尖汗珠。 哒, 哒,哒。 摆杆摇动,一丝不苟,固定节拍转眼纠正了霍子鹭紊乱不堪的心律。迄今为止,他不曾见过哪种药剂或民间偏方能有如此效力。 当霍子鹭呼吸逐渐平稳,窗前背对他的人亦缓缓抬臂。 指腹轻按摆杆顶端,摆声戛然而止。 “你这次又对我······做了什么,”霍子鹭按压心口,恍惚发问。 “三天了,明明每次我都是在跟你下棋,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总变成你在等我睡醒?” 好不容易找回几分熟悉的发怒感觉,他又因对方侧脸抬眼,淡若涟漪的一瞥敛声。 半张毁容脸,犹如天然而成的假面,常给他带来无计可施的迟疑。 不过整日整夜看着它,霍子鹭反倒愈发习惯而不自知。 择明正式,转过身与人面对面。 他不急于回答,只恭敬道。 “看起来,您与您的睡眠相处得并不友好,甚至称得上针锋相对。或许得有一方率先服软。不然,最后要斗两败俱伤了。” 唇瓣因微笑变化,他的左右脸颊虽天差地别,然笑意永远和善可亲。 “您说是么?霍子鹭先生。” 霍子鹭胸膛起伏激烈,古怪的是,他难以再像以往大发雷霆。 不同于棋场交锋,莱特·莱恩一旦脱离与他对立的角色,立马高举谦卑忠仆的铭牌。 只是这张嘴说出的话照旧令人嫌恶,犹如脚掌踩上颗芝麻,无实质性伤害还找不到在哪。但就是如鲠在喉。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对弈后他总会神不知鬼不觉沉睡。 每一次入眠皆伴随着由他过往编织的梦境,最后,他又于痛苦万分的节点醒来。 即使莱特·莱恩不可能知道梦境内容,可他仍像被剥光衣服,浑身不适,耻辱难忍。 然而头脑却与之相反,愈发清晰镇定。 手掌重拍茶几,门被猛然踹开,这是霍子鹭离去前动静最大的‘怒斥’。 以一句‘恭候您明日再来’欢送,择明倚靠门框目送身影远去,最后轻叹。 “可惜,今天我们也没能知道那晚的小小冒险发生什么了。下次再接再厉。” 系统即刻应道。 【系统Z:您说得是,主人】 无可奈何摇头,择明为系统突然的呆板好笑。 “我猜,Z你是吃坏东西了,”他故意语重心长道,“无论是腹中翻腾拥在排泄口的消化物,还是难以排解的心里话,憋着都对身体不好。” 本应出现的一句‘这说法在我这不成立’由沉默顶班。顷刻后,系统再度发问。 【系统Z:您是打算将他治愈么】 择明:“不是打算,是正在进行时。注意你的语法时态,Z,你没少听我给孩子们上课呀。” 【系统Z:我一直有在听您的,主人】 “可你没做笔记和课堂习题,啧啧,不过关,”择明比划数字,模仿伊凡医生有模有样,“你欠着我五个课程,总共十六课时的作业,Z。” 【系统Z:······您说得对】 屋内响起轻快笑声,为帮系统节省漫长又乏味的纠结时间,择明悠悠倒回沙发椅。 他悉心解释道。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只小夜鹭一直将自己锁在高塔上,远离亲人,远离朋友,不再落地。真变成被死亡天使蒙蔽的安德尔,活于生死夹缝之间。” 【系统Z:我原本以为,您会将他送到精神病院。这或许是您最快最准的实现方式】 择明因其发言瞪圆眼,随后粲然一笑。 “我倒是没想到,还能这么‘解决’掉主角,或主角们。感谢你给我上了一课,Z,”说到这,他话锋一转。 “不过,这相当于我们严重作弊,不是知礼者该做的。更何况,这会让我们失去很多机会。” 闲散神态似是回味佳酿醇香,择明挺身,指尖拨弄着棋盘。 “······失去享受的机会。” 轻哼歌剧《夜鹭》旋律,曲调感染了笑声,使其获得音符的飞旋能力。 那副双陆棋被拍乱,物件东飞西窜,混乱无序。面对眼前残局,青年依然执棋独自对弈,走完了全局。 双方比分激烈追赶,反超斡旋之精彩,远胜同霍子鹭对弈。 【系统:主人,您要怎样治好霍子鹭。就目前情况来看,他并没有好转太多】 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受幼时经历刺激爆发,经长年累月的闭塞发酵。如此,诞生出霍骊与小霍子鹭,包括他当下无情残暴的自我。 他的病症,绝非一朝一夕可根治。 即便这段时间他的情绪逐渐被控制,体内另外两人亦很少出来‘轮班’。 择明正替白方走出决定输赢的一步,听见质疑,蓦然收回手。 “自然不是将他送到疗养院,Z,那未免太过残忍。像首任霍夫人,受尽折磨。这时代的群众对此类疾病的了解尚未透彻,视为鬼神怪力作祟,避之不及。有趣是,甚至在我那地方,仍有人热衷于将事实与超现实结合,用作无知的挡箭牌。” 在此一顿,他忽然笑道。 “如果把他推荐给伊凡先生,唔——那恐怕会酿成世纪大灾难。若是三少爷和二少爷······我想,我只有蹲在墙角,扮演目瞪口呆看戏人的份了。” 【系统Z:您听起来很高兴】 择明沉默起身,双眼含笑不置可否。 他两指捏住下唇,响亮哨声召来乖巧白鸽。 如今的杰瑞俨然是一位优秀通讯兵,训练有素,随叫随到。更重要的是,它没有‘嘴巴’和‘耳朵’,只遵从指示者命令,且守口如瓶。 照常先为白鸽梳理羽毛,逗弄玩耍,择明将桌上一张纸递至对方喙边。 白鸽衔住信件,激动抖羽,胸脯挺起。 “做得好,杰瑞。今天是你的首次执行任务,你喜欢丢在哪,就往哪去吧。” 择明指尖挠着杰瑞颈处,像是为鼓励,在它起飞一瞬抬臂助力。 那道纯白身影穿梭栅栏之间,无所顾忌翱翔,随心所欲俯冲。 经过人的精妙驯化,它不再跟随队伍吃食游荡。它是初出茅庐的新兵,怀揣赤忱与热情,纵使漫无目的,也畅想跑遍世界追逐目标。 尽管‘世界’只是一座霍家庄园,最远的边界线是庄园的外墙与各处大门。 俯冲,投放,再次高飞,白鸽圆满结束首次演练。 无风的晌午时刻,信纸遵从无规则运动,飘飘然坠落。 霍子骥下车,第一眼便注意到半空中突兀的纸张。 “那是······” 车里传出他死党不满的追问。 “你真的不跟我去吗?今晚那儿的人可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我还请到了莉莉丝·安,那位响当当的美人女高音,安士白的百灵鸟。” 视线紧随纸页,直至它落进灌木,霍子骥这才转身,两手插兜,吊儿郎当。 “我倒是想去,可我这任劳任怨大忙人又抽不开身喽。” 杰里尔颇感意外。 “你又要忙什么?你家老头子不是伤好了,自己又开始做生意了么。我还看到他上次来我们家银行了呢。” 沉思片刻,杰里尔啧啧称奇道。 “最近我听到风声,说我们最近正与北方山上那群人关系紧绷,未来可能有交火的意思。所以,有几位官员着手修改法令,”他压低声音,凑上前故作神秘,“专门针对你家这档子生意,防止你们赚两头钱,嘶——你们可得小心了。” 霍子骥不以为意,俯身手肘撑在车门。 “怕什么,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做点实质性对策。若真要对我们动手,那我们也跟他来硬的,看谁的枪先断,谁的子弹先用尽。” 说罢他继续催促。 “行了,多谢你这大爷关心,赶紧回去跟你的新相亲对象培养感情,别等会儿又拿我挡枪,向你家里人说是我带坏你,在外面花天酒地,为非作歹。” 张嘴本想反驳,可杰里尔仔细回忆,表情逐渐古怪。 酒色派对找不见霍子骥的人,猎艳旅途寻不到霍子骥的影,今日半个白天,还是他以帮忙挑选礼物为由,将近期神龙不见首尾的霍子骥约出来。 而种种反常现象,似乎都要从七月份开始算起。 眼看车门要被霍子骥甩上,杰里尔急忙伸出脚抵住。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最近到底忙什么呢?” 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霍子骥将额前金发抓至后脑,敷衍回应。 “有一位贵客,发来邀请说想到我们家拜访一次。” “贵客?什么贵客?” 一卷纸钞突然抛向前排司机,霍子骥不顾死党满脸好奇,咧嘴一笑,无情发令。 “把我这朋友送到伯恩银行,正门口。如果他说要给你双倍,让你停车,那你还不如直接来找我,我给你二十倍。” 手捧那卷厚厚纸钞,司机眼睛都直了,哪还会拒绝。他直接抬手敬礼。 “遵命,先生。” “等等、先别开走,我还有话要说,喂······” 杰里尔目瞪口呆,但他的声声控诉都被迅速驶离的汽车带走。 守在原地良久,霍子骥长舒口气,在门卫的恭敬问候下进入庄园。他拒绝侍者开车将他送到主楼的提请,以散心为由独自漫步领间。 漫步终止在一片灌木丛前。 先是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他蹲下扒开枝叶,头埋进丛中寻找,后来越探越深,他抓起纸窜起时,满头满身的蜘蛛丝与树叶。 纸有半只手掌大,随处可见的材质,一面画着沙漏,一面写着‘L·L’字母。 翻来覆去看不出名堂,霍子骥扬手丢掉,莫名羞愤。 “啧,真的是找魔怔了。” 修长双腿迈出懒散步调,男人穿梭斑驳树影,停在鹅卵石小道的隐蔽一处。 那所花房大门敞开,某个身影捷足先登,靠坐一旁。 是他的二哥,霍子晏。 目光扫过那满地酒瓶,跑出霍子晏臂弯的画卷,霍子骥不禁嗤笑上前。 上次他们俩兄弟与霍昭龙家主谈话后,霍子骥脾气愈发暴烈,行为逐渐激进,不仅搬出主楼,宁愿露天睡在花房边上,还在家里断他钱后学会典当物品,譬如大衣,怀表,画作等等。 倒也能支撑他活到现在。 脚尖踢开酒瓶,霍子骥蹲下拍打对方脸颊,力道不轻。 霍子晏脸颊通红,唇无血色,胡茬许久未剃,头发乱成鸟窝。再加上浑身酒气,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荒野桥下倾家荡产的酒鬼。 “喂,喂,该醒了。” 霍子骥象征性呼唤,实际上手痒抽人耳光,可对方仍不省人事,他也没了兴趣。 “······” 他刚想站起,耳朵便捕捉到微弱声音,好奇凑近一听。 “莱······莱特。” 揶揄与幸灾乐祸荡然无存,他起身后已是面无表情。 低头再看狼藉的地面,看着那些画纸和书信,霍子骥心情顿时如麻线交错缠绕,复杂烦乱。 从小到大,他从没认真了解过对方,只觉得霍子晏就是尊石头,为人木讷心中没有过多起伏,在家可有可无,对他仅有的威胁,就是父亲看重霍子晏的学识。 孰料遇上某个奇葩后,这只奇葩也渐渐显露真貌了。 不过,他何尝也不是? 一边苦笑感慨,霍子骥一边随手翻阅画纸评头论足。 起初只是惊诧于他这二哥的精湛画技,后来逐渐深入其中,沉迷欣赏,可当他无意瞥见画纸下角的‘L·L’缩写,一瞬间,如遭雷劈。 “糟,那张纸——” 霍子骥丢下画纸,转身直奔回树林。 26 打破的声音是pop!-26 仲夏夜之…… 占地百亩的庄园, 纵使站在园内最高建筑,即钟楼顶端也难以望到边际。 小巧轻盈的白纸,风随意吹拂便启程远征, 坠入水池泥潭立即融成散沫。 要想在庄园里揪出一张纸, 无异于大海捞针,水中捞月。然而屈膝匍匐,脸颊贴地的霍子骥所做的,正是如此希望渺茫的事。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浪费人生。 若是平常他必定摊手嗤笑, 转眼将其抛之脑后。 可一切都因霍子晏身边每幅作品下的署名,产生非比寻常的意义。 ——L·L 莱特·莱恩。 他承认,他不比霍子晏懂绘画学识, 更品析不来画中意境。 但曾短暂听课于某人,时常翻阅‘花房课堂’里堆积如山的草稿,回想纸条时熟悉感油然而生, 此刻亦终于帮他确定那份直觉。 无论是简单线条组成的图案,还是复杂涂抹构筑的形体, 所有出自莱特·莱恩之手的画卷, 都有着如出一辙的共性。 苍白基底以点线面为元素, 搭建起残缺与完整间的绮丽世界, 留白恰到好处, 描摹点到为止,诱使那观赏者堕向其中,无法自拔。 而这神奇画家,无端消失快一个月的失踪者,像镜子破裂一角, 剥落反光碎屑,突然送出张附有讯息的‘信件’。 既然能找鸽子丢画,怎么不写点浅显易懂的求救内容?! 霍子骥一边低声咒骂,边焦灼寻找。 整条林荫道包括两侧灌木几乎要被他翻了底朝天,他顾不得衣服被小刺勾破,金发凌乱炸开,地毯式追查信纸去向。 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他记得捡到和丢开‘讯息’的最初地点,且第一时间赶回,可上天不愧于最爱开人玩笑的无耻混蛋,故意让那信纸同它的所有者一样凭空消失,不知去向何方。 夏末仍旧多雨,阵阵闷雷穿透树枝,向地面宣告暴雨的降临。 当霍子骥彻底放弃找纸条,靠住香樟树喘气时,他汗已浸透后背衣料,双眼干涩难耐。 “该死!” 怒火升腾,他挥拳锤向枝干,手背与粗糙树皮相蹭,渗出点点血斑。 冲动后恢复平静,思绪逐渐回笼。 若鸽子是庄园内饲养的,鸟舍安置在草场外围。除非是哪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偷偷训练白鸽往霍家丢信,那答案只有一种可能。 第一颗剔透水珠砸在人眼皮之上,大雨接踵而至,霍子骥转身远眺主楼。 宏伟堡垒般的七层别墅,在笼罩乌云下俨然是座森然监牢,钟楼塔尖耸立,闪电划过一阵暴亮后,使之产生状若鸟笼的错觉。 雨水沿发丝而下,霍子骥眯眼,目光深邃。 他低声喃喃道。 “果然,就是在家里······” 这场季末阵雨来势凶猛堪比子弹,可击落叶片,打疼露天昏睡的人。 花房旁,霍子晏扶着昏沉的头直起身,发觉暴雨来临,他下意识收拢地上画卷,手忙脚乱将其转移进屋内。 可画数量众多又被风吹远不少,他如被群鸟戏弄,晕头转向。 所幸,林道上匆匆赶来一人及时帮忙,解了他燃眉之急。 马库斯浑身湿透,抱着画和同样是落汤鸡的霍子晏挤进花房。 “二少爷,您怎么在这淋雨,这么多画还弄湿了?要不我去让人来接您?” 许久未归家,正逢大雨碰不着人,马库斯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视若亲子的莱特失踪的消息。他见霍子晏一张脸惨白如纸,神色恍惚,语气分外小心翼翼。 霍子晏脱衣擦拭画上雨水,本想无视对方却始终做不到。 审问戴维的那天,他在画室差不多窥探了全程。且一直以来,老花农马库斯多看重莱特,大家都有目共睹。 可以说当霍昭龙不在家时,老花农便是能护在青年身前的唯一大山。尽管这依然阻止不了挤兑与偏见。 “马库斯。” 多年来,霍子晏首次正式称呼家仆名字,带着细微敬重。 “我有件事想问你。莱特从小都是你照顾的吗?” 马库斯正搂着画忐忑不安,突然被问这事,立马亲切笑道。 “自然,我还是除他爸外第一个抱过他的人呢,那会儿莱特就小得像只兔崽,不怎么哭,嘿,但吃得可不比别人家小孩差,我帮他找的奶妈都说喂他一个都要顶别人三个了。” 霍子晏只抓住话中一点。 “他母亲呢?” 马库斯收声脸色陡转,最后沉重摇头说道。 “她没挺过来,据说是染上风寒后又大出血。生产时,血都流了满整张床。可怜的老莱恩,他受到的打击太大,葬礼都没给我们通知。” 霍子晏又追问。 “你们见过他妻子?怎么样的?” 这回马库斯犯难,挠着头斟酌许久才答道。 “其实,说来也奇怪,我跟老莱恩认识那么多年,一起逃命挨过饿的,他结婚也不通知我,后来说妻子安顿在老家,不方便带过来给我们见面。后来孩子出生了,还是我听几个碎嘴婆娘说才知道。真的不声不响,见鬼一样。” 抱怨里更多是遗憾和迷惑,马库斯最后一叹。 “不过,我有见过一次他们夫妻的照片,老莱恩那走狗屎运的家伙,啧啧,真不知道哪找来的宫廷小姐样的老婆。唉,如果莱特没出那档子事,一定长得像他母亲。” 谈话三句不离莱特·莱恩,马库斯这时环顾花房,发觉出不对味。 “这地方,怎么像有人住?” 探头往里看,瞥见吊床与椅背上搭着的外套,摆放的所有物品愈发熟悉起来。 给予马库斯肯定答案的,是置于桌面书堆顶端的铁疙瘩面具。 两只黑洞洞的眼,安静望向他们所在的门口。马库斯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得惊呼道。 “这、莱特他什么时候住下了?” 然而在场唯一能为他解答的人,此刻正垂头呼吸急促,沉浸于令人震颤的恐慌。直到马库斯动身向里走,高声呼唤莱特时,他才上前叫住对方道出此前发生的种种。 从他们真正相识说到情谊加深,从生日宴说到失踪那日,霍子晏越说越不敢与老花农四目相对。 “这肯定是戴维他们干的!” 马库斯愤怒得忘记礼数,大手一伸按住霍子晏肩膀,激动得唾沫横飞。 “按戴维那小肚鸡肠的歹毒性子,他跟他们家,绝对会想报复!二少爷、霍先生呢,霍先生回来了吗?我要去找他,请求他帮忙——” 好不容易拦下如红眼公牛般凶猛的老者,霍子晏眼含失望摇头。 “别去找他了。别对他抱有希望,马库斯。” 事发当天他就曾多次提出建议,甚至请求霍昭龙。然而他得到的依旧是冷冰冰的拒绝,和毫无意义的客套说教。 霍家经营的生意特殊,自然树敌无数,各路人马皆有。风平浪静的和谐时期他们是安全的,种种觊觎者都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周边地域冒出动荡苗头,局势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是那些不轨之徒掳走了莱特,并试图逼问出有关霍家,有关霍昭龙的可用信息,或者勒索要挟······ “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说‘我深感痛惜,但为所有人的利益着想,只能委屈莱特’。所以,他才不会报警。” 霍子晏五官挤出不伦不类的笑,说着走向书桌。 “尽管我们之中,他或许最在意莱特,甚至是······爱。” 双唇与大脑,仿佛都因这不曾直白轻吐的陌生字眼而深深抗拒,霍子晏张着嘴,停顿许久。 他双手捧金属面具,它简直像具尸体,冰冷无比。 贴上面庞,感受刺骨寒意渗入骨髓灵魂。 透过洞眼,体会视野受限世界昏暗的压抑。 不知是否是巧合,戴起面具后,霍子晏一眼锁定小书橱里的画卷。 所有画都安放在一处,唯独那份被特殊对待。 霍子晏鬼使神差走近将其抽出,解开丝带任其垂落展开。 心犹如被万剑贯穿,灵魂系上铁索抽离世间,这种一瞬亲历死亡的感觉他总算体会到了。 天为舞台,色彩与笔墨正演绎着长篇神话。 毫无关联的故事由背景一道深蓝丝带串联,上方,俄耳甫斯进入冥界解救亡妻,却因回眸一望,让爱妻二次死去。男人与身躯化作碎片的女人遥遥相望,彼此的手近在咫尺,可无法触及。 中间,美狄亚眼含愤怒屈辱,眼中的恨与坚毅融合,向自己的两个孩子痛下杀手。 再下方,宙斯之父克洛诺斯正喝下他妻子瑞亚奉上的,掺有药水的酒,害怕诅咒的他,即将要被开膛破肚,释放出所有被他吞吃入腹的子嗣······ 画是未完成的,但草稿没有涂改,是莱特惯有的一气呵成绝技。 一遍遍浏览这混乱无序的画,霍子晏眼中已有泪光闪烁,是难解的哀愁与怜惜。而他最后像对身边的谁苦笑喟叹。 “但无论怎样,你我都知道,那个人他永远,永远只最爱自己。” 看不懂画又不敢上前,霍子晏一番话听得马库斯不明就里。现在这位老花农满脑子都是怎么杀入戴维·菲尔丁家,救出莱特后新账旧账连带算掉。 他知道这位二少爷忘我起来有时会不认人,索性告退,冒雨匆匆赶往主楼。 然而亲自找霍昭龙求助一事,远没马库斯想得轻松。 三辆陌生豪车驶入庄园,先于他停在喷泉前。 门前台阶两侧,数十名仆人恭候多时,韦执事甚至亲自打伞迎接。 第一辆车中最先下来的是位粉裙少女,她高挑俏丽,自来熟地与韦执事问候。当她退开,一名气势凛然的男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老花农靠树站在隐蔽近处,旁边聚集着几个专程来看戏的好奇同僚,此刻已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热火朝天。 “听说,那就是这几天内场所有人大费周章招待的贵客。” “可不是么,你们看那车,嘶——我上次见这差不多的阵仗,还是州长官来的时候。” “你们有谁知道那先生是什么来历么?” “没,内场的人都被要求,绝口不提客人身份。不过时间好像提前了,我昨天还没看他们整理客房呢。” 声音左耳进右耳出,马库斯伸长脖子,视线紧随那位尊贵先生,在雨中难以置信揉着眼睛。 “见了鬼了,我还以为那是莱特。” 轻声嘀咕,唯有雨滴能听见其字。 真是见鬼了。 暴雨荡起水雾,钻过窗户缝隙,霍子鹭额头抵着石墙心中反复念叨。 房间里,物品严格按类别陈列,书本甚至以颜色和字母排列,门旁卧室一般大的衣帽间里,女款衣物与男款对立摆放。 为什么。 霍子鹭烦躁自问着。 从开始与那人下棋起,他的霍骊出现时间明显缩短,也不再被他感知。 或许,她是有现身过的。只是和以往某些情形时一样,他偶尔不知道而已。 然而这些天原封不动的衣橱,专属卧室,无一不在警示着他霍骊的‘缺席’。 转身抡起木椅意图砸墙,某种声响凭空出现,敲打充斥混杂思绪的脑壳,挥散那阵盘亘心底的飓风。 像狂躁恶犬听见哨令,条件反射蹲坐吐舌哈气,霍子鹭眉头舒展,凝神辨别这是他幻听,还是走廊里又响起那节拍器的拍子。 他如此忘我,以至于自己站定门前才发觉他又来到那所牢房。 现在门一直敞开着,牢房也难再称之为‘囚|室’。 书桌不知何时重新摆回原位,曾经的牢犯正背对着他奋笔疾书。放中央两张红椅还在,但节拍器不见了。 “您来得是不是过早了,霍子鹭先生。我原本估计,您是明天下午再访的。” 择明人未转头,却已知晓来者。 不过整层七楼只有他和霍子鹭,想分辨也不难。 “这是我的地方,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凳腿与地面摩擦制造出短暂的恼人杂音,择明手捧沓纸,弯腰应声。 “您所言极是,先生。” 刚才的解释忽然变得苍白又幼稚,霍子鹭拧眉,长腿一迈,径直走向人。 分明已经夺过那叠纸,他仍开口质问。 “这是什么。” “您知道的,《夜鹭》的曲与词。” 霍子鹭翻阅的手一顿,霎时失去往下看的念头,将作品随意丢到桌上。 “无趣,”他冷声批判着,“这难道是你们创作者的通病?自以为剖析深刻,见解独到,以为是表述观点一针见血,实则是全篇无病呻吟,花里胡哨让人犯恶心。” 心血被贬得一无是处,择明神情未变。 “今天外面有点热闹,或许,您也可以像提早来我这一样,突发奇想下去转转?” 他说着将弄乱的纸页收集整好,也成功收到霍子鹭锐利如刀的瞪视。 “你又再打什么鬼主意?” “只是随口一个建议,”面对质疑择明撇嘴应着,眼神颇为无辜,“既然彼此身为友人,我一定是想将我所喜欢的,视作调剂烦懑的乐趣分享给您。” 将他的话全当信口胡诌,霍子鹭怒火顿起,却又很快因壁画消散。 前几日下棋他没留意,今日再看,半成品原来已经完工。 戴帽男孩伸出的手,牵着另一名女孩。 两人满心欢喜奔向公园小桥,那可能是他们最喜爱的玩耍地,可他们并不知道,下方已不再是池塘芦苇荡,而是堆积着残垣断壁,尸体碎块的小小战壕。 更有可能,蛰伏着尚未被清理的飞|弹|地|雷。 霍子骥呼吸一滞。没由来的。 “我给它取名‘一天’。您知道为什么吗?” 无人应声搭腔,他自问自答。 “欢乐,悲伤,降生,死亡,欢聚,离别······所有这些,被人们亘古传唱的事物,计量它们的单位其实不必强拉来‘永恒’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所有这些,都可以在一天里随人诞生又离去。” 像是想起什么趣事,择明低头噗哧笑道。 “可正因如此,才显得某些‘一天’对单独的一个人来说,太难以承受。” “单独一个人。难以,承受。” 无意识地跟念,霍子鹭像踩着云朵靠近壁画,脚步虚浮。 仿佛是为应景配合,择明一并放低音量。 “是的,霍子鹭先生,我的朋友。” 嗓音瞬间贴近竖琴的独奏,如冬日飘雪轻盈,如夏日泉声空灵。 “有时候,它太过糟糕。那样的一天,远比威力最强的武器更加致命。他能令一个睿智沉着的人,向他的理智与记忆不辞而别。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那会让人变得······癫狂至极。” 择明低头拿过桌上闲置至今的面具。 当脸庞被久违的遮盖,他亦在听到一声急促换气后低声呼唤。 “许久未见,霍骊小姐。” 眼前的男人衣着未变,然而再转过身,神情却已截然不同。 霍骊眸中蓄着泪,眼眶渐渐发红,看向择明双唇张|合,说不出话。 “您现在,还感到恐惧吗?” 宛如死刑犯在刀下忏悔,霍骊垂下头,黑发随动她作滑动,勾勒出优美的颈间曲线。 “是的,”她说话虽带着哭腔,可仍试图露出微笑,“不过,我害怕的东西已经不太一样了。不,不对,应该是我终于知道,我真正怕的是什么了。” 缓缓抬脸并非羞赧,霍骊带着怯意向青年走去,将手覆于银色面具。 “那天,我们就已经看到过你了。我和哥哥······还有妈妈。” 刚被接到庄园,莱特·莱恩被安排在六层楼,生活起居全按主人等级安排。 未被改装前的七层,安顿着当初的第一位霍夫人,她因病卧病在床,常年不下地不见人。除了霍昭龙和几名固定的女仆。 “我们实在太想见她,于是那天跟着她走上楼,一直走,一直走。” 霍骊抿唇数秒,以减轻哽咽导致的震颤。 “走到你的房门口。” 女人手中的油灯洒下火种,是无人可驯服的残暴凶兽,床上安睡的年幼孩子什么都不懂,只会因灼烧的疼痛满地打滚,哀嚎呼救。 橘红火光燃着脸颊头发,随挣扎的翻滚动作变幻扭曲,像极了一场舞蹈。 “她想杀了你,还有我们。” 悲哀似浓墨在霍骊的黑眸中散开,她用颤抖的手取下银色面具,直面触目惊心的疤痕。亦说出令她恐惧至今的真相。 “所以那天,我才离开了。离开了我的哥哥,也离开了你。” 失去理智的母亲,被恨意支配的美狄亚,促使她对亲生儿女痛下杀手。 走廊里,哥哥牵着妹妹疯狂逃命,女孩最喜欢的娃娃被他用作‘武器’向身后的女人丢去,期望拖延时间。 因为此前经常不小心弄坏妹妹的娃娃,他不止一次承诺,今后会还给对方更好的,更漂亮,更听话有趣的。 在被亲生母亲扑倒,滚下楼梯前,他也这么承诺着。 抬手抚摸后颈,霍骊笑意苦涩。 “或许是我没有那么幸运,又或许是我更希望把运气借给哥哥,让他能活下来。我就这么离开,然后又像这样——回来了。” 说到这,她指着自己比划。 “是我,做错了吗?是我害他变得那么可怕吗?” 一言不发至今,择明按下对方紧捏面具的手,终于开口。 “这本身就不是‘对与错’管辖的事因,小姐。就像你抛出一枚硬币,他不是正面,就是反面,天平两端,不是这边下降,就是往那边倾斜。两者皆有可能发生。” “更何况,您忘了我之前跟您说过的吗?您的恐惧出于退让。您退让,是为了保护。” 没有征求同意,择明主动替对方撩起遮挡双目的黑发,好让他身后穿过窗的光束照在少女脸上。 “您是在保护他,也在保护您自己,尽管这只是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但天秤那另一端站着的,是您高尚纯洁的爱。” 霍骊的双眼仿佛因泪光愈发明亮,她习惯微微偏过脑袋,像只鸟儿新奇打量对方。 “你就像一场歌剧。” 她的接话无比突兀。 “一场精彩得令人深深着迷,可过后回味,却只会让人愈发遗憾又空虚的歌剧。因为世间,再也找不到同你一样的了。” 择明嘴角噙笑,收回手轻按自己心口。 “能获得您这般评价,是我此生荣幸。仅次于被夸赞是个好厨子,”他故意唉声叹气,“实不相瞒,我唯独厨艺这项糟糕得离谱。” 因他的话,霍骊破涕为笑,以手指拭泪同时看向桌面。 “那份歌剧,《夜鹭》是要完成了吗?” 择明摇头,如实道:“很遗憾。这将会是我无法完结的作品了。停在第三只夜鹭找到巫师,企图变成人类而到处寻找魔法材料的节点。” “为什么?” 回答前度过一段静默时光,他注视的目光因霍骊的明了神色愈发柔和。 而他温声道出理由。 “因为它今后将会独自振翅而飞,无论是选择成人,还是保持原样不变,它都将迎着风雨天敌前行。” “是么。听起来还是很让人担心的啊。” 即便嘴上这么说,霍骊轻轻呼气,微笑释然。 但笑并未持续多久,她双手捧起银面,低下头后眼中满是不舍与落寞。 “我最喜欢的那首曲子,听说它的作曲者是为祭奠自己早逝的爱人而写下它的。这儿没有钢琴,你能不能在最后······为我哼一哼它。” “为了您,亲爱的霍骊小姐。” “我可以送您永远浪漫,永远安宁的盛夏之夜。” 如沉醉歌剧的观众,霍骊失神目睹青年掀起床单遮蔽窗口。 屋外下着暴雨,经布料隔绝后转为溪流潺潺。 旋律其实在开始时就已经轻轻哼出,随着屋中黑暗加深,音调逐步增强。 名为‘一天’的战后画卷。 在画面主位上那对不知危险在即的兄妹。 所有这一切像未完成前那样,因荧光重构成新的画面。 木之精灵在演奏,花之妖精在高唱,青葱繁茂的密林间响彻盛大的婚礼进行曲,是阴阳相隔却至死不渝的恋人独属的哀婉赞歌。 流连壁画直至曲声哼至中间节,霍骊转身示意着,想要亲自为青年戴上面具。 “再见,莱特。” 她没有压抑言语中的留恋。 “再见,我亲爱的小姐。” 面具遮脸的一瞬,择明先是感受到对方靠近意图退开,后又因脸被捧住,停止动作。 轻如泡沫的吻,隔着面具落在唇角之上,像气泡破开一瞬难以捕捉微弱声音,他听见少女闭眼倒向他前最后的话语。 ——谢谢你 ——给了我们最好的‘一天’ 撑住这具瘫软无力的身躯,择明替人抚顺后脑勺上翘起发丝,他依然继续哼着钢琴曲。 【系统Z:您刚刚做了什么,主人】 【你听起来怎么有点迫不及待,Z】 打趣之后择明无需再解释,因为昏迷男人垂下的手一抽,重新睁开眼,自己挺身站直。 他睡眼惺忪,怔愣时随处打量的模样与新生婴儿别无二致。 双目告别失焦无神是在他与择明四目相对的时候,犹如婴孩飞速长大,气质神态转瞬定格在成年,最是意气风发的节点。 “莱特·莱恩?” 低音平和,可见其情绪沉静。 “是的,阁下,”择明点头应声。 对方盯着他眨眼,短短几秒却像经过数余年的思考沉淀,最后嘴角上扬,亦向他伸出右手。 “霍子鹭,很高兴能与你成为朋友,希望你不会介意我们之前的一些不愉快。话说回来,楼下确实热闹,不如我们先给你这——这些不太适合当饰品的东西解锁,再一起下去?如何?” 男人比划着铁索刑具,语气幽默诙谐,用词恰到好处。 望着对方,择明露出称心遂意的微笑。 眼如萤火虫进入无人问津的洞穴,在幽暗深处闪耀着非比寻常的光芒。 而他握住对方的手,郑重上下轻摇。 “我乐意至极。” 27 打破的声音是pop!-27 I lo…… 樱桃红润饱满的唇, 佐以香草奶油,色味俱全。 宴会厅中,劳拉·克劳德装点在浅绿伞裙与米黄花边衬衣里, 上紧下松,恰到好处勾勒曲线, 来回走动, 品尝各类糕点,自己就像只纸装蛋糕, 甜美清新,吸引足了目光。 这是霍家为迎接她与她‘叔叔’而举办的小型宴会,各自邀请来亲近旧友赴宴, 人数不到五十,整晚也就是男士们叼着烟斗推杯换盏, 女人们小聚角落闲谈东拉西扯。 不过他们受邀方, 并没有能携同的友人。 想到这, 劳拉不由得哼气。 若非机会难得, 不用受禁足之苦,她才不愿答应来掺合,被晾在旁边,多余又无趣。 银叉勺起可可杏仁卷, 将馥郁馨香送进嘴里, 她不经意瞥向休息处。 霍昭龙今日特地梳妆打理一番, 发蜡使之头顶在光下像皮鞋那般锃亮, 他和几位客人讨论着什么, 思考时双手反复捏着拐杖柄端。 作为本场宴会的重头角色,她名义上的叔叔林威廉,仅在祝酒时漏了个面, 跟霍昭龙说话甚至才三句。 反正她看到的就这数。 “一个人很无聊吗?” 劳拉不用猜就知道这轻佻腔调属于谁。于是,转身皮笑肉不笑。 “多谢三少爷您体贴关心,我平时最喜欢独自待着了,边上多一个都浑身难受”,说到这,她装模作样轻拍心口,又以手背替自己测额头温度,“唉。像您这样的人不会懂我们这些可怜人的,那感觉,就像被乱咬人到处发情的狗追着不放,被有毒胡峰盯被该死的苍蝇缠,喘不过气。” 霍子骥手撑住桌沿,听着这炮|火味浓浓的回答,哑然失笑。 他虽识趣,但不打算马上走开,而是抬手点着嘴角。 “既然如此,你不如先擦掉招惹苍蝇的东西?还是说,你准备留到晚上肚子饿了再吃?” 劳尔后知后觉,扭头透过香槟塔的玻璃杯看清一张花脸。 黑□□黄绿,她吃过的奶油蛋糕无一例外都慷慨地留了她‘夜宵’厚礼,色彩斑斓簇拥着她的双唇。 没有羞赧脸红,没有惭愧逃跑,劳尔兀自掏出方巾,擦完揉成团,丢至回收餐盘用的圆桌。 霍子骥递手绢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定在那尤为尴尬。 “我好了,感谢你提醒。你是不是可以走开了?” 这回劳尔甚至不稀罕说敬语。 没辙摇头收手,霍子骥小声笑着解释。 “帮个忙,陪我说会儿话应付一下就行。而且我好心提醒你,像你这样漂亮又身价不菲的女孩,今晚只会有越来越多男士前仆后继搭讪。看到那几个老头子没?我爸和他的‘旧友伙伴’们。” 他一扬下巴示意着,与场内其他人目光碰撞时笑脸相迎,好不恭敬。 “他们可是比苍蝇胡峰发情野|狗更讨人嫌的玩意儿,如果他们带来的呆头呆脑儿子没用,说不准会提枪亲上阵。还是堵了的老枪,发不出子弹,只会漏水滴的那种。” 霍子骥话音未落,劳尔就噗哧笑不停,不得不放下盘子。 “你这、噗哈哈、有你这么说自己父亲的?” 霍子骥笑而不语,而她最后右手叉腰挑眉又问。 “那我也可以猜一猜,是哪位家长也焦急心切,催你过来找我喽?” 对此,霍子骥耸肩表示默认。 目光所及,可见几名眼熟家仆穿梭场地服侍宾客。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些人的‘眼睛’之后,是谁在每时每刻监视他。 劳尔环顾一周,在霍子骥的诧异注视下找到二层露台。那现在放下绒布帘子,看不出后方情况。她由衷感慨。 “你们家的人不累么,非要像间谍战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 “情况特殊”,霍子骥毫不介意,自嘲着,“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我还是不能断奶的小孩,而她是傲慢又口无遮拦的西奥佩娅,等到自己孩子被她害得绑上献祭台,喂给海怪,她或许才善罢甘休。” “原来如此。” 劳尔撇撇嘴,不再多问。 片刻后她又说道:“确实,比起别人,大概还是跟你说话比较有趣。” 本来熟人就不多,唯一一个伊凡·贝内特她还硬要装作不认识。不过真要找对方,她也是自讨没趣。 想到什么,劳尔眯眼煞有介事道。 “前提是你别想把我列入你的目标,赫赫有名的猎艳手霍家三少爷。您不是每晚都有人暖|床吗?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伴侣是站岗轮班制的?” 霍子骥别过脸笑得尴尬,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那······是很久以前才有的事,我身边现在没人。真要形容的话,我现在就跟我那光棍老铁树二哥一样。” 劳尔龇出牙,表情惊悚。 “哎!你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要当孤寡修士?我可不信。” 霍子骥:“······倒也没你说得那么过分。” 他越是无奈,少女笑得越欢快,像机敏小动物嗅着空气,凑近半步瞄上他藏于衣领下的香水瓶。 “我说怎么一直能闻到黄兰和丁香味,原来是你这发出来的。毕竟现在已经过了花期呢,白天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地上堆了好多烂花腐叶。” 听着她惋惜,霍子骥不自觉瞟向落地窗。 暴雨已停,屋外又是星月交辉。 相比厅中主客间觥筹交错,阔步高谈的氛围,霍子晏一人倚着石栏,几乎要与整座喧闹宅邸割裂,格格不入。 心绪不宁,精力集中于脑内各种混乱的想法,当他听见怀表打开的咔哒声,他才意识到有人靠近。 僵硬而机械转身,他因来者神似碧蓝珠宝的双目晃了晃神,情不自禁开口。 “莱特?” 定神再看,他低头慌忙改口。 “林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您来了。” 男人将表盖关合,冷若冰霜的脸给人以无形的庞大压力,但他却说出令霍子晏诧异抬眼的话。 “你刚才似乎把我认成了谁,这很少见。毕竟过去唯一称得上与相像的人,早就不在了。” “那人是您的谁呢?不、我就是随口问问,请您不要在意。” 霍子晏下意识追问,随后扶额为自己混沌的脑袋懊恼。可男人并未即刻回复他,转而面向石栏,眺望起庄园景色。 初秋将至,院内多数花卉开始凋零,那些未被清理的花瓣果实落在地面,腐烂,分解,弥散成一种离奇的不幸味道。 或许多数人都本能抗拒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以免联想到自身必定的终局,连这腐朽气息都难以忍受。 可他却听见身边的林威廉,深深吸气,并吐出低沉话语。 “一个女人。” “对我而言,是这世上最重要,最应该去守护的女人。” 霍子晏心下一惊,眼睛乱瞟扫过男人置于石栏上的双手。 林威廉手里不知何时握着副项链,铜质表面暗沉很难再反光。他没出声,对方却开始问起他来。 “我曾有幸,在海勒姆学区画展上得见你的作品,技法虽有不少瑕疵,但意境主题尚可。那是你自己完成的?” “是、是的,先生,《戴花帽的女人》,她其实是我母亲。我以她为模特。只不过她很早就不在了。” “是么,我感到抱歉。突然失去她,你一定很不好过。” 话并未明说,可霍子晏心里清楚,他自己这些年过得怎样。尤其是当他开始与莱特交往后,他才逐步意识到自己犹如夹缝生存,行走绳索般麻木且困顿的人生。 他敢向霍昭龙发怒,斥责质问,却依然做不了什么,更无法撼动那座大山。 “我现在上年纪了,记性不太好,请别介意我再多嘴问一句,你总共有几个兄弟姐妹来着?” “两个,先生。不,如果真要说的话,其实是三个”,霍子晏不由得叹道,“即便,那一个下落不明很久了。即便······别人都不肯承认。哪怕是我们父亲,那个只负责让我们出生的男人。” 林威廉沉默,觑一眼霍子晏颓然无神的脸。 “你跟你父亲,不太像。” 他最后以冷淡口吻说着鼓舞的话。 “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判断,我能确定地告诉你,这会是好事。” 蜻蜓点水一拍年轻人的肩膀,他转身头也不回离开。殊不知他这话是烈性药的药引,炸|弹包的导线,瞬间将霍子晏的心房轰击,猛摇坍塌一片。 但若真正追远溯流,那深埋虫卵的,是他与某人相处时融入的点滴。 视莱特·莱恩为唯一挚友,唯一倾慕与信任的倾诉对象,他数次隐晦表示过,恨于出生霍家,要当霍昭龙的儿子。他一度记恨着自己和霍昭龙过于相似的外貌。 那时的莱特就曾轻拍他肩,柔声宽慰。 ‘子晏你总归是霍先生孩子,与他像是无可厚非。连三少爷身上也能频频找到霍先生的影子。不过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且当面告诉你’ ‘那就是,我认为子晏你绝不会比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差’ ‘甚至,更加出色,更加大胆’ 因为极度在意一个人,也就无法忘怀对方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每声哀叹欢笑。 霍子晏捏着栏杆的手忽而用力,忽而放松,下定决心那刻,他望着身后楼房眼神坚毅。 他或许,还能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莱特·莱恩做些什么。 不再顾及所谓霍家二少爷的地位颜面,只像个在法官门前控诉冤情的亡命之徒。 宴会厅前后厅内,仆从忙前忙后,主客已投入享受。在这众人无暇顾及僻静边角的节点,谁大步下楼,鞋跟重重叩地的动静分外突兀。 先是刚下来与女性客人相聚的霍夫人,她与一众太太小姐在楼梯边愣神,忘记言语。 接着是场中央与劳尔有说有笑的霍子骥错愕站直,连带着周围所有宾客逐渐敛声。 最后,前厅的霍昭龙察觉异样,拄着拐杖站起。 一道身影走完阶梯,独自站到几十人跟前,黑发束起成一把,懒散搭在肩头。 “诸位,晚上好。” 以平静目光一一回应他们或震惊或不解的注视,霍子鹭右手绕两圈标准鞠躬,定格三秒缓缓起身向前走。 经过目瞪口呆的端酒侍者,他自然而然捻起一杯。 “雪茄,香槟,香草小羊排······看起来这是家庭间的小型欢快聚会,怎么能少了我。” 他转姿优雅得体,却故意侧过头去看霍昭龙。 “对么,我亲爱的父亲。”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 霍昭龙更是沉了脸,锐利视线直扫一旁韦执事,像在谴责以对方为首的仆人群体,没有按他吩咐的那样,看牢‘生病不宜外出露面’的霍骊小姐。 作为主场方负责人之人,霍子骥理所当然率先上前。 “你是谁?居然在我们家楼上下来?” 霍子鹭朝他招招手,笑容亲切。 “我之前还没来得及感谢你,我的好弟弟,那次几乎是你倾覆以往所有生日宴的‘巅峰之作’了,绝妙的庆祝。” 无需过多解释,答案显而易见。可霍子骥仍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将面前的人从头到脚来回打量。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男人。 但他居然又是‘霍骊’。 这怎么可能?! “说到庆祝,关于我母亲伊莎贝拉·巴尔弗的遗产和您现在经营半壁江山的启用资金,以及您对外宣称她以死亡,实际上是将她送到南面疗养所,哦不,应该是丢弃到那的事。” 小抿一口醇酒,霍子鹭步步走近霍昭龙,摊手道。 “这些,我很——久都没与您尽情畅谈了,择日不如撞日,您说呢?” 突如其来的状况,超乎所有人包括霍昭龙想象,他握住拐杖的手小幅度颤动,维持面不改色的极限。 “你先回去再说。你现在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霍昭龙逐一提高音量,“我让伊凡再给你多开些药。” “药?” 霍子鹭哈哈笑了两声。 “您在说什么呢,您可从来没给我吃过药。倒是我这位体贴继母,过去没少给我送药,是么,伦娜小姐?” 惧于在自己看来发疯堪比魔鬼附体的霍子鹭,更有杜宾犬一事的前车之鉴,霍夫人不敢纠正称呼,在太太们之中不应声,脸色微白。 他们不说话,不代表别人不会。 霍昭龙身边有不少是与霍子鹭母亲一家联系亲密的,毕竟在当地也是个威望名族,且比戴维·菲尔丁所在的腹蛇正统数倍。只不过听闻那位女士病逝,她家搬去外国后,他们便很少再往来。 有人当即追问起来。 “霍先生,这位小先生说伊莎贝拉被丢进疗养所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是真的,那难不成你在瞒着巴尔弗他们一家?故意出钱让他们离开?” ······ 场面正在失控边缘,劳尔退到人少角落,嘴含银叉嘬着奶油,看得津津有味。 感觉到有人站到身边,她低声道。 “威廉,今晚比我想象得要更有趣。我现在是真佩服你了,你说你想要搞点小破坏,挑时间居然挑得那么准,我还以为你是要像上次一样,祭出我使美人计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转头却见林威廉眉头紧锁,并不满意。 “那个人,并不是我计划之中”,他看着霍子鹭沉声道。 更准确地说,从那不知名的神秘男子下楼起,事情就已彻底超出他所掌控和预料的范围。 呲啦。 声音源自前厅二层,以往仆人上去打扫画框时用的小站台。 这虽然让霍昭龙得救,不再被同僚追问和霍子鹭紧逼,但愈发使他气急败坏,拄拐敲打地面。 霍子晏手持短刀,正狠狠割着那副《金秋之海》画布顶端。 “霍子晏,你给我住手!下来!” “把他给我拉下来!你们听到没有,马上!” 霍昭龙怒喝着,命令强硬,场内仆从纷纷放下手头东西照做。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画布一旦被割开部分,之后仅需拽住往下扯动,便被整片撕裂剥落。 像面具被摘下,像浓雾被吹散,怀抱可爱男婴的女子肖像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面容恬静,眼眸碧蓝如天,这是张会让人难以忘却的美丽脸庞。 但却令霍昭龙瞬间唇无血色,令人群后的林威廉神色骤变。 为扯动遮盖秘密的几米长表层画布,霍子晏用尽浑身力气,此刻他不得不倚着墙,又在宾客前道出惊人一语。 “我也想问您一件事很久了,父亲。您什么时候才会真正把莱特·莱恩接到这,光明正大承认,他是您的孩子,我们的兄弟。” 当下,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莱特·莱恩这名字。 不过他们都曾听闻霍昭龙为报答忠诚奴仆的救命之恩,收养其儿子,视如己出的感人佳话,敬佩他重情重义。 画与霍子晏的质问其实无法说明什么,可他踉跄后退,打翻桌上酒杯的反应却作证了这一言难尽的事实。 名为摩涅塔女神的红酒铺洒大理石板地,悬顶水晶吊灯映下灯光,犹如炙热烈焰。 从始至终于二层露台俯瞰,择明又将红绒布帘撩起几分,将景象更好收入眼底的同时,也露出那双目光灼灼,闪烁异样神采的眼。 不同此前任意一个时刻,他的呼吸不再似镜湖水波不兴,反而因难以言喻的激越渐渐急促。 将手放在心脏所在的位置,他数着节拍,失笑调侃。 “普世承认的论调,当一个人遇上他所爱的,即便意识还没做出严谨无误的定论,他的躯体,即承载他思维的紧密容器,便会提前给出预兆。” “如果我不是有心脏病,或别的什么病,那按我现在的体温和心跳,我一定是在爱得发狂。” 【系统Z:所以您的意思是······】 【系统Z:您,喜爱看到这种纠葛不休的情形么】 愤怒,心虚,怨艾,愧疚,交织在众人的疑神疑鬼,争论不休里。 “不。” 择明摇头,挑动下巴示意着厅堂。 “我上次怎么说的,Z,你要学会观察,不要将目光禁锢在狭隘缝隙里。” “他们确实在争吵,像在领地里拼死撕咬,可能毁坏别人,也可能毁灭自己甚至彼此同归于尽,可却依旧胜过野兽与粗俗蛮横之徒。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其动因。” 无人注意的看台,择明展开双臂半举。由于没找到钥匙,那副刑具依然戴在他身上,叮哐作响。 扬头深呼吸,仿佛能闻到清冽晨露于火前蒸发的独有气味,他右手像执指挥棒轻点,左手微晃食指拇指轻捏,是强情绪前的收敛。 “爱与恨,这对水火不容的双胞胎兄弟。为前者,人会怜爱宽容,鼓起勇气做出超越自身极限之事,也会嫉妒抓狂,胆怯软弱退至底线道德之下。而为后者,情形竟如出一辙。” “没有什么,能比看到人们受这两者指引挥剑指向野蛮诅咒,并试图将它破除更无与伦比。” 无乐队随奏的歌曲,在他自下往上顿强的动作下高|亢。 目光逐一掠过厅中的人,从劳拉·克劳德到林威廉,从霍子骥到霍子晏,最终落于今夜剧目开端的霍子鹭。 “看啊,Z,我们选择的‘主角’已为我们谱好了序曲。不过今后会怎样,我们将不得而知了。毕竟,现在的霍子鹭先生,是准备舒展翅膀起飞的夜鹭。而我们,顶多就在地上骑骑小马驹。” 他用上‘选择’一词,隐隐透出点狂傲。 【系统Z:您听起来依然很高兴,主人。如果您不希望这事发生,阻碍您实现目标,您或许在顶楼时就该放任他自生自灭】 择明于指挥间隙摇头,笑意无可奈何,再度解释。 “我说过,如果两方棋手实力不均,那可就失去继续进行的必要······和乐趣了。对弈游戏寻求的,更多是两者各据一方,彼此不相上下,生死追逐的快意。败落得精彩与否,胜利得巧妙与否,远远比一个结局更为享受。” 随着收手动作到来,铁索碰撞彻底吸引了少数人注意。 霍子鹭放下酒杯,第一个转身,眯眼寻找方位。 而他毫不避讳,大声呼唤。 “不如你也下来吧,朋友。虽然我很抱歉,没能帮你解下那套不太礼貌的东西。” 铁索过长,曳地不停刮擦。 伴着声声脆响,择明与刚才登场的霍子鹭一样出现在楼梯上。 只不过他还是那身单薄麻衣,没能走完全程就站定,身形摇晃。 这时他才注意到,刚才凭空指挥太忘我,原先手腕上旧勒痕再次磨破见血,染红长袖。 因为这,临场一直好整以暇的霍子鹭也不免愣了愣,皱起眉。更别提方才激动控诉霍昭龙,此刻张着嘴,双眼通红的霍子晏。 呼吸平稳,体温仍在攀升,择明含笑两头道歉道。 “晚上好,各位。十分抱歉,我刚刚下来得有点急,摔着了就变成这样。” 【抱歉,Z,我想我得在‘会提前告知喝醉’后面再附加一项,Z。】 【系统Z:您怎么了,主人】 耳鸣声如约而至,顺便捎上眩晕感这位流氓无赖。择明肯定地点点头,和喝醉时一样做出预告。 “我想,我可能要因为炎症发烧晕过去了。” 语毕阖眼立即前倾,完全没有防备,不留丁点反应时间。即便如此,人群里依然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及时奔上楼梯将他接住。 霍子骥手心冒出冷汗,扶着昏迷者右半边,回神往一旁看,目光与医师伊凡的视线不期而遇。 与他印象中的一样,对方神色冰冷如雪。 可皱眉撇过眼,抢先揽过人的动作却处处透出焦急。致使他下意识阻拦,不愿同意。 “让我先看他的伤,他已经休克了,如果太严重不及时处理,你想今天变成他另一个纪念日?” 实在说不出更重的‘忌日’一词,伊凡退而求其次,倒也真把霍子骥唬住说通。 宴会和探究陈年往事忽然间被众人忘记,伊凡经检查后得出结论,这伤必须要移送到他私人诊所动手术。 被人用担架抬着走出主楼,择明中途有清醒片刻。 场景一致,情形相似,而他望着这座宅邸,同样扬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再次眼含期待。 28 打破的声音是pop!-28 冰冷水鸟…… 药水味浓烈刺鼻, 然枕芯软绵如云,使醒来变成一件煎熬难事。 【系统Z:早上好,主人】 择明双眼睁开缝隙大小。 察觉附近不止一人在场, 他微笑进行‘心语’。 【早上好,Z, 我这是又躺了几天?】 【系统Z:七天。顺便一提,您险些丢了命又差点截肢,鉴于您此前有过同样不重视自身安危的行为,我在此诚恳劝告您, 平时多关注自己身体健康。最起码,不要将醉酒和高烧混为一谈】 以机械语调谴责,它停顿片刻后说。 【系统Z:另外, 您沉睡期间,您的权限有所变动】 尚未仔细追问,择明身边响起萨沙的吸气声。 “贝内特医生, 莱特先生他是不是醒了?” 床帐内昏暗度变化, 伊凡掀起帷幕一角,与睡眼惺忪,抿唇轻笑的择明目光相会。 “好久不见,伊凡。” 数天发烧昏迷,病患嗓音沙哑低沉。 不算难听, 但偏偏令人心中不适。 伊凡闷声不响掀开被子一角,检查择明纱布包裹的双手, 结束体温与心率测量后, 他直起身摘掉听诊器,冷哼道。 “确实好久不见。我原以为再过那么四五十年,我会在天堂入口见到你分发入场券, 工龄就从今年今月算起吧。” 择明干笑,顺势坐起。 萨沙主动将枕头垫在他腰后,沉默着为他重新掖好被角。 最后按捺不住,扑向他将头埋进腿上的薄毯。 见女孩眼眶发红,抽噎颤抖,择明轻拍人后背。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聪明能干,勇敢善良的萨沙小姐?” 偷偷抹去眼角泪水,萨沙没一会儿起开叉腰,横眉怒目气势凌人。 “你还问是谁?” 她指向择明鼻子,高声谴责。 “你说说看,是谁一声不响消失几十天?是谁毁约,一次都没来看我们?是谁、是谁抛弃——” 哽咽贸然打断女孩的愤怒声讨,青年朝她摊手,敞开怀抱。 “我很抱歉,对之前所有担心我的人。但我从没想过抛弃离开你们,哪怕一秒”,择明眼珠右转,短暂思考后佯装失落,“除非哪天你们长大成人,嫌弃我老人家碍手碍脚了,那时我会识趣识相,离你们远远的。” 温柔语调自附魔力,予以变相承诺与真诚歉意。桌旁,伊凡边清洗双手边无奈轻叹。 “某些人没变老就够碍手碍脚了。” 如他所料,这月来一直安抚年幼同伴,以坚强示人的萨沙泪如雨下,顿时扑向青年哭嚎。 “我才、我才不会呢、就算把我手脚打断我也不肯!” “我绝对不会离开您的、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我知道!我们都打听来了,是那家人、是他们一直关着您,虐待您,把您害成这样,如果您真出事的话,我一定会给您报仇,把他们家烧了······” 抽泣中,萨沙断断续续说着凶残狠话,伊凡蹙眉正欲叫停,房门外突然传来动静。 砰! 门板与女孩一样不再坚强,被那群孩子破开,猛磕墙壁。 目睹他们密密麻麻冲向床边围住,呜哇哭喊倾诉思念,伊凡揉捏眉心,头疼得厉害。 屋外,老管家擦拭冷汗道歉。 “实在对不住,先生,您懂得······我根本拦不住他们。” 与中产阶级包括普通安稳家庭教育出来子女迥然,记事起,这群孩子便于冰冷街头谋生,他们是森林走迷失的幼兽,即使自卑出身,却天生附有难驯的桀骜。一旦触犯其禁忌,毁坏力无人能出其右。 回想数日前,这群孩子擅自组队在大街小巷寻找线索,老管家为本职只能跟着他们,操碎了心。伊凡没辙摆手。 等择明将孩子一一安抚,他才猛摇铃铛,声音冰冷不容反驳。 “现在,全都回自己房间去。病人身体虚弱,需要十分安静的休息环境。” 瞥见尼尔紧挨青年正为玛吉擦拭鼻涕,而另一边,某男孩满是泪的脸狂蹭衣袖,伊凡扶额,深深吸气补充道。 “以及,非常干净的环境。你们不会还想他再伤口感染,真躺棺材里?” 纵使依依不舍,孩子们仍懂事退去。当然,半数是被医师所言吓得。 四周终于恢复清静,择明不禁失笑道。 “希望我结完这次的医药费给您后,还够我置办自己的葬礼。” “关于这点,你大可放心”,伊凡说着踱向窗户,拉起深蓝色窗帘让光透进屋内,“有人替你付清账单了。包括之前的。” “这······是哪位慷慨人士?” “现在的霍家掌权人之一,霍子鹭。” 转头将莱特·莱恩的诧异神情收入眼中,伊凡倚着窗框,一声感叹后开始叙述。 “真是一出荒诞闹剧。” 那晚酒宴,本是为迎接贵客林威廉,给未来两家交好打下基础举办。 经营名流阶层偏爱的安士白剧院,明显不同霍家深藏地底的兵器贩卖,换而言之,不会上不得台面见不着光,时刻胆战心惊。 从战乱时期起走私酒水,霍家一直依仗易打点的私家银行或酒庄洗|钱,近年又与本地食品服饰等行业巨头勾搭。 但说到底,这批同行不过是本地帮派崛起的匪徒后裔,各自手中牵涉脏污旧案,难免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若入股剧院,霍家不仅获千载难逢的机会,为自家脸上贴金,算不准能发掘新途径,更巧妙地处理盈利。 那晚,所有赴会者心知肚明,只等林威廉表态看是否有合作机会。 却不想,先等来一幕幕如炮|击的家庭怨仇。 宴会不欢而散,暴雨未曾止歇。 以‘霍骊小姐’自居多年的疯癫大少爷,焕然一新出现,向现任家主发起进攻。 他找回巴尔弗家逃亡多年的律师,与霍昭龙对峙,且似乎手握母亲遗嘱之外的把柄,令霍昭龙极其被动,一直未敢正面答复。 名义上,他霍子鹭为庄园第一继承者,霍夫人都不敢公然与他叫板,过去就更不敢命谁绑走身患疯病的大少爷,或‘大小姐’。 如今他思维清晰,举止正常,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缺陷。 甚至,优秀得出类拔萃。 他懂得如何向宾客道歉,按对方喜好挑选‘赔礼’,次日亲自登门,哄得那些老头老太笑逐颜开,将宴会上的不快抛之脑后,承诺保密,还主动帮忙封锁消息。 因而关于那晚霍家的负面流言,没有半个字成功传开。 除了‘霍家长子霍子鹭自幼留学在外,今年九月学成归家’这一事不胫而走。 他懂得恩威并重立威信,从纠正仆人称呼开始严格管教,揪出几个重罚杀鸡儆猴看,准许仆从间彼此监督举报,若谁揪出只不安好心的‘坏虫子’,重重有赏。 此番举措效果甚佳,立马处置掉庄园里好吃懒做,中饱私囊的惯犯。 不知是否是巧合,这些人个个在欺凌莱特·莱恩的恶仆名单上,功绩‘位列前茅’。 “霍家,是要冒出一位凯撒大帝了。” 伊凡沉声总结,眼中无波无澜,难辨喜怒。 他望向床中面色苍白的人。 病患颈间的淤青清晰可见。由于是被铁器长期勒着刮擦,新伤盖旧伤,未来痊愈也会留疤。至于罪魁祸首,那副年代久远的刑具,是他七天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拆掉的。 “这就不得不牵扯到另一个问题。那段时间,你到底跟他一起做了什么?” 接触霍家以来,他一直知道‘霍骊小姐’患有精神方面顽疾,发狂时犹如化身凶恶野兽,四五名成年壮汉都制她不住,只能使用镇定药剂。 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霍骊并非真正的小姐,是男人装扮成的。 择明食指点着脑门,佯装沉思道:“我做了什么——唔,应该是,和您职责类似的事?” 伊凡困惑皱眉。 “你是说,你在治疗他?这不可能。” 身为医者感知敏锐,伊凡回想种种迹象,纵使难以置信,却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他呢喃问道。 “但是······你怎么做到的?这几乎不可能。” 窗外动静吸引注意,伊凡凑至窗边,发现有辆车正驶入他家前院。 他这别墅不比霍家庄园广袤,有谁到访楼上就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盛装打扮的霍子鹭出现在他视野里,被门童迎进家。 作为屋主与受雇者,伊凡·贝内特无论怎样都要亲自接待。 大厅里,霍子鹭右手拄杖仰头赏画,仪态随意闲散,再转身面朝楼梯下来的伊凡,他摘去高礼帽身体微倾,端庄从容。 “希望我贸然前来,没扰了你的清净,贝内特。” 伊凡摇头以示否认,顺势想将人迎向会客室。 可对方抬手制止道。 “我出发得匆忙没给你准备什么,一是时间紧迫,我还有行程要赶。二是,我其实是特地探望我那位朋友的。” 犹豫片刻,伊凡放弃推辞,转身领对方上楼。 他直觉一向精准,此刻告诫他最好别对霍子鹭有所隐瞒。即使这人笑容亲切,举止和善,丝毫没浪费这张天赐绝色的脸。 当二人抵达房门前时,择明已下地试图打开窗户。 同样单手拄拐,可他架着的并非镶金带银‘文明棍’,而是木架涂抹惨白外漆,纤细撑脚难抵他全身重量,使他摇晃不定。 霍子鹭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扶稳人,一手推开半边窗。 光束里,房内的粉尘颗粒狂喜乱舞。 “虽然很高兴能看到你恢复活力,不过你若是又因为‘摔倒’而垂死,岂不是得不偿失?” 霍子鹭打着趣,将对方搀回病床安顿,自然而然坐上看护位。 “噢,瞧我这记性。我忘记让韦执事一起上来了,我们出门前,家父特地嘱托他要转告你些事。” 逐客意图显而易见,伊凡了然,主动开口退下。 门上副窗紧闭,毛玻璃映出人影停顿后逐渐远去的过场,作为门后的观众,择明与霍子鹭一道收回视线,彼此相视。 “感觉如何,暂时如愿逃离那处困兽笼的你。” 霍子鹭指尖叩击杖柄,顶端是猎鹰擒蛇的微缩雕像。蛇眼镶嵌殷红宝石,浓郁艳丽,鹰爪白银锻造,光泽耀人。 他摸索那细长蛇尾,眯眼发问。 “我后来仔细一回忆,我早就将钥匙交给了你。可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哪都找不到呢?” 靠着云朵般舒适的羽毛枕,择明侧过头。 “感觉如何?第一次真正越上树枝塔顶,尽情高歌的您?” 霍子鹭开怀畅笑,沉声回答:“痛快淋漓。但,远远不够。” 阖眼仰头深深吸气,像年轻狮王午后打盹,惬意呼噜在其余动物耳中满是威慑警戒之意。 “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毁了这狼鼠蛇窝,谁也别想逃。我曾这样告诉过你,对么?” 声音饱含柔情软若棉絮,他经择明点头回应,继续道。 “或许,这在世人听来不可理喻,大逆不道。但我确实有着毁灭这家的冲动。在过去”,霍子鹭舒展开右臂,“现在我仅针对一人,而我只想毁了他所拥有的,所珍惜的。” “那么是谁呢,先生?” “明知故问。” 床帏阴影下,他讥笑着,仿佛又变回那暴虐国君。 “像你这样的人,你会什么都察觉不到吗?” 他将口袋里那卷纸丢到床尾。 “《艾莫斯的情妇们》,不错的悲喜剧,但在我看来,有些地方你描写得未免太过虚假。若‘艾莫斯公爵’的确对真爱至死不渝,那他定然不会让对方不清不白,作为奴仆产子,受尽委屈而终,又在未来身边情人不断,迎娶与她相像的妻子,美名其曰追念。” 深知此‘艾莫斯’非彼艾莫斯,择明收起纸张,淡然反问。 “但您口中的,并不是名正言顺的公爵阁下。歌剧之所以是歌剧,符合现实引人共鸣外,还需增添美好情感,寄予浪漫期待,这才可供人聊以慰藉,您说呢?” 霍子鹭不再反驳,一并按下心间那股复杂厌恨。 毫无疑问,他痛恨自己的生父,连同眼前可能是他亲兄弟的‘马夫之子’。 他母亲伊莎贝拉当年深爱着这男人,愿为与之结婚而付出一切,结果反被逼疯,不仅亲手害了女儿,还因企图谋杀莱特·莱恩而‘被假死’,关进疗养院折磨到死。 另一对受害者,霍子晏母子。当年汽车爆炸是否是巧合他不得而知,但意外身死前,那位夫人确实已猜出养子莱特与她丈夫的关系。 至于苦痛根源,那位无名女人,即藏于《金秋之海》背后多年的秘密,他毫无头绪。 她是谁,来自何地,死后又埋在哪,大抵除了霍昭龙,无人知晓。 “多亏我那一鸣惊人揭秘的二弟,可惜他留下封断绝信便不辞而别,我们只查到他登上终点最远的列车。” “除了车票费,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甚至······是你的画。” 留心观察听者表情,霍子鹭一无所获。 因为对方流露出的惋惜,与他的一样无懈可击。 “没送子晏启程,我实在遗憾”,择明垂眸轻抚剧本封皮,“平白无故让他为我忧心,更是我一大罪过。和他相处隐约能察觉得出,他独自承受太多不该有的压力。” “真的吗?” 霍子鹭左腿翘起,追问似玩笑般风轻云淡,“真的是‘平白无故’?” 说着他倒先自己笑了。 “二弟到底是霍昭龙儿子,薄情寡义起来,和挖空心的石头人无异。他会无缘无故与不敢忤逆的父亲叫板?会为谁与家里断绝关系?” 略微一想,他摇着头感慨。 “一个种马三弟,一个痴情二弟,他们继承父业分摊得真均匀。不过,这俩人现在都有了点微妙的,不该发生的变化。你觉得呢?这是为什么?” 他没说的,是前两日霍子骥深夜主动找他,放弃争夺继承权,誓要为他效忠。 而问及原因,仅一句‘我玩腻了过家家游戏’。 清新橙花淡雅茉莉缠绕成股,缕缕挥之不去,源于霍子骥不离身的香水瓶。霍子鹭眯眼冷笑。他可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霍骊,探察不出别人闪躲目光中的私心。 尽管这屡试不爽的特长,始终在名为莱特·莱恩的铁板前失效。 刻意打量暗含揶揄,承受霍子鹭的视线,择明微笑依旧,默默等到结束。 “我突然想到,我曾听过一个有意思的理论”,他放缓语速道。 “孩子,尤其是男性后代,降生起便会对父亲产生‘敌对’冲动,部分源于对母体的依恋占有,部分来自根植血性的同类相斥。但,不同于自然界的求偶竞争,这近似于摆脱支配,抵抗统治,进而寻求完全独立的自由之欲。” “那么您和两位少爷,分别是怎么想的呢?” 复仇本意被故意曲解,霍子鹭缄默不语,手掌紧裹权杖顶端,捏得指节发白。这一度是他暴怒的前兆。 幸运的是,他不再是过去的他。 而择明也及时说出顺心话。 “但若父亲角色担任不起良好榜样,失职失德令人发指,那奥林匹斯山上再发生一次‘克洛诺斯的惨死’,不足为奇。” 霍子鹭起身,手杖轻敲地板。 他开口直截了当。 “你不适合当任何人的朋友。更不适合以兄弟,子女,恋人自居。毒蛇都有为情癫狂扭动,血液为欲|升温的时候。看看你。” 伸手凑向那半张完好的脸,抚摸若即若离,勾勒轮廓。 “即便是‘她’最后投怀送抱,你的手也冷得像湖底卵石,水做的燕子,冷得不可思议。有时候,我真为感到她不值。” 唯有谈及霍骊,霍子鹭眼中方才流露出一丝温情。 他很快侧过身继续道。 “我原本想用你母亲的来历身份做交易,现在看来,你压根不在乎。比霍昭龙到底是不是你父亲更不在乎。正因如此,你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谋士。” 红木权杖又是一敲。 “我不会拿什么来威胁你,因为我知道那更加无用。那么,我仅以‘棋友’之名诚邀你,为我所用。时限,一直到你考虑好为止。我会等你答复。” 卧于病床,择明目送霍子鹭远去。 楼下传来车启动驶远这一系列声响,他佯装哀愁委屈,倒进枕头。 “他说我比石头还冷,Z。可明明我高烧喝醉时,身体像在沙漠里出现幻觉,热得想跳脱衣钢管舞。” 【系统Z:这您真的也会跳么,主人】 择明一顿,抿唇憋笑。 “如果下次你说你想看,我学一学也无妨。不过我们接下来最好还是继续谈谈,关于你说的权限变动。” 【系统Z:好的,主人】 自他于这具身躯醒来起,一直被告知无权限查询过多内容,尤其是关键所在的‘主角信息’。一切仅限于‘莱特·莱恩’所见所知。 谁知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天大笑话,竟在这时批准了他。 【系统Z:二级以上信息包括‘主角身份经历’,‘指定人物经历’,‘固定时段下一定范围内地点事变过程’,但不包含人物行事目的原因。目前权限仅提供您一次查询。请问您需要调查哪一个】 “不。” 【系统Z:请问您现在需要调查哪一个】 重复询问犹如机器卡顿,然系统仍旧只得到那句。 择明:“我不需要查询谁。事实上,今后任何查询于我而言,都已失去意义。你千万别再问我,让我不开心哦。” 【系统Z:······好的,主人】 择明眨眨眼,为系统这次干脆利落的‘少言’惊诧。 他躺下为自己盖好被子,翻阅那部未完成的《艾莫斯的情妇们》,直至困得打哈欠,才合上懒洋洋一问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的话,我会说出我的理由给你听的。” 【系统Z:为什么您不想知道而且觉得没有意义】 从中听出急促意味,择明得逞般将薄毯掀高过头顶,盖住脑袋亦蒙住窃笑。 “现在你问我太迟了,我不想说了。” 此后修养的日子,择明心情如阳光灿烂。 或许是与萨沙他们再会,或许是因系统赌气般接连五天的沉寂,他高兴得将伊凡的忠告抛之脑后,预备带这群孩子进行一次愉快秋游。 傍晚在家布置好作业,择明谢绝老管家派仆人陪同,久违地上街购物,顺便欣赏人来人往的景象。 然而半条街走到底,他便被一辆缓缓驶过身边的车逮了正着。 车窗下降,露出伊凡·贝内特的阴沉脸庞。 左边写着‘你找死吗’,右边印有‘算你走运’,伊凡冷声示意。 “上车,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坐进后排,择明便察觉气氛异样。原因在于副驾驶位不苟言笑的男人,哈罗德。 “您好,先生。” 对于问候,哈罗德只点点头,此后车内几人全程言语,直至抵达目的地——安士白剧院。 伊凡没有下车,是哈罗德将择明领进偏门。 走廊大堂空荡荡不见半点活物身影,在令人神经紧绷的寂静中,择明再一次站在那间密室里。 哈罗德一声不吭离开,顺势关起密道门。也不说是谁找他来,又为了什么。 当下环顾四周,择明视线最终停在那副将军画上。 仰头步步走近,与那双栩栩如生的蓝眼对望,他最后恭敬弯腰。 “不知我今日可否请您,亲自现身?先生。” 话音刚落,机关响动,墙连同整副画缓缓升起,将后方的秘密窥探者彻底暴|露。 那是手中紧握项链,神色复杂的林威廉。 29 打破的声音是pop!-29 解读他的…… “好久不见, 先生。” 择明率先开口问候。留意到男人双唇微动,藏下未能说出的话。 烛台火焰闪烁,将各处金属器皿照耀,犹如镜面锃亮。与青年一双蓝眼相望, 林威廉恍惚中产生与镜像四目相对的错觉。 “好久······不见?” 他说着嘴角一撇, 不是微笑。来到桌旁亲自斟茶。 “我可不记得, 我哪时招待过你。若不算在你们霍家庄园,看你怎么像个阶下囚抬出屋子的话。” 择明早已自觉入座,双手乖巧置于腿上。 “这地方,很令人着迷。是您亲自设计的么?” 话题被岔开,林威廉觑来一眼,将茶杯轻推至人跟前。水温正好, 距离恰当,这杯红褐色液体好似水晶融化,剔透干净。 “这里。” 他说着抬起右臂展开,姿势极尽优雅。 “这所剧院的一切。都经我设计后重新装潢。包括你曾拿在手上的指挥棒, 包括每个进出剧院之人踏过的彩纹地板。” 此番话出自一位新任投资者之口, 难免令人起疑。 择明却不疑有他, 从排水管道的分布问到每层楼的承重构造, 眼中盛满好奇。 然而作为解答方, 林威廉回应得克制, 甚至可称为敷衍。他倚着靠背,目光仅停留于茶杯,桌面,和那双覆有疤痕的手。 “那花也是吗?” 问题入耳,林威廉惊觉自己走神,这才抬眼, 面不改色道。 “花怎么了。” 像没察觉对方在发愣,择明重复问。 “那朵‘莉莉’,也是您设计的,想送给谁的吗?” 特地仰头指向上方,择明收回视线抿嘴微笑。 茶杯一晃放下,碰撞茶碟如人踉跄摔倒。林威廉眉头紧锁,攥紧被茶水溅到的手。 “虽然很可惜没欣赏过全貌,但那确实是一朵圣洁宁静,独立湖畔的夜合。她很美”,择明由衷夸赞。 至此,男人沉声叹息,终于又迎上对方的柔和目光。 “莉莉······” 呼唤短暂且微弱,与垂死之人挣扎时的低|吟无异。下一刻,这‘将死者’又恢复尖锐口吻,眼露锋芒。 “你知道,霍昭龙是你的什么。那你是否还记得,是谁不惜以命换命生下的你?” 遇见为数不多的难题,择明摇摇头。 “在我的记忆里,那所庄园曾是我整个世界。我的父亲忠贞救主,死于无情病魔。我不幸被他人厌恶,以致引火烧身。至于,母亲。” 他刻意停顿,迟疑着缓缓垂下头。 “我从未见过她。只曾幻象过她。” “想象她若还在我身边,她会如何拥抱我哄我入睡,亲吻我脸颊安抚从噩梦醒来的我,或许也能神奇的换张凶神恶煞的脸,在我犯错调皮时狠狠惩罚我。” 他面前的林威廉端起茶杯,忽地猛灌两口。 择明疑惑道:“先生?” “你叫莱特·莱恩,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十分抱歉,我并不知道。” 嘲讽不屑的笑一闪而过,林威廉站起双手背于身后,踱着步绕到择明身后。 择明听见怀表表盖弹开,滴答计时的声响。 “你已经见过我侄女了。” “是的,先生。劳拉·克劳德小姐,她是一位风趣美丽,受人爱戴的小姐。” “你拒绝了她提出的合同签约。” “是。但严格来说,她是在为您这位‘尊贵先生’传话,转达您的意愿。” “自然,她就是为此呆在我身边。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呆在霍家。” 语速较快提问应接不暇,致使一问一答极为流畅,但到这,择明并未如对方所愿跳进陷阱,思维不过脑接话。 “您又是为什么想知道呢,先生。” 二人背对背,不知对方表情眼神,仅凭声音辨别细节,填充脑中空白的猜想。 即使对自己的谨慎专注抱有百分百自信,林威廉仍不禁为青年询问声里的独特音质失神。 “我突然感到困惑,先生。若您是劳拉·克劳德小姐的叔叔,为何是这名字?‘林威廉’,这让我想起以前玩得密码游戏,一组文字拼上另一组数字,变成别有深意的语句。” “不过,名字与暗语绝不可相提并论的。” “它意味着与氏族,与血亲坚不可摧,紧紧相依的牵绊。若一家不幸迎接来生离死别,颠沛流离忘却旧时容貌,那名字或将是失去彼此的漫长年岁里,唯一可证明对方存在的符号了。” 林威廉渐渐听不见怀表嘀嗒,于恍惚中转过身。 “我该如何称呼您,先生。” “莱特。莱特·威廉·阿贝尔。” 阿贝尔。 安士白。 姓氏与剧院之名仅两字母之差。 名字与莱特·莱恩一致。 分明没遭谁捶打攻击,林威廉却与那茶杯一样,身体轻晃双手撑在桌沿。房梁悬挂古老风铃,因气窗流进冷风,叮铃飘荡。 轻响诱人回忆,伴着风铃声,林威廉不知不觉开口。 “我失去她的时候······也是像这样的夏末初秋,在月色凄迷的夜晚。” 【多么让人心中触动,声泪俱下的开场白】 向系统唏嘘完毕,择明化身最忠实牢靠的倾听者,终于得知除霍子鹭霍骊外,另一对命运坎坷兄妹的过往。 父亲是与航船随行的乐手兼工程师,母亲是异国赫赫有名的歌者,二人的长子幼女相隔六年出生,一家虽聚少离多,却依旧情感和睦。 小女儿莉莉长到七岁时,夫妻二人计划进行一场海上旅程,满足对方生日愿望。 命运当真如波涛起伏的大海,诡谲多变,航海多年唯一一次携家眷出行,男主人所在的游轮偏偏就遇上不知名的劫匪集团袭击。 反抗者当场杀死,老人与不中用的俘虏锁在下层与船只共同沉入深海。仅有孩子女人被带离,迷|晕打晕后转卖向各处。 或许这整艘船,就只有金银财宝无需为它们的未来担忧。 所幸长子继承父亲卓越的头脑,因极端险境爆发更青出于蓝胜于蓝,在被贩卖至黑|市途中机智逃脱。此后一边挣扎求生,一边在茫茫人海寻找亲人下落。 二十年过去,当‘寻亲’已变成一项无法割舍的麻木任务,他再次迎来希望。 无身份无背景,全靠双手打拼生意逐渐有了起色,他受几位顾客看重,频繁受邀进出各类纵乐场所,剧院居多。 就在其中一所里,他听到了仿佛拭去心间尘土,唤醒半死灵魂的歌声。 与母亲相似的歌喉,又有微妙不同,来自一名奴隶少女。她在深夜哼唱,破旧麻衣遮不住全身伤疤淤青,跪在舞台中央擦拭地板,形影单只。 出声叫住对方,他却只得到仓惶逃开的背影。 次日再去寻人又问遍剧院上下,他几乎按捺不住狂喜。因他知道,自己的沉痛愿望终得实现。 然而从天堂掉进地狱,由幸运跌向不幸,像天变脸反复无常。 他沦为奴隶的妹妹,不知又被哪个买家或剧院顾客带走,从此音信全无。 年复一年,怀揣更为焦急担忧的心寻找。这一找,竟找到他两鬓斑白。 背过脸深深吸气,林威廉试图止住胸腔之中的波涛汹涌,保持以往沉着。无奈统统化作无用功,他猛然侧身,依旧瞪红眼,锐利目光直刺另一个‘莱特’。 “她给你起名‘莱特’。她身体情况糟糕到那种地步,还要坚持生下你。生下你这该死的,不祥的谋杀犯。” 尚未从思考中抽离,就先被扣了顶棘手帽子,择明沉默望去,任由人如猛虎跨步逼近,单手拽住他领口。 力道之大,险些将他提起双脚离地。 “而你那阴毒、下作、虚伪至极的父亲,垂着舌头,涎水淌满地的饿狼,他像藏她一样把你藏在身边,以为让你站在他影子里,就等于保护你,等于履行职责?我请问你这当事人,你有何感想?” 不同于也曾向择明发泄怒火的霍子鹭,林威廉照旧有所克制,正如此刻明明深恶痛绝,用词犀利但仍偏向文雅,与粗鄙毫不相干。 【这点就十分值得赞赏,Z】 【系统Z:请您别忘了,这也是所密室,以您现在的身体情况,您大概率无法打晕他,更吓不傻他】 来不及接应系统的迂回提醒,择明被甩回座位。 抚顺衣袖,收起怀表,再转身后男人又是原来那个不苟言笑,深沉内敛的尊贵先生。但眉心皱起褶纹,代表困惑与懊恼。他奇怪于拥有非凡自控力的自己,今日竟数次崩塌屏障,情绪外露甚至爆发。 很奇怪。 却怎么也找不出原因所在。 唯一能怀疑的,就只是方才交谈过程中青年的深幽嗓音,飘渺声调,以及字句逐步渗透脑壳,窥探秘密与内心深处的话语。 像罗盘的旋针,永远因不可见的动力疯狂摆动,最终指向正确方位。 是比起恐吓,咒骂,乃至置于死地地暴打更为可怖的压制。 不着痕迹抹去手中虚汗,他忽听对方说道。 “对这一切,我感到很抱歉,先生。诚心的。” “也感谢您今晚的慷慨,愿与我这等不祥之人共坐一室,分享您的故事。但,就像您重建这所剧院,我目前留在庄园,也有我不容撼动的理由。” “什么理由”,林威廉脱口而出追问。 但见对方笑意加深,他已暗道不妙,唾弃自己一时大意。 择明起身为人续上热茶,颇有反客为主的即视感。 “不如我们做个不太对等的交换?我告诉您我的理由。您可随意选择回答与否。” 看似不对等,利益还在己方,然而林威廉明白,这种‘交换’最佳且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直接拒绝,不给对方任何找到破绽的机会,把控局势走向。 可正似霍家宴会那晚,霍子鹭与霍子晏始料未及现身,所做所言亦比他谋划预计的更为惊人,超乎想象。非冰冷机器的他,终究颔首示意道。 “你说。” 寒流疾速窜出排气通道,风铃激烈碰撞,铃声急促而破碎,压盖青年的回复,竟使其成了唇语。 “······” 林威廉因一瞬间的震惊瞳孔骤缩,呼吸顿停。 他忽然不敢确定起自己所听的内容。 而今再看青年那温暖和煦的笑,那张受面具遮盖大半的脸,饶是镇定如他,亦不禁心中发凉。 寒意犹如鸟雀小爪,一点点攀附脊背,勾在肌肤浅层。林威廉赶在其深深渗透前呵气,逃出怀表查看,委婉下逐客令。 “比我原定的时间迟了,看来今天我们不得不先结束谈话。改日再聊。” 对此,择明没有意见,他礼貌告退,独自走出密道。 依然是哈罗德在外,等着为他领路。又或说是监视。 在沉默中穿行偌大厅堂,择明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些许。这点微不可见的变化,只有系统知道。 【系统Z:请准许我由衷感慨一句,主人】 【你说,Z】 择明学着林威廉,故意一板一眼,语气冷峻。 【系统Z:您刚才终于有所谓‘反派’的风范了】 被这句逗得乐到不行,择明以手作拳抵住嘴,干咳两声掩饰发笑。 【系统Z:但您这么回答他,是真的这么想吗】 【对于那会儿来说只是临场发挥应对。毕竟这位尊贵先生,哦不,该称为我尊敬的‘莱特叔叔’,他俨然是我们霍子鹭少爷真正的冤家对头,两个受恨意支配的棋手,总是会让棋局过早终了,趣味平平,满是遗憾】 【所以,我不得不做个小坏蛋,先扰乱一下叔叔了】 择明撇嘴耸肩,解释到此为止。 人终于跨出大门,一阵亦扬顿挫的高呼传至耳畔。 “阁下!我的阁下啊、天啊,感谢父感谢万能的主,您可算回来了——” 想要闪躲却已太迟,汉斯经理老泪众横,从伊凡身边狂奔而来,将他猛力圈住,试图献上悲喜交加的热吻。 择明哭笑不得,以手勉强遮挡两三次,最后将求救目光投向后方的伊凡。 但这位严苛医师似乎还对他不遵从医嘱,擅自上街的行径耿耿于怀。冷漠一瞥,两手环在胸前,再无任何动作。 万般无奈下,择明做着口型,无声请求。 ‘拜托了,伊凡’ 摇头轻叹后,伊凡大步走来搭过汉斯肩膀,揪掉章鱼一般把这小老汉拔离择明。 汉斯鼻涕狂流,宁死不从,挣扎时几乎要蹭到伊凡手上。 站稳后抬手一看,伊凡·贝内特顿住脸色一沉。 因为刚才不是快蹭到,而是已经蹭到了,他整个手掌都是粘稠物。 这边,汉斯已控制住情绪,他牢牢握住择明双手,喋喋不休诉说这段时日他如何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大肚子缩水一圈。 谁料脖子突然发凉,他下意识转头。 在他身后,伊凡正盯着他目不转睛,朝他摊开手掌,冷声提醒。 “这从阁下鼻腔里出来的东西,颜色深绿带黄,粘稠杂有流质,我仔细观察了一番,表示对您深感担忧。建议您尽早辞掉工作,取出所有家当,治不了病就先备好丧葬所需品。毕竟,这可能是大脑里头病变,我爱莫能助。” 字句刻薄,尽显阴森怒气。 经理后知后觉,总算回过味。 “呃,那这,您要用我的······” 汉斯举着自己擦过脸的帕子,犹豫是否要递给对方。 为拯救对清洁指标有极高要求的医生,也为感谢刚才相助,择明当仁不让。他强忍笑意,取出自己干净的手绢。 右手轻轻托起,左手缓慢擦拭。动作有如梳理雏鸟绒毛,小心翼翼。因为是手相接触,他与对方站得距离极近。 诧异怔愣之余,伊凡莫名压抑呼吸,生怕惊动了谁。 就近发梢送来淡雅清香,与手绢所飘散的别无二致,他指腹指节再到指缝,被一一浸染,无处可逃。 作为医者,伊凡问诊期间无时无刻不在接触病患,碰过各种各样身体部位。但反过来别人长时间触碰他,屈指可数。 当下,眼前之人虽不是为他诊断检查,却同样细致入微。甚至柔情蜜意,更为体贴。 喉咙不受控运作,吞下两口空气。 “对待我们伊凡先生的双手,您得像平时珍视钢琴师,您可要记牢了,汉斯先生。” 他听到对方以一贯悦耳舒缓的语调打趣,也听到自己愈发异样的心跳。 还有后方车辆驶过刹住,车门开合的声响。 受这阵动静吸引,择明微微一偏,探头看去。 霍子鹭与霍子骥一前一后登上台阶,视线与他不期而遇时先后定住步伐。那两道目光,不住地在他,伊凡·贝内特,以及他所捧着的,伊凡·贝内特的右手上打转。 像动物会因某些刺激散发特定气味,几人相聚空间里,渐渐可嗅出谁散发出的苦闷困惑,杂味深沉,以及那股刺目呛鼻,炙热难挡的妒恨。 爽朗午后,迎着逆光,择明眯眼浅笑,他情不自禁心念一遍密室里他对林威廉所说的‘理由’。 【我热衷于目睹一座宅邸,一片城池,乃至一个世界浴火焚烧】 【着它燃成金色灰烬,归回无数尘埃,原始的根源基底】 30 打破的声音是pop!-30 剑客踏上…… 一双救死扶伤的手, 肌骨匀称,修长且有力。 当初曾多欣赏, 多惦记伊凡·贝内特这双手, 霍子骥今日便有多看它不顺眼。 只因它正被某人珍重捧住,一时难辨是在擦拭污垢,还是轻抚手背指缝, 传以遐想讯息。 台阶顶层,择明伊凡两人不约而同分开,动作自然坦荡, 表情如湖面平静,找不见一丝暧昧涟漪。 霍子鹭率先走来, 眼珠飞快上下扫, 打量着佩戴面具的青年。 比起前段时日, 莱特·莱恩气色已恢复不少。清瘦身躯披上卡其色大衣,不再像牢中饱受酷刑的囚犯, 单薄孱弱。 还是那个‘霍子鹭’独霸庄园七楼时,莱特·莱恩几乎得不到足够的食物。 “真是意想不到的巧啊。竟在这遇上两位”,霍子鹭转向伊凡, 如打趣般一问,“贝内特医生, 难不成你是特地带我这位朋友出来散心, 有助疗愈吗?” 住所远离伊亚郡, 穿着常服并非出诊,伊凡大白天出现在冷清的剧院门前,显然解释不通。哈罗德嘴唇微动欲要解释,却有人抢先开口。 “实际上,是我出于私人原因拜托伊凡先生送我过来。” 择明面不改色说谎, 撇嘴补充道。 “为此,我可是被尽职尽责的良医一路数落。再三发誓保证不会乱跑,或又在哪跌倒,多费您垫付的医药钱了。” 作为他口中的‘良医’,伊凡面露不快,配合地瞥一眼怀表催促。 “不算来时车程,准你外出的时间已经超额了。你的事到底办完没?” 谴责口吻绝非造假,择明无言,抱歉笑着。 “我这不是刚——” “嘿!先生们,待在大门前七嘴八舌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调笑源于高处,几人循声抬头先因太阳晃了眼,后又被反光刺得双目生疼。 大门上方不止有逼真浮雕,还设有一座小瞭望塔,平时很难发现。此刻劳尔倚靠石栏,手持单筒镜俯瞰,犹如看戏观众怀揣强烈好奇。 武神石像高举长矛投掷,双眼深邃坚毅,而她笑盈盈拿开观望镜,招呼道。 “来得早果真不如来得巧,几位贵客都上来呀,我刚为我叔叔准备了下午茶,不过他昨晚到外面潇洒快活,现在才起,恐怕这下午茶得成晚餐了。正好也算好你们的份。” 伊凡眉头微不可见一皱。 再进剧院,还是与两个霍家人同行,他心情颇不平静。 他走在择明身侧,数次瞥过那张气定神闲的脸,不禁暗叹除面具之外,这人还有层更难剥除,更无缺陷的情绪假面。 一行人到三层,与劳尔相会。 泡泡袖洋裙搭配浅绿马甲,劳尔梳着简单马尾,两鬓碎发烫卷,新发型为其魅力添砖加瓦。她站在那,俨然是默片中的娇俏女主角。 无需言语,眨眼一笑明眸皓齿,便可俘获无数爱慕者的心。 而她右手叉腰,左手抚发说道。 “让我看看这回我记住你们了没,霍子鹭,霍子骥,伊凡·贝内特,还有这位······莱特·莱恩。” 道出这名字仿佛念诵深奥咒语,腔调舒缓而古朴,她随即又欢快道。 “虽然我只有那天见过你,不过多亏某位经理,你的名气早漂洋过海传进我耳朵里了。对吧,火急火燎把我叔叔吵得屋顶快塌的汉斯先生。现在我们住这,你下次是不是要胡闹得震倒剧院?” 被劳尔点名,汉斯罕见地收敛暴脾气,手脚摆正回答。 “克劳德小姐,劳烦您别再拿我开玩笑了。我说的都是工作上的正事,要紧事,哪里是胡闹。” “要紧事?还能有我的婚姻大事重要吗?为了赶过来专心帮忙经营剧院,我可是连订婚都告吹了呢。唉!” 少女唉声叹气,汉斯掏出手绢,汗却怎么也擦不完。 劳尔撅嘴,视线一一扫过眼前众青年俊杰,转瞬笑容再现。 她热情询问着。 “不过来到这也算因祸得福。几位先生觉得我如何?考虑跟我约会么?只要提前安排,时间不冲突。” 直白得咋舌,叫人不知怎么回应,她的戏弄被一道声音终止。 “劳尔,差不多到此为止。不可忘记礼数。” 林威廉于休息室门前现身,换了件衣服。仿佛真如劳尔所说,是宿醉刚醒不久。 劳尔吐了吐舌头,连忙小跑到她名义上的叔叔,即林威廉身侧。 如她所言,房中下午茶早已备着恭候多时,幸好这回是特地外购点心,不用展现她化食材为毒物的独门绝技。 坐好简单寒暄两句,霍子鹭单刀直入主题。 他也不介意还有伊凡择明等人在场,表明希望能与林威廉进行一笔交易。 但同霍子骥原先的商品买卖迥异,更非入股剧院,他提出要为安士白剧院设立基金会,如一位慷慨无私慈善家,不求牟利,不需回报。 侃侃而谈,条理清晰,霍子鹭一人身兼数职,以口述起草条款。 所有内容中,他似乎只有‘安士白剧院一年必须有两百次最大规模表演,六十部完全不同,各有精彩之处的剧目’这一要求。 林威廉安静倾听,趁对方喝水润嗓时发表自己意见。 “单年就要两百次大场,六十部台本。以在下目前的经营规模和资源,这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霍子鹭立即接话:“据我所知,您的剧院公演私演大大小小加起来次数一年可达四百多场。那家梅洛达斯,曾经的‘第一剧院’,它就算在巅峰时期也远不及您这一半。” “若为追求数量,我们早中晚设场不停,一年到尾开业不断,一千场都没关系。可你提到六十部剧目······” 林威廉沉吟片刻后道。 “行内人说精彩,我们一向当成‘绝无仅有’,‘精妙绝伦’来理解。” “去挖掘去构造,最终完美呈现,此为安士白从始至今恪守的专有原则。我们诚心感谢阁下与你家族对安士白寄予厚望,因此不愿对你敷衍含糊,在这向你坦言,以安士白如今的规模与资源,根本做不到你的要求。” 剧院盈利颇丰,再有基金更是锦上添花。 可一年两百场大规模演出,每场最高水准,光舞台置办就成了一大笔开销。布景,服装,道具,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此外,乐队,舞蹈团,包括轮换的指挥和歌者是经层层筛选而来,彼此配合多年形成独有默契。若再想扩大队伍,耗尽半年时间精力都有毫无收获的可能。 当然,最棘手的还属作品。 得到婉拒,霍子鹭亲自为其余人斟茶,不急不缓道。 “我十分理解您的担忧,毕竟不是所有时代,所有地方,都会出现一位怪杰‘安格斯·厄伊斯’,创造单天谱写十首协奏曲的神话。优秀可靠个人挣得,天赋能与生俱来亦能后天挖掘,唯独怪才,总是耀眼得绝无仅有,又偏爱隐匿于大众之中。” 林威廉微微点头,赞同道。 “确实。” “但如果我说,我能为您找来又一位‘安格斯·厄伊斯’,能让我们双方······不,三方各获所需呢?” 闻言林威廉眨了下眼,似是提起了兴致。 “哦?又一位?” “我相信这人,您早有所闻有所知,并且绝对令您和您的团队满意。” 单独坐旁边托腮犯困,劳尔登时清醒,插|进话题。 “你下一句不会就让我们猜那是谁,最后又告诉我们,就是他吧。” 随她手指的方向看,赫然是安分品茶吃点心的择明。 从始至终不曾开过口,择明犹如隔绝周遭一切,只沉浸于奶油松饼的甜蜜世界。当下,他如偷吃的松鼠忽被拎上桌,与人面面相觑猛然停顿,齿咬银叉腮帮略鼓。 “是的,劳尔小姐”,霍子鹭肯定道,“我想向你们引荐的,正是他。” 林威廉凝眸望来,审视的目光对择明而言具有别样意义。 前次,他拒绝过对方蛮横的‘垄断合约’。 刚才,他在密室与之交谈不欢而散。 他们之间有不可斩断的血缘链条,更有杂乱如麻的宿怨情仇,源自他的父母。 择明悄悄放下银叉,男人亦缓声开口。 “我不否认你的眼光,霍子鹭阁下。但我希望你明白,除天赋之外,我们安士白还有另一至关重要的考量标准。” 迎上霍子鹭的询问目光,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开叹道。 “我们的一些顾客,对作品,对乐趣,远不及对接触者的出身来历要求严苛,更热衷于对此吹毛求疵,继而对我们指责。” 他话说到这地步,好像下一刻正面拒绝是板上钉钉。 霍子鹭坐不住正想多补救几句,怎料他话锋突转。 “但如果,这位‘安格斯’能让自己的实力呈现为压倒性的魄力,能让他们像崇敬奇迹般着迷发狂,忘却他们眼中的瑕疵,我冒险答应你们将他捧上舞台······未尝不可。” 话音落定,人侧身斜睨而视,随和从他眉宇间流失,仅存锐利寒光,刺破对视者的淡然护盾。 位置正对林威廉,霍子骥因莫须有的威压心慌,不敢出声。他别过脸顺势挪开视线,扯动衣领悄悄呼气。 同时感叹对方算给足面子,语气委婉得‘温柔’。 曾以‘情人的孩子’自居,他最清楚那些圈层中有多避讳、蔑视私生子之名。 一种滑稽无厘头的规则。 他们在外沉湎酒色,攀比情人数量甚至质量,藏起古怪自豪摈弃羞耻。又或是苦于无爱婚姻,对真爱恋人誓约深情忠贞,畅想所谓‘真正携手共赴’的未来。 然而当肉|欲诞下生命果实,爱与誓言荡然无存,夜晚映照摇篮旁的黑影是权钱派下的魔鬼,渴求死亡鲜血的爪牙蠢蠢欲动。 若不想被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生背负那种轻慢注视,被不明不白铲除的危险,除了像他母亲争取戴上‘夫人’头衔,争取抢夺一切能抓住的,就只能隐姓埋名,将秘密深埋地底。 想到秘密一词,想到那从娇艳玫瑰,霍子骥难再克制情绪,如火双目终于望向在场仅有的‘私生子’。 曾经,莱特·莱恩为霍骊谱曲演奏,极尽所能创造美好献上。 虽有马夫之子的后缀,但这出身不会遮盖他的优异,令赏识者尴尬又介意。 自那晚之后,全变了。 ‘霍骊’消失,可叱咤风云的真正长子霍子鹭将她取代。 他也从可有可无的幽灵再次被拽到人前,深陷‘私生子’的非议。 房中受寂静占领,所有人都在等择明说话,哪怕随便给一个反应。但他仍发挥着置身事外的专长,抿唇微笑,没要发言征兆。 择明的寡言,引来系统最先关切。 【系统Z:您身体不舒服么,主人】 【多谢你关心,Z,但我只是在发愁而已】 垂首沉思中,他主动道出解释。 【我正愁,我该如何做出最好选择,来应对两个都想利用我,或许还都想杀了我为最终目的的‘尊贵先生’】 解析资料之外的领域,系统向来不尽人意。 【系统Z:您还没开始盗取机密,泄露情报,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 这回无需择明调侃,它仿佛就已意识到自己追问闹了笑话,即刻改口。 【系统Z:您说的对】 恢复了理智,也唤醒最深的报复念想,对霍昭龙抱有毁灭性的打击目标,霍子鹭其实已将他当场最适合的‘子弹’。 确认了往事,更是以怒意为仅有驱动,同样对霍昭龙乃至霍家怀揣滔天憎恨,林威廉的杀念从得知他身份起就隐隐而发。 如今各种因素作祟,这俩人尚未下定决心。 未来那颗种子迟早破土而出,枝蔓疯长探向他。 【系统Z:您现在很危险,主人。我对您的处境表示担忧,尽管我知道这会令您不悦,但我不得不告知您,您还有余地逃脱您最初选择为您带来的困境,简而言之,更安全更顺心的未来】 它未明说的后话,即是他大可放弃与‘主角’对立,不再坚守于漩涡中央,风暴中心。 择明接连两下飞快眨眼,并未动怒。 【我想,我若有母亲,她一定跟你有着同样爱操劳爱挂念的脾气,可爱却又让人烦恼的矛盾特质。噢,我是不是还没问过你,你是位先生,还是女士?】 【系统Z:抱歉,主人,我并无相应的区分属性,请您再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务必以子女对待父母的重视态度】 它话未间断不含衔接词,好似激烈短音,急促强调。 择明不禁暗笑,终于抬眼,两边同时回答。 【我已经考虑完了,Z。很遗憾,我还是个正值反叛期,唯恐天下不乱,正在招募伙伴的坏小孩】 “我很感激两位愿意给我机会,可我对自身能力有着很清晰的认知,暂且不提我身上其他的争议,我近期受困于某些限制,拙作未经打磨,登上您的舞台岂不是玷污冒犯。” 他说着朝林威廉低头,以示歉意。 劳尔诧异不已,绕过桌椅来到他跟前,动作匆忙撞到矮桌桌角,茶杯茶碟瑟瑟发抖。 “那你要拒绝吗?明明《安德尔》就十分出色啊,如果上次汉斯没突然犯傻叫停演出,换成别的,我们一个月赚的钱,早达到秋季丰收节的三倍了。” 生怕择明又推掉聘请,劳尔毫不吝啬夸赞。 “相信我,你比汉斯之前看中的人都好太多了。你也肯定适合这地方。” 莞尔感激对方,择明复又转向霍子鹭。 “关于我所说的‘限制’,我更想称之为‘灵感缺失’,这是比身体重创煎熬数倍的苦楚,无法让任何医生诊断治疗,更无可预测的恢复时间······希望您能谅解。” 微笑变成苦笑,眼神变化细微。 彼此对视着,霍子鹭蓦地失神忘记说辞。 比刚才的择明还符合旁听生标准,伊凡·贝内特不禁多看对方一眼,无语腹诽。 现在说灵感缺失,那么天天在他家书房堆满各种手稿画纸的家伙又是谁? 趁质疑即将滋长那二人心间前,择明为茶杯复位,指腹抹去水渍,搭住桌沿轻叩三声。 “一个月。” 他恳请道。 “我想请两位准许我一个月试用期,若我找不到办法爬出这泥淖困境,给出像样的作品。就请舍弃我吧。” 说到舍弃时格外云淡风轻,却越是引人在意。如品清茶,深究其中苦意涩味。情不自禁的。 本该轻松惬意午茶时光,最终变成严肃复杂的商谈会,结束在太阳落山后。 林威廉虽未直接答应设立基金会的提议,但却采纳了择明的‘试用期’约定要求,并且给予慷慨资助,同意他期间可随时进出剧院,练习作曲,交流经验。 最重要的是寻找灵感,至少拿出三个作品。 作为约定另一方,霍子鹭就显得反应平平,直到走出剧院,他才叫住人。 “既然我这朋友外伤疗愈得差不多,我是不是该结了医药费,不再打扰贝内特医生您了。” “恐怕还不能,先生。感染伤最怕复发与并发症,一旦没观察出症状任其恶化,少一点补救时间都等于耗他的命。” 自此,霍子鹭不再追问,坐进车里。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距离逐渐拉远,最终于岔路口分道扬镳。 哈罗德不在,择明盯着冷面医师笑意盎然。 不敌他有话要说的目光,伊凡没好气命令。 “什么事,说。” 他卷起衣袖,露出早已淤伤恢复手腕,意有所指。 “其实没什么,我就是惊讶,原来贝内特医生您也有弄虚作假,做伪证的时候?” 反感这霍子鹭同款的口吻,伊凡嫌弃一瞥,扭头放下车窗,故意将把手转得咔咔响。呼呼风声里发丝被吹拂狂舞,他冷哼一声提高音量。 “撒谎是最易传播的疫病,某人没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演示弥天大谎,我也不会有刚才的说法。” 择明笑得更开怀了,又补充道。 “鉴于您职业的特殊性,这点还是尽早打住为妙。毕竟医生一旦有失偏颇,有私欲所求,救治者就要变成危险且技艺精湛的刽子手了。” 因他的话,男人从闷声不乐彻底转为强掩烦懑,眼神闪躲。 “比起研究我的职业和品德,你倒不如先琢磨怎么上|交让他们满意的作品。” 【系统Z:他说得很有道理,主人】 干笑几声后,择明说出令伊凡愕然转头的话。 “作品框架刚刚构思好了,就是还差些精髓内容用来填充和润色,赋予主题灵魂,最难也在这。要是找不到对的方法,会逼得我不吃不喝不睡觉。” 张嘴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夸赞用语,伊凡极力挤出一句。 “那你确实厉害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他面前,莱特·莱恩绽放笑容,像猫三瓣唇抿起,眼如碧天澄澈无垢,仿佛没有他该防备的任何意图。 似曾相识被下套的错觉顿时袭来,但此刻却已太迟。 择明凑近几分,轻嗅这侧窗口灌进的风流。 他不止闻到房屋飘来的饭菜浓香,路边花圃绿树散发的幽幽清香,还有医师心慌意乱,强装镇定的紧张。 “不如,您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看?” 即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顺着往下说,然而理智为情感所累,伊凡·贝内特终究问道。 “······你要去什么地方。” “一个对您来说,最难以忘怀的地方。” 31 打破的声音是pop!-31 面对魔界…… 黄昏, 这场日复一日演绎的戏剧如约而至,且临近尾声。 天色暗淡如为舞台降下深紫帷幕,告知人们该归家休息。这时间点, 择明却受伊凡·贝内特引领, 抵达比霍家庄园更偏远的港湾。 三十多年前, 海上商贸兴起,各处码头便荣获不夜城的头衔。 进出货物,撒网捕捞, 临海作业热火朝天, 那会儿连乞丐也纷纷转行来港湾谋生。 如今, 铁链木栏将海岸封锁, 废弃仓库成了阴森鬼屋,最邋遢的流浪汉都不愿将就, 对此唯恐避之不及。 伊凡一言不发领路, 到封锁线时只打手势示意择明弯腰, 从半人高的破洞钻过。 二人最终停在年久失修,早已坍塌的灯塔前。 风撩波浪,大海这件自然乐器奏出阵阵宏伟涛声。 择明聆听着,忽的轻笑道。 “卖气球的巴特先生, 曾分享过我很多有关这片海港的趣事。但多是海妖传闻、闹鬼事件之类吓唬人的怪谈。” 带他来的伊凡在五步开外, 像没听见他声音,兀自踢动砂石。 择明俯身拾起块页岩, 握于手心。 岩石扁平笔直,棱角锐利, 将它举着置于伊凡背影旁,两者都是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阴沉石头。坚硬外表下, 藏着一样的易脆质地。 来时没细问地点,但这不代表他猜不透伊凡·贝内特最难忘怀的地方,到底难忘在哪。 “我印象最深的故事,是巴特先生的朋友亲身经历的。” 择明把玩石块,绘声绘色说起故事。 大概五年前,商贩巴特的朋友,一名老邮差曾为躲债搬迁于附近居住。 老邮差嗜酒如命,每晚必定外出喝得烂醉,最后摇摇晃晃自己返回住处。 那天夜里,邮差又一次酩酊大醉回家。好在他意识还算清醒,能自己走路也记得辨别方向。途径码头,尿意突然来袭,他稀里糊涂跑到木栏边撒尿。 就此,目睹今生难忘之景。 空荡寂寥的废弃港湾失去月色施舍光源,本应如海面漆黑无边。 所以他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一团火在海边缓慢移动,忽闪不停,最终凭空消失。如幽灵,似魅影。 或者说,那就是名亡者用仅剩的灵魂燃烧成光,徘徊沿海岸边。 后来不止老邮差,近年来途径港湾目击到幽火的各路人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百来号人。 简短故事结束,唯一的听众终于愿意互动。 “十分无聊。毫无营养的荒诞胡诌。” 伊凡评价道。 察觉其中不快,择明适时上前赔笑。 “毕竟是人生中为数不多可吹嘘的节选。经历储存成记忆,容易被私人情感左右,添油加醋。信与不信全看个人,所以请别对它们要求太高呢。” 伊凡不禁冷哼,转移话题。 “那么,你现在有灵感了么。最好一次性三个作品都补全,我相信你肯定有这实力。” 将夸赞说出刻薄意味,这大抵是伊凡医术之外最为人称道的‘优点’。 以往人们早打退堂鼓放弃套近乎,省得自讨没趣。择明却像赖上伊凡,偏寸步不离闲扯,中心围绕孩子们居多。 按理来说,戴维出事后风头已过,腹蛇帮派不会再因为他找这群孤儿们麻烦。某位日理万机的医生不必贡献私宅,收留一大帮孩子吃穿住全揽。 可伊凡非但没请他们离开,反倒培养起小助手。其中当属尼尔最令人意外,这男孩掌握基本读写后,竟对医学展露出浓厚兴趣。 苛刻如伊凡,也不禁对其赞赏有加。 偶尔被活泼率真的孩童簇拥,或求教,或撒娇,笑容频频造访他的冰冷脸庞,融化眼中的疏远寒意。 这是与他以往单纯进行义诊截然不同的回馈。 仿佛他真的又有了家,有了一群失而复得的兄弟姐妹。 追源溯流,一切要从七月某日,莱特·莱恩推开教堂大门,向看诊桌,向着他,身后迎光微笑走来开始。 浪花拍打礁岩,风流裹挟腥咸水雾。 伊凡一句句应声,心绪愈散乱飘飞。 原因有为自己,但更多是为莱特·莱恩。涵盖他们两人各自的过去,未来,包括正相处的当下。 火柴擦响,勾回失神者心魂。 择明两指捻着细棍底部,火光闪烁顶端,将他指腹与脸颊镀上一层温暖橘黄。 “不知您今天是否有带您说的‘病患严禁接触’的东西呢?” 对这不听话的病患,伊凡彻底放弃管束,一掏衣兜,拿出铁盒。他不爱抽烟,烟盒却一直随身携带。 择明接过卷烟,不急于点燃,只特地抬起右手。 “看,伊凡先生。这像不像那故事里的火色灵魂?” 话音刚落,右手翻转,火柴于指缝交错穿梭。从掌心到手背,焰心蹭过肌肤。 他竟胆大妄为地玩弄炎火,这万物生灵忌惮最深的恶霸。 火点明暗交替,间隔固定。若忘记它其实能轻易烧毁人的肌肤毛发,烧干血液肌肉,这不失为一场神奇杂耍。 然而目睹画面,伊凡脸色骤变。他一改平时沉稳,出手制止语气急躁。 “快松开!” 孰料对方左闪右避,捏着危险火种。 挑挑眉,勾唇角,挑衅顽劣十足。 一来一回争抢,二人脚下砂石如水花被踩踏溅起。执着扑灭小火却苗屡屡失败,伊凡逐渐恼怒,激烈情绪上涌。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很久没听到过自己这种暗含惊恐的怒斥声了。 “你常常来这地方,对么,伊凡。” 男人动作一停,顿时哑然。 “是因为这里······这个旧地令你熟悉,怀念,安心。或许,再添点悔恨与决意?” 手腕再转,火柴于燃尽前回归原位,夹在择明两指间。 “您功成名就,跻身于屈指可数的一流医师行列,备受敬仰。最该替您自豪,最会为您感到高兴的人,他们看到了吗?” 话语尤为刺耳,却不及下一句更冲撞防线。 “您不惜剥离情感与诉求,意图与医者誓言背道而驰,就为选择一条与职责相斥的路径吗?” 察觉失态故而拼命调整呼吸,伊凡沉声反问。 “什么路径?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没理解。还有,我是否该再提醒你一遍,你是来找灵感的。不是特地找个地方来耍我的?” 时光宛若倒流,回到他带救援去找戴维解救对方,却见这人毫发无损走出黑暗角落,兴致隐隐发作的时候。 他至今不理解,这银色面具,微笑脸庞下闪烁着的,到底是何种火色。 他所清楚的,是他诚心敬佩这人的才华横溢,独特想法。触动于彼此相似的遭遇,怜惜对方更为不幸的磨难生活。 “您与林威廉先生相识,为何又要在某些时候故意装作是陌生人呢?” 新的问题,伊凡答不上来。 更准确的说,他不该擅自决定回答。 见男人双唇紧抿,堪比守门狱卒铁石心肠,择明丢掉火柴,燃起新的一支。 “您让我想到一位令人惋惜的朋友。艾文。” 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听到那名字,伊凡不禁心中一凛。他强忍诧异反问。 “艾文?谁?” 若说开口前他还抱有侥幸心理,那当青年一字一句替他道出正确答案后,那点侥幸与强装的镇定被撕得粉碎。 “是和您一样,被冷酷棋手操纵摆弄,不可忤逆指令,不准拥有过多自我行径,随时会被舍弃性命的棋子。” “但最令我伤心担忧的,还是你们不划算的抉择。为一个重合的复仇目标,甘愿沦落至此,像个囚犯在监牢苦大仇深,毫无欢乐希望可言。” 原先沉默是为逃避回答,此刻短暂无言是因震惊颤栗。 伊凡:“你为什么、你知道?!是林先生他告诉你了?” 择明摇头否认。 这更令伊凡难以接受。 诚然,他有表现出自己与林威廉存在关联。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莱特·莱恩能够看穿至深处。那已超过表面种种可剖析的范围。 ——成才成名以后,人们总有着一种不可避免的回归冲动 ——或为自豪炫耀 ——又或者,为不可言说的秘密 “······不可言说的秘密。” 回想第一次共同搭车,伊凡不可置信呢喃。 “你那时,就猜到了么?”他问。 择明再次摇头。 “那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毕竟现实里,我总不能像提前翻看剧本,知道别人经历想法,然后一语言中吧?” 【系统Z:结合您的‘前科’,我是否该将您的谦虚搪塞纠正为‘您确实当时就猜到了’】 为系统的用词哭笑不得,择明将第二支熄灭火柴丢向脚边。 双目无措乱瞟,再到沉痛合上,当择明点燃第三根时,伊凡睁眼怅然若失,苦笑开口。 “关于海岸的幽灵之火,你想不想听它的另一个故事。” 回答是声‘我洗耳恭听’,伊凡长叹开始述说。 身为医者,要面对各色患者及其家属,他至今已练就出良好的克制力,能不为私人情绪左右,以最冷静理智的方式看待。 但每每踏进霍家庄园,见到霍昭龙还有这人的妻子孩子,一团无法纾解,阴冷森然的火便会在心里燃烧。 越是迫使自己忍耐,那股回归海边,回到家园的冲动越是强劲。 失火那晚,他父亲当机立断冲进屋里,还是孩子的他因惊恐发愣,傻在原地许久才想起救火。 正是这点时间差,使他躲过一劫。 火势尚未完全蔓延,父亲背着母亲又抱着另外几个孩子,离成功出门仅差两步。 那是他初次理解‘死里逃生’一词。 也是他第一次听到枪声。 像核桃爆开急促又响亮,无数子弹密集如雨点飞|射,打穿求生者身躯,夺走鲜活生命。 开枪人在屋外手举火把,是引发大火的罪魁祸首无疑。他们佩戴不同的动物头罩,豺狼虎豹,蛇蝎鹰隼。 交谈声透过兽皮传出,低沉好比魔鬼念诵古咒。 他们大动干戈地争论,言辞激烈逐渐粗鲁,吵着这次交货地为什么出岔,居然有碍事贫民居住。很快却又谈妥,文质彬彬为木屋添火加柴,等待这场灭口完美落幕。 大火夺走他珍爱的亲人,亦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阴影并非恐惧,是名为仇恨的链锁。 他永远都记得,链锁另一端系着谁。 黑夜里,杀人犯们没发现他躲在旁边,他亲眼得见其中一匹‘狼’摘掉头套,露出的脸庞与烈火一起深深烙印他脑海。 是霍昭龙的脸。 “名为伊万·贝内特的男孩,他的灵魂在大火当日就和家人一起死了。留下具躯体,靠教堂救济生活,年少时劣迹斑斑混迹街头,幻想投靠帮派借此找到他的仇敌,血债血偿。” “但他高估了自己,拿起刀枪就只会拼命发抖,不懂得怎样捅向人胸膛才会让对方最痛不欲生。在街上认出仇人,依然原地踏步根本接触不到对方,学不会阿谀奉承,虚以逶迤。然后······” 分明没有哭泣**,人情不自禁哽咽,伊凡捏紧铁盒,掌心与眼眶一样发红。 “然后,魔王出现了。” “而它与男孩达成交易,允诺给他改头换面,丰富自我的机会。只要他交付灵魂与躯体,化作它脚下阴影与之共舞,成为他瓶中毒药为其所用。” 悠悠轻叹两句,择明抛出熄灭的第八支火柴。 闻言伊凡嘴角扯动,强颜欢笑。 “这是你们作曲人的特性么?无论什么事,都能用隐喻映射,故弄玄虚的唱曲方式说出来。” “若您不介意,我还能努力构思一下,再伴个踢踏舞步。” 转头与人相视而笑,伊凡眸中褪去几分沉痛。 他猛然发觉,将发誓缄口不提的沉重秘密说出,是一种古怪的舒畅发泄。 不要去想后果,不要纠结对错,仅享受须臾解脱。如同高处一跃而下,落地前那段过程感受到飞翔般的自在。 明知凶险万分,明知背离常心,仍因贪恋鬼使神差迈步,失控放纵。 “你曾说你羡慕我。现在该轮到我说这话了”,男人打开铁盒,取烟抿在唇间,“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只要自己想,便能轻松站到指挥台上,用着俯瞰视野纵览全局,像观众只等看戏。” 发泄后理智回笼,再度注视这张脸,揣摩对方无可挑剔的笑,伊凡无奈道。 “看一场,称你心遂你愿的戏。” “这话你说得不太对了,伊凡”,择明摇头,啧啧反驳,“比起能被猜中,像任务按部就班获得的成就与快乐,我更偏向于无法预测的惊喜。秩序被打乱,和秩序自己发狂混乱,显然是后者观赏起来比较有趣。” “所以,这是你留在庄园的真正目的。你看着他们,周旋他们之间,不······是在我们之间,就是为了——” 男人的笃定声音于择明将火递上时消失。阴影作祟,他始终难在火光逼近时保持理智。 “你并不适合复仇,伊凡。” “你的手,是医生的手。不是么?” 心沉坠像被灌入冷铅,错愕不足以形容伊凡·贝内特发怔时的感受,他声音发颤。 “你什么意思?” “魔王不会顾及棋子的生死,因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你走近它,受其伤害,我做不到。” 以手掩住火苗,他小心为对方点燃烟卷。 这次,伊凡没有避开。 “对现在的我而言,你和萨沙,尼尔,还有玛吉他们所有孩子。你们才是我的家人。而我说过,任何会冒犯伤害到你们的,我必会将其抹除。” “啊,但是如果我打不过他,我们还是跑吧,不然被反杀就得不偿失了。” 上一秒深情郑重,下一秒冷不防开起玩笑,伊凡无可奈何,深深吸一口烟草。 “你要做蠢事别拖我和那群小孩下水。我算确定了,跟你们搞艺术的人沟通,十句里面九句尽听你说鬼话。” 卡其色大衣的青年眉开眼笑,用手肘轻碰他手臂,孩子气十足。 “我最后的火柴刚好给你用光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干脆别抽。” 他说着就抢回了烟,海风忽猛,在耳畔呼呼作响,将他人吹得浑身舒适。儿时伴着这风声入睡,他常常起夜,与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偷玩耍。 像是数羊数星星这种简单枯燥的游戏,他们无数遍重复。 每当对方投来依赖目光,恳求他再来几遍,他总是最先败下阵来。 此刻在同一个地方,莱特·莱恩看着他,期待神色如出一辙。 咬烟嘴的力道忽重忽轻,伊凡最终沉默夹住烟身,将自己的与对方的两头相对,直到暗暗红光显现,两股白雾袅袅升腾。 “拿去。我们该走了。” 不耐烦把烟塞回,他径自往路边走。 择明好笑地吻烟吐息,悠悠跟上前。 “收获不错。” 【系统Z:正值叛逆期,唯恐天下不乱,正在招募伙伴的坏小孩。您的自我评价很切实际,主人】 【多谢夸奖,Z】 择明放慢步子,指尖摩挲着濡湿烟嘴。 他特地压低嗓音说出声。 “若哪天我也能听到你的坦诚自评,我或许高兴得一天合不拢嘴。” 然而就像之前无数次的扫兴,当他问出这句后,系统依旧给予【不知答复】的倒胃口菜肴。 因闷闷不乐,择明回去的一路话量骤减。 不过当他们抵达伊凡家时,又得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霍昭龙半夜派来韦执事,要将他紧急接回庄园。 32 打破的声音是pop!-32 致命的生…… 深夜重回霍家庄园, 择明最先通过嗅觉分辨出其变化。 棕榈树被修剪预备入秋,鲜花凋敝只剩绿色茎杆,整座庄园像迫不及待恭送美好夏末, 将一板一眼的严苛秋老头迎来, 霸占大地。 随处可见的门廊下确实有人站岗。他们步伐有力整齐,手持猎|枪, 腰带插刀, 个个目光犀利,如动物首领警惕。 车尚未停稳,这群人便一拥而上检查,从外面粗暴开门,好在有给择明自己走下车的权力。 “双手举起来过头顶,背对我不许动。马上。” 其中一人抬|枪喝令。 枪口漆黑阴森,即使不指向自己, 韦执事也不禁捏了把冷汗。 “如您所愿, 先生。” 择明从善如流,转身照做,待遇却没提升。 两名魁梧男人按住他肩膀, 力道蛮横,几乎要将他摁进车外壳里。另外一人不由分说扒掉他外套,仿佛将他当成一只布口袋里外掏遍, 掳走所有物品。 所幸, 他除了一张丝绢什么都没带。 搜身者嗅着手帕, 因淡淡薄荷香面露鄙夷,同时向韦执事问。 “名字,谁找他来的,来做什么?” “他是霍先生命我邀请的客人, 他的养子莱特·莱恩,烦请各位不要再继续给客人难堪,让霍先生失了风度。” 小小侍童做起到庄园管家数十年,自始至终象征着主人教养与门面,韦执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优雅做派,声调徐徐,既要应对追逐卓越的上流,又要懂得与布衣百姓交互。 遗憾的是,今日他遇上的硬茬不吃这套。 “任何人进出都要经过检查,详细记录后汇报,等准许进入的指令下来才能通行。我们的霍先生是这么命令我们的。不过我们的霍先生今晚外出有约,你们得明天再来。否则,这位客人只能关到马圈给你伺候了。” 重音落于‘我们的霍先生’,那人毫不掩饰讥笑,手托枪柄,熟练调整跨带,一举一动充满威胁。 韦执事进退两难,唇上的胡须因他欲言又止呼气,稍稍飘动。 “可是······” 站岗几人不屑理会,自顾自用另外语言交谈,时不时发出响亮大笑。当老执事想穿过他们找救兵,左右两人二话不说以枪顶开他。 不知是否是故意的,戳向老人腹部。 择明正整理着装,顺势扶了老执事一把。 微不可见蹙眉,他很快又面带微笑上前。 “那或许,不用麻烦各位替我多跑一趟报告了。我来,正是为了找你们的霍先生的。” 刚才那人又是轻蔑一瞥。 “都说了,你的霍先生,跟我们的霍先生不一样。” “当然一样了,先生。实际上,子鹭他和我是提前约好的。” 听见那名字,这群人神情变化,彼此对视半信半疑。 “我欠他一个答复。就在今天我决定好了,这才急着找他,顺便登门道歉。毕竟是我让他等到现在。” 守门将士们虽未放他通行,但窃窃私语片刻,其中一员立即跑上台阶报信。 一来一回大约三分钟,择明与韦执事总算能进家门。 宅邸与以往相比寂静许多,看不见忙碌仆从,穿行走廊时,择明不禁发问。 “韦先生,原谅我多嘴一问,庄园这是有什么危险事态么?特地邀请这群佣兵。我刚才听到他们在抱怨这次任务太轻松惬意,不及过去厮杀围剿刺激,还有······” 稍作停顿,他特地将原句替换成文雅用词。 “还有,他们欣赏庄园里体贴美丽的女士们,苦于不能搭讪示好,有些不满。” 诧异之余,韦执事喟叹回答。 “他们是霍子鹭少爷专程请来的帮佣,经验老到的外邦人。因为前段时间仓库破洞进了老鼠,他认为在修补好之前,必须严加看管。我只能说这些。” 此仓库并非存放粮食酒水的地窖,应是霍家用以储备‘货物’的据点。 上回霍昭龙中枪受伤,就是在去仓库检查的路上发生的。 择明心领神会,不再细问。 转弯拐入前厅,二人不约而同放缓脚步。 韦执事是出于震惊畏惧,择明是为上方映入眼帘的景象。 那场晚宴上,霍子晏剥开巨幅《金秋之海》的画布,露出封存已久的秘密肖像,原以为那画会被当作丑闻根源立即处理掉,谁知它依然挂在墙上,堂堂正正。 骰盅摇晃,骰子颗粒碰撞发出脆响。 前厅红绒长椅上,霍子鹭正对黑白双陆棋,像是准备要同谁对弈。 “你比我预估得要来得更晚,迟到可不是一个好习惯,仅次于说谎。尤其是在生意人之间。” 话中暗含冷意,男人起身后注视更甚。 韦执事连忙止步,极力维持面上镇定。 他分明再三确认过霍子鹭不在家,为什么这人会出现在这。 “韦叔,辛苦你帮我接人过来了。你说······我该赏你什么好呢?是长假疗养呢,还是光荣退休,给你片山头养老?或者,一座坟墓?” “哦对了。还有你,我的朋友。你说你来找我,怎么又先走向家父的住处呢。” 容颜昳丽,唇色殷红,霍子鹭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全然没有白天时的随和诙谐。倒是又与过去残暴凶横的影子重叠。 他甚至就穿着曾经那件华丽斗士服。 【哦噢】 择明心中感慨,拽过韦执事及时闪身,双双避开如刀劈来的手杖。 手杖底端金属坚硬无比,敲于大理石地,细微裂痕即刻绽开。 瞬息之间,霍子鹭旋开握柄,银剑出鞘带过寒光,他如匕首般锐利的眼神一并落在择明胸膛。 “小心、先生!” 韦执事年纪虽大,反应不输年轻人,挺身试图挡下笔直刺来的剑锋,两手伸直欲要抵住疯狂的霍子鹭。没有谁比他清楚,大少爷失控后到底有多狰狞骇人。 纵使这位大少爷犹如沉睡雄狮苏醒,短短几天将霍家握在手心,可他状况和脾气一样阴晴不定,随时有可能再度化身野兽,狂啸蹂|躏一众。 残暴魔鬼附身,凡人只能束手待毙。 气流钻过臂弯,眼前忽然昏暗。转瞬间,韦执事变成被保护者。 莱特·莱恩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速度。右手精准扼住霍子鹭腕部,左手制住对方挥舞杖身的另一边,到这步对峙为止,他浅笑依旧。 “恕我失礼。” 语毕身体后仰,他抬出修长右腿,利落飞踢。 手杖尖刀被他踹向上空,沿一道弧线落地。 然而失去了武器,霍子鹭非但没投降退缩,他双目赤红,张口扑来咬向眼前之人咽喉。 择明有意偏移,这口最后咬在他颈侧。 暗红鲜血像果实熟透,一触迸溅。腥咸味入嘴,霍子鹭神情微怔,上下两排牙却是死死咬合,愈发用力。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韦执事栽倒在地脑袋嗡响,不知所措。 直到他发现择明血滴答流淌,染红里衬领子,他才惊慌爬起。 “莱恩先生,我马上去、去叫人来!” “不用。” 择明及时叫住对方。 “您不用做什么,先生。这是我的过错,自然该由我承担责任。” 韦执事困惑愣住,不知他话中含义。 【系统Z:看来,您之前的治愈并不是很彻底,现在这算不算您想要的‘惊喜’,主人】 择明因疼痛和无奈拧眉。 【你这是在挖苦我吗,Z】 【系统Z:如实帮您评价而已】 感慨于系统愈发伶牙俐齿,择明缓缓放松全身,冰凉右手覆上啃咬者后背。 随着他手掌上移轻抚,五指梳拢汗水浸润的发丝,野兽逐渐松开獠牙。霍子鹭口中来不及吞咽的鲜血溢出,温热液|体回涌,洒满他衣襟。 理智回笼仿佛带来莫须有的重量,男人摇晃昏沉脑袋,模糊中贴着温软肌肤,抿唇吮|吸,发出比亲吻更为响亮火热的声音。 在韦执事的错愕注视下,霍子鹭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扶额退开半步。 仅有的丝绢在门口被没收,择明只能用手按压伤口止血。 而他率先打破沉默。 “我是否该说声‘万圣节快乐,不给糖就捣蛋’?” 他颈间汩汩流血,仍气定神闲伸手索要。 若不知他是真受伤,没准谁见了都当他是打扮成断头骑士。 看着他,霍子鹭仍一言不发,深幽黑眸渐渐浮起矛盾的复杂情绪,困惑缠绕惊诧,不忍拉扯忌惮。原本他在对这人愤怒什么,他忽然记不起来了。 他只转过身,仓促抓来桌上手巾。 一条自己擦拭嘴角脸颊,一条递给他满嘴血的受害者。 “韦叔,你该去拿药箱来给他包扎,别又怠慢了。” 再看单手捂不住伤,血流不止的人,霍子鹭犹如良心发现,竟亲自帮忙按压,扶住对方手肘将其牵引至长椅,小心让人坐下。 几分钟里,目睹一个疯子从邪魔附身恢复为优雅绅士,韦执事难以置信,过去许久才应声离开。 作为优秀家仆,有条不紊,处事不惊,不去胡乱揣测主人是为首要原则。 韦执事来回一路小跑,取来药箱又被遣退。 “我会帮他处理,你去找合适的衣服——算了,他跟我体型差不多,你去我那层楼,找到第三隔间······” 恍惚听令后离去,韦执事始终控制不住他混乱却异常活跃的头脑。 知晓大少爷身患狂病,苦于替霍昭龙照料对方,又帮霍夫人盯梢以来,他从未见过有谁,能在短短数分钟内就能治疗,亦或说是制服无人敢靠近的疯子。 更不曾见过,霍子鹭少爷如此亲力亲为,对待过谁。 庄园中,韦执事并非唯一目睹全程,心怀深深困惑的人。 二层旋梯上,霍夫人舍弃她的专属看台,反而像鬼鬼祟祟的窃贼,隐匿于栏杆扶手之后。 在这她可清楚听见下方的对话,稍微探出头几分,前厅长椅上的两人便尽收眼底。 “转过去背对我,你衣服反正要换,干脆褪下来。我等会儿要固定纱布。” 霍子鹭声音略显疲惫,难掩急促。 与之相反,莱特·莱恩开着玩笑,腔调懒散。 “看来外面的佣兵先生们,果真是您找来的。说话一模一样,简直深得您真传。” 似是懒得与之交谈,霍子鹭手动掰过人身体,检查伤口,涂抹药水,纱布层层缠绕。 眉越皱越紧,探究目光流连于莱特·莱恩裸|露的上身,霍家大少爷小心包扎的动作,以及二人缩得极短的距离。 当眉头舒展,她亦扯动嘴角,起身得意一笑,悄悄退回楼上。 33 打破的声音是pop!-33 致命的生…… 视觉上最具迫近感的红, 拥有大量分支。 玫红,橙红,杜鹃红, 似乎全数品种中, 唯有一抹血色殷红身具最怪异的吸引。单凭人类浅薄杂多的遣词造句,难以描述。 霍子鹭双腿交叠斜放,受午夜影响,他视线散漫飘忽不定,然余光至始至终落在一旁。 红色。 透过纱布若隐若现, 遍布衬衣作为纹理。 当莱特·莱恩一双肌肤发白, 指缝带血的手系好最后那颗红纽扣, 脸庞像向日葵随太阳侧动, 缓缓转过,霍子鹭不禁眉头一皱。 这就是个血红色的人。他突然想着。 无关对方身上的颜色区块,仅是他个人感觉。 而对方礼貌一问。 “感谢您慷慨借我衣物。不过,您不需要换洗么?” 刚经历不美妙的发狂, 霍子鹭疲于以任何情绪应对, 他面无表情道,“没那必要。溅到你这点血,相当于我随手打翻一瓶颜料。倒霉的是你,偏偏要凑上来给我咬。” 话虽如此,血渍呈现喷溅状的深褐斑点, 自衣袖延伸至衣领。舌尖残留着那股温热腥咸味, 躁动不适感发作,霍子鹭扯开衣领,更好散热。 两声笑与三角铃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满抬眼。 “你笑什么?” 在择明眼中, 男人悻悻质问,像只鸟雀恼羞成怒,正在枝头乱跳,细爪咯咯挠树皮。 他端起执事专程为他倒的镇痛烈酒,有模有样晃荡冰块。 “看来我不虚此行,至少我今天总算亲自解除误解,让您知道我并非湖底水鸟,身体冰冷刺骨。在下的血,无论干与否都是暖的。”他说着轻点颈间纱布。 看懂示意,霍子鹭往自己脖子上摸,果然找到大片血污。 在他化身饿狼吸食啃咬对方时,血沿他喉结流淌漫进衣领。那会儿他思绪混乱便没发现。 不知在为何愤慨懊恼,霍子鹭这次擦拭时格外用力。 “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不如先想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回答我的问题。我容忍你,宽裕你的,够多了。” 扔掉手巾犹如丢弃嫌弃垃圾,他终于正事摆上桌来谈。 “你说你给我答复,那么你的回答就是先拜访我那最近‘年事已高,不宜下床’的好父亲?” “霍先生是身体抱恙?” “少给我装糊涂。” 男人耐心明显不及平时,亦不再维持表面和善。 “我说过,我以‘棋友’之名邀你为我所用,做我的臂膀,因你有这个实力,值得我等待你抉择。但一切的前提是,你没有跟某位糟糕透顶的家主同阵,烂在一块泥沼地里。” 他起身绕座椅踱步,沉沉目光好似猎人打量猎物。 “你确实没把他当作失而复得,不可或缺的血亲。也不在乎自己出身来历。” “你也不像这家里那几只惹人嫌的牛虻,尽琢磨些贪图家产名誉,垂涎越界欲|望的无聊勾当。” 择明认真听讲,说到赞同之处还跟着点头。 “正因如此,我现在才更要清楚你的动机——” “在回答之前,我能否先问您一句?” 谦卑青年鲜少抢话,亦打乱霍子鹭阵脚,使之更加摇摆不定。他脱口而出。 “你说。” “您白天如此着急地将我引荐给林先生,是有什么心烦意乱的苦恼事么?” ‘着急’还不够准确,说是赶鸭子上架都不为过。就当时情况而言,堪比老|鸨售卖处子,精打细算,先抑后扬做足铺垫。 面对陷入困惑质疑的霍子鹭,他坚定回答。 “能够为您排忧解难,是我毕生荣幸。哪怕是分担一些······无人可倾听的心里话。我自认为最擅长的技能是保密,仅次于驯养良驹。尽管我还从来没拥有过一只。” 霍子鹭没说话,但他拾起藏剑手杖,坐回位置这一些列行径早已暴露答案。 棋盘摆在茶几中央,二人相对而坐,俨然是在七层囚室里日夜对弈的模样。 “账本。” 霍子鹭以这名词开头,道出近期困扰他至深的问题。 “账本里记的帐户与金额数目,根本对不上。” 翻遍所有明账暗账,找回所有往来账单核对,一笔巨大空缺就像个深渊巨洞嵌在霍家资产中,使之岌岌可危。 若动荡发生,钱币价值暴跌,哪怕霍家清空‘存货’,变卖家产,都不足以弥补空缺造成的未来损失。 起初,他以为是霍昭龙有意将钱与别国银行或谁的秘密账户汇进汇出,方便进行见不得光的军|火生意。然而这笔异常资金不仅去向寻不见半点蛛丝马迹,从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亦毫无头绪。 “我虔心请教他,奈何他始终不愿配合。就跟藏这幅画和你一样,他似乎誓死想将肮脏秘密带进坟墓。如果他能有被风光下葬的机会的话。” 强调‘肮脏’一词,霍子鹭不忘观察听众神情,却依然没得到特别反应。 “若您准备好要掌权,您确实有必要厘清家族前人所留的优势劣势,弱点强项。尤其是弱点,包括为人不齿的错误抉择。” 霍子鹭嘴角下撇,静默良久才问道:“你这是在故意贬低自己,来讨好我?” “这是您乐意得见,让您愉快的吗?” “不。”他下意识回答。 “那我便没这用意。” 酒杯随择明摊手动作轻放,浅色系的宝石蓝眸因头顶吊灯熠熠生辉。即使张口闭口的‘您’,恭顺不似作假,对着他,霍子鹭仍捕捉引而不发的挑衅。 凌乱棋局在前,明明缺失太多黑白子无法使用。当下,他竟产生步步为营,神经紧绷的对弈错觉。 一刹那回过味,霍子鹭蓦然收紧五指。 是了。 话题不知不觉溜出他掌控,被那戏弄者牵着鼻子走。 每一次存在违和感的谈话都是如此,甚至可追溯到他准备遗忘的过去——那段被治好前时光。 这些窥探引诱绝非暴力威逼,附带恶意侵袭,仅是让吐露者畅所欲言,道出心中所想。无论痛苦欢愉。 所以,才叫人难以提防抗拒。 正因有些事物,有些‘一天’,终归是人难以独自承受的······ 猛咬舌尖惩戒自己胡思乱想,霍子鹭权杖敲地,用钝响稳固心绪。再抬眼,他又恢复成白天的贵家子弟,完美无瑕。 “话归正题,我那天之后其实回来想了很久,发现我初次求人的态度并不够真诚,让你信服。所以趁此机会,我想开诚布公的正式请你帮我达成目的。” “你想要任何酬劳,我能力允许范围内必定满足,想得知任何信息,在不伤及你我共同利益的情况下,我乐于分享。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知道你绝不会伤害我。而我亦是如此。对么?” 他嘴角噙笑微微偏过头,发丝散落挂在耳侧,恍然间好似霍骊重现。 可怜的,惹人怜爱的笼中黄鹂。 没有谁会愿意拒绝他的。 沉默凝望,择明心中调侃。 【霍子鹭先生第二次求人,还是太生疏不够达标】 【系统Z:至少,他现在能对您笑得达标,主人。说明您指导有方】 暗笑一声哪来的马屁精,择明正欲回答,忽闻楼上传来一阵激烈嘈杂。 像有谁逃脱梦魇挣扎大喊,从床上逃窜着重重跌落,匍匐爬行。任地毯木板再怎么厚实,都无法遮盖他的惊恐。 “是霍昭龙先生。”择明仰头细听肯定道,随即转向霍子鹭。 “鉴于我现在是与您互相信任的臂膀。您需要我,帮您为他做些什么吗?” 同样是在微笑,这回霍子鹭清晰辨认出差异,更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他幼时哄骗霍骊跟随他外出游玩冒险,整蛊大人时会露出的坏笑。 失神数秒,霍子鹭起身摇铃。 女仆端来装有药与温水的托盘,他亲自接来走向择明,单手递去时附至人耳边轻语。 “给我问出他的秘密,所有秘密。无论要多久,无论用什么手段。但他必须要活着,活到我找到我母亲尸首,让他以下跪的姿态埋进野坟为止。” “遵命,霍先生。” 不再用‘霍子鹭先生’以区分他与霍昭龙,意图显而易见。 抿嘴满意一笑,霍子鹭不禁再叹对方嘴犹如抹了花蜜,手撑权杖目送青年离开。 衬衣是红马蹄莲印花,那道身影走在阶梯上,全然不似家仆做小伏低,有如舞者优雅登台,纵使动作能似水柔美,缓慢如云,却仍蕴含饱满力量,深不可测。 血红色。 其实一向是他最偏爱的。 它可轻易令人着迷,神魂颠倒。 “如果你不是那男人的儿子。” 霍子鹭笑意渐失,喃喃道。 “如果你没出生在这个家,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很好的朋友。” 三层楼过道,灯光照亮名画《午后嬉戏》。 画上,两名金发男童貌若天使,正在溪边与一只黑色大狗游戏。他们一个叉腰佯怒,一个捂嘴惊讶,光映照画布移动,赋予起栩栩如生的短暂魔力。 【相信再过不久,我能跟现在的霍先生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可能亲密到在别人眼中不分彼此】 择明途经画布,向系统势在必得道。 对方答复慢半拍。 【系统Z:您说,‘在别人眼中’】 来不及展开细说,择明转弯就到了霍昭龙房门口。 门一开一关,他站在比厅堂宽敞数倍的卧室里。 房中昏暗,仅有盏煤油灯在床头柜忽闪,霍昭龙这曾气宇轩昂的家主,此刻正以滑稽的姿势俯趴在地,捂着腿痛苦呻|吟。 “我不喝药,拿走。” 听见有人来,霍昭龙强忍喘息怒斥。 择明一言不发,放下托盘将人翻过来。 开始霍昭龙还施力想挣开,可看清他模样,认出自己送出的银面具,他顿时愣住。 保持这灵魂出窍的状态,他直到被搀扶上床榻才难以置信道。 “······莱特?你为什么,在这。” “我听说您伤势恶化,所以请他们让我进来见你。早知道应该带伊凡先生一起过来,让他替您看看。” 几日不见,霍昭龙头发花白加剧,他苦笑摇头。 “他不会让伊凡来给我看病的。让我生病的,就是那疯婆娘的疯儿子。看,我的这双腿现在就是两条肉|泥,一点知觉都没有。” 他泄愤般重重捶打两腿,期间触碰到膝盖,果真不见一点动静。 择明按住对方双手,待其镇定后取来药瓶轻嗅。 常见的安神助眠混合药剂却含有一丝不和谐音。是沉木混杂奶油味的香气。 对自己的嗅觉灵敏度自信,他断言道。 【看来,这是门外那群不太礼貌的佣兵朋友贡献的礼物,异域沙漠生长的毒花,毒蛇之王也要甘拜下风】 【系统Z:您怎么知道】 【现在你给我抓到开小差了吧,Z。我在伊凡先生家看书学习,丰富知识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面上捏着紫色药瓶担忧,择明内里正欢快取笑。 【这种植物毒素,少量混进食物酒水很难检验出成分。最先麻|痹中毒者四肢,尤其是受过伤,正在愈合的地方。再加大量,便可损坏神经乃至大脑,能令一头大象倒地不起。居家旅行,必备良药,很好用哦】 现在霍昭龙精神状况如此之差,这药功不可没。 【系统Z:······抱歉,主人。听您这样说,我并没有感到它哪里实用】 “莱特,你听我说。这次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病床上,霍昭龙猛然抓住择明手臂。 “让马库斯给你出钱,你找个深夜渡船离开。我原先就已经交代过他的、他怎么——” “所以,那是真的吗?”择明打断对方自语,“您,真是我父亲?” 男人顿时不敢直视他,疲惫抓挠头发,黑眼圈仿佛一下又加深了。 吸气又呼气,不知经历何种思想斗争,霍昭龙最终只说出一句。 “或许这就是我的应得的。我一开始什么都想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到头来,一无所有······” 身心煎熬令他头痛欲裂,大脑稍微清醒几分,他犹豫地看向药瓶,对青年为何能进屋的猜测已有个大概。 他被允许与外界及忠诚部下联系,可数日来他受到层层监视,霍子鹭每天更是以看病喂药为借口进出视察审问。而凡是有人求见,都因他的浑浑噩噩错过。 起初,他借密函拜托韦执事,趁几时有机会把莱特带来,奢望能再见一面。 如今韦执事不在,这孩子又端来使他失去神智的药。发生过什么显而易见。 原本千言万语已涌上喉头,此刻胸腔内骤冷,暖意与话全数落回肚里。 大锁合起,关上盒中秘密。 霍昭龙:“药······我会喝的。你去把那最下面的抽屉打开,摸底部。” 即便心寒,他依旧指向对面窗边的书桌。不过声音像是自暴自弃,孱弱无力。 择明应声照做,在抽屉底摸出份信封。 “我托一位名师写的推荐信。它可以让你直接去邻国的最高学府进修,课程随意挑选。” 说罢霍昭龙伸手索要药瓶,却不想给轻轻一握,按回被中。 “这是您送我的第二份礼物了”,择明柔声婉拒道,“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谋生,那着有其他地方学不到的东西。虽然我还只是试用期,不过我会争取留在那。” 与所有听闻孩子独当一面的家长无疑,霍昭龙惊疑之余欣喜道,“真的吗?是哪?” “安士白剧院。那的林威廉先生真是位大善人,愿意在这风口浪尖给我机会。” “可,为什么······” 听到回答,霍昭龙不禁陷入沉思。 谣言有霍子鹭出马扼制,未能成功扩散,然消息灵通者皆心知肚明。更别提当初霍骊生日宴被邀请过去剧院,又曾到场晚宴的成员。 霍家翻天覆地变,但总的来说也不过两件事。 一是霍骊变成了霍子鹭。 二是养子莱特·莱恩变成了‘私生子’。 然而两件事主角放在一起比较,任谁都会更偏向本就是正室所生,面容完好且光鲜亮丽的霍子鹭。尤其是客源特殊的安士白,不可能会不顾及身份这等敏感话题。 是真的欣赏才华,还是别有所图? 啵。 药瓶打开,动静促使霍昭龙抽离思考。 而他眼睁睁看着青年将药仰头饮尽,一滴不剩。 在男人的愕然注视下,择明擦拭嘴角,东西摆回原位。 “这份给您的心意可不好随意倒掉浪费,万一又被谁发现打小报告,岂不是要让别人难过失望了?” “如果我被成功录取的话,希望您有机会到场观看。” 站起行至门边,择明特地调头欠身,像以往每一次的见面告别,诚心鞠躬。 “明天见,先生。另外,您该专心修养,做个好梦了。” 这所做所言实在出人意料,原本在坚持什么,霍昭龙早已统统抛之脑后。 干涩的眼眶发酸,莫名濡湿,缘由是心中一瞬死灰复燃的暖意,他几次张嘴似是想挽留,但在矛盾挣扎之际,择明早已关门离去。 灌下整瓶掺毒的药,择明边听系统谴责,边感受药效随时间流逝发作。 起初是视力,后来是听力,当他下楼向霍子鹭告别,准备回伊凡·贝内特家时,他几乎感知不到四肢存在。 大抵是脖颈才受过伤,效果来势汹汹。 【系统Z:我认为您今后最好先与我商讨,至少给出合理解释再行动,主人】 坐进车里,择明手握拳抵在唇前,轻轻打了一个嗝。 【我还从没中过毒】 【系统Z:您······唉!】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真的,他听见系统改变语气,真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莱恩先生,莱恩先生!您的衣服。已经洗干净烘干了。” 车窗外传来拍打和呼唤声,听不清声音看不清人,择明凭依稀可见的唇语完成交流。 来者是米娅,那个小女仆,她急匆匆将叠好的衣物塞给他,叮嘱他要拿好后又被佣兵赶回房屋。 隐约看见米娅被冒犯,摸了脸颊和臀部,择明再度锁眉。 【或许下次来,我们还要多劝说霍先生一句,尽早换人手。对待女士都粗鲁无礼,还能奢望他们尊敬主人的指令么】 此后阖眼陷入浅眠,再醒来刚好停在那栋宅邸前。 老管家掌灯,伊凡开门,择明挥挥手与霍家的车告别,接着并腿跳上台阶,险些撞倒两人。 伊凡眼疾手快扶住人,不满质问。 “你发什么病?” 话说完他就已发现对方颈间缠绕的纱布,还未追问就见对方嬉皮笑脸,喝醉似得声调忽高忽低。 “克莱门特药典手记,第三册七十八章正数十二节。伊凡先生,您有合适实验品来体验您的解毒剂了。” 面色酡红,额头微烫。除此之外,伊凡还注意到对方失焦无神的双眼,僵硬冰冷的四肢。 默念一遍说辞,他后知后觉,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撸起袖子就地揍上两拳。 然而眼下解毒要紧,教训念头作罢,他与管家一左一右,连忙将人架到后院小屋。所有药物器械存放于此,这也是他的私人研究室。此前从未带任何患者进来。 中毒剂量未知,知道是哪种便一切好办。 然而初次遇上这种罕见毒素,也是初见自己服毒还乐呵呵回来的不要命蠢货,他难以马上平复心情。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联系剧院,即林威廉。出于‘棋子’的义务,也为对方能更快找出的解毒剂。 可这想法很快被他推远,直至彻底抹去。 ——魔王不会顾及棋子的生死,因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置之不理 ——眼睁睁看着你走近它,受其伤害,我做不到 两句话萦绕心间,渐渐旋起声如响雷,回荡在他脑海。 以往从没有过强烈的隐瞒或者说违抗意识,唯独去到海边,畅所欲言后,那点苗头像火柴和烟燃烧后的残余气味,至今若隐若现而不自知。 可是,真的要这么选择吗? 就为一个总爱在危险边缘试探,时而可披心相付,时而又刁钻古怪的家伙? 双手逐步攥紧指节发白,艰难斗争中,伊凡看向身后。 莱特·莱恩趴在病床上,以手指当小人,百无聊赖跳着自创曲目,那两腿耷拉着垂下病床,身躯似蛇柔软又有韧性。 却忽然将脸埋进臂弯,数秒后缓慢转过,朝着他。 一旁探灯绿光照进人眼,如同水晶折射出不可思议的祖母绿,明明对方因为毒性无法开口,他却听到细微如泉吟的浅语,蛇身扭动鳞片摩挲的嘶声。 【来,来,来】 【到我身边】 ······ 不自觉屏息,身体因缺氧冷暖交替,男人反复扶着鼻梁上的单面镜片,因移不开目光而倒退,摸索着关上研究室门。 他或许不懂歌剧安德尔的技巧与曲词华丽。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是第一个知晓故事中的‘死亡天使’真身的。 创世初始,伊甸园内,善恶果树下。 蛇现身夏娃眼前,长尾羽翼,美得不可方物。 它以极其狡诈之言语引诱女人,不是迫使,绝非欺瞒。 亚当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园,那蛇也剥除了双翼,被诅咒永生匍匐在地,彼此双方后裔世代为敌。 翻找书柜药箱,投身解毒工作前,伊凡摘去镜片,放弃思索那道无解命题。 到底是那夏娃受蛇引诱犯罪。 还是人本就心中深埋不愿顺从神明的私欲。 恰巧被那诡计多端,善恶兼具的蛇唤醒而已。 34 打破的声音是pop!-34 墓碑青苔…… 第34章 蛇身墨绿, 爬行好似船只荡漾湖泊。繁茂灌木中它探出头,一对眼珠圆润如黑石,无情绪可辨, 更难探查凶险杀意。 这使得驻守士兵们毫无知觉,任它漫进郁金香花海, 蛰伏公主脚前。 妙龄少女朱唇皓齿,肌肤胜雪, 是举国上下百年难见之美人, 连影子也绰约多姿,实乃世间门无价之宝。可出生以来,她不曾踏出房间门半步,是一位生活优渥的囚犯,禁足高塔。 十六岁诞辰在即,公主向国王索求礼物,准许她前往在塔尖日夜远眺的山林。 一开始, 国王坚定拒绝,但不敌爱女垂泪哀求, 最终妥协亲自率领精锐骑士,千名护卫伴随同。 出行如此大动干戈,他们畏惧的并非蠢蠢欲动谋划侵占的敌国, 而是多年前,来自邪恶巫师的诅咒。 原来上一位老国王临死之际, 曾给王储们设下择位试炼。 谁能取下林中巫师的首级,还百姓安稳生活,让他们不再为邪魔诅咒担惊受怕,不再让少女婴孩承受被掳杀害的恐惧,谁就继承王位。 依仗过人胆识与超凡智谋, 现任国王成功斩去巫师脑袋,却得到最为恶毒的黑暗诅咒。 富贵,权利,民众的爱戴,幸福与理想。世间门一切美好之物他皆能攥于掌中,也终因自己失去。 他将葬送最为珍爱,视作生命之物。 仿佛证明诅咒的真实性,数十年间门,国王身边亲朋好友逐个暴毙,或因怪病,或因意外,而今终于只剩公主一人。 “接下来国王最爱的,也是唯一的亲人公主被毒蛇咬伤。但因善良王后病逝前所留的祝福保佑,她只是陷入深眠,等待谁来破处诅咒吗?为什么我看你这走向,那么危险呢?” 熊皮地毯上,劳尔放低手中剧本,不满叹息。 “我指的是,你被告发仿照他人故事的危险。还有辜负我们期待,失去我们无偿提供你资源机会的威胁”,她抖动白线装订的牛皮纸册,像松鼠敲打松果,辨认着好坏。 她撇嘴继续抱怨。 “你真没灵感也不要拿这种王子骑士解救公主,结局圆满和美的俗套爱情剧目哄骗我啊。你要我怎么跟威廉交代?” 择明端庄对面,手捧茶杯,日光跌进天窗正巧落于手腕膝前,使他惬意眯眼,悠悠搅着汤匙。刚才他多加了三块方糖,不仅超出茶水容纳上限,也令劳尔咋舌不已,腹诽他的异常口味。 “您或许该再往后看一页,别着急那么快下定论呢?”他示意道。 劳尔半信半疑,边翻开新章,一边攥起银叉,挖去蛋糕顶的树莓。 美味甜品未能入口,她蓦然张嘴停顿,翻页之前仅有眨眼呼吸的基础生物活动。 一目十行读完意犹未尽,这位困于故事的读者索性重读第一遍。 听觉,视觉,触感,经由文字延伸的幻象联结,筑成完整的歌剧演绎。结束阅览,劳尔啧啧称奇。 “毒蛇哄骗公主与它成为挚友,诱使她每晚开门将它迎进房中,同吃同住受她照顾,关系愈发亲密。结果某天夜里,它咬向她咽喉,自此双方交换灵魂,互换身体。毒蛇模仿她的言行举止却做尽坏事,国王看在眼里反而一直纵容。” “百姓不堪其苦,与敌军一同攻入城堡。他们囚|禁国王,并要对恶毒公主施以火刑······” 对女儿彻底失望,身陷囹圄的国王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想他人处死公主。 在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时,公主竟穿墙现身,让他选择。 跟她走,便可逃出生天。 留下来,那便独自迎接死亡。 沉吟过后答出后者,国王挥舞袖中银剑,一击刺穿公主心脏。 黑蛇突兀现身游走墙根,吐信嘶声不断,像人疯狂狞笑。国王拥住爱女冰冷的尸体,顿时明白这是巫师的奸计,残忍的戏弄。 当他选择‘留下’那刻,他真正的女儿其实早已归位。 “你这悲剧,未免也太‘悲’了,怎么说呢······悲剧得没头没尾,离谱又刻意而为。虽然与《安德尔》一样,题材罕见也算精彩,但同样招数再现效果大打折扣。”停顿时深深吸气,劳尔轻轻摇头。 “我敢断言,你这成品要是搬上台,没几个观众肯买单的,曲子再好听也于事无补。恐怕就剩那些年老色衰,脸颊香粉厚如墙的富贵老寡妇来包场。她们急需这种故事来宣泄。” 目光暗含揶揄,她端详着蓝衣青年调侃。 “也可能会看上你,专程请你回家给她一对一闲聊喝茶,讨她欢心。不穿衣服的那种。这倒是会有不少贵客给你买账。对吧,汉斯,就像我们那几位女高音男高音?” 往日咋咋呼呼,今朝正襟危坐,汉斯搂紧橘猫鼻尖冒汗,勉强憋出句。 “克劳德小姐,我们剧院的歌手一直以来只受正式邀请才会在表演外时间门赴宴。以友人宾客的身份。” “但这仍然是在私自赚取演出费吧,若将那些珠宝首饰,名贵奢物换算成招待费,啧啧。另外更重要的一点——他们在未经准许接触顾客。要是哪个好日子威廉想起来要算账,连带你跟你脏兮兮的办公室都收拾喽。” 少女指尖隔空点着经理脑门,嬉笑说风凉话。她眨动的双眼传递警告,无需开口汉斯便已会意,提前退出房间门,琢磨着如何整顿团队。 劳尔继而转向另一人,话题重回最初。 “你未来可别被某些出手阔绰的‘贵客朋友’蒙眼晕头转向,自以为抬升到无忧乐园,实则是跳魔鬼火坑。相信我,牢记忠告对你对我们都好。” “您所言极是。”择明点头。 回答过于平静简单。 劳尔不禁陷入深思,拨弄耳侧卷发。 一个月期限,莱特·莱恩必须上交三份不输于《安德尔》,甚至超越它的作品,证明自己有为安士白长期提供剧本曲谱的实力。 如此,剧院才会应霍子鹭要求,与之合作成立基金会。 九天已过,这位‘大作家’确实大展身手,每日登门送来各种初稿,甚至能当场写完一份。皆是构思奇妙,台词引人入胜之作。 然而结果总不尽如人意,看着莫名头疼。 偏偏这节骨眼,剧院大当家竟玩失踪,审核官的担子自然撂到她头上。 “劳尔小姐,是在为什么发愁吗?” 嘴含樱桃,劳尔勾动舌尖将其挑到一边,腮帮微鼓。 “是啊。我愁得很呢。”她嘟囔着。 面对择明她倒不含糊,爽快道出心事。 “我明明是来找好新郎的,结果却在这陪你喝茶看剧本。原本说好禁足就去观光游玩,现在因为威廉那撒谎精全——都泡汤了,唉!” 她话锋突转,对择明指指点点。 “你说,你怎么能受得了闷在家写台本,要么在剧院写呢?汉斯老头还会开溜喝酒解闷呢。” 与人含笑相视,择明摇头沉默。 这问题九天来他没听过千遍也有百遍了。 哀叹着后仰瘫倒,碧绿纱裙下两腿欢快扑腾,劳尔·克劳德的举动不归属普罗大众定义的放荡无礼,因她独有的野性与烂漫融汇,恰到好处。 娇小食肉动物,经饲养变得温良。她的心跳,她的呼吸,依旧神往自由与一份自我,不受任何外物束缚。 思绪飘飞中,择明又得一问。 【系统Z:您今天大概率是见不到林威廉了,您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主人】 择明倾身又往茶里加糖,心中回道。 【你最近格外关注我呢,Z】 几乎隔数分钟要过问一遍,每当他有所行动,哪怕只是转头抬手,叹气沉思,立马化身古板警官追着盘查,刨根问底。 【系统Z:以防上次‘体验中毒’的案例再发生,我认为我有必要增加对您的关注】 搅拌的手停滞数秒,择明哭笑不得反问。 【好让你能阻止我做出格的事么?】 【系统Z:您说笑了,我并无权限干涉您的行动,仅是出于您的抉择替您分析,助您有效规避风险,找到最佳方式达成目的。包括最大程度降低您对自己身体伤害,此为重中之重】 若有所思片刻,择明点头。 【你知道么,Z,在人类定义范畴内,这些有一个统称形容】 对方追问下去。毫无悬念的。 【系统Z:是什么,主人】 【你在关心我】 抿下一口过甜浓茶,静静等待回应,择明却先被劳尔挽住手臂。 “不如你带我出去散步吧。到哪都行,去你家也好啊。” 先前在霍家寄人篱下,后来又借宿医师伊凡宅邸,各种意义上都是‘无家可归者’,择明面对这份热情提议,犹豫不决。 “这······” “哎,你现在住在那伊凡家吧?” “是的。” 劳尔眼珠滴溜溜转,掩嘴遮挡奸诈笑容。 “只要你带我出去玩,我就告诉关于那位孤高医生的一件糗事,嘻嘻,保证你能笑得半只脚进棺材。哪天你跟他吵架算账,绝对能成为他的致命把柄。” 择明唇角微扬,当即答应:“那我们成交。” 此刻远在霍家庄园,伊凡·贝内特浑然不知自己的隐秘过往竟成为别人交易的筹码。他正为雇主之一检查身体,得出结论。 “您身体并无异样,夫人。只是近期休息不佳,疲劳过度。请您接下来调整好心态,少饮酒。” 软榻上,霍伦娜半倚半躺,棕红靠垫与金色鬈发将肌肤映衬,白得透亮。她这年纪和家世的妇人,绝不在保养上吝啬,故而她身着修身长裙,手执酒杯轻晃时,风情万种可胜任一位娇俏少女。 但她确实心事重重,锁毁坏了所有美感。 霍伦娜先是长叹道。 “我倒是想,伊凡。” 仰头酒一饮而尽,她摆手拒绝女仆续杯,揉捏两侧太阳穴。 “我先生重病不起,情况一直没好转。子骥在这节骨眼上跟我闹别扭就算了,子晏赌气离家出走还没下落。我们的家族生意因开战风声受损,至今没有起色,据说还有几个地头蛇盯上我们,这个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你说,我要怎么开心得起来?” 不擅长更不愿掺合此类话题,伊凡收拾着器械,点头应声。 女总管梅尔适时上前,为疲惫不堪的霍伦娜披起外套。 “夫人,现在有霍子鹭少爷接手经营,相信您不用太过担心。” 长时间门寂静顿显突兀,伊凡不禁转头回望。 只见霍夫人以手扶额,模样比刚才苦恼数倍。加频眨动眼眸,暴|露着内心纠结。 “那孩子,他能恢复成现在这样我由衷为他高兴。” 她像是自言自语说着。 “他精明能干,颇有手段,我承认他各个方面都比子骥更有资格胜任继承人之位,相信我先生也是这么认为。就是除了一点······” “唉,几个孩子里虽然只有子骥才是我所生,但我现在最担心他,比之前的子骥还······” “夫人?” 梅尔总管关切问候,女人不再出神,摆手放弃言说。 原因显而易见,此刻不仅有家庭医生在场,角落门边站着侍从。他们颔首低眉,仿佛一尊尊海岛石雕,与世隔绝。但这不代表他们真听不见。 临近午餐节点,诊疗顺利结束,伊凡由持枪佣兵陪同走出主宅,带着疑惑离开。 担任霍家医生多年,家中主要成员或浅或深他全数接触,他可以说是深谙各角特性,亦察觉到那番言欲言又止的用意。 黑变白,白变黑,颠倒真假,捏造欺瞒。这是玩转于那方世界的必备绝活。 与单纯不受控的谣言不同,是刻意而为的栽赃污蔑。 污渍点滴落进泉眼,起初由水稀释难见变化,等当累积超过上限,等当溪流带走污浊混液,整片泉池乃至下游溪河乌黑腐臭。 届时澄清反倒成了罪证,复原愈发遥不可及。 思索中垂头,伊凡摸出大衣兜里的烟盒,指腹摩挲褪色漆层。 可惜,名为伊凡·贝内特的人生传记里不包含‘好事多嘴’。抓住一点虚影借题发挥,散布离谱噱头非但不是他乐趣所在,还是他最不齿的。 今日霍夫人恐怕小算盘打错,找岔对象了。 即便清楚这点,伊凡仍愁眉不展。 没有他,霍伦娜的目标广袤如海。 应霍子鹭命令,庄园内戒备森严,严格管控进出人员。明面上,霍夫人照旧同闺中几位密友见面,举办品酒沙龙,因这也是霍家一门‘生意’。今早进门时他就曾与送邀请函的执事擦肩而过。 那女人,到底在算计什么? 不安思绪在到家后被名为震惊的刀刃彻底斩断,伊凡定格于摘帽动作,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原本干净整洁的大厅里,奶油呈喷溅式铺满地板,砖块堆成石柱撑着长杆伫立中央,俨然是一处跳高赛场。 可他家不是竞技场,此刻参与比赛的也非训练有素的运动员。 劳尔与莱特·莱恩双双以布蒙眼,在一众情绪高涨的孩子包围中下腰钻过木杆,摸索着前行。 “莱恩先生,前面、再前面一点!大概两步就到了!” 萨沙在择明身后大喊,声调格外高|亢。 一旁的尼尔不甘示弱,双手拢在嘴边扩音,镇定指挥。 “劳尔姐姐,你稍微偏移了,往十一点钟方向再走半步。” 青色苹果系着丝带吊住一层栏杆,垂下来高成年人半个头,呐喊怪叫声里将它采撷的,是快择明三秒的劳尔·克劳德。 少女一跃而起,优雅如同芭蕾舞者小弹腿,流畅又有力,并且张嘴精准咬住果实‘屁股’。 激昂欢呼与扫兴嘘声同起,萨沙属于败者一派虽然失望,但照旧奔向择明,雀跃欢喜。 “莱恩先生,下次我们要赢回来,给他们好看!”她攥紧拳头发誓。 心叹萨沙强烈的好胜,择明摘去布条,轻抚对方头顶回应,“鉴于前面的两胜三负,我只能回答你我会尽力而为。” 劳尔正挥舞孩子们纸做的奖牌,一个转身,同目光呆滞的伊凡对上。 “欢迎您回来呢,尊敬的贝内特医生。”她屈膝颔首,献上提裙礼。 但这也无法动摇伊凡下逐客令的念头。 右手一摊,示意满地狼藉,双目一扫,不敢多看猴群似得孩子们几眼。伊凡冷下脸道。 “克劳德小姐,您应该回您住处了。我这破屋恐怕招待不了您。” “这你就不用担心啦,”劳尔搭上择明肩膀,笑容不怀好意,“请我回来的是莱特,又不是你。” 面对屋主一瞬凌厉的追责瞪视,择明没有闪躲,神色平静。 “我会打扫干净的。而且我们已经提前备好了道歉礼。不过,要等午餐时再说。” “道歉礼?” 可怜伊凡满头雾水犯糊涂,竟放弃最佳赶客时机坐到餐桌旁。 餐室是原来的大候客厅,特地为十几个孩子订购一张长桌。前有择明后有伊凡,曾风餐露宿的流浪儿已然是斯文乖巧的代名词,学会使用餐具,掌握用餐礼仪。 伊凡闷声等待赔礼,一直到甜点上桌。 靠谱直觉奏效,他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老管家亲自绕到他身旁,将托盘盖顶掀开。 格雷派饼皮烤制得金黄酥脆,凹陷中心填充奶油蓝莓,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家里素来不做这种甜腻食品,那么答案只能是一个。 伊凡转脸质问:“这不是你做的吧?你没有参与吧?期间门你没碰过我家任何食材厨具吧?” 上一秒端庄擦拭嘴角,下一刻劳尔破除淑女假面,拍桌以示不满。 劳尔:“我在你看来就是那么糟糕的厨师吗?!” “抱歉,是我失言了”,伊凡转动盘子端详甜点犹如忌惮毒物,边笃定道,“您就不是厨师。” “你——” 劳尔最终放弃反驳,撅嘴示意对面位置。 “喏,是这位亲自下厨哟。我全程都没碰过半点东西。” 择明放下刀叉,转头同主位上的人视线相撞,沉静目光暗含期待。得知蓝莓格雷派是他亲手制作,伊凡犹豫片刻,切下小半块塞进嘴中。 嘴馋流口水的尼尔敢发誓,这是他有史以来,见过的伊凡医师最夸张的表情。 眉毛仿佛拧成一股,眼睛鼻子发红,泪光闪烁,他嘴唇抽动更是与变幻莫测的表情匹配。 “你、你们往里面放了什么?” 味蕾爆炸口水狂流,伊凡声线突然又尖又细,说不出的滑稽。 “噗——哈哈哈!还能是什么?一点调味柠檬汁呗哈哈哈!” 劳尔不顾形象捧腹大笑,受她传染,所有孩子再也憋不住,一时间门场面失控,满堂哄笑。 这场整蛊以伊凡·贝内特捂嘴愤然离席,老管家与择明紧追而上告终。 “他真的一吃酸就成那副德行,上次是直接吐出来喷了满桌,别提多好笑了,哈!孩子们,记住喽,以后他要是亏待你们,你们也这样献他一份大礼。”劳尔不厌其烦强调那位严肃医师的糗事,顺手切开派饼,分给每个孩子。 返回餐厅目睹这幕,择明在门旁后退半步,嘴微张。 【我是不是要提醒他们,不要吃比较好呢】 【系统Z:为什么您要这么说,主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给予它答案。 桌旁,众人将卖相无可挑剔的美食送入嘴,也整齐划一瞬间门喷回桌上。 萨沙舌头耷拉出下颚无法发声,尼尔面目狰狞掐住脖子咝咝吸气,年龄最小的玛吉吐完后口水直流,衣襟落满碎渣。 “辣、辣好辣又好酸,还苦苦的呜~” 玛吉磕巴着描述完感受,立即加入咳嗽大队。 咳声呼救声此起彼伏,龇牙咧嘴精彩纷呈,这番景象比伊凡变脸壮观数倍。择明在门边以手抵唇,极力克制大笑冲动。 屋里,劳尔猛灌几大杯甜酒,及时挽救发麻刺痛的舌头。 “又辣又酸,咸得发苦还能甜得离谱,我无法形容这乱七八糟的味道了。”她发现罪魁后拍桌而起,且破天荒承认自己手艺糟糕。 “我不能说厨艺好吧,理论还算及格,我全程指导你都没出问题啊。好你个莱特·莱恩,趁我们不注意往里头放什么?” 说到这,她俯身仔细观察着剩余蓝莓派,难以置信。 “明明在后厨一切无恙?你这、你这端出来看着也正常啊!” 何况家里厨师有帮忙制作,她怎么都想不通成品为何如此一言难尽。 歉意微笑不作辩解,择明为中招的孩子喂水擦嘴,淹没在吵闹声中。 耳畔聒噪,脑海中仅有一道声音调侃。 【系统Z:如果不是您刻意而为,这倒是十分令人意想不到,主人】 【像我曾说过的,我并不擅长烹饪】 择明坦荡承认。 【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所以我从不自己做饭吃】 同样的话,在他送走劳尔敲开研究室大门后,对伊凡又说了一遍。 “我本意是想跟伊凡你开个小玩笑,没想到,我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高估?是啊”,伊凡不等人说完,转身抢话道,“不知死活,不知进退,不知天高地厚。我原以为这是毒药副作用,但看到你,这点补充显然不在考虑范围内。你生性如此,堂吉诃德。” 医生指尖弹动针管排气,好似杀手为短刃涂抹剧毒,那片单镜泛着寒光,忽然间门阴森冷气逼人。 见此情形择明闭嘴卷起衣袖,乖巧递出胳膊。 血管发青,右臂布满针孔,这些天他在庄园与伊凡家间门来回,也反复中毒解毒,这些孔眼既是他替霍昭龙服药的证明,也是伊凡·贝内特治疗实验的留痕。 有了那天霍子鹭的首肯,他替人服毒一事至今无人发现。但霍昭龙继续装病下去,迟早瞒不住。 药剂注入静脉,如一股寒意流动,致使指尖微颤。 掐表计时三十分钟,伊凡逐步指示。 “右手,依次收紧手指。” “松开。” “按我说的顺序抬起指头。拇指,食指······小指,好放下。” 择明左手依葫芦画瓢照做,过程顺畅无碍。伊凡边观察边记录,最终如释重负叹息。 “你可算走了大运,目前只如预想那般出现抗性,没有器官衰竭,身体病变。多亏你每次摄入剂量大体一致,我给你注射解毒剂又及时。” 男人边说边翻动桌上厚如砖石的医学手记。以往不屑多言的他,唯有在谈论学术时高谈阔论。 “文献记载,当地土著几乎没有中毒致死的现象,反而是外来者被驱赶时中箭,伤口感染加毒素作用,身体麻||痹后死亡率极高。就因为本土居民自幼累积微量毒素,抗性逐年增强。与当地饮食、秘药、祭祀风俗统统无关。是前所未有的结论。” 放下笔,伊凡望向择明目光依旧谴责,“前人之所以未能研究透彻,大概就缺在一个不怕死的试验品上。” ‘实验品’择明笑而不语,放下衣袖道。 “那么,您现在可以说是该类毒素的专家了,恭喜。打算什么时候发表学术期刊,宴请师友呢?”他举手煞有介事保证,“我这次绝不会再做坏事,庆功宴总得有我这只幸运小白鼠一席之地吧?” “少跟我玩这套。要不是——” 脑中空白接不出后话,伊凡佯怒将笔甩回桌面。 出于原则,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病人进行人体实|验,哪怕是对方的意愿。 为遵从命令,他不该擅自与莱特·莱恩为伍,向林先生包括劳尔隐瞒近期的监视情况。 然而可笑的是,他所做行径已与两点悖逆,他却没有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因为他自始至终不知道,这场荒诞同谋中主导者的目的。 主导者。 他反复咀嚼字眼,神色复杂。 “我打算,找个机会,在别的地方用一用这些毒素。像今天的蓝莓格雷派一样,来场小整蛊。” “你说什么?”伊凡猛然抬头。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大半年后。时间门尚未决定,不过库存为零只能一切免谈了。” 以手撑着脸侧,择明身子歪斜坐姿不复端庄,他谈论毒药就像在谈论商场大减价,充满趣味地铺叙。 “这种毒素市面上无法购买,即便在当地也因提取和贮存的限制,花钱雇人都很男得到,货源近乎于无。当然,只是在购买层面上。” 起身书架前踱步,择明负手站定,随侧身动作嘴中轻送一句。 “您说对么?” 入眼是半边烧毁的面容。尽管早已习惯面对莱特·莱恩的‘阴阳脸’,伊凡却不得不承认,每当他单独注视这左半边,内心无法言喻的怪异。 强压那股莫名感觉,伊凡指尖叩击桌面,开门见山道:“我熟人所在的学院有储备大剂量毒素供研究,事实上,大部分学院都会有一点。你难不成想让我给你偷一点回来?” 男人两手环在胸前,是下意识的微小防御。他全身上下乃至毛孔仿佛都诉说着抗拒。 择明完全转身再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来者是老管家,他怀抱整齐叠成块的衣物,率先朝两人鞠躬示歉。 “莱恩先生,我想您需要看一下这个。刚才我替您整理时找到的。” 管家伸出手,亮出所说之物。 那是张柔软亚麻画布,手掌大小裁成方形,摊平时颇有展开信纸的即视感。 “他被缝进夹层,针脚很粗糙所以清洗的时候就掉出来了。”管家补充道。 发现这件外套是上次到庄园所穿,择明捧着画布,同时认出‘信件发送者’。 寥寥几笔,勾勒一座凯尔特十字架墓碑,收笔有着霍子晏的典型特点,总是含蓄又隐隐发散。 伊凡凑来横竖看了几眼,最终皱眉困惑不已,“这是什么?” 可他却没得到回答。 择明凝望画中墓碑出神,如谜题得证,欣喜呢喃自语。 “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也来得正是时候。” 【正如我说过的,像一少爷这样的人,往往能给予更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最后只对系统如此解释,拿上出远门才带的帽子,在深夜避开所有人离开,在路边搭乘马车。历时三小时,最终抵达了目的地。 一处大门紧锁,墓园。 35 打破的声音是pop!-35 如果邪恶…… 马车载满粗制皮革, 沿路散开刺鼻药味,它从小坡驶入僻静大道,经一阵颠簸减速停靠路边。马夫年逾五十, 面色枯黄但神情亲切,他探出身子,朝后方下车的人挥手。 “这附近比沙漠还荒凉,年轻人, 你自己一个走夜路注意些, 我就不继续送了。” 乘客是戴面具的怪人, 二十岁左右, 双手奉上车费与一张手绢。 马夫狐疑道:“这是·····” “我朋友是位医生, 我跟他学了些皮毛, 听到您说您父亲瘫痪在床反复生脓疮, 我便想到这个。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平价药材, 买来按步骤涂抹清洗, 实用且完全安全。请别介意我准备得匆忙, 只能临时写手帕上。” 钱不再是令人欣喜之物, 马夫因感恩笑容热切。 甩动缰绳前,他不禁额外叮嘱道。 “那你也别嫌我啰嗦, 听我多说一句。和我一起送货的兄弟,他们近期常在这一带撞见帮派聚集闹事, 尽管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但无论怎样你遇到就跑,招惹谁也别招惹他们。” 择明点头应声,以鞠躬感谢对方好心,待马车远去才徒步继续走。 下车点离墓园相差二分之一个霍家庄园,必须横穿整片松树林, 所幸路径笔直连接两处,他借月色指引顺利抵达。 入眼一座圆形广场,巴洛克式独立喷泉林立四边,似肃穆士兵布下方阵,是访客唯一可见的沉默守墓人。 豪华私立墓园却偏僻冷清,这也不难解释为何扇形池盆内盛满了落叶。 颇具仪式感鞠躬后,不请自来的访客择明攀爬藤蔓,成功翻进门内。 布局一览无余,前为花园后有教堂,中间安置坟墓,像一座座小屋间隔极远。那些硕大的,艺术品般的墓碑被荆棘铁篱围住,以防野生动物破坏。 落地先整理衣装,择明边走边低声问候。 “在下深夜贸然来访,多有冒犯。” “打扰到您万分抱歉。” ······ 远处响起古怪鸟鸣,此外只有系统理会。 【系统Z:这只有您,主人】 择明:“不是还有你跟我一起么。” 【系统Z: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后再无下文,因它的主人驻足一座墓前。 强尼·莱恩。 墓上刻着亡者姓名,出生年月地点,逝世日期。因死者生前知识水平有限,本该镌刻墓志铭的地方干干净净。 毫无疑问,此为莱特那马夫父亲的坟墓,亦是霍昭龙忠诚仆人,救命恩人的永眠之所。 择明摘帽默哀数秒,接着于暗中仰望半身雕像。 石像男人有着宽厚嘴唇,面部线条方正,双颊布满黑痈疖子,将好好一双眼挤成缝隙混淆在沧桑皱纹之间。 作为家仆,强尼进出相馆拍照留念的机会微乎其微,可霍昭龙不但将他厚葬,还打造出雕像完好保留他生前模样。 “说不准,工匠先生竭力美化不少。” 择明低头,扶正圆帽。 “在霍家萧瑟的谷底期打理牧场,不幸感染动物疫病,全身溃烂却仍要一刻不停帮助主人奔逃,途中饥寒交迫还肩负保护主人的职责。纵使当年有伊凡医生在场,也无力回天呢。” 曾经,小莱特没少追问马库斯他父亲的事迹。可这遗孤因饱受冷眼又遭毁容重创,内心日渐麻木封闭,便不再在乎父母姓甚名谁,又是怎样的人。 而马夫家绝大部分物品皆以‘下葬’为由不清不楚被处理掉,马库斯尚且不知其去向,更别提襁褓中的莱特·莱恩。 恐怕籍籍无名的一生里,马夫强尼唯有‘娶妻生子’,‘忠贞护主’两件事准许他留下别样荣光。 月光灰暗,不速之客背过身,影子紧跟他步伐移动。 择明攥着那片画布,绕遍东南西北一无所获。别提异样之处,他连霍子晏传讯的‘凯尔特十字架墓’都摸不着影。 他挑选一株最高的松柏,靠树而坐,托腮两眼放空。 墓园由霍昭龙参与设计,监督完工,专为祭奠真挚情义。然装潢全无个人风格,单纯的奢华豪气,尤其是花哨彩绘地砖,露天铺着简直多此一举。 而建成之后,霍昭龙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仿佛将此地遗忘,方圆几里未设卡口看守。 裤腿似草叶慢慢凝结晨露,择明无所事事的态度再度让某位失去耐性。 【系统Z:如果您是心血来潮,仅凭张画布三更半夜到墓园找线索,这是否有点鲁莽行事,操之过急了。虽然今晚有伊凡·贝内特给您打掩护让您出行,但请您别忘记,监视您的‘眼睛’数量不减反增】 有来自霍子鹭的雇佣兵尾|随跟踪,更有林威廉的人脉无孔不入盯梢。白天,他其实还与其中一员亲密接触。 劳尔·克劳德。 林威廉一手培养训练出的美丽武器,非傀儡非愚仆的特别兵刃。 倩丽容貌烂漫性格,好玩心性不含恶意杀念,她是能如此自然而然接近每个目标对象,为她身后的‘尊贵先生’攫取情报。 旁人只注意到她舞者般的曼妙身姿,却不曾发现她似野生猎手敏锐的感官,举手投足间恐怖的爆发力。 大抵今晚,他收养着一群孤儿的消息就已传到林威廉耳中,附带每个孩子的个人详情。 择明摇头笑道:“在Z你看来,我是这种世间第一不靠谱的人吗?” 【系统Z:堂而皇之说出‘我还从没中过毒’,借此喝毒药体验的,您确是我所见第一人】 好笑对方的耿耿于怀,择明扒开草皮,右手拨弄泥土。 “我也不完全是为了体验。你说对么?” 【系统:您想用毒药做什么,主人】 切入点直白无比,相较他某些行为倒更具破罐破摔的冲劲。他伸直发麻的双腿,同样回复得干脆。 “为不久之后的一场谋杀。作为我的剧目中,将激烈冲突抬升至高|潮的节点。” 许是他开诚布公的态度,始料未及的答案,双重效应下,唯一听众静默良久,久到他已在手边挖出拳头般大的坑,指甲缝塞满泥土。 择明:“你没有什么意见吗,Z?” 【系统Z:只要不是危险得堪称僭越的决定,我对您没有意见或任何不赞同的看法,所以您大可不必顾虑我,因我无权干涉】 它语速不缓不急,好似按八拍敲击单一琴键,枯燥乏味。 “危险堪称僭越,无权干涉呢······”耐人寻味琢磨用词,一声轻笑演变成夸张捧腹,喘着气。 “你那‘危险的僭越’里,是否包括我为达成一些目的,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他又追问。 【系统Z:那务必请您慎重考虑】 瞬时接话就是劝戒,透出与前句相违的急切。 择明五指蓦然收拢抓起一把土砾,他微笑着,嘴角很快下撇。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我乐意受你观测,且无法生厌。当然,你不具备实体,存在真正的‘注视’目光更是关键原因之一。” 如同人被揭穿不可言说的用意,仅有声音的系统继一瞬沉默,立马开口。 【系统Z:您所说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主人】 “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根本不能回答我?对了,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 “为让我不要在你听来像个斤斤计较,蛮横任性的疑心病,我不如趁这良辰美景,一一细说我的理由和推论。”他摊手,示意眼前的森然墓地。 除了那些尸体长眠地底,这里只有他们彼此。不再会出现任何第三方插|足干涉。 “不要紧张,Z,这仅是朋友间的推心置腹。是我们形影相依一段时日后彼此必经的试炼。” 【系统Z:若我没记错,上一个您以朋友相称的人,几次险些置您于死地。而您正对他居心叵测,且大概率不会让他善终】 它语气无波无澜,反使戏谑之意剧增。 “噢。”择明感叹着,嘴角止不住上扬,“这也是你最令我难以割舍的一处。你总是能给我带来些难预料的,独特的欢乐。幸运饼干式的惊喜,分明能一口吃掉,却因内中秘密趣味不得不细嚼慢咽的点心。所以,我从不急于探究你。” 开口是回忆录式的首句,他果真详细道出作为莱特·莱恩睁眼那一刻起的心路,又将故事分章分节,提炼重点中心。 异样感并非最初就有。 在全新世界迎来新生,他脱离曾经的封闭囹圄,不被强硬规则所制。这对服刑至今,出狱遥遥无望的囚犯而言是不可思议之奇迹,天降恩赐之生机。 至于他脑海里来历不明的系统,真正意义上的幽灵,一直以来是他合格的帮手,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偶有分歧观点但绝不忤逆。 然而自系统次次询问起,某种直觉,某种似曾相识的先兆悄然浮现。 “我一直认为,二人间正面相对的交流是种既危险又迷人,难以抵抗的趣事。” “但,这不拘泥于‘拉近距离’,‘加深了解’的肤浅作用”,他阖眼咂嘴,语速飞快,“眼神触碰变换,表情渗透情绪,呼吸改频时鼻翼扩张,瞳孔缩放的幅度······情感会使人不能自已地暴露秘密。能是致命弱点,能是一生所求,可偏偏人生来是谎言界之翘楚,所以没有什么比探究它们更具非凡意义。” “我有时候会胡乱地想,会不会是专门为我们便于迷惑自己跟他人,世间才诞生了语言,供以粉饰狡辩。” “瞧我,一不留神就对你说多了”,择明轻拍脑门,先前如过山车起伏激烈的腔调骤然平稳,“尽管很遗憾我看不见你,触碰不到你,但Z,每一次你对我说的话,我可都放在心上,好好拆解分析。” “你给我的第一个给抉择,像我撰写台本时首要定义的‘正反’角色,主演配演。但无论我选什么,都是你需要看到的。因为真正重要的是我会怎么完成,用什么手段,展现哪种能力,又报以何种想法欲|念。劳尔小姐若见了你,怕是要甘拜下风。” 堪称全方位,零距离的监测,又有‘帮手’身份完美掩护,他的系统自始至终仿佛无情感无诉求,意味着不存在破绽,其技巧之精湛远超任意一位顶尖审问官。 没有什么是它探查不到的。 择明微微抬眼,望向枝桠割裂下的月辉。 他呵气再度出声,像极了叹息。 “以至于不用你告诉我,我无需过问。我便知道你来我身边不是为我作伴,帮我脱困,或别的什么。你是来看我的,就这样看着我。不过达成这一切,有一个关键总前提。”他吸气微顿,“若我突然丧命,不,应该说若我在这部‘剧本’中的继任角色超出意料外地死亡,那你的完整观测亦随之中断。” “演出最忌讳过程搞砸,结局不了了之。实验最不愿中途打岔,数据失效结论无法推算······你说,是么?” 间断吊人胃口,用未知勾起慌乱自疑。 若他面对一个对自己有所图谋的真人,对方大抵已有所动摇。像曾经的霍子鹭,像伊凡·贝内特,包括目前最棘手的林威廉。 天边隐约放亮,林中噪鹃苏醒欢叫,系统Z不愧择明为钦点的最佳‘幸运饼干’,继续以无言应对试探,丝毫没有沉不住气。若它确实有呼吸系统可言的话。 “现在,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Z。”择明打破沉默道。 【系统Z:我依然是那句话,主人。】 【系统Z:您所说的,我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表情一如所戴面具完美把控,不含负面色彩,但一丝懊恼不满仍通过青年收紧的手显化。择明捏着泥土挤压,愈发用力。 力道却于下一秒瞬间松懈。 【系统Z:以及,我想补充昨日早上九点三十五遗漏您的回复。我一直关心您,主人,每一刻都是】 趁人类青年哑然,‘幽灵’乘胜追击。 【系统Z:另外有点我想额外纠正您,语言并非只为构建虚假,搭腔谎言存在。它同时也为言说真理,揭示真相】 不知是迷离夜色致使目光发眩,还是受久远思忆所困,树下之人双眼渐渐失神,手掌舒展。松软泥土颗粒分明,落满裤腿。 “你说对,Z。你说得很对······看来果真与我所期望的一样,跟你相处,是令我受益匪浅,欣喜异常的事。” 【系统Z:我的殊荣,主人】 青年笑容很淡,相较之前真切太多,而他蜷起右腿垂下头,像是想闭目养神至天明。 苍穹浮现一层冷光,黎明如期而至随时间流逝改变温度。当太阳越过山峰,择明手心发暖,已是清晨六点。 教堂钟塔恪尽职守,邦邦敲响。 第三声钟鸣,择明站起身。第六下响时他已爬到松柏当中,从树枝间探出头。 半座墓园尽收眼底,阳光洒落,一座座坟墓倒影组成连绵山脉,锁在晨雾的白色涓流深处。也是这时,他注意到教堂顶尖的十字架。 铁架阴影投映地面,缓慢下挪与中央圆石板相聚。它们最终完美交错,合成一个凯尔特十字。 拂晓时分第一缕日光,为鸢尾蓝彩砖涂抹微弱萤色。 那是霍子晏信仰中的神圣十字,亦是黎明闪蝶扑簌扇动的双翼。 “我们终于找到了。” 择明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小小的,纤细怯懦的鼹鼠,鼓起勇气离家闯天地时留在身后的秘密巢穴。” 墓园土质稀松,择明爬下树,单靠撬棍轻松挪开石板。 下方竟是处地窖口,藏它的人尤为谨慎,于门板石板中间垫起支架,避免人踩过时发现脚下空心。遗憾门被锁牢,地窖构造高危,否决了暴力拆除的可能。 【系统Z:总的来说,您这趟确实没白来。霍子晏专程给您留了‘惊喜线索’,想必‘惊喜钥匙‘一定少不了】 择明:“所言极是,Z。” 双方头一回如此直爽地达成共识。 新发现引出新计划,翻出高墙,择明立马盘算着搭便车回霍家,奔赴下一个‘惊喜’。孰料行至大路岔口,前方一群攒动的人影就先将他拦住。 男人们围成高墙,他们正值壮年,嗓音嘹亮,粗俗尖锐的咒骂比动听高音更具穿透力,直达择明耳畔。 “该死的疯婆娘,鬼鬼祟祟在边上晃悠,你这耳朵是摆设?还是觉得我们眼瞎?” “他妈的,这已经是我们的地盘,你还敢摸进来碍手碍脚、我今天非拔了你的牙,割烂你的脸把你的头当球踢!你当我费蒙这五年在这是白混的吗?” ······ 其中一个声音的主人出离愤怒,雾中隐约能见他三连踹招招发狠,把脚下的‘球’踢出人墙。 ‘球’竟是位狼狈妇人,黑发披散,棕袍破烂,模仿鼠妇蜷缩身躯翻滚。孱弱如她面对七名健壮男子,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 她仓惶无措逃窜,呈紫色的双手扒拉草皮,最终停在一双皮靴前。 下意识抬头偷瞄,立刻惊恐匍匐抱头,她显然以为择明与那群暴徒同伙,不敢求救。 择明的审视目光落在对方被踢红肿变形的脑门上。而妇人一味缩得更圆更实,徒留凶神恶煞追来七人与他干瞪眼。 面面相觑中,择明轻声问候。 “诸位,日安。” 见他衣着较好,气质谈吐不俗,暴徒们稍有收敛,但称不上和善。纷纷叉腰故意撩开衣摆,露出别在腰间的武器。 这可谓出乎意料,他们人手一只枪。 “这位先生来我们地界有什么事?”为首的费蒙问道,皮笑肉不笑。 “是这样的,”择明说着指向左边森林,“在下安东·卡斯特,无意打扰冒犯各位。我一直在邻郡经营珠宝铺,昨天连夜赶来参加堂姐婚礼,为新婚夫妇送上贺礼。” 话锋一转,他面露愁容。 “但我人生地不熟,仆人驾车不慎走错路线,出了事故。我幸运的没受伤,但他骨折无法动弹,马车又翻进沟里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珠宝富商,结婚贺礼,搭配渺无人烟的场景。杀人越货的最佳配置。 七人果真互相交换眼神,中头彩似双目发亮。 领头费蒙拍打胸脯,“那您来得正好先生,哦不,卡斯特阁下。我们最近筹备伐树开垦新地,您的马车应该是掉进我们挖的沟里了,为给您赔罪我们一定帮您,不收费用的。只要给我们带路。” 择明欣喜一笑,侧身示意,“如此,多谢。” 八人踏过茂盛草坪,窸窣声随之远去,而被他们遗忘的妇人瑟瑟发抖,不敢走开半步。 但很快,持续不断的枪响轰然炸开,惊飞成群鸟雀。森林回归寂静之时,她却捕捉到痛苦至极的呻|吟,穿插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不知受何驱使她支起身体,颤颤巍巍寻去。 而她赶在最后一下钝响到场。 沟渠旁,所谓的珠宝商‘安东·卡斯特’手执铁撬,像把玩驯马短鞭,将其指向唯一剩下的暴徒。难听哀嚎声源自牙齿尽碎,满口鲜血的费蒙。 “求您、求您别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嘘嘘——别着急,亲爱的费蒙。”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噤声,择明接着问,“让我再帮您回忆一遍,还有哪些地方你们也在动工呢?” 那冰凉的,沾满泥的铁撬贴上脸,血腥味浓郁。 暴徒费蒙心中只剩惊惶。 从街头混混做起,干遍烧杀抢夺之事,他自认经历腥风血雨无数,不曾惧怕过谁。 可当他目睹佩戴假面的男子周旋他们之间,闪躲子弹,进退攻防,优雅如同舞池中的大众情人,迈出流连忘返,欲拒还迎的舞步,然而下手毫无温度怜悯可言,一一将他们屠宰。某种惧意油然而生,毛骨悚然。 出于恐惧和求生欲,费蒙近乎咆哮道。 “南边、南边!南边方向还有,但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只是知道有其他队伍在干而已。所有组长都得到指令挖沟,我瞥过一眼图纸。有一处在水库边鸟不拉屎的穷村庄!” “我只知道这么多了、您还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可以马上叫人送来、抢过来都行——” 目光比铁撬冰冷,寒意刺人眼球。 择明脚踩铁撬下压手同时施力,费蒙颈部发出的声音,不禁让人联想到刀砍筒骨。 一颗球咕噜噜翻动滚进妇人视野,即便脑袋疯癫,看清球的刹那她立即腿软栽倒,呜哇怪叫。 那是费蒙的头颅,神情定格于死前一瞬的狰狞。经浓浓血色浸染,倒真如颗猩红皮球。 将最后的尸首踹下沟渠,择明以两边现成土堆掩埋。完事他转过头,唯一的目击者依旧嘶哑狂喊。 甚至还更惊恐了。 毕竟动手时极力避开飞溅血液,可刚才斩首,他脸颊不可避免沾到。因此无论他微笑多么和煦无害,他还是十足的杀人狂模样。 为安抚疯妇,择明主动丢开凶器,拾起一个布包靠近。 “我不会伤害您,夫人。给,我想这是他们从您那抢来的吧?” 污垢渗透布料染成肮脏棕色,缝缝补补的破口宛如树皮。瞧见它,妇人神色陡转,像头发怒公牛弹起,直扑布包。 若非闪躲得快,正值青壮年的择明被撞一下也够呛。而他及时撒手,让东西物归原主。 包看似鼓鼓囊囊,但里面只有一对玩偶。干草棉絮外加树枝是制成他们的原料,亦是它们如此畸形丑陋的缘由。 疯妇视周遭于无物,挖开沟渠拽拉尸体,收集死者的衣物布料。 全身蒙上一层灰,她心满意足爬上来,就这样席地而坐哼唱跑调歌谣,为怀中的玩偶缠绕‘新衣’。她关节严重扭曲,手法已不能称之为‘做衣服’。 从漫不经心到眯眼紧盯,择明顿时打消离开念头。 他上前单膝跪地,与人面对面。 “您看,这块布能给她做衬裙吗?”他指着娃娃中有模糊女性特|征的,同时递出米黄丝绢。 丝绢是他从霍家带出来的,购自特定供货商,乍看之下没什么名堂,但防水拭污一流,用几年还崭新如初。 疯妇只扫一眼,激动得抢过。 被她‘打劫’,择明继续解开袖扣。 珍珠母贝点缀着芝麻大小的玛瑙颗粒,石榴色剔透华美,艳丽夺目。袖扣与丝绢同源,是他上回借霍子鹭衣服穿,配套带来的。 “您看这——” 话音未落,两颗袖扣又被妇人掳走,别在两只烂树枝人偶胸前。 择明:“夫人,您还需要我为他们找什么吗?” 话足足问了三遍,疯妇终于有所反应。 她抬起脸,满是血丝的浑浊眼球到处张望,嘴巴大敞,露出面目全非的舌头——里面只有半截。 伤大概是多年前所致,依稀可辨不平整的创面,绝非刀刃切割。择明深深凝望,沉默了很久。 【系统Z:您怎么了,主人】 直至疯妇嘟哝着走开,择明才回答。 “不,没什么。就是第一次见到咬舌的人,有点惊讶而已。” 他语气笃定,神色正常,毫无微小变化可言。即便如此,在他几次换乘便车到达霍家宅邸后,系统照旧问出一句。 【系统Z:您看起来很高兴,是因为刚才又与腹蛇帮派交手,还是因为那位夫人】 择明独自走在楼梯上,接连两阶故意蹦跳。 “我是很愉快,Z,今天是难得的阵雨天。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习惯他故弄玄虚不说人话,系统识趣噤声。 起码对方不会因为猜疑它存在的意义而忌惮它,无视它。 上回由霍子鹭亲自发话,择明进出宅邸不再受雇佣兵围堵盘查,他一人轻松来到四楼,推开画室大门。与霍子晏离前相比,屋里陈设原封不动,唯独画作都被谁小心遮盖以防落灰。 环顾片刻,他一眼锁定壁炉。 扯下厚实白布,画面全貌展现眼前,那不再是霍子晏为母亲所作的肖像,而是他赠予对方的‘圣母圣子三羔羊’图。 未着色的作品嵌进黄铜画框,着实有些不相称。更别提这位置对霍子晏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看来在子晏眼中,这是我的最高杰作了。”择明以自嘲口吻调侃。 将手探进画框后摸索,他的指尖触到坚硬凸起的机关。 啪嗒一声,壁炉内隐蔽的小口打开,他不得不俯下身查看,搜出只老旧古董盒与一封密信。 这回‘信’是货真价实的了,写着霍子晏的署名,以及致信‘Mrph aurra’的字样。 “奇怪,这门怎么打开半边?” 房外传来惊呼,择明眼疾手快收好东西,淡定迎出去。 米娅怀抱清洗用具,诧异道:“呀莱特、莱恩先生?您怎么来了?” “子晏离家出走快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我想着,他会不会留下什么字条,告诉我们他去哪,或怎么联系他”,边说边大方敞开门,他示意对方进来,“还有,其实私下你继续喊我莱特没关系的。” 二少爷与莱特·莱恩交情至深,米娅最是清楚。眼前青年笑意柔和,语气真挚,此刻她深信这番说辞。 她跨进门,摇头小声道。 “要真有我们也早找到了。放弃吧,莱特,二少爷是铁了心要离开与这个家断绝关系。唉,分明老老实实等遗产比什么都好,我看霍老爷状况越来越差,咽气只是时间问题、啊——” 兴致正高突然中断,她偷瞄着择明,眼含歉意。 “那个,莱特如果你不想我说这些,你就告诉我。” “为什么?”择明佯装不解,“我不能听你说什么?” 小女仆支支吾吾憋红脸,又是声叹息,“因为你不是霍老爷的······私生子么。” 择明:“嗯?!” 见他一脸震惊,米娅简直难以置信。 “你、你惊讶什么?我们才是最意想不到的吧!” 谁都知道霍昭龙收留莱特是为报当年恩情,尽管对莱特疏于照顾,但他的确怀有歉疚之心,于是庄园上下无一人察觉端倪。 “霍先生一直以来待我不薄,我的确把他当父亲敬重。” 米娅不禁凑上前,试图从被遮半边的脸上找出端倪。结果却被银白面具和无暇微笑晃了眼,自我怀疑。 “你真不是吗?还是你也不确定呢?嘶——我好想知道啊!摆脱你这好心当事人告诉我,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她忽地举起右手,表情严肃道,“但你放心,我发誓我绝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别人。” “我当然信你,米娅。不然你也不会冒着被惩罚的危险,帮了我两次。” “两次?” 话音未落,她自己便想起来了。 一次是生日宴后莱特与三少爷喝酒,却被冠上偷酒贼头衔,当时她第一个站出来帮忙澄清。第二次则发生在不久之前。 似是心有灵犀,择明指向他大衣口袋。 霍子晏给他的留言,是米娅趁烘干他外套时缝进去的。 双方相视一笑,择明提出分担部分清扫工作。没得到想知道的答案,小女仆难敌好奇心怂恿,点头答应。 二少爷离开后四层比过去还冷清,于是她放心地喋喋不休。 “你知道吗莱特,现在连我那在集市卖鱼的姨母,林场伐木的姐夫,还有出海买茶叶的叔叔都听说你是霍老爷儿子了。” “我姨母的姐妹在银行执行长家,专门负责做甜点,她说执行长夫人天天在家邀请那些小姐夫人办茶话会,啧啧,一群空闲长舌妇,专门讨论你母亲是谁。” “在这我们谁都不敢讨论,若被大少爷逮到吃不了兜着走。但之前被赶走的那些家伙,太过分了!” “他们居然、居然到处传你是下贱妓|女的野种、还有说你是母马生下来的魔鬼之子,所以脸才会那样,我看他才是没妈生呢!” 见她越说越义愤填膺,拿刷子锤地毯,择明擦橱柜的动作一顿,扑哧笑出声。 “你居然还笑的出来?”米娅担忧地谴责,“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处境啊?” “简而言之,我现在是上至达官贵族,下到布衣百姓都知晓的头号人物了?没准再过段时间,会成为坊间传说。” 米娅顿时恨铁不成钢,张嘴又说不出狠话。 “是的,但这知名度差劲极了,比你向霍骊小姐示好那会儿更严重。未来若没了霍老爷或二少爷给你撑腰,本地你压根呆不下去。想谋生做出点成绩都难,港口搬货的都不要你。” 糟糕未来的详情,她描述不出。 可光是代入情景,想象自己深陷非议,被人以最下流粗俗的言语抨击猜忌,无论她走到哪,仿佛都会有目光汇聚而来,饱含冰冷刺骨的鄙夷,揭人伤疤的好奇,不断击溃她的自尊。她就只想远走高飞,逃到没人认识她的角落。 “唔,听着是很困扰人呢。事实上我目前的烦恼,也与之有关。” “是什么事?”米娅迫不及待追问。 青年抿嘴不语,神色迟疑,为此她放下手头工具,以表关切本意。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你尽管跟我说。就算是发牢骚。对其他人我从不这样。”后知后觉脸热,米娅连忙为自己的冲动解释,“我的意思是,因为你是我在这第一个遇到对我亲切又值得信任的人,而且我觉得你很可怜、不是、是可惜——” 目睹人眼神一瞬柔和,感受无法言明。 但小女仆心知肚明,她噤声吸气不是为恐惧,是为逐渐明朗的一份悸动。 神啊,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人。 竭力迫使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米娅仍内心顽固,继续想着与其有关的点滴。 她其实还有‘传闻’尚未告知对方,因为牵扯到另一个主角——如今真正掌权霍家的大少爷霍子鹭。 霍大少爷与私生子莱特·莱恩有着亲缘间禁忌的不伦之恋。这种声音正以某种诡异趋势增多,双方当事人身份过往不明不白,各有各的神秘,无疑助长了人们匪夷所思的想象。 “作品。” 择明突然出声,打断米娅乱成麻的思绪。 “为了能继续留下来,我与别人达成协议,需要写出好作品证明实力。如果成功,就算那些谣言是真的今后也不会影响到我分毫。” 米娅眨着眼,“这不是很好吗?虽然我不懂作品协议,但如果是莱特你肯定能做到。” “难就难在这”,择明勾起嘴角苦笑,“经过这么多天,我总算明白为何我每回下笔却总是有心无力。我失去了曾经的缪斯。仰望现在的奉上痴心,可被对方视作蔽屣,始终得不到回应。” “缪斯?” 猜着‘缪斯’是属吃穿用里哪一项,米娅发现清水用完,不得不端起木盆。 “抱歉莱特,我先去打水,马上回来。” 思考过于专注,小跑刹不住脚,因此她在拐口听见脚步声为时已晚,跟人相撞脏水洒了满地。 拐口另一侧,几名雇佣兵背着枪,被她冲撞时怒火顿起,见是她又突然变脸,笑着说她听不懂的外语,作势道歉要帮她拿东西。 这笑不怀好意,他们的注视犹如渔网刷满黑油将她缠绕,引人浑身不适。 猛然瞥见几张熟悉面孔,米娅苍白的脸愈发惨淡。上回她刚被骚扰过,好不容易脱身自此对这群野蛮人绕着走,没想到竟又倒霉一次。 “米娅,是吧。” 说话的男人浓眉下一双眼如狼似虎,目光锐利,鹰钩鼻薄嘴唇,怎么笑都透着凶险恶意。他一抓米娅手腕像扼住脆弱花茎,将人往自己跟前带。 漆黑枪身近在咫尺,鼻腔前充斥着奇怪汗酸臭,米娅不敢呼吸可颤抖得厉害。 “我们正在巡逻,抓坏人呢。小姐你若是乱跑乱动,表现得有点点奇怪,被我们当成小偷或间谍,是会被我们打成筛子的啊······砰!” 神经紧绷的顶点重重一吓,女人如男人们所愿惊声尖叫。 阵阵哄笑在她听来格外刺耳,她极力挣扎却无法甩开那炙热的手,反而感觉越来越多的手掌摸索上身,触碰越界地带。 清香散发自身后,又一只手环住她腰,带她脱离噩梦纠缠。 雇佣兵们的调笑嘎然而止,一致瞪视着当下的仇敌。 “滚开。我们在按雇主指令搜查人员,你这特例别来碍事。” 鹰钩鼻男子率先发话,对霍子鹭指定的‘特例’照旧不留颜面。而青年下一刻将女仆挡在身后的举动,无疑二次激怒了他。 “把人交出来,滚远点!”他一时激动,喊出母语。 “在各为没有道歉意愿,保证不再冒犯淑女之前,恕我不能从命。” 一众恼怒佣兵不约而同愣神,甚至连米娅也暂停发抖,惊诧望着青年背影。 刚刚,莱特·莱恩竟用相同语言回话,流利标准,口音一致。可这改变不了他对峙的人想震慑他到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的心。 鹰钩鼻男子抬高枪杆,挑起面具一角。 “在我们国家,触犯神灵的不敬者会被打上烙印,无论变成人还是猪狗,烙印生生世世跟随。只有英勇神武的战士将他处刑,才可以帮他抹除。”他继续用着母语,龇牙冷笑,“要我帮你吗?治好这张脸?” □□的保险滑槽咔哒响一声,随时准备开火。 枪口在前,择明神色自若,张嘴欲要回应。 【系统Z:在您作出抉择前我有必要提醒您,主人,这是枪,不是毒药。你是人,不是靶子】 听系统苦口婆心,莫过于他目前第二大的乐趣。他微不可见摇头。 【放心,Z,这次不是由我来抉择】 杖底落地,铿锵一击,砸响地面亦锤响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心中一震。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见那漆黑手杖,颀长身躯,美好面庞恍若春光乍泄艳阳撩人,可那双黑眸幽深,涌动着世间至极的寒流,居于上位淡淡一瞥,不怒自威。 “阿米特,你在做什么。” 霍子鹭冷声一问,发音同样标准而顺畅,阿米特安分放下枪,选择沉默。 原以为这庄园里谁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平日他跟同僚便肆无忌惮,谁知今日一来就来了俩。 闹剧得以止歇,霍子鹭拄杖下楼打发走雇佣兵,接着上下打量米娅,直把人看得头皮发麻。 “有时间找别人闲聊偷懒,不如把这收拾干净。全部重新打扫一遍。” “是!” 条件反射应声,米娅心里已炸开花,她扭头惊恐跑开的同时疯狂回忆刚才情形。 大少爷是听到她跟莱特说话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人又在哪? 充斥小女仆脑中的所有问题,择明可全数回答。 从他走到门口迎接米娅起,在五楼的霍子鹭就已借助暗管开始了暗中监视。那目光过于专一,犹如太阳经凸面镜聚焦,温度灼人。 【真不知我这对注视敏感的毛病,是好是坏呢,有时候知道太多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啊】 他向系统调侃道。 【系统Z:也许不用等您知道太多,麻烦也会主动找上您的,主人】 “至于你,跟我上来。到七楼,那个房间。” 霍子鹭手杖敲地,板着脸难辨情绪,重音落在最后似是故意强调。 自他第一次作为霍子鹭下楼,他不曾再请谁上去,侍从仅准许到他的迷宫门外送饭和换洗衣物。 这也令眼下的‘邀请’出乎意料,使人惶恐。 36 打破的声音是pop!-36 双头蛇吐…… 那间卧房闲置已久, 空气浑浊,棋桌与两张坐椅占据中央地板,告知择明霍子鹭命他上楼的真正用意。 “霍先生,这次惩戒恳请您多施舍些纸笔, 饮水餐食我无所谓。谁让我肩负替您写作, 谋取结盟机会的重任呢。灵感来了却没处可写, 多耽误您时间啊。”即便心知肚明, 他仍忍不住装傻充愣求饶。 霍子鹭一顿再转身,不复原先冷峻。 “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不懂法律神经错乱的疯子,怎么会把你关起来?想被别有用心的人举报?还是嫌家里坐吃等死不中用的货色不够多?”他好声好气, 拖动红木椅,绅士地邀人入座。 择明以眼神隐晦传达担忧, 奈何对方选择无视。 双方骰钟摇动, 首点大小决定先手后手,一场久违的对弈开始, 气氛出乎意料的平和。霍子鹭没再谈楼下发生的种种, 他反倒更关心作品进展, 顺便提一嘴霍昭龙的病情。 中枪未愈,接连遭受打击胁迫, 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持续服用毒素,如今老家主已告别往昔的意气风发,变成生活无法自理的糟老头。平日动嘴出声他都嫌累,靠眨眼回应。 唯有养子莱特登门,他僵硬的脸上才有喜色,乐意开口说话。 也难怪,家中仆人都认为霍昭龙大势已去, 被妻儿财产瓜分指日可待。 得知择明未能从霍昭龙口中打探来有用消息,霍子鹭不意外。 “预料之中的情况”,执棋跳过十步,霍子鹭点数遥遥领先。他摁着黑子,许久后收手,“不然,他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守口如瓶是上位者必有的财富法宝之一,是我这位失格赔钱货父亲,为数不多的优点。” “是的,而这点,你能比他更优秀。” 择明赔笑着,并不谄媚。距上一次对弈时隔久远,他仍恪守原则,棋盘前只当霍子鹭是敌手,亦是平级朋友。 年轻的候选家主眉头微皱。他目睹对方掀开骰盅,悠悠亮出翻倍点数扭转局面,再次将他赶超。 名为不甘的情绪造访,霍子鹭沉了沉气,重开第一局。 “你要是指外面讨论正热,关于我们的瞎编乱造传闻,那犯不着操心。我这段时间忙着找名单薄全册,解决完问题,我会想办法处理。”他起手时说道。 所谓名单薄,是不同账本的另一关键命脉。上面记录着霍家有史以来的所有顾客名字,详细到售卖货物的日期批号,何时何地跟谁交易,是霍家与同盟间互为筹码,维持良好关系的金羊毛。 择明:“不,我的意思是,你特地选择这群外邦友人扶持,想必他们一定有过人之处。不然······这不是白费钱,往你家进购更次等的‘赔钱货’么。” 听出言外之意,霍子鹭一笑,后靠翘起右腿。 “我的敌人,是我的家人,你难道不明白?” “再也找不到比阿米特更合适的人选。他们是金钱的奴隶,只愿向权势靠拢,在这四分五裂的家里,他们无立场阵营,不在乎情义道德。而现在,是我手握铁链拴住他们。”他强调着,瞬时收拢手。 合掌十指交错,轻轻抵于唇前,择明看似是为棋局沉默,开口却是一句。 “可如果,将来有人能给他们提供更高的价钱,给出更诱人的条件,从你手中夺过链锁。届时您身边还会有谁?三少爷么?” 对于同父异母的一弟,霍子鹭冷笑评价其能力。 “我的三弟他和他的情妇母亲一样,目光短浅,眼低手高。只想得到近在咫尺,但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尤其是那位夫人。”即便不再像过去用‘贱女人’指代霍伦娜,他语气中的鄙夷只增不减。 “自以为全家就她最聪明,实则尽爱钻小洞,专做老鼠苍蝇看不上的勾当。迟早有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面前的人微笑,不置可否。 “那在子鹭你看来,这个家里谁最聪明?” 霍子鹭张嘴又闭上,闷头摇骰走棋。 刚才分明是随意一问,但越是琢磨,就越像拐弯抹角指责他。 他自然知道,留雇佣兵充当臂膀非长久之计,便也从不将最深处的追求与脆弱展示给阿米特。当初找到阿米特的队伍,不过是查帐本时机缘巧合相中这批老顾客。 他们懂得如何支配武力,手段粗暴,浑然天成的野性令镇里一群自诩高贵的原土匪世家战战兢兢,束手无策。 多亏这批人,帮他挡掉不少坚定站在霍昭龙、霍子骥身边的蠢货愚人,还有漏洞百出的蹩脚暗杀。 然而,这也造就他与阿米特相看两厌的不安定局面。 首先是信仰理念差异。 阿米特笃信强弱法则,认为他既然想夺权想报复,就该直接血洗霍家,吊起霍昭龙等人的尸首示威,有谁不服,格杀勿论。 可作为霍家一份子,他未来若想掌握家族再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就不可能走极端道路。至少明面上不行。 比起宅中觊觎忌惮他的,他警惕外来者居多。为此他专程请来学者,花费五天恶补那国的语言文化。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霍子鹭询问时抬眼,有意锁定回答者面庞。 “养伤那段时间,我在朋友那借阅不少有意思的书籍,为了看懂,正好有空就学了。对了,你知道么,‘阿米特’大概率是个假名,”择明手指点向空气,比划书写道,“阿米特。吃骨者的意思。头是鳄鱼,躯干为狮,有着河马后肢。它受神灵委任,吞吃世间奸恶之人,让其永不得安息。” “不过它并非神祗一类,是受人敬仰崇拜的象征。善者以它为警戒,阻止自己走向歧途,恶者视它为噩梦,每逢背信弃义,作奸犯科之际,都深受其虚影折磨。直至惩戒之日,真正降临。” 深深吸气仿佛嗅到趣味信号,择明笑容加深,不禁凑近几分。 “发现了吗?聪明的神,他从不亲自动手屠戮。相反,他招安恶中极恶,宽恕物中极怪,让他们替自己清扫,以此获得两份感恩戴德。” 霍子鹭手握黑壳骰盅,迟迟丢不出骰子。 不仅是诧异于这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还为对方远超自己的学习能力震惊。 莱特·莱恩擅长乐理绘画,文学方面颇有造诣,观察力胜过常人数倍,这些他原先就清楚。但今日,他的另一预感再次得以验证——在他所有兄弟,乃至所有潜在竞争者中,唯有莱特·莱恩最具威胁性。 不,或许只要这个人想,早就能轻而易举夺得一切,轮不到他下楼后绞尽脑汁与别人缠斗。 “但显然,我以上所言与‘假阿米特’先生无关。”择明拍掌,点头总结,“不是谁都担得起惩戒者的名号。光知礼守节这点就很少有谁能从一而终。更别提,世间还随处可见爱唱反调,并以此为荣大肆炫耀的怪类,你说是么?” 言语中的拐弯抹角,这回霍子鹭听得清清楚楚。 他算是明白了,这人不止会油腔滑调哄人开心,阴阳怪气起来也当仁不让。 “最迟秋季盛会,我会与阿米特终止合作。前提是,我彻底在那帮老古董中巩固好地位。霍昭龙的某些元老旧友认为,只要他一天没立遗嘱,亲口承认我继位,我说的我做的统统不作数。” 有这句话,他基本答应要舍弃雇佣兵。 鬼使神差的,霍子鹭移开眼哼声强调。 “对付那帮爱吹胡子瞪眼的老先生,更用不上阿米特的武力。” “有确切消息,北方山头的‘洞窟人’联结了一支队伍,大量购买其他渠道的枪|炮零部件,着手挖战壕建据点。这些人枪口想对准谁尚且不知,但逼得各个市长郡长,政事官员心急火燎,开始严查军火贩卖。” 边说他边止不住地暗笑,心底一片讥讽。 即便多年未出房门,他也知晓北方山区与南片平原的住户不对付。 渊源始于祖先辈。 一群外来人漂洋过海迁徙到此,带着淳朴村民没见过的商品与工艺,前脚诱骗部分人为自己做奴,后与周边山匪地痞联手,一步步赶走不肯接纳自己的原住户,经过数代成功鸠占鹊巢。 既非原住民,也非外来者,包含霍家在内的先代们偶然扎根于此,局面已是僵持的中后期,遭遇一段长久的,被双方排挤的煎熬时期。 之后境况急转直下,险些全员覆灭。 差不多到霍昭龙那代,家族的生意人脉都陡然间有了起色,且在他与第一任夫人婚后蒸蒸日上。 想起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便不可避免想起母亲。 被夺走财产,被欺骗感情,沦落成疯子的伊莎贝拉·巴尔弗。 彻底清醒后他第一时间动用手头全部力量寻找对方,然而那座疗养所早年因一场火灾倒闭,相关线索石沉大海。模糊不清的儿时记忆里,仅剩他声嘶力竭呼喊,赤足狂追车辆的痛楚。 他也想过联系母亲的家族。 当年巴尔弗家心存怀疑,暗中重金悬赏全城调查,奈何一直没有突破,于是被蒙骗认为她染上传染病逝世,举家迁徙别国隐居。 一十多年已过,母亲恐怕也已凶多吉少。 拳头收着力砸向扶手,强忍怒火与失控前相似的强烈口干,霍子鹭低笑说回话题。 “那些忙于选举的长官,大概以为掐断武器源头就能阻止暴|乱。殊不知这门生意永远不缺客源,全看我们愿不愿意冒险提供。” 择明:“您不打算冒险,是么。” 霍子鹭翘着的腿一动,并未直接回答。 “总而言之,我若再拖下去,不进几笔账稳住人心,那几位元老怕是要争做霍昭龙儿子,也来抢遗产了。” 语毕陷入新一轮沉默,面对棋局,霍子鹭愈发心不在焉。 他握住自己防身用的手杖,拇指摸索刀鞘接缝。 雇主和霍家大少爷,没这两层身份压制,那一头头双眼发绿的饿狼迟早洗劫庄园上下,吃干抹净每一处。 至于主动投诚的霍子骥,他自始至终没感受到对方所谓的‘诚意’。霍子骥疏远自己母亲霍伦娜倒是真。 想到什么,他撇头嗤笑。 养不熟的狼和已被别人驯养后跑来摇尾巴的狗,有何‘信赖臂膀’可言。 那么,他身边有谁? 失去了妹妹,失去母亲,好不容易因疯病不再孤独,沉浸在被陪伴的幻象。结果,梦境被一个仇视对象毁坏破碎。 这还不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兜兜转转除了这仇恨对象,竟再也找不到能陪他下棋交心,能让他肆意表露情绪的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隐隐察觉到古怪,明知此人深不可测不能掉以轻心,每次在想下狠心时却又做出违背决意的事。 回神再看棋盘,对弈又一次结束。 白方攻下他三颗黑棋使之离盘,最后一颗白子距终点还差四跳。 “看来今天我比较幸运。这局又是我赢了。”择明说着没再继续,转而走向壁画。 壁画长时间没修补,图案剥落大量荧粉。唯独那对手牵手的兄妹,它们像被谁反复抚摸,连色块都变得模糊,线条平滑。 “您特地找我来这,不只是为了让我陪您下几盘棋吧?” 告别棋桌,莱特·莱恩恢复忠仆口吻。就是说的话又莫名令人生厌。 “让我猜猜看。您——难道是觉得最近琐事缠身,空虚寂寞,需要找谁聊天,为您排忧解难?” “虽然你话真的多,但请别自作多情。”霍子鹭迅速答复,顿时摆出一副无情无义嘴脸,“与其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你倒不如说说看,你的作品,到底能不能拿出来。我是相信你的能力,才千挑万选决定找你。那个安士白,那个林威廉······” “他答应与我合作的目的,恐怕不单纯。”沉吟中指尖叩击座椅扶手,他语气疑惑可眼神笃定。 “大概,也不是为钱财之类的。” 这份感知如百发百中之箭矢。若霍子鹭有意追查,想必再过不久便能找到其中联系。 像他对家中‘敌人’的仇恨,林威廉,或该称之为莱特·威廉·阿贝尔,其实对包含他在内的霍家,乃至与霍家同谋的所有人都怀揣无穷无尽的毁灭冲动。 而他们两者唯一的交集,是名为莱特·莱恩的私生子。 【系统Z:您现在简直像夹心饼干中间的甜馅,主人】 【好比喻,Z。不过,还差点火候,那层甜馅可不像我前后夹|击,要忙着两头跑,说两种话】 【系统Z:尽管您很乐在其中。但我还是按流程说一句。您辛苦了,主人】 心中打趣暗笑,择明开口又问。 “即便如此,您还是选择要与林威廉先生达成合作吗?” 追问始料未及,片刻间,霍子鹭心生动摇。 即使犹豫转瞬即逝,他仍错过最佳回答的时间,让择明独自说得头头是道。 “我能理解您急切选择的原因。林威廉先生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优秀,最正直,最公私分明的投资人。我与他们短暂合作过,深有体会,否则他不会同意协议,准备接纳我。” “再者,本地剧院或多或少与其他家族的产业人脉挂钩,团队更良莠不齐,安士白无疑是泥淖中最干净的一隅。在霍昭龙先生不愿意配合您,提供完整账本、名单薄的情况下,您若不想冒险兜售军火谋得利润,别无选择。” 霍子鹭摊手,笑得有些无奈:“看吧,我该说的又给你说完了。” 似是明白他的决意,银面具后那一双眼莫名放亮,清澈如泉。 “若您是这么决定的。” 莱特·莱恩望着他,他能感受到如海深沉的情绪。涌动,起落,流转在眼球这颗天然晶体内。 “那我必会为您做到。” 低语比羽毛轻柔,仿佛飘至眼前,令霍子鹭睫毛一颤,莫名慌乱。 “可你不是说,你的‘缪斯’已经消失,你就写不出——” 语未毕神色骤变,霍子鹭狠狠转过头。 对方没当他面提过这茬,他这么一说,不是自曝刚才窃听的事实? 这间卧房承载一人间多段深刻经历,记忆蠢蠢欲动,霍子鹭突然忆起他在这通过墙上窥孔暗中注视,结果被对方抓得正着。 今天借助的暗格更加隐秘安全,他能肯定对方没察觉。可此刻心跳急促,呼吸紊乱的心虚症状,相比前一回被逮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没察觉霍子鹭的异样,择明翻找过去用的刮刀画笔,对墙修补。 他笔刷灵活游走,腔调轻快似清泉流淌。 “您肯寄予我厚望,多次向我递来橄榄枝,是令我受宠若惊,堪称狂喜的事。于情于理于承诺,我都不能失败退缩。” “既然如此,你故意拖半个月,非要上门等我问你了才答应又是怎么回事?”霍子鹭强装镇定转回脸,“难不成,你以为我还是‘霍骊’?会因为等着你抓心挠肝,被你牵着鼻子走。” 复原以来,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胞妹名字,仅代表过去的自己之一。青年只回给他默默作画的背影,那只右臂因旧伤始终比左边矮几公分。 四周寂然无声,繁杂心音千丝万缕,霍子鹭视线不知不觉被那名画师勾去,目光沉沉。 与‘霍骊’共奏,为她作曲,向她倾尽肺腑之言。 到如今,与他共事,为他作曲,棋盘之旁表述衷肠。 对照意义自己也一头雾水,他默默垂眸,暗自念出一个名字。 莱特·莱恩。 明知他心存复仇意图,相处时利用大于欣赏,却仍留在他身边,温言软语未曾变化。甚至敢于接癫狂发作,有如魔鬼附体的他。 说不受触动是假,否则他不会超出自己预料地在乎这人,向其倾吐困扰,发泄情绪,三番五次违背本意。 就好像,他们真成了一对互相信任的友人。一对备受羡慕的最佳拍档。 总有一方包容守候另一方的阴晴不定,又不是完全的纵容溺爱,能尖锐指出缺陷所在。 他不可能是包容的那方。 细数自己往昔所遇人物,也从未有过这样的。 ······· 窸窣声里注意力飞散,霍子鹭脑中正进行着一场稀奇斗争,逐渐有了抓心挠肝的趋势。 墙边,择明右手高扬一笔收尾。 他后退数步仰望,带着满足的笑转身。 “我是不是没对您说过。” “在我看来,您一直是您,不曾变过。因此,我对您的赞美,担忧,和誓言自始至终如一。无论是对您为自己创造出的‘霍骊小姐’,‘霍子鹭小先生’,还是有点傲慢过头的霍子鹭先生。” “但像您说的,我大概有点自作多情,原以为您会看出来的。透过我的面具,像当初,与我共奏一曲。”他最后自嘲着抬头,与怔神的霍子鹭一同仰望壁画。 火色斜阳横穿窗框,霞红覆盖被修补的图案,奇迹刹那间发生。 砖块线条,墙纸缺口,乍看之下凌乱的涂鸦线条,一切被算准角度,在光照下与阴影衔接拼合,组成两种风格的肖像。 因为霍子鹭猛然起身的动作,座椅砰咚栽倒。 画是他的侧脸剪影,乌黑发梢与脑后一只夜鹭相融。 那夜鹭振翅欲飞,直指前方。而他目光坚毅,遥望远处。 太阳落山,洒进屋中的夕阳很快再次偏移,奇妙画卷随之消散,变回原来掉漆失真的旧作。 “虽然一天之中这副画仅存于当下一刻,但您觉得如何?我自认它是我迄今为止最难超越的作品。”择明打量着墙,摩挲下巴。 一声喟叹,沉如巨石激荡心扉。 “因为我的缪斯,终于肯施舍怜悯,看我一眼了。” 光为画笔,影为色彩,比靠荧粉制造的庸俗魔术更具超凡意境,元素删减人物单一,所含情感却如视线聚焦一处,由淡骤然浓烈,冲击着视觉神经。 “······绝佳。” 给出的评语极简,然只有霍子鹭清楚他开口时的心如擂鼓,情难自已。 所以,当对方说出下一句时,他毫不犹豫答应。 “我突然想到一个有史以来最好的灵感。我能在这马上写好,送到林先生那准备候演么?” 上乘羊皮纸随意使用,笔是最新工艺打造,被安排在无人打搅的高级客房,择明奋笔疾书起来嘴边一直带着笑。 耗费两小时一次性敲定完成品,他揣上手稿坐进霍子鹭的专属出行车,舒服离开。 途中无事可做,他翻动曲谱台本,独自回味。 【系统Z:红色气球】 “嗯?” 择明下意识出声,惊动了随行的仆人,疑惑看向他。 “抱歉,我有点头晕,想透透气。” 他沉着应付,对方心领神会,连忙摇晃手把降下车窗。 【系统Z:您说过的。‘就像气球’】 芸芸众生之中最具特殊意义的,最难以忘怀的。 彼此既有相似之处唤醒共鸣,又有巨大差异难以忽视。情感杂揉深植心底,等到堆积至顶点,将成为一生中无可替代的深深一笔。 把手齿轮铰动,伴着规律的咔吱声,择明听系统重复遇到流浪儿时说过的话,一字不差。 只是,多了一句总结。 【系统Z:您正在成为霍子鹭的‘红色气球’,从而让他完全信任,察觉不到您对他的真正意图,便于最大限度拖延时间,让您按您所想完成目标。但他不是未谙世事,见识尚浅的孩子,要想实现这一目的,绝非易事】 择明展露教师为学生庆贺时才有的欣慰笑容。 【那Z你觉得,我最后能做到哪种程度】 系统没有停顿多久。 【系统Z:鉴于他非常人的心理状况,以及对您身份的敌意,对您能力的忌惮,若没一件以上决定性的‘转折’发生,您与他会僵持下去很久】 窗户大开,清爽凉风灌入车中,择明合起手稿毫不吝啬夸赞。 “棒极了。” 以为这是在赞赏自己,对面仆人挠头,憨厚地笑了笑。 恍然间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择明开口与人攀谈起来。因他态度亲切,拘谨的仆人放开不少,自我介绍道。 “艾文·查尔顿,先生您有什么事直接喊我艾文就好。” “艾文······” 他打量着实巴交的男子,视线笔直盯得人紧张搓手。 半晌,他体贴地主动解释。 “抱歉,您跟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很像,名字也一样。所以一不留神。” 对方猛地抬眼,激动靠来。 “先生您见过的那朋友也是叫艾文·查尔斯?!是不是也在这做工过?” 不介意男人唾沫横飞,择明点头告诉对方关于马童艾文的情况。当然,掩过了艾文与霍子骥短暂的虚假恋情,以及对方长眠地底的落幕终局。 男人亦直爽坦白自己身世。 “我和艾文很小的时候分开,我原名是菲比·查尔顿。我们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将我们兄弟拉扯长大,但后来她染了肺病,无力阻止我们被不同福利院带走。也不知是高烧烧糊涂了,她硬要我们俩改成一样的名字,说是将来好相认。” 眼前这个艾文年长小艾文五岁,过去干的应是搬运砍树之类的粗重活。长久风吹日晒肤色较黑,宽厚手掌布满硬茧,个子拔高肌肉结实,穿起侍者服装,倒更像个保镖。 而他也不掩饰到霍家庄园应聘的目的。 “我前段时间突然收到明信片和一大笔钱,我知道肯定是他,所以离开原来的地方,最后找到这。打听到他在最大的庄园里,”说到这,他投来祈求般的期待目光,“先生您和他要好,知道他的去向吗?” 择明遗摇摇头,遗憾道:“那段时间我忙于一些事务,没怎么留意。不过,若有他的消息,我一定会转达你。” 艾文喜笑颜开,轿车也驶过湖畔,停在安士白剧院门口。 择明登上台阶时,乔尔正好关门为明日的表演悬挂海报。 乔尔腋下夹着沉重布幕,嘴叼榔头工具,脚下梯|子摇摇欲坠,晃动愈发激烈。梯子倾斜的瞬间,他顾不得榔头,张嘴惊悚大喊。 “要命要命、啊!——” 呼声因稳住的感觉顿停,他往下一望,正好见择明接住榔头,一脚踩住木梯。 乔尔一溜烟滑下来,摘帽打趣。 “好久不见,我们未来火爆全城的大明星!” “好久不见,我们全郡最好的门童乔尔。”择明微笑道,还回工具后特地帮人钉好巨幅海报。 一人完成装饰已是深夜,乔尔原本该按规则哄走不请自来的择明,可却因公徇私爽快打开侧门,与最初一样护送对方进剧院。 “你手上的是新作品吗?”乔尔兴奋地问,“是不是之后马上就能让汉斯先生排演上台了?” “没,出于种种原因,我的作品现在要经过审核才决定是否纳入剧院。” “哎——” 乔尔失望不已,顺口抱怨起来。 “最近节目没意思极了,刚刚你看到海报了吧,那个《安东尼》完全是仿照你的《安德尔》写出来的,曲子也马马虎虎,我在外面听得都犯困,真不知道经理在想什么。这都马上秋季盛会了,客流量的高峰期,多少海外富商会慕名前来!?我都替汉斯先生他们急。” “不过等会儿他就有得激动了。”他指着择明新鲜出炉的手稿,笑吟吟道,“你记得跑快点,别让他逮住,亲得你一脸口水和黄油。” 择明忍俊不禁,纠正道:“我来找的并不是汉斯经理的,乔尔。我来找林威廉先生。” 乔尔宛如吃了苍蝇,僵着脸定在原地。 “你你、你找林先生?这个时间——呃,那真的太不巧了,晚上他好像出去了,不如你也回去休息吧。”他突然态度转变,伸手试图将人往原路带。 “是么,那麻烦你先带我去见劳尔·克劳德小姐吧。幸运的话,她知道林先生在哪。”择明说着特地递出手稿挡下,“虽然深夜打扰淑女休息是重罪,不过情况特殊,别无选择。为了谢罪,我之后会专程给她赔礼道歉的,连你的分一起。” 见他如此坚持,乔尔不再支支吾吾,将他拽到中庭喷泉边。 “我跟你说,你见克劳德小姐没事,但那位林先生真的难以招架。尤其是晚上······”,在说与不说间挣扎着,乔尔最终选择委婉提醒。 “晚上我常常听到他一个人练剑练枪,每次他下楼视察,总是一副想杀人的表情。莉莉丝·安唱错一个音他都要大发雷霆。那可是莉莉丝·安啊!伊亚郡多少男人的梦中女神。” “现在,我们谁也不敢找他送死。”乔尔拍胸口呼气,又比划着割|喉杀人的动作。 系统按惯例表示担心。 【系统Z:您确定要现在上去送死吗,主人】 择明用实际行为回答。 他在三楼敲开了劳尔的房门。 劳尔亲自开门,睡眼惺忪地打量他好久,终于注意到那沓厚厚纸卷。 “嗯?哦哦。你来送作品是吧。好的给我就是,晚安,再见。” 闪身避开少女的手,择明开口便是要求。 “我需要见林先生。马上。” “我告诉过你了,他最近一直玩失踪,不然我干嘛遭罪陪你检查剧本?好啦,乖乖给我,我们明天再一起检查。” 劳尔哄孩子似得下逐客令,行动快如闪电,出其不意。 她的指尖分明勾到了页角,可目标对象不偏不倚往斜后方一退,右手藏至身后。 这番动作紧凑无可挑剔,犹如预知她的行为再做判断。劳尔蹙眉,微不可见发怔。 “我需要见林先生。”择明态度执着。 “唉!这些给我看一样的啦!”劳尔已完全清醒,声调升高快与莉莉丝媲美。 “剧本给您批阅是一样的,但劳尔小姐,”择明这会儿慷慨递出手稿,附至对方耳边低语,“有些东西······您是代替不了林先生过目的。” 少女顿改娇嗔模样,拉开距离瞅着他。最终撇撇嘴,大门一关很快再出现。她换上常服带领他来到那间更衣室,打开暗门。 “比起你,我更识趣惜命。就不带你去见威廉了,你自己碰碰运气吧。哦,但我会挑你喜欢的棺材的,毕竟我蛮中意你的。”她两指贴上唇,指尖抛出飞吻。 鞠躬感谢她好意,择明大步往深处前进。 离密室剩一段距离,便听利剑飒飒破空,铿锵戳中实心木料。 当他踏入密室,林威廉正双手执剑,不戴护具穿梭于四个木头人|靶之中。 木头人周身固定细长匕首,脚下连接机关可移动旋转,被它们包围稍有不慎就会被捅个对穿。男人一件单薄衬衣早已被汗湿透,厮杀着不知疲惫,沉迷刀光剑影。 但这副样子,择明已解读完毕。 仇恨对象近在咫尺却不能立刻毁灭报复,怨艾无处安放发泄,使人发狂。 另外一点,他必须要面对至亲至爱的妹妹,与‘强盗匪徒’诞下的孩子。 择明站定数秒,眼前袭来一阵劲风,转瞬间,剑锋指向他咽喉。 “你该在那门童第一次给你忠告时就回去。”林威廉两眼满是血丝,目光灼人,声音低哑。 【看来林先生与霍先生不仅人生相似,连窥视偷听的癖好都如此一致】 择明感叹着丢出手稿,从兜里取出那只封死的木盒与信件。他刻意放慢动作,好让手持凶器,眼神愈发阴鸷的男人放心。 “若是这样,我就不能与您分享这份礼物了。”他说道。 “我不知道这‘潘多拉魔盒’里装着什么,可直觉告诉我,只有您有资格第一个看见它。” 林威廉不解,稍微收回点力,细剑尖端依旧瞄准择明喉咙。他抬剑示意择明退开数米再打开木盒。 盒子缝隙被蜡填塞,掰开它需要不少时间。这期间,刚剧烈运动的林威廉一直喘着粗气,紧紧盯牢青年。 沉重喘息在木盒开启时止歇,男人一反常态,大步流星上前。 夺过木盒他踉跄倒退数步,手攥着东西闪烁微光,银链挂在虎口急促晃荡。 那是椭圆形的白金吊坠,按下边缘锁扣,能像扇贝啪嗒一声张开。 吊坠内部,两张照片镶嵌两侧,它们颜色已褪人像依旧清晰。 左边为一对年轻夫妻,男人英俊优雅,女人温婉明媚。 右边也是两人,少年正装打扮表情严肃,与林威廉有八分像。他抱着的女孩五岁左右,脸蛋圆润白嫩可媲美珍珠。 她向外看着相机,亦看着注视照片的人,纯真笑容能消融寒冰,驱散黑暗。 在凌乱发丝衬托下,失去坚毅与生气的林威廉顿时苍老几岁。 “莉莉······” 他呢喃着,下意识摸出颈间项链。 身为优秀的工程师,父亲为他们兄妹定制两只吊坠信物。 分别之日起,他的吊坠不曾离开他身。为缓解思念,为抵御绝望,他无数次握紧吊坠,轻抚亲人的相片。 盒中吊坠比他的新,但照片边缘也有多次抚摸后的淡化痕迹。 想必它的主人一直小心翼翼藏着它,可能是怕暴戾无情的黑市商贩抢走,也可能是畏惧刻薄主人发现后拳打脚踢。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它才被捧在手心,见证悲苦思念。 平复情绪后继续检查木盒,林威廉仍舍不得吊坠,牢牢握住。 盒中另存有一把楔形钥匙,一张旧到触碰即碎的入场券,一枚磨损过度的金币已经看不出标识。 瞥见最后的物品,择明眉梢一挑。 那是写有名字与金额数目,霍子鹭千方百计想找到的账簿。只有半本。 手捧物件良久,林威廉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他用力闭眼又睁开,恢复正常神色。 他将吊坠之外的所有物品递回给择明。 “关于这些,你有什么说法。” 如实告知木盒来历与找到经过,择明当着对方的面拆开信封。 信是霍子晏写给他的,首段几句充满对他的歉意悔恨。 庄园上下,唯独一少霍子晏偏爱到墓园寻求慰藉,也使得他在那次雷雨天意外踩塌石板,发现墓园泥土下的秘密。 皑皑白骨堆积成山,填满地宫般的地底墓穴。 数量,远超地面安葬的死者。 未腐化的遗物看起来属于疾苦贫民,有的尸骨并不完整,缺手少腿,甚至拦腰斩断。当中最小的才是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虐待,折磨,承受非人的酷刑,不难想象他们死前经历过什么。 他们绝不是霍家任何一员,但与墓园修建者肯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震惊之余探查地洞,霍子晏找到洞口唯一一处修整的小墓穴。里面没有遗骸,只有被布层层包裹的木盒。 作为发现者,他对这些东西进行了细致检查。当时没意识到吊坠隐藏着的联系,便拆下照片,发现其后暗藏的玄机。 吊坠鹌鹑蛋般大,相片覆盖指甲盖大小的镂刻铜片。 铜片拿在手里就是普通且无用的金属,但黑暗房中,光透过密集的芝麻孔洞,找准合适间距,一份父亲写给孩子的祝福寄语,赫然映于墙上。 里面清楚写着兄妹的名字,出生地时间。祝愿他们平安长大成人,实现自己追寻的梦想。 霍子晏的信才念一半,林威廉再次失态。 他紧盯盒中的破旧入场券,牙关紧锁,面露狰狞。 “这个地方我认得,我还记得。” “那家索里玛剧院。” 索里玛剧院,位于邻国最大的沿海城市。 那的居民散落各个相邻岛屿,生活环境参差不齐。存在靠捕鱼和海上贸易逐渐繁华的黄金港湾,也有滋养出劫匪海盗为非作歹的罪恶温床。 受法条与巡逻的管束,海上治安有所提升,周边海域不再有航船遭掠夺后击沉的惨事发生。但另外的说法是,那片城邦领主与同族海盗结盟,找到其他方法获利养活彼此。城邦无需为贫瘠的国土愁苦,而海盗们不必再冒险与正规海军对抗,一劳永逸。 “那年,是他们最后一年大肆抢夺,袭击航船。” 林威廉用力摁压眉心,动用脑中储存的所有记忆。 游轮上被拐后冒险逃走,他正是在其中一座岛上躲藏数日,等有航船出海才摸进船舱,偷|渡脱险。 若没成功,他将被送至岛屿关押,饿上数天严刑拷打失去反抗力气,经中间商卖到任何地方。 答案若隐若现。 海盗们集结在一起,不止掠夺钱财,还带走乘客当货物牲口一样,联系客源售卖。 而完成这步的,定然是城中另外的合适行家。 这大抵能解释墓园下成山成堆的尸骨。他们可能是后来没能卖出的‘商品’,也可能是报废后失去利用价值,但绝不能放过的罪证。 趁男人沉默思索,择明捻起那枚金币打量,一边继续读霍子晏的信。 诚然,霍子晏也联想到这点。 那晚他收起木盒,重新修补地砖,根据账簿上的名字继续追查。 半本账簿共记载十三年的钱款往来,由霍昭龙上一辈开始,到他继任没多久结束,大部分账目使用名字缩写,有的竟是狮虎鹰蛇等动物名称。 其中,一个‘J先生’出现次数最多,最后一笔交易亦是与他进行的。 若不出意外,这笔钱,与霍子鹭查出的漏洞数目正好相等。 “弗朗兹·J·洛纳斯。看来子晏已帮我们找到答案了。”择明指腹抚过最后一页上的墨水字迹。 无声重复着名字,林威廉灵光乍现,起身冲向那副将军画像。 他不在乎择明还在场,旋转烛台启动开关。 画连同框升起露出后方的窥视空间,但正如这别有洞天的密室,伸手轻推墙壁砖石,又一间暗格展现人前。 这更像间秘密卧房,属于林威廉的物品有条不紊摆放,仅有的装饰是一面白底蓝纹的鲸鱼旗帜,大概是家徽之类。以及,墙壁上一只只传音管道。 管道按方位安装,管口附有铁盖,必要时能直接合上隔绝杂音。 这位剧院拥有者,不愧为优秀工程师与歌唱家的后代,不仅经营安士白跻身进名流剧院前列,还将它打造为自己所用的全知堡垒。 而屋主林威廉进门一通翻找,焦急神色与平时判若两人。 当纸张书页满天飞舞,桌面物品扫荡至地面,他才终于找到想要的东西。 整沓一模一样的名片。 属于弗朗兹·J·洛纳斯,索多里剧院经理兼总管。 建成安士白以来,剧院每一次秋季盛宴都吸引无数外客同行争相前来,试图与安士白交好结盟,共享利益甜头和信息渠道。 前几年,所谓的‘投资人’皆是他安排的顶替者,背后一直由他操控。为了安士白的纯粹性,他拒绝无数次合作。 就这样不知不觉,与罪人中的罪魁无数次擦肩而过。 林威廉一张活人脸庞上,蓦然出现骸骨才有的空洞木然。 为不加深刺激,择明只举起信纸往下念。 霍子晏能查到弗朗兹,并非偶然。 仅有少部分人知道,一种交际圈内轮流举办的秘密画展。会上拍卖失传百年的名家巨作、现世大师的手稿或未知成品,敲定价昂贵远超常人想象,可货物确为真品。 霍子晏的母亲,霍家庄园的第一任夫人,其家族底蕴虽不及前任夫人雄厚,却是附近有名的艺术廊资助人。 母亲未出事前,霍子晏还是家中无忧无虑的小少爷,深深憧憬艺术殿堂。 因为家族的富裕和地位,他能轻易得到任何画展门票。但他年龄小,母亲严格限制他参与的次数,禁止他下场拍卖。 他记得每一次参加过的会展,欣赏过的画作。 记忆最深,是母亲开始精神恍惚与父亲疏离,最终失事前的拍卖会。 举办地在当地一所酒庄。他相中一副据说是上世纪某位古典派名师的遗作,由母亲代他拍卖。 他在外厅沉浸精妙绝伦的展品,品析意境技巧,全然忘记了时间,等客人一一从厅堂离去,才发现母亲不见踪影。 找到对方时,她在屋外门廊下与那副遗作提供者攀谈。 一撮漆黑山羊胡,不平整的犬齿凸出嘴唇,四颗金牙如匕首在暗中反光,那个男人转头盯着他许久,咧嘴露出肉眼可见其虚伪的怪笑。 在乡绅名流座无虚席的画展,他简直像误入群羊,伺机而动的恶狼。 谈话因他突然出现而终止,那男人最后靠近母亲,耳语一句‘那我只好下次亲自拜访您家,再继续我们愉快的话题了’。 经过他时,男人拍打他肩膀,与他互换名字问候,宣称今晚那副遗作会直接送他。 然而回到庄园,画却是一直没等到,没多久母亲便意外丧命,他的世界从此昏暗无光。唯有醉心作画,聊以慰藉。 “······弗朗兹·J·洛纳斯,我于母亲的遗物中找到署名贺卡。我曾站到父亲跟前质问,高声喊出这名字。我原以为,他会把我变成那群尸骨中的一员,谁知他露出我记事以来最为恐慌的表情,仿佛惧怕着魔鬼登门,找到他,找到我们。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我轰出房门,那时我便知道,这不是现在的我,或任何人,包括你能轻易干涉的事。” “莱特,我很抱歉,关于你母亲和你的身世,以及你原本应得的待遇,我没能尽早告诉你。但若您肯宽恕我,听我一句自以为是的劝言,十月丰收节,秋季盛宴之前,请尽快离开这片被魔鬼诅咒的土地。希望来年夏季,你与我能在另一个美好的紫罗兰盛开地相聚。” 悦耳诵声不含多余情绪,择明于此中断,缓缓放下信纸。 林威廉此刻背对他撑在桌旁,一动不动。 “您有什么想法,先生。”择明主动问。 男人不愿回应外界,右手轻握吊坠,左手逐级用力,直至将名片捏成腐朽枯叶一般。 混乱大脑飞闪无数念头,这感觉比迷失方向无措百倍,像水铺开桌面肆无忌惮漫延,猫跃上琴键为所欲为踩踏。 不知为何,杂音之中唯独身后青年的话语,尤为清晰。 且莫名刺耳。 “越来越多地方成立工会,一批年轻工厂以新的方式收入劳动力,建造船只,建造火车,创办学校,新奇玩意源源不断冒出。相信再过不久。一种,甚至多种形式的规则,会如冉冉升起的太阳,挥洒光辉覆盖大地。等到那时,黎明前夜的‘J先生们’又会想到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呢。” “您为了接近霍昭龙先生,混迹他们之中,某种程度上已是名专业学者。您认为未来会如何?” 未来会如何? 顺着刺耳话语自问,男人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像告别海盗生涯前的大肆掳掠,远洋彼岸那批套上人皮,改头换面的魔鬼,必会在新生力量将矛头指向他们前来一场最后的‘疯狂盛宴’,借此逍遥法外。 根据信字里行间的描述,尤其是霍昭龙反常的举止猜测,他们一定还会再回来。 也很可能,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继续上次的话题”,林威廉深深吸气转身,“你说你想留下,留在那所庄园,是想亲眼看着它覆灭?” 择明:“这取决于您要如何理解,先生。但您要知道,我并不怨恨任何人,也不觊觎什么。” 男人打量着择明,目光奇怪起来,似乎急于辨别他与故弄玄虚的差距。 “戴维·菲尔丁。本地帮腹蛇的核心成员,你用玻璃剥下他的脸皮,把他像条鱼吊起。你说你不怨恨任何人?” “我有么?”择明淡然一笑,摊手道,“还有先生,您的用词恐怕有失偏颇。我并未剥去他的皮,我只是以他的方式,重塑他野兽般残忍不堪旧式面孔,期望他能从中吸取教训。我招待他,给予他蜕变机会。” 难以置信。 先前用脑过度,林威廉脑中只闪过这一词。 可他终于认清,青年如自己所言,对霍家庄园上下不存一丝怨恨,不贪图一份物质。 “那霍昭龙呢?你每日专程去霍家拜访照看他,短则一小时,长达半天。”如同抓住对方把柄,林威廉上前几步连声质问,“你帮那精神失常的霍子鹭恢复,与他联手试图同我建立基金就为挽救气候不足的霍家,你与这霍子晏交好,甚至于他不惜为你——” 在停顿中退步,林威廉凝视面前笑靥,寒意油然而起。 跨洋抵达这片土地之前,他曾派遣秘密线人调查,根据反馈线索设计计划。 霍昭龙三个子女,霍骊命不久矣但备受关照,霍子晏阴郁封闭与家人不和,霍子骥沉湎酒色受情人出身的母亲掌控。 在他原本的构想里,他会先利用霍子骥的滥情做突破口,套出信息破坏交易,动摇这个儿子在霍昭龙心里的地位。 紧接着,以霍子晏的‘不和’趁虚而入,尽可能与人交好拉拢到身侧,直至完全与家族对立。 最后,由他提供出可治愈霍骊的名方,经他培养的伊凡·贝内特之手,借此将那男人的三个孩子一一铲除或离间,让其孤立无援,尝尽妻离子散的折磨。 本该是这样的。 只是线人突然缺失,下落不明,导致他们长达数月的信息空白,最终造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事况也成为罗盘无法定位的未知海域,谁都无法预料下一步的结果。 仔细想来,自始至终未算到的变数,是似乎已将他取代,并比他原定计划要完成得更好的莱特·莱恩。 可他们不曾接触过,先前不知彼此存在。这青年甚至不像他,对霍家庄园至始至终怀有仇恨。 沉默中,择明将信纸折平置于腿上。 他捻起那片承载感人亲情的铜芯,细细摩挲。 “先生,您现在选择留下的理由是什么?您已如父亲祝愿,成为顶级剧院的打造者,凭这一身技艺和清白背景,无论世道如何您都将衣食无忧。您也找到血亲遗物,乃至真正的最后归宿,至于您仇视的目标,那所庄园内的家庭内正进行着一场不见刀枪血肉的战役。” “哦,我倒忘了,您刚得知另一位‘饿狼’的存在,不是么?” 在林威廉看来,择明最后那句‘恍然大悟’实乃做作之巅峰。 “而那匹饿狼,不是您,或您的仇恨之心能斗得过的。” “难道你就可以吗?”林威廉脱口而出。 对方回给他更加匪夷所思的话。 “这恐怕得见过弗朗兹先生一面,我才能知道。”抿唇又过数秒,择明微笑补充,“知道要选哪种最好的方式,来招待他。” 双腿不由自主再后退半步,脚边正是刚才被丢下的双剑,男人注视座椅中的青年,犹如面对洪水猛兽,抑制不住喘息。 【真是令人熟悉的表情】 向系统发出一声莫名哀叹,择明又听对方质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我记忆里,那所庄园曾是我整个世界。我的父亲死于病魔之手,母亲存于幻象,模糊朦胧。而我,我不幸被他人所厌,以致引火烧身。但现在,我走出来了,尽管我不知大门在哪。” 起身目不转睛回望,择明捧起最新剧本,缓缓走去。 “这时我意识到,我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尝试创造我穷尽一生孕育,绝无仅有的杰作。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那张覆盖面具的脸微微朝下,两道目光却是向上笔直,锋利胜过任一长剑,刺人眼球,扼人咽喉。 “万物万事皆具根源。而我这份杰作,只能在那方世界书写。” 即便明白对方是指霍家庄园,林威廉仍因困惑怔神。 接触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这风度翩翩的青年,失常得像团杂乱线条,超出他乃至任何人能掌控的范围。 诚然,青年会微笑羞赧,感伤垂怜,会苦恼乃至勃然大怒,但那些不过是精心雕琢的面具。逼真,无可挑剔。 如此种种,仅为遮盖肌肤血肉之后,内心深处的疯狂。 而那里根本不存在喜怒哀乐。 “您不是第一个认为,我在人类归纳的情感范畴上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或称缺陷的人。” 心中所想竟由对方之口道出,林威廉顿时手臂发麻。他双目瞪圆右手在前,注视对方一步步靠近。下意识防御着。 “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为之,于您而言并不重要,因为我最适合为您这样的人所用,您也无需费尽心思再培养指使别人。说到底,您明白他们并不合适。这是我第一个忠告。”仿佛意有所指,择明顺手翻动桌上印有彩图的解剖医学书。 “您拥有超常的意志与决心,是一根绷紧了的弦,使您随时可能崩溃。然而您所承受的每道伤痛,都会成为您握在手中的玻璃刃。这我十分欣赏您,毋庸置疑。” 鬼使神差的,男人忘记戒备,双手接过剧本。 “但您要切记,勿让这柄利刃割伤了自己。这是我的第一个忠告。”身为小辈,择明反搭上对方肩膀,眼中满是宽慰,“我已说完我的理由与建议,毫无保留,句句属实。那先生您是否会选择回答我。您,是为什么想知道呢?” 停滞的思绪运作,林威廉后知后觉,忆起上次在密室他们确实达成了不伦不类的‘交易’。 他问对方,为什么在得知自己身份来历,被霍家几人忌惮排挤之后,仍选择试图融入。 那时青年好奇于他想听的理由。 ——不如我们做个不太对等的交换?我告诉您我的理由。您可随意选择回答与否。 像他一旦与这双极其相似的蓝眼对视,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挚爱至亲,动摇数十年如一的仇恨焰火。 他再一次无法抵抗,褪去伪装。 “你是莉莉,唯一留在世间的后代。” “我恨你是她的儿子,恨你的出生夺走她的性命。” “但我无法坐视不理。因为你······始终是阿贝尔家的人。我们的家人。”他边说边无意识摇着头,深深皱眉,“你不像莉莉,可你也不像那庄园里的任何一个。” 越是接触,这点就越清晰。致使他难以继续转嫁仇恨,报以纯粹毁灭念想。 “我本该保护你。这是家人应尽的职责。” 一句低语,声若蚊蝇。 当男人仓促转过身,择明却如眼前一亮,扭头正视对方背影。像极了霍家举行酒会那晚,他在看台上面露痴爱之色。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的理由。我真心的说,非常,非常意外】 【系统Z:但您不先表露您别致的立场,展现您糊弄人的口才,他也不会这么回答。对么,主人】 发言颇有些冒犯,这并不妨碍择明为此低笑,同时走到林威廉身侧。 “读一读它吧,阿贝尔先生。”他刻意以原姓称呼,“尽管这听起来像是我自吹自擂,但我不得不直言,只有我懂得如何让魔鬼亲自来我檐下,叩响大门。且无人能出其右。” “一次感谢您慷慨真诚的招待,以及,这几件物品交由您保管,我想再适合不过。” 放好木盒信纸,语毕动身尚未走到门边,他突然又被叫住。 “你给我的是三部曲首卷,才是一个完整节目的三分之一。那我们从没有过这种形式的演出。” 林威廉言辞急切,然目光深沉定在年轻人身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个月内至少三部顶级之作,现在过去十天别说登台试演,你先前初稿连劳尔的审核都没过。”他说着晃动书页,“你该不会想以这种劣质的小聪明来糊弄我和我的顾客?我早就告诫过你与你的那位兄弟,安士白的一些尊贵常客对待作品,有时远不及对作者本人来得更热衷评价。” 稍稍一顿,他语气变得石头似得,坚硬冰冷。 “若你给出的作品本身不够吸引,我的安士白售票破最低纪录为零,一夜之间受伊亚郡乃至整个城州的交际圈唾弃冷落······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择明轻轻一笑道:“您肯视我为家人,即便我身负害死亲生母亲的不祥罪证,是令我悲喜交加,同时感恩万分的事。于心于理于道德,我都不能辜负您。” 为搭配郑重承诺,他特地面朝对方。 “我一直没机会告诉您,异常如我,见到您的第一面时,童年梦境里那层纱罩终于被风吹开,感受到初春一般,犹如寒雾中绽开的暖意。” “或许这就是血缘魔法,让我见到您,就像见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看到她登台尽情歌唱,淹没在鲜花掌声中。” 短暂沉默,青年低头摘去面具轻轻嗤笑。 修复保养至今,他右脸与常人无异,然而这只是将左脸衬得更扭曲森然,触目心惊。 这点能从他抬头后林威廉复杂的眼神印证。 “但,该怎么说好呢,我对人与事物,尤其是‘美’有着十分固执的追求,自认我等怪人终生与娶妻生子,安享晚年的生活无缘。也不期待临终之际,有谁陪在我身边。可若是能为您,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尽一份帮助家人的义务,我也算了结一桩心愿。” 熟练戴好面具,择明罕见地挥挥手,仿佛一个孩子同家长告别。 狭长密道内传来青年的朗诵回音,逐字高昂。 “我知我乃世间最是畸形之怪物,毒蛇恶狼见着我也要相形见绌。” “但看啊。看看我,看着我,我能为您吞吃孽畜邪魔,好让您双手洁净如初。” “但看啊!看看我,看着我!我能为您交付如镜真心,以供您双目清明无污!” “您应记的忠告,牢刻心间的箴言,我的主,我的友,是你高尚无暇,举世无双的灵魂之歌。” ······ 跨出的几步像极了要追随而去,林威廉强行定住双脚,在密道中间目送青年离开。 低头再看手中作品,他依旧愁眉不展。 在他眼中无礼蛮横的要求着重写于手稿封面,竟强调首演必须免费,所有舞者、歌手、乐队、指挥,乃至观众各自佩戴面具。 以往安士白上演过以假面舞会为主题的歌剧,但就是几个小节或一幕而已。 至于全程全员佩戴,闻所未闻。 这不是赶客是什么? ——让魔鬼亲自来我檐下,叩响大门 默念莱特·莱恩的话,他翻开首页。 寂静深夜,空旷暗道,放大一切微弱声响,林威廉全然忘记时间,呼吸随纸页翻动愈发急促。 等摊平最后一张,瞅见‘欲知后事如何,敬请等待后续’这行大字,他拇指在书脊摁出凹痕,气恼得不行。 并非作品糟糕得多么离谱,多么荒唐。 只是阅览剧本曲谱无数如他,今日居然品尝了一次百爪挠心,被区区一件人造作品攫取神智的煎熬。 一模后颈,自己汗流浃背而不知。 同样的,他望着青年离开的方向,任汗渗进眼中,嘴角上翘似笑非笑。 “当真,会引来魔鬼无数······只不过,是着魔的魔。” 37 打破的声音是pop!-37 所有演员…… “你听说了么, 那个安士白昨晚放出的消息。” “我怎么会不知道?全郡公演不收座票不限人员进出,只要求宾客必须全程佩戴面具,简直、简直——” 酒厅一角, 背对着千金名媛们, 霍子骥于心中补全形容。 简直不可理喻。 作为十五日前那场谈判的见证者之一, 他心里清楚, 这绝对是莱特·莱恩才会提出的古怪要求。 虽然他承认,那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写出一个超越《安德尔》的作品,挥两下笔的事。但自早晨听闻详细讯息以来,他不禁质疑起对方头脑。 本来剧院方考虑到观众阶层不一, 直白的说, 最高最低差距极大, 都会专门分开接待场次。 安士白举行过无数次义演,却不曾做过如此疯狂的决定。 锁眉喝着闷酒, 肩膀冷不防一拍,他回头便见死党笑盈盈的脸。 “唷, 我们的二把手一个人在这凄凉吧台烦恼什么呢?” “杰里尔。”霍子骥手指一勾,酒保立即奉上新杯子,“先不说我, 倒是你,最近聚会不见踪影请帖不回答复, 你又被禁足的消息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唉!别提了, 和禁足差不多。我家老头子不知哪里给我找来的相亲对象,另一家银行长的千金,人美是美,可却是闷酒瓶一个, 我跟她面对面聊天都能憋死。无论送什么礼物,她就摇头点摇头,然后看书,没完没了的看书······” 杰里尔不遗余力抱怨着,第一杯酒见底时,话锋突转。 “话说回来,你在你那大哥手下怎么样?” 霍子骥正走神,敷衍回答道:“就那样呗。” “嘿!你这可不够意思,仔细说说,你家老头子最近如何,夫人她现在对你怎么样,你那大哥都让你做什么?拜托了,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得了吧。你保证不告诉谁,结果转头卖给别人。”霍子骥这才转回脸,笑容轻佻,声音懒散,“我还不知道你?你恐怕连价钱都谈好了吧。” 还别说,他真一语言中了。 杰里尔叩击桌面示意侍者换更高档的酒续杯,对着他一脸讪笑不停。 “谁让我俩厮混得时间最长,称兄道弟最久呢。如果你肯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保证,钱我跟你五五分。” 右手撑桌本想起开,可霍子鹭的模糊声音不请自来,霍子骥啧嘴接着坐稳,嚣张比出一个‘八’。 霍子骥:“三八分,你三,我八。你收支票,并写明条款。” 杰里尔:“你太不厚道了吧!” 霍子骥:“售卖朋友家私事的人还跟我谈道义?我要不厚道,我早收你全款了,你一分也别想得到。” 深知死党脾性,杰里尔明白这是真话,便也哑口无言败下阵来。他只低声嘟哝道。 “你一个要用透露家事跟我分钱的人,还有什么脸说我······” “嗯?看来你不是诚心跟我谈朋友生意啊。” 闻言霍子骥挑眉,说着作势起身要走开,但被杰里尔死死拽住。对方好说歹说他才与人改换地点,来到更隐秘更安全的包厢。 一坐下,杰里尔开门见山,询问他霍昭龙近况。 ——有丑闻如影随形,不管信的人是多是少,知道的内容是真是假,父亲都已不适合再坐那个位置。有谁问起,回答他为家业心力交瘁,准备颐养天年之类 霍子鹭的声音在脑中有多清晰,心里的厌烦就有多猛烈,美酒再甜也难以下咽。为抚平情绪,霍子骥扯开领口扣子。 那瓶香水,仍在散发着阳光甘草,温软肌肤,充满着深深诱惑的味道。 一个呼吸间,他彻底调整状态,谎言信手拈来,构词滴水不漏。 “还能怎么样。我家老头子是彻底病伤了,上次中枪影响很大,他现在走不动路,全天病怏怏,吃穿住行全要人伺候着。” 杰里尔点点头,又问:“是你母亲照顾他?不然怎么解释你能跟你大哥勾肩搭背,换做平时,她早要火冒三丈教训你了。” ——伦娜夫人是热心肠的好夫人,如今家族事业小受阻碍,比起那些财产争夺,摩擦矛盾,她一定更期望我们家庭和睦,为巩固家族声誉和资源奔走 “笑话,那怎么可能。”霍子骥讥讽一笑,按那声音说道,“结婚以后,我妈从不再干仆人做的事。反正她也没训练过的护士麻利,干脆继续忙她的‘太太交际圈事业’,多给我们家拉客源长长脸,她最擅长这个了,不是么?” 唯一的听众略显疑惑,不过很快继续往下问。 谈到家族生意,谈到庄园内况,谈到他在霍子鹭阴影下,宛如跑腿小弟的可憎生活。 然而真话像被面具覆盖,经他口所言,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假象。 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重病的‘霍骊’送至国外疗养,学成归来的大哥接替霍昭龙之位,所有生意欣欣向荣,不存在内乱之说。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除了问及离家出走的霍子晏时,他无需加工真相。 摇晃酒杯,观察橙红液体中升起的小小漩涡,霍子骥不禁为木头人二哥感慨,无论是在外界还是在家里,这人都不受关注,好像也没人在意。 “总感觉,和我猜想得都不太一样。”杰里尔回味完重重呼气,同时一拍大腿,凑近几分,“最后一个问题。但这是我代表自己问的,所以,我先拿支票给你,想填什么价位,我们霍家三少爷随意。” 他说着从兜中取出张支票,没写金额。 “哦?伯恩少爷您慷慨解囊,折煞我了。” 霍子骥接支票的手,下一刻猛然顿住。 “七月我们在剧院见到的,那个指挥《安德尔》的莱特·莱恩,他真的是你父亲的私生子,然后又跟你大哥······是情人?” 明知不该在这时迟疑停留,身体却不受控制。 更气恼的是,他的思维也开始捣乱,将那声音转变为回忆,带动画面于脑中演播。 五天前,霍子鹭私下找到他在庄园中散步。 他走在后,对方在前。 那人打开空置许久的花房,堂而皇之进门,拿起剪刀修剪玫瑰花枝。期间一句接一句向他传达不可理喻的要求,亦是他如今负责的工作内容——成为霍子鹭对外界的传声筒。 仅此而已。 同样的花房,同样的修剪声,他这位兄长的听来格外尖利难听。 ‘外界热心肠的善人们,他们似乎对我这个从天而降的继承人特别关心。尤其是交友方面’ 霍子鹭那时冷笑着对他说。 ‘好啊,好,真令我感动不已。他们正巧帮我解决了个棘手难题,我该感谢。你告诉他们,大声地说出去,我和莱特·莱恩是······’ “······不是。” “嗯?你说什么?” 卡顿过久,指节僵硬,面对死党愈发困惑惊讶的追问,霍子骥食指一抽夹住支票,眨眼后意味深长笑道。 “兄弟乱|伦这档事我们家可做不出来。不过嘛——就像我发现合眼缘的就能搂着上床,多睡一年半载,我这位同父异母,眼光挑剔我数倍的兄长,遇上喜欢的更是舍不得放。” 杰里尔表情空白了几秒,缓缓张嘴,模样正符合惊掉下巴的描述。 “我就说——” “那么,我先去取钱了。告辞,伯恩少爷。” 不等损友把话说完,霍子骥起身晃悠出房门。 谁曾想走了一段,那杰里尔竟追到走廊来,气喘吁吁问他。 “晚上安士白你去吗?我有预感,这场戏不容错过,我会带上那闷酒瓶小姐,提前占个好位置。你也找个伴儿呗。” 后面自己回答什么,快布走出会所的霍子骥马上忘光了。前来接应的轿车前后空间相隔,他独自在后座,拳头捏紧勾起挥出,带着簌簌风声撞向坚硬隔层。 烦躁降下车窗,呼呼风声盖不过他脑中两缕声音。 一边是母亲愠怒质问,叱责他竟倒戈向别人,咒骂他不孝愚蠢。 一边是兄长冷声指令,全然不当他是曾经主事人,使唤他只干些粗杂活。 命令,命令,命令! 哪里都是命令! 牙齿紧咬咯咯响,霍子骥拨动手上指环伏低身子,犹如犬兽极力抗拒回笼。 从小到大,他就没尝过这等全方面受制,堪比寄人篱下的滋味。而越是这样,原本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显得越遥不可及。 心烦意乱着瞥见一抹琥珀色,他摇摇头,指尖勾出颈间细绳。 这瓶香水挥发不少,而今只剩几滴液体。 举高手仰头凝望,呢喃声不自觉钻出唇舌缝隙。 “你也快不够了么?” “你也觉得······鱼缸要裂开了么?” “你也想······” 自语意义不明,等回过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这半天起伏不断的心情得以平静,利于头脑思考。 霍子鹭轻咬瓶身,反复回忆。 不对劲。 这是近日来他的第一感觉,尤为强烈。 首先是霍子鹭的态度。 这家伙一直是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连笑都像只公鸡,暗暗翘起脑袋。 瞧不起他霍子骥,瞧不起老头子,更瞧不上家里其他人,尽管勉强认同莱特·莱恩的能力,不惜强行把人推至与自己联手的高位,但友善的言行举止下,总透着一股深深抵触。 像过去的他,怎么看那丑恶卑贱,不自量力的马夫儿子都觉得碍眼,如同地上的污物,不愿沾上半点。 但对方程度更深,远超‘厌恶’的简单范畴。 尚未等他厘清头绪,五天前,准确的说是五天前凌晨,霍子鹭表现的态度明显转变。 同样高高在上,同样带着冷漠的礼貌微笑,可对方亲口念出‘莱特·莱恩’那个名字时,他察觉不到丝毫反感。 其次是他母亲的举止。 霍子鹭刚下楼那段时日,她简直是又怕又恨却还咬紧牙不死心。失去他这一大助力后,她更是黔驴技穷,只剩通过人脉散布谣传这种拙劣手段,迟早不攻自破。 然而问题在于,他家的流言蜚语早已满天飞,她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车行驶一路,霍子骥沉浸思考久久不能自拔。等停在剧院湖泊旁,他满嘴泛着瓶口封蜡的涩味。 霍子鹭近来不知忙些什么,无暇顾及与安士白那档子事,今早便叫他过来探查情况。 出乎他意料,这时间剧院门前聚集了不少人。 常年混迹各大交际圈,除了几名爱玩闹的三流家族少爷,霍子骥一眼认出人群中藏着的报社编辑。此时剧院职工正散在各处,以防外客太早涌入,造成骚乱。 被报道过几次花边风流史,霍子骥不禁感慨自己来得是时候。 晚上这场稀奇古怪的歌剧会引来多少重量级宾客,全看那几个顽皮笔者怎么写了。如果反响不妙,还得由他帮忙摆平。 剧院正门前,乔尔站在下方指示徒弟,有模有样。 “左边,必须要再往左一点,这个位置正中央!” “啊、啊?还要再过来吗?可是边上还要挂别的······”小徒弟第一次上高架,战战兢兢声音发虚。 “以后不会再挂别人的海报了,左右都空着位置。今天主位就挂这个!” 乔尔信誓旦旦指挥着,他没刻意压低声音,更双手叉腰神气十足,这在人群里惊起一阵激烈议论。 觉得场面有趣,霍子骥在葡萄树旁挑了一个位置,抽起雪茄远远欣赏。 “好!三,二,一。放——” 施令声嘹亮,仿佛直穿头颅。 和大门等长的海报飞速落下,摊平成巨幅画作,举烟递至嘴边的霍子骥身躯猛震,一瞬间双眼失神。 黑,无边无际的漆黑。 同那黑色对望,犹如堕入深寒噩梦,惊恐万状。 红,强烈不安的深红。 视线瞥过红色,无形长针刺穿眼球,身躯颤栗。 以两者为基调的海报,像一个拼接而成的怪物,横空闯入世间。线条不知是用哪种方式勾勒,晕染模糊界限,远看尚且能辨别出一个人像,然而定睛细究,那深浅不一的色块里竟镶嵌着各式各样面孔。 他们有的呐喊悲哭,狞笑怒号,丑恶如魔鬼爪牙。有的笑意恬静,慈祥安宁,恍若天使临世。 说它是美的,可它却如此异样,充满令人不安的元素,愈是注视越禁不住心里发毛。 说它是丑的,但连他这外行人都不得不惊叹其技巧着色,受其魔力蛊惑,移不开眼。 “玛格恩特的······肖像。嘶——” 颤抖声音念出白漆书写的作品大名时,霍子骥被烟烫伤手指,顿时脱离眩晕。 也就看见那副他难以描绘的场景。 台阶上,人群不再嘈杂走动,他们像被魔鬼提起脖颈,踮着脚,高仰头,变成一个个木桩定在原地,瞻仰巨幅海报。 剧院位于繁华地带,人来人往,此处的异常安静引来旁观者注目,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知何时起,双耳唯一捕捉到的声音只剩自己的呼吸韵律,与远方湖畔白鸽起落扇翅的动静。 但这有什么? 那群傻乎乎的生物可不懂人类世界的疯狂。 霍子骥掐灭烟火,发觉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这是在,恐惧? 用力摇头定神,他小心翼翼瞟向海报,最终低头走向轿车。 车缓缓沿原路返回,延迟的喧闹人声在后方奏响。霍子骥终于呼出一口气。 “看来,我根本不用担心。先去挑个合适的面具好了。” 事况果真如霍子骥所料,甚至远超他预想。 仅仅半天,没有派遣多余人手宣传,没有开放多地售票所,一副纯手绘海报和离奇的入场要求登上当天各大报刊,引来的观客数量直逼安士白巅峰。 开演前半小时,剧院外还排着一条长龙。 白天来踩点晚上再抵达剧院,霍子骥目睹此等壮观景象,不禁吹了声俏皮口哨。 霍子鹭后于他下车,平静目光拂过各处。唯独经过那副画报时多停留片刻。 韦执事备好面具候在二人身侧,而开路担子,自然落在新侍从艾文肩上。 “借过,阁下。” “请让让,我们先生已经预定好位置了。” 艾文憨笑拨开队伍,他点头哈腰,耐心解释。然而这番做派还引起别人的不满。 一个醉鬼忽然拦住他们的去路,没戴面具,浑身散发酒气。 “怎么?我排队好好的,还要让你进去霸占位置?没看告示上的要求么,排、队!” 醉汉四十出头,胡子拉碴,身板雄壮。看模样是集市附近的酒馆常客。 “但我们先生是有请帖的。”艾文不好意思解释,微笑依旧,“而且,不是一般的请帖。” “哈!笑话,你们这些老爷少爷一天天的,这个有请帖,这个有贵宾优待,嗝——”酒嗝打断男人的嚷嚷,他擦嘴时抬眼,迷糊中瞧见霍子鹭不拘言笑的脸,表情顿时变了。 “你瞎说什么,这哪里是先生,嗝、这是多漂亮的小姐啊······” 男人歪斜着上前,伸手想摸一摸那美如幻象的脸庞。 手腕忽被扼住,身体腾空翻转最终四脚朝天。当艾文膝盖重压在他胸口将他压制时,他酒已醒了一半。 “先生,我们确实受到邀请,得到优待。但希望您在评价我们前,先看看自己是否有资格和立场。” 声音轻且速度飞快,醉鬼也只听去几个字,对笑容不复的艾文惶恐怔愣。 目睹新侍者的惊人身手,霍子骥不禁向韦执事调侃。 “看来跟对人后,你挑人的眼光也有所提升啊,是吧韦执事?” 注视艾文笔挺有力的背影,韦执事默默点头,恭敬依旧。这场小插曲后,两位霍家少爷顺利抵达剧院上层。 霍子骥佩戴紫色金纹的半脸面具,这回他不再是最尊贵的宾客,只能目送霍子鹭再往上一层,自己则来到死党杰里尔的包厢。 十号包厢,杰里尔与那名千金相隔一个空位。这位金发小姐真如杰里尔形容的,只顾低头捧着书看。 而他的女伴也已等候多时。 劳尔身着蓝色洋装,翘脚霸占着躺椅。花哨的浅粉亮片面具也无法阻止她享用手指三明治,吃得津津有味。 门后帘子一动,劳尔便懒洋洋发问,“让淑女等你这么长时间,不觉得有违绅士礼仪么?” 霍子骥:“能坐成这样吃东西的,也不该是淑女吧?” 才获对方娇嗔一瞪,他又被死党以叫酒为借口拉出看台包厢。 “你什么时候在哪里找来的这火辣小妞啊?!”杰里尔激动一锤他胸口,“我都想跟你换女伴了!刚才她跟我聊了好久,我从没这么欢快过,我们、我们简直情投意合!” 说到这,银行长之子手捂心口,一脸陶醉,“劳尔·克劳德,劳尔······连名字都那么可爱。” “我看可能是臭味相投。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霍子骥掰下死党的手,清心寡欲的模样令杰里尔瞠目咋舌。 “为什么?难道你是认真对她——” “不是。” 否认斩钉截铁,霍子骥沉吟良久,最终皱眉道。 “总之,不要离她太近。” 杰里尔不解其意,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一见钟情的娇俏美人,将他还带着女伴,对方更是自己准未婚妻的事实抛之脑后。见死党如此着迷,霍子骥叹气,张嘴欲要再叮嘱几句。 突如其来的掌声中断他们二人的密聊。 他们返回包厢时,厅中数盏大灯已关,宽阔如穹顶的圆拱房梁下呈现一片夜色,迷蒙幽暗。 乐队率先现身入座,他们朝向观众,统一佩戴银色闪粉假面,全脸被遮盖分不清谁是谁。 谱子摆好,乐器拿稳,众人却久久不见指挥上台。 原因不明的安静里,逐渐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更有扫兴者朝舞台发出嘘声,发出怪喊催促。夸张饶舌的地道方言里夹杂着咳嗽声、呕痰声,好好一座殿堂顿时沦落成了腥臭鱼市,鸡鸭农场。尽管有人出言制止,却只是让不满抱怨再度激化,怨声迭起。 独立包厢没受波及,可下方排座就不好受了。 “首场全城免费且不限观看人员,就会造成这种不尽如人意的局面。是我们莱特任性妄为的决定给您添麻烦了。”全剧院视野最佳的三号包厢,霍子鹭率先向另一位贵宾致歉。 眼睁睁看着自己剧院在被‘糟蹋’边缘,林威廉却不为所动。 “没有的事。比起因循守旧抱着古董坛子等发臭,安士白更乐于尝试新事物,愿意看到利大于弊的改变。由霍先生你引荐的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他回答道。 像完成规定任务相视一笑,两人同时将注意力转回大舞台,假面后的面庞因面无表情发冷。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回独处,氛围不冷不热,疏离恰到好处。 为打发等待时光,霍子鹭顺手拿起报纸。 《安士白剧院首现突破性演绎新作,福音还是祸殃?》 标题占据印刷版面的醒目王位,任谁见了都难以忽略,但由于安士白剧院保密工作一向到位,有关作品的报道内容寥寥无几,只反复描述不知作者的怪诞画报。 是福音,还是祸殃? 他指尖划过那行文字。 对他霍子鹭而言,一个莱特·莱恩的出现,到底又是福是祸。这是自那晚下棋后,他思考最多,也最摇摆不定的问题。 然而眼下的包厢里,有人比他更坐立难安。 下方人声鼎沸,喧闹声经拱顶放大已逼近高处包厢,林威廉几次改换坐姿,破天荒露出焦躁一面。 “汉斯和弗兰克到底在等什么?之前排练时可不是这样的。” “格帝辛学院出身的弗兰克?”霍子鹭不禁接话道,“我早前就听说过这位桂冠指挥家,今天是由他指挥吗?” 林威廉的肯定答复卡在咽喉,下意识挺直了身体。 嘘声稍有减弱,在众人或焦躁或惊奇的注视中,指挥终于从舞台侧方出现。 半人高的圆形光束跟随着他,照亮那身礼服与素色银面。 “欢迎众位赏脸,于此良夜,前来赴宴。” 青年圆浑声调,平滑又有力,前排观众席距舞台仍有一段距离。可神奇的是,座位上所有人都觉得那双眼睛仿佛在注视着自己。 “在表演开始前,鄙人出于对现世和作品的尊重,希望再多说一句。当然,我也准备好了鸡蛋和蔬菜蓝在那边,以供各位在不耐烦或不满时以最快的方式向我传达您的意见。”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汉斯经理靠墙站着拼命擦汗,身边果真是满满一筐鸡蛋。 油光满面的胖经理与菜篮子,这对组合啼笑皆非。 台下观众顿时哄笑,连片而起,等待时的吵闹不快瞬间一扫而空。 因此,当年轻指挥,即择明从袖中抽出指挥银棍时,他们纷纷配合着闭嘴。 “我想说的是,接下来各位要观赏的故事里,一些东西,在现实是有着原型真例的。” “就在这,这片土地上。或许它算是个无价宝藏,秘密线索就在我的曲子里,等待有缘人发现,借此飞黄腾达呢。” 聪明。 三号包厢内,两名专注的听众内心不约而同赞许。 在场客人不比以往,他们并非是对歌剧作品有兴趣,有的只是恰巧抢到位置凑个热闹,有的是盯上这空前绝后的人潮,别有所图。 唯独一种事物,对世人有着一瞬间的致命吸引。 财富。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 然而不待好奇心旺盛者追问,择明迅速转身。 与常规的开幕迥异,他没等帷幕升起,而是提前指挥着钢琴敲出间断重音,以一贯参杂笑音的腔调,道出台本首句。 “这是一个故事。关于一位妓|女,一个画家······以及诞自肖像的魔鬼,玛格恩特。” 从未有过的主题,从未听闻的旋律。 第一小提琴组琴手拉拽长弓,锯木式的短音演奏完美贴合了第二琴组的抒情长音,两相应和带出沉重鼓声。 那是引人不安的宣判仪式。 血色圆月背景下,衣不蔽体面容娇美的妓|女步上露天法庭,她被判处死刑,因为欺骗、淫|乱、以及最重的杀人之罪。 女声高歌悲哭,怆然泪下,挣脱士兵束缚奔向高台,反而控诉起在场人员。 无名妓|女原是富绅家千金小姐,相传她家祖上曾与魔鬼达成协议,世世代代拥有取之不尽的金钱。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失踪,家道中落,无力养活自己的她选择出卖肉|体。 她美丽容貌,举止得体,更有着寻常妓|女不具备的聪慧头脑,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交际花,受多位大人物青睐。 那时她正受一名位高权重的领主宠爱,被接到对方身边作伴,是最受宠的情人。 ——人们无法阻止死亡来临,因神明责罚承受衰老诅咒,逐渐面貌丑陋,皮骨腐朽。你的容颜却是遗世瑰宝,可让所有遗憾消解。我将请来最优秀出众的画家,让他为你给世界留下最美的宝石 领主捧起她的脸允诺,如约找来那名画家,一个瞎子。 瞎子,看不见光,看不见色彩,走路拄着拐杖像只瘸腿公鸭。 他不赞叹妓|女惊为天人的容貌,不理会好事家仆的嘲弄取笑。与她交谈,听她朗诵,却不像任何男人会为她倾倒,大献殷勤,冰冷宛若湖上掠过的水鸟。 ——怎会如此?! 习惯众星捧月,习惯了痴迷贪婪的注视,妓|女不禁愠怒,暗下定决心要同这瞎子比试。 指尖若有若无的相触试探,打翻颜料后赔罪的欲擒故纵,屡试不爽的招数竟全部落空。 ——你是否愿意抚摸我的脸庞,好让你的画完成得更像我,不会叫阁下对你动怒 期限最后一日夜晚,犹如自暴自弃地认输询问,透露着些许善意。 双目失明的画家首次露出微笑,轻轻答复。 ——我认为这没有必要,玛格。因我记得你所有样子 曾被自己遗忘的真名,唤醒纯真年岁时的记忆,分别的青梅竹马就此相认,互诉衷肠,紧紧相依。 为延长相处时光,画家藏起已完成的肖像,无奈二人的幽会终究被告发,这对有情人只能相约私奔远逃。 可本应赴约之夜,画家却先遭人毒手,惨死家中。 鲜血溅满整面画布,像在玛格的肖像上涂满血色,干涸之后只剩一片幽黑。 谋杀罪名自然落在妓|女头上,竖琴犹如微风顿起,充当和声渐入提琴合奏,昏暗舞台重回刑场布景。妓|女分明掌握无数权贵把柄可以要挟,却被收买的狱卒毒哑嗓子,打断手指,无处申冤。 ——你们高高在上没有所畏,却无法阻止死亡来临,而我们永不消逝的爱将会造就不朽奇迹,看着吧,睁大你们的眼睛!等着吧,传闻是否将变成真实 黎明之际,临终之前,妓|女声嘶力竭呼喊,撞向木桩香消玉殒。 事件渐渐淡去,领主的华贵宅邸照旧纸醉金迷,烛火灯下从不缺少绝美容颜。可这一夜,人群停止舞步,放下酒杯,目光汇聚门口的人影。 ——那是谁? ——那个罪人! ——是那被处死的污秽女人! 管风琴发出震人胸腔的轰鸣,众人惊呼后退,看着美艳女人缓步走来。 她比已亡的妓|女迷人夺目,身上犹如燃着烈火,灼烧理智与猜忌。她自称玛格恩特,相似却不同的名字。 她成为了新的名流交际花,成为了领主身边新的情人,可自始至终无人真正得到过她,反被她拿捏,玩弄于掌心。 追求者多如鹅毛,前仆后继。终有一天有人哀求询问,该如何才得到她的芳心。 一声娇媚叹息,牵动所有男人的心,她抬起纤纤玉手指向远方 ——在那,在太阳穿越的火荆棘丛,蝴蝶栖息的蓝色沙地,我知道埋着一处宝藏。珠宝多得能堆起高山,黄金融化可灌满湖泊,是搜刮所有国家都无可比拟的密藏 ——谁能得到它,谁就能得到我 ······ 指尖朝向着舞台东面,亦是指挥者最后收音摆臂的位置。 在没有伴奏的黑色背景里,一束朦胧微光照亮舞台角落,画家临死前的场景重现观众眼前。 他抚摸渐满鲜血的肖像,已预料到爱人即将迎来的悲惨结局。 他哀求上天希望庇佑玛格,却始终无声响应。 在男人绝望地注视下,染血肖像款款走出一道身影。 那是魔鬼,是披上貌美皮囊的邪灵,亦是爱上深情抚摸注视过她的画家的另一个玛格。 “我知我乃世间最是畸形之怪物,毒蛇恶狼见着我也要相形见绌。” “但看啊。看看我,看看我,我能为您吞吃孽畜邪魔,好让您双手洁净如初。” “但看啊!看看我,看看我!我能为您交付如镜真心,以供您双目清明无污!” 女人吼叫,发出的竟是男女混杂的声线。 “告诉我你想要的,告诉我你希望的。” 画家用尽最后的力气,于魔鬼耳畔许下愿望。 ······ 灯光早已恢复如初,亮堂堂地照清每张脸庞。 最初,人群还呈现一种僵硬的麻|木状态,眼珠难以移动分毫。 慢慢的,他们意识到原来这还有乐队,原来台上的是歌手和舞蹈团,原来故事已至尾声。 但绝对不是全部。 曾经是第一个起立鼓掌,今夜在墙角位置,伊凡·贝内特又当了回‘领头羊’。他清脆而克制的掌声惊醒观众,使他们跟着双手相拍,节奏机械单一。 但等迟来的惊艳与难以言喻的情绪上涌,喝彩,口哨,激动的‘安可’高呼霎时炸开房顶,震起剧院周围歇息的鸟群。 与上次过早告别舞台一样,择明趁发狂般的欢呼到达顶峰时钻入帷幕。 议论,追捧,少许质疑和抨击,这些不是他所在乎的。他嘴角噙笑推开休息室的门,在梳妆镜前脱下一只手套,随即侧过脸,眯眼轻嗅空气。 “若不是因为您还流着汗,我都要以为您是错过我质量尚可的解闷表演,在这守着浪费时间了。” 衣橱后绕出一个人,霍子骥双手插兜,仍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无论多少次我都要说,你这鼻子灵得,连狗都甘拜下风。” “多谢夸奖。” 一来一回,对话就此终结。 不过尴尬的只是霍子骥,渐渐绷不住笑,视线乱瞟。 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择明微不可见摇头,手指点点示意。 低头看去,霍子骥更架不住脸了。 刚才离开包厢跑得过快,他重新穿外套时扣子竟全部错位,滑稽十足。但找不到话茬的他如释重负,连忙解开调整。 然而视野是看不见人了,对方换衣的窸窣声响萦绕耳边,使他再次心烦意乱。 总感觉有话想说,却又无从开口,偏偏脑中那两股纠缠已久的声音激烈相斗,简直要撑裂他的头脑。这种感觉,在观看剧目时尤为强烈。 “错了,三少爷。” 霍子骥猛然一顿,诧异抬眼,却见换好常服的青年已在跟前。 对方拿开他的手,自下往上为他重扣外衣,抚平衣领褶皱。 突如其来示好般的待遇,让霍子骥恢复揶揄轻佻之色,他以手撑在橱柜,拦下一个狭小空间。困住他,也困住为他整衣的青年。 “这真是意外啊,如果你不是天天在我兄长屁股后头转,我都要以为你现在是对我有意思了。毕竟我对我的魅力和能力十分清楚。”仿佛是说到做到,他一再倾身,压低嗓音追问,“如何?你想试试吗?” 对于调侃,择明一笑而过。只是他勾出香水瓶的动作,让他成功引出霍子骥的紧张神色。 择明把弄细看的时间越长,霍子骥笑容越淡,到最后已陷入没由来的愠怒之中。咚的一声响,他抓住对方双肩抵在柜门前。 “那是真的吗?你跟霍骊······你还喜欢他?” 他至今还不习惯改口,默认霍子鹭是认了多年的长姐霍骊。 莫名的气愤中他虽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却已猜好所有可能的回答。 只是他再次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方。 “或许”,择明不缓不急,轻声微笑道,“我所做的,不只是为了霍骊小姐一人呢。” 与过去如出一辙的回答,今日听来却是截然不同感受。 茫然片刻霍子骥面露震惊,张嘴发不出声。 所以,这人早知道霍骊和霍子鹭其实是同一个? 还是别的意思? 趁人发怔的空档,择明打开香水瓶。 由他亲自调配的香水,挥发得比他预计中的要快。他搭上对方手臂,缓缓前进逼得霍子骥下意识后退,反客为主。 “我想现在比起我对霍先生抱有何种情感目的,您应该更想知道,您现在,到底站在了哪呢?” 霍子骥一愣:“我······站在了哪?” “你在哪?三少爷。” 择明罕见的调戏嘴脸更胜风流三少一筹,他手绕至人颈后,像对方摁压他肩膀时一样用力。 “你是在那喷泉鱼池高高跃起,还是在棕榈枝间追赶飞鸟?又或者,是在这被稚气妒意填满,即将碎裂的瓶里?” 眼见锥形小瓶要被解开砸向地面,霍子骥犹如条件反射左手死死抓握对方手腕,一边伸长右手接住空瓶。 也就这样失去防护的机会。 他的外衣暗兜深处,一管浅黄色针剂被择明两指夹出。 如愿救下香水瓶却暴露此行另一目的,霍子骥皱眉闭上眼,掩起眸中懊悔。 “伦娜夫人今晚,没有到场呢。”择明淡淡笑道,“我鼻子很灵的,尤其是对熟悉的香水味。还有不熟悉的药剂。” 即使这里很需要自己再惊叹句鼻子灵成狗,霍子骥垂头双唇紧闭,说不出解释,也转移不了话题,像对方刚进门时一样,生生卡在沉默里。 他放弃猜想对方会如何,更不愿再纠结脑中充斥的声音,回想来剧院前母亲与他的交谈。 只是默默等待着。 此刻不只是他,与择明相连的系统也在发问。 【系统Z:这是种兴|奋|剂混合物,曾流行这时代的皮条客间最好用的致|幻药,能让他们的妓|女和客人们陷入野兽般原始的疯狂渴求,比较容易上瘾。当然,也是不少富人能买得到的别致‘情|趣’。您准备如何处置】 不知为何,说到处置一词,择明隐约觉得这是在特指一言不发的霍子骥,带着点忿忿不平。 于是他安抚道。 【稍安勿躁,Z。还记得我说的么,意料之外的惊喜,幸运饼干式的礼物。我的最爱】 另一边,他将药剂推空到排气栅栏下,重新塞回霍子骥兜中。 这番做法引得对方倏然抬头,惊愕与他对视。 “我记得,我告诉过您,有关于花叶修剪的课程。” “这是我的过失,我竟忘了告诉您,我课堂上最重要的一句。” 他像安抚犯错惶恐的孩子,特地扶着对方后脑,五指摁着肌肤。 “他们在成长,在修剪下妄图挣脱人为其所造的花盆,是因为他们想要这样。为生长而起的抢夺和反抗,是最为原始的本我**,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任何外物控制的。” 瓶身安好握在手中,霍子骥双眼一再瞪大通红,却听见了玻璃撑爆,霎时崩裂的碎音。 猛烈,畅快,前所未有的豁然。 在此情形下,他开口想说话却被一阵敲门声抢过风头。 叩击紧凑,但不焦急,择明示意霍子骥整理着装,亲自上前开门。 门板缓缓打开,走廊与屋中的光融为一体,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穿着混搭,分不清是富是贫。 山羊胡须,眼球凸起,脸上褶皱堆砌,像极了一副阴森发毛的搞怪面具。 发现来迎门的就是择明,来者摘帽咧嘴,那四颗硕大金牙在光下晃人双目。 “莱特·莱恩先生?抱歉,我擅自走到这来了,您的演出我一直有在观看。从第一场《安德尔》开始。”男人掏出纸笔,热情得不行,“时间紧迫,劳驾您给我签个名,好让我留作纪念。” “没问题的,这是我的荣幸。不过你等会儿最好往那边离开,不然被剧院的人看到,怕是要被我们经理一顿骂了。”择明回以微笑,接过纸笔写下赠言,自然而然一问。 “请问要如何称呼?” “弗朗兹,弗朗兹·J·洛纳斯。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小小艺术家,哈哈!能否留您一个地址,好跟您往来书信,若我能跟您这样的伟人探讨,才是天大的荣幸啊!啊,当然您介意的话,就当我说的是屁话吧·······” 流畅写出对方名字,最后附带自己签名,面对这位狂热‘粉丝’的喋喋不休,择明态度比平常更要受宠若惊。 “我目前借住在友人家里,打扰到他不太合适。不过——唔,您平时可以在剧院找到我。而且我的演出,今晚的这个故事,以后还会继续。” 男人眨眼,半边脸覆盖着门后阴影,几撇胡须因为笑时唇角上翘而疏松开来。他接过签名后手指碰了两下前额,吐出句别国语言。 择明点头,直至对方走远才回道。 “我也是。” 门后,霍子骥探头观望满头雾水,最终禁不住好奇也凑到门边,挨着他询问。 “他刚刚跟你说什么?” 回答前择明转过脸,长廊另一端林威廉与霍子鹭并肩而来,看见他和霍子骥,也看见已经远去的奇怪访客。 他没错过当下那两位‘观众’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低头满意一笑。 “他说。今夜总算如愿以偿,见到你了。” 38 打破的声音是pop!-38 台上散场…… 愤怒, 凶悍好斗的怪物,无疑是最易显化的情感之一。 当林威廉神态未变,步伐加快走来时, 落在后方的霍子鹭亦察觉其中反常。 宽裤腿藏着柄袖珍|枪, 这是男人多年来为自保养成的习惯。一旦他举枪瞄准,它将变成他仇人的索魂利刃, 他亲人的镇魂魔笛。 弗朗兹即将没入通道暗处, 择明跨出一步, 转身挡住男人燃烧恨意的视线。 “十分抱歉, 先生, 我违反规定让外人进来。您怎么责罚我, 我都无话可说。”他弯腰主动认错, 搭配道歉微微摇头。 这一下,林威廉彻底镇定。 鱼儿尚且冒出水面,还不是收网之时。 “本来我该直接把你扔出大门。不过, 你已将功补过了。”林威廉放慢速度道,“我虽要求严苛, 但绝非不近人情。今晚的演出, 很优秀。” 站定觑一眼霍子骥, 他不满抿嘴。 有人先于他发表意见。 “三弟怎么在这。”霍子鹭拄杖而来, 笑意亲切, “我还以为,你会与那位好友叙旧很久。最近你替我跑这跑那, 劳神费力的。难得晚上清闲可以小聚一回。” “我来给我们最大功臣送花祝贺呗。”霍子骥面不改色道。 但两名不知情者探头一看, 更衣室内哪有花的影。 为火上浇油,择明更是刻意追问。 “原来三少爷还为我准备了花?这真是有心了。”他惊喜一摊手,等候着根本不存在的‘庆贺花’。 三双眼睛汇聚在自己身上, 霍子骥顿时头疼。 他埋怨瞥向始作俑者,谁料对方偏盯着他空针筒藏处。 自知骑虎难下,霍子骥咬咬牙,索性掀开外套往内兜摸索。哪怕掏出根线都比拿出针剂走运。 一只手突兀伸来,手腕翻转后退出,指尖凭空捻着朵血红干花。 “火焰兰干花,驻守永恒的焰光,炙热如阳的热爱。在这季节,这样一朵也要十头小公牛的价钱”,择明欣赏着感激,“蒙承三少爷厚爱。” 贵重礼物品味奇怪,看得两位旁观者纷纷一愣。 “咳、你喜欢就好。”干咳掩饰着好笑和无奈,霍子骥手一扬迈出长腿,“杰里尔约我去他那喝酒,两小时后回来。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 行事必对大哥请示,某种层面他一直用心演绎着长兄如父。但眼下,态度显然不复之前毕恭毕敬。 心里排着件待商议称,霍子鹭漠然置之,他只当多余人员终于退场,道出真正来意。 “方才,我和林先生讨论了一件事。是于你而言至关重要的决定。”他手杖轻敲地板,示意择明一起上楼,“当然,最终选择权在你手上。至于详细内容,不如我们坐下泡茶再聊?” 择明看着两人,像阅览摊平的书籍。 “临近深夜的下午茶?但若是两位邀请,无论何时我都乐意奉陪······” 再只身一人走出大门,夜幕化不开的藏蓝已包裹剧院,四周万籁俱寂。这是剧院最冷清的时候,街上看不到一辆马车或行人。 阶梯平台上,择明缓缓倒退,并不畏惧身后的未知情况,直至可看清海报全貌。 画看着虽大,他绘制完成也就半天。 【系统Z:这才是底色】 出声突然,打断沉思,择明经过数秒适应微笑点头。 【是的。在不久的未来,我将会完成它】 【系统Z:那便是您想在这世界想完成的杰作全部了么,主人】 【这可糟糕了,我的最终目标是暴露给你了?】 【系统Z:我只是依照您的言行,如实总结并确认而已】 【好让你,更细致入微的记录吗?】 凉风习习,吹得肌肤竖起汗毛,择明低头收回视线。 “你怎么看待的呢?我的这幅画。你能感觉到什么?” 问题超纲系统消了音。然而剧院左侧,艺术石雕旁,一道人影悄然步上台阶。 “恶意。” 伊凡·贝内特双手负在身后,单片镜于冷光下发亮。 “我感受不到与美好相关的因素。只体会到狡诈、冰冷,来自戏弄者毫无缘由,无休止,非寻常的恶意。” 遭此评价,择明笑容依旧。 伊凡仰望海报,眉头深皱,语气充满不安。 “可今晚的歌剧却与它的主题存在差异。那么,它更可能是你的待完成品,就和歌剧本身一样。你已经想好要怎么结束了吗?在开演前说了那些话之后。” 表演精彩绝伦,仅是全城议论的话题之一。 台词叙述中涵括的谜,所谓魔鬼玛格恩特设下的‘无价宝藏’,那才是最多人关心的。 “或许,等时候到了我们就知道了。” 作者本人耸耸肩,事不关己,看得名医师直肝疼。 伊凡转身催促。 “走吧,这么晚你再不回去,萨沙又要兴师问罪了。晚上没能来看你演出,他们意见很大,吵得我没法安心写报告。” 去庄园次数骤降,伊凡这家庭医生日子顿时空闲,他索性自己开车往返各处,包括来接寄宿者择明。他也不禁调侃他转职成家庭保姆,光顾着在家看孩子。 车驶至主道,择明笑吟吟抛出一问。 “那位夫人如何?我不在的时候,她没给大家添麻烦吧?”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伊凡重重叹气。 “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你到底要往我家捡多少人回来。你当我是做慈善的?还是开福利院的?” 择明:“我可以给您住宿伙食费。您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作曲家了,若您不介意,我还能包下您,给我当司机。” 先前追着人要账,如今险些沦落成专属司机,五味杂陈之余伊凡不禁道出徘徊心底已久的问题。 “所以,你是正式为威廉先生执行任务了吗?” 能有闲散生活,他无需密集往返霍家是原因其一。关键所在,还是林威廉终止向他传达指令。仿佛忘掉他这人,连日常密信都不再要求。 这点他百思不得其解,试探性询问劳尔·克劳德,她竟也毫无头绪。 他们都曾是林威廉的‘眼耳口鼻’,为对方布下无边蛛网,探查所有微动信号。 而今中途不知发生什么变故,蛛网,断了。 他们谁也不知道林威廉现在做什么,想什么,观望着什么。 “为什么您会有这个想法?” 择明反问,一抹微笑扰乱伊凡猜测,使其沉寂许久才搭配窗外树影轻语。 年少堕落时冲动暗杀霍昭龙失败,他逃回教堂偶遇林威廉,从此受其资助培养,如愿学医归来。 他本就清楚对方用意,甘愿听命扮演家庭医生深入霍家。 也做好随时被舍弃的准备。 他感恩那男人给予他机会,这不代表他忽视得了对方身上的另一种残忍无情。 “我满心怨恨,每当看着霍昭龙与他的妻儿寝食无忧,就会看到火海里被谋杀的家人。我想要他付出代价。但先生他,是想毁掉一切他能找到的、有关联的、甚至妨碍他的。我总有这种感觉。” 简直是受恨意驱使,靠复仇存活的怪物。 “你直觉一向准。伊凡。”择明支起脑袋,手肘顶着车窗,“不过像他这种成因的野兽,世间从不稀缺。” 懒散口吻让司机不禁多看来几眼。 伊凡知道,青年又再对他打哑谜开玩笑。 “原本是这样的。”他话回正题,“他掌控着我,劳尔·克劳德,哈罗德,包括其他我不知道的复仇工具。对你······我只觉得他最不可能合作的人,非你莫属。” “怎么会?”择明面露受伤之色,“我虽然右手断过,但不是截肢残疾头脑损坏,贝内特先生您能做到的事,除了吃酸时口水眼泪横流,其他我照做不误。” 糗事再揭,伊凡眼皮一跳立即喝止。 “行了!这事不许再提!” 择明双手投降,末了侧身掩嘴双肩发颤,忍笑发抖。 伊凡没辙叹气却也摇摇头,哼笑两声。 趁此暖意氛围,择明漫不经心一提。 “话说回来,我们似乎很久没去老地方了。也不知道那的旧书和孩子们的画板,是否还在啊。” 方向盘在手,伊凡岔道转个弯离家越来越远。 车最后停在深夜昏暗的巷口,他不禁陷入自我怀疑。 他竟真成了某人司机,对方指哪,他去哪。 二人回到当初那所教堂。 莱特·莱恩走后,穷苦孩子失去唯一的免费课。附近居民又听闻有腹蛇帮派曾来闹事,人人自危,连乞丐都不敢再来讨浓汤喝,老牧师不得不搬至其他街区布道。 无人问津的教堂,远比深夜的安士白死寂。彩色玻璃下一盏灯安静燃烧,照亮蒙尘的旧桌椅。 重回旧地,心中起伏最大当属伊凡自己。 回想三番五次被耍,牵着鼻子走的经历,他决定今夜坚持到底,再次质问。 “你让先生选择相信你,不······是渐渐变成只相信你,是为了帮他报仇?” 择明翻阅着发黄画纸,背对人说道。“若是这样,我就不会恳求您替我收集些毒素了。尽管您一直不肯答应帮我呢。” 语毕回头,他满意瞧见伊凡惊愕木在原地。 择明:“医生,您在想什么呢。我索要毒素不是拿来招待林先生的。” 经不起一惊一乍,伊凡摘下镜片用力捏着眉心。未等他细想,青年凑到他身边,耳语两句。 “你问我注射后会有什么反应和特征?”学者毛病占上风,伊凡略作思考开始作答。 “少部分人会过敏起红疹,呼吸困难,但绝大部症状为全身或局部发痒,肌肉松弛不受控。若是第一次注射,短期内精神恍惚,鼻腔分泌粘液、身体发冷痉挛。上瘾程度跟初次剂量无关,主要看个人体质······等等”,顿悟后他眉梢吊起,怒不可遏,“你又在谁那招惹的这种药?!” 择明及时后退,卷起衣袖自证。 “您可以数数看,这上面针眼一个没多一个没少,全是您亲自扎的。”他真诚眨着眼,“我只有您这一位医生。” 操碎心的名医语塞,烛光很好掩饰了他无故发烫的脸。 但粗略一扫确认,伊凡脸色依然凝重。他拒绝为择明准备毒素的请求,态度比上次更加强硬。回程时为不再着择明的道,他驾驶车辆开得飞快,到家一言不发直奔卧室。 【唉,果然,伊凡先生,或者说你们这一类人是我最难说服的了】 夜间躺在被窝里,择明向系统忧愁感慨。 忽然被点名,系统礼貌确认。 【系统Z:您是在指我么,主人】 择明翻身,笑容耐人寻味。 “别担心,Z。从始至终独守一份秩序,这是我最倾佩,同时也最喜欢的。” 【系统Z:而您还过说,秩序被打乱,和秩序自己发狂混乱。您更乐意观赏后者】 它的主人却笑而不答,与此前无数次一样,聪明狡猾地避开回答。 “为我们还能在一起醒来的明天,祝我好梦,Z。” 【系统Z:祝您好梦,主人】 睡眠五小时未到,急促叩击声将择明吵醒。 劳尔一报前次半夜敲门之仇,声称来找他和孩子们玩耍解闷。话虽如此,整个早上她却状况连出,甚至于最简单的步兵棋也败给玛吉。 “劳尔姐姐?轮到你了。” 尼尔轻声提醒几次,少女耷拉脑袋神游天际。手端茶水进门,目睹这幕的择明靠近没放轻动作,故意提高点音量。 “您东西掉了,小姐。” 劳尔顿时回魂,杏眼瞪圆,丢下手中棋子。 “吓我一跳,哎!不下了不下了。我要先喝茶,你们继续吧。”她兴冲冲问择明,“你说我掉了什么?” 择明手点自己脑门,“您要是不说话,我还以为您是跨洋越海,抵达无人企及的新大陆了。” 觉得尴尬更无心解释,劳尔借口下楼索要甜点。不到数秒她噔噔踩着楼梯,看好戏似得带回一个消息。 “楼下貌似来了个客人,肯定是来找你的。” “客人?”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伴着熟悉声音,散漫调侃。 “我倒没想到,贝内特医生家也是这种气派装潢。就是这地毯是件煞风景次货,不太合适摆楼下迎接客人吧,老先生,你主人眼光着实有点差。” “先生,请您先在楼下等······” “这可就不对了,老先生,怎么说我还是你主人的雇主,我来这结果你却让我干等?” 老管家极力劝阻,霍子骥悠悠直逼上层。 不偏不倚,与择明一批人迎面相遇。 手捧一束火焰兰花,衣裤色彩亮丽,霍家三少这身行头任谁瞧了都要咋舌。 劳尔搭上择明的肩,捂嘴怪笑道,“我先前一直觉得奇怪,传闻中的花花公子三少爷怎么一副萎靡不振病马样。看来,今天是重振雄风了?” “早上好。我昨天回去又琢磨了会儿,一朵干花显得我堂堂霍子骥太小气。喏,送你。” 露水点缀花蕊,芬芳沁人心脾。 这并非霍子骥初次献花,却是他初次期待着被接受。 如他所愿,择明双手捧过。尽管反应平平无奇。 “有劳您费心了,其实您不必听霍先生要求专程过来的。毕竟您时间宝贵——” “是我送你的。”霍子骥啧嘴打断,香槟色小圆帽拿在手里转动,颇有炫耀自满之意。他一再强调道,“与霍子鹭无关。” 揶揄笑意消失,劳尔站直了身体在择明背后不着痕迹窥视。 不一样了。她暗自诧异。 眼冒露骨精光,笑容风流放肆,言辞无所顾忌。确实与她印象中霍子骥该有的面貌相似。 但台阶上的人有如珠饰再经打磨,揭开石层下更为纯粹单一的内在。 此刻面对霍子骥,择明将花搂近胸膛。 “您屋里那株火焰兰,怎么样了?” 霍子骥唇角的微笑消失,转移进一双黑眸深处。他戴好圆帽,动作缓慢而刻意,以便他能长久凝望上方那对‘蓝海宝石’。 “它趁人不注意,翻出花盆了。大概痴心妄想,要往天上逃。” “失去花盆保护支撑,它万一摔在地上要怎么办?”择明又问。 停滞只是数秒,金发青年声调高扬。 “那就摔得粉身碎骨,变成他人脚下尘土算了。好歹,它已经见识过真正天幕,而不是天花板上油漆涂成的仿品,粗制滥造。” 俩人一来一回说谜语,劳尔轻挠耳根,参不透意思。 送花并非霍子骥唯一目的,他此行还有着将霍家‘四少爷’接回庄园庆功的用意。 ‘回家’不止是为宴会,而是就此长住。 “是霍子鹭问过那老头子后的决定。”霍子骥在楼下解释道,“也不知那老头子跟霍子鹭吃错什么药,那件事之后竟然还敢在同一个地方举行宴会。请的客人更多更难糊弄。估计你是重头戏啊,哥,所以我特地来接你了。” 年长霍子骥几岁,忽然听这亲昵称呼,择明为玛吉编辫子的手一顿。 有点介意。 “三少爷请不要拿我开这种玩笑。” 难得让对方吃瘪一点,霍子骥偏不改,左一口哥,右一口亲爱的三哥。 劳尔旁听着鸡皮疙瘩都满地,抓起大把樱桃嫌弃丢去。 “快闭嘴吧,霍子骥少爷!你的贞操是门前踩黑的地垫了,就别再丢脸了!” 有劳尔带头,围聚大厅的孤儿们不再拘谨,逮着手边物品开始往这位客人身上招呼。萨沙尼尔被择明委任领班,谨记教诲不做坏榜样,但拦着弟弟妹妹时,萨沙冷哼提醒。 “往他裤|□□丢,杰米。玛吉,你瞄准他鼻子。” 她格外讨厌这光鲜亮丽男人的笑脸,特别是当他看着他们的莱特时。 被群小鬼喊打喊骂,霍子骥是从来没想过的。东西砸来不疼,无奈攻击密集闪躲吃力,隔靴搔痒也会气急。 吸气正欲发作,不料与外围嘴角噙笑的青年四目相对。 对方什么也没说,眼神亦不含警告,他就先妥协一叹,护住脸威吓起来。嚣张又幼稚。 “好哇,我不发威你们一个个当我好欺负?小东西们,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霍子骥哥哥的厉害。” 他卷起袖子甩掉外套,张牙舞爪伪装恶兽扑去,抓到孩子便坏心眼原地转圈。 年纪小的孩子不懂萨沙的厌恶,有人一起玩耍便是开心事,仅次于和莱特老师相处。他们发出兴奋笑声,尖锐却不刺耳,如摇晃铃铛,能吸引喜爱嬉笑的林中妖精。 然而大厅侧门,伊凡专程修建的病房长廊内,步伐颤巍的老妇明显不是引人遐想的美丽妖精。 男孩杰米被霍子骥追赶,他与女孩卡丽手拉手向侧门跑去,他们一不留神笔直撞上物体,往后栽倒。 地板凉又硬,但这群孩子不会轻易为疼痛受伤哭泣。在择明教育下,两人起身后照旧笑脸相迎。 “对不起,我们刚刚没看见就撞到······” 道歉越来越轻,男孩发怵,护住女孩后退。 脏污衣袍仿佛烂进肉里,黑发污垢遮挡老妇五官,独留一双布满血丝,瞪红狰狞的双眼。 牢记教诲,杰米勇敢挺直身体警告‘怪物’。 “别、别过来,我不会让你伤害我们的。” 霍子骥正被劳尔逼迫给几个孩子当马骑,毫无形象可言。发觉远处动静,他即刻起身赶来。左右各扯一个小孩,他打量这坨黑物连声嫌弃。 “什么玩意儿?人?谁让她进来的?” 他牵起两名孩子意图后退时,两个意外接踵而至。 妇人全身颤抖爆发狞叫,愤怒而绝望,绷带缠绕的手拱起如爪,猛扑而来。 另一边,管家开门领进又一位访客,朝厅堂前行。 发狂咆哮震得霍子鹭心中猛颤,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失控。然而等他抬头冲进厅中,却见霍子骥定在抬脚踹人的动作。 莱特·莱恩正揽着一个疑似疯病发作的人,轻拍轻哼,柔声安抚。 那样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一口气直提胸腔卡在咽喉,霍子鹭掐握手杖柄端,用力之猛令关节咔咔脆响。他像婴儿初次学会最基本的厌弃,记恨夺走他手中玩具的一切物体,哪怕是衣裳颜色,手指根数,还是肌上油渍,无缘无故烙进心底。 作为整座宅邸的主人,伊凡现在才匆匆现身。 他为躲避莱特·莱恩纠缠闭门不出研究学术,被疯妇呐喊惊动下楼。他停在台阶中央,俯瞰这幅难以描述的光景。 有句话倒十分贴切,所有令他头疼的家伙都在这了。 “啊,啊啊!” 没有舌头,妇人发出怪声,扯着择明衣袖。 “您在找您的娃娃是么?别担心,您看,他们在里面好好的呢。” 择明指向后方,两个树枝娃娃安静躺于大理石板,应该是老妇刚才神志不清,自己掉了。她踉跄奔去,焦急扑跪在地,捧起摔散部分痛苦呜咽着。 青年不介意她臭气熏天,蹲在一旁,经她同意才着手修补人偶。 “给,这次请好好保护他们。” 夺过,低头,匍匐着爬进侧门搂抱人偶。妇人表现始终未变,全然没回应外界,即择明过分贴心的帮助。 气氛在择明起身回头,率先朝霍子鹭鞠躬时缓和。 “霍先生,刚才事发突然没能第一时间迎接您,我对此万分抱歉。” 霍子鹭浅笑摆手不追究,但探求目光锁定不该在这的某人。 “三弟怎么会在这?我记得,你应该和韦叔一起核对请帖名单才对。” 对于他话里话外不满谴责,霍子骥睁眼装傻,歪斜着靠上躺椅。 “啊,抱歉,我忘了这茬。不过那种事家里随便一个仆人都可以做啊,大哥。” 忽然间的忤逆尚在霍子鹭意料之中,如今比起发狂发怒,他更在意这不成器三弟的转变原因所在。 “话说回来,大哥怎么想到要来这?派对是晚上,客人要中午才陆陆续续到,您不该先陪老头子,好让他亲自签下遗嘱,提前把家产交给你么?” “霍子骥。”霍子鹭目光与语气一样瞬时冰冷,“不可对父亲不尊重。” “尊重?” 金发青年捧腹大笑,末了指尖顶起圆帽旋转,好整以暇上前。 “你不要那么虚伪嘛,大哥。你我都不喜欢那老家伙,反过来,他也完全不在乎我们。事到如今不如干脆直爽些,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放开了讲。否则······你可真是深得他真传,要活成下一个他了。” 激怒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华贵男人瞋目切齿,在对视间克制着暴虐情绪。 眼见形势不妙,俩兄弟颇有拔刀相向的苗头,宅邸主人扶额找寻在场唯一能劝架的对象。 刚才站着鞠躬的地方没有,孩子们身边没有,兴致勃勃看戏的劳尔附近没有。 伊凡·贝内特感到晃神,无意中望向高处楼梯。 在他的位置,视线被扶手遮掩。即便如此,他仍清晰捕捉到面具青年深邃蓝眼中的兴致。 像了。 艺术一窍不通却悉知所有人体构造,医师伊凡只觉得红黑线条浮现,巨幅画报逐渐与这逆光身姿叠成重影。 手提小小行李箱,择明眼眸下瞥,与发怔的伊凡对视后加深微笑。他的察觉过于敏锐,使以沉稳出名的医师一阵心惊肉跳。 择明下楼刚站定,孤儿们一拥而上。 “莱恩先生,您是真的要走吗?”尼尔目光哀求,“可是我、我还有很多问题没请教您。” 萨沙抱起玛吉,小女孩伸长手向择明讨要拥抱。 “说好要带玛吉去野餐的,野餐。莱特不能反悔骗人。” “能不能请您再晚点走,莱恩先生。我们还有礼物没送您。” ······ 每个人都在说话,非但不聒噪,反而能听得一清二楚。幼小孩童言行尚有任性成分,可大孩子举手投足文质彬彬,犹如被书皮包裹的破诗集,面貌焕然一新,同时沉淀着厚重底蕴。 被他们包围,择明因不舍犯难。他看向在场最具话语权的霍子鹭,尚未开口,孩子们纷纷调转祈求对象。 “先生,如果您要带走莱恩老师,能不能也让我们留下。”萨沙不再是曾经的小母老虎,她甚至记得要屈膝行礼,言辞无比诚恳,“我们知道您需要莱恩老师帮忙,但我们更离不开他。他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唯一依赖信任的兄长,一直照顾保护着我们。” “而现在我们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保护莱恩先生,帮到他任何事。也是您的。”尼尔上前补充,深深鞠躬,“拜托您了,我们绝不会给您添麻烦。我尼尔·莱恩以我的名义,人格,以及灵魂起誓。” 这番论调由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决绝说出,没有什么能更震撼人心。 尽管诧异,霍子鹭却因心情不佳,皱眉迟迟没答复。 “那就这么定了呗。”霍子骥单手插兜,上前拍了拍男孩脑袋,“以后你们就住庄园里了,正好我缺几个跑腿的。” 自知抢话再度触怒霍子鹭底线,他无所畏惧,朝对方挑衅一笑。 “我大哥和我一样,可慷慨大度了。” 深呼吸垂下眼,霍子鹭戏谑一笑。 看来他低估这三弟流氓耍赖的本领,也幸好趁早等到这匹恶犬呲牙亮出真面目。 反正,他身边不需要这种人。 在一双双眼睛祈求期待的注视下,霍子鹭开口。 “既然子骥都这么说了,我哪能再做坏人,拆散你们这相亲相爱的大家庭?” 孩子们克制着雀跃欢呼,又听他说道。 “但来前我没料到会发生这事。恐怕,只能先带莱特走,后面再派车来接你们。” “后面?后面是什么时候?”霍子骥不甘示弱追问,“我这刚好有一辆车,虽然没大哥您的宽敞,好歹能坐几个人。医生和这位莱恩老师再加上我,赶回家开派对绰绰有余。” 不愿掺和进争吵漩涡,伊凡指尖推扶镜片,立即阐明立场。 “多谢三少爷好意,可我有司机,会自己去。”出于这些天养成的习惯,他转头就问,“你搭我车么?” 短短几分钟内收来自三个不同人的乘车邀请,选谁似乎都要引起纷争,择明难再置身事外观赏。不过他随手一指,烫手山芋抛向别处。 “三位先生,不如过问一下克劳德小姐。女士优先,对么?” 被晾许久,劳尔哼气两手叉腰,朝前努了努下巴。 “现在问我太迟了,本待嫁淑女很生气。你们还是问问人人都爱的莱恩老师吧。” 球咕噜噜被踢回,择明再次成为左右为难的焦点。 宛若有所预料,他不疾不徐握着手绢轻拭鼻尖,吸气时堵着似是感冒前兆,又像过敏鼻腔流水,哧溜声细微。 “我有一个好主意。”他说道,“就看各位,是否愿意跟我一起了。” 39 打破的声音是pop!-39 台上散…… “我不愿意,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会说不愿意?你们看!我脚后跟都磨成这样了。” 繁华街道,少女洋裙下右腿连跺三次,红皮鞋跟重重踩踏石板。 若这是莱特·莱恩的脸, 她一定要加重力道。 互为地下同僚, 伊凡走过劳尔身边无情提醒。 “刚才呼应声最大的是你,现在嚷嚷的还是你。该试着反思了。” 事实一如伊凡所言, 劳尔气愤撅嘴,原地站定脱离引人注目的长队。 前方,以莱特·莱恩为首,十五名孩童自矮到高整齐排队,乖乖跟着前行。霍家那两兄弟各占左右一片天地,霸占整条行道。三名便衣雇佣兵随同保护霍子鹭, 再次壮大队伍, 旁人勿近的威势激增。 半径十米内, 行人唯恐避之不及。 “反思我为什么答应,倒不如你们这些人先问问自己, 干嘛死皮赖脸跟人去郊游?”劳尔嘀咕, 揉揉小腿肚重新跟上。 路径沿河,风景正好, 秋风卷飞金色梧桐叶, 落在择明肩头。他取下落叶, 转手送给萨沙怀中的小玛吉,引得几个小孤儿发出羡慕呼声。 整支队伍里, 大抵只有他们是满心欢喜享受散步郊游的。 见玛吉咯咯笑, 手捧落叶宝贝得不行,霍子骥甚是不解。 “一片破叶子有什么值得羡慕开心的?” 自语声入耳,择明放慢步调问。 “三少爷。您认为, 是什么赋予了事物价值?” “赋予价值?” “好比金银美酒,佳人服侍。您购买一支枪与买下一篮花,同样需要交付价钱。不过是金额上有差异。” 因为认真思考,霍子骥不知不觉走得更慢。 “可枪支花朵本来就有价值。都是钱买来,卖出去,用光或弄坏就丢了。” “那,我换一个问题。”中断期间,择明多次以手绢擦拭鼻前,压制着轻咳。“在您看来,您这瓶香水,要买多少价钱?” 锥形香水瓶在霍子骥衣领间若隐若现,瓶中其实仅剩余香残留。 询问意料之外,亦吸引心中烦乱的霍子鹭悄悄望来。 “这······”思量过后,霍子骥干笑反问,“我又不打算卖,你问这做什么?” 择明:“是打算不卖,还是不想卖。” 几字之差有如天壤之别。曾在花房听课即视感来袭,已成年的霍子骥比身后的孩子们表现得更专注。他将实情遮掩部分,重新交代。 “因为是别人送我的,所以我不想卖。” “如果我出一万吨黄金呢。” 霍子骥不禁笑出声。“当然不卖。再说你哪来那么多的黄金。” “若我将交付您整片陆地,每寸海域汇集到的金银珠宝,您会卖吗?”不等答复,择明继续增加着虚无筹码,“若我允诺您,让您可成世界之主宰,可兑现任何心中所愿,代价只是这瓶连售价都没有的香水。您会肯么?” 问虽奇怪,嬉笑调侃声却渐歇,跟在末尾因脚疼神游的少女抬眸,目光跟上了青年背影。 在大家等待霍子鹭回答的时间里,劳尔心思如风车悠悠转动几轮。 就在前几天夜晚,她的叔叔,或该称养父的林威廉直白地告诉她,今后终止对莱特·莱恩的一切监视探查,必要时转为暗中保护。昨晚,更是交代她一项不可理喻的任务,成为她今天心不在焉的原因之一。 那个男人,从未像这样改过自己的决定。 “果然,还是不卖。” 队伍前方,霍子骥振振有词。 “尽管当世界主宰听起来很诱人,不过嘛,谁知道那有没有意思?没准还不如我倒一杯酒,搂着人喝畅快。” “正是。三少爷。我想您应该也发现了,若不是您期望的,您所喜爱的,哪怕金山银山放在您眼前,也只是破铜烂铁一堆,永远无法相配。” 舒缓声调就着风吹树叶,簌簌音律别致。 神不守舍的少女止步低头,脚趾疼痛忽然刺进远在胸腔的心脏。 坦诚地说,她其实并不像嘴上强调的喜欢莱特·莱恩,或这类人的集合。 然而她归咎不出原因,只会举出她认为相近的例子。 她喜欢,也乐意看见蝴蝶在花前飞旋扑闪,却难以忍受飞蛾停在灯旁,循环着她看不懂的混乱舞蹈,撞向灯罩砰砰直响。 她又听到那只‘飞蛾’开口了。 “那么,话题重回最初。到底,什么才是赋予价值的正主呢。哦?我们到了。”择明脚步一停,宛如领头羊刹住长队。 标牌维金斯的大书店,装潢雅致且讲究,比起图书店倒更像闲钱富足者们趋之若鹜的午后落脚点。 晨间顾客少且零散,店主是位凶巴巴的白胡老人,再看‘店内禁止喧哗’的警告牌,喜动的劳尔撇撇嘴,安分穿梭书架与木梯之间。 她在一本名为《特洛伊》的白皮烫金书前驻足。 砂金色字体细长隽秀,奶白铺开贴服米黄书脊,她抽出书,食指抚摸硬纸片页角,对半分开后她看到的不是文字图画,而是晦暗灯光下似诗恬静的侧影。 “劳尔小姐。” 劳尔反应过度,转身后退哐当贴上书橱。 “你突然出来吓我做什么?!”她面对整蛊者愠怒大喊,引来白胡子老板注视,谴责味十足。 “吓到您我万分抱歉。但请您容我多辩解一句,我出声前,已经站在这整整五分钟了。”择明哭笑不得,两手微微举着解释。 劳尔脸色并不好看。不过她现在气愤的是她引以为傲的警惕无故缺席,注意力不翼而飞。 择明弯腰,捡起刚才从劳尔手中脱落的书,仔细拭去灰尘。 “您想买这本书?这倒是······让我十分意外,您原来对这题材有意思。”他轻声感慨。 “我随便翻翻。看它书皮蛮漂亮的。” 劳尔说着火急火燎抢回,颇有些小气。但接着翘起脑袋,得意洋洋。 “不过,本天才淑女能力天赋异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信不信我当场把它背下来给你听?” 她没想到的是,青年真望了眼钟表,点头示意,分外期待。 “那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让我死而无憾了。” 觉得对方笑得古怪,劳尔心中嘀咕翻开第一页,眉毛马上拧成了麻绳。 这上面居然是奇形怪状的字母,个别词分明看着眼熟,意思也能猜出大概,然而拼在一起她就认不出来了。 择明适时出声:“或许天才如您,也不需要翻译?” 劳尔:“······” 择明:“天才也有走错路,掉进陷阱的时候。不过就算是再资质平庸的助手到他那里,拉他一把,他也会发挥百倍的实力。不知我这蹩脚翻译,合不合您眼缘?” 为不让少女难堪,他翻开一页主动给对方台阶下,清清嗓子。 “她的眼眸,让我有起兵征战四方的念想。我这奴|隶躯壳,没有英雄王的威猛身躯,金色长剑,不及她丈夫富甲一方,英俊倜傥。但我知我有一种勇气,去犯他们谁也不敢触怒上天的罪孽。” 念到这,择明表情莫名丰富。而他低声含笑,读出后句,“我敢保证,若她看向我,轻声对我说‘逃’,我将为她挣断我自生时佩戴的枷锁。” 语毕抬头,少女正整理着鬈发,状似神游。 择明:“还需要我继续吗?” 栽了一回,少女不再硬装,她兴趣缺缺摇头朝孩子们走去。 择明却在对方走远后将书摞到自己篮中。如今他是维金斯店最欢迎的常客,那位老板甚至允许他先带走书,付钱随时都行。 【系统Z: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主人】 “你好奇这本书也是远远出乎我意料啊,Z。你不应该知道的吗?” 【系统Z:除了权限内资料,其余信息我仅通过您的感知获取收集,不会做多余记录】 系统少见地主动解释自身条例原理,仿佛是昨夜之后极力想为自己正名。 “好吧”,择明并不吃这套,坏笑回应,“你那么聪明,我相信你一定能猜得出来。” 又一本书被他选出放在顶端。明晃晃的《倒霉,弄臣,臭鸡蛋》大字标题,他故意在结账前盯了许久。 书店之旅圆满结束,但一大群人全程徒步走到庄园显然不可取,因此最后是霍子骥提前叫来的马车救场,载上所有人。 除了霍子鹭。 “为了您的安危,务必请您跟我们乘车回去。我们的兄弟今早又在宅邸旁找到不属于您家成员的脚印。”负责保护的雇佣兵这么阻拦他。 临近秋季盛宴似乎诸事不顺,令人心烦,霍子鹭在车旁远远观望,那些欢快笑脸,那儒雅温和,极易辨识的熟悉声线,仿佛将他隔绝在外,堆砌厚厚屏障。 在贝内特家目睹莱特·莱恩安抚疯妇起,他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那对他的真心,对他的笑意,已经为他所接纳,视为理所当然的付出与关怀,是否是他独属的。 霍子鹭抬手揉捏右侧太阳穴,为缓解突如其来的耳鸣。 耳鸣不仅仅是尖锐蚊音,还包括丢弃理智的呼啸。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多么稀罕,值得记上一笔的奇象。 他大白天居然在无端的安静发疯? 掐紧手杖亦掐断胡思乱想,霍子鹭嘴角下撇,用力按着帽檐,心间淤堵一股闷气乘车最先离开街口。 专属轿车连连鸣笛,驱赶挡路商贩。哄声惊得马车里的孩子纷纷捂耳,更有胆小者钻进择明和大孩子们怀中,寻求庇佑。 “您是在高兴吗,莱恩先生。”尼尔困惑地问。 择明掏出手绢,鼻尖下方的皮已被他擦得微微泛红,可有面具遮盖并不明显。他笑着点头没解释,反而问道。 “跟我去那个地方,或许还要参加晚宴和一些客人见面对话,你们会害怕吗?” “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给您丢脸。”尼尔挺起胸脯,过去灰扑扑的脸如今洋溢自信光彩。 “蠢货,莱特又不是这个意思。”萨沙在自己人跟前绝不客气,她恶声恶气抨击,“就是那个地方的人,上次把他关了整整一个月,还要他像狗戴着项圈,差点拿不下来病死。还有,你以为那些客人会因为你表现好而真的刮目相看吗?” 远离流浪乞讨的生活太久,然而体会人间冷暖的记忆依旧刻骨,尼尔沉默,不知回想起什么,哀愁一叹。 “早知道,我们刚才就该帮莱恩先生拒绝了。我还听那位马先生说,房子里都是带枪的坏蛋,乱跑就会被击|毙。” 放飞自我接近孤儿们的霍子骥已荣获‘马先生’头衔。无论听几遍,择明都忍不住笑。此刻,他伸手按在男孩肩头,暖意经由眼神给予对方慰藉。 “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还记得吗?我保证过的。”他鼓励似得拍了拍,朝孩子们眨眼,“还记得早上我赔偿给大家的寻宝游戏吗?” “记得记得!” 这群孤儿们雀跃又兴奋,因为择明示意噤声,强忍欢呼一再压制音量,只轻轻说出游戏提示,交流想法。 在太阳穿越的火荆棘丛,蝴蝶栖息的蓝色沙地······ “恍若深埋宝藏,梦幻精美绝伦。” 赞叹来自一位报社总编,身边女伴就是助理。 女助理平日沉默寡言,随时手捧笔记写下可用的爆炸性信息。用他的话来形容,毫无可爱女性应有的魅力,是只哑炮。 此刻总编漫步于当地最著名的庄园,猎狗似的视线扫荡每一位到场宾客,包括整座庭院。 偌大花园被重新修剪,连接壮观的绿植迷宫,露天长桌铺就洁白丝布,糕点餐食与美酒闪耀着艺术品般高贵的光泽。 今日,为庆祝酒商巨头霍昭龙的诞辰,森严庄园大敞正门,将举行半天宴会。 但作为报社总编,他有渠道获得另一个消息。 宴会真正用意,是为庆祝霍家正式与安士白合作成立基金会,专为当地的歌剧艺术做贡献。 “天知道,贡献最后到底进了谁的口袋。”他故作高深,夹起根昂贵的精品雪茄。可左看右看,找不到火柴。 这时他发现一名高壮仆人在旁边游荡,于是招手道。 “嘿你,过来给我点个火。” “是!先生。” 仆人转头,声音中气十足,走路带着劲风,险些没惊掉他雪茄。 这哪里是个低眉顺眼的仆从,分明是海上的水手,林中的猎人,角斗场上的狂战士。不过这不妨碍他趁点烟时打探消息。 “我问你,你叫什么。” “我叫艾文,先生。” “艾文。我是阿波罗报社的总编巴迪,我有几个问题问问你,作为感激······”巴迪后面没了声,指尖从兜里拿出名片。 名片下多了一股烟卷状的钞票。 艾文挠挠头,为难地挤弄五官,最终拒绝。 “抱歉先生,我们不被允许随便跟客人说闲话,更不能受贿。我才是新人,可不能就这样没来几天就被踢出去,我还不能走呢。” 眼看这耿直的宝贵信息源要走,巴迪顾不得奋笔疾书的女伴,上前两步勾住艾文肩膀。 “那行,我不贿赂你,也不问你家主人私事。单纯谈谈心如何?”他示好的笑着,喷出含有香草味的烟火气。 艾文仍旧坚定,拿下对方手臂,“可我还要接人呢。” 巴迪更迷糊了:“接人?谁?” 过道上连片而起的惊呼给了他回答。 没穿正装,脸戴面具,手提一只土到掉价的旧皮箱,那名青年礼貌向所有前来搭话,对注视自己的富绅贵太鞠躬问候。更叫人惊奇的是,他竟能认出所有面孔,知晓这家生意,赞叹那家背景,轻松与人攀谈。 “莱特·莱恩!那是莱特·莱恩!” 女助理捂嘴惊叫。哑炮成功爆炸。 巴迪一向灵活的头脑锈住,等再回神,那艾文已钻进层层人墙,帮青年搬运根本不重的行李。他干巴巴自语着。 “这居然是真的?那个《玛格恩特的肖像》,《安德尔》的词曲作者,就是霍昭龙的养子。” 关于剧作,阿波罗报社虽有报道,但巴迪本人最讨厌那浮夸的啊噢吟唱,因此一场未看,都让报社其他组员负责。而他的消息还是滞后太多,不知如今被一众名包围的人,远不止‘养子’名头。 “我听说,他是现在新‘霍先生’最宠爱的,所以才能让安士白愿意给他放宽条件。” “宠爱?!那岂不是——” “嘘。你当我说了个瞎编的笑话就好。别再乱传。” “唉······如果可以,我也想请他到我家。” 另一个声音加入讨论。 “但我知道的不是这样。我姑父当初到场了那次‘不可说’宴会,虽然他之后再也不肯跟我透露,可我记得,那天晚上他回来明明念叨过类似‘养着养着,谁能想到假的变成真的’这样的话。” 手端酒杯逛一圈,没有雪茄的巴迪惊掉下巴,猛灌几口香槟才制住当场高呼的心。 这些消息,随便放出去一个都将为他们报社赚得巨大势头和利润。 可所有大报社中只有他受邀,便证明了对方信任他的‘公正’。或直白的讲,清楚他知道那些话不该说。 惋惜于爆|炸卖点,巴迪顺势远离热闹地段,揣测起这些秘闻的主角。 被酒业大亨当作养子放在身边多年的私生子。 如今才华横溢,经情人或更可能是亲兄弟引荐,初绽光彩的作曲家。 不,说是作曲家,范围还太狭窄。 那场前所未有的三部曲其一,《玛格恩特的肖像》,它作为一场歌剧在城中掀起的议论风暴,甚至能跟动荡局势下的战前征兆媲美。 南片山林的边界镇守军,最近已发现不下六处人为挖成的战壕暗道。 可由于没发现活人踪迹,本该严重到启动宵禁和封锁入口的问题,迟迟没引起太多人,尤其是生活只剩享乐消遣的上流人士们的注意。 这下,想借霍家继续攀高枝的小小私生子,也不知能暗喜到什么时候喽。 “戴面具见不得人,也不知真是脸的问题,还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啧啧。”巴迪俨然构思出阿谀奉承,善于伪装,有点才华的‘莱特·莱恩’。 他幸灾乐祸地嗤笑,低头发现酒杯已见底。 刚想出声招呼仆人,一只手朝他伸来,示意要为他续杯。 他递过去,毫不客气。 “给我多倒点吧,平时我可没机会尝到这种名酒里的真金,哈!我家的跟这一比,简直就是‘私生子’······” 挖苦调侃顿止,巴迪瞠目结舌,他指头瞬间无力,高脚杯脱离右手。 玻璃杯笔直下坠,却幸运被人所救。 择明托稳杯底端起,继续为其加酒,漂亮得未洒一滴。 “给,巴迪·费尔南阁下。” 二人彼此距离相近,青年眼中传达的敬重,巴迪一览无余。 “你、你认得我?”巴迪费解不已。 “您报刊的周游板块一直是我的最爱。当然,我没错过那期您与西里尔·柯姆先生共同出镜的精彩报道。您帮朋友钓上来的鳟鱼,漂亮极了。” 确实漂亮极了。 巴迪叼雪茄的嘴止不住上扬,心里赞同青年所言。但不是在指鳟鱼。 “多谢夸奖。”他挨近小声道,“我还以为我藏得够深呢。毕竟只有我那么报道,柯姆那片鸟不拉屎的边角农场才有人傻钱多的家伙肯光顾。” 择明学着对方,掩嘴像说着小秘密,“我虽然不富裕,可或许是个合格傻家伙。那期之后,我一直畅想着带我朋友去一趟。远离喧嚣,接近自然,未尝不是件修身养性的乐事。” 与他相视一笑后,这位报社总编主动与他碰杯敬酒。 “需要的话,我能免费为你提供钓鱼秘籍。作为最优惠的学费,你得跟我多聊几句。”巴迪举起右手强调,“但不是来挖你消息,采访报道的那种。真要有,我会专门移到工作日后。你这大主角的独家报道,我们同行间可是争破了脑袋啊。” 对方谦虚一笑,侧身示意。 “但今日您是我们霍子鹭先生邀请的重要客人,当之无愧的主角,我总不能让您被冷落。您说,对么?” 远处汇集着跃跃欲试,好奇且眼神灼热的人群,跟随青年回归热闹主场,巴迪出于职业习惯,脑中打字机哒哒敲响。 夫人小姐们接连不断上前搭话,肯向他递出手,接受他落在手背上小心翼翼的亲吻,与他交谈歌剧,香水,裙式,发型,就没有他接不上话的领域。 年长男士会为他的敬畏诚恳投以赞许目光,再冷硬心肠也会为其融化,被青年三言两语触及不曾表露的柔软之处,不知不觉倾诉。 巴迪再次啧啧摇头。 “真是漂亮极了。也不难怪,新的那位霍先生会如此‘宠爱’这个无所不能的臂膀。” 报社总编自语里,唯有一点没说错。 露台上俯瞰庭院的霍子鹭,终于承认那众人中如鱼得水,收割着宾客目光与钟情的莱特·莱恩,将是他当下,或许还有未来,不可缺失的臂膀。 “您说,您到底是怎么生出的这种人呢?”他开口,问身旁轮椅里的霍昭龙,“哦,我都忘了。您压根没养育过他,就跟我一样。” 即便今日是对方诞辰,他仍言辞刻薄,毫不留情。 转身企图找见那张木然脸庞上的变化,奈何霍昭龙依旧瞪着眼,沉默眺望远方。 除了他们这对父子,四下再无他人。 霍子鹭重新站到轮椅后,会帮父亲转动方向避让风口,同时不错过下方风景。 从老家主病情加重开始,他便一直这样亲力亲为照顾,体贴又孝顺。 而他与安士白的圆满合作,成功让几名顽固元老改观不少,肯与他心平气和交谈。他们放下成见,辅佐他掌权,指日可待。 可老顽固们殊不知,霍昭龙重病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霍子鹭冷笑总结局面。 “看到了么,父亲,您那个儿子就算穿得像个马夫,也彻底把三弟的风头抢了。可笑三弟现在成了他一个人的马屁精,只在他身后转,连伦娜夫人都再也牵不住马绳。” 霍昭龙僵硬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双目无神。 即便曾有择明代替解决掺毒药水,但经毒|素长期侵蚀没得到治疗,后期又不忍让青年遭罪,霍昭龙明知饮食用水有毒,也都一一接纳。如今他已眼珠浑浊,看不清物体轮廓。 长子的讽刺他听在心里,也总算确定一件事。 若他死亡,莱特那孩子不会再被霍子鹭怨恨,不会受霍子骥母子欺凌,更不会像过去惨淡,生活苦困。 悬着的心尚未落地,又被霍子鹭一句话高高吊起。 “真可惜,无论莱特·莱恩多么优秀出色······今晚之后,他不可能再当您的孩子了。您若还想做什么庇佑他,也太迟了。” 霍昭龙毛毯下的手蓦然收紧,恐慌担忧一闪而过,未能逃过长子眼睛。 一种复杂且痛苦的快意顿生,刺激得耳鸣加剧。霍子鹭难再控制情绪。 他绕到跟前与人面对面,双手锤向轮椅扶手,震得自己臂腕发麻。 “我母亲的遗产、家里不知去向的那个钱款漏洞,到底都在哪,都让你给了谁?!回答我!” 身体迟钝不代表思维受制,静静与长子对视,霍昭龙双唇透出条缝,依然不说话。 但在对方进一步失控,似乎要将他丢下楼前,他开口要求。 “把那幅画,拿下来。” 他指的是厅中悬挂的女人肖像。 画暴露当天起他用尽一切办法想要销毁,只可惜他大概气数已尽,斗不过如幼兽出笼,乱吠乱咬的大儿子。 “你说,什、么?” “画,拿下来。照我说的做,尽早。” 霍昭龙越是平静,霍子鹭便越怒不可遏。 他耳中嗡鸣彻底被呼啸取而代之,视野将被一片血红填满,这是理智崩裂,陷入发狂的熟悉征兆。 他听到自己抓起手杖,旋转前柄抽出长刃。 却及时被一道声音叫住。 “霍先生,客人们都在等您。林先生也到了。” 刚想暴起怒叱擅自闯进来的仆人,霍子鹭凶猛仰头,却被银面具在太阳下的光泽晃了眼,心绪渐渐安宁。 及时制止一场‘弑父’的发生,择明莞尔补充道。 “您让后厨给霍昭龙先生做的蛋糕已经端出来了,但蜡烛都没让寿星吹,现在就让霍昭龙先生休息,是否太早了?” 那些陈年旧事,腌臜秘密,还没从霍昭龙口中逼问清楚。 经提醒想到这点,霍子鹭理智回笼。他重新整理衣袖和情绪,面带微笑推着霍昭龙下楼。 前有莱特·莱恩暖场,后有他现身致辞,与林威廉摆足合作姿态向众宾客敬酒,这场宴会可以说一洗前耻,冲散前次那出闹剧残留的不良影响。 一直在握手敬酒,微笑逢迎,当发觉自己坐在大厅长椅的主位,霍子鹭握紧酒杯,忽然想到白天霍子骥的话。 这个世上,他最恨的人是霍昭龙。 但现在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复仇,他却与对方坐在了同一个位置,面对同样一批人,说着所差无几的词句。 心事重重最难伪装,作为今后暂时的盟友,林威廉一眼看出霍子鹭的迷惘。借倒酒机会他单独叫出对方,但不是为安慰开导。 “那件事,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他冷峻神色如常,“你想让我出面帮忙转移猜忌,可以。但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必须拎清。” 闻言霍子鹭顿时清醒,以质疑口吻求解。 “为什么您要有这个要求?” “若是成为我的家人,今后就不可与‘禁忌人士’暧昧不清。尤其是像你这样极负争议的人物。下个月,我会宣布让我侄女与他订婚。” 接触一段时间,霍子鹭对这男人直言不讳的性格有深刻了解,也很敬重。 但他最不喜决定被否,更厌恶别人自作主张。 尤其是对他的人。 “下个月就订婚是否太操之过急了,林先生。而且您怎么知道,这么做就可以改变现在不利居多的议论风向,而不是欲盖弥彰,起了反效果呢?”他偏头笑着,神似恶劣挑衅,“关于我和莱特,您今晚应该已经听到不少精彩动人的故事了吧。我还可以告诉你,他最早,可是为我断了一只手,至今未能全愈。曾甘愿为我拴上奴隶才戴的刑具,差点丢了命。” 林威廉镇定移开目光,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是隐隐使力。 有莱特·莱恩两次在密室的表意,他清楚那青年对霍子鹭绝没有那方面追求。 便也显得当下,这美得不可方物的男人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无比自作多情,触怒人底线。 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二人没有讨论出统一结果。 远处场地飘来一阵悠扬歌声,孩童稚嫩清脆的合唱消弭一切不快与烦恼。他们和其余散在各处的宾客一样,慢慢聚会庭院中央。 孤儿们经过打扮穿上崭新洋装,一张张脸庞纯真可爱,却又在唱着颂歌时,透着同龄人没有的深沉稳重。曲中拗口晦涩的词句,他们念得流畅悦耳,深情脉脉,比起专业歌唱团绰绰有余。 一曲终了,赢得满场掌声。 这次只作为观众欣赏到最后,择明第一个迎上前,自豪地对每个孩子微笑夸赞。 “你们家是哪找来的这么多可爱小精灵。那歌声,听得我心都化了,伦娜。” 听众席上,霍夫人被邻座太太搭话,她笑着随口解释两句,视线便又转回前方。 和别人不同,她在看的是面具青年掩饰咳嗽,哈气暖手的动作,捕捉对方忽然虚浮,隐约脱力的恍惚身形。 看来是成了。 女人心中暗道。满意离坐找到林中小径上独自喝酒的儿子。 “子骥。”她轻唤对方,却什么也没再说。从玛瑙色的手包中逃出一枚食指粗细的注射剂。 霍子骥靠树而坐,他接过药剂,仰头饮尽酒水。舒爽呵气后吐出一问。 “这么多这种稀奇宝贝,您到底是哪里讨来的。我很早就听他们说,货源被限制了。” 霍夫人不予以解释,环顾四周确定隐蔽后嘱咐。 “这你不用知道,按我说的给他注射就好。” “然后呢?” 对于追问,霍伦娜眼中闪过不耐。但小儿子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身边,她蹲下掏出手绢,为人擦拭嘴角酒渍。 “之后就交给我,我会为你铲除妨碍你的一切人的。” “哦?有谁在妨碍我什么事吗?我怎么不知道。” 霍夫人擦拭的手一顿,拧眉声音严厉起来,“不要开玩笑,子骥。” “我没在开玩笑。” 霍子骥说着站起身。 他比霍伦娜高出一大截,俯瞰视角让他能在昏暗中仔细观摩母亲保养得当,仍旧年轻娇媚的脸庞。 “实话实说吧,母亲。您一直以来想铲除的,到底是妨碍我的,还是妨碍您享受荣华富贵的。”他拿出自己招牌式的坏笑,但却是第一次‘调戏’这个生养自己的女人,把玩对方新烫的卷发。 “您可以不用重复对我解释争夺这份家产到底有多重要,我从小就在听,已经倒背如流了。” “你什么意思,霍子骥。”霍夫人喊他全名,愠色若隐若现。 “意思就是,我突然发觉,我可能没有我原本想的那么喜欢蹚这趟浑水。从价值上看,它对我来说已经是废铁了呢。追求意义上更是。” 在玩世不恭小儿子的口中听到‘价值’,‘意义’这等词汇,霍伦娜一下缓不过神。 对于她表现的难以置信,霍子骥渐渐没了笑容。 关于白天那稀奇古怪的论题,什么才是赋予价值的正主,莱特·莱恩本人的解答没了下文。可他觉得,他隐约猜到答案,且明了其中含义。 寻欢作乐,处处留情,以他从母亲身上学来的技巧手段混迹圈层。他很享受,实话实说。 最初为什么会去学会去用,他原本以为自己忘了。 但就着发苦的白葡萄酒,经过不是很费劲的回忆,原因轻而易举找回。 霍子骥两指夹着针剂,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如果我说,我退出了,我们一起退出。反正家产有霍子鹭打理,亏不亏待我们是他的事,我可以跟别人一起做生意,照样能生活。您肯愿意吗?” 母亲的回答让他闭上了眼。失望至极。 “你在发什么疯?都这时候了还在说这些不着边际不靠谱的。” 沉了沉脑袋,霍子骥再仰起脸,咧嘴笑得没心没肺。而他解释道。 “哎,别生气嘛。您的儿子今晚比较闲,酒喝得有点多脑袋糊涂了。您就放心吧,这根宝贝,我绝对不会浪费。” 霍夫人欣慰一笑,再次用沾满玫瑰浓香的手帕为他擦拭脸颊,柔声鼓励。 “听话,子骥。你要理解,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也要相信自己,你不比霍子鹭差。现在霍子晏走了,你父亲又卧床不起,你的胜算比以往更大。” 目送女人如鸸鹋昂首斗志高扬,款款离开,斑驳树影下的金发青年苦笑渐响,对着前方背影喃喃轻语。 “我只想听你一句表扬。真心的,为我高兴的······” 爱我的那种。 针剂药水照旧被他送给大地,空酒杯空酒瓶他本想随便丢在地上,但想起这里也是某人的‘养花区’,他顺手带回会场准备做戏。 与他搭戏的主角很好找,就在被最多人包围,欢声笑语最响亮的地方。 上前时,霍子骥少有的犹豫片刻。 因为他看见不少熟悉面孔,都曾是他搂过哄过的旧情人。 “瞧啊,莱恩阁下,那好像就是我说的粗鲁的男人呢,一点都不懂得如何对待女士。” 一位小姐骨扇轻摇,故意揪出鬼鬼祟祟的霍子骥。 引以为傲的厚脸皮突然失效,今日被这些少男少女们盯着,他竟萌生出尴尬退意。 “确实如您所说,三少爷有时候不太懂得变通,让人不快了。” 莱特·莱恩的声音让他那点心情一降再降,只想调头就走。然而对方的下一句,却又让他不受控制转回身体。 “但埃希琳小姐,人是会变化突破自我的生物,且往往成长居多。我听说三少爷正受一位教师指导,相信他······” 那如涟漪轻荡的腔调仿佛具有魔力,能让人不由自主跟去全身注意,最终陷于一双含笑蓝眸。 与微微发怔的霍子骥对视,择明耐人寻味说完后话。 “请您相信他,一定会变得不同于过去。” 下意识摆弄衣领又梳理发丝,霍子骥笑容满面走上前时,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圆舞曲。 曲中欢愉经旋律传至每位宾客,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全身心享受。 劳尔·克劳德已独自在长廊尽头观望许久,她好不容易摆脱上次的杰里尔·伯恩,才摸索到让她心烦意乱的‘原因之二’附近。 清冷圆亭下,一道倩影正捧书静阅。 因为视力极好,她远远的就看清封皮,是她在书店看过的《特洛伊》。 不过对方同时在查阅另一本翻译书,估计看得有点吃力,一直停留在首页。 呼吸时快时慢,心跳却是始终微快,点头下定决心后,劳尔悄悄靠近,只在最后几步时提高音量。 “她的眼眸,让我有起兵征战四方的念想。” “我这奴|隶躯壳,没有英雄王的威猛身躯,金色长剑,不及她丈夫富甲一方,英俊倜傥。但我知我有一种勇气,去犯他们谁也不敢触怒上天的罪孽。” 她学着莱特·莱恩白天朗诵的口吻,成功得到对方抬头时暗含惊喜的诧异目光。 浅金长发,白皙肌肤,女孩脸庞小巧却不稚嫩,一种柔雅经长而细的凤眼放大,给人以初雪般的静谧与美好。这是上次银行长之子杰里尔带来的女伴,夏洛·史达琳。 这会儿劳尔又在感谢起让她脚痛的青年了。 她清了清嗓子,念完最后一句。 “我敢保证,若她看向我,轻声对我说‘逃’,我将为她挣断我自生时佩戴的枷锁。” 出乎她意料,夏洛表情微妙思索半晌,最后低头掩嘴,小声的笑着。而她马上就知道缘由。 “我敢保证,若她看向我,轻声对我说‘来’,我必会她戴上洁白手套,将脸贴向她的温暖掌心。”夏洛捧起书示意,“虽然不知道您是在哪里读到的译本,不过,这后半句的意思是完全错了。” 霎时间,劳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连忙转身,愤恨咬牙,内心狂啸。 那个莱特·莱恩! 居然又敢耍我! 在劳尔极力想找个缝钻进去时,夏洛又发出让她脸红心热的笑声,白丝绢包裹的右手轻拍身边。 “我正好在试图完整翻译这本书,克劳德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陪我一起呢?” 红鞋子在光洁地板上蹬步,哒哒响声轻快。圆舞曲奏完时,紫萝藤下两名少女已并排而坐,红发金发末梢逐渐缠绕。 相隔十多米的另一条长廊,择明不再观望,转身沿原路离开。 “不知道最近,终点最远的单程火车票贵不贵啊。”他有意无意自语。 【系统Z:是您打算去哪么,主人】 系统追问得紧,择明延续着白天调性,坏心眼抛回问题。 【你猜猜看,Z。如果你这个猜对的话,我就告诉你那本书讲了什么故事】 “话说回来,今天都没怎么看到之前的雇佣兵先生们了。”他忽然出声,手绢用力擦着鼻子,畏寒似得打冷战。 他话音刚落,对面方向窜出几个人影。 以阿米特为首的雇佣兵仍带着武器,专程来堵他似得,一现身先站好阵型。 “那可不么,”阿米特卷着舌发音,“因为你吹的枕边风,我们现在可是在霍先生那失宠,莫名其妙成了多余人,马上就要被踢出去了。” 择明重重吸气,为难摇头,“我想,几位先生大概误会了什么。做决定的一直是子鹭,我不过是他身边的闲人,只会些不值一提的花哨技艺,哄人开心,陪人下棋解闷罢了。” 谁曾想他这番话竟引得他们笑得更欢,彼此嘀咕母语方言,望向他,眼神揶揄又鄙夷。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工钱都会到我们兜里,也有其他老爷太太缺人手,这地方留不留无所谓。”阿米特选择不再纠缠,准备潇洒离去。 才走出三步,他们又被那清亮声音叫住。 “阿米特先生,今夜盛宴难得。不如您也请去到席上,好让我们感激您近段时间给子鹭的帮助?” 邀请中的恳切并未作假,蹭一餐美酒佳肴倒也不亏,权衡片刻后,一行人按泽明指示的路往酒宴走。 奇怪的是,宴会场地出现异样的喧闹。 议论,惊呼,窃窃私语,合成一首不和谐的怪曲,而其中的主导旋律是尼尔他们的亢奋高呼。 “我找到了!我们找到了!是宝藏!” 男孩被一圈比自己高的成年人包围,举起手中之物。 那是枚磨损严重,但光泽依旧的金币。 在所有人还没回过味前,职业素养极佳的巴迪出手迅速,第一时间冲出人群。 他先是检查金币,确认其超出想象的存在价值后,不敢置信追问。 “孩子们,孩子们!告诉我,你们在哪找到这个的?” “在太阳穿越的火荆棘丛,蝴蝶栖息的蓝色沙地!我们刚刚就是在这的迷宫里,紫罗兰花架下的地洞找到的,不过只有一个,包裹它的布都烂了,一碰就碎······” 歌剧台词,传闻宝藏,孤儿手中货真价实,纯度极高的金币。 新一轮风暴辐射,不过却是寂静了人群,将激烈情绪转向心里掩藏。 作为毫不知情的庄园主人,霍子鹭脸上的诧异不比轮椅中的霍昭龙轻,霍子骥打量金币一头雾水,曾经的酒肉朋友来打探,他一问三不知。 最后到场雇佣兵们拥挤在外沿,互相交换的眼神比语言更加易懂。 那是不肯乖乖接受解聘,就此离去的酝酿。 交头接耳的人群里,林威廉默默走近,认出那枚金币。他心知这一定是那青年的手笔。 上次的木盒他只保留了吊坠账本,其余东西皆交还给第一发现者,即莱特·莱恩。任其处置。 暗地张望各处,他始终找不到宴会上最瞩目的身影。 而在他几步之外,有人正与他做着相同的事。 直觉作祟,宴会到场起伊凡·贝内特便一直留意周遭。 当金币出现引发轩然大波时,不知为何,他立马想起了那副海报,亦想起一个自上往下,惬意俯瞰的人影。 宛如半信半疑的猜测,医师仰头望向高处,无奈夜色太黑四周灯火太亮,他只看到主楼黑洞洞的窗户,因风舞动的帘布,分不清哪有人。 四层霍子宴的画室,择明心满意足缓缓拉上窗帘,摘去面具。 地上摊平本该在剧院的海报,他开始用特制颜料覆盖底色,多次罩染。 左手快而稳,每落一笔,犹如坯刀雕琢,让平面绘布隆起血肉骨骼,人形半身呼之欲出。 作画几乎是与伴奏的嘈杂人声同步结束,泽明收好海报,也收起桌上的小小镜子。 戴回面具时,他不禁浅笑感慨。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Z。这里的宴会,总是能比其他地方更热闹。” 40 打破的声音是pop!-40 F-R-…… “偶然还是确有其事?魔鬼的宝藏上周由一支孤儿合唱团发现, 据马歇尔学士鉴定,被找到的金币很可能是三十年前一批下落不明的跨洋······真是胡说八道。” 阿波罗报社三层办公室,总编巴迪停止念诵。 研读同行报纸是他必修课之一, 以趋利避害,找准卖点。 上周晚宴, 霍家庄园发现金币经过口头相传发酵,佐以三流报社添油加醋,算是传遍周边方圆百里。 若非霍家财大气粗,有雇佣兵镇守周边,恐怕早有无数人涌来,不分皂白先把草场挖一遍,连马粪都不放过。 阿波罗是唯一未报道的报社。巴迪当日作为宾客在场,不便大肆宣扬是原因其一。蓄势待发筹划一场重大专访便是其一。 心神不宁,来回踱步, 叶纹红铜烟灰缸溢满他的烟头且还在增加。 巴迪种种异样表现引起下属的好奇窥探。 但大办公室与外间隔着玻璃窗,总编帘子一放, 那便成了只秘密盒子, 将他也关在其中。 “费尔南先生, 不太对劲。”副编辑困惑道, “往常别家新刊一出,他就像追车的狗, 非要赶着一较上下。结果晚宴回来后, 他只在家和报社往返, 闭门不见人。” “档案室也被他锁了。说是整修不让进。”女助理补充。她近日难得清闲,桌面不见待整理的手稿,于是她扯过一旁报纸。 别家报社加急赶出的晨间报,首页最大板块, 赫然刊登着另一条轰动新闻——安士白剧院新投资人林威廉,已确认接替市长之位,管理伊亚郡。 会议早在半个月前结束,老市长多次与林威廉单独面谈,十分看好这新人,期待他将伊亚郡打造成独一无一的歌剧之乡,享誉全国的艺术摇篮。 安士白与林威廉的名号得以顺畅传开,区区一名‘新贵’却为老家族们青睐信任,皆离不开以霍子鹭为首的合作方牵线搭桥,鼎力相助。 无形绳索捆绑,已然将双方越捆越紧。 他们联手唯一搞不定的难茬,就剩本地的流氓老帮派。 “两大人物相聚,齐心协力,果真会引发惊天动地的事变。”女助理说道。 然而事实与她猜测得有所差异。 楼下轿车内,两位大人物面对面而坐,气氛并不融洽。 甚至有点针锋相对。 “恭喜,林先生。顺利坐到市长之位,今年丰收节盛宴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庆祝仪式呢。希望未来您能一直保持这公正作风,不要以权谋私,犯了欺压守序良民的低级错误。”霍子鹭满面笑容,手杖不离身。 谄媚词句从他嘴里说出,充满违和。 若带入林威廉情境,谁都会像他不悦皱眉,琢磨其中冷嘲热讽。 “多谢好意提醒,不过霍子鹭先生是否是贵人多忘事?”他直言道,“我记得,‘良民’可不适用所有人。能一手遮天,牵动群众议论话头的,显然不太符合吧?” “哈,您说得在理。看来我一年轻人,能从老前辈您这学到很多东西。” 霍子鹭爽朗大笑,右掌覆着权杖顶端,摩挲着他的刀柄接缝。 林威廉嘴角微扯,单腿翘起岿然不动,紧盯着那张艳丽脸庞。 真碍事。 一人想法可喜可贺达成一致,平和对视中暗流涌动。 因为上次意见不合又突发‘金币事件’,他们迟迟没能宣布莱特·莱恩与林威廉认亲,成为父子。 是真正意义上有血缘的父子,意味着他与曾经的马夫父亲或霍昭龙统统无关。 如此一来,什么私生子、什么来历未知的情妇生母,皆与莱特一刀两断。唯有身家清白的新市长与其血脉相连。 精打细算到这步,霍子鹭毫不吝啬对自己的夸赞,却不知他提出的对策真让两个血亲相认。光明正大的。 车门忽被打开,迎接一人双双投来的锐利视线,择明颇感意外,及时解释道。 “抱歉,我忘了件东西。”他指向座位上的信封。 两只手不约而同接近,又在其主人对视一刻止住动作。 不同的是,霍子鹭彰显着‘年轻人’的速度,他快狠准抓过信封,成功抢先一步。 递去前他食指撑开封口,轻哼挑眉。 “寻亲启示?” “是的。” 择明大方拆开封纸,亮出亲自撰写的内容与手绘肖像。主人公是那名留在伊凡家的疯妇。 “我想,巴迪先生心善热情值得一信,不如趁此机会帮那夫人找找家属,好让一家团聚。” 在场三位却凑不出一对父母,话题引起不适。 但多愁善感显然不是两位痛失亲人,心有所怨者的常客。 霍子鹭一再浏览寥寥无几的文字,扫描般多次记忆肖像,还回后难掩嗤笑。 “如果不是对你的烂好人心肠有所了解,莱特,我真以为你有独特癖好,专程挑孤零零的落单疯子照顾,安放你泛滥的怜悯。”他轻点嘴角,暗色眼眸往对方脖颈一瞥,“有些疯子发起病来,是会咬死人的。你就不怕?” “与常理相异固然危险。可究其原因,不过是彼此尚未找到相联结的点。一言蔽之,无人接纳理解,隔绝于无形屏障,实在是······难以溢于言表的孤独,您觉得呢?” 末句反问声很轻,听着仿佛是专程为自己而说,霍子鹭如受安抚,手上力道顿时放松。 林威廉特地等到一人对话结束质问。 “如果你要帮她寻亲,为什么昨天排练我在的时候不说。” 十多年来私下培养一支势力专为自己所用,总体虽比不上霍家的可用人脉与火|器储备,但找一个区区疯老妇的来历,小菜一碟。 “先生,您忘了?关键期不要因以权谋私落下话柄。即便是为了我。”择明恭敬道,“我并不希望您初上任就被尚未公布的‘儿子’牵连,查出与私人帮派有瓜葛,在一些正义议员那脸面全失。那,我岂不是忘恩负义的大罪人了。”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林威廉选择沉默。 霍子鹭拇指压过唇角,打量年长盟友的目光里沾着点幸灾乐祸。 遵循一碗水端平的原则,择明转头又道。 “哦对了,霍子鹭先生。秋季盛宴近在咫尺,您上回对我的承诺貌似还遥遥无期。信守承诺这一优点,您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吧?” 昳丽男子坐直,掌心擦长裤面料。忽然局促。 “那枚金币一直没头绪,而某些想钱想疯了的家伙还需阿米特他们对付。但琼斯、诺曼那边已经愿意给我增派人手,总之,我会一点点替换掉。” “呵,年轻人的信誓旦旦呢。”老前辈有意无意喟叹,充满暗讽。 闻言霍子鹭抿嘴,满心不甘。他朝择明甩去眼刀。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在歌剧里加了让人误会的台词。” 偏偏上次为霍骊庆生,庄园里的迷宫花园重新整修,恰好符合描写,有着荆棘栅栏和千里迢迢送来的稀有白沙。 当庭院宴会亮起大灯,恍若太阳于燃火荆棘中高升,沙地转蓝,石亭投下阴影,呈现一只巨型蝶状。 择明苦笑,主动道歉。 “是我的过错。平时我一直教育孩子们要有冒险探索精神,如今看来,反而是太过,弄巧成拙。不过金币我的确不知其事。看地洞掩埋的痕迹和周边植物长势,大概,很早之前就藏进去了。” 霍子鹭摆手示意之后再论,择明则一步三回头。 临近大楼入口,他手绢擦拭鼻前,转身不放心问:“我就再确认一次。两位刚刚,不是在吵架吧?” “怎么会?你想多了。我和林先生交情甚好。” “没有的事。我们不过是在讨论正题。” 回答迅速异口同声,双方笑脸冷脸相对,向外辐射碰撞的气势场。 择明选择‘被说服’,进楼与总编巴迪见面。 他的出现让一层女招待激动惊呼,引发不小骚动,没等到一楼他人就已被团团围住。 因为是报社,纸笔随处可见,职员中不乏他作品的忠实追捧者,索要签名又握手问候,脸红面热喋喋不休。 主编巴迪闻声寻来时,招待室里三层外三层,压根瞧不见重头嘉宾影子。 咳几声无果,他愠声大喝。 “大家上班时间还这么兴奋热闹,是知道我准备裁员,抢着报名了吗?” 人群重归安静,片刻后自动分开一条路。与招待其他贵客不同,巴迪上前领路,亲切拍打择明后背,说三句话两句都带笑。 进门一入座,择明便先追问。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费尔南阁下,您刚刚的气话是说要裁员?” “什么气话不气话。”巴迪烦恼咂嘴,倒上两杯橙红威士忌,“你在大剧院和庄园往返,有人伺候不愁吃喝穿,自然不知道近来生活变化多大。现在买一袋小麦粉,你知道要出多少价钱吗?” “是往常的五倍。据我观察还会上涨,涨幅甚至要翻往年秋季的十倍。” 回答快又准,巴迪诧异语塞。 择明笑了。 “怎么说我还是时常上街的,更别提我自小受马库斯照顾。直到今年六月末为止。” 无论是他还是真正的莱特·莱恩,都不曾像位气派少爷,活得锦衣玉食。 【但快乐这项财富,我拥有得比他多。你说对么,Z】 【系统Z:是的,主人】 有择明接话化解尴尬,巴迪继续发言。 火拼消息不胫而走,民众间最先爆|发恐慌,开始捕风捉影。 有人辞退勉强温饱的工作,想要迁至安全地段隐居,有条件者直接离开当地自保。因而几大家工厂不得不歇业,农耕牧渔作业产量骤降。 商人照旧外面进货,物品尚未稀缺到炒上天价。可对日获百万千万的本地富绅们来说,本月亏损可谓是不小打击。 巴迪敲打烟斗,零星火点溅至作废油纸,烧出黑色破洞。他深深叹气。 “裁员并非我一个人的决定。与其支付不了所有员工工资,还不如让他们趁现在有钱可拿,早点走人。” 择明:“您的意思是,这场对峙会升级成荷枪实弹的战争?” 巴迪迅速摇头,“不,我只是比较悲观。总爱往坏方向想,事实上,南片山头那群人战壕挖得有模有样,可却缺少最重要的东西——武器,我们都知道,山上除了木头就是石头,没矿洞没工厂造不出枪炮,更挖不出金币来买零件和图纸。双方真要开战,最先遭殃的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但归根结底,这还得看我们新市长的态度。” 话回正题,报社主编摊开两本记录册,紧捏钢笔。 那握姿太奇怪好笑,择明不禁多看了几眼。 “虽然谈话有一会儿了,但我还是另外起头吧。”巴迪边说边记,不漏一字,“今晚是《玛格恩特》第一卷无偿公演,遵循唯一要求,观看者进出剧院佩戴面具。前三天重复上演第一卷,尽管收取最低门票,但仍给安士白带来丰厚利益。作为采访者与忠实观众,我的第一问是,如果晚上我抢到前排,还能近距离欣赏你的指挥吗?” 首问别出心裁,逗得择明不禁发笑,用手绢掩饰轻咳。 “因为某些缘故,今晚乃至之后我不会再担任指挥。每场彩排我都与大家共同参与,我身边都是十分优秀的人,他们天资聪颖,懂得变通但又信念坚定。”他低头,指尖拨弄球形冰块。 他在观赏球冰自行旋动沉浮,卷起细小气泡无数。 “现在,全员就位。我已是那个可有可无的指挥,相信我不在,他们仍会呈现一场精彩演出。” 巴迪手揩过鼻尖,似懂非懂点头,他接连抛出几问,青年中规中矩回答。无论对霍家,还是对安士白递来橄榄枝一举的态度,皆无可深挖之处。 情况有所预料,大总编心态如常,只专注享受当下。 油墨与威士忌两种最爱气味混合在四周,早间日光倾斜漫进十字窗棂,照得人全身发暖,骨头发酥。其中极乐是,有一个仿佛从出生起了解他至深,甚至比他还懂自己的人,正眼眸含笑与他相望攀谈。 惬意超乎想象,不知不觉吐露心声。 或许下一次。巴迪动笔时想。 下次初夏时节,他能捎上青年和对方友人前往农场钓鱼野营,欣赏璀璨星夜。 四十分钟一晃而过,眼看采访结束在即,巴迪合起本子。 “这是我的压轴一问,莱特,但我选择不刊登在任何地方、告诉任何人。仅出于个人好奇和关心。” 他如此郑重,择明放下酒杯端坐。 “您说,费尔南阁下。” “你一直没正面回应过庄园找到‘金币’的事。那关于你在歌剧中谈到的真实原型,到底是什么。是宝藏?还是某一人物?亦或是······那个‘魔鬼’。你着重提它,又创造出剧本的用意又是什么?”作为虔诚教徒,巴迪因抗拒那名号而降低音调。 他发誓,他瞥见青年脸上飞闪而过的神秘笑意。 “若不是您,我会说‘抱歉,无可奉告’。” 择明站起,于房中缓步走动。 墙上挂着巴迪与各类人士的合照,他找见一张尤为熟悉脸庞。 那是霍家第一位夫人,霍子晏母亲。照片中两人都很稚嫩,身穿同款学院制服,婴儿肥的脸蛋堆砌出的笑容像刚打发的鲜奶油,纯粹干净,掩饰不住浓烈情感。 他靠近相框,吸气辨别着烟酒味之外的薄荷淡香。 巴迪一直在等他继续,可他话锋一转道。 “阁下,若您不介意请容我一问。活到您这岁数,您曾心怀的梦想和您抱憾至今的事物,是何种关系?对等,包含,又或是毫无瓜葛?” 健谈总编缄默,牙齿咬住口腔内|壁。此为抗拒时他会犯的坏毛病。 “人们时常将职业追求和人生梦想混为一谈,他俩彼此掺合,确实搞得有点不分你我,无法辨识。但事实是,有些时候,他们区分得势不两立。譬如,当套住头的帽子被捣蛋鬼摘下来时。” 话给别人听来一头雾水,总编心中却是惊骇万状。 对方竟引用他过去某篇文章的句子。 十五年前?还是一十年前?连他都记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他曾将‘打翻套头帽的捣蛋鬼’喻为现实,抨击着那时候,那年代同辈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反抗压榨,不受约制,突破阶层的新希望。 “当选择处在不同极端,权衡两者就尤为折磨,舍弃哪方都将成一大缺憾。在下身世虽坎坷,但胜在足够幸运,不必挣扎纠结。” 巴迪抬头,下意识张嘴。 原来择明不知何时坐回原位,对他微笑轻晃酒杯。抢先开口。 择明:“您问我原型是什么,设置它的用意。我只会回答,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我个人的终极梦想与职业生涯的追求。创造独我一无一,绝无仅有的杰作。像——对待一个挚爱,不愿弥留遗恨,不容谁伤害诋毁,哪怕那个人是自己。先生您,体会过那般心情么?” 除去中段停顿,他的答案标准,甚至保守得无趣。 不过眼下,总编心早飞离办公室。 他想到自己,想到年轻时无数场踌躇满志的宣讲、鼓动和游|行,向慕恋者描绘未来愿景,承诺会与之相配。那时,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垂首回归现实,眼里所映,不过是衰老发福,言行圆滑奸诈的中老年人。一双手常年夹烟书写,触摸油墨纸钞,肌肤发黄指腹发黑。 宝贵的剩余时间就这样在沉默中浪费。 【系统Z:您似乎特别喜欢让人自己深陷窘境,看着他们挣扎抉择,主人】 择明正专心注视总编,闻言举杯朝空气一碰。 【中心近在咫尺了,挖掘者,再加把劲。哔嘟——友情提示。你方向大致正确但还不够深,试试看往东南方向偏】 模仿机器口吻,此为择明新想出的花招,专门作弄系统。可能还有训练。 至于糊弄自己真实想法从而不让对方记录,顺带罢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巴迪自语,手颤抖着添酒。 这场舒心谈话瞬间变得痛苦万分。 没有人会来救赎,会像蹒跚学步摔倒时拉他一把,教他如何行走。他心知肚明。 一只手蓦然闯入视野,覆有薄茧,修长但不美观。几根指头弯曲得不自然。 “感谢您的招待,若未来空闲,我指的是局势平稳后,希望能请您到教我如何钓上鳟鱼。”择明语气柔和,充满期待,“七月最肥美可口,最漂亮的鳟鱼。在那家农场里。” 常年的职业素养督促男人站起,匆忙握手。可他始终没放开,渴求着继续对视。 “那你觉得,这种遗憾是能重新弥补的么?我指的是、到我这岁数,我还能——” 如此虚心又迫切地求问,年逾五十的大总编恍若回归赤忱的少年期,急需一只领头羊,一位好教师。 话停于择明擅自抽回手臂的动作。 展示般转动手腕,他不经意感叹。 “我的医者朋友曾断言,我这辈子无法再接触钢琴,在下至今亦避免在人前弹奏。但您瞧”,他双臂一摊朝前,“峰回路转不是戏言,差点失去一只手,才使我大胆许多,敢于实现过去仅存心底的事。” “所以你才会突然向原来的霍小姐献上《安德尔》?”尚在混乱状态一时嘴快,巴迪干笑连忙转移话题,“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见谅见谅。” 择明笑而不答,出门时像才想起什么,停在楼梯档案室前。 拿出兜中信封,他特别恳求巴迪保存寻亲板块直到疯妇亲属找来。 “我家报纸腾出一块地给你,这不难办。倒是你提出来我蛮意外的。”巴迪瞅着肖像,对那写实的恐怖画风不敢恭维。 “该怎么解释好呢,这位夫人让我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令我想起母亲。” 首次听他主动提起生母,巴迪好奇尚未冒芽又因他下个请求发怔。 “另外,费尔南先生。烦请您再帮我刊登一条信息,给霍家一少爷,霍子晏。” 巴迪夹出烟卷,努努嘴笑意勉强,“我很想帮你,莱特,可霍一少毕竟还是霍家人,保留有继承权,我一小小报社擅自——” “尽管霍子鹭先生一直没公开,但我想,子晏脱离家族已是不争的事实。”择明右脚于上级台阶一跺,侧身俯视着人,“我并非要与霍一少通风报信。是仅以朋友身份请求,期望他报平安。何况,以子晏的品格,他也不屑于守着一亩三分地争抢。我了解他。凡是他做的决定,必然有其正确道理。” “若您还顾虑,我便改用暗语。朋友间,总得有些不能为人知的悄悄话,对么?” 到最后声调放轻,故意挤眼,威迫感顿消。 总编发愁再陷挣扎,可比在办公室含蓄不少。待手中烟燃尽至底部,他才点头松口。颇有些勉为其难。 送走而今的全城大明星,巴迪火速下达任务,预备傍晚前印出专访晚报。他派出三分之一下属,整栋楼眨眼变得静悄悄。 再三确认四周无人,他敲响档案室门,两声重,一声轻。 里面没回应,他索性开锁飞快闪进屋后。 方形储藏室当中清空安置了张板床。硬纸壳箱作木桌,摊放遍布标记的地图,砖墙尤为壮观,上到下左到右贴满行踪字条,结成一张巨幅大网。 排列它们的人颇具艺术眼光,不仅分布整洁,还有意组成完满图形。 这些皆出自桌前的年轻男子之手。 掐灭烟,巴迪开门见山。“我有话想说,小子。原本我不想插手你那档子危险事,看在旧识的份上才保你住几天,现在我改主意了——” 话说一半发觉古怪,巴迪走去几步。 男子与莱特·莱恩年龄相仿,胡须拉碴麻衣发黄,黑发未修剪捆成马尾,像狂风蹂|躏后的牵牛花架,卷曲乱翘,东倒西歪。 他双手用力撑桌,低声喃喃。 “他说,他了解我,我做的都是有正确道理的。所以,他是已经找到我留给他的······” 狂喜,不敢置信,汹涌期待破笼而出。 听出这些灼热情感,巴迪疑惑更深。 唯一知晓缘由的,大抵只是返回剧院排练,全程带笑的择明。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劳尔形成鲜明对比,排练持续多久,她就在一旁吃水果点心多久,嘴里塞满食物,敬业过冬天前的松鼠。 这只小松鼠趁下午茶间隙拽着他远离人群,开口埋怨酸味呛鼻。 劳尔:“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哦,我还没公开宣布的未婚夫。” 择明:“未来能与克劳德小姐这般妙人结合,是我死后下地狱才换来的福气。” 少女白眼一翻,直抖鸡皮疙瘩。 “得了吧,你明白我俩是做做样子。谁让你那位兄弟偏要外传跟你是是睡一张床的关系。如果承认你是‘这个’还好,那你们就只是兄弟俩感情深,若不是的话,唉。”她翘小指做手势。 择明不接话茬,在她注视下探出扶干。 这是劳尔上次亮过相的大门阁楼,身后为一间私密会客室,聚集着林威廉与各方亲近盟友。众人正商议今晚第一卷公演之后,安士白如何应对各方反向。 经金币一事,万众瞩目的《玛格恩特的肖像》不再是歌剧那么简单。 “我记得,克劳德小姐曾说,您是来寻求佳偶的。”择明特地看向对方,“要我说,以您劳尔·克劳德的身份,唯有一种婚姻可维系最久。” “哦?哪种。” 劳尔兴趣缺缺,卷弄发丝漫不经心。 “首先,林先生是不会允许您表露自己的真实。这便意味着,您若真遇上哪位情投意合的男士,可他对您身后的林先生不利或没有存在意义,恋情必须无疾而终。” 没料到开幕如此大胆直接,劳尔差点失态。 她勉强收住震惊,余光瞄向那张|张|合|合的嘴。 “我不敢揣测您与先生的关系,亦或是他留你在身边扮演亲侄,充当眼耳口的用意。然据我观察推测,他在乎自身,远远超过对您。否则,您也不会有上次糟糕的‘赌气’悔婚,为躲风声而来到伊亚郡呢。” 缄默少女收回余光,眼珠乱瞟。 她唯独漏掉身旁,仿佛这样就能逃脱那道声音的纠缠。 从半死不活奴隶堆被威廉捡去抚养,习惯根植成原则。形容她忠心耿耿不贴切,她不过是绝对听从任务指令,对‘养父’交代的任务守口如瓶。 她自认执行完美,没有破绽。但她多次在青年这碰钉子,今日也不意外。 又被言中了。劳尔不安地想。 “······综上所述,克劳德小姐仅适合与您相匹配‘角色’,即,能配合接纳您的同调人物。人前恩爱美满,人后和睦相处”,宛如自夸般,择明挺起胸膛,“至少在厨艺上,你我灾难得旗鼓相当。不会出现双方互相唾弃的情况。” 劳尔气不打一处来,粉拳将择明锤开半米。 捂臂赔笑,择明忽然示意少女往下看。 豪华轿车停在剧院门口,下来的人手捧玫瑰,昂首阔步,满面春光。等不及小步跑上阶梯,把同行侍者甩在身后。 “又来了。”劳尔啧嘴。 因在同一间包厢相识的银行长之子,杰里尔,自那起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跟加热失败的太妃糖似得,粘牙难缠。 “他也是您目标之一么。” 择明的话再次令劳尔心下一凛。 不知问题在于她还是对方,狡辩糊弄瞬间困难。她终究是叹气默认,继而两手环在胸前,无奈嘀咕。 “总之不是你就是他呗,正好那家伯恩银行,威廉想查很久了。” 放高|利贷起家,暴力收息积攒巨额本金,恰逢饥荒向皇室捐资有功,这才荣获一个男爵头衔,逐渐收敛气焰。可杰里尔家依旧是纯正的‘□□银行’,各种本地乃至外地不见光的钱款偏爱流向这家银行。 “其实查那银行,并非只有让您接近继承人一个法子。”话音刚落,择明受人以警觉瞪视。 “你费尽心思出主意却找我而不找威廉商量,到底想说什么。”玩笑嘴脸不再,劳尔难得冰冷,目光带刺。察觉屋里有人看过来,她亲昵挽上对方手臂,开口照旧凉飕飕。 “我不信你把我当朋友,真心为我着想那类说辞。” 没有证据,没有分析,感官催生直觉,告诫她如此。且越是接近,就愈发肯定。 看着娇美少女散发杀气,面具青年一手轻轻覆上对方后背。手掌保留恰当间隙,尽显绅士风度。他垂头笑道。 “真伤人心呢,克劳德小姐。前不久您说喜欢我,我还开心了很久。” 【若能让古灵精怪的野雪貂喜欢上,我大概能庆祝三个月】 【系统Z:您曾说驯养马驹成功一定要到草原驰骋。我一直帮您记行程到今天】 系统条件反射般挖苦式回嘴,让择明无言以对。 “阁下!莱特阁下!第四轮彩排要开始了。”汉斯小跑呼唤,边用手绢擦汗。这些天忙于应酬,他那肥硕啤酒肚又隆起几分,腹部的纽扣岌岌可危。 定睛看这对依偎着的年轻男女,汉斯愕然刹住脚,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打转。 “这、这——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他善解人意地问。 劳尔眨眨眼,恢复嬉皮笑脸。她将择明往前轻轻一推,扭捏姿态给她做来满是撒娇情意。 “快去吧,姜饼先生。我等着你今晚再轰动全城哦。” 她指尖抛送飞吻,大大方方任周围关注。 尽管有一副银面具遮脸,但某大剧作家手摸脸颊低头的小动作无不透着羞赧,他转身过快险些撞上端茶侍者,闹出洋相。 这一撞,竟让宾客们的谈话重心悄然转变。 严肃的商业生意滑向道坡,跌落寻常俗味,世人最喜的男女情爱。 无人不知安士白现经营者,新任市长林威廉有一位貌若美神阿佛洛狄忒的侄女,正值婚配年纪。暂不提其相貌才识,光她的身价就足以吸引无数男人蜂拥而至。 “照这样下去,林先生不必再担心您宝贝侄女的终身大事了。” 对于生意伙伴的打趣,林威廉莞尔举杯,不置可否。 相信再过不久,‘霍家新主人与大剧院新星苟|合’的声音会逐渐减弱,乃至销声匿迹。 明面上,霍子鹭跟他一直谈不拢,最终双方各自让步,决定顺其自然,彼此互不插手。而为公平起见,他不曾开口劝导过莱特·莱恩。 但要求没说,不允许他之外的影响存在。 莱特·莱恩一如既往识时务,配合着劳尔逐步洗清身上污垢。 不,不只是识时务。 心中否定着,林威廉借口解手离开会客室。 走廊远方乐声轰响,鼓点音节强劲,重重敲击人心房。他抵达初到时所站的看台,正好将乐厅一层纳入眼中。 即便卸任指挥,台上那道人影身姿如松,双手拍打节奏,夸奖穿插着纠正提醒,鼓舞人心激发士气。其效果亦立竿见影。 乐队仍是他挑选培养出的那支,今日却能奏出诡谲精妙,无可挑剔的旋律,引人着魔。 毫无疑问,这个孩子流淌着阿贝尔家的血,优异出众。 这也是为什么见到对方第一天,他便产生某种怪异关注心,仅因一部《安德尔》就要‘垄断式’签下对方,助一介马夫之子翻身,脱离霍家直接归入自己名下。 至少那时,他只抱有欣赏态度,和对收养的劳尔、伊凡都截然不同。 也许,正如青年所言。冥冥之中自有一种血缘魔法,将他指引来此。 到他仅剩的,唯一的家人身边。 若青年当天就答应他,现在又是何种光景呢? 神游之际,竖笛率领弦乐停歇。第四幕排演结束,择明似有感应仰头望向高处。 当目光不期而遇,他先是欣然一笑,继而低眉点头。 距离较远,动作微小,可看台上男人攥紧领间吊坠,顿时眼中发烫。那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已亡妹妹的幽魂。她总爱在学会一首新歌或当众表演完时朝他讨好地笑,寻求夸奖。 若没那场海上劫杀,莉莉也应该站在他专门为她设计的剧院里,放声高歌,受鲜花与赞美簇拥。 犹如木箱浸烂海底多年,得以打开解放汹涌白沫,强烈的情绪波动冲撞心扉。可不等林威廉平息哽咽,下方蹿出一阵扫兴掌声。 顺声源望去,林威廉前额手背青筋顿起,勃然变色。 与前次同样难辨风格的混搭服饰,弗朗兹头顶皮革三角帽,手捧大束鲜花步上台阶。 “精彩,太精彩!我等不及晚上献花了。”弗朗兹嗓音略哑,直奔择明伸出右臂,“今天您不必费心给我打掩护,我是沾朋友的光提前进来的。噢!我差点忘了。” 他从花束中提出纸盒。一人份巴掌大,紫丝带缠绕,顶端打上花式蝴蝶结,可爱极了。 “我专程到那家特蕾莎夫人糕点店排队。喏,葡萄奶酪塔用来抵消排练的劳累,再适合不过。” “洛纳斯阁下,多谢您这么有心。”择明接过花与糕点,受宠若惊握手。 弗朗兹抓住他,用力捏握。 不疼,但会被裹住一层体|味厚重的汗水,怎么也摆脱不掉。 那股浓郁的,动物般的气味,仿佛能透出衣物,不经鼻腔直钻大脑。 弗朗兹将人上下一番打量,忧心忡忡。“您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是最近累坏了?” 十月末天气回暖,随处可见单衣搭外套,唯独择明里衬夹克风衣三大件,下身灯芯绒马裤,往他身边一站都能感到暖烘烘。 “我一向比较怕冷。”择明手抬到嘴边又放下。似是强忍过喷嚏。 待寒暄结束,在旁的监督汉斯才回神委婉道。 “这位先生,您不该在这时来舞台。” “我知道的,我懂。时间就是金钱,而金钱无异于命值。这部《玛格恩特的肖像》啊,我敢大言不惭的说,它是近年来你这儿最拿得出手的佳作,汉斯先生。我毕竟是行内的。”弗朗兹摘帽,摁在胸前。 这位行家偏爱咧嘴笑,口中金牙赚足视线,好叫人遗忘他其余黄到发黑的牙齿。 善于鉴貌辨色,汉斯脑海顿时蹦出一串长定语。 一年到头无端亢奋,三百六十五天忙于上蹿下跳找香蕉捉蚂蚁,要么扭头看自己红屁股的疯狂原始野猴。 汉斯不禁面露疑惑:“您是?” “我往年每次秋季丰收会都准点到场。”弗朗兹奉上名片。 索里玛剧院名号响当当,业界同行皆有所耳闻,汉斯恭敬问候两句,仍侧身示意道。 “不好意思,正式表演是晚上,虽说来者都是客,但请您务必遵守秩序,否则这对其他客人不公平。可您是我们的老顾客,洛纳斯先生,只要您一句话,我必会为您占个好座。” “噢,”弗朗兹两手搓住,发出失望叹息,“瞧您说的,我要真这么要求,岂不是让你坏了自己规矩?变得不公平了?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大笑经拱顶反弹,音浪比弦乐合奏嘹亮。 “呃,对,您说得对······”汉斯经理又拿手绢擦拭鬓角的细密汗珠。当下他很肯定,他应付不来这种人。 谈话间,择明余光轻飘飘扫过门廊暗处。 他顺势开口。 “汉斯先生,不如您送洛纳斯阁下一程,麻烦先去我休息室一趟。我正好准备了回礼,要给洛纳斯阁下。” 要求始料未及,但汉斯没有质疑,领走这位不速之客。 择明手掌轻拍两下以示众人解散小休,他一转下台,于门廊再次挡在谁身前。 “心急火燎不是您的作风。” 枪口与他眉心仅剩拇指宽,林威廉似乎看不见他,凌厉视线直追弗朗兹离去的背影,死死瞄准。 “放下吧,先生。行动受恨意完全支配,您会后悔的。”再次劝告,择明一手控住扳机,一手按下对方小臂,“您要记起来。你想找的人,不止他一个。” 五人,十人,甚至几百一千的群体。 这些人相加,才是给阿贝尔一家带来覆灭之灾的元凶。 手放下的过程,男人如卸去层层重压,五指松开,任枪脱落。 因为是从暗道疯一般冲下来,林威廉后背爬满汗水,肌肉发僵。瞄准弗朗兹那瞬,他几乎将所有的身份顾虑抛之脑后。 喘息与急促心跳同步,他呵着气摸索吊坠,无意一瞥才惊觉他另只手正抓着青年腕部。 犹如溺亡者垂死挣扎攥紧稻草,妄图捕捉任何微小希望。 迅速抽开倒退半步,沉默中又觉得不妥,林威廉颔首道。 “正好。这枪送你了。你处境不同过去,现在弗朗兹已现身,说明各方人马也都在注意你。它防不了狡猾奸诈的杀手,帮你防一个疯子绰绰有余。” 听出是阴阳怪气借指谁,择明无奈一笑。 “那我便当它是您给我的第一份礼物了。谢谢您。” “没什么可谢的,毕竟你我可是——” 真正的家人。他本该如此说。 卡顿下是漫长的欲言又止,男人最终以茶话会为由转身离去。 他留的枪通体洁白,双面覆有纹路,连接一起不难看出巨鲸线条,优雅又大气。 择明把玩的枪,在傍晚到了霍子骥手中。 地点是那间书店,不同时刻抵达的一人坐在跃层橱窗旁。这儿是书店老板专门为择明腾出的小天地。 若要问老板为何偏心至此,柜台上的相框说明了缘由。 一名瘦高小伙与老板搭肩合照。他身着制服,一对鹿眼温润,毫无攻击性,不像英勇警官倒像个文学老师。 但他制止帮派混球骚|扰穷苦女孩,却遭报复丧命的落幕,无论警员还是教师都会肃然起敬。 可惜人生大道布满分支,始终是趟单行路。他错过相依为命的祖父在他葬礼上的痛哭,没看到对方花光积蓄为他建起的书店。 爱心肠软,文质彬彬谈起书又口若悬河。老人在店内缅怀着这样一位至亲。 而某天某时,那么巧的,一位同他外孙年纪相仿的青年推开店门,拿起翻阅的第一本书正是他与外孙共同喜爱的。 年轻各处流浪受别国文化熏陶,老店长崇奉轮回一说。他至今坚信,他早逝的孙子回来了。 “你说,要做出一模一样的?”霍子骥结束端详,捏住枪托,“你多久要。要多少支?” “您就不问我用途么,三少爷。”择明放下新送的月季,摘取片花瓣夹进一本书中递去。 “你不也没问我干坐在这等你整整六个小时,又送你花做什么。” 口吻抱怨,然而嗅着清醇香味如品美酒甜滋滋,接过沉闷书籍双手翻看笑吟吟。霍子骥翻到花瓣所在那页,一眼找准末句。 ——站直吧!天使是那孩童长有白鸽羽翼,将为你们每人衔来胜利长矛。要牢记!邪魔藏于你们皮囊之下,因而不要犹豫,高举兵戈······ 适应花香气味淡去时,霍子骥为他想出的答案吃惊。 他倏然抬眼。 “喂,你真不会是想——” 未受遮掩的脸占据视野,那面容,那眼神,令他想起一场永生难忘的雷雨夜。 霍家三少大方承认,他没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尤其抗拒文学。 可恨可气,人的记忆着实顽劣,偏爱挑选某些一言难尽处超常发挥。他至今能默出那晚所阅的《安德尔》台词,倒背如流。 ‘但你将不必忌惮黑暗,不再畏惧死亡,因我的吻可将苦痛化作蜜糖,我的爱是那无礼死神之永敌,能将你永远掩藏’ 死亡天使允诺着。 ‘请给我一个亲吻,请拥我入你怀中’ 抛弃一切,仅剩死亡与危险徘徊周身的王子恳求。 ‘我将捧起你脚前尘土,向这世界宣告······’ 快速吐气,霍子骥扬手,枪滑进衣袖。 他一拍大腿,气宇轩昂起身。 “看来我一闲人是空不下来了,今晚没法去捧你的场。” “确实。”择明捧起花,将不堪入目的插放重新调整,“好在您有备而来,送我这份您亲自准备的贺礼了。” “谁说我送花是为了祝贺——” 霍子骥堪堪刹住,一番思索后豁然。 他食指隔空点着人脑门,洋洋得意。 “你又想套我话?啊哈,你不会得逞的。”他双手插兜一弯腰,正对极富冲击性的毁容笑脸,“想让我霍子骥松口,你至少得备好美酒佳人,香吻蜜|舌。起码其中一样。当然,报酬也是。” 何时控制表情像暧昧示好,何时沉下声调令耳中酥痒,牵动衣物遮掩的肌|体。使出在不同年龄男女前屡试不爽的魅力散发技,霍子骥如预料中一样,没得到任何羞赧慌乱。 对方平静得自始至终没移开视线。 择明:“您,是在跟我**么?” 吹出一段急速下滑的哨音,霍子骥神色坦荡。时至今日,失败不再让他倒胃口。那股征服欲重获新生,正冉冉上攀。 “不然呢?”他一再伏低身子,依向曾视若污物的脸,“我以为,我做得很明显了。送花,送礼,还照顾你那群小孤儿,跟他们打成一片。堂堂三少爷被小鬼头当马骑。若你还想要情书,我抽空写一晚,洋洋洒洒百万字不差吧。要纯情的要露骨的,随你钦点,我又不是没试过。” “没错,我试过的东西······多了去了。无论好坏对错。” 霍子骥探出光滑指腹,目标是寄生对方左脸的焦痂。 凹凸不平,旅人亦厌弃的蛮荒地。传说神子经受撒旦诱惑的试探山。 早晨,他从孤儿那得到一句‘维金斯见’的秘密口信,日升等到日落未开半步,他的饥饿已逃脱意志掌控,不仅吃净了腹中储备,还妄图蚕食大脑,剥裂他为人的皮囊。 要论离经叛道,他自诩霍家第一。 如若知晓他心中仅存的目标,恐怕霍子鹭也要愕然。 不,收割那人的震惊无成就感可言。 霍子骥心想,嫌弃撇嘴。 只会翘尾乱哮,虚张声势却不表露心□□望的家伙。暂不论家人恋人等待定头衔,肯定是史上最糟糕的朋友。 “若我答应您,以酬劳之名陪您一夜,足以与您付出的价值相抵么?”择明双手交叠,下巴抵在其上,没有躲避。 如他所料,霍子骥木愣愣定住,没能碰到他分毫。 “您冒着被母亲、兄长、乃至全家族发现‘背叛’的风险,肯与我共守秘密,做出背信弃义,大逆不道的事。而我只需——花前月下,再跟您拼一场酒,时机到后与您合作完成一至四次性||事,鉴于您的体力和惯用姿势,我先这么保守估计。唔,这道等式十分有趣,值得探讨。” 态度谨慎诙谐,将暧昧切开码放,摆上台面。多□□焚身都像受凉水浇熄,窜出烟苗,稀稀拉拉。 霍子骥发着呆,任对方往下说。 “有趣的第一点。在下并非身段绝佳,技术可让您游离生死的名妓,自带交易价格。惭愧的说,您可能还做了一档赔钱生意。” “至于第一点。” 择明沾有月季香的双手又一次为霍子骥重整领口。他分明双目上扬,却予人浅浅的鄙薄之意。 “酬劳也好,索要奖励也罢。但你就是这么对兄长说话的么?子骥。” 肩胛骨陡然内缩,似受马鞭一挞被**伞绳抽飞桀骜,乖乖低头。可与身体反应相反,霍子骥散乱的铂金发丝下双目涨红,咽喉发紧舌根发涩,如服剧毒。 那种毒素灌入|体内,率先攻破定力。 “因为我就想这样。”他呵气道,坏味如酒浸透自嘲笑容,“不过这次你说错了,我不求回报或奖励。我只是为我所期待之物,偿付我认为的代价。” 屈膝蹲地,伸长脖颈,他用着大人模样仿照孩童,撒娇一唤。 “哥。我想要你的爱。” 不止露水一夜的欢|愉,身体饱尝的餍足。他渴求那三千八百五十六次不觉劳累,只为培育一株鲜花的浓情。 择明收回手,轻声鼓掌。 “您果然有温习我上次留给您的课题。遗憾您这回还是失言了,让您松口,明显有着其他奏效方式。” 后知后觉中套,霍子骥瞪眼暗道可恶,懊恼抓乱一头金发。 再起身,他丢出两管针剂与那枚防身顶针到桌面,接着以手按压后颈。他试图遮掩耳根下不自然的绯红。 “忘了说,这是最后两支。”他哧哧哼气,走前仍丢下一句,“按周期算一算,明天晚上你会发了疯一样想要更多。俗称彻底中|瘾,你自己做好准备。” 满手臂针|孔却相安无事,择明手下银环道谢,药贡照旧贡献水沟。 夜间七点,安士白剧院外,霍家派遣的帮手混在剧院门卫之中,拦下一片人群海洋。 为此宏大阵仗,雇佣兵等人不再懈怠,只小声用母语交谈。 “确认他晚上会落单吗?”领头阿米特绕到几名心腹旁询问,“如果不行,表演中你们找理由把他带到上面。我探过点,在那无论他嚎得多大声,谁都听不见······” 语言佐以手势,几人筹划得正热,临近尾声才意外打住。 在他们身后,新侍从艾文不知哪冒出来,笔直望着前方。 “你在这干什么。那边才是你的站位。”阿米特面不改色道。 艾文回神一抖擞,连连后退鞠躬。 “刚刚我那人一下变多,我被挤过来结果找不到方向,抱歉!真的抱歉!” 湖畔广场早已万头攒动,此时的变化只能说明一件事。 剧院正门,乔尔扛着新海报爬到木梯顶端。 惊呼随下落的画卷一起在下方掀起巨浪。即便现在就是入场时间,无论前排后排的人都移不动步。 以原先画作为底,今夜这份海报勾勒出更为清晰的轮廓,细节堆叠,竟是一颗浅蓝宝石位于蜿蜒小径尽头的模糊地图。 可看的时间一长,画隐约又变了模样。 地图状似人形,殷红乳白的色块分别为血肉筋膜。 来不及观摩图像,观众随人潮自动涌入剧院。 开演时发现指挥换了,台下传来不少嘘声。 可当抓人双耳的乐声骤响,女高音大展歌喉,不满顿时烟消云散。故事紧接第一卷,玛格恩特向全城追求者设下试炼。 谁能按提示找到她口中的宝藏,从此家财万贯,一并抱得美人归。 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市井小民的男人们走遍各地找寻,无一不想得到这两样。 领地间开始争抢,队伍里渐生嫌隙,战争的硝烟正随激烈翻滚黑云飘荡,数着倒计时降落,带来未知灾难。日出日落,星辰依旧,世界并无变化。但人人都说,日子似乎越来越糟糕了。 吟游诗人将其编成歌谣,沿街走巷传唱。 悠悠旋律传入昏暗煤场,一名年轻人,满身尘土的阿希尔特,憧憬仰起头。 ——若我能得到那笔钱,我可以买下整座城,乃至全世界的煤场。让辛劳穷者不再受饥寒交迫之苦,受无礼富者鞭刑碾压之罪 看守鞭子无情落下,阿希尔特承受鞭打,分担着老弱病残者的煤袋,歌声激昂。 ——可那是魔鬼的宝藏,是堕落开端的魔盒,得到它,你将终身与炼狱为伍,与恐惧为伴 独眼瘸腿的老者在他身旁低声告诫。 ——那我便能击退奸诈邪神,销毁那罪恶魔盒 阿希尔特心里刚毅,转身目睹看守踹倒老者,试图将人拖拽绑上车轮折磨。 铁铲成了武器,铁链变为护具,强壮的青年击败恶徒,解放煤场所有奴仆。 ——拿去他,孩子,作为报答,作为祝福。希望你牢记你今日所言,兑现你的豪言壮志 老者临终前交予青年遗物,是金丝编织,宝石镶嵌的古老罗盘。 它不指引南北东西,不勘测天地方位,只会为持有人辨别善恶虚实,度量爱恨双者。阿希尔特就此踏上需找宝藏的路程。 台上,歌剧已是第三幕,声乐演绎的精彩不输前卷。 但最佳包厢内,霍子鹭坐立难安,怎么也无法入境。 他将原因归咎到隔壁,正为疯妇挑选新衣布料的莱特·莱恩。 “您觉得,是选用崔西先生家送的新品种好,还是用旧的呢?那批质地有些粗糙,给我穿着马马虎虎,但那位夫人身体羸弱,不适合过硬的。” “随你选。别问我。”林威廉不在,霍子鹭懒得维持在外形象,徒留满腹傲气。 或许还有闷气。 择明放下布料卡片,关切询问:“您又有什么心事了?” 张嘴发出一个‘啊’音,霍子鹭横眉改口,“下有佳作解闷,上有你作伴,我还能有什么心事?” 他向来用这腔调表示苦闷,亦深知对方肯定懂得,下一步就开始哄人。 哪知隐隐期待的‘油嘴滑舌’此次爽约得毫无征兆。 择明点点头,注意重回手中布卡。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好什么! 霍子鹭赌气般往椅背一靠,揉捏眉心。 十一月秋季盛宴在即,他还是没能摆平霍昭龙与未知资金漏洞的问题,没法解雇阿米特一行。 原以为与林威廉合作会减轻压力,怎知他这是又撞上一堵高墙,硬邦邦锤不动。 门帘响动,一人齐齐看向身后。来者是雇佣兵中一员,急切弯腰行礼,附到霍子鹭耳边嘀咕几句。 霍子鹭眉头微皱,向择明示意后便跟对方离去。 第四幕第一节,阿希尔特在征途遇到第一场试炼,直面美艳女妖的诱惑。 红绒帘布再次挑起,择明钻出包厢,与门外的侍从艾文打了个照面,开始沿长廊漫步。 【是我能力退步还是怎样,今夜大家好像都无心品鉴我的作品】 他向系统哀叹着。 【系统Z:这得看您,主人】 【为什么是我?】 【系统Z:看您的心思是侧重于作品本身,还是在它之外】 择明一愣,随即笑得响亮。 这笑声突兀,惊出意料之外的过路人。 岔口旁的拱门露台上,一道身影仓惶现出。 劳尔没戴面具领口微敞,双臂掖着蓬松裙摆,左手没了手套。她警觉环顾,发现是择明先松了口气,继而叉腰。 “什么事笑得那么开心啊,亲爱的。我记得你该和那位霍先生呆在一起,陪他替威廉守好场,别出岔子。”她大步上前提醒,“别威廉不在,你就马上暴露本性,无法无天了。” “霍先生有事离开,时间有点长久了。所以我才出来。”择明好言解释,同时朝人走去。“我发笑,是为您感到高兴。克劳德小姐,无法无天的、哦不,随心所欲的感觉快乐吗?” 声音压得低又轻,几乎要融入窗台吹进的风里。 为回应劳尔‘你又在瞎说什么’的瞪视,他再度低头靠近,不动手,提高音量。 “上次我提前帮您翻译的文书,您受用吗?” 一声轻笑难以察觉,不属于劳尔,更不是择明的。 可冷艳可娇俏的少女表情比戏剧精彩万分,介于生气和羞赧之间摇摆,眼珠不自觉朝后瞟。种种最后变成恶狠狠,但不带厌恶的警告。 “你就闭嘴吧!” 择明失笑道,“我上周刚看完那本书,《特洛伊》。真是一个触人心弦的美好故事啊。您觉得呢?” 比劳尔高的他只需微微抬高下巴,便能朝着露台上的阴影说话。 暗处的人终于不再藏匿,缓缓走出。 “很美,也很悲哀的故事。但正因其凄美的悲哀之色,才为苍白纸页赋予非凡灵魂。”千金夏洛·史达琳声音舒缓,提裙弯腰道,“若您肯为今晚所见守口如瓶,我代表的史达琳家族将不惜一切恩谢。” “喂,你别跟他说这种——” 劳尔试图制止,反因金发少女温柔一眼敛声。显然,她很听从夏洛。心甘情愿的。 择明轻拍自己脑门,抿嘴佯装苦恼,又把劳尔气得够呛。 他趁小小雪貂怒气逼人发起进攻前转回原路,摊手摇着头。 “良辰美景,我怎踽踽独行,各处寻不见人影呢?” 第四幕第一节,三角铁的敲击奏出溪泉叮咚,阿希尔特一路破解难题,招募同伴,来到罗盘指引的森林边界。 俯身在泉旁饮水,他偶然撞见一名窈窕女子洗漱更衣。自此英雄沉落温柔乡,罗盘指针狂旋失去导向。 邦主的歌姬,最爱的女奴。与曾经的玛格一样,她是被斩断双翅的鸟雀,栖于笼中。 可城邦之主不同于小小领主,这位大人慷慨设宴,招待寻宝队伍,声称愿意将女奴赠予勇武青年。 交换的筹码,超乎青年想象。 ——宝藏与玛格恩特的头颅,将这两样奉与我,我便认定你的诚心 ——朋友啊!我所宠爱的小小百灵鸟,从此她将是你掌中之物,任你爱|抚 急促鼓点密集敲击,提琴顿弓与持续音交错,将阿希尔特的紧张传至闻者心中······ 聆听自己谱写的歌曲,择明以脚步为拍伴奏,停在包厢房门外。 浓郁粘稠的体味,刺鼻烟草香,即使开演前已察觉到这缕气息,青年遇见弗朗兹时仍做足了惊讶神情。 “怎么会这么巧碰到您,我亲爱的莱恩先生,”弗朗兹一如既往浮夸,他的‘亲爱的’与劳尔相比口齿不清,像故意含着,用舌尖濡|湿字词,音节粘腻。 “您晚上也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么,洛纳斯阁下。”择明回道。 “哦不不不。” 男人连声否定,上前将他揽着走,若有若无捏住手肘。 “今晚我没带朋友,不过,我倒是想与一位坦诚相待,结成友人。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同一座楼,同一时刻,听说有客人到后台闹事的霍子鹭得到相同一问。 和择明不同的是,他面对着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五人持枪瞄准他周身致命点,诠释着杀伐果决的职业操守。 “现在,霍先生。我再问一遍。” 有下方乐声遮掩,阿米特放心威逼质问。 “您是否有兴趣把您家的‘宝藏’位置,告诉我们呢?这样我们或许还能让你好受一点,不用按我们新雇主要求的,将您伺候得半死不活,再去见他。” 糟糕透了。 霍子鹭冷笑心想,不禁又先‘抱怨’起某人是乌鸦嘴。 但兜兜转转,他捏紧手杖自认倒霉。 这些金钱的忠实奴隶,果真从他手里拽走铁索,另选主奉了。 41 打破的声音是pop!-41 Like…… 我绝非万贯财富的奴役, 乃是你碧天双眸的俘虏,倾听我的呐喊,信我可带你逃离黄金雕琢的牢笼。 优美唱腔源自下方, 穿透幕布萦绕耳畔。被动人乐声和凶恶叛徒包围,霍子鹭面色无波,心是一片死水。 “是你们新雇主指使逼问我,还是你擅作主张?”他反问着,手杖漫不经心换至左侧, “注意了,不听从主人安排可是你们行业第一大忌。” “劳烦你担忧, 霍先生。若得到那笔宝藏, 我跟我的朋友就能金盆洗手,再无后顾之忧。”阿米特低声下气, 模仿着忠贞奴仆,食指却扣上扳机, 警惕一切异动。 但一对五再加火力压制,他敢打包票, 玫瑰少爷绝无反击可能。 漂亮皮囊外覆尖刺, 只会扎伤温柔的赏花人。与真正的沙漠荆棘相比,每根头发丝都在阐述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堪一击。 “你朋友对这背信弃义的行径就没异议?” ‘玫瑰’发问了, 唇如染怒火,红得发亮。 相隔半米,阿米特放低枪口在大少爷腹前划叉。 “自然,没有。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 霍先生。最初我们很乐意帮你,因为我欣赏你的魄力,觉得我们肯定是一派人。你要是早听我们的劝, 该狠就狠,今日别提这小小剧院,偌大城邦都是你囊中之物。我实在不懂你那多余的伎俩和顾虑。”男人咧嘴,露出泛黄舌苔,“当个直爽奸人,顺从最深处的**,总好过缩头孬种,只知道投机取巧。” “虽然暂时不知道你的新雇主身份,但不妨碍我感叹‘蛇鼠一窝’。”霍子鹭齿间门挤出冷笑,“正好,有句话,我也想说很久了。” 一名同僚点点手背提醒时间门,阿米特打断道。 “跟先生你相处这段时日我很愉快,至少,不无聊,而且有足够枪火。收钱定主,只论先后,绝不违背。这我们的生意信条,可人嘛,总有坏了自己规矩,从忐忑侥幸变成庆幸习惯的过程。现在,只要你肯透露点‘小小线索’,我会考虑让你少流点血——” 微光闪烁,瞳孔骤放,佣兵握紧枪托,突突连击下。 时光流逝无限放慢,他目送子弹离膛,逐一擦过猎物的腰侧、小腿、脚尖,击穿之物仅是那件华贵外套,位置在下摆,洞眼芝麻大。 原因在于霍子鹭俯冲瞬蹲,假动作引鱼上钩让对手先开火,下一刻踩踏横板,借力起跳。 好快! 战场上摸爬打滚,阿米特为首的佣兵同样反应迅猛,托高枪瞄向半空齐齐开火。 目标男子眸光幽深,右臂大挥,这一动作逼得周围数人倒退几步。杖中抽|出的长剑,一如他划出圆弧光影时的笑靥,锐利足以劈开咽喉。 中招两人喉部豁口尚浅,捂住止血能撑到救治。但阿米特口中的‘投机取巧’第一人是绝不手软的。 霍子鹭落地将一员拽至身前,右手同步突刺,剑锋直穿另一人下颚,对方瞬间门没了气。 兴许这会儿,阿米特对玫瑰少爷改观了。此人并非狠不下心,不过是锋芒还未指向他。 顶层专门为升降道具而建,脚下木梁铁索条条框框,霍子鹭收臂后滑,虽有磕绊步调仍流畅,挟持人质隐入暗中。 突然失去两名同伴,防守乱了分寸。阿米特暴跳如雷指挥追击。 顶层五处出入口全都安插着人手,是队伍中的佼佼者,火力充沛。 “收拢阵型!绝不能让他跑了!——”他用母语怒喝,吹哨示意其余卡口的同伴。 这场瓮中捉鳖,任霍子鹭再强也插翅难飞! 乐声歌声交织,掩护间门断四起的枪鸣。 长廊尽处一包厢,择明目光上瞟。 “您有些心不在焉,莱恩先生,是因为这看不到表演现场,担心会搞砸吗?”弗朗兹在他对面,一手执杯一手搭着大腿沟。 狭窄阴暗,帘幕隔音。这角落哪怕座票售罄也无人问津,这间门‘幽灵屋’若非客人特意预定,不会排票。 同为资深剧院经营者,常客弗朗兹选定最偏僻的十号包厢,着实费解。另一点略显奇怪,他分明准备了两盏空杯,进来只给自己加满。边上撇着他的入场券,一副碎晶石镶边的灰翎面具。 择明收回目光道:“并不。汉斯先生他们的实力,我还是信得过的。” 弗朗兹轻啧,对回答不满。 “有一问题困扰我许久,传闻您住在那座太阳庄园,所以······您跟那边大家主是亲族关系吗?”他放下酒杯,在狭小座位上倾身。酒精经人体内吸收又挥发,糟味扑面,“或者,一点点添油加醋的淫|乱小故事解答的,您是里面哪位绅士最爱的娈||童?” “真少见,洛纳斯阁下。”像对酒气全盘接受,择明平静回应着冒犯,“太阳庄园。人们很早就不用它来称呼我朋友霍子鹭先生家的宅邸了。” 起码,一十年。 “啊,原来那位小霍先生是您朋友?我的错,输在远距离。我的消息总是落后别人太多,也容易出岔耽搁事。”弗朗兹轻碰眉梢,标志性发笑,金牙大露,“毕竟我的国家在海岸那头,一片不毛之地,长不出黄金杉木,流不出蜜奶溪流。” “世间门哪又寻得到这般极乐之地呢,阁下。”择明失笑。 不像剧院总管的男人伸手,倾斜酒杯。 辣味灼人眼球,淌进鼻腔融化,甘甜滞留喉处。光嗅觉体验就是顶级美妙,滋味可想而知。 这酒是常人一生难求的绝品。在择明这,它有另一个熟悉,亦被他批判的名字——摩涅塔女神。眼前这瓶要比霍子骥偷来拼酒的精良数十倍。 “在我家乡,这就被叫做‘黄金液’,仅供至高者享用的珍稀之物。有一段时间门,本地外地人为货源大动干戈,来来往往漂洋过海,几个镇的人都在争抢。你敢想象吗?买卖酒水生出的勾心斗角,死伤灾祸,竟抵得上一场战争。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财富。”弗朗兹抿住杯沿,含下一口。他的眼神勾子似得,陶醉盯向前方。 前方是灰蒙暗光中依旧明亮的眼眸。一对蓝宝石。 “想必它一定价值连城。”蓝眸主人发话,带着鼻音,腔调迷人。 不知哪戳中笑点,弗朗兹哧哧吭声。他转动酒瓶展示。 标签上有一片深褐污渍,飞溅的液滴状引人浮想联翩。 “是的。这是当年批货里最好的一瓶,我专门留它给自己,当时差点被偷了。那以来,我只会跟我的伙伴分享。在盛宴上,在派对上,又或是私下相聚的小酌。” 弗朗兹试探性地倾斜酒杯。 “您想来一口吗?莱恩先生。正好,为您庆贺。” “现在还没到庆功时间门呢。” 婉拒是意料之中,弗朗兹起身,顺势撩开幕帘。 “今夜您没登台指挥,我失望极了。在我看来,谁都不能替代你。您知道我最欣赏您哪一点吗?” 不待回答他自说自话:“不是您的才华,您的谈吐,这些一一装盘摆上台面的前菜,只填得满那些泛泛庸俗之流的双眼。他们自以为是的想,是他们发现了您,一颗藏在蚌壳砂砾已久的珍珠,灵魂上的能人妙人,为您感动落泪仰慕倾倒时,仿佛连他们自身的灵魂也获得升华。可我不同。” 弗朗兹转身再踱两步,双手搭住青年两肩。 他俯身,几乎贴着人右耳,嗅到某种杏味。 “你我是同一种人。” “当我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你会理解我,而我也懂你。没有谁能比我们彼此更合适成为朋友,一起成就宏图伟业。” 酒瓶倒影中金牙发亮。传说的黄金液,名酒摩涅塔女神。似乎受这抹金黄点醒,泡沫如鱼籽增殖,升腾,聚拢成彼此镶嵌的碎块。 “何以见得呢,先生。你我总共也才见过面。”择明坐着不动,鼻音厚重,“事实上,目前我仅知晓您姓姓甚名谁。” “余下半生,我们还有很长时间门彼此接触,深入了解。只要您肯先帮我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呼出热气的嘴换到左侧,那气又闷又潮,与海岸吹拂的腥咸暖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实不相瞒,我一直想在此定居。这是好地方,风景宜人,民风淳朴,能欣赏到如此美妙的乐曲。无奈我之前被些事情磕绊,搁置到现在才动身。” “若是这样,您该去找商站或当局委员会。据我所知,最近速度最快的点就在伊亚郡当地。您甚至能直接找林先生,我的资助人兼雇主商量,他是位慷慨的善心人,从不拒同行于门外。或您不介意,我可将您引荐给霍先生,他在这方面懂得很多。”择明不假思索道。 弗朗兹大笑着捏住择明耳垂,轻重交替,施力把玩。 “亲爱的莱恩阁下,事实上呢,我这种出身的人,是走不了常路进到羊群之中的。我们是被牧羊人拒绝在外的豺狼虎豹,永远不被允诺能前往那赦免地。您难道不觉得么?” 只有在这时,择明才转过头与人四目相对。 “我们?” 弗朗兹身子俯得更低了。 “像我说的,莱恩先生。你我是同一类人,我一眼就能看出。而我们,从不被允许融入任何地方,走向任何大道小径。” 亲密宛如父亲谆谆教诲,情切胜似眷侣殷勤抚|慰,他捧起择明的脸,声调骤升。 “这便形成一个无解题,也是给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妙指引——既然世间门让我无路可走,那我便也斩尽他人双足,与我困于同一囹圄。亲爱的,世道永远不公,这是事实,但我有法子让他们变得跟我一样。我指的是,您的老板,您身边的霍先生,您能想到的任何人。” 择明默然,垂眸思考的模样引得弗朗兹嘴角上扬。 “但是,您想要怎么做?” “这个谜底,在您愿意与我畅饮一杯后自会揭晓。”弗朗兹坐回原位,将另一只空杯倒满递向前,“如何?亲爱的莱特······” 大厅内掌声如潮,观众为莉莉丝一段哀婉凄美的花腔折服,欢呼吹哨。 歌剧第六幕,阿希尔特告别女奴,踏上收割玛格恩特的回程路。他腰配锋利长剑,肩挂精铁重盾,那只罗盘藏在衣领下,引领他赴往家乡。 纷争使古城不复繁华,玛格恩特的旧宅已成废墟,方圆百里不见活物踪迹。 唯剩吟游诗人一副维埃勒琴伴身,经诗篇唱出覆灭缘由。 阿希尔特反抗离乡,激化本就动荡的局面,人们不单单争抢飘渺宝藏,而是眼前所见的珠宝华服,舞姬侍童,象征和睦的蓝天被硝烟撕碎割裂,战火四起。 现在急需一个领导者,一个英雄,终结战乱。 阿希尔特身披银铠率领群贤,正义勇气兼具,他毫无疑问被推上高位成为新领主,他不负众望守住城池,并继续找寻猎物——玛格恩特。 罗盘给出指向却都在关键时失灵,期限在即,阿希尔特困惑又焦急,对女奴的爱意受思念浇灌,愈发澎湃。 深夜辗转反侧,他在梦中又见那独眼瘸腿的老者。 ——她已归入暗影,无人知晓的尘埃之所 ——拂去遮掩她面容的白纱,喝下黄金杯里盛满的葡萄鲜血,她将会为你现身 ——作为报答,作为祝福。希望你牢记你昨日所言,勿忘你神圣的规臬 阿希尔特半信半疑,独自赴往荒宅,月色在林间门编织成路,他潜入未被发现的地下密室。 传闻中的《玛格恩特》肖像挂满蛛网虫卵,恰似一张面纱遮掩佳人容颜,那尊金杯置于画像之前,空空如也。 “我的老友,我的灵魂指引者与庇佑者,若真如你所说,我难不成是该与她,这魔鬼首脑,蛇蝎之最,共饮一杯吗?”舞台上,饰演阿希尔特的男高音举起道具酒杯。 剧本要求他在结束独白后按下机关,假装割破手腕流血,让染料溢满酒杯。 然而目光台上下一转,他惊诧发现黄金杯里冒出斑点。 中心殷红,边缘已干涸化成深褐。 像酒,更像血。 尽管疑惑但他继续全身心投入表演。 指不定是道具的小瑕疵呢。他想着。 “我的老友,我的教父,我托付终身所信的良师,如此,我愿为你饮下它,这福祸未知的魔酒。它会是秘境甘霖还是冤孽血咒?由我阿希尔特一探究竟。” 又一滴血珠滑落擦过男演员发梢,源头直达顶层隔板——霍子鹭正按压的左腰。 场追逐枪战后,人质被他当盾牌打成筛子丢弃,他大难不死击杀五人可也负伤,手杖不知所踪。现在他就躲在这,像扁虱依附角落。 血迹迟早暴露方位,寡不敌众的他除非找到别处出口,就只求谁察觉异样找来。 可有谁会来帮他? 林威廉为市长之位前往邻郡参加任职演说,韦执事被他安排在家,他身边的仆人从来不多留,稍微能打点下手的霍子骥本就与他不和,现今更是分道扬镳······ 察觉微响迅速伏地,霍子鹭屏息着,将局面总结为一句——无人可信,无人能求。 霍家,偌大的一个家族。 他有兄弟,有父母,能得到任何想要之物。用金钱,用威吓。 霍子鹭双唇褪去血色,不断发颤。失血令人体丧失对温度的掌控,心底漫出霜雪冻结四肢,致使男人瑟缩幕布一角。 他没在害怕,不过是俯瞰感将他拉回儿时。 独属一人的幽暗七楼顶层,他的观景台。他看着绅士们身边聚拢着莺莺燕燕,名媛们摇扇炫耀着珠宝华服,听那些遣词造句弹奏出不和谐音,虚情假意。 接连失去母亲妹妹后的显著变化,是终于变成他独自面对,或称敌对的‘家人’。 “倒霉透了”,霍子鹭突然肩一耸,讥笑着,“哈!自找的。” 即使是危机时的自嘲,他的五官也拼凑着古怪的自傲,非市井流氓打脸充胖子的倔犟,残酷暴徒死不认罪的狂妄。简单的描述,他是课堂上早早掌握知识,深谙合作之道,却硬是独来独往,钻进牛角尖里到无法转身也不回头的怪咖。 能识错,但绝不悔改。 被区区一群雇佣兵围剿,他承认有自己失误的成分。 无论过去现在,他都不屑于施舍外界点滴信任。于是当状况超出他能力掌控的极限,马上暴露他孤立无援的事实。 曾经他还有‘霍骊’,‘小霍子鹭’,以及那彻底癫狂的自己隔出屏障,层层挡箭牌后他是沉睡的亡灵,安全无所顾忌。 偏偏受人有意影响而苏醒,走向不可抗力的前路。 不过首先拎清的一点,要他相信家人、无亲无故的外人,实属天方夜谭。因为谋害他的元凶极可能就在之中。 那么是谁,霍子骥? 不,那蠢货如今天天一副痴脸与他做对,幼稚得令人发指,更无筹码能诱骗阿米特交易。 难不成是霍昭龙? 若那男人像上次那样指使韦执事通风报信,贿赂恐吓某一仆人与阿米特往来······ 胡思乱想分散了疼痛,霍子鹭咬牙,伴随急促琴音想象他死后化成怨灵恶鬼,从地狱归来绞杀仇敌,浑然不具伤者的恐慌。而他也敏感于任何风吹草动。 幕帘一抖,男人倏地前扑。眨眼间门躲藏者已被他摁在地上,受他扼制动弹不得。 你怎么在这?霍子鹭松了力道,他上挑的眉毛是这么问的。 饰演魔鬼的男低音身披破烂红袍,头戴山羊角,脸颊正因惊恐微微抽搐。 “霍先生?您这是、血!” 霍子鹭连忙捂住对方嘴,也知晓歌手突兀出现的答案。 原来正中央增设了处升降口,歌手上来待命,准备一招‘从天而降’为剧目收尾。彩排围观过,霍子鹭曾目睹歌者搭乘吊篮模拟情形。 瞥见绳索套具,霍子鹭当即施令。 “来得正好,把绳子给我系上,我们现在就下去。” 歌手不知情,猛摇头抓紧了工具。他的意思很好懂,还没到‘魔鬼’上台,更不是随便哪个观众或投资人现身的时候。 疲于解释,霍子鹭直接夺过绳索一头。左臂缠圈绕过腰腹打结,割裂的痛感顿时磨灭他的冷静包括身体平衡。 他弯腰趔趄,被搀了一把。 “先生,您受伤这么重不能直接跳下去啊,莱恩先生说过这他重新设计装修过,要格外小心使用,您要是出事,我怎么跟他交代——” 交代一词始于爆裂枪响,终于倒地钝声。 霍子鹭摔向横梁,耳鸣目眩。 痛觉致使失魂那几秒,脑中仿佛架起放映机,从他呱呱坠地开始播放到他中枪坠亡舞台的落幕。他看着观众不屑对视,目光却一直游移,急切地寻找某物。 重,痛。两种感觉令霍子鹭顶开身上重物,他睁眼心情微妙。 他没死,倒是意外挡枪的倒霉蛋生死未卜,而他跪着一动不动。佣兵头目已在他跟前,后方人影幢幢,不断靠近。 双方都挂彩,但霍子鹭伤势更重。 “抓到你了!” 阿米特大口吸气,枪杆一挑前端尖刀直扎人大腿。他毫不犹豫,霍子鹭则不躲不闪,一声不吭承受犹如没知觉。 当佣兵再准备抽刀才发现刃处被深深扼住,进退不能。 “该死的疯子!” 咒骂一句,阿米特抬腿踹击。 咚、咚、咚。 这双短靴专为走沙地所制,底板堪比钢片,他的脚激烈地踢出又收回,像开荒者挥舞锄头,狠狠敲打贫瘠干裂,毫无美感的土地。 让他停下动作的依然是这片‘荒地’。 牙口出血,鼻梁红肿,死握刀刃的霍子鹭望向他,咧嘴发笑不加掩饰。 景象莫名令人发毛,好比他遇上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生物,怒火逐渐参杂惧意。 “你这疯子。”他又忿恨骂道。 “说得对,阿米特”,霍子鹭玩笑般地应和,“说得对极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家的人会愿意让我呆在阁楼一十多年?” “至少你是富有的疯子。坐拥丰饶宝藏的疯子。我无比确定。” 听这回答霍子鹭拉扯着刀,他的掌心早被割破,再一用力便能戳到骨头。他仍笑着,血与一口整齐白牙对照,阴森无比。 “但你觉得,一个不在乎家产性命的疯子,会那么容易告诉你宝藏位置?”他压低嗓音。 正巧,乐队中大鼓轻敲,节拍阴郁十足。 佣兵不畏那癫狂神色,扭转枪托,试图给那血肉模糊的手再添伤痕,最好再切断几根指头,减轻威胁。同伴靠近的感觉给足底气,他回答。 “我有无数方法能撬开你的嘴,霍少爷。我体贴地再为你重复一句,折磨你到不成人样,正是我们受领的任务之一。” 人样? 那到底什么才是人样? 是天真无邪的小姐霍骊,是狠毒的阁楼魔鬼,还是他现在注满一腔恨意,用少爷皮囊包装的斗兽。 霍子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转瞬却又收敛,毫无过度。变脸速度之快,阿米特打心底佩服。 “多谢提醒,阿米特。那我礼尚往来,重新向你补完那句——我跟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类人,无可救药的蜱虫,祝你和你朋友们好运······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就看你是要自己去,还是带上你同伴一起找了。” 前句轻,后句响。这回佣兵清楚阅览他从近乎病态的倨傲翻篇,颓然绝望,以求饶姿态后退。可一直抓紧着刀刃,力道极大。 “我真的只能说这么多,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了!饶了我!” 惶恐表情无可挑剔,只有阿米特察觉疯子眼中狂妄的作弄恶意。当他听到同伴加快步伐,高呼让他停手留活口时,他瞬间门明白对方意图。 这人是故意的。 故意要在他与同伙间门放下烟雾弹,好让他们心生嫌隙直至四分五裂。 若他们是一支同心团结,正直坚实的队伍,他绝不把这伎俩放在眼里。 然而很不幸,他们不是。 零散聚集成的沙漠匪徒,因是本地人而熟知地形从保镖做起壮大为佣兵队伍。尽管他在队中有声望,是个领头人,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到底是群怎样嗜血食肉的野狼。 如果唯一的证明消失,危险的只会是他。 阿米特又惊又怒,他与霍子鹭的拉锯战突然成了矛盾可笑的生死局。他试图靠近,又小心阻止对方的出格举动,以防丧命。 可挪到新设升降口的霍子鹭已做足准备。 他准备好赴死,带着拖人下水的爽意与决意。 ——她要来了,她要为你现身,她要为你倾杯 低音合唱搭配大钹窸窸窣窣,霍子鹭身子在薄隔板上一顿,后退,再一停。 前者是为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后者是他无意瞥见的景象。 那人对自己的作品格外重视,就像对待他。 用深情的,笑吟吟的,永不满足且孩子气的目光凝望。行事面面俱到,绝不容许任何毁坏这份美好的事发生。 要是他像个混蛋不顾一切跳向舞台摔成肉泥,搞砸这场歌剧,那人会露出什么表情? 与想法一样稀奇,霍子鹭面无表情停止动作,继续伸着脖子看着阿米特。 又是转变得毫无预兆,因忌惮他,阿米特趁机抽回枪踩实他手背并用母语大喝。 “别被他耍花招唬住了!先把他绑起来,带回去好好拷问!” 可背后传来声音,不对劲。 大号被堵住的闷响? 士兵演员随节拍挥动长矛敲打地面? 那一伙前凸后翘的芭蕾舞女竖趾旋转? 任何猜想都不如亲眼见证,阿米特理所当然转头了。 那些垂挂的,激烈摇动的身影,属于他熟悉的同僚。 他们被有序吊至半空,挣扎中自行丢弃武器,扒拉卡住呜咽与空气的套索。宛如音阶由远到近一个个归于死寂,像傀儡随惯性荡着,又像数个天枰扎堆左右较量着轻重。 所见匪夷所思,阿米特不再镇定,呼吸愈发急促。 “开什么狗屁玩笑、见鬼了!” 霍子鹭支起身子,退至身后红幕前。他知道原因。 被他夺来重绑一次的绳索,最初打着精湛且罕见的魔术结,是老道捕鸟手最爱的结式。猎物被套住,越是挣扎收得越紧。 可活人不是鸟雀,会傻乎乎钻进陷阱。只能是有谁,一名比捕鸟手更卓越的猎人,正在暗处伺机而动。 意识到同一点,阿米特转而扫荡四周,挥霍着子弹。等脚边堆满弹壳,数枪不慎打中同伙尚存余温的尸体,层层帘幕后的昏暗角落依旧安静。 精神紧绷到极点,他换弹|匣时弄出不小响声。而找不到凶手,他将罪名归咎到霍子鹭头上,做好决定扭头端枪。 阿米特:“我不管你是谁,我数下你若不出来,我一枪崩了他的脑门。” 再见黢黑枪口,霍子鹭嘴一扯,微笑怜悯。 “你说,你跟你那几位朋友,到底谁的心脏比羽毛轻可得安息,而谁又比它重被吞吃呢?” 枪声响,观众席一片哗然,惊呼直达顶层。 但他们看到的是烟雾中现出的‘玛格恩特’,女奴打扮的美艳妙人,听到她跪伏吟唱,依偎在少年英雄脚边,用眼神爱抚他高举长剑的手,柔化锋芒。 罗盘指针乱转,是阿希尔特面对爱人时如出一辙的反应,最佳指证。 “我枕边的良人,氏族的英雄,你对我的真情与肩上的职责,孰轻孰重?”她嗓音凄婉。 深爱之人与应杀祸端竟是一个,英雄因抉择痛苦。 这对眷侣纠缠的正上方,还有一人因痛苦而面容扭曲。他不是演员,是被细长剑身贯穿咽喉的阿米特。他大概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霍子鹭错开脑袋那瞬间门,红幕后会刺出一道寒光。 锃亮光洁,圆月般的银面具。这是映在死者眼中的最后画面。 最后一名雇佣兵倒地,霍子鹭仍没解除戒备。他摸着脖颈皱眉。 “你挨得太近,划伤我了。”尽管比起他能见骨头的手伤,这点刮擦连血都没有。 “是我一时心急没顾虑到,恳求责罚,霍先生。”择明挑开幕布赔笑,耳鬓发丝稍乱。衣着一向平整的他,此刻衣袖一长一短,领结松垮。能想象到他匆忙爬楼,又以一敌多的仓促。 突然间门不止手,霍子鹭腰上腿上还有脸的伤口隐隐作痛,是意志松懈的前兆。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找我。” 质问硬邦邦,里外满是怀疑。 “这得从一场不太愉快的会客说起了,霍先生。但我想,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为您处理伤口。您累坏了,这一定很疼吧。” ‘疼’字打开某一奇妙开关,霍子鹭摇晃着,坐在脏木板地上,任由择明为他包扎止血。 “他们的新雇主,想弄死我。” “也不知道谁给他们的想法,让他们猜我家藏着巨额钱款。” “可惜没能问出来他们身后是谁,都怪有人不识时务的,不留一个活口。现在追下去还来得及,那雇主想见我的尸体,一定离这不远,与其在这耽误时间门还不如趁早揪出他。” 角色诡异地调换,轮到霍大少爷喋喋不休,没头没尾的牢骚穿插分析,搞不清他到底是真怄气还是过嘴瘾。 择明安静倾听,最终用布和木板固定对方骨折的右臂。 自己什么时候骨折了,霍子鹭还真没发觉到。 “这些交给我处理,霍先生。我现在只知道,您需要休息和照顾。”择明以专业手法架住人,支撑着大半重量,“我上来时有遇到艾文,您放心,他很敬重在意您,发现你不在就到处找了,相信他会很快帮我们联络最近的医生·····” 后面又说了什么,霍子鹭一概听不见。 他盯着面具,仿佛能看穿两个洞,用比太阳灼热的温度烧透材质。 莱特·莱恩的脸侧沾着污渍,椭圆形的,气球似得血痕。那是为给他擦拭蹭上的。 “那么你上来的时候,是因为在意我,怕我死了么。” 对方脚步停顿嘴微张,像惊奇于他提问的风格与内容。 这倒也不奇怪,因为他从不关心是否有谁在乎他。 他的死活,他的情绪,他的喜恶。 他这整个人,包括被他分割而成的数个幽灵。 “这是当然,子鹭。” “在这个世界,我不希望失去你。” 由于相依说话间门一人发梢相碰,产生羽翼舒展将人庇护的类似微响。 诚然,这种声音世间门无人知晓。霍子鹭紧抿嘴,心想。 但高墙瓦解一刹豁然的滋味,他已尝到。 按名为‘霍子鹭’的准则行事,他当下必须再辨别,鉴定话语真假。但很不幸被阿米特言中,人总有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对自己背信弃义。 他情愿说服所有反对声音,坚信那句话的真实。 必须是真的。 被搀扶再次向前,霍子鹭发觉乐队正在重复同一小节旋律。 看过台本的他记得,现在是最后一幕,英雄阿希尔特与玛格恩特化身的女奴经过对峙,倾诉,最终心意相通,一人决定远走高飞,一同赴往宝藏所在的极乐地。 可就是这时,真正来自地狱的‘魔鬼’之王现身了,为玛格恩特的背叛而发怒,阻止他们找到宝藏。 霍子鹭用仅剩的力气拖住择明。 “那歌手估计是死了,现在你要怎么办。没有‘魔鬼’降世收场了。”他的声音比平时要软。 “比起那个,您的伤——” “你自己的歌剧,你知道今晚首演的重要性,你想办法解决!” 苛责口吻在择明听来如孩童拙劣的初次谎言,破绽百出。而他只问道。 “您的手杖,可否再借在下一用。” 瞅着被捡回来的杖身与暗剑,霍子鹭用力撇过头回答。 “我不想要它,给你了。” 带着感激神色轻点头,择明把对方安置在一旁,后背垫着他那间门柔软呢绒外套。随后他将已亡歌手翻身,摘下羊头面具一戴。 当红袍覆身遮盖全脸,青年佝偻身体,近看成了一笔意为谜团的符号。双手交替搭于胸前,衣摆拢出圆弧,远远地目送他借套索下落,身姿轻盈恰似一只气球。 红气球落在舞台中央,夸张的冲天羊角登时让台上不安的众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汉斯经理拿湿透的汗巾反复揩鼻头。他今晚眼皮跳得厉害,差点以为林威廉不在一晚,演出就要被他搞砸了。 旋律早超过预定的演唱节点,开始减弱,汉斯拼命使眼色、打手势,催促布鲁斯开口。当然,是他以为的布鲁斯。 “‘你该颤抖!阴沟中的老鼠’快唱!嘿!你这蠢货布鲁斯!”汉斯急得直拍手。 出乎所有人意料,魔鬼没爆出怒喝高音,而是相反,用长袍下的拐杖连敲拍,收割着视线聚焦。 “好啊,好······我的子民,我的奴仆。” 低沉却时显轻快的清唱在拱顶剧场形成音浪,刚走出喧闹的交响乐曲,观众又被这急转直下的沉寂带向另一顶峰。 若说前面所有演绎是拥簇来的浪涛,拍打着人应接不暇,那此刻平缓流过耳道,淌入内心深处的声音,是隐而不显的涡流,不知不觉搅动,悄无声息向下。 因失血困顿的霍子鹭几乎要被这漩涡卷入,他强撑着眼皮,想听完被临场改动的唱词。 “我不惩戒你,也不褒奖你。因我乐于观赏。” “我会让你通行,使你知晓那一对蓝色钥匙身在何处。你们能拿走黄金白银,佩戴珠宝晶石,无人阻拦。” “但我必须给出告诫。越是看顾,牢牢握在手中,流逝终将大于拥有。” 42 打破的声音是pop!-42 I ne…… “越是想抓牢抓紧, 越是飞快流逝。钱与时间门啊,同流合污,让人失心疯的玩意儿。” 留声机沙沙,林威廉回神致歉。 “抱歉, 奥特先生。您刚才说的是?” 简朴会客室内, 前市长奥特正为酒杯加冰, 笑时撅圆嘴,两声嚯嚯和蔼憨厚。 “太紧张还是急着做出一番事业?”奥特递来酒杯, 不追究后辈走神反打趣道, “我们伊亚郡有史来最年轻,最耀眼的竞选者, 在最激烈的选举脱颖而出。前期不见你手忙脚乱,结束了倒发慌?还是说, 你是装给我看的。” “哪的话,奥特先生。论能力和心境,我与其他候选人同您比较,相形见绌,自然会想低头。” “你也就这会儿谦虚。我可是自你定居起就等着你在这片土地上大展身手。” 话附带赞赏与期许,林威廉碰杯感谢。 选上市长,管辖伊亚郡, 计划进展顺利也比预期超出一大截。 归根结底是人们对安士白前所未有之演出的惊艳, 对一飞冲天的‘魔王’作曲人痴迷。 城中民众沉醉乐曲, 为天才头顶的光辉津津乐道。 唯有少数人捕捉到别样光束。 奥特阖眼回忆。 “秋季丰收宴, 最是欣欣向荣。葡萄酒灌入陈年橡木桶, 一车车拉到广场倒满喷泉。紫红琼液喷洒,蒸干后酒香弥散,醇厚堪比花蕊蜜, 少女香。永无止歇的狂欢里男女老少歌唱舞蹈,不知疲倦。为欢愉,也为丰收。” 林威廉心照不宣再敬酒。 丰收节天,歌舞不断,吃喝玩乐不停,没有一家商铺会照常营业,哪怕是擦鞋铺。 听着距荒淫无度仅一步之遥,可奥妙在于,往往越是这种纵情声色就越能吸引来额外的,数不尽的财富。 经营剧院出身,牟利于林威廉而言是老生常谈。他两句带偏话题。 “关于您上次跟我提过的,霍子鹭先生父亲的事,您还记得么?”语毕他发现奥特神情变了。 收声努嘴,摩挲着胡茬,遮遮掩掩的。 “霍先生姑且是我仅有的合作同盟,甚少能交心的友人,近期我听到点风声。坊间门出现流言,让他一家不堪其扰。作为挚友,我有义务为其排忧解难,您说对么。”林威廉表演着霍子鹭的知己,内心烦乱。 好在对情绪的把控他一如既往,以退为进道。 “难不成,是我这问题唐突了,触及到不可言说的过往?” “不。” 奥特摆摆手,妥协了。 “那也不是说不得的秘密。” 老家主霍昭龙受袭重伤后久病未愈,其长子霍子鹭回国暂时接管家业,次子霍子晏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子霍子骥狂蜂浪蝶一名,游乐风月场所。 身为伊亚郡一带最具势头的富贵大家族,围绕霍家的谈资从不匮乏,你大可在街道小巷,酒馆报社买到那么几条所谓的‘秘闻’。 林威廉真正在意的,是那鲜为人知,知情者也闭口不谈的‘旧事’。 掌权者历来对以霍家为代表的|军|火||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遥想当年,庄园建立初期正值禁酒令执行高峰,以售酒为主卖香料布匹为辅的霍家根本无力抵抗各路明暗围堵。 “不比当地人,他们处处受限没可能扭转局面。我和老霍先生相识,但仅是几面之交,只听他的老合作商说,他将用出一大部分家当随刚与名家之女订婚的儿子外游,某新出路。” 追忆不同刚才,奥特断断续续,末了摇头。 “后来不知怎么的,‘太阳庄园’一夜间门复苏了。” 后续故事,林威廉烂熟于心。 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靠军||火力挽狂澜,稳住家族地位,丧妻又续弦,生儿育女,数十年顺风顺水,现在像条米虫蜗居在安全牢笼内。 他唯一欣赏霍子鹭的地方,就是对霍昭龙一致的憎恶。至少他们双方都有让霍昭龙痛不欲生的念头。 但为时过早。 只是一个霍昭龙,还太早。 男人极力安抚着名为仇恨的凶兽。 一对新老市长畅谈至午夜结束,当林威廉乘车再回剧院,便收到来自盟友的‘祝贺大礼’。 剧院顶楼。他最爱的,专为悼念莉莉的圣所,今夜横七竖八堆起尸体。血与污物凝固,糖浆般黏稠,连同搅不开的恶臭充斥空气。 他抬脚,用鞋尖替一名死者翻身。 目光掠过道道勒痕与狰狞死相,男人冷声掷出一词。 “解释。” 劳拉乖巧极了,正经描述她所知的始末。 《玛格恩特的肖像》第二场,就如主人公阿希尔特跌宕起伏的生平。 先是莱特·莱恩遗憾退居幕后,再是落幕歌者迟了整整一小节才登场,临场改词。所幸后者没观众发现,愿为鬼魅歌者的独特嗓音买单叫好。 待帷幕落下,歌者摘去羊角面,他们一干人目瞪口呆。 若知道末段唱词出自谁口,台下那帮追捧者恐怕要陷入癫狂。 劳拉撇嘴,道出重点。 “结束后,莱特·莱恩那家伙托我去找伊万,转头又说请我们所有人去贝茨酒店庆功,临了自己不去,反而叫我替他陪大家多玩会儿。” 支走众人,唯一被留的医师力挽狂澜,替霍子鹭治疗又原地收尸。 “我和伊凡本想留个活口,好问出原委。可这些人统统是当场暴毙的。也不知谁那么缺心眼,全都下死手。” 可恨极了,绝对故意的。少女唾弃。 林威廉一言不发,渐渐引得劳拉满身起疙瘩,余光瞟东瞟西。 她紧张于可预料的责骂。 她是林威廉最优秀的‘武器’,保障剧院正常营业是她职责之一。可这次,她主动失职了,还是最严重,最受林威廉厌弃的玩忽职守。 “·····没受伤?” “什么?”劳拉一惊。 男人嫌恶踢开尸体,扯松领巾,沉沉吐气。 “莱特·莱恩他没受伤吧?” 以机灵自持的少女发懵,巴眨眼,点点头。 “毫发无伤,在四楼陪着那妖精布朗尼呢。” 妖精布朗尼,爱整蛊捣蛋给房主惹祸的精灵。 霍子鹭脸色苍白,深棕毛毯半掩艳绝面容,再一想到这人差点破坏演出,坏了安士白苦心经营数年的名誉地位,坏了好不容易稳固的市长头衔,林威廉必须给对方扮演的‘布朗尼’打满分。 这么想着,他前脚重重跨进门,后脚紧急刹车动作放轻。 可见,屋内有人。医生埋头洗手,床上伤者昏睡,看护在一旁闭目养神。 林威廉为谁而轻了动静,劳拉一猜即中。 择明还是那身演出时的红袍,在两名来者靠近前睁眼问候。 “林先生。” “要休息就去我给你的屋子,何必在这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门。” “霍先生他伤得突然,这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他不能回庄园。因此我自作主张留他治疗。刚才多亏了伊凡阁下。” 对话中林威廉一瞥,伊凡正收拾器械,满盆血水与凌乱纱布分外刺目。 “霍先生失血量看着吓人,但经完美紧急处理修养两天就能下地,照常回去。”枪伤早见怪不怪,伊凡态度冷淡。 “不用等两天,早上太阳一升起就送他回去。” “无关紧要呢······” 沙哑低语中断交谈,来自睡眼惺忪,嘴角噙笑的霍子鹭。他并非有意懒散,只是还沉溺那阵舒心氛围。 治疗中他拒绝麻||醉,却在一缕气息的半哄半劝下喝了半杯烈酒。而他蛮横抓牢它,妄图传递痛感。 血与酒,两种他最为厌弃之物,今日受某一阳光暴晒后的气味洗礼,混入强烈难挡的暖意。如同上等鸡尾酒,迷幻色泽,像舞女裙边流苏,翻飞瞬起,魅惑难挡。 手术很成功,他的痛苦转移也很成功,全程他几乎没有不适。 直至某老头风风火火地破坏。 而那老头接着破坏道。 “在下的意思是,我这安士白小水沟养不起您这贵大鱼,为霍子鹭先生安危着想,送您回家才是最佳选择。” 霍子鹭不禁发问:“怎么,急着下逐客令?我哪里惹你不快了呢,盟友。” 林威廉:“会在别人家堆起尸体小山的,可不是值得往来的盟友。” 就任市长第一天,旗下剧院就发生大型冲突杀人事件,别说官职不保,剧院及其他产业都得关停。 霍子鹭皮笑肉不笑,默认灭口佣兵的罪名安自己头上。 他撑起身,让纯真求知的笑覆盖面容,引人发毛。 “他们背叛了我,林威廉。因为有人出高价想买我这颗头,你觉得会是谁?足够富有,有所图谋,对我以及我家有一定了解。或许——比我想象中的了解的更多。” 林威廉不屑仿照他怪声怪气,冷冷一哼。 “不是我。我对你,对霍家财产,毫无兴趣。再者,我对所有物的品质一向追求最高。蜂营蚁队,百无一用。” “哈!所以你是说,我活该要被这群野蜂蛰死?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你以为你身边的人有多可信么?” 俗话说病人脾气大过天,眼下霍子鹭较幼稚莽撞更胜一筹,比讨嫌讨打略逊半茬。 而往昔污言秽语都能当耳边风,今日不知怎的,林威廉怒火腾起。 “我原本想,上梁不正下梁歪是狭隘观念。”他走近两步,以便更好居高临下挖苦,“以为像那种自小父母等同失踪,名义上可怜兮兮的孤儿,尚有一定几率挽救。但我果然愚钝,不知真理正确。” “父母是什么样,子女就是何种货色。” 字句如刺,蛰人痛楚。 霍子鹭比纸白的脸骤变,愤怒由双眸铺至紧锁的齿间门。 “你说什么?!” “老人家的一点见解罢了,年轻人。” 两名体面人,文明世界中广泛认同的绅士,双方似俩条斗狗发指眦裂,低吠蠢蠢欲动。此等剧目不是谁都欣赏得来的。 就好比劳拉和伊凡。二者暗暗对视,心慌又诧异。 他们无法道出导||火|线所在,更无力阻止敌对。只求一场恐怖的,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的撕咬尽快被扼杀在摇篮。 谢天谢地,温柔的刽子手登台了。 “关于是谁伤害霍子鹭先生,我或许有一条有用线索。” 择明嗓音不轻不重,似风吹消乌云。 那些眼睛里的针尖锋芒转向他,揉揉捏捏,转瞬散了。 “其实演出中途霍子鹭先生离席后,我也出去透气,巧遇小姐在走廊——正向客人宣传作品。”仿佛有意而为,他含笑望向少女,满意见人目光闪躲。 “可弗朗兹阁下突然出现请我去他包厢品酒,说了点奇怪的话。”他趁林威廉注意到少女前转移话题。 “他说,希望我能帮他跟霍昭龙先生见一面。” “私下的,秘密的,单独的。” 他将弗朗兹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不解摊手。 “我觉得古怪,所以约好下次再谈。后来我瞄见屋顶灯泡碎了一盏,便知道出事了。” 之后便是叛变佣兵追杀前主,反被从天而降的‘魔鬼’索命的短剧。 “弗朗兹·J·洛纳斯。又是他······” 短暂一刻,林威廉切断了周遭联系。 那份愤怒远超方才,足以蚕食理智。 弗朗兹全名拗口陌生,可林威廉念出全称时,那熟悉的眼神令霍子鹭恍然大悟。 “声称对我坦诚相待,诚心合作的盟友也不过如此。我原本还奇怪,你为什么明知我家经营背景,最后还是同意结盟。让我猜猜,我身边有谁是你的‘贵客’?还是说,那一份也算在我头上。” 他言辞笃定,认为自己找到满分答案。 即便不是,也肯定最接近。 企图被察觉,林威廉褪去外套,不慌不忙坐进床尾椅中。主人的位置。 “你若想这么认为,我不阻止。”他说道。 而且,不可避免。 他端详着傲慢青年。 他厌极了这身披人皮的疯兽,然而不可否认,头脑胆量乃至行事作风,他们旗鼓相当。此前他有预感,霍子鹭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他的真正目的。 余下就看如何选择。 是与他成敌,还是继续为‘友’。 这是双方皆要重做的一道共同题。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老头,醉汉,哪个与我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皮条客?啊抱歉,某某老前辈先生。我们的合约当初是虔诚签名,互相起誓成立的,你遮遮掩掩,假名张口就来,等你死后叫天上那些审判者怎么找你讨债?” 在最后一秒,霍子鹭收敛讨打嘴脸。 他再度沉声问。 “这是你的地盘,你也不想取我的命,至少这会儿不是。既然如此,你我真正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敏|感话题被霍子鹭生拉硬拽,扯至余下人跟前。他的狂妄胜过林威廉的猜测。 无言中,林威廉给足黄毛小儿宽容,此外,他罕见的犹豫着,为是否在这时报上真名犹疑。 这无疑将牵扯到另一个‘莱特’。 他那外甥,他曾素未谋面不知彼此的血亲,近日才相认的家人,仿佛与他心有感应,侧过脸回望他,予以一贯文静的微笑。 ——‘请您相信我,说吧’ 这份感知压过理智,好比心脏跳动。 摸不着看不见,仅是对视着,他便如此笃信。 那是颠沛流离的数十年间门他早已忘却的,毫无条件的归属感。 林威廉双唇微张。 “莱特。” 未经利弊分析,没有权衡计划,他在几双眼睛的错愕注视中开口。 “莱特·威廉·阿贝尔。我的本名。我们家,是曾在‘远航惨案’上销声匿迹工匠世家。” 霍子鹭挥别看客式的讥讽,神色逐渐凝重,沉默依旧。他当然懂这名字,以及对方告诉他的意义。 林威廉还在继续,且不知不觉说了更多。 “你的父亲,害死我的父母让他们命丧大海尸骨无存,夺走我妹妹让她以奴隶之身客死他乡,一匹獠牙沾满我亲人血肉碎渣的饿狼。” “至于弗朗兹,可能是他狼狈为奸的同谋,或指使者。也是我将好好招待的‘贵客’。” “从我线人那获取的情报看,十几人,不,至少一个数十乃至数百人的群体,组成他们盘根错节的主要势力。” “至于他们想做什么,显而易见。” 林威廉嗤笑,胸中所有气一泻而出。 “快活。他们在找快活,通过夺取压榨满足物|欲,渴求折磨他人取悦身心,并且践踏一切永不满足。良知?底线?人性?那种东西老早被他们当作垃圾,烧成灰洒到酒杯里了。他们宁可自个儿消化残渣,也不愿拿去喂鱼。” 真相耸人听闻,霍子鹭却出奇镇定,甚至内心深处认为理所当然。 他再次环顾四周,打量屋中每人。 伊凡·贝内特,霍昭龙的专属家庭医生。 劳拉·克劳德,原本将被安排与霍子骥相亲的‘未婚妻’。 林威廉,本该与霍昭龙合作现在却与他结盟的大商户。 还有······ 他目光落定银色假面。 见到林威廉见第一眼,到后来相处的点滴,某一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蓦然狂啸。 口口声声称他为缪斯,奉他为太阳,与他称友又愿作他脚下奴仆的人,面部被毁独剩一双宝石蓝眼,与林威廉即‘莱特·威廉·阿贝尔’无比相似。 当下,他确认两个‘莱特’关系匪浅。 那么,过往的肺腑之言夸赞之语,为他作画作曲救他性命,其中情谊又有几分是真? 仅自己可听的尖叫震烂脑壳,霍子鹭伤处缝补的针脚刺得他冷汗直流。 他喘息着,后背全湿。 “所以,他们,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人?” “按你命令行动,听你安排,接近霍昭龙,接近霍子骥,接近······我。”与数秒前判若两人,他的镇定聚不拢了。 这是继他第一次安静发疯后的又一‘首次’。 他突然惧怕失望绝望结伴而来,分明他就曾与它们为伍。 大抵是那二者今日携手带来另一位同伴,而它更残忍无情,卑鄙无耻。 世人将其名为背叛。 林威廉不语,以动作回答——右手抬起,食指象征性弹动示意。 有两人默默退出房门,源于长年累月训练下的条件反射。 只有莱特·莱恩留下了。 而他端坐一旁,会笑的双眼逗留着茫然。 尖啸飞出耳朵,溜出崩裂间门隙。某种太阳气息取而代之,缝补缺口。这暖意与手术中他紧抓的一致,是名为莱特·莱恩的人类散发出的。 霍子鹭重重向后倒去,左臂掩住双目却掩不住他怪异地、以极端方式上翘的唇角。像笑,又像哭蔓进肌理,更像人死里逃生后的庆幸松懈。 事实上,他的确笑出声了,然大笑骤弱,很快变成安宁的鼻息。他彻底昏迷了过去。 扛过厮杀和手术,撑到这刻才倒,其强悍意志力可见一斑。 屋内寂静,林威廉默默起身,离开前掩上门。他知道,莱特肯定会守在那疯子身边整宿,悉心看护。 真是多余且危险的同情。 可像默许择明收留霍子鹭的纵容,他强忍满腹不悦,只向自己的部下撒气。许久未布置些像样任务,今夜他虽没厉声叱责,但分别给两颗棋子摆下难题。 丰收节狂欢宴前,必须与莱特·莱恩顺利订婚成为公众眼里的恩爱眷恋,以此斩断与霍子鹭不干不净的谣言。这是劳拉得到的直白单命题。 从今日开始,对待莱特·莱恩就像对他林威廉。这是伊凡接手的晦涩拓展题。 剧院顶层花型房梁下,两名棋子沉浸各自思绪,同时握杯才惊觉对方也在。操控他们的棋手已为今晚的屠杀扫尾去了。 “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嚷嚷着拒绝的。那个婚约。”伊凡率先说道。 少女翘起右脚搭在桌沿,坐姿好不豪放。 “你也不看看威廉今晚火气多大,那脸黑得,比我的苹果派还恐怖。我要再火上浇油,我就是下一个吊在屋顶,或下落不明的尸体了。”她抿唇数秒,认命般耸肩,“反正这次的未婚夫马马虎虎,没我上个讨厌。” 男人饮茶不语,深深吐气。 劳拉:“倒是你,你有什么好发愁的?明明指示那么轻松。” 望向杯中倒影,伊凡·贝内特不禁感慨,原来有苦难言时味蕾感知真的会变化。 不仅鲜醇红茶变苦变味,无法下咽,连次日晌午,送到他嘴边的曲奇也味同嚼蜡。 “这种程度您能接受呢,医生。” 咬下几口惊觉异样,飘窗前,伊凡扭头正对择明笑眯眯,手指沾着饼干屑。 吞还是不吞,一时难以抉择。 “做什么。”他无奈道。 “咦?您真没吃出来?”择明又问。 含了半晌,味蕾充分接触食物,冷面医生眉头渐皱,张嘴欲吐又连忙捂住。 尽管十分微弱,但酸味直冲脑门。 一面火急火燎抓起水杯,一面扇风猛灌呛到岔气,伊凡最后面红耳赤狂咳,叉着腰风度全无。 “这是我托糕点师傅改良的新品,特别嘱咐要在保持风味的基础上少放柠檬汁的。”择明若有所思,后惋惜叹气,“唉——伊凡先生,看来您是真不能吃酸哦。” 不是早知道了?! 还来整他? 气不过想叱责,抨击迅速被拦,伊凡转而为病患做最后检查。 到底是年轻健壮,一夜后霍子鹭伤口非但没感染反而已在愈合,气色恢复如初,就是一直没要醒的迹象。 昨夜屠杀正像他的深眠,未在当地引发任何波澜。 想必尸体已被林威廉秘密处理。除非他不愿藏了,没人能找得到。 择明:“既然医生接受不了,那请您带回去送给那位夫人。她喜酸甜口。” 伊凡点头,恩了一声。 “顺便替我向她问声好。” “好。” “她经常不穿鞋袜走动,我专程买了批羊毛毯,劳烦您在宅子里布置一下。” “我会让人在她活动范围铺起来。” “对了,她舌头有旧伤,尽量不要给她太坚硬难消化的食物,粥或浓汤足够。我不在,没人能喂她吃饭,我一直放不下心。” “这个我会注意······” 数十分钟道尽有关疯妇衣食住行的照料条例,伊凡回应虽不同,可顺服态度一成不变。 于是择明交代完不走也不动,杵在那目不转睛。 对他没辙,医师二次叹气。 “还有什么事?” “医生您,有些变了。”择明不给机会搪塞,微笑直问,“是昨晚林先生对你说了什么,才让你对我变得如此冷漠?我还猜是谁披上您的皮,冒名顶替您。” 话颇有小妇人受冷落的埋怨,调侃口吻又是两码事。 再叹气,伊凡挂起礼貌浅笑承认。 “林先生让我从今天起,为你所用。凡事都像对他一样对你。” 他缄默片刻,垂下眼。 “莱特少爷。” 数十秒的同步安静后,择明将曲奇盒打包,他披外衣戴圆帽,提上空篮做足外出派头。 他轻轻推门道。 “这我无福消受,伊凡先生。何况,不是您所希冀,愿意的,我再怎么逼迫诱惑都成不了。像我不能要求您从今天起就爱上‘酸’这一门味道,您就性情大变从此非酸不可,对么?” 伊凡不禁啧嘴,跨步跟上。 “比起琢磨这些,莱特少爷倒不如去想其他要紧事。部曲还剩最后一作,离丰收宴还剩不到半个月,您这位安士白的顶梁高柱,摇钱大树,林先生未公开的优秀‘子嗣’,要准备的不止区区一部作品。” “这就对了,是伊凡先生无疑。我敢让你捎我一程了。”择明放心点头。 然说是搭顺车,伊凡·贝内特自觉扮演司机将车驶进霍家庄园,停在门口。 韦执事已恭候多时,但见下来的人是择明,小跑一慢再慢。 “莱特少爷,您这是?”老执事不知从何问起。 昨晚霍子鹭彻夜未归,随行佣兵人间门蒸发,若午夜没艾文傻愣愣走回家告知大少爷赴庆功宴,庄园恐怕要动用人手找个天翻地覆。 可谁知凌晨连少爷都带着一身酒气回房了,还不见大少爷踪影。 “韦先生,我受子鹭之托回来取几件换洗衣物。”择明凑近轻语,“昨天大家庆祝得太开心,某些人醉到出尽洋相,一两天不能见光了。” 敢拿霍子鹭开玩笑的,韦执事只见过莱特·莱恩一个。而不久前,他还亲眼目睹这人应对大少爷的发狂。 抵挡不太贴切,抗衡有失偏颇,左思右想,唯有‘制服’最为契合。 羊肠小道曲折幽暗,再为青年领路,韦执事恍若隔世。 庄园没了那群野蛮外邦佣兵,周边景色宁静亦冷清至极。这种静不该是容纳百人的繁华庄园出现的。 行过长廊,择明慢下脚步。 “韦先生,您看,常春藤到花期了。” 沿路看向左侧,藤似瀑布铺盖墙砖,花若硕果挂满枝蔓。许是触景生情,这位不苟言笑的老执事唏嘘道。 “它们在这家呆了不少年头。久到我都该尊称‘兄长’。” “包括老爷?” 冷不防提及霍昭龙,韦执事先是敛声继而微笑。 “您说笑了,莱特少爷,我可不能拿老爷寻开心。” 长廊外是花苑,另一端连接找到金币的迷宫。至今无人为金币解释,霍子鹭又下令禁止出入,植株彻底失去修剪,恣意疯长。 像那放肆枝叶跨出石栏,择明进入花圃,随心所欲采摘。动作一气呵成,四周悄然无声。 位高权重的老执事站在风口,甘愿等候。仆人路过偶然与他目光相汇,低眉行礼,不敢靠近。数月之前谁也料不到,那个曾从花房被抬出,满身泥污尿臭的幽灵,有朝一日竟获得主人般的待遇。 “马库斯跟我聊起过,您六岁起就服侍着家主,是万里挑一的优秀臂膀。我有些好奇,前任老家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提问突然,韦执事心发沉。 “莱特少爷谬赞了,不过这由我回答恐怕不太合适。” “哦?哪不合适呢。您服侍代代家主,矢志不渝,就像那缄默盎然的常青藤,是家族最好的见证者与守护者。” 望向那道背影,压力来得怪异,韦执事不再推脱。 “老先生是一家之主,德高望重,不仅有雄才大略,还十分照顾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黑户。” “这倒是我第一次听。”择明兴致盎然,忽然回头撑着脸,眼中发亮。 没人会拒绝这忠诚求知者的讨喜面貌。 可时间门久远,老执事早忆不起故土旧貌,他只记得自己饥肠辘辘手脚生疮,到霍家吃上了第一口永生难忘的热饭。若他流浪街头、贩卖成苦役,绝不会有今朝体面的‘韦执事’。 打那起,他化身守卫,牢记保护霍家的终生使命,纵使家族一度没落也不曾离弃。 谨言教条深入骨髓,老执事潦草结束故事。不带感情,不带立场,不参杂任何能借题发挥的分支。 而他从青年脸上看出不满。 他不认为莱特·莱恩会大发雷霆责骂,即使对方荣升高位,远胜霍家之主。但那份无厘头的紧张,自见面起就只增不减。 有什么,已蠕蠕而动。 择明出乎韦执事意料,一笑起身。 “走吧,有人等急了就不好了。” 主人家衣物专门洗晾,韦执事去取时择明候在正厅,独自与那画相望。 这不是他第一次瞻仰莱特生母的肖像,却是初次在近处打量。 面朝画框下半边,正对人像肘部。 他抚摸龟裂,拨弄涂料,和在花园一样胆大妄为,不被叱责阻拦。倒不是他彻底翻身,成为了不起更惹不起的城郡红人,而是这座深宅内外皆不复往昔盛况。 这种衰败是最直观的,好比蜂巢再也留不住工蜂,徒留鸡飞蛋打的斗争。 抹下齑粉状的靛蓝,择明皱眉哀叹。 “发现了吗,你也学会冷落人了。” 空旷大厅自带回音效果,这一声无比响亮。 【Z:您用思维沟通我是能听见您说话的,主人】 择明:“这么久不理我,一开口就不近人情地指正,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Z:昨晚到今日,我只有十八个小时未与您交谈】 择明:“哎呀,所以你也承认是你先不理我喽?” 系统Z没了声,择明乐开了花,倒进红绒长椅,歪歪扭扭的。 “让我猜猜原因。嗯——是你觉得我又交新朋友,冷落你,你不高兴了?” 【Z:所以在您看来,弗朗兹之流算在您交友范畴内吗】 平直措辞隐约藏刺,择明掩笑反问。 “那么你觉得,哪种人才该是我的‘朋友’。” 【Z:主人】 回答被上方动静打断,择明循声望去,霍子骥拖着身躯下楼,脚步海生物般虚浮。 定睛一看,霍子骥酒立刻醒了大半。 “唷,大早上的什么风把贵客吹来了。” 他几步跨下楼紧挨着人坐,长臂越过择明身后,自然搭住。 “少爷是操劳过度了?您看这天哪是早晨啊。” “你说早上那就是早上。”霍子骥舒展肢体,也舒展着自认的魅力,“就算你指这地颠倒成天,左右翻乱,我对你也是说一不二,指哪向哪喽。” “您真是言重了。恐怕别人要误会我抓住您什么把柄,让您对我这种人毕恭毕敬。” “把柄?那倒没有,不过我身上有件特别的东西想让你抓住,你······想不想要呢?” “蒙承厚爱,敬谢不敏。” “哈!你向我要庆功礼时一点没客气的,为给你买花,我跑遍半个城。” 举止越界,口吻冒犯,霍子骥调性依旧,可宿醉后的脸拼凑表情总像浸透憨笑。像穷人拾到宝藏,捡着天大喜事,毫不在乎择明对他挑逗的无视。 正眼巴巴紧盯,他眼珠骨碌一转问。 “怎么,秋天还在路上你就先裹成熊,生病了?写通宵达旦曲子写虚了?”他又碰又捏,没几下手腕被扼,轻轻制住。 “夜里着凉的缘故,千万别传染给您。”择明顺势哀叹,“且实不相瞒,最近饱受头疼侵扰,别说整宿谱曲,在下坐定半分钟都难。” “啧啧,这可不妙。丰收宴在即,我们那新市长,凶悍野老虎一只,他若知道你交不出作品,我大哥来都救不了场。”霍子骥身子一偏,压低嗓,“我恰好知道种特效药,专治你这病。不仅如此,我认识的跟你一样的行家人,都喜欢用。” “我正好存了点,如何,要不要跟我去看一下,几分钟的事?” 从犹豫过度至难敌盛情,择明点了头,起身时有些吃力,兜中的手牵动小臂发颤。 霍家少与韦执事领路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的工蜂绕花步。 时近时远,忽快忽慢,离不了芬芳馥郁的花朵。 不等走远宅区,霍子骥凑近‘花蕊’。 “你也太不会装了。我上次不都说了,那是最后两支。事后你说话都会哆嗦全身抖。万一被不该看的人察觉你我作假,我就前功尽弃喽,那你怎么赔我?” 他抓到择明把柄似的,翘起脑袋,金发迎风耸动飘洒酒气。 “这么说,少爷您尝过那滋味。”择明反问。 霍子骥头不自觉低下几分,仓促干笑。 “没有,怎么可能,我又不傻。何况我从来不需要这种慢性毒药找愉快,太低级了。” “明者之选。” 那撮金发马上高高扬起,一步一颤。 “不过嘛,只要那女人问起来我就回答不好近你身,不得不小剂量分批下。应付她几天不难。” “是的,且据我了解,初次接触此药的人是有反应轻微,甚者不明显的先例。” 霍子骥两手插兜转身倒走,中间门轻蹦几步。 “好你个莱特·莱恩,给我揪住了吧,你上哪摸清这药的底细?我不信你取材道听途说的鬼话,那玩意儿是调制品,加了漂洋过海的新料,这片地上懂行的卖家一只手就能数完。” 面对接二连的找茬追问,择明不厌其烦解释。 “您难道忘了,我之前借住伊凡医生宅邸。” 满屋医学书卷研究手稿,读完它们学以致用,绰绰有余。 “别提那扫兴冰块人了。”霍子骥合掌,请求地拜了拜,“比在床上突然吐了我一身还扫兴。” 回应他笑是若有若无的,时而余光一扫,不含审视或指责。这却使他愈发喋喋不休,在邀功捣乱之间门摇摆。 我在做什么。 这是认识莱特·莱恩以来,霍子骥最常自问的。从那天书店之旅的一席话起,频繁叩击心房。 他照样在铤而走险,完成别人传达的指示,偷取旧仓存货制造枪|械。 照样徘徊声色之地,替换各类面具,收集又散布情报。 他仅明白一点,有人不会在他耳边重复‘只有你适合继承家业’、‘我相信你能做到’一类假又空的论调。 交谈间门目的地已出现,那座花房前门大敞,萨沙为首的孤儿们一涌而出,顿时将霍子骥挤开,把择明团团围住。 无论多么热情高涨,只要择明示意噤声孩子们便乖乖站好,举手按次序发言。 “莱特!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已经学完首曲子了。”尼尔迫不及待清嗓子,想当场秀一把。 “你怎么不提你快要把花养死了?”萨沙不留情面拆台。 男孩一声高音梗在喉咙,呛住咳嗽不止。择明为人轻拍顺气,边说边往花房里走。 “这季节不少花经不住霜冻寒风,不能怪尼尔。” 左一个孩子追问花类品种,右一个挽手搂腿请求抱抱,择明看似忙碌,却是雨露均沾,回答所有问题爱抚每人前额。 自觉跟在队伍末尾,霍子骥发现孩子们说的‘花’不是别的,正是以某一秘密为养料的红玫瑰。他的手脚不自觉紧绷。 “我本来想给他施点肥,把根里的土松松,但这家的这位主人生气,我也不敢乱动。对不起,莱特,明明这里是你替我们求来的住所。”尼尔愧疚解释,指向霍子骥。 霍子骥:“咳,花房说到底也不归我管,那老花匠又去新农场跑腿。还有小鬼,我让你少浇水,你是不是没听。” 尼尔撇嘴,琢磨着如何回击。 择明轻按男孩头顶,托起花枝检查。 叶片发黄,茎杆干硬,这丛玫瑰已无力回天。 “可惜了。不过它也曾恣意绽放过,让人领教它的美艳与尖刺,不枉走这一遭。” 怎么听怎么话里有话,霍子骥五味杂陈,迟迟不肯望过去。 以往抱有刺探、谋害目的靠近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或是被家族打手秘密处决,或被严刑拷打后丢弃自生自灭,偶尔有逃走的,也此生不敢再来。 至于马童艾文,他坦言,他不持歉疚之意。 障碍就得剔除一干二净,敌人必须抹杀置于死地。不排除他血脉相连的家人。 在这个家里,到他这地位,他自始至终受此教导,否则就轮到他受罪受死。 可每当此事被另一埋下秘密的人提起,有根倒刺嚣张翘出,扎得他心烦意乱。 择明不忘关注霍子骥的变化,心中感叹。 【看啊,Z,我们的少爷正式踏入成年马驹该烦恼的困境了,可喜可贺,这算晚熟吗?】 【Z:由于马类与人寿命长短的衡量方式不一,抱歉我不能回答您】 在孩子们一片惋惜声里,择明折下截花枝。 “或许,我们正好能为它重新举行一场葬礼。虽然对它是多余,虚假的。”他拍拍尼尔后背安慰,“但却无比隆重,如它夙愿,足以与它高洁灵魂相配,令它安息的葬礼。您觉得呢?” 霍子骥抬眼。 莱特·莱恩手举枯枝直视他,郑重而怜惜。 恍惚间门,他看见被抱起下葬的尸体,看到叶芽迸发花瓣绽放。 红玫瑰。 传闻美神为奔赴受伤的情人,穿行林间门双腿被刺,血染遍花,亦成了永恒而浓情的爱火象征。 醒来一抹艳红入眼,疑惑之余,霍子鹭更多是惊喜。 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在十月根本找不到。这朵手工制作的绒布花,精妙得以假乱真,怒放姿态犹为动人。 “您醒了,需要我帮您坐起来么。” 霍子鹭不吱声,眯眼等着搀扶,舒舒服服靠坐鹅绒枕头。 “这次我睡了多久。” “正好两天,上周我自作主张回了趟庄园,交代他们您要在这多留几日,和林先生商讨丰收宴开幕事宜。您放心,这期间门一切都打点完毕。除了艾伦,我没让其他人进出过剧院。” 受干涉,被插手,本应暴跳如雷,霍子鹭只顾伸着懒腰,感受愈合的伤势与复苏的活力。 “我渴了。”他转头道。 无需应声匆忙行动,择明伸手一握,备好的温水送到人嘴边。停住时他眼睁大了些,像在询问是否要他继续。 “凑近点,我脖子没那么长。” 择明笑得无奈,喂了这杯水和后来的热汤,又被留着念诵曲谱书籍,俨然一位金牌保姆。等到傍晚他合起诗集,顺势开口。 “您看起来很高兴,是发生什么了么。” 霍子鹭正犯困,撑起眼皮,陡然来了精神。 “你不是最会察言观色么。你分析下,我在想什么。” 大床宽敞,男人侧过身支起脑袋,若忽略他眉宇间门残余的攻击性,简直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值顽劣又稚嫩的棘手年纪。 “您在想,偶尔这样休息,不失为享一种受。” “成功甩掉几个恼人包袱,还不用自己动手打扫,好事一桩。” “今后还要与林先生合作,但会比之前蒙在鼓里有趣得多,也更愿意统一战线。” 每说一句,霍子鹭嘴角上翘几分。 “还有——您或许该趁早休息,好养伤养神了。” 到这笑容垮塌半边,他动了动嘴,神色不悦。 “看来是我走眼。你也不过如此。” “可您——” 预料到长篇大论,霍子鹭捂住双耳,拼命抗拒声音,直到他发觉四周寂静才放下,瞪着对方笑脸。 “你又有什么可以笑。” “我只是想起了您在家时也曾这样不听我劝告,想赌气熬夜的。” 唯一符合的情形是在庄园七楼,霍骊在的时候。 那‘病’被提起,霍子鹭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他慢慢躺下,顺枕头凹痕陷进柔软。对身旁的青年目不转睛。 为了不发疯至自我毁灭的地步,他让一个霍骊出现住进身体。他保护着她,她保护他仅存的情感。 莱特·莱恩,谋杀了霍骊。 用一首琴曲,一副壁画,一枚轻若泡沫的吻。 原本他无法理解,甚至心存恨意敌意,多番试探,轻视亦唾弃。 可如今往事幕幕涌起,他忽然嫉妒起那个天真无邪的霍骊。 “什么时候······”对视让话难说出口,男人别过脸继续,“什么时候,我们再下盘棋。” 他第一次用‘我们’相称,只觉得对这词无比陌生。 “不管谁赢多谁输少,下到没意思为止。然后换别的。” 像任何家族兄弟,像任何至交玩伴。 “我乐意至极。” 得到择明承诺,霍子鹭一如前些天阖眼就睡,也就错过林威廉推门而入,皱眉鄙夷的模样。 “伊万一直都在。”林威廉意有所指,生怕择明装傻充愣,他额外补上句,“我虽然帮你推掉大部分没必要的出席和商谈,但有些事,是只能由你完成的,莱特。” 语毕从兜中取出一叠信件。 最上面那封覆有紫红火漆印,赫然是索多里剧院纹章。 自第二卷公演落幕以来,弗朗兹日复一日给择明寄信。 夹在所有粉丝或报社的信中,永远能放在最上面。 有时附赠不便退回的昂贵礼物,有时是正中喜好的小慰问品。送到剧院,送到伊凡宅邸,还有回竟送到了书店,择明专属的阁楼桌前,以及他必经的商铺街道口。 不管有没有回应都过分殷勤,属实狂热粉丝一名。 狂热得有些毛骨悚然。 为不吵醒霍子鹭,择明点头,轻手轻脚迎出门外。 倚着门拆了信,飞速浏览后总结。 “弗朗兹阁下,果真是富有耐心的好猎人。” 字里行间门皆是赞赏,倾慕,热情吐露感受,却只字不提那晚的交易与邀请。 遇上与弗朗兹相关的一切,林威廉已不会再失控,他沉沉呼吸并问。 “你接下来如何回复他。” 择明思忖数秒,道出他的想法。 显然,弗朗兹十分想见到霍昭龙,最好是进入霍家与其当面对质。 联想到那本账簿,那处惨烈的地下墓穴,不难猜霍昭龙握有一个想带入棺材的秘密。那正是弗朗兹想要的。 一方面他着急达成目的,否则不会亲自来到这座城,亲自接近来自霍家的莱特·莱恩。 另一方面他又乐于悠哉垂钓的节奏,有着支撑他等待的底气与谨慎。 在未知其意图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仍是按兵不动,直到能确定一个合适机会。 “唯一让我比较担心的是······弗朗兹先生对我的喜爱太过头了。”择明苦恼道,“再有下次他直接蹦出我面前,架着我去喝茶我也不意外。” 握手时经久不散的汗味,好比动物释放的标记信息,弗朗兹对于他的兴趣,显然大于区区一个‘可利用者’。 林威廉戴有戒指的手已攥成铁硬的拳头。 理智告诉他,顺势发展必然可让莱特趁机深入阵营,省下大把精力。 但他不允许。 他不允许再有一个家人,又被推向危险的独条钢索跌落,而他却抓不住。 “这事你不必想。”他终究屈服了心声,信纸揉成团,“我们不缺这一时。你只要专心写作,还有,抽空和劳拉去选订婚宴配备的东西。” 安士白财大气粗,不缺人跑腿办事。可这场筹备不同,是要这对新人尽情露面,让婚讯不胫而走。 “好的。我明天就约上克劳德小姐,从场地开始选。” 择明答应得迅速,让林威廉定心同时消去剩余怒气,心旷神怡。 亲人间门如何夸赞安抚,数十年来孑然一身的林威廉早已忘却,他停顿着,走出几步,不放心回头,最后仍沉默着,回到走廊暗处。 入夜,择明在剧院外吹风,正赏湖光月色,却听系统出声。 【Z:您进行得很顺利】 “何以见得?”择明挑眉。 【Z:无论是‘霍子鹭’,‘莱特·威廉·阿贝尔’,最具影响力的两者已将信任交付于您】 “然后呢?” 【Z:而照目前情况看,您正全力帮助两位,达到他们想要的目标】 “是的。”微风让择明愉悦闭起眼,“是莱特·莱恩会做的。” 身后巨幅海报飘扬,因他迟迟定不下第卷初稿,海报也维持原样,散发不伦不类的魔力。 【Z:却不是您想做的,主人】 “这是怎么了。”择明佯装诧异,“你背着我偷偷补课啊,Z,果然士别日当刮目相看。” 【Z:主人,距上次与您对话只过——】 仿佛意识到自己再次入套,系统放弃辩解。 【Z:您说得对。与您共度时日,我受益良多】 这下择明彻底放开笑声,也及时止住,转身招手。 “晚上好,热心善良的伊凡先生。” 伊凡大衣裹身风尘仆仆,绷着脸走近,递来厚实小包。 “给,您要我必须每天半夜出发跑遍所有站点,各买一张凑齐的九十九张火车票,莱恩少爷。恕我无礼,我想问您一句,您是哪里不适,想出这种专门折磨人的差事。” 眼见伊凡满腹窝火实体化成黑眼圈,择明连忙赔笑回以手绢。 “多谢您关心,我很正常。就是我最近在想啊,什么做礼物送座上宾最合适呢。鲜花衣饰过于庸俗,宝马豪宅又太迂腐。倒不如这一趟好风景。”他煞有介事比划着前方湖泊。 “你哪有这种会被骗的蠢客人。” 医师冷哼,不情不愿接来帕子擦手擦脸。可他却见择明环起手,一脸趣味,努了努嘴。 “喏,客人。” 顺视线望去,伊凡眉头皱得更深。 “你说她?” 远处,不起眼的树荫下,一辆马车停在小道旁。 安士白位于繁华地段,夜间门附近有车辆行驶逗留是寻常事。奇就奇在马车跳下的人,正是劳拉·克劳德。 没走出一步,她像给人拉住重新探进车里。 “里面那是杰里尔?她还在继续那个任务么,不该早断了。”伊凡见怪不怪评价。 下一刻的画面,却将他的镇定打碎。 劳拉终于再现身,另一人搭着她的手,金发蓝裙,身段窈窕。他们同银勾牵扯着,在车前依依不舍。 属于越震惊便越说不出话那类人,伊凡双目瞪圆,久到那两人齐齐回到车厢,马夫驶离林道,不可置信喃喃。 “夏洛·史达琳。她怎么也在这。” “我也想知道。”择明乐不可遏,早已几步小跳到楼梯底,“一起去看看吗?” “可这应该先向林先生汇报过。特别是你的行动,莱恩少爷。”伊凡坚持道。 “我没说要跟踪形迹可疑的克劳德小姐啊,我只是约您这花前月下,散心而已。恰好遇到她。” 模样全然不似揪把柄、做监视,八卦的兴奋劲不逊色于市井小民,伊凡哭笑不得,默认走这一遭。 何况若让林威廉现在就知道劳拉的异样,她真要如她说那般明日堪忧。 马车行驶缓慢,沿途停留,给予充分时间门追上。 在溪流旁,喷泉前,慢吞吞绕个弯拐进史达琳家的一片地皮,人迹罕至,也彻底断绝追踪路。 “可惜,礼物没送到客人手上。”择明伏在草丛里,对这场跟踪意犹未尽。 这惋惜的是礼物,还是没看到最后一幕? 伊凡无奈腹诽,心事重重。 对劳拉他不喜不厌,但他们处境相似,难免多一份在乎。 希望她不要做什么傻事。 结束担忧伊凡拉起一旁的人,为自己有耐心陪一路敬佩不已。 “走,该送您回去了,热心肠的莱恩少爷。” 风吹树叶响,林动影也晃,长年累月的感知发出警报,伊凡却说不出源头。 后脑钝痛两眼发黑前,他只记得莱特·莱恩不动声色将他手一握,凑近轻语。带着同样看戏式的,幸灾乐祸的笑意。 “伊凡先生,快咬紧牙,小心别伤了舌头。” 43 打破的声音是pop!-43 In t…… 烈焰炙热, 焦味弥漫。 男人护着妻子揽过孩子,任步履艰难, 火舌滚烫, 仍如神子背负十字,奔往救赎生路。 路途在弹雨中毁灭,血雾飞溅转瞬被火烤干, 留下那股难以忘怀,无法形容的气味。 黑暗里, 伊凡·贝内特身体抽搐,挣扎出了噩梦。 受过训练, 他迅速恢复镇定探查外界,发觉四周不是黑, 而是他双眼被蒙手脚被绑, 口中残余的血腥味则提醒着他曾被打晕, 不慎咬破舌头的事实。 他的眼镜估计是中途撞碎了,鼻梁刺痛发麻。 伊凡心里无故升起阵烦闷。 为护莱特·莱恩周全, 林威廉在剧院周边安设保镖,平日一人以上跟随,外出必须禀报。可后来这位怪少爷认为自己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说服林威廉撤掉贴身看护。 哪知就是这么一次,意外发生了。 全身上下仅手指可动,伊凡小心摸索, 想起那句‘咬紧牙’的提示, 愈发笃定这是某少爷故意而为。 半晌,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停止自救的同时,响起大门推开的动静。 来者并不温柔, 扯掉他眼前黑布与脚上绳索,一言不发推搡他出门。 甬道很长,笔直且昏暗,勉强看前路,身后的人押牢犯般钳住他双臂,戴着黑色头罩,还真像那一回事。 正猜测绑匪来头,伊凡猝不及防一抬眼,跌进荒诞世界。 明亮会场宾客如云,舞池底纹闪烁黄金光泽,香槟塔比水晶剔透。男男女女或推杯换盏,手在彼此身上肆意游走,或三五成群挤在榻中,嗅着烟,扭着身,发出人在极乐巅峰时的怪笑。 众人无一例外,将脸藏于兽皮头套下。 母豹紧贴雄狮放肆热舞,豪猪吐出酒让蟒蛇伏地舔舐,欲掺进雾,尽情漫遍每一角落。 这瞬间,伊凡对林威廉感同身受。 向来以冷静理智自持,他却关不住脑海狂啸的仇恨野兽。 奈何现状如此,他只低头装作没看见。同时,不由得担心起另一人。 伊凡的担忧在推开最后那扇门后一扫而空,变为难言其状的震惊。 会客室铺着虎皮地毯,择明与弗朗兹相向而坐,不仅没受伤,还自在地微笑道。 “多谢弗朗兹阁下,愿意带我朋友来这。尽管他为人可靠,但我实在担心他一时冲动,会做些无法挽回的傻事。” 冲动? 傻事? 若言语可凝实体,伊凡真想把话原封不动甩向那张笑脸。 “既然是您的要求,我一定会满足的。”弗朗兹摆手,“哪有绑着客人招待的道理,快松了。” 行动恢复自由,伊凡别无他选,沉着脸坐在择明身边。 “您对我太客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嘘嘘嘘。”弗朗兹着急地打断,“快别说这话。我再三强调过,我欣赏您,仰慕您,把您当志同道合的知己,无论哪种欢乐,都愿与您分享。但请原谅我的人粗手粗脚,差点伤到两位。” 彬彬有礼的他,背后一面墙挂着琳琅满目的战利品。 壁炉燃着的火发抖,帮同样心中震颤的伊凡辨识其属种。 牙齿,耳朵,敲掉天灵盖的头骨,装点成酒水器皿,发黄皱起的刺绣隐约可见布料纹路,属于人的腹部。 最引以自豪的藏品是一颗女性头颅,浸泡福尔马林溶液,发丝依偎苍白脸颊,她被保存鲜花的方法处理,将美丽定格,供人观赏。 医师的恶寒达到顶峰。 他单知道弗朗兹绝非善茬,不曾想过对方竟是一头藏匿人群的怪物。 “能得您赏识,是我莱特·莱恩的荣幸。”面对怪物,择明神色如常感谢。 弗朗兹再次敬酒,呲着牙笑,眼睛却无任何变化,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扫过。 他举起酒杯。 “所以,趁我的派对正式开始前,两位不如先喝一杯,尝尝我这的美食。” 帘幕后应声走出对少男少女,套着的布片遮不住身体,他们端盘又倒酒,眼神麻木。 察觉伊凡在看那两人冻红的光脚,弗朗兹有感而发。 “医者仁心,这位伊凡·贝内特不愧为弗恩学院第十七届最优秀的学子,我认识您的老师,他一家人近日正在休假,顺道无偿行医是么。” 闻言伊凡咬牙力道加重,舌上破口又流了血。 “是,这是恩师的习惯,即便度假也不想浪费救治病患的时间,不过他行程不固定,读书时我们常常因为找不到他批改作业头疼。” 他极力保持平常语气,谁曾想弗朗兹一拍大腿,朗声笑道。 “巧的很,我另一位朋友和他们顺路,正好,给他们当导游。” 看伊凡彻底僵住,弗朗兹点点脑门,郁闷的说:“嘶——但我那朋友品味不太好,医生,您说,您老师一家人会喜欢他找的景点吗。” 眼见医师惧怒并起,择明及时插话。 “尝试新事物,不失为一件趣事。就和探险寻宝一样,无论成果如何,都会在结束后获得非凡的满足感。” 弗朗兹打响响指,难掩雀跃。 “没错!亲爱的莱恩先生,您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心尖上的蜜糖。” 语毕酒也倒好,两盏银杯各盛满一半。 当择明不假思索端起酒杯,桌前另两人显露出不同程度的诧异。 他轻晃着品味芳香,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不比黄金液浓醇,却有独特的清幽风味,像树莓酸甜,可惜我身体抱恙,无福消受。伊凡先生,您连一点柠檬糖都过敏得厉害,我建议您最好不要试哦,免得糟蹋了弗朗兹先生的好意。” 伊凡下意识推不存在的镜片,对青年无奈又感激。但很快,他发现弗朗兹的异样。 皮笑肉不笑,叼着烟斗沉默,饥渴不加掩饰。 他从未见过谁,能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另一个人类。 “我虽然对您怀有崇高的仰慕之心,但莱恩阁下,您对我的无情,着实伤透我的心。为什么你频频拒绝我呢,还有什么值得您犹豫的。” 择明:“您的意思是·······” “像我说的,你是我们这边的人,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容身之所。不然,你还能在哪,想在哪呢?” 用词比上次绝对,咬紧烟嘴时狠戾一闪而过,换做任何人可能都将招架不住,在弗朗兹跟前瑟瑟发抖。 “一旦你保持不了善人的伪装,显露你别样的喜好观念。羊群也是会发疯撞死野狼的。您觉得我说得对么,医生?” 忽被问及,伊凡未轻易答复,反抛回一问。 “那照先生的说法,您有什么常人所不接受的个性?” 弗朗兹又嗤嗤笑了,招手让侍童打开壁炉旁的侧门。 硕大单面镜后,是那满厅的宾客。 弗朗兹:“瞧,派对开始了。” 场面远比先前伊凡目睹的疯狂,他们像野兽纠缠在一起,忘却道德伦理苟合,拽过早已遍体鳞伤的奴仆,费尽心思想给人再添伤作画。 房梁悬下血迹斑斑的车轮,想着它最可能的用途,伊凡脸色控制不住地发青。 “我小时的时候,大家都吃不饱穿不暖,为抢一块地上面包屑,我和其小孩争得头破血流。打断那人鼻梁,撕烂这个人的嘴。” “当然,我最后赢了。” “可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它被成群结队的蚂蚁搬回窝里。” “我上树找,趴在洞口找,它们却爬过我的脸,钻进我衣服,把我咬得痛不欲生。” “那会儿我就想着,真是该死的蚂蚁。” 沉浸叙述的弗朗兹大步起身,一手重重撑在镜前。 “等到我有机会,我一定要玩弄他们。” “嘲笑地,尽情肆意地玩弄他们。” 男人回头,展露有史以来最真实亦最夸张的笑容。 “像他们,曾玩弄我那样。” “而当第一次成功时我才明白,拨弄沙土看他们急得团团转,捣了蚁窝看他们垂死挣扎,搓着腿哀求哭嚎,真是多么有趣的乐事。” 他边说边敞开双臂绕起舞步,切身演绎那份欣喜。 无声舞蹈最终定在择明身旁,摆出邀请姿势。 “我想,您一定是还不明白您灵魂深处的自我。所以,为了您,我亲爱的朋友着想,我只能推您一把了。” 来不及细想,暗处便走出两名刽子手,一左一右将伊凡按在地面,扯破衣袖暴露手臂。 身为医生,伊凡敏感于任何威胁到双手的风险。他已隐隐瞥见打手所持的锋利短刃,寒光闪闪的药剂针尖。 “我的请求只会说两遍。您能把我引荐给霍家主么。啊,您不必担心这位医生,霍家主来做客前,我会安排人照顾他的。”弗朗兹将自己的银杯送上。 还是那晚的黄金液,还是那晚势在必得的神态。 择明缓缓站起,望向酒杯,像在斟酌答应与否。头脑实则开着小差,运行着毫无相干的事。 酒,烟,汗水,香料与熏肉······· 无数气味在连通的缝隙间穿梭。 千丝万缕中轻易捕捉到一味香水,择明亦坚定点头。 “既然弗朗兹先生如此为我着想,我自然没有再推辞的道理。只是这杯庆贺酒,我不想过早享用,那岂不是失去二人对饮,互诉衷肠的机会。您肯和我这位医生朋友等我吗?” “当然。”弗朗兹喜不自胜,“为了您,亲爱的阁下,一切等待都值得。” 打手收回针管与刀,还伊凡脚踩地面的权力,可危机依然未解除,凌晨时分,只有择明走出会客室。 待遇与来时不同,没被蒙眼,没有束缚手脚,乘一辆观光马车送至主干道。 那所荒诞乐园,原来只与安士白一街之隔。大抵是某位富豪名下的房产,变卖或借给弗朗兹,好夜夜笙歌。 回到剧院,择明仿佛无事发生,为霍子鹭换药念书,路过林威廉的门前问候关怀。 早晨,他按说好的找上劳拉,搭乘最豪华耀眼的马车,盛装打扮进出本地商铺,挑选诸如餐具鲜花等婚宴用品,简直招摇过市,赚足噱头。 劳拉的配合一如既往,与他亲昵手挽手,贴脸窃窃私语,在餐厅甜蜜蜜对视互喂食物。 时至晌午,二人光临圣雅特公园,占据风景最好的长椅歇脚。 周围视野开阔易反侦查,湖边不似往日热闹,不见一个商贩,劳拉懒得再装,打着伞独自发呆。 与她不同,择明将选下的戒指图纸翻来覆去研究,俨然位兴致勃勃准新郎。 择明:“您觉得这纹饰的如何?比我们第一个看的雅致些,不适合当订婚戒,倒可以备用,送您伴娘也好。” 劳拉:“随你的便。” 择明:“您都没看一眼呢。” 少女视线一扫,施舍两秒又转回。 “看完了。” “蜜月还没开始您就先步入倦怠期,我该说您积极还是用力过猛。”择明忍俊不禁道。 劳拉坐正,百无聊赖观赏鸽群起落翱翔。 “话说回来,伊万又被你使唤到哪去了。” “这个嘛——” 问是随口问,不在乎答案,然少女无意瞥见青年嘴角的笑,不安油然而生。 “老实说,你让他去做什么了。”她语气逐渐严厉,“威廉把他丢给你,不是让你当玩具的。” 丝带在择明灵活的手指下系紧,一只小礼盒就此完成,他递向少女,答非所问。 “烦请您替我转交史达琳小姐了。” 今日穿着雪白纱裙,劳拉摆出凶脸更像只张牙舞爪小雪貂。 为在外维持恩爱眷侣表象,她不好发作,用力夺下盒子,三下五除二拆开。 一沓车票,足有手掌厚。 “伊凡先生正身处险境,他在那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抱歉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花费几分钟消化这些,劳拉音量降得更低。 “那人抓住你们了?你怎么不告诉威廉。” 在她眼里,择明转向她的过程犹如放慢了数倍。 “林先生,会选择救伊万而放弃一个行动机会吗?” 相处以来,劳拉还是头一遭从青年口中说出伊凡原名,湖畔白鸟扇翅,翎羽飘落,心仿佛也被羽梢飞快拨过。 “不会”。 她回答。 “威廉不会的。” 不远处有人泼洒饲料,白色浪潮卷起平息后,两只鸽子紧挨着啄食。择明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临摹着自语。 “子女寻得佳侣,成就婚姻大事,做父母长辈的一定是比他们还高兴的。” 这回少女不再说择明损话或抗拒交流,苦笑着,十分顺畅地承认。 “得了,你就知道明着暗着讥讽我。我没有父母,没有可以为我高兴的家人。” 谁都没有她清楚,她到底是什么存在,伊万又是什么角色。 一直心知肚明,一直恪守职责,宛如生来如此的习惯。 没有威廉将她从奴隶堆救出,给她读书写字的机会,学习千金小姐的礼仪学习舞刀弄枪的搏斗,不愁吃穿。 种种累积,已是无法衡量的高价恩情,她卖不到的人生转机。 可那一天起,她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是威廉给不了的。 “你说,我这次如果不大闹特闹,那要怎么出价才能从威廉手中买断要求,不用跟你结婚。” 择明大吃一惊:“啊!克劳德小姐,您竟然还能记得住我教孩子们的拓展课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劳拉被气得连翻白眼,回神自己先笑了。 “我果然不喜欢你。” 她掂量着车票,侧身歪着脑袋,像二人初见那般自在而俏皮。 “你做着让人喜欢的事,总是出现得及时,说着恰到好处的话。但不知为何,那里面······是空的。” 感情充沛,忘我投入,卸下层层妆容后,徒留空洞虚无的完美演绎。 【真是可怕的,令人惊喜的雪貂敏锐。我甘拜下风了,Z】 【Z:您谦虚了】 择明轻笑不置可否,礼貌摊手邀请。“走吧,太阳变得刺眼了。等会儿马上就下阵雨,我可不能让女士淋湿吹风。” 原以为青年是随口胡诌,但当半小时后闷雷作响,雨倾盆而下后,劳拉又对青年刮目相看。 中心湖泊远离街道,能躲雨的地方少之又少,择明高举外套替少女挡雨,沿石路绕到一家酒馆门口。 这片地不算太平,多是马商地痞的落脚处,瞧见对郎才女貌的年轻人,一个个吹起轻浮口哨,哂笑着交头接耳。 “吹什么吹,小心我拿夹板拗你的嘴。”劳拉小声放着狠话,四下张望找车夫的影子。 鉴貌辨色不输老道侦探,劳拉揪出张张人脸里最怪异的一个。 “那老头,你认得么。”她凑近择明示意,“一直偷看我们,左眼有疤,走路坡脚的那个” “我想不出意外,那是老菲尔丁先生。戴维·菲尔丁阁下的父亲。” 听他轻描淡写,劳拉不再平静,作势拽着择明往亮敞处走,一边帮其温习记忆。 “喂,你忘了你不仅把人家独生儿子赶出庄园,给他开了嘴角还吓疯了吗?” 择明:“但我听人说,戴维阁下目前恢复得差不多了,吃饭不漏,思维正常,可喜可贺。改日我应该亲自登门道贺。” 这到底是真蠢还是装傻? 劳拉无话可说,在雨中加快步伐。 她发觉跟上来的身影正越聚越多,即使她有一对多的自信,可光天化日人多口杂,她可不想跟身边这傻子成为‘名流夫妇上街和流氓斗殴’的头版主角。 眼看岔道近在咫尺,孰料一伙人现身包抄,与后方队伍将两人堵在中间。 这两批显然冲着他们来,却不急着动手,懒懒散散靠着墙,一旦他们有动作就直了腰,有意无意摆弄拳头。或许是在等跛脚的老菲尔丁到场,为复仇大戏开幕。 “你是什么倒霉体质,到哪都是整天被拦被绑。”劳拉愤慨嘀咕,盘算着何时出击最佳。 择明按下她蠢蠢欲动的手,附耳轻语,状似安慰。 “雨快停了,我猜,是有太阳出来得早了。” 劳拉正暗道莫名其妙,巷口外一辆时髦新汽车驶过,喇叭按得嘟嘟响,停下后司机头探出车窗。 “莱特阁下,您在这做什么?我正载罗杰警官去警局呢,你要不也搭我一程?” 阿波罗报社总编,巴迪·费尔南,做着文书工作,人脉之广不可小觑。再听有警察在车里,那伙人默不作声散开,立即让了路。 择明揽着劳拉上车,左看右看笑问道:“费尔南阁下,罗杰警官呢?这么快就不辞而别了?” “罗杰警官爱好表演魔术,给我们露了一手绝活,变没了。”巴迪叼着雪茄,乐呵呵将车速开到最大。 安全开进大道,车窗外雨声减弱,三人闲聊着,气氛轻松惬意。 “两位准备何时订婚?”巴迪连忙补充,“没经过同意,我绝不刊登婚讯。但务必请您答应我,独家报道有我一份。” 择明:“自然,费尔南阁下。大概在这几天里选个好日子,届时也请您务必到场参加,做我的客人。” 总编满意大笑,又问道:“地点呢,定在哪家幸运的大酒店。” “太阳庄园。” “什么?” 巴迪大吃一惊,雪茄跌出嘴,若非他技术熟练,车恐怕要在泥路上滑出段距离。 “是霍昭龙先生的庄园,算是生养我的另一个家。尽管现在由子鹭打理,但他为人慷慨又是我挚友,相信一定会同意帮我的。” 巴迪拍落裤头上的烟灰,干笑两声。 择明:“费尔南先生今天是要去哪取材么。” “啊,正好想兜兜风。” “下大雨的天?” “刚好街上宽敞嘛,更适合练手。” 择明似懂非懂,不再深究。他身旁,劳拉手指卷着湿发,敏锐感知一如既往没让他失望,朝他使眼色。 ——这家伙在说谎 回到剧院门口分别,目送车辆离去,她笃定道出后半句。 “是有人特地叫他过来。” 踱步细细琢磨,她将信将疑道。 “为什么,我总觉得当时不止那伙帮派家子跟我们。” 择明没接话茬,仰着头,眯眼窥探云后太阳。 一场雨中插曲不了了之,日夜照旧轮换。 经他悉心照料,如今霍子鹭已恢复大半,却还——用林威廉的话说,赖着不走厚颜无耻。 幸好他的活动范围不大,仅限客房与择明卧室,常常霸占择明的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打断人家写作。 若遇上林威廉‘探班’,他更要在房里到处晃悠,欣赏老男人拿他没辙憋闷,气哄哄调头走的模样。 这夜,他果不其然突然放下书,过来抽出择明还在作画的纸。 打量半晌,他困惑地抖了抖纸。 “这画的是什么。” “随手的涂鸦。您觉得像什么呢。” 男人兴趣缺缺,把画洒满天,重重躺回床上。 “反正是与我无关的内容。” “该不会,是您看不出来吧。”择明话里带笑。 “赶紧灭灯,我要在这睡。”霍子鹭被子一掀,厉声厉色,这点凶悍比起以往,已经是可爱犬吠的程度。 择明依要求熄灭煤灯,点燃熏香蜡烛,再转身霍子鹭已陷入深眠。替对方掖严实被角,他这才俯身跪地,一张张拾起画作。 【Z: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 突如其来的回答,令择明的手停在画前。 【Z:画着霍子晏的脸】 【Z:您知道,他回来了。并且也在看着你】 青年低着头,再起身像忘了画,踩过纸走到露台。 【我想,我能回答你那个关于择友的问题了,Z】 择明背靠栏杆,摘去面具的全貌映在玻璃彩门上。 被色彩分割的脸,数个角度可窥见与弗朗兹相似的笑容。 但少了扭曲,多了明艳。 “我是那种,会因为他正好送了一片形状我最喜欢的雪花,就愿意与之分享今后的每一场风雪来去,每一次日出日落的人。” 44 打破的声音是pop!-44 打破的声…… 霍子鹭决定回家的那天, 彻底看腻择明卧室的彩窗。 也是当日中午,他愿意心平气和坐下,约林威廉商谈。 重换昂贵着装, 米白领巾歪过一边打结, 他随性翘起腿, 远比受伤前意气风发。 择明取代劳拉的位置,在剧院的秘密会客室充当招待。 起初林威廉还会要求劳拉做事, 但青年沏的茶从摆盘到冲制, 手法步骤精妙绝伦,更过分的是他还会随天气时间轮换品种口味,显得浪费他才是罪大莫及。 在推车前忙碌着,择明体贴一问。 “您要加蜂蜜, 糖,还是牛奶。” “你替我选就是,不然你最后总有各种理由推荐我其他”。霍子鹭刮着扶手漆面, 脱口而出。 送到他手上的红茶温度适中, 香醇清澈, 挑不出半粒碎渣,即有鲜奶的浓厚, 又能品出一分润甜绵长。 托着茶碟转动杯身,霍子鹭冒出舍不得下嘴的神奇想法。 “威廉老头让你专攻作曲实在屈才, 你该另外建一家酒店,衣食住行全部包揽, 特供达官贵族,不出半年你富得流油。” “要和那伙豺狼虎豹打交道,还不如奔波街头乞讨。”林威廉踩点抵达,严厉否决这一玩笑。 经那夜坦白, 二人对彼此了解更深,摆脱一度崩裂的虚伪友善。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消弭。 “瞧您说的,您不是正跟其中一只谈得正欢么?” “面对面谈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林威廉坐进橡木椅,胳膊搭住两侧微笑,“我没有与疯犬共处的耐心和癖好。” 霍子鹭嗤笑,“那您千万小心,年老体迈遇上疯狗切记躲远点,别被一口咬死。” “多谢关心。不过我比令尊年轻十一二岁,区区恶犬,还是应付得来的。” “好吧。那我等着看您大展身手或——大出洋相喽?” 开场就已势头不妙,缓和剂择明推来小车,呈上茶水与一本手稿。 “订婚宴的?”霍子鹭笑容隐去。 “是莱特与我侄女劳拉·克劳德的订婚宴。”林威廉补充道。 择明点点头,坐在二人中间,正对三角桌顶尖的位置。“我前两天粗略拟了这份策划书,两位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补充的。” 隽秀字迹赏心悦目,内容条理清晰不繁琐,率先翻完,林威廉满意合起。 “没有问题,很完美。” 秉着结盟的公正平等原则,他特地给霍子鹭奉上策划书。 “霍先生,你需不需要再检查一遍?提点建议。” 霍子鹭已从跷腿变成不修边幅的斜靠,他缎带束着黑发,可一根桀骜发丝不知何时蹭到嘴边,像被他叼着,尽显狰狞。 “我的建议,就是让这订婚消失。”他无视手稿道。 “你们想到我家办宴会,顺便用霍昭龙把那条大鱼引来,瓮中之鳖。” “我不是没自信在眼皮底下抓住一只老鼠,但你三番两次让我家在宴请宾客时‘出尽风头’,不会愧疚吗?” 后半句他专程看着林威廉说,从头到脚写满抗拒。 “霍先生真爱开玩笑,我有哪次扫了您家宴会的兴致?” 霍子晏放肆的破坏画像,无端出现花园的金币,凡是庄园出现骚乱,必有林威廉这号人在场诚然,雇佣兵叛变与他无关,但此前种种,全洗不清嫌疑。 “你自己知道。” 恶劣态度倒胃口,更懂这霍子鹭绝非一两句说辞便会卸下防备,林威廉不屑于解释。 何况让霍家鸡飞狗跳,就是他本意。 “什么时候,霍先生也在乎起令尊经营多年的家族门面了。” 到底是姜老的辣,林威廉轻飘飘一句精准戳中霍子鹭痛点,让人脸喝醉似得涨红。 霍子鹭:“谁在乎那玩意!?我巴不得这整个家名誉扫地给他看。” 林威廉:“噢?您可真是体贴孝顺。我无比佩服。” 捧杯端坐一旁,择明沉默着与秘密搭档分享快乐。 【无论多少次听这两位争吵,都让人觉得妙趣横生。你怎么看,Z】 【Z:我认为,您若再不行动,这场谈判恐怕会持续到订婚日当天。主人】 有系统变相催促,择明义不容辞,再度插|进两者战火中。 “我知道,这次行动并非万无一失,但两位请稍安勿躁,不如先听听我的看法。” 非命令的句式效果拔群,对峙双方双双收敛,静候择明开口。 明晚,霍家再开大门,势必会引来各路牛鬼蛇神造访。武力方面尽管失去佣兵,却有林威廉坐镇。家族内部不和,可原属霍昭龙的老派成员仍以拥护霍子鹭为主,愿听从他安排。 偌大庄园,实际还是他们的主场。 “至于如何让影响降到最低,我能再推一把。”择明说着示意橱柜上的请帖,“我会单独写封信,请洛纳斯阁下亲自到场,届时我将支开霍昭龙先生身边的人,帮他达成‘单独见面’的目的。而这,就需要两位配合,努力让这事别看起来太轻松。” “当然,事后如何处置。是两位该考虑的了。” 步骤简单,最大变数无非是弗朗兹是否会真的应邀现身。 对择明的这份计划两名听众没有异议,如同对他冲泡的可口红茶,一律接纳,信任得毫无保留。 不过在他动身回庄园前,林威廉敲响他的房门。 瞥见男人手中的小小戒指盒,择明困惑又惊讶。 “林先生,我与克劳德小姐已经订过对戒了。” “不是婚戒。”林威廉说着单手捧盒,两指像替雏鸟梳理羽毛,轻又慢地打开。 白金指环镶嵌椭圆宝石,矢车菊蓝是色彩谱中的典雅女神,赋予抚慰人心,洗涤灵魂的魔力。 “阿贝尔家族的传统。下一代子女成年成家,长辈为表认可与庇佑,将亲自打造一件随身物品给他。” 当下,心思活络的青年反而静默着,面露迟疑。 这成功倒逼出林威廉的紧张,继续展示着戒指,语速加快。 “这里,我借用你祖父的创意。按下戒面转动一定的角度,会弹起薄片透光。” “可我不如父亲,没有他巧夺天工的手艺。所以,只刻得下你的名字。” 越是安静,等待越陷入忐忑,林威廉对外傲雪凌霜的姿态偏偏在这失灵,难持镇定。 “谢谢您。” 择明双手接过礼盒,模仿片刻前男人的力道旋动戒指,珍重得无以复加。他最后戴上自己右手拇指,大小正合适。 “我想,这是我迄今为止,收到的最美好的礼物。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Z:您上次说这话,还是收到另一份贵重礼物的时候,主人】 返程途中,系统犀利发言,择明不禁回嘴。 【记住主人说的一切话语是好,可戳穿他的善意谎言就不厚道喽,你又是哪里学来的,Z】 【Z:自是良师益友,主人】 感慨系统竟连恭维都学得炉火纯青,择明揉揉脑门佯装苦恼。 【我得反思反思,是不是我太得意忘形,把你带坏了】 汽车猛然刹住,惊动闭目养神的霍子鹭。 “怎么回事。”他厉声质问。 “路被人堵住了,过不去,霍先生。”司机猛地打颤,战战兢兢。 前方主路宽敞笔直,平时中产阶级住户来来往往,是一片节奏缓慢的闲散生活区,偶尔见到卖花女与报童穿行。 今日场面天翻地覆,挤满了灰头土脸,衣着朴素甚至寒酸的人们。他们有的举着木棍,有的挥舞写有字的布条,一**呼喊着,斗志昂扬。 霍子鹭心里刚猜了七八分,某位啰嗦百事通没让他失望。 “因为价格暴涨,工钱提升却远远不够支撑开销,再加上推选林先生那一派是支持土地供售卖私有,已联合一众行业龙头筹备丰收宴的。不少居民罢工,选择上街控诉,坚决反对今年的丰收宴。” 择明边说,边在缓行的车中凑近窗户,隔着玻璃观察那拍打车身,愤怒叱责的人们。 对民情的了解不如曾混迹街巷的马夫之子,霍子鹭发出符合他身份的疑问。 “既然吃不饱穿不暖,这些人怎么不干脆换个地方。” 见择明转过头一言不发,期待的双眸亮晶晶,霍子鹭摆出‘又来了’的嫌弃架势。 大眼瞪小眼,霍子鹭败下阵来。 “你想说就说。”他无可奈何。 择明感激一笑。 “吃穿用度的生存资源,固然是引起人们变化和交互本质。” “大雁南飞群象迁徙,菟丝子寄生,马缨丹夺根,鱼吃虫熊捕鱼,放在一切动物植物界同理,不是在强与弱中较量,就是在共生与敌对中抉择。不过有一点,是我个人认为区别兽类与人的关键。” 话题没有想象中无聊,霍子鹭不知不觉听进去。他斜睨着路两旁壮观的游||行队,追问道。 “是什么。” 择明食指抹着眉心,点了点。 “这儿。” “既非优势,也非缺陷。只是另一种非比寻常的特征,人们因为他交融,也会因为他斗争。甚至完成超越自身限制,不可估量的蜕变。” 霍子鹭撇嘴,到这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两手环抱朝后一靠。 “跟我打哑谜就算了。” 打量着人,他总算发现择明手上宝石戒指,若有所思着,莫名的不悦堆满脸,到庄园还是如此,不声不响先溜没了影。 一切仍按计划严密安排。 分明只是场订婚宴,结亲的霍家与林威廉家却异常声势浩大,冷清庄园仿佛又恢复以往盛况,夜里灯火通明。 作为准新娘,劳拉自然被邀请住进庄园,提前与丈夫家族的眷属会面,从早到晚应约不停。到正式订婚宴那天,她脸都快笑僵了。 好不容易抽空坐下来歇息,她拼命揉着腿肚,怀疑起她还在谈笑风生的未婚夫,其身体构造是否不同常人。 “脸是被面具烙印子了么,成天这样笑着居然一点都不累。”她嘟哝着 知道伊万被当成人质后,她一直忍着不去问养父。 接连数日,她与莱特·莱恩闭口不提,看似隐瞒技巧高超,可真正原因她心知肚明。 操控他们的棋手,根本不关心兵卒生死存亡。 如果他再多在乎一份,也不会发现不了伊凡·贝内特的失踪,更不会察觉不到她与日俱增的失职。 “您是累了吗?不如我扶您去里间休息片刻。” 头顶传来声音,劳拉顿了顿,抬头神情复杂。 “订婚前新人不能单独呆在一间房,亲爱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只是想着,等会儿的第一支舞,您能尽情展现自己优美动人的身姿。”择明伸出手,“亲爱的。” 面对无可挑剔的关怀,劳拉搭上那受过伤的右手,配合地告别众人。 行至僻静走廊,她迫不及待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伊万救回来。” “恕我无可奉告,克劳德小姐。不过我保证,我不会让人伤害伊凡先生分毫。就像您。” “我?”劳尔不解。 她担心伊万归一码,可还没到奋不顾身的地步。 “我会护好伊凡先生的性命。就像您,能将与夏洛·史达琳小姐相处的分秒,瞒得滴水不漏。” 张口本想质疑,劳拉却不知从何问起,继而如同脑门通电,愕然瞪大眼。 “你不会——是喜欢伊万吧?像你对那霍骊、不对,那个霍子鹭一样。” “嗯?”择明反应比劳拉想象得平淡,不假思索回答,“伊凡先生博学多识,为人正直又诙谐,性格也有可爱的一面,谁会不喜欢呢?” “不是,伊万他哪里可爱、哎!我问你的不是这意思!” 抓耳挠腮想着怎么表述,少女一看对方憋不住笑,立马回味过来,拳头痒痒。 “莱特·莱恩!你这嬉皮笑脸的家伙,又耍我想看我出糗是吧?” 笑呵呵闪开威力不小的两拳,择明正好推开休息室房门。 “我想您误会了。我并非拿您取乐,是为您高兴罢了。” 话音刚落,劳拉与屋里等待的人视线交织,在彼此眼中笑得甜蜜。 “夏洛!” 她快步跑去,因激动被裙摆拌了一下,跌跌撞撞,两人正好用力抱在一起,脸碰脸。 “你没被我撞痛吧。” “没事吧?” 异口同声问着又仔细帮人检查,随后双双笑出声,手拉着手,仍不愿放开。 劳拉:“你怎么会在这,我本来以为上次之后就很难再见面了。” “是我请史达琳小姐来的。”择明锁了门,贴着木板充当称职守卫以防隔墙有耳。他又坏心眼补充道。 “以邀请未来的伯恩夫人为名义。” 上一秒阳光灿烂,下一秒扭头凶巴巴地瞪,夏洛小姐将不满的劳拉拦下,扑灭怒火。 夏洛:“如果不这么说,我还真来不了。我父亲,不,我们家在这次选举中输给林威廉先生,正在气头上,埋怨霍老爷不肯像约好的,帮我父亲和兄长参选呢。” 劳拉勉强接受理由,不再任喜悦冲昏头脑。 她与第二场公演那晚一样,挡在择明夏洛之间。 “现在我要好好拷问你了,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先是莫名其妙买火车票给她,后又悄无声息帮她与夏洛见面。凭他俩表面夫妻的交情,绝对没到掏心掏肺好的程度。 择明:“我跟林先生,提起过宵禁和火车线停运。至于他会什么时候正式考虑这事······我也说不准啊。” “不。”劳拉相信自己的判断,笃定道,“你说谎。” “好吧。我只能告诉您,那就在不久之后。或许是半个月,或许是一周,也可能就是明天。” 刨根问底不是劳拉擅长的,尤其是对灯前飞蛾一般乱舞的择明。好在今天有个夏洛在场,接过话茬。 夏洛:“您的意思是,我们走得越快越早,就越好。” 择明:“正解。” “为什么。”夏洛替劳拉问出盘亘心底已久的疑惑,“为什么您要帮我们做到这地步。” 择明摘了礼帽,缓缓搭在胸口。 “那么,两位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我只想知道您的目的。或者说,用意。” 【史达琳小姐果然冰雪聪明,值得你我一学,Z】 【Z:是的,主人。尤其是有话实说的品质】 【好好好,我会学习的】 有朝一日被系统教导,择明不禁摇摇头笑了。 “虽然我很想起誓回答,这是我的为两位的真挚情感动容,为劳拉小姐反抗命运不公的祝福。但,我的见证人不允许我对你们违心说谎。” “所以,我只好承认。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需要。” 需要? 两名少女对视一眼,皆摸不着头脑。 “我需要两位的逃离,为我待完成的作品添上色彩纷呈的一笔。仅此而已。” 古怪,但却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因其中不掺杂所谓怜悯憧憬的世俗情感,与青年从始至终佩戴的假面一样。 给予答复后,择明不再停留,回到大人物云集的会场。 客人是从白天开始陆陆续续来的,马车几乎将庄园的牧场空地占满,可见这次晚宴的瞩目程度。 傍晚,巴迪开着那辆新车如约而至,因报社总编的身份被拦下,盘查许久。 “这是什么?” 林威廉安排的保镖指向后备箱的大盒子。 “噢,这个啊,我送莱恩先生的礼物。里面也没别的,几件稀罕的古董乐器。您要我打开检查吗?” “打开。” 一架颇有年份的提琴,一只形状古怪的铁质拼接乐器,像手风琴,又像圆号。可礼物顺利通过检查,保镖又拦下了巴迪。 “这人是谁。” 他问的是巴迪后座上的人。侍者打扮,戴着方帽,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我带的哑巴仆人,听力也有点问题,来帮我抬礼物的。他胆小,没怎么见过世面,但我家其他短工长工全跑了,只剩下他。” 保镖不依不挠,指节轻叩车窗。 “头抬起来。” 仆人却像没听见,纹丝不动。直到巴迪不耐烦地大喊。 “蠢货,他让你把头抬起来,听见了吗!——” 哑巴一个激灵坐直,惊恐地左看右看,胡子拉碴皮肤枯黄,就是个饱经风霜的普通工人。 保镖这才招招手,放他们通行,而巴迪驾着车,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抱怨哑巴迟钝。 车窗摇起,总编换了一副嘴脸。严肃,亦暗含担忧。 “送你进去之后,我不再负责接应你。你有跟你的人确定好行动时间吧。” 回应他的是一阵长久沉默,巴迪狐疑喊了声。 “怎么了?” 车驶过碎石道,哑巴男仆不再瑟缩,仰着头,冰冷双目倒映着窗外的幕幕。 唯有在瞥见一抹亮眼红色时,他的眼神陡转,填满化不开的柔情。 前院花园里,今晚宴会的主角正陪着一群孩子玩耍。 几人轮流吹起彩色气球,一圈圈粘连固定在洁白旗杆上,犹如巨大的七彩花绽放这片深黑土壤,扫荡魅影。 莱特·莱恩把玩着红色气球,笑意恬静,令人着迷的模样不曾变过。 哑巴深深凝望,手掌放上玻璃轻蹭,好似这样就能抚摸到银白假面,干净侧脸。 而他开了口。 “我只是觉得,回到这么一个令我憎恶的家,却还能见到我所喜爱的事物。实在太幸运。” “幸运得想喜极而泣。” 45 打破的声音是pop!-45 打破的声…… 七楼顶层, 阁楼暗窗比洞窟幽深。在这片荒芜土地建立的霍家庄园,它是唯一接近天空,却被所有人故意忽视、遗忘数年的。 靠窗倾听乐声, 霍子鹭难得怔神, 忆起构成他童年的点滴。 母亲意外害死霍骊后,霍昭龙将她送走对外宣称病逝。 车开走的那天, 他发着烧光脚冲下楼在泥沙路狂奔。他跑得像阵飓风, 头发衣服狠狠向后扯,成年家仆追不到他。 结局毫无悬念,他什么也阻止不了, 挽留不了。 接连失去最亲的人, 世界与记忆分崩离析, 埋下疯狂病因。随年龄逐年增长, 他渐渐记不清过往。 但这年金秋被治愈以来, 记忆似乎又追上他。 被治愈。霍子鹭默念。 在囚室环顾,满墙壁画安静与他相伴, 两张座椅相对,一副棋盘落了灰, 保留前次的残局。 曾经,他自认主宰, 凶狠吓退一切胆敢踏入他疆土的试探者, 更排斥‘自己’外的个体。 因此他只与霍骊同进同出,给予无尽宠爱关怀,遇见其余人则像遇着傻瓜不屑接触。 记忆里, 淡紫浦菊河畔轻摇,他带霍骊穿行松林。 满眼奶白雾色中遇见与绘本如出一辙的‘地精’——低矮瘦弱撑不起昂贵衣裳,小脸发黄唯独蓝眼透亮。 破天荒的, 他允许那地精参与他们兄妹的游戏。 短短一下午,地精教他们爬树淌水,描绘豢养马群的趣事。他则教人书写认字,纠正那稀奇古怪的土气口音。 嬉笑浮现耳畔,亦真亦幻,最终随胞妹一句清脆天真的约定坐实存在。 ‘以后,我和哥哥可以教你弹琴。你伴奏哥哥指挥,我来唱歌,一定能出名到世界各地’ 缘分不愧为命运分支下的奇妙命题。 低头莫名发笑,霍子鹭转身收起被大卸八块的手杖。 上次他随口说给莱特·莱恩,结果被人以‘太贵重’为由拒绝。 “敢给我找不快还对我嬉皮笑脸的混账,就你一个了。”他喃喃自语道。 能让他短暂回归正常,重拾喜乐期待的,也仅此一人。 将某物件以红绒布包裹,霍子鹭离开囚室,包括它在内的所有房间一并锁住。 在最后的门前,他同那尊悲伤天使像相望。 作为疯子,作为囚犯,盘踞顶楼至今,石雕是他唯一拥有的沉默伙伴。 他告别道。 “再见,朋友。” “我不会再回来了。” 回归热闹主场,霍子鹭已错过准新人的首支共舞。 这令亲家林威廉不悦,一见到他绷紧微笑,凑近递酒杯。 林威廉:“若不是你终于肯宽宏大量现身,我甚至要猜想你被谁毒杀在自己家了。” 霍子鹭点头接应,像在由衷道谢:“您放心,林先生,我特地交代过。如果我毒发身亡、中枪暴毙,只能是您的杰作。” 一番皮笑肉不笑握手道贺,做足和睦模样,两者同时应对宾客。 “霍昭龙呢。”林威廉趁人少间隙追问。 “韦执事和他一起,过会儿下来。” 语毕环顾四周,找寻某道身影,他不出意料看到受人群簇拥的择明。 娇俏少女与青年手挽手,彼此说悄悄话耳鬓厮磨,偶尔默契相视而笑,应付恭维或打趣。 即便明白是假象,霍子鹭照样觉得碍眼极了。 “跟我过来,我有东西给你。”他上前叫走人,甚至不屑于想个委婉借口,嫌择明走得慢,更是一把将人手臂抓起,带向僻静处。 “发生什么了吗?”择明不解道,“洛纳斯阁下没到场,我们现在离开恐怕太早了。” 霍子鹭松手放慢步子,悠悠发问。 “你可真对这计划上心呢。找回失散多年的亲人,又是个富豪老头,是不是迫不及待讨好争遗产?” 经过审视,思量,择明读懂那画外音,背着手踢石子,不好意思地笑。 “林先生是提拔重用我的恩人,之后才是相认的家属,于情于理,我都要帮他达成已决定的目标。” 霍子鹭下巴微挑,视线朝下,示意着蓝宝石戒。 “那你报酬不错。” “您说错了哦,这是礼物。” 乌发男人露出一枚得逞坏笑,逮着机会评头论足。 “色泽太次,切割粗糙。林威廉拿出手送你的未免太廉价了。换作我都不敢收下,怕丢人现眼。” “但在我眼里,它作为礼物的价值意义非凡。您知道为什么吗?” 对话伊始,长久而专注地四目相对。无需言语霍子鹭已知道,青年早看穿他一举一动后的真正用意。 曾经,他认定自己与莱特·莱恩身处相异天地。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某些相似,根植灵魂。 “你可真像块玻璃。” 霍子鹭缓缓偏过头,不自觉道出心中所想。 “照得出所有人的样子。想看到的样子。” 仿佛为掩饰吐露心声的局促,他拿出衣兜里的那团火色。 绒布展开,在视野中绽出一枚绯红胸针。珍珠白底座,托起比血瑰丽的红石,仿照神话里的太阳形象,延伸线形光芒。 此外择明注意到,这是霍子鹭手杖上的宝石。 胸针强硬往人左胸口戴,霍子鹭抢先出声。 “先说好,这是我让你帮我保管的。我母亲家族传下的红钻,每一代长子嗣成婚,送给其伴侣的信物。母亲是独女,外祖父就给了她。” 想起什么,他冷笑着嗤之以鼻。 “那女人刚进我家门,迫不及待从藏室拿走它想独占。作为警告,我砍下她买来的一匹纯血马的头,挂在她房间墙上。” 择明嘴微张,惊讶得不明显。 “后续几年她还想故技重施,反复送来东西示好,万事顺我心,暗地里总惦记着把我送疗养院,愚蠢可笑。我不禁怀疑霍昭龙把她留在身边,就是看中了她的肤浅和不入流。苍蝇嗡嗡叫得恼人,但随意丢给它一抔狗屎,它就只知道围着转了。” 胸针已别在择明胸前,霍子鹭两指捻着,似留恋地细细抚摸。 “她那德行,倒不如第一夫人。可惜,那又是个眼光狭隘的,要什么不好,非想讨一个烂到泥里的男人欢心。哈!” 前两任夫人留下痕迹甚少,大抵是两者死亡得离奇,又或是如今的伦娜夫人有意抹除一人存在,妄图彻底取代。择明不禁追问。 “这么看来,您更敬重她。是因为,她与您母亲很像?” 第一下咬牙霍子鹭想要喝斥,恼怒于被说穿的耻意,但人可怕的习惯顺应奏效,被择明时常‘冒犯’久了,他失去发怒能力,冷冷瞪视。 择明又开玩笑地提道。 “我听说,伦娜夫人原本想拆除迷宫花园,好建另一栋她的别院。被您以‘看不到好风景’为理由搁置了。” 何止是搁置。那时图纸已定工人找全,只差动工却被他否决,彻底取消。 将红钻擦拭得晶莹剔透,霍子鹭满意收回手,也背过身少有地叹息。 “站得越高就看得越远越多。我在七楼,不知道朝下观赏了多少好戏。” “我对她不喜不厌,只是看不惯她重蹈覆辙,为她不值。自己一心一意爱护的,却是取她命的。” 风比此前任何一次猛烈,穿过林道,让树叶吹奏挽歌。霍子鹭眼神陡然锐利,肌肉绷起。 “出来。”他朝灌木靠近半步,“不要等我叫人把你打成筛子,抬出来。” 草丛窸窸窣窣半晌,走出道佝偻身影,灰头土脸的,留着一把络腮胡像炸开的云流,凌乱邋遢,穿戴侍者衣帽。 但这远离宴会主场,算是庄园通往仓库牧场的交接地,哪来的招待客人。 “你主人,哪家的。”霍子鹭问。 男仆费劲比划,张嘴发出咿呀怪声,随后焦急绞着手不敢再有动作。 “噢。”择明打量半晌恍然道,“这是费尔南阁下家的,叫摩尔的是么?哦,我忘了他耳朵受过伤,听不太清人讲话。我把他领回费尔南阁下那吧。” 见过巴迪·费尔南几次,霍子鹭有些许印象,将缩手缩脚的男仆端详许久没看出问题,他摆摆手懒得理会。 “该轮到霍昭龙下来了。我先回去。”离开几米又折返,霍子鹭重重点着择明心口,胸针旁边,“你记住了,给我保管好它。” “好的先生。我莱特·莱恩到死都会戴着。” 张嘴轻骂了句晦气,真实明媚的笑却爬上脸颊,霍子鹭走远时步子都比刚才有活力。 微弱灯光下,只剩男仆择明两人。 择明:“所以——要我领你去哪里吗?‘摩尔先生’。” “果然瞒不过你,‘闪蝶先生’。” 男仆低头憋着笑,缓缓直起腰。他摘了帽子,露出一双仿佛能在暗处发光,如火如炬的眼睛。熟悉的声线,语气则以截然不同。 “鉴于您看起来不是专程回家的,那我只好说一声,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子晏。顺便一提,真漂亮的胡子。” 霍子晏被逗笑,很快又被忧愁支配。 “那莱特你有看到我留的······” “是的。我都看到了。” “那你怎么还不走?!” 霍子晏焦急按住择明双肩。 “这里太危险了。就算你现在和新市长一起,可等时候到了,你恐怕也逃不掉。” “逃不掉什么?对了,”择明故意似得挑在这说,“我还没问,你装成这样回来是做什么呢?” 谈话到这,霍子晏支支吾吾。总算有点曾经‘木头人’的影子。 “我相信你不会告发我。所以请你也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喃喃着像给自己定心,霍子晏最终回答道,“我来,是为了取武器的。” 见择明一副意料之中的淡然,他神情愈发坚定。 “离开这家后,我见到太多事,也想了很多。我意识到,这个庄园、整个城郡,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能再如此生活下去。” “豪商巨贾拉帮结派,打着丰收宴的旗号一年又一年霸占耕地,酒水布匹食物建材,强占所有资源市场,雇佣穷人却把工钱压到最低。他们越来越富有,富有到开始自找恩怨情仇、勾心斗角的烦恼,却不知道随便走进街上一栋屋子,里面一家人都还在为明天怎么活担惊受怕。” “有什么,必须要改变了,就算会先把人间变成短暂的炼狱。莱特,你懂我的意思吗。” 着手筹划时怀揣雄心壮志,不曾动摇,可如今站在沉默的青年面前,霍子晏心忽然跳快得厉害,好似回到初次收到黎明闪蝶的画纸那日,仿佛被神明审判拷问,心如火灼。 “如果是你做的决定,子晏。我相信,那一定有他正确的道理。” 择明搭上对方肩,给以无尽鼓舞,末了调侃道。 “就是小心点胡子,别烧着自己了。去吧。” 灼烧身心的最后一簇烈焰熄灭,霍子晏彻底摆脱挣扎,厚厚假胡须遮不住狂喜。他再次提起信中的邀约。 “等一切结束,我们再离开,一起去紫罗兰开满山野的乡村。” 择明回以浅笑,似是同意了,而后两人就此分开。他装无事发生回到酒宴,霍子晏则凭借居住霍家多年的优势,躲过巡查和站岗的守卫,朝霍家仓库前进。 发现霍伦娜与韦执事一左一右推着霍昭龙到场,择明心道他来得正是时候。 才短短两三个月,霍昭龙头发全白,尽管没之前瘦削可他无神的双目,略微发白的眼珠无一不在告诉别人,他视力锐减的事实。 重要诱饵登场,可大鱼迟迟未现身。 作为订婚宴真正用意的仅有知情人其一,林威廉没有沉不住气,借着敬酒不动声色来回走动。同时也在人群之外注视着霍昭龙的一举一动。 【Z:今晚弗朗兹不会来】 【为什么这么说,Z】 主人明知故问,系统不厌其烦回应。 【Z:您给他写了两封信,特地的】 一封是当着林霍两人的面完成,另一封混在其余请帖内,寄往那晚的豪宅地址。 “但我很守信哦。”择明着重强调道,“不该说的,我没透露半个字。对么?” 只是让弗朗兹备好人手,等待最佳时机。 系统大概无话可说,择明也就迎向霍昭龙,敬重地单膝跪下问候行礼。 霍昭龙听出养子声音,紧绷的脸柔化些许。 “抱歉啊莱特,你都要订婚了,我才知道消息。” 语毕脸转向身侧,他像谴责失职的管家和夫人。韦执事立即欠身致歉,不失忠仆之称,霍伦娜并无反应,只盯着择明难辨喜怒。 “恭喜,莱特。等第三场演出结束,周边各地名家前来观赏,你就是举世瞩目的大作曲家了。前有子鹭排除万难支持你帮你引荐,现在又和安士白的林先生结亲,简直双喜临门。” 女人盛装打扮,说话和和气气,然周身却散发着丝丝冷意。 如果霍子骥在场,必定一拍大腿,嘲笑着说出她那些心里话。 趁霍昭龙下马掌控家族主权,迎娶林威廉侄女扩张势力,本该由他们母子攥于掌心的未来,反被别人瓜分,最后由区区马夫之子,不,应该是无依无靠的私生子尝尽甜头,坐到他们头上。 霍昭龙久违亮相,一些旧友迅速围拢而来,没谈几句便被委婉叫停。 “外头风大,霍先生,不如我们还是送您进屋吧。” 所谓的‘私生子’自作主张发话,一旁无人反对,应和着祝福目送。 台阶宽敞,后专门为霍昭龙铺了缓坡上下,几人并排走着,迎风而行,沉浸各自思绪。 “霍夫人,您用的,可是西塞街角新上橱柜的‘爱与女神’?” 霍伦娜回神抬眼,吃惊于青年的灵敏嗅觉,更诧异自己何时落在后方,不得不仰起头去看对方。 再定睛一看,她心神微乱。 相同场景,相同位置。 莱特·莱恩被戴维砸断手抬到她面前的那天,他们就曾这样对视过。唯一的不同,是今日轮到他站在高处,双手背于身后,颔首低眉。 刹那间产生她正受人怜悯,被看进污泥地里的错觉。 恼怒涌上心间,她却扬起嘴角点头。 “是呢。没想到你对女人用的香水这么了解,平时一定没少花心思做功课。瞧你这脸色,累坏了吧,我该请大少爷找个好厨师,给你补补。” “莱特,你生病了?” 霍昭龙第一时间发话,叫停推轮椅的韦执事。他摸索着握住青年的手,确实冰凉得不同寻常。 “我们赶紧进——” 话未说完,几声连续的古怪闷响打破夜色宁静,一片刺目的红随之而来在空中炸裂。 起初以为是烟花,宾客纷纷驻足观望,可愈演愈烈的爆响逐渐让众人发觉异样,开始惊慌失措。 一眼认出是仓库,霍子鹭的困惑更占上风,身为庄园掌权者他当即指挥宾客朝边缘处走,边在混乱人群中确认林威廉动向。 孰料对方也是满眼不解,呼唤部分站岗守卫帮忙维持秩序。 厅堂内,韦执事紧陪霍昭龙左右,霍伦娜却对骚乱视而不见,兀自倒了杯酒。 “看起来好像是失火了。”择明从露台回来安慰道,“他们已经去扑火,很快就会安全的。” “真的吗?”霍伦娜背对着他们说,“我倒觉得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太平了。” “好歹也是把我囚|在家里至今的长子,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能力。”霍昭龙自嘲着,示意择明走近些,“继续刚才的问题,莱特,你身体怎么样?” 青年快步靠近,主动将男人的手握住。 “我很好,霍先生。我是不是还没告诉您,今夜您能下来为我祝贺,我简直欣喜若狂。就是遗憾,我那几部作品没能让您看见。” “哦?作品。是讲什么的。” 作为消息灵通发达的老管家,韦执事用那精湛标准的技巧讲故事叙述。 玛格恩特的肖像。 玛格与画家。 阿希尔特与舞女。 头戴山羊面具的魔鬼。 再是那神秘的宝藏,藏在台词中深不可测的寻觅线索。 听到第一卷时霍昭龙脸色微变,等第一卷内容复述完,他毛毯下的手已遏制不住的颤抖。窗外,风声呼啸不停,择明神乎其技的预测能力失效,没言中快将牧场烧红成太阳的火势。 “我就说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喝了这杯,算我和老爷祝酒,然后赶紧去陪克劳德小姐。”霍夫人打趣道,“还没结婚就让妻子被一个人晾着,可不是什么好丈夫会做的。” 嗅着女人指尖散出的浓香,择明没有犹豫,将酒一饮而尽。 天旋地转,意识迷离,再醒来面朝夸张的人|体藏品墙,他毫不意外。 “我特地让她少放些药,但不知道您跟她有过节,唔——多亏我派的人有早点接您回来,不然你恐怕就要先出现在哪家姑娘或先生的床上,毁了清白名声。”弗朗兹翘着腿说笑,仍旧坐着那张皮椅。 “原来霍夫人也是您朋友,我真没想到呢。”话虽如此,择明得到系统的拆台反问。 【Z:真的吗,主人】 “哦,差点忘了,您那位医生朋友。” 弗朗兹拍拍手,门外戴黑面罩的打手应声而入。站在他们中间,伊凡简直是小小鹌鹑一只,好在只是消瘦几分,没有外伤。 “感谢您有照顾好伊凡先生。那么,我们是否该如约——” “别着急。”弗朗兹打断,起身拉开帘幕。 单面镜后,霍昭龙已被捆着跪倒在地,厅中人不比上次少,既杂乱又单一。 乱是乱在五花八门的兽皮面具,单一是在他们将霍昭龙团团围住,那处刑叛徒的即视感。 “请两位稍等片刻。” “等我处置好一位‘老朋友’。” 夸张笑容毛骨悚然,弗朗兹带上打手,将房门在外面锁住。 伊凡许久缓过神,不可置信一问。 “你真的······就这样带他过来了?” “这几天怎么样,弗朗兹先生非本地人,他的饭菜口味您大概不适吧。” 择明答非所问,成功换来伊凡愠怒而急促的答复。 “我永远不会想呆在这,哪怕一秒。” 令人作呕的笑声,凄厉绝望的哀嚎求饶声不绝于耳,与过去日夜纠缠他的噩梦杂揉,叫他寝食难安。 他也根本吃不下任何端到他面前热气腾腾,香气逼人的食物。 镜子后,一场审判开始在一人眼前拉开序幕。 霍昭龙脸发白唇发青,在打手的鞭挞下次次跪不稳,鼻梁砸地鲜血直流。 因为隔音,伊凡听不清他们底说什么,看口型似乎又是不熟悉的语言,只知道弗朗兹从假笑忍耐渐渐失去耐心,疯狂质问那一言不发的霍昭龙。 择明:“原来如此。” 迎上医师的询问目光,择明贴心翻译陈述。 多年前,霍家因受针对排挤败落后,老家主带上霍昭龙开始走海上贸易的途径。 可那时海域上正是各路海盗匪徒兴风作浪的全盛时期,想要独自做生意,天方夜谭。 于是乎,老家主和弗朗兹为首的‘官方掠夺船’谈妥,达成合作关系。 官方掠夺船之名冠冕堂皇,不过是数个海岛联结而成,被国民认可,引以为傲的正名海盗。他们烧杀抢夺,给无法耕作外出的岛民带来丰厚物资。粮食,衣物,工具甚至是女人和男奴|隶。 肆无忌惮扩张队伍后,他们便不再满足于掠夺。 试探的手,伸向给他国贩卖物资奴|隶的禁忌,并慢慢在家乡上建起富丽堂皇的名迹,酒|池肉|林吸引各路人马,亦是各色客源。 不久后法条推行,无论海盗还是官方掠夺士逐一被悬赏通缉,抓获后绞首示众,各国各区的海域严格布下审查卡口。 于是这伙人商量着,在最后干一票大的,并找地方将奴隶圈|养,像养殖牲口那般建立起自己的黄金国度。 “霍先生接替老家主的班,负责看管货物。以及额外的,仿造名画售卖。” 原来天赋确实有家族遗传,霍子晏对绘画的热爱与年轻霍昭龙如出一辙,没准能力上逊色他半分。 “也就是那时,他遇到了洛纳斯阁下最优秀的女奴,一位冰雪聪明,个性独特的名妓,或者说,林先生的胞妹,莉莉。” 择明绘声绘色讲述着,仿佛故事与他毫无瓜葛。 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流浪他乡做着见遍民生疾苦的脏活,霍昭龙理所应当被美丽少女吸引,陷入情网。 他以积蓄的家产买下一批奴隶为幌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莉莉混入其中,顺便带走弗朗兹搜刮至今的大量黄金。 时光荏苒,尽管弗朗兹还能靠老本行过着穷奢极欲的日子,可当下世道只会让他的‘盛宴’越来越不景气,丢失的黄金和女人永远是他心中难拔的刺。 所以,不惜三番四次冒着被抓捕的危险逼近。 所以,不惜在这年跨洋而来直捣黄龙。 对霍昭龙的拷问已至白热化阶段,他如今孱弱的身体被吊起,像风中落叶摇摇晃晃,落地的血液粘稠,混入几颗碎牙。 种种收进眼底,伊凡忽然不知该如何看待这男人。 “若真是这样······” “咦?您真信啦?” 伊凡一愣,随即愠声道。 “你的意思是、你刚刚全都是瞎编的?” “噗——” 择明捂嘴侧过身,忍笑模样叫伊凡又气又没辙。 末了他平静站定,带着笑意发问。 “不过,就算我说的确实是他们正吐露的。但真相,果真如此吗?” “莉莉夫人,真的与霍先生两情相悦,冒死私奔到天涯吗?” 又来了。 难以理解的,不可体会的,令人不安的论调。 伊凡:“这不是你我现在该想的。” 如何在这群豺狼虎豹最终活着走出去,才是重中之重。 为什么弗朗兹要特地在走前给他们拉开帷幕,大大方方展示。 就是要让他们看清楚,近距离地体会他的残忍无情,只手遮天。 正想着,镜面后的场面出现变化,随同绑来的韦执事由一只‘狮子’牵着绳索拽拉登场。 这下不用翻译伊凡也猜到,光严刑拷打霍昭龙他们不满足,理所应当盯上与其关系深厚的老管家。 看着遍布倒刺的尖勾,择明笑容淡了几分。 “真的是······” “我原以为霍夫人还不至于愚蠢至此,会折了一段最青翠的藤枝。” 伊凡琢磨着话中深意,冷不防同人对视,莫名心颤。 这便导致他毫无防备的回答对方下一句。 “伊凡先生,您,其实一直有带着的吧。我拜托您的,特别的‘蓝莓格雷派’。” “是——你说什么。” 即使有在最后改口,伊凡闪躲的目光也已暴露事实。 曾被霍子鹭下给霍昭龙,又被莱特·莱恩代替喝下,加在药物食物中的罕见毒素。 被要求的当天,他坚定拒绝。 可慢慢地,他好像也中了毒。 不知不觉一点点收集毒液,灌满整整一香水瓶,随身携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呼吸乱了,声音亦显得弱势,男人下意识后退,被神情无辜的择明逼近至门与帘幕夹角。 “我很高兴,您并没有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亲自使用它。” “什么······” 过近的相依,温言软语化作蛇躯,通过眼眸间的视线交缠,逐步注入让猎物无法动弹的毒。 “现在,正是您把它交给我的时候了。伊凡先生。” “像我说的。您的手,是医生的手。” 右手被捧起以包裹的方式握住,心也最终暖洋洋,似有什么将喷涌而出。 这仿佛是场美梦,无人足以抵抗。 拇指大的透明玻璃瓶,最终被伊凡·贝内特放在择明掌心。 “你准备,怎么做。”他压低声音问,除了孩童般恶作剧前的眨眼,什么也没得到。 凌晨,弗朗兹的拷问步入疲软状态,他带着满手血污推门而入,择明正与伊凡并排端坐桌前。 择明:“看来您结束热身了。” 弗朗兹:“是啊。您一番观赏下来,感觉如何?” 青年拿起骨盘盛着的丝绢走来,经过同意,为男人擦拭十指,细致到指甲缝。 “精妙绝伦。” “美妙到让我悲伤,唯恐我余生,再也品尝不到这令我浑身颤栗不已,喜悦奔涌全身的滋味。” 这一刻伊凡低着头,数秒沉寂后,只听到弗朗兹丢了长|鞭,隐约将莱特·莱恩搂住的动静。 “没错。这就是我想让你体会的。” 男人的声音跟喝醉似得飘然。 “我就知道,你明白的。噢······” “何必悲伤呢,莱特。如今只要你说一声,我和我的老朋友们,绝不会让你错过任何乐趣。来,我决定了,今晚要让所有人为你的回归庆祝,不眠不休。” “真的吗?您愿意接受我?” 弗朗兹松了怀抱,不舍得放开人。 “怎么会?这么多年了,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一个你,我该感谢你。” 择明受宠若惊,说不出话。 【Z:所以,您是准备好要与这位弗朗兹先生,夜雨对床,共赏雪月了么】 被脸贴脸抱着,沾染满身气味,择明这边与弗朗兹迅速亲近,那边对系统埋怨谴责。 【这次你连一声‘主人’都不肯喊我,看来是真不喜欢我多交朋友喽,Z】 【Z:我并没有指责您,主人】 【那你果然还是不高兴了】 【Z:主人,我作为指引对接式系统,不存在您说的这部分区域功能】 短暂不满撇嘴,择明投入状态,跟着弗朗兹走出暗房。 听到他的声音与弗朗兹呼唤的名字,霍昭龙铁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不可思议,不愿相信,嘴唇嗫嚅试图发出声音,奈何他被打得失去所有支撑,呼吸也是勉强。 乐声再次响起,伊凡局促于自己的定位,跟在身侧。 “你打算怎么处置你的医生朋友。我想起最近养了条鳄鱼,最近病怏怏的,大概是缺运动了。”弗朗兹当面问着,毫不避嫌。 “先生,他现在已经不是我‘朋友’了。” 择明转身两指抬起男人下巴,指腹与肌肤摩挲,将隐晦的粘腻**表达。 “一块垂涎欲滴,可口的肉。作为我最好的一道开胃菜。” 有那么几秒,鸡皮疙瘩和灼热火舌爬满伊凡全身,即便明白对方是装出来的,脸色却不禁一变再变。 桌上摆满酒水美食,此外罕见的香料药物堆积成山,穿行吞云吐雾的人们中间,择明依然如鱼得水,甚至比在几场寻常宴会上更受喜爱。 人们愿意与他碰杯,吃他讨好般的,递来嘴边的点心,虎视眈眈流连衣物下年轻美好的肉|体,意图加快彼此同化的速度,好纠缠在一起。 弗朗兹离场片刻,再回来已抱着那瓶黄金酒。 “今晚,你总愿意喝我这一杯了。” 他迫不及待递杯,却被择明的好主意劝住。 “我自然愿意,不过,我更想今夜把它与众位共同分享。毕竟,没有比这再令人难忘的盛大派对了。” 话是蜜糖,说进本就欣喜若狂的弗朗兹心上,于是酒与酒杯都交付,并附一枚深深的,长久的手背吻,舌尖贪婪舔|过掌|心。 “听你的,我的小少爷。” 角落,伊凡·贝内特看着那荒诞淫|靡画面,看着莱特·莱恩一一为人倒酒,包括打手侍从,最后走上阶梯高处。 那宛如登台敞开双臂,等待着指挥乐曲旋起。 “今夜,一敬弗朗兹阁下,这位伟人。一敬各为,我们友善可爱的朋友。三敬那位霍昭龙先生。” 突然提到霍昭龙,弗朗兹虽有不快,但很快又被择明的后话打消。 “没有这位怯懦的,卑劣的,失职的男士,我们也没机会相聚一堂。” 举杯隔空相碰,吞咽声是奏鸣曲的序章,紧接着有人眩晕摇晃,扼住咽喉瘫软。 玻璃酒杯最先砸下清脆前奏,呜|咽紧随其后,手脚的挣扎、身体的抽|搐,正式迭起曲声的高|||潮。 难以置信的人,轮到倚靠餐桌的弗朗兹。 他不明白都喝了酒,为什么莱特·莱恩还能好好站着,甚至能走到叛徒身边,将他们解放。 “你先带霍先生与韦执事离开,还有那些孩子们。我断后。”择明不容拒绝道。 “可是——” 伊凡的双唇再次被食指封住。 “我能应付这一切,伊凡。走吧,做你一个医生该做的。” 霍昭龙奄奄一息,韦执事伤及脑袋生死未卜,那些不明情况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女用乞求和暗藏希望的眼神望着自己,伊凡觉得脑中什么在突突跳动。 “好,你快点出来。” 男人发挥着医生应有的镇定,指引那群可怜奴隶帮他搀扶伤患。 楼梯口,择明计算着人群逃跑的时间,手里烛台一丢,火迅速沿酒铺洒的路径蔓延,占据整间楼。 地上倒着的宾客其实没死,只是因毒素麻||痹,眼睁睁看烈焰爬满身躯,痛不欲生。 作为唯一能活动的人,择明踱着步,绕至弗朗兹跟前。 “玩弄蚂蚁,对吗?” 择明鲜少像这般嫌恶的笑,恶劣起来倒胜霍子鹭一筹。 “可惜,先生。” “我跟你果然不是一类人。” 受浓烟红火吞噬,弗朗兹早已听不见他说话。即便如此他还在继续。 “我不否认您的选择,但您的做法······实在太不美丽,恕我实在无法苟同。” 烈火滔滔,深夜窜起的浓烟几乎要将周边,甚至对街的安士白剧院笼罩。 逃走的伊凡来到剧院门前求助,即便如此却还是太迟。 同一天,两场火,霍家仓库被毁大半,窝藏罪孽的豪宅燃尽只剩骨架,好不容易等来大雨已是次日。 得知原委后的林威廉疯了般搜寻,顾不上霍子鹭领着家仆在一旁抢活。 他们也并非一无所获。 在一具具蜷曲焦黑的残骸里,他们没找到弗朗兹,却找到最符合某人身形的尸体。 蓝宝石戒指蒙了黑灰,红钻胸针磕碎一角。 毫无疑问,是莱特·莱恩的遗体。 46 打破的声音是pop!-46(完) 这…… ——这片土地, 正慢慢坠向癫狂深处 此为两场火灾后人们不约而同达成的共识。 难以辨别起因在哪又何时发酵。 只是突然有一天开始,平常街道上不见商贩顾客,公园广场无人问津, 寻欢作乐处门可罗雀,更有甚者关停歇业, 不知去向。 每个日夜里,热闹属于震耳欲聋的暴|乱与镇压,惊喜只剩争吵中飞过脑门上方的子弹。 如今, 担惊受怕不再是穷苦人的‘特权’。 某夜伯恩银行的董事照旧从情人家离开,马车被涂鸦血红白鸽, 他破口大骂誓要揪出罪犯毒打剥光示众。 上车尚未拐过街口, 他被一枪命中胸口,当场死亡。 此为开端, 与他相同的富商权贵陆续遭受伏击和暗杀,宅邸与名下地产总会在事发前烙上血色白鸽。 坏消息传遍千里,人人畏惧上街, 怕被无故击|毙。 若食物足够,成日闭门不出倒也能躲藏到风波结束,再不济逃至邻镇避风头。 岂料, 新市长一句封锁全郡施行宵禁的命令, 不止将他与他的人推上风口浪尖,还让原本支持他的众人选择倒戈, 人们苦于生存安危,怨声连连。 前市长奥特敲开剧院的门,来迎接的是伊凡·贝内特,而非侍者或经理汉斯。 “打扰,我想见一见威廉。” 伊凡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将人领进门。 鞋跟敲击光滑大理石地,倒映灯火的水晶顶黯淡无光,两人犹如误入魔龙藏匿财宝的巨窟,化身渺小砂砾深入腹地。 沿途只见全副武装的守卫,他们并不野蛮粗鄙,可双眼与枪口一样黑黝冰冷。 敞开的房门足以瞥见伫立窗前的背影,老市长心急火燎走近。 “威廉,你到底怎么想的。在这时候封闭进出外界的路?” “本来这时候秋收宴早开始了,之前谈妥的单子,约见的名流,现在统统禁止在区线外。你把我、把大家的信用置于何地?” 男人像尊雕塑沉默,一动不动。 “威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忍无可忍拍上对方肩头,奥特心悸猛退数步。 长久失眠经酗酒催化,男人以往的光鲜外表一如新树腐化枯木,发丝后的双眼满是血丝。 “没找到那人之前,谁也别想活着离开半步。” “哪个人?”奥特困惑不已。 林威廉转身摊平手掌,一枚蓝宝石戒仿佛散着微光,照亮掌心发红的印痕。 “那个凶手······该由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魔王。” 老市长云里雾里,唯有门外的伊凡知晓原委。 大火焚烧后那座宅邸面目全非,焦尸遍地,全靠首饰或位置辨认身份。 他救人离开前,莱特·莱恩的确同时喝下掺有毒素的酒。但因前期无数次中毒解毒的‘排演’,那点量早不足以产生影响,逃离火海绰绰有余。 但他在检查疑似青年的尸体时,发现了一处颈部割伤。 横跨喉咙,划破气管,足以让人在浓烟弥漫的火场丧失自救能力。 宏伟宅邸没有额外生还者,因此得出的结论仅有一个——弗朗兹或他的救兵处死了‘背叛’他们的莱特·莱恩,而后逃之夭夭。 “你——你疯了吗?”奥特高声道,“就为了找一下落不明的外乡人,你强制停运所有运输线路,禁止所有人进出?你就不怕民众抗议,议会弹劾,把你从好不容易坐上的位置拽下?你现在拥有的,明天就消失也说不定。” “消失?” 脚边酒瓶被林威廉踢到,哐哐连片砸。 “你又明白我什么。这么多年······” 父母,胞妹,温馨和睦的故土家园,无忧无虑的成长时日,毁得七零八落。 笼罩头顶数十年的灰暗天幕,好不容易肯眷顾于他,落下一缕光线。 他尚未伸手接住感受这份温度,竟又转瞬湮灭。 “我唯一能失去的,已经被彻底夺走了。”他不愿多话,栽进座椅,手覆住桌上配|枪,“你今天来,也是想阻止我?” 单枪匹马到访,奥特早在那几步后退时放弃争辩。 “我只希望你好好考虑我说的,别太自私。” 老者丢下忠告,匆匆离开。与他擦肩而过,伊凡捕捉到心灰意冷的呢喃。 ‘谁也阻止不了这地方乱套了’ 是啊。 没有人能再制止了。 伊亚郡内,新市长对那股集结民众的新势力不管不顾。 在外,歪门邪道趁势作乱,禁入线周边,大大小小的犯罪事件愈演愈烈。 前脚老市长刚走,沉寂的安士白又迎来位重量级访客——被多日拒之门外的霍子鹭。 若说他与林威廉曾是脾性相悖,相处不和的危险盟友,那如今他们已成功晋升为彼此憎恶,相看两厌的决裂者。 他们后来唯一共同完成的事,是为葬身火海的莱特·莱恩举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 今日再登门,霍子鹭明显不怀好意。为减缓冲突发酵,伊凡认命下楼迎接。 “霍先生还是来索要遗物的么。” 听见声音霍子鹭抬头,露出苍白且愈发阴鸷的脸庞。 “不是索要。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那老头没‘认亲’成功,莱特·莱恩依然是我霍家的人,霍昭龙的私生子。” “是我的,兄弟。” 他神色倨傲,可连贯说出的一串话却不像他本尊。尤其是最后半句,令伊凡默然数秒有余。 “我很抱歉我不能替林先生答复您。” “好。”霍子鹭蓦地爽快一笑,“那你去问他。留在我家的那群孤儿,我该把他们送回街头流浪,还是送到别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请慎重,先生。”听出威胁伊凡立即劝解,“他们从头到尾与整件事无关,只是些无辜孩童,被莱恩少爷收养了而已。” 那道目光如野兽凶狠,渐渐冰冷。被其锁定,医师尚能镇定交流,期望他做出让步。 “若您觉得他们碍眼,可以将他们送到我这。由我照顾。” “然后你好把他留下的东西,又转交给害死他的‘好叔叔’吗?” 伊凡无声喟叹。 或许,这便是二人间裂缝扩大,致使阵营分崩离析的根源。 在两个同样为仇恨所困的凶兽眼里,对方才是害死那名青年的另一元凶。 霍子鹭扬手指向上方。“如果没有他执意揪出所谓的‘大鱼’,狂妄自大,以为万事尽在掌握。那他不会——” 无论母语外语,死亡一词忽然陌生,填满脑海,茫然无措。 死亡。 出事前那晚,他亲手为那亡者戴上自己做的胸针。 ‘我莱特·莱恩到死都会戴着它’ 区区玩笑,一语成谶。 “那倒不如,你先问问自己。为什么,在你自称滴水不漏的宅邸,会让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会让区区后仓起火扰乱秩序。或者,你就是故意的。” 露台传来声音,林威廉向下看,目眦尽裂。他的手捏紧石栏,凸起青色横筋。 “我说了,仓库失火与我无关。虽然能查出来是人为的。”霍子鹭嗓音低了一度,好似心虚犟嘴。 事发当晚,他立即盘查全部宾客守卫,可疑分子当场扣押审问。 至于趁势掳走人的霍伦娜,即便她提前玩起失踪游戏,现如今全城封锁,揪出她是迟早。 “肯定有除了你我,以及那洛纳斯之外的······” 霍子鹭葬礼后生锈的脑壳霎时转得飞快。 谨小慎微如他,竟遗漏了重要线索。 订婚宴当日,庄园上下只有一个人全程不在场。 霍子骥。 郁金香卡和萨布兰卡百合,捆起花束,缠绕浅蓝丝带,由声音甜美的小姐交至俊俏男子手上。 “多谢惠顾,欢迎再光临,霍子骥先生。” 男子微笑,点头压低帽檐捧花离去,毫不拖泥带水。这引起众人充满好奇的探究。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我真要怀疑他是否是霍子骥本人了。”店主啧啧称奇,“手脚安分得,像在做白日梦。” “最近他一直来买花呢,是不是又看中哪家的小姐或夫人了。” “那倒不可能。现在的有钱少爷哪个还敢上街谈情说爱,何况,霸天霸地的霍家也要垮喽。没准下一个遭‘天谴’的就是他们。” 讨论最终以售花小姐的疑惑结束。 “可我怎么看他,还挺开心的?” 身形散漫,望着天满脸自在,像春游归来的男孩,陶醉又满足,期待下次启程。 抵达本市墓地,闯进不一样的死寂世界,偶尔乌鸦啼鸣,沙哑叫声撕破安静。 霍子骥远远地朝某处墓前的‘鸦群’高喊。 “差不多得了,从早到晚守在这不会庄园,是想把自己饿死冷死,然后陪葬?” 大孩子搂着小孩紧紧相依,依偎在刻有‘莱特·莱恩’之名的石碑周边。萨沙失去‘母老虎’的威风,全由尼尔担起监护者的责任。 尼尔:“我们能找到地方住,不用三少爷您操劳。包括以后。” “叫什么三少爷。”霍子骥顿时垮了脸,放下花席地而坐,“之前喊我‘马先生’、‘马人’喊得欢快,没几天就生分了?” “莱恩先生说过,这样起外号不礼貌。允许偶尔开合适的玩笑。” 从今以后,便再也听不到那声声教诲,句句关爱。 霍子骥停下抽烟动作,往地里碾灭火星。 “行。你们都是那家伙教出来的,犯不着我操心。我终于不用跟在你们屁股后面跑,别提多畅快了。” 摆手作嫌弃状,他反而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几人未来的打算。 这方地日渐混乱,根本找不到适合童|工的谋生之处。 “我们在巴迪先生那送报纸,偶尔捡些废铁家具卖给别人。夜里,就睡在莱恩先生上过课的教堂,那附近的居民早走光了。”尼尔特地补充道,“比在您家还安全。” 霍子骥哈哈大笑,亦确认这群孤儿能够自保。 “那地方很空?好啊,我有些用不上还占地的东西,暂存你们那怎样?想送人,想丢掉,随你们便。” “是什么。”萨沙抹了泪,警惕追问,“你不告诉我们东西用处来历,别想塞来。” “你们不是刚说自己在收集废铁么。我那不过是堆废品,喏,原来向我订购的客户就这位。”霍子骥示意着那座墓碑,亦察觉孩子们的防备松懈。 于是乘胜追击道。 “他没说找我做那批货是给谁,但除了你们,他好像也没别的‘继承人’了吧?” 谈及恩人,孩子们永远无条件相信,答应让霍子骥送他们离开庄园时捎上所谓的‘废品’。 两只箱子存于莱特·莱恩常到的书店,成功被霍子骥偷偷运走,藏在旧教堂的地板下。离去前他叮嘱道。 “别辜负一个死人的心意,好好利用它们。” 解决一桩大事,霍子骥心情尤为舒畅,傍晚慢悠悠开着车,没油了直接徒步前行。 他欣赏着这座城从未有过的风光。 萧条,危险,带来深深冲击感官的刺激。 好像损失惨重的失火,莱特·莱恩的死亡,皆与他无关。 快到庄园,他因一道身影止步。 霍子骥:“专程来接我的么,我的好大哥。” “是啊。”霍子鹭冷笑着,“准备跟你来一场掏心掏肺的交流,三弟。” 午夜,受铁链束|缚,浑身刺痛的霍子骥被刺骨冷水浇醒。咳出的痰带血,他缓了缓,低声笑起来。 “原来你说的掏心掏肺是真的啊,大哥。我差点以为你连我的肠子也要挖出来煲汤,心脏切片烧烤呢。” 曾经的厨房仓库被精心改造,如今是他专属的牢房。满墙刀具铁针,摩拳擦掌,等待用在他身上。 作为全程唯一的审问者,霍子鹭洗净满手血,指节因拳拳重击发红麻木。即使他做到这地步,霍子骥浑然没有受刑者的模样,甚至讨价还价着。 “唉,大哥,我劝你别费劲了。” “我平时是调皮了点,但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我知道仓库失火你和老头很生气,当回老好人给你打一顿发泄。明天早上,你能放我出去喝酒吧。” 耐心被消磨半数,霍子鹭拽人发丝的力道极重,隐隐扯起了头皮。 “别装傻。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是问我妈那女人去哪?抱歉,我那天晚上跟她吵了一架,她估计卷铺盖回娘家了吧。噢?我差点忘记了,她是妓||院胜地出来的。” 聒噪隐没嘴角,压制的痛呼逗留喉咙,最后变成剧烈喘|息。 适应剧痛后霍子骥望着贯穿他右腿的钢针,笑声渐响。 “我第一次被人捅,才知道原来是这感觉啊。多谢大哥了。” 另一支小指粗细的钢针,伴着铁锤敲击埋进左膝,每敲一下,骨骼嗡鸣。 “凌晨四点五十分,你的车出现在尤里卡大道的街角。是不是。”霍子鹭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地毯式的寻找目击者,大海捞针搜集证据,傍晚交到他手中报告无一不在指向霍子骥曾到过失火豪宅附近。 “啊?”霍子骥强忍呕吐**,拧眉耸肩,“我哪记得清楚。那天我心情不好,去风水宝地找人快活去了。” “我亲自问过那条街所有‘风水宝地’的人,他们那晚没有一个见过你。” 疼到唇色发白干裂,霍子骥懒散靠墙,口吻戏谑。 “是吗?可能我记混了。我大概,和街上随手抓来的过路人进小巷子里快活整晚了吧。” 软硬兼施却全数失败,若非情形不对,霍子鹭定会为吊儿郎当的三弟鼓掌。低头深呼吸,再起身他又是尊贵优雅的绅士家主,笑意和蔼。 “行,我不急。我会等的。等到你想起来为止。” 审问一无所获,霍子鹭不约而同与前盟友罢起了工,赶走所有人霸占大厅。 女人画像下,伫立着那架三角钢琴,是他令仆人从琴房搬过来的。每每掀起琴盖,轻按黑白琴键,却怎么也弹不出连贯旋律。 流出指尖的音符单一枯燥,是内心混乱怅然的直观写照。 “先······先生?” 呼唤声厅中回响,飘渺得不真实。男人猝然抬头,目光带刺。 前方,老实巴交的男仆探头,止步门口。 “艾文·查尔顿?你来做什么。” 因莱特·莱恩多次提起这人有趣,他便记下这名字,只是能否重用还有待他考量。 “是您叫我把报纸那些收集好交给你的。” 霍子鹭顿了顿,招手道:“进来吧。” 报纸与各类传单码放整齐,标题醒目的放在上方以便最先筛选。男仆的细心出乎意料,不符那木讷外表。 也像极了莱特·莱恩。 “我识字不多,是之前莱恩先生教我这么做的。”艾文摸着后脑勺,腼腆自招。 一时不知如何回复,霍子鹭亲自翻阅纸张,恶补各路真假消息。 林威廉有着一市之长的优势,凭大势已去的霍家扳倒对方,恐怕胜算微小。终究还是他,独自坐在棋盘前。 小报上,‘史达琳家族次女下落不明’标题醒目,霍子鹭摩挲下巴自语。 “说起来,他身边那女人也不见了······” 劳拉·克劳德,本该成为‘莱恩夫人’的联姻工具,出事后的几天还在,可没多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忆前盟友寡情绝义的脸,他不禁冷哼,推导可信结论。 那女人,怕不是也成为被迁怒的沙包,抹杀丢到荒山野岭。 厚厚报纸翻完半叠,霍子鹭却见男仆这根木头仍杵在一旁,束手束脚。 “你该走了。”他不悦命令道。 “一个、就一个问题,先生。非常需要您帮我,我找其他人打听都没用。”艾文憋红了脸挤出话,“我问其他人,他们都不知道。我想您是这里最博学的,一定比谁都懂得多。” 连恭维听起来都像是那人的劣等版本,霍子鹭叹气认栽,手指扣桌。 “给你三分钟,你说。” 男人从胸口衣兜里掏出皱巴巴、保管许久的明信片。纸上内容十分简单,仅‘菲比·查尔顿收’一行字。 霍子鹭眉梢一挑。 “连这你也要问我?” “不是、不是这个。先生,您翻过来。” 霍子鹭照做,可背面除了褪色的印刷风景图,别无他物。他开始失去耐心了。 “你到底想讲什么。” 眼见雇主将要动怒,艾文咬牙心一横,拿出另张纸。 “其实是之前有位好心人,突然寄来一大笔钱和明信片给我。明信片上面有不明显的印戳,像纹饰,也可能是密章,我之前临摹下来,在这、您看。我想知道这代表什么,或者来自哪,我好找到那恩人,当面感谢。” 第一眼霍子鹭反应平平,然定睛再看片刻,他缓缓坐正,反复观察图案,表情耐人寻味。 “我见过。”他笃定道,“在安士白,林威廉的房间里。另外,这应该还属于阿贝尔家的家族纹章。” 艾文怔在那,久久说不了话。 “所以,这是林威廉寄出来的。” “错不了。白底蓝纹,鲸鱼图纹,除了他没别的可能。” 时至今日,林威廉是阿贝尔家真正的唯一幸存者。 但很快,他连那幸存者也不是了。 留意男仆走远前的一举一动,莫名快意涌上霍子鹭心头。 没有哪个报恩者,会在知晓恩人身份后神色木然,死死抿唇,仅为压制浓浓杀意的。 “聪明的神,他从不亲自动手屠戮······” ——相反,他招安恶中极恶,宽恕物中极怪。 ——让他们替自己清扫,以此获得两份感恩戴德。 边呢喃回念,霍子鹭脸上得意的笑容消退。 母亲离他而去,他郁结怨恨。 霍骊因他死去,他疯魔发狂。 他身边或熟稔或陌生的人一一长眠,却始终没有哪一个像莱特·莱恩,在死后也将他紧紧缠绕,宛如林间巫师,对他施下魔咒。 又是一夜深沉,世间永远不缺谁辗转反侧。 阿波罗报社内,总编巴迪已遣散三分之二员工,每天由他独挑大梁加班,将报纸版面编写后交稿印刷。 拥有更广更深的消息网,他可以说是知晓全城动向。 上到哪家富豪又收到死亡威胁,如果不签署合同取消地契就头脑开花,下到哪间酒馆出现纠纷,明明是普通市井小民,却突然有人掏出枪械,斗殴升级成无差别的屠杀。 细细整理分类,巴迪咬雪茄的力道愈发重了。 “怎么回事?” 察觉端倪,他猛然起身,本就杂乱的书桌顿时搅得一团乱。他拽过纸快速念道。 “十月二十日,五名农夫因为工钱分配不均引发矛盾,两人持|枪互相射击,三人死亡两人重伤。” “十月十八日,马奇大道蒙迪家长子,长期对寡妇琳娜家饲养的十多只猫夜间吵闹不满,打破对方窗户警告,却被寡妇琳娜误以为窃贼,一枪毙命。” “十月十七日······” 清晰而详细的记录,呈现难以置信的恐怖变化。 十月十日,那场订婚宴以来,不该发生的谋杀、伤害、争闹,逐一爆发。 事件无一例外,出现主角们买不起买不到的枪械,且越来越多。 或许是最近局势动荡,早先更有要交战风声传遍角落,让人们省吃俭用攒钱购买武器自卫。 可是,还是太多了。 思来想去,巴迪按捺不住下楼,七拐八拐至某处电话亭。 拨号等待许久,终于有人接起。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们把武器分给不相干的平民百姓了。你这样做,只会和理想越来越远。”巴迪开门见山谴责道。 那头安静数分钟,回应他的声音无力喑哑。 “不是我们。我们还在组装阶段,根本不可能发放。” “不是?那现在随处可见的枪支,到底出自哪个‘大善人’的手笔?我统计过,若不算上你们的行动,整个城里的死伤案件每天一倍一倍的增长!连警察都在罢工,想办法偷|渡出禁入线。” 愤恨后巴迪冷静下来,再开口变得小心翼翼。 “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你该振作起来了,霍子晏。” “我没事。我在选择下一个进攻地点。” 回应简短又快又急,处处彰显谎言特点。 可巴迪来不及追问,通话便被霍子晏挂断。 在地里挖出的临时据点,鼹鼠的秘密地洞,满墙粘贴了地图目标清单。灯火在扑闪,一并让画纸上的蓝翼闪蝶身躯轻颤,欲要振翅飞旋。 籍籍无名的霍家二少爷,一板一眼沉闷的木头人。 回忆曾经名号,霍子晏因一声‘首领’停顿。 “首领,下个标记要放在哪。” 男人不语,站直撕下蓝蝶画纸放入前兜,紧贴胸口。 第一个看穿那些名号,正视他的。 夜间起舞,优雅洒落鳞粉,属于他的黎明闪蝶,让太阳高升驱逐黑暗,而他得以窥见天堂一角。 现在,这只蝴蝶死在黎明前夕。 不,是被谋杀。 提笔不是作画,霍子晏眼眶发红,勾勒血色圆圈框住地图某处。 “这次,不用标记,只要火力就绪我们直接捣毁目标,以儆效尤。” “还有一天,轮到下一个审判地。” “那个罪恶深重,不可饶恕的地狱庄园。” 霍家庄园。 凄厉哀嚎响彻高空,那声音又喊又笑,挑衅咒骂交替,怪诞至极堪称地狱一层。 声音是属于霍子骥的,这是他被关押拷打的第三日,尝遍了各种花哨酷刑。他双腿已站不住地,只能呈跪姿吊着,任手腕勒住血迹斑斑。 “你还是不肯说?那天你去尤里卡大道做什么!” 施刑人霍子鹭气喘吁吁,话带怒音。 若是霍子骥单纯的嘴硬不招供,他不会如此气愤。 真正令他逐步爆发的,是对方从始至终那蔑视他,莫名沾沾自喜的笑意。 看着他,好像他是个被瞒在鼓里的蠢蛋。 “你不累吗?大哥。”霍子骥脸色惨淡地调笑,“从早打我到晚,你一继承人都没别的事做啊?” 霍子鹭沉了沉心还嘴。“哪里,我有忙着做功绩呢。就譬如,我终于找到尊敬的伦娜夫人了,她貌似贿赂了老菲尔丁,在‘腹蛇’的地盘上快活呢。你说,我要不要请她回来。” 孰料这话未能激起半点水花,霍子骥还是一副置身度外的表情,脸蹭手臂挠痒。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坚持。 重重甩去铁|鞭,否定短暂腾起的挫败感,霍子鹭将犯人折磨至昏厥才肯放过,气势汹汹走出门外。 男仆艾文唯唯诺诺,见了他立马迎上。 “霍先生,人、您说的人我带来了。呃,口信也留给贝内特医生了,如果他想带她回去,就必须亲自过来。” 大厅中间放着麻袋,里面蠕动着,是个活物。 霍子鹭说了句解开,艾文麻利照做,将里面绑着的老妇搬出。 妇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因为昏迷没有舌头的嘴流出口水,很快积了一滩,弄湿地毯。 他嫌弃皱眉。 “把她先关马圈······不,丢到七楼关起来好了。叫其他人每天就送两餐饭和水,最少量。” 原本他想用那群孤儿再试试伊凡·贝内特的口风,好对付林威廉,谁知那群小孩提前离开,行踪比霍伦娜还难捉摸。 所以,目标不得不转移。 住在伊凡·贝内特家的哑巴老妇,同样是莱特·莱恩救回去的‘疯子’。 眉头不自然抽动,一种苦味无端蔓延唇齿之间,为转移注意力,霍子鹭坐到钢琴前,弹奏起《浪漫盛夏夜》。 前奏是两个声调的轮转,如同车轮栽动铁皮车厢驰骋。 医师伊凡又一次违背原则,在道路上狂飙速度。所幸街道空空,鲜少见到活人踪影。 去霍家庄园见霍子鹭,他没告诉任何。此外,他不会再向林威廉事无巨细的禀告。 对方似乎已将他彻底遗忘,满心满眼只有找出弗朗兹一事。此为原因一。 ‘您的手,是医生的手’——这声音自那日起萦绕耳畔,不断叩问灵魂,让他像早已逃亡的劳拉,偏向其他选择。此为原因之二。 他已经决定好,今后过着普通医生的日子,游历各地问诊治病。 为尽快抵达庄园,伊凡拐入他熟悉的深巷近道。常年在贫民窟无偿看病,他记得所有曲折路线,途径一段大块石板路减速,路边的异样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间教堂,亮着灯。 犹豫再三,他停下走近。 人还没到前院,伊凡先瞥见右前方的篝火。 一名流浪汉与尼尔面对面交谈,神情紧张。与他相比,十几岁的尼尔倒像个成年人,带着具有震慑力的威严。 最终,男人把一袋钱双手奉上,少年则将一柄枪与弹夹用木枝缠绕,递给对方。 伊凡定住身形,如遭雷劈。等尼尔发现他,恢复纯真笑容招手时,他手脚发凉得厉害。顾不得叙旧,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教堂,果然搜罗出两箱武器。 它们已经被卖出、送出不少了。 “这是谁给你们的?”男人怒不可遏,翻看枪支时手都在抖。 而越是细看,越心惊肉跳。 他熟悉这枪支的造型。 林威廉曾随身携带迷你自制枪,无论外形构造,这批货都跟那一模一样。 因为信任伊凡,尼尔等人没有隐瞒,将实情全数道来。 又听到莱特·莱恩的大名,伊凡耳朵嗡嗡作响。 “怎么会是他说要做的,可他——” 思绪千丝万缕,碰撞,破裂,进行着无数次的重组。 在孩子们不解注视中,伊凡手不再抖动,而是难以遏制地,从头到脚颤栗。 “我必须要去一趟墓地······我要先去一趟那里。” 车背离原方向,驶向亡者安眠的领地,抵达时天已彻底放亮。 由于随处都在罢工,墓园也无人看守,医生拿起不符他身份的铁撬铁铲,迅速而熟练的找到墓碑,开始挖地。 明明做不惯体力活,且伤手又费神,他却一刻不停着了魔地掘土,从天亮到再次天暗。 铲尖触及木棺,咚的一响,他直接跳下坑拨开尘土,撬开顶盖。 里面赫然躺着焦黑微蜷的尸体,穿着莱特·莱恩的礼服。 月色照耀下,伊凡·贝内特瞪大了眼检查,寒意累积至今渗透毛孔,轻易击穿他最后的防线。 “不······不对,果然不对。” 考虑到被烧焦,尸体身形确实和活人有差异,可人体骨骼的比例与某些先天后天的特征,绝不会错。 手脚长度,骨架大小,旧伤新病,种种皆为独一无二的证明。 这具尸体的右手,完好无损,仔细看根本没有断裂过的痕迹。 那他到底是谁? 47 打破的声音是pop!-47(完) 这…… 这个人是谁? 同样的疑惑正徘徊在霍子鹭心里, 他猜测的主体,是迟迟没人来‘接’的疯老妇。 他绑来的妇人不会说话只会嚎叫,看见火满地打滚哭喊, 偶尔静下来,专注扯衣服布料捆成人形,牢牢抱住。 用不着他刻意限制进食,她就先把自己弄得无比虚弱。 又一次见女仆端着被打翻踩烂的食物下楼, 霍子鹭不禁出声。 “你, 过来。” 女仆被点名,胆怯低头走去。 “你叫什么?” “米娅。我是米娅。” “你这几次上去时,那疯女人有做出其他特别的举动吗。” 米娅沉思半晌, 摇摇头。 “并没有, 先生。她不管怎样都不肯吃东西,闹累了倒头就睡。就是······”权衡思量着,她小心翼翼补充道,“就是她会突然无缘无故拿头撞墙,牙齿去咬铁链。我有点担心, 如果不找人看着她,她会把自己撞死。” 霍子鹭张嘴, 刚想吩咐对方多找个强装男仆帮忙,却恍然间意识到,庄园上下百名家仆,早已走的走,散的散。 独剩年老体迈无处可归的,或像养伤中的韦执事,曾受恩霍家不愿轻易离去的人。 若非霍家还有不少武器库存,几名忠心耿耿老古板, 他们怕是也要成为有一个被家仆和流氓洗劫一空的倒霉蛋。 “先生,要不我守她吧。”女仆自告奋勇道,“在旁边看住她,我没问题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想?” 米娅被问住,头绪跟不上霍子鹭变脸的速度。 受她惊叹艳羡,最符合传说中美神的脸庞,眼睛以下温和微笑可辨,却与深邃冰冷的黑眸形成鲜明对比。 “和一个疯子相处,你就这么期待?” “还是说,你想趁机待在我的七楼,做什么?” 即便七层已被他舍弃,没再踏足半步。可只要是属于过他的事物,有谁胆敢觊觎一毫一厘,那他甘愿化身恶兽,将人撕咬吞噬。 不知是他表情太可怖阴森,还是小心思被说中,女仆紧张得哆嗦,乱瞟的同时解释。 “我就是、就是看着她生病还受罪,过意不去。而且现在家里没有活给我做了,我其实比较清闲。还有、还有······” 盘问进行中,艾文如风一阵小跑下楼,带来消息。 “先生先生!您父亲他终于醒了,可他状态不好,要我跑去叫医生么?” 收起阴狠,霍子鹭面无表情起身。“不必。我亲自去照顾。” 重重推门发出巨响,扯掉被褥任人受寒风侵袭,目睹霍子鹭粗暴的‘照顾’手段,艾文诧异且迷惑,定在门外纠结是否要阻止。 “您醒了啊,身体如何?感觉好些了吗?”霍子鹭坐在床沿问候,下一秒禁不住冷笑,“您躺床上睡得舒坦,莱特·莱恩他已经埋在地里,阴冷又潮湿的永眠呢。” 霍昭龙呼吸一滞,睁大原本迷离无神的双眼。 那股快意扭曲,刺激着年轻男人句句发问。 “伤心啦?” “还是觉得你又一次用牺牲别人换取自己的死里逃生,可喜可贺?” “你因为,我和莱特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那些肮脏往事,龌蹉、卑劣、自私自利的行为。” 一夫人的爆炸意外,他母亲被送走疗养,莱特·莱恩被他锁在七楼却怎么都不肯报警去找,这些他能一一例举,来证明这衣冠楚楚的家主,根本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一切。 不顺心的,危及到他的,便都送走送远,藏起不闻不顾直至忘却,仿佛就能成功逃避。 “但有一点我觉得奇怪,既然你这么怕死,怕被那弗朗兹找到,你那天怎么不坦白?”霍子鹭说着打量房屋,“还是说,我们这个家,就是你用偷窃来的钱建好的。不对啊,不该是我母亲的钱吗。你费尽心思和那奴隶女人一起带回来的‘宝藏’呢?” 长子的质问刺耳,霍昭龙艰难呼吸,声若游丝,断断续续。 “我所做的,是为保护这个家,至于为什么不说那钱在哪······是我欠······还有莱特·······我答应过,不能让他——” 再一次的,霍子鹭无法在这男人面前保持冷静。 “你欠了什么?!你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如果你真的那么在乎这个家,你当初就不会一个接一个迎娶能撑你脸面的女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抛妻弃子,更不会像他们那些人一样,从不阻止我们之间的争夺。” “如果你真的信守承诺,那你就不会碍于别人眼光看法,只把莱特·莱恩当成你施恩的宠物,圈养在家里。” 喝斥伴随着捶打墙壁的动作,霍子鹭像感觉不到痛,直到最后一句才停手。 “如果你真的欠了什么没还,那应该是你这条懦夫的命。” 霍昭龙凹陷枯黄的脸颊抽搐,微弱呼吸因情绪激动再度猛烈。 想起什么,霍子鹭全然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倒进座椅笑道。 “那女人,你画像上的,她的亲哥——就是你原来想套近乎的林威廉,他应该无比想把你千刀万剐。只要他找到弗朗兹,马上轮到你。” “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解决掉你的一切。” “你的儿子,妻子,家。包括你一手建立、壮大起来的整个庄园,所有产业。只是苦了莱特,因为你,还要再被挖出来‘死’一次给你看。”怕对方不理解,他特地凑至人耳边低语,“另外,我提前收集了火炮材料,精心做成炸|弹,竟然一次就成功了。您会为我骄傲吗?” 以眼神传达盛怒,霍昭龙很快放弃瞪视,再霍子鹭看来认命地阖上眼。 亲眼目睹一场父子反目成仇的戏码,艾文咋舌无所适从。 “我有让人去请老朋友霍伦娜,莱特的葬礼她却缺席,实在不厚道。你楼下一起去帮忙。” 霍子鹭恢复正常神态命令,男仆勉强回神匆匆下楼,而发泄完的他头脑酸胀,亦撑着门准备离去。 “他可能······不是,我孩子。” 霍子鹭脚步一顿。 “莱特只是她的,儿子。” “我带走她前,她已经怀孕。” “本来,整个船的人都能得救,可是······” 可是风暴频发,糟糕的航行环境,为掩人耳目而藏满奴隶的船舱底层,种种恶劣条件相加,酿成大祸,让一场疫病爆发。 船抵达港湾时,五分之四惨死底舱,腐烂发臭,剩下五分之一因后遗症满身脓疮,没多久就痛苦逝世。包括他迷恋的少女。 比酷刑惨绝人寰,比屠戮毛骨悚然,那些画面为原本信心满满的年轻人套上沉重枷锁,性情大变。 仿佛千辛万苦找到倾泻口,霍昭龙哑声苦笑,倒真和刚才的长子有几番相似。 “我原本想认了莱特,毕竟那段时间和她接触的有我一个······可她不答应。让我发毒誓,绝对,不能说他是我孩子。” 霍子鹭接替艾文,站门边背对人不知所措。 等再转身,霍昭龙已脸色铁青,重新昏睡过去。他也像被抽走魂,呆坐大厅钢琴前,两眼空空仰望画像。 他不理解莱特生母那么做的用意。 但不妨碍他想象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落入魔爪后会经历的煎熬。 向来信任自己单一原始的直觉,他断言,画中眉眼缱绻的莉莉,对他正自我感动的父亲根本不存半点情爱。 头脑愈发混沌,像池中滴落墨汁,悄然染黑整片清水。 无人能倾吐,无人可交流,对这份情绪厌烦,霍子鹭浑然不知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在庄园正门。 傍晚的门口,两名守卫惴惴不安驻地。 形式不如从前,他们站岗不止为工作,还为自己性命担忧。有消息称,下一个遭到攻击的就是霍家庄园,而与年轻家主决裂的新市长,必定不会提供支援。 精神高度集中,人如一根紧绷的弦,瞥见大道尽头靠近的黑点,两人双双调转□□方向,瞄准前方。 黑点像动物又像人,走走停停,缓慢移动,随着距离缩短轮廓逐渐清晰。 “这是、这不是那个——”守卫震惊无以复加。 弗朗兹衣衫褴褛,上身染满血,他流出的新鲜殷红覆盖干涸褐色,人走到守卫几步外才终于可以看清他的伤口。 那是两侧嘴角延伸至脸颊,状似蝴蝶的割痕。奈何下手的人刀法粗糙劣质,导致他的脸皮、下颚松垮,摇摇欲坠。 “黄金河,哈哈,流之不尽的黄金河。” “在哪?在这呢,就在这。” “太阳,太阳。” 男人失了神智,前言不搭后语意图靠近,如一具行尸走肉,引人发猝心慌。 “站在那,停下!你再过来一步我们就要做出行动了。” 守卫持枪警告,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自顾自仰望他眼中垂下天幕,沉入庄园阴影的落日。 恐慌让其中一人扣下扳机,击中弗朗兹肺部。 当霍子鹭得知弗朗兹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又被射|杀,林威廉的眼线已将事情详细上报。 并附赠额外的,连霍子鹭还不知道的消息。 他派出艾文等人去腹蛇地盘,两方还没说几句话,人群里的戴维·菲尔丁毫无征兆发了疯,大叫着跑回屋内锁门。 一时间,惨叫求饶声交织盘旋上空,等撞开门,出现的便是满地狼藉,满墙血印。 在这避风头的霍伦娜竟被活生生割下脸,失血过多而亡。看现场,还不止她一个受害者,后门大敞,血脚印凌乱,还有人受伤跑了出去。 而无论怎么询问,魔怔的戴维·菲尔丁只会重复着。 ‘是他让我这么做’ ‘是他告诉我要这么做’ 所有讯息汇入脑中,凝结最有可能的事实——戴维·菲尔丁是受前雇主霍家的某人指使,窝藏他的仇人,又想趁他发现提前灭口。 林威廉捏拳重重砸向剧院彩窗。 他终于确认了祸首姓名,也确认了下一步波涛汹涌的报复。 这一天,黑夜来得比往常来得都要晚。 几丝残破的云围绕圆月,移动的影子受狂风吹拂,由南至北,由沉寂城中心飘至死寂大庄园。 霍子鹭如约来到后厨仓库,用脚踹醒浑浑噩噩的囚犯。 “很遗憾的告诉第一个坏消息,你母亲已经死了。” “第一个坏消息,你可能马上要随她而去。”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隐瞒的东西。说,还是不说。” 伤痛麻|痹神智,霍子骥犯迷糊,定定看了一眼,垂下头重复着嘲笑。 “这么快就气急败坏啦,那怎么行呢,大哥。唔——我很久前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毕竟以我母亲那德行,能活到今天是她走大运。还好我跟她分家得早,不然我也要遭殃。” 话从体无完肤的他口中说出,倒有一种别致的黑色幽默。 时至今日,霍子鹭已不屑于争辩发怒,他蹲下,冷冷陈述。 “我找到弗朗兹。” 同样,囚犯毫无反应。 “另外,霍昭龙醒了,我和他聊了很久,从他那听说了件趣事。” “他说莱特·莱恩,不是我们的兄弟。” 数日来,鼻青脸肿的霍子骥第一次浮现怪异表情——震惊之余喜出望外,血污后结痂的嘴角微微上翘。 来不及细想这份喜悦代表什么,石墙外异样的喧闹吸引一人注意。 所有声音唯有子弹出膛最具穿透性,听清第一下枪鸣,霍子鹭反应迅速,以桌台为掩体蹲着前行,绕到门后。 透过分辨倒影,他确认只有一人,抄起托盘精准砸去。 钝响后来者倒地不起,陌生脸孔,全副武装。 “你是当女人当太久改不回来了么,大哥,刚刚那下简直就是被蜘蛛吓到的小女孩。”霍子骥不禁调侃着。 霍子鹭无暇理会,一通翻找得出结论。 那林威廉可算按捺不住,找上门了。 来得正好。 没有慌乱,没有迟疑,霍子鹭捡起枪对昏迷者补了两发子弹。出了门,屋外此起彼伏的枪响从四面八方涌入,那是他的兵卒在与林威廉的棋子交战。 弹壳击碎地板,绽开蛛网裂痕,古董器皿炸裂,碎屑似雪飘向各处。 首批冲入庄园的打手,作风与其指示者如出一辙,见人杀人,见神杀神,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佣劳工,惊恐奔逃的马匹羊羔。 可凭借熟悉地形的优势,霍子鹭一手持枪一手握刀,穿梭阴影蛰伏角落,在混乱战局上杀出一条生路,直通一楼。 呼吸平稳,行动镇定,然而他竟想不通自己上楼的用意。 亦在这短暂迷惘中,于拐口处同一袭深蓝风衣的男人迎面相遇。 四目而视,双方皆有一瞬怔愣,随即同时奋起对峙。 霍子鹭扬手劈砍,反被发力制住。 林威廉提膝顶向心窝,被对方举高枪口吓退。 论狠劲,年龄稍长的林威廉更为出色,不惜带上对手一起撞地,震飞仅有的武器。 电光火石间,僵持局面倾斜,在上方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几乎要将下方的败落者掐亡。 但仅仅窒息而死,显然不得林威廉的心意。 他以膝盖猛抵青年咽喉,手探向身旁掉落的刀。 握住,举高,刺下,一连串动作无比简单,谁料他竟没得偿所愿。 有股力量将他从侧面扑倒,刀尖尽管歪斜,照旧穿入一处结实胸膛——霍昭龙的胸膛。 大抵是从未想过与死仇的最后见面会是这样,林威廉一度失神,松开刀柄。 这一瞬间,包括拼命喘息的霍子鹭在内,三人似乎都体会到时间滞留,延长,如灼热焦糖冷却,轰然断裂。 因毒素失去行走能力,霍昭龙刚刚一路匍匐出房门,现在手捂胸前血洞,身体软得像虫。 他失明的眼珠转动着,扫过光滑地面,扫过长子的模糊身影。 继而停留眼前,那双与莱特·莱恩,与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一模一样,晶莹明澈的眼眸。 这个男人无力躺倒,脸动了动,朝向那副画死去。 走廊长久无声,与下方枪林弹雨的厮杀宛若两处世界。没多时,死者长子率先反应。他拽拉父亲衣领,猛烈摇晃。 “起来!你这懦夫、我还没有让你看到你这一切是怎么给我毁掉的!” “听到了吗?!起来!” “我不允许你在这种时候死。” “你欠我的,欠我母亲的,欠所有人的——还给我们!” ······ 看着青年全然失去理智,忘乎所以嘶吼,是人的相貌,却在学野兽狂吠,林威廉满腔怒火蓦地迷失方向,致使他呆呆坐在一旁,口中发苦。 “以后,还剩下什么呢。”他怅然自问着。 ——但您要切记,勿让这柄利刃割伤了自己。这是我的第一个忠告 已故亲侄的声音不合时宜浮现脑海,又将他的空虚推向高峰。 为了给家人复仇。 他又失去了一名家人。 为实现目标,他从孑然一身培养无数‘亲朋好友’在身边。 可在这烈火锁道的寻仇高台,剩他独自痛苦。 霍子鹭的咆哮仍在继续,将其他人其他事抛之脑后,而对于他,林威廉也失去索命意图,木然起身下楼。 大理石漂亮的纹路掩在血与尸体之下,环顾四周,林威廉只想着快点离开回到剧院。 “你是林威廉?” 男人下意识转头,眼前闪过白光,随即一黑,剧痛夺取意识。 “把艾文他······把我弟弟带走,又害他下落不明的,就是你?” 魁梧男仆手起刀落,与他问句的不确定相反,招招精准致死。 起初男人还会踉跄闪避,可渐渐地放弃抵抗,甚至有意迎合攻击,让利刃刺向自己。 在他倒下的地方,血铺开晕染风衣,着以三色堇的深紫。 伊凡·贝内特一步一停,小心翼翼踏入大堂时,最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快步上前,确认抢救无用后惋惜摇头,立马转向下个。 数分钟来到一楼,医师被静坐台阶的霍子鹭一吓,僵住片刻。 平静后再浅浅环顾,他大概猜到经过,犹豫着面色凝重。 “我想,他并没有死。” 霍子鹭抬头,发傻模样莫名滑稽。 伊凡却笑不出来,再次说道。 “莱特·莱恩,他没有死。那具尸体不是他的。”他深深呼吸,不受控制地回忆与那人相处的点滴,笃定开口。“而我猜,他就在这。” 仿佛听了个老套过时的笑话,霍子鹭麻木的脸再度生动。他反问道。 “如果他在这,我会不知道?” 自己说完,心却提前给出预兆,像一颗火石顶撞着他的胸骨舌骨,静脉动脉。 敏锐听见老人呼救,医师又冲下楼,而霍子鹭也再次向上走。 三楼,四楼,五楼······ 他站在六楼至七楼的跃层,因强光眯眼,辨别上方身影。 曾用面具遮掩的毁容脸庞,不止一次被夸赞的浅蓝眼眸,那个人身穿红色礼服,衬得修长匀称。 霍子鹭身体轻晃,有点站不稳。 “晚上好。”择明微笑问候,“我正想着,这会儿您是该到了。” 错愕至极,霍子鹭不止失声,还失去对身体掌控,他不知怎的跟上对方,来到之前他锁住,现在关押疯妇的牢房。 “您现在感觉如何。”择明边问边蹲下,耐心为妇人梳理头发,“您想知道的秘密,您想除掉的人,您的愿望,都已一一兑现。” “开什么——” 霍子鹭总算找回声音,瞬时提高音量。 “你开什么玩笑?!” “玩笑?您误会了,我一直很认真。”择明蹙眉,手掌相贴抵在颌下,“首先我感谢您对我作为莱特·莱恩的信任,告诉我您的诉求。其次,我感激您对我的重用······” 那嘴一张一合,霍子鹭始终听不进半点,直到对方带着探究而期待的目光望向他。 “请您告诉我,现在,您打算做什么。” 一句低语,打开诅咒魔盒。 疯狂与理智拉扯不休,他只看见欺骗他的可憎叛徒,看见对方护着的,披头散发的老妇。 在楼下杀红眼的感觉重回身体,断片瞬间,霍子鹭划开试图靠近他的疯妇的喉咙。 血雾扑脸,身躯倒地,他默默等待,却始终等不到想看的变化。 择明紧盯着人,沉沉目光除意料之中外,还生出一分失望。 “可惜,霍子鹭。” “再差一点,你最后的愿望也能实现了。” 整晚情绪起伏太多,霍子鹭当下额前发烫,难以进行正常思考。而这情况,在庄园外响起阵阵炮火巨响时迅速恶化。 炮弹击中房顶,掀翻半边房梁,燃烧的煤灯不偏不倚滚他身边,借此他细细地,愈发绝望地看清妇人面容。 他的母亲,伊莎贝拉·巴尔弗。 坚持至这刻,霍子鹭脸上表情的变化终于如同一个帝国在一天内覆灭,顷刻天崩地裂。 促成这终局的始作俑者缓缓跪地,冰冷双手捧起他的脸,在鼻尖碰鼻尖的距离,他们深深对视。 就算仿佛灵魂脱离,失去神智,他仍用直觉探查判定,这个人没有伤害他的意图。 只是迫切的,困惑的,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什么。 第一轮炮击马不停蹄造访,霍子鹭因冲击过大昏厥,独留择明无奈叹气。高层摇摇欲坠,他没有留霍子鹭在楼上,而是将其搀起送至楼下。 米娅在大厅桌下探出头,发现他后奔来喜极而涕。 “莱特!你没事吧?” “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快走吧。” “可你——” 凑近前有微不可见的停顿,他接着轻轻拨起女孩脸侧发丝,落下同样羽毛般柔和的吻。 “谢谢你帮我藏在楼上,现在我希望再你替我做一件事。” “是什么。我一定会做到的。”女孩捂着脸,两腮发红。 “带这位先生安然无恙的离开这里,等能出去了,你找个安逸乡村放羊摘花,或随便哪种轻快方式谋生。” 从未有人说过的关切直达内心深处,她想再多呆片刻,却在房屋震荡中被推出侧门,落石木板砸下,封死回去的路。 目送女孩消失,择明扬扬手,欢快告别。 “哦豁,快看Z,那是不是伊凡先生。” 破碎落地窗外,依稀可见伊凡·贝内特奋力搬运伤者,他甚至连霍子骥都拖了出来,远离炮火围攻的中心。 “真不愧是伊凡先生,值得敬佩的能人。” 没听到系统回话,择明悠悠哼曲。 藏在七楼的那几天,他完成了那部歌曲的最后一幅海报。 抖落展开,平铺地面,赫然是与那女人肖像对应,他的自画像。不过他一再端详,并不满意。 “果然啊,比起霍昭龙先生的这幅,我的实在不尽人意,一文不值。” 【Z:何以见得,主人】 对四周弥漫的火光烟雾视若无睹,择明落座琴椅,开始弹奏《玛格恩特的肖像》终章。 “你知道么,Z,油画是一层层颜料覆盖而成,奇妙的创作品。画师的每一笔,都是在不同时刻,不同心情,面对同一参照物的不同姿态涂抹的。” “我曾听某位大师说过,一副真正的油画,每一层都隐藏着画师的秘密。” 【Z:您说的‘某位大师’,是否是您】 择明失笑,双手交错弹奏比枪林刀树激烈的滑音。 “我突然想起,我可以向你查询主角,指定人物信息,或固定时段下某地的事变过程。” 【Z:是的,主人。请问您现在想查谁】 “这么等不及吗?好吧,那我也不作弄你。我要查‘莉莉·阿贝尔’。” “查她在作为这幅画的模特,并怀有‘莱特·莱恩’的事变过程。” 琴曲流动,转向压抑低音。择明如愿在脑海看见那段画面,未经记忆加工,不曾受人粉饰的过往。 寄人篱下的名|妓,无条件顺从要求化身假画画家的模特。 被掳|走售|卖以来,察言观色是求生本能,深入骨髓,她对着谁,便露出对方喜爱的模样。 即便是心灵畸形的海盗首领,是年轻深沉的异域画家,又或是任何对她露出垂涎之色的男人——将她视作可握于掌中,赏心悦目的珠宝玩物,傲慢的男人们。 画架前,她低头时轻抚小腹,甜美笑意荡然无存。 ‘我恨你们’ ‘总有一天,我会报复’ ‘就算我死了,失败了’ ‘我的孩子也会替我完成’ ‘我恨你们······’ 火焰使温度升高,灼人眼球,那副巨大肖像颜料融化,显出深藏已久的真正面貌。 金色光泽,璀璨夺目,黄金丝线编织成的画布在火中犹如长河,生生不息流动。 “她做到了。”择明加快重复的小节旋律,神情愈发陶醉。 同意与霍昭龙逃离,带走黄金编织成画布,终于让抢夺她像抢夺黄金美酒的男人们至死不得安生。 【Z:这里是否该纠正为,您做到了】 按下快又短的转音,择明否认道。 “并不是我。你难道忘了,即便没有我,‘莱特·莱恩’也会好好完成母亲遗愿。我只是稍微······帮他走远了点。” 远到站在所谓的‘主角’霍子鹭的对面。 远到后来不曾亲自动手过一次,就将世界搅得稀巴烂。 【Z:主人,您是否该离开了。像前次把握好时机,您出去不会被认看到】 “不急。我们来谈谈另一件事,Z。” 一曲终了,择明收回手。 “关于你,到底要如何将我身上获取的观测记录,回馈给指示你来的人。” 同样的话题,他曾在霍昭龙建的墓园提过。 那时系统没有正面回复,他亦专程等到现在。 “有你出现,我很高兴。” “但Z,在我的处境,度过那些岁月,已让我养成目前受益匪浅的习惯。那便是——绝不去相信任何看似给予我希望,为我带来生机的事物。” 说到这他低了低头。 “因此,抱歉我不会为了达成在这世界的目的,就做出暴露过多‘我’自己的抉择。” 一席话结束,他再透过熊熊火浪望向窗外。 炮击没再继续,转而开始有水稀稀拉拉泼洒,试图灭火。大抵是谁阻拦下霍子晏,让他改变主意。 “让我猜猜,应该是伶牙俐齿的三少爷说服了子晏。他们两人斗嘴有来有回,我记得清楚。” 浓烟呛鼻,择明再说话不得不捂嘴咳嗽。 【Z:可您,确实在这实现您‘完成一部绝无仅有之杰作’的愿望。】 【Z:是您的愿望,不是莱特·莱恩】 青年停下咳声,说不清是已蔓至头顶的火焰太过闪耀,还是他眼中真有异样亮光跃动。 而他放弃了对系统刨根问底。 【我就在刚刚,写好了一首全新的曲子。你想听吗,Z】 【Z:我洗耳恭听,主人】 石板坍塌如天裂成两半,垂直下坠,压向起手弹奏的人影,湮灭指尖滑出的零散音符。 ······ 指节弹动,有规律的调换次序,但这手的主人像意识到什么,下一刻停止所有动作,只睁开双眼。 入眼是再熟悉不过的牢房风景,无人更无某种声音相伴,择明意犹未尽,坐起后面露惋惜。 “唉。” 他声音极小,几乎只做嘴型,轻得像一口气。 “我刚刚,写了一首新曲子。” “《Z》。” “会有人愿意听吗?” 48 驳斥的声音是duh!-01 当盛宴结…… “事态远比您所能想象得任一种情况严峻, 罗比长官,若您放任不管,整座塔都将危在旦夕。请您务必相信我。” 罗比·马特挺直后背,动了动腿。新办公室座椅太软, 让他难以集中精神。为掩饰走神, 罗比维持一张高高在上的冷峻脸庞, 轻敲桌面。 “汉默斯, 到我继任副监狱长为止, 我们相识多久?” 汉默斯思忖几秒,回答:“八十三年十一个月又三十九天九小时一刻整。” 罗比无奈耸肩,“你还是老样子。” 他面前的老友, 汉默斯·拉比, 拥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 是个一丝不苟老古板, 上学时曾获外号‘智能百事通’,棕灰短发浅褐眼眸, 一身深蓝制服,狮鹫臂章象征着执行部司令的地位。仅次于他。 此刻,汉默斯双手撑桌, 因进门前一段冲刺小跑喘着气。 他们相识以来, 智能百事通鲜少这般行色匆匆。 罗比摇头道。 “我将你视作我为数不多,值得托付的挚友。不仅因为你我要好,还基于我们多年了解之上的信任。当初得知能跟你共事, 我一话不说就答应了。可现在你是怎么回事?” 他边摆正手旁的荧屏相框。 独照里, 年轻的他佩戴荣誉勋章,晶石像亮片缀满军装,背景是他另一位老友——战舰‘白熊’, 他们共同作战相伴三十年了。 罗比叩击桌面叹息。 “我上任第一天,你一大早莫名其妙闯进来,就为打断我的早茶告诉我,这监狱马上要完蛋了?你一根筋直来直去的毛病没改,难怪还是个执行司令。” 新领导刚到岗,任谁来通报都晦气极了。 汉默斯慢慢退到一旁,面露懊悔。 但与罗比所想不同,他的悔意与反思无关。 汉默斯:“那我等您享用完早茶,再给您解释。依您的习惯,我八分三十秒后再带您去外面细说。” 罗比:“······” 这位司令俨然一副执拗钉子户做派,被他监视,早茶顿时索然无味。 第十三任新副监狱长选择妥协,由对方带领穿行金属通道。 小兵步步高升至大佐,征战击退宇宙巨怪无数,一百九十八岁正值中年光荣退役。昏暗甬道内,罗比·马特回忆着前半生,涌起复杂心绪。 外界乃至亲朋好友眼里,他是提前退休养老的闲散人。 唯有他与现在的同僚清楚,他接手了一份微妙工作。 这的微妙该附注为‘穷凶极恶’。因为他任职于传言中的神秘监狱。 世界之塔。 关押现世最穷凶恶极的罪犯,囊括受未知射线辐射,性情体能大变的食人鬼,文质彬彬却热衷于制造炸|弹,曾致上百万人死亡的连环杀人犯。 他们大多已被报道处刑,或逮捕时被当场击毙,更有甚者自始至终找不到一毫一厘存在痕迹。 谈起也是唏嘘,一群特殊罪犯群体,在未被记录的无人星球上监|禁,与世隔绝。既是为保护民众,亦是保障犯人安全。 至于大费周章保护罪犯的用意,新副监狱长罗比·马特一概不知。 “危急万分,罗比。这绝对是我在塔里六十三年以来,第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状况。”汉默斯重复强调,极力诠释凝重,奈何本人心理素质强,语气一如表情镇定,带不动危机感。 罗比:“我知道,你一路上都在说。到底是什么?” 汉默斯于传送入口停步,手迟迟未能放上识别器。 “多了······”他转身眉头紧锁,终于浮出不安模样。 “编号0001,今早的进食多了两滴剂。”他声音莫名发颤。 罗比:“你说什么?” 汉默斯:“编号0001,他今早多进食了两滴剂6式牌第一号浓缩营养液。” 罗比W字型的胡须随面部肌肉抽动。他抬手,示意老友面朝他。 “汉默斯·拉比,你还好吗?睡醒了没?”他一脸难以置信,“犯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你紧张什么?怕他们中毒自尽?还是有人潜进来暗杀?我一个新来的都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在世界之塔发生。” 塔中关押着群怪物中的疯子,疯子里的怪胎,放跑任意一个便掀起腥风血雨无数。迄今为止却保持零犯人越狱,零意外死亡,零暴|动的荣耀勋章,是依仗绝对的监视系统,绝对的管制条件,绝对的安全措施。 曾有人戏称,若第五次末日降临,那这所监狱塔无疑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之一。 汉默斯:“原来如此,罗比,你来前没人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罗比愈发疑惑。 察觉对方纠结所在,汉默斯不急着澄清。他手掌拍向识别器,传送口涌起光晕,扭曲如云流漩涡。 跨入通道前,他意味深长道。 “我现在先带你去见一见他。我们的编号0001,全区刑期最高的牢犯——‘约翰’。” 对接监察部,用时半小时。 总管理区审批,一小时起步。 分管区完成会面手续,花费两小时有余。 冗长流程耽误整个早晨,罗比一头雾水,逐渐窝火。所幸有汉默斯陪同,不然以他前大佐的傲气,怕是要当场撒火。 经过监牢区九处卡口扫描,这场看似遥遥无期的会面剩下最一环——搭乘空间电梯‘方舟’,横穿世界之塔直达塔底。 然说是塔底,它却位于整座监狱之顶。上为地,下为天,世界之塔不愧为最特殊的建筑,非要设计得与常理违背,上下颠倒。 电梯慢速启动,内部可透视外界,厚达十米防护罩足以抵御最强射线,真正意义上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这时,汉默斯才悠悠道来。 “我暂无权限,届时您只能独自进去。不过我会透过监控全程监视,若有状况,立马启动相应预案。话虽如此,罗比长官,我必须以过来人的经验友情提示您几条事项,相信您今后也能用得上。” “你说。”罗比心不在焉。 “首先,我们叫他约翰。可他偏爱自己另一个名字,您最好不要当面称呼他‘约翰’。” “考虑到你们是初次见面,等他自我介绍再定夺。但您切记,绝不可主动说一次‘约翰’,否则今后数十年他会一直把您当空气。最糟糕是视您为臭气,‘屁’一类相当的气体。” “其次,注意和他的对视时间,超过十五秒我会提醒。期间务必装作我们不存在,千万小心,别被发现。” “第三,与他交谈时三思后行,凡涉及到个人**,或身边人的生活细节,情绪感想,务必守口如瓶。若他专门问您,极力转移话题,下下策直接拒绝回答······” 待保姆汉默斯交代完,要点收了一箩筐,罗比吐出疑问。 “你是指,那个0001?” “是的”,汉默斯面不改色,直视前方。 相比刚才,这回答出乎意料简短。 罗比略感诧异,扯松新制服蜇人的领口。 空间电梯不受建筑物限制,具备隐匿效果,并开始上升加速。 逐层穿行监|||禁|区牢房,时而被骇人咆哮包围,时而瞥见罪犯阴鸷眸光。 仿佛聚集全星系,乃至全世界人类中奇形怪状,凶险万分的品种。每穿过一层,便感受不一样的心惊胆战。缕缕寒意源头,皆具一种共性——他们抱有相同的伤害**,非常人所理解体会,更无法抵御对抗。 过早告别战场,罗比临危不惧却仍有一瞬不适。 他调整呼吸又问。 “还有呢。关于这个编号0001,详细情况如何?为什么会被关进来,之前经历背景人脉关系怎样?” 始料未及的情况再现。 智能百事通故障了。 汉默斯扭头,理所当然答。 “我不知道。” “应该说,是我无权限查询”,汉默斯主动解惑,“六十三年前,我正式签订协约进塔,那时0001已关押在这。您过手册,应该清楚,副监狱长以下级别人员严令禁止调阅档案。何况,我们至今不知档案储存在哪。” 也就意味着,方才那通经验之谈,确实基于汉默斯六十多年的观测接触。 电梯方舟匀速移动,透过晶莹内壁,罗比发现越是往上,牢房防御级别越高。 金属栅栏,通电棘网,普通监狱内寻常之物在这是被淘汰的小儿科玩具。激光陷阱,强能屏障,无数最高级别武器布下天罗地网,他一前战将看得眼花缭乱。 脑海中一个声音,亦逐渐响亮。 编号0001,最高刑期罪犯‘约翰’,恐怕是塔内最为危险的存在。 “到了。” 心理建设虽未做足,罗比稳住大奖风范,沉着等方舟静止。 面前剩最后一扇光门,输密码的古董构造。 “SDU17261999WIS。”汉默斯体贴报出密码,边输入飞快叮嘱,“没人会面时,密码每隔三秒变动一次,两组三式。我们早上提交申请,密码改为进出一次重换,最简单的字符串。一会儿您出来要自己再输一遍。” 饶是见惯大场面,罗比也不禁感叹顶层防御的大费周章。 密码输完,门像化成水渐渐透明,边线失真。 “罗比。” 汉默斯突然叫住人,经过踌躇,郑重嘱咐。 “注意要对他礼貌。我指的是,拿出你对待平级的敬重。” 它大抵是整个早上罗比·马特听过最不可思议的一句。 为其内容,也为老友忐忑的语气。 穿过门犹如扑进氤氲水汽,浓雾蒙脸,迷离意识。 站定一望牢房,罗比脑中闪过今早塞进包里的罐头。上周跟妻子吵架,连着几天没人给他准备热气腾腾的爱心早餐了。 空间十分宽敞,结构简单。入眼一面半弧形屏蔽墙,完全封闭,造型独特。它像店铺的展窗,单有一角照出方形亮光。这地方并不阴森可怖,诡异指数倒是鹤立鸡群。 默念军人誓言,提醒自己副监狱长的职责,罗比大步上前,气势凛然。 孰料事与愿违。 身体头脑不知哪方作怪,他的双腿沉重步调减速。 时至当下这刻,他的视野内没出现任何物体,然而周围肉眼不可见的空气分子却仿佛已在向他疯狂传输信号,声嘶力竭地悲号,企图止住他的脚步。 罗比·马特,无论如何,绝不退缩。 这是你新上任第一天,是在世界之塔树立威信的关键点。 拿出你拿捏软蛋新兵的架势。 统领儿子在你跟前可都抖成了小白兔······ 伴随刺激自我的心声,男人左脚率先踏进区域,光漫至小腿,拂过胸膛,照亮他一张威严脸庞。 他收住腿,愕然止步。 橱窗后一片纯白,盛满着光。明亮世界当中,年轻男子身着亮灰连体制服,静静站立,松弛有度。 五官线条趋近女人们常说的淡妆,无任何突出之处,组合一起好歹周正。黑色发丝深褐眼眸,强光使其淡化,某些角度下与双唇一样,照得惨淡透白。 仅此而已。 实在是毫无记忆点的模糊面容。 平平无奇堪称全体人类之中的平均数,任谁见过一次转头就忘。 这就是编号0001? 多吃一口营养液,就让那个汉默斯惶恐无措的凶恶罪犯? “日安,先生。” “日安。”罗比回神,答复迅速。 “他们才告诉我有重要客人临时拜访,时间太紧,我没能准备周全来招待您,特请您谅解。” 如同高级酒店内侍,青年朝他弯腰鞠躬,右手置于心口。动作标准干净,赏心悦目。 惊讶这份稀奇诚意,罗比连声道:“你不必如此,我能理解。毕竟——有各种原因,我们上来也决定得很突然。” 牢犯依旧欠身但收着力,双眸眼皮是天然帷幕,自下往上向看客缓缓掀起,开口搭配着舒缓声调。 “有您这话,我便放心了。” 瞬息间,罗比·马特陷入迷朦幻觉。 面前不再是压抑空虚的纯白空间。 华美金框,绝妙杰作。画中古时帝王踱步而来,他与别国使者相交,雅致身姿格外讲究,抿嘴微笑蔼然可亲。 而且,眼睛······ 罗比喉结微动,不自觉吞咽空气。 那到底是怎样一双眼睛。 并非深深城府无法解读。他可轻易阅见对他的恭敬谦卑,闪烁着善意的好奇。一切不受遮掩,坦荡得引人心生愉悦。 但这无法解释他进门起便愈发紧绷的神经。 犹如仰望海上冰山,惊叹自然鬼斧神工,可始终忌惮着水下,不敢越界半分。 排斥源自本能,内心惴惴。 【罗比·马特长官,您一上来对视超过十五秒,我是否该夸赞您真乃大人物,行事不按套路,果然非庸俗之流】 脑中跳出汉默斯冷冰冰的调侃,罗比借眨眼转移视线,毫无破绽。 “或许我同僚已向你提过我,不过我还是想当面正式自我介绍。罗比·马特,今后将由我接管世界之塔,任职副监狱长。请问怎么称呼?” 牢记老友警告,罗比想象着面对同辈交际。 可编号0001的反应与方才迥然,脸一偏,正视目光陡转。半边面孔瞬时覆上深影,斜睨着,阴恻森然。 深知对方无法伤害自己,感知不到恶意,罗比·马特脊背爬上千丝万缕凉意,细小密集,刺挠脊柱。 “看来,您并没有遵循申请规则,是单独来见我的。” 前大将罗比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会慌乱。 哪怕面对血液可腐蚀战舰的宇宙巨怪,以人为食的异形生物,他不曾露怯分毫。 来前,他耳后贴上特殊芯片,薄如一层细胞,能与神经连接,将所有感官讯息传输回母体仪器。也能像刚才接收汉默斯提醒,外界信号经芯片与神经连接,直传大脑。 因此这一切,屏蔽墙内的囚犯不可能知晓。 罗比维持表面从容,摊手笑道,“难不成你是能看到幽灵鬼魂?我上回被我小女儿占卜,她告诉我有个战死者的亡魂一直跟着我。” “您女儿?” “是的。这年纪的女孩,总会快速沉迷稀奇古怪的爱好,换追求的频率比洗衣洗澡勤快,根本听不进劝。” 青年点头,赞同道:“不同婴幼儿时期对世界的探索,成长期的孩子们正处于构筑自我,磨合新旧矛盾的化蛹期,在父母看来,偶尔表象得像叛逆乖戾、性情大变,不过您愿意配合她,一定很珍爱她。” “自然,”罗比流露出几分自豪,“她是家里最小最聪明的,比我那五大三粗满脑子战斗的长子精太多,就是脾气跟小宠物狗似得,听不得坏话。” “她会这样,或许跟您夫人脱不了关系?想必夫人视令媛为掌上明珠,没少在教育上与您冲突。” “唉,千真万确······” 【哦天啊】 【怎么了,汉默斯】 听见汉默斯哀叹,罗比一心一用,边应付着与0001交谈,边以追问信赖助手。 他全凭感觉相处,算是迂回避开危机,但助手汉默斯不再给任何回复提示。 监|牢中,这场突兀闲聊很快潦草画上句号。 沉默着四目相望,罗比暗数秒数警戒,他正欲断开一次十五秒对视,便听0001以极其缓慢的语速开口。 “您,与您夫人,是联姻结成夫妻。” “是啊。” “生有一儿一女,坚持自己抚养亲自教育,不安排仆人或家庭教师。日子有不愉快的时候,倒也相敬如宾至今。您大儿子继承您衣钵,现已进入军队荣获少佐之位,即将与您一样,与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正式确认关系,下周举行典礼。小女儿就读精英学院,性格古灵精怪,不过为人善良成绩名列前茅,正苦于选择研究课题。” “嗯······是的。” 男人拧眉,逐渐迟疑。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他的目光早已被那双眼眸攫取,牢牢牵制。 不可思议。 “令人艳羡啊,先生。这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向您求证一件事。可以吗?” “你说。” 【不要!】 提醒已然太迟,罗比被汉默斯的大喝所惊,肩膀一震。 “这一切,能让您满足吗?” “什么?” “先生您,留恋着战场。深夜时分,您是否依然在做一场与敌人斡旋厮杀,以自身存活为胜,高扬武器作为荣耀旗帜的梦呢?” 副监狱长身躯再一次颤,手臂发麻。 此次震动不同前几秒的惊吓,源自他心脏深处,某一个他道不明,不愿提的地方。 “您敬重夫人,疼爱子女,而他们没有让您失望,与您携手建起幸福家庭。只是多么遗憾,他们在您受伤后安慰您,向您重复诸如‘负伤得正是时间’,‘终于能退出一线颐养天年’的言论,您的战友,下属,上级,无一不在为您惋惜,真情流露道别。” “可他们又有谁知道,你抚摸勋章,追忆的不是荣耀赞誉。你怀念血液沸腾烧干喉咙与理智的生死瞬间,贪恋以性命为赌注,挥洒血与汗的角逐。您会如此,正因为您是肉|体精神上的强者,更能与那久远的,深埋遗传密码中的祖先灵魂共鸣······” 青年说着话,节拍逐渐与心跳同律。 恍若计数摆针,嘀嗒嘀嗒。 “您是怎么受的伤呢,您至今还四肢健全强壮,体格威猛,精神强悍不输当年,而今换上不称身的新制服,坐进过于安逸宽敞的办公室?啊——” 他淡淡一叹,拖音亦扬顿挫。 多么神奇,罗比已预感到对方要说什么。 “您伤到了神经脉络,人体内最为精密,珍惜可贵的零件。或许是演练意外,或许是操作失误,然而无论哪种,都比拼死厮杀,战损退位······更遗憾呢。” 青年一声末尾轻笑促成话语的强调,罗比猛然偏头,中断对视。 囚犯可没错过中年男人一瞥中转瞬即逝的失意,他一次轻笑又快又急,更显轻佻。 “勇猛战象立下不朽功勋,慑敌无数,在散步途中踩中不知谁丢的石子,脚一滑,栽了。哈。” 十指关节咯吱作响,等意识回笼,罗比双手已然成拳。他愤慨于对方轻描淡写的嘲讽,更为心事被戳破而恼羞成怒。 “可先生,您是否有想过,您的受伤真是意外吗?您从家人朋友那获得的祝福宽慰,真的净如清泉,不含污秽?” “够了!——” 罗比厉声一呵,他体质激动易脸红,使他看起来是只被剥毛下锅的大鹅。 “什么意外不意外。我怎么受伤退役是我的事,你猜忌乱说无所谓,可你仅凭自己一面之词臆断、揣测我家人。我绝不容许!” 男人似雄狮呲牙低吼,眼睛飞快扫动四处。 他企图找到打开牢笼的大门,好收拾一番这碍眼欠揍的小鬼头。 【罗比·马特,你可不是会气急败坏后动手的人】 【你给我住嘴汉默斯!我真是受够了】 气冲冲的答复显然与汉默斯的说法相悖。 【你忘了我刚刚交代过什么吗,冷静下来——】 罗比拇指粗暴摁向耳后,意图关闭芯片通讯。 通过芯片秘密交谈的双方谁都没料到,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出面阻止罗比的冲动。 “先生,您最好不要这么做。”编号0001恢复原先神态,朝人欠身,“您是保卫国家的将领,同时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家人,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不惜放下自身执着所在,承担守护亲人伴侣的职责。若上任第一天就因我这种无耻小人的捉弄破了规矩,变成坏榜样,岂不得不偿失?” 无形冷水浇湿全身,罗比哑然。他听见汉默斯同时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罗比:“你说······捉弄?” 0001笑着双目微眯,这张脸霎时产生令人深刻的变化,连带朴素五官熠熠生辉。他右臂一伸,似是想同罗比握手。 “衷心感谢您的到来,马特阁下,相信您未来一定能成功领导大家。” 若0001再补充句‘共同进退,克服万难’,罗比还以为他身处朝气蓬勃的新人训练营,而非森然可怖的顶级监狱,教官也不是金牌训导员的他,而是面前的重刑犯。 “下一次的相见,你我无法预料,但很高兴能与您相识,罗比·马特先生。我由衷希望您会记住我的名字。在下,择明。” 汉默斯一次在罗比脑海中发出呼气声,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得以平静。 【回来吧,罗比】 隔着无形屏障,罗比凝望示好的0001忘了开口。 直至青年收回手,含笑提醒。 “您与拉比阁下相熟,还请您快些回去,莫让他为您分神忧心了。” 罗比的脸变得比木头硬,肌肉发僵,浑然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 他只记得,0001率先背过身,给予他莫须有的安心。 密门打开再见一脸意料中的汉默斯,罗比等方舟电梯启动,一话不说指着人鼻子质问。 “你跟他合伙耍我,有意思吗?” 料到会如此,汉默斯无奈解释。 “罗比,我是执行部司令,无权与囚犯直接交流,刚刚介绍过你芯片原理,你我之外,谁也听不见我们沟通。最后,我有必要告诉你,监管部只对他说过‘有一位重要会面者’。” 言辞凿凿,没有疏漏,且世界之塔内作风严谨缜密是众人有目共睹。 罗比稍稍冷静下来,眉头深皱。 “那他怎么——” 一种恐慌逐级攀升并将困惑取代,他右手攥紧成拳,用力摁压唇上。此为掩饰惊悚大张的嘴。 “我·····我想起来了。好多事,我从头到尾根本没对他提过。” 譬如儿子的未婚妻和下周的婚礼,女儿的学业进展,乃至他与妻子的拌嘴矛盾,还有他为充饥胡乱塞进腹中的水果罐头,穿不习惯的宽松正装。 它们的的确确,是对方先向他道出。 对他熟稔了解至深,堪比朝夕相处的亲友。 寒意不再攀附脊背,乃是自下而上直窜头顶。侵占身躯又膨胀,犹如在体内爆裂,炸飞赖以生存的五感。 这时,那道声线不受任何约束浮现,抢占唯一的指引之位。 ——您是否有想过,您的受伤真的是意外吗? ——您从家人朋友那获得的祝福宽慰,真的净如清泉,不含污秽? 声音与流水同类,无形不可控,在男人混乱的思绪中凭空拼凑语句。 ——您是否想过,该摆脱现状,摆脱他们,满足您自己了? 我要怎么摆脱? 他失神自问着。 ——或许您可以······ 一只手不轻不重搭上肩头,罗比直抽冷气。 他猛然转头,撞进老友担忧的目光里。 “别去想他对你说的。至少,七八天内不要试图回忆。我认识的人中,你是最意志坚定的,罗比,不过防范于未然,我建议你在这住一段时间再回家。”汉默斯面露愁容。 罗比重重点头,不能更赞同。 若他满脑子充斥着荒唐,且极具诱惑力的念想回家,再见那些熟悉面孔,浇灌培育出新的危险苗子,后果不堪设想。 汉默斯下一刻叙述的简短故事,无疑印证他的猜测。 “第九位副监狱长,我与他认识,知道他任职仅一十三天就撤职的内幕。他是尽职尽责,上进心、正义感十足的务实派,总卯着一股劲,能够带动所有人。我很尊敬他。” “某天,他下班回到家,进门与妻儿相拥问候。他们围坐桌前共进晚餐,谈论无关紧要的琐事,一切稀松平常。” “等到夜深人静,全家入睡后······”汉默斯短暂停顿,沉痛一闪而过,“他用机器闸断自己双手,坐在椅中,血液流出像地毯铺满整个房间。尽管命被救回来,他从此没再开口说过话。” “我所知的唯一线索,是他当初自信满满认为他能让0001伏罪,补充档案,完成所有前任长官做不到的事。” “他借职务之便偷偷会面,切断外界通讯监控,独自与0001交谈了五分钟。” “就只有五分钟。” 五分钟。 说长太夸张,说短又过苛刻。 放在人同样难用长短衡量的一生,无异于沧海一粟。 是什么致使太阳般闪耀的人中翘楚在这‘五分钟’内坠落,跌进深幽无底的暗域。或许只有那位副监狱长,以及0001知道了。 电梯缓行,途径某层激光牢门。里面那名牢犯衣不蔽体,同款特质连体衣被他自己扯烂,恐怖力量可想而知。 这匹野兽扑在门前因电击癫狂,咆哮直冲云霄,叫嚣杀绝狱卒,撕裂监牢。 罗比不寒而栗,垂下头。 畏惧不是为面容狰狞,眼神残暴的重犯,是为来时那道响亮声音,今已彻底明晰。 编号0001,最高刑期罪犯‘约翰’,世界之塔内最为危险的存在。 他的危险不在于或嗜血凶残,或变态扭曲的破坏**,不在于压倒性的危险身躯、异常力量。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又会通过什么方式。他永远云淡风轻,宛如一切掌握在手。 他不存在攻击性,对人没有恶意。可他拥有虺蛇的冷静与危险,像兀鹫机警洞察秋毫,身处那片光中却做着魔鬼勾当,吐息包含幽暗毒雾。 任谁沾染都将生出恶疾,无药可医。 汉默斯:“我任职六十多年以来,0001进食量一直为一十四滴剂,不仅如此,吃饭睡觉静坐思考奏乐绘画。他的所有行程一成不变,时间、分量、占比一切精准把控,堪比机器。而我敢说,他绝不止这六十年的保持。所以,我才那么在意。” 变化发生在这种人身上,无论何等微小都是未知灾难,毛骨悚然。 但眼下罗比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们肯配备给他那些东西?禁止接触外物的条例呢?”他诧异追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也算特例中的特例了。这日后再谈。”汉默斯含糊带过,再转头语气郑重,“有句话,我只说给你听,罗比。因为至今只我有这种想法,他们太多人都当我小题大做。可你不会。” 阖眼深深吸气酝酿,文字如诗句流淌。 “编号0001,他从未视自己为被关押的重刑犯,被夺自由的阶下囚。他认为,他是这座监牢的主人,谁有资格成为他的座上宾,只由他说了算。” 罗回以沉默,但电梯一停便通知家里他要长住塔中。 因他心中所想,已与同窗旧友别无一致。 开始出现改变的编号0001,绝对有问题。 而那必将是地震前第一颗翻滚的砂砾,雪崩前第一片颤栗的冰凌。 夜晚,以副监狱长之位巡查到监控区总部,罗比了解到汉默斯一笔带过的内容。 世界之塔内,所有牢犯皆受到全天监控,分秒不停。通常由智能系统全权负责。唯独罪犯0001,智能系统人力双管齐下。 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会在十几双眼睛,全方位的轮流监视下进行,一十四小时无间断记录。 至于他弹奏的乐器,绘画书写的工具,是如‘游戏’般虚假而真实的存在。 谈及原理,就不得不重提白天所用的芯片。 中枢母体接收,独立子体反馈,一者互相传输可分开运作。 0001体内,各个关键神经节已植入大量芯片,他所在的牢房安插同种芯片材料,形成一个巨大的次等‘母体’将他包围。但次等母体不接受主系统之外的操控,不会自行运算,仅对子体感应并为对方创造相应的‘回馈信号’。 一言蔽之,只会为他打造出无限趋近现实的幻象。 记录着他,也记录着因他**而起的空想。 他若希望在蓝天下演奏,四周环境当即变化。 阳光洒落温暖惬意,流云拂过明暗交替。他可俯身抚摸脚旁每一株花草,能握紧散发松香味的琴弓,按压四弦体验紧绷触感。 一切自然而真实,模糊真假界限。 非相关领域的学者,更对科技研究无感,该项闻所未闻的技术着实给了罗比长官一记惊雷。 奈何深究细节,监控组一问三不知。他们声称这是世界之塔管理组的机密,别组人员无权获悉。包括目前最高级别的副监狱长。 十面巨大光屏,无死角展示0001沉醉旋的模样。 重复旋律随他蹙眉含笑,眼眸微睁的细小变化脱离乏味,如梭交错,织成华美布匹,悦目怡心。 然而经白天一遭,副监狱长全然没心情欣赏,草草结束视察。 新上司离开,两名正对光屏的监管员取出甜酒。在场他们工龄最长,资历最深,因此无人指责,任其闲聊碰杯。 “他真不知疲倦。日复一日,每晚重复拉同首曲子,白天画同一副画,翻来覆去写同一首诗。真是白白浪费博士给他的上等待遇。”其中一人感慨道。 “马上又到入睡时间了。”另一人看向表盘。 八点整,墙壁降下阻隔层。芯片感应刹那失效,幻象回归虚无。 那间牢房里,一丝光都没能留下。 以取乐心态目睹0001两手空空定格拉琴动作,四指仍试图按音,两人同时摇头发笑。 “我就喜欢看他这傻愣愣的表情,像不像发现被耍咬到自己尾巴的狗?” “百看不厌,哈哈——” 笑容如咽喉被扼,戛然而止。 光屏内,囚犯头微仰起偏向一处,昏暗中这道目光深沉安宁,却似枪|炮坠入两人平静心底,激起惊涛无数。 “他看不到我们吧?不可能看得到我们吧?” “肯定看不到啊,但是······” 但若不是,该怎么解释犹如透过屏幕看穿他们的角度变化,要怎么说明笔直对焦他们的视线。 两名监视员音量忽高忽低。大号堵住号嘴,吞声咽气。 他们生怕继‘被看到’之后,还会被囚犯听见。是否胆寒,不言而喻。 所幸,那道视线自己移开了。 0001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躺平,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在这张豪华单人床上准时入睡。 晚安,择明。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眼皮合起,世界归于无穷黑暗。耳畔轰隆声阵阵激烈,地面牵动全身,不停发颤。 异样颠簸下,择明猛然睁眼。 所见是蓝漆拱顶,他身处空间不大,四周布满空座椅。他在一辆加速前行的失控列车上,手脚发麻口中发苦,隐隐作呕,是中迷|药的后遗症。 【提示,一次连接已成功】 【系统Z正式启用 对接者:0001择明】 【请对接者确认 确认方式:默念拟沟通】 择明撑起身体,笑意粲然。 “时隔一天能再见到你,我欣喜若狂,Z。即使我知道,你又是以同样的观测目的来的。” 【系统Z:考虑到当下情形,我该提醒您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主人】 仿佛没发觉窗外飞快倒退的峡谷景色,择明端坐第一排第一位。他轻拍身边空椅,邀谁入座。 “那不如由你告诉我,你认为我该先知道的事。” 系统很迫不及待,放弃以语言平铺直叙,露一手新绝活。 它将飞闪画面传输,表达信息简短精悍。 在这择明名为卢修斯·芬奇,一位十分特别的著名摄影师。昨天,他到峡谷公园取景,原本今早要返回城中工作室,为当红第一男星‘纳西索斯’拍摄写真,结果遭未知人员绑架,丢进故障的观光车上。 观光车将笔直撞出新建中的轨道,带他坠入谷底。 幸运的是,他不会死去,而是被一群星际海盗所救。 不幸的是,他要被截肢失去双手双腿,与钟爱的摄影无缘,彻底失去支撑他的信仰之一。 “噢不,不不不······” 择明揪紧自己前领,沉痛悲戚,“我深刻怀疑是谁与我四肢有仇,不遗余力针对我。” 【系统Z:主人,打趣请放在之后。您现在要选择怎么做】 列车呼啸,车身陷入疯狂的摇晃,择明双手背于身后,步伐平稳,脚底仿佛有一根钢索,支撑着他的优雅。 大概认为迷药足以,绑架犯没锁前后通道与车窗,救生物品原封不动。 推开车厢前门,疾风扑打周身锋利可割破肌肤,卷来水汽。 轨道离地数百米,往下看一眼都叫人胆战心惊腿打颤,正前方,列车即将经过峡谷一处瀑布——著名景点‘彩虹女神’。瀑布再过四五百米,尽处便是悬崖,深不见底。 腰间缠绕绳索,头戴安全帽,当择明准备就绪,轨道下一片山石已过度成湛蓝湖泊。 择明:“人生第一次的蹦极,祝我好运,Z。” 【系统Z:您使用的绳索并非弹性绳,另一端也没固定,严格来说,您这不叫蹦极。叫送死。】 择明忍俊不禁。 “你的直爽一如既往让人又爱又恨,Z。祝我好运就是了。” 话音刚落倒退数步,青年冲刺起跳。 一颗孤独石子跃出车厢,如流星坠落。 坠向无边无际,波光粼粼的湖面。 49 驳斥的声音是duh!-02 套上表演…… 银白流星坠落, 始于浩瀚高空,终于碧蓝湖面。 波纹卷动浮沫,续起的涟漪规模适中,可想而知那是人类一般大的物体。或者说, 那就是人。 不消数秒, 水面涌现纹路,它朝嶙峋礁石移动, 预兆下秒画面。 那具躯体挺跃而出, 穿过碧浪,穿过白沫, 水打焉杏色发丝,冲淡伤口血色。随着他步上岸边,破碎涟漪聚焦于他一处。 唇是红罂粟, 眼是紫玛瑙,它们定然曾被神偏心地千挑万选, 镶嵌一幅光彩皮囊。没有词句足以将他描绘, 美丽将在他身前黯然,尊贵甘愿为他折腰。 战衣配枪宣告其士兵的身份,他目似剑光,款款踏上礁石。 岸边,无数炮口枪口将他瞄准。 “瑞亚缇丝, 永不败落——” 嘶哑呐喊与信号红光冲破云霄,敌人千万炮|火其响。而这名士兵, 一位勇士, 孤立无援的冲锋者,他将被万弹穿心,毫无悬念。 画面忽然暂停, 以这滑稽方式救下了他。 “我还从来不知道,你喜欢看自己演的战争片。” 说话者一身粉西装,鬈发贴耳,突现银边方镜框的干练。杰丽·科顿,年纪轻轻就已获得‘本世纪头号明星经纪人’的头衔,业内人更是给她起了第二个有趣外号——‘粉红战斧’。 “纳西,在外面要注意些。而且你这个年纪的mega,很容易受到惊吓生病的。”她劝道。 荧屏正对蛋形椅,扶手露出半截小臂,肤白细腻却不似同龄人娇弱。 椅中人不语,兀自重按播放键。 伴乐悲壮,场景血||腥,他静看另一个自己跪地却坚决不倒,双目无光可紧握勋章,兑现为国牺牲的誓言。 镜头拉远灰暗,黑幕滚动主演名单,他终于鄙夷轻哼。 “戏都是我演的,全假的有什么好怕?” 随即抬腕看表,再抛一问。 “两小时五十分钟,你约的摄影师让我与无聊透顶的电影共处到现在,我浪费的时间,推掉的休假和行程,怎么算?”不待回答他已欲起身离开,“我要走了。” 杰丽笑盈盈走近,先发制人。 “至少你不用进出宴会秀场,周旋你说的‘驴头猪脑’之间,对么?上周因为一拳挤上各大头条的‘拳皇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定住动作。 “出道以来,公司让你往‘新时代O’靠拢。美丽而坚韧,强大且不屈,是打破以往mega弱不禁风印象的独一无二楷模。你做得很好,甚至发挥超常。”杰丽手搭住椅背,旋过椅身。她正对着人质问。 “但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在公共场合对别□□脚相向了?” 纳西索斯像一支折叠笔挺起后背,手紧捏着,顿时摁亮遥控器好几键。 “那混蛋粘着我跟拍,拍我脖子!那对O来说是禁忌地带,这是常识。” 即使怒目嗔视,这张脸仍如动人画卷,供人欣赏,流连忘返。杰丽无数次感慨,也无数次由柔转硬,祭出杀招。 “纳西索斯,那不是你作为G&D第一男星却无视公司条例的借口。念在是你初犯,我不会报告给德林杰先生,希望我不会有下一次的‘酌情考虑’。” 纳西索斯双脚蹬地用力,强行转向屏幕。 “我还希望你这次联系的,可别再是变态色情狂、法盲私生饭。不然······你们之后谁也别想找到我回来工作,哼!” 虽是威胁,口吻措辞软绵,毫无杀伤力,纳西索斯拨弄额前碎发,咕哝‘我再等十分钟’便撑住脸,继续看电影。 粉红战斧满意退回角落。但目光一扫大厅钟表,她眉头微皱。 她在为两点困扰。 第一,这次约他们的摄影师竟无端失约,迟迟未到。 第二,正是这乖僻邪谬的摄影师。 卢修斯·芬奇,一个在传统派落寞的时代,坚持原始方法摄影的另类。 拿拍风景为例,他的同行招收人才组成团队,利用前沿科技足不出户搞定成品,而他独自驮着沉重仪器跑,有时为找一个完美光线角度,能原地不动等上一天。 说起来,他技术非业内顶尖,客源极少,出圈作品屈指可数。只不过是名声在外,自带独特热度。 这次从一众自荐者里选中纳西索斯拍写真,也是出于该方面的考量。 至于拍摄成功与否,根本不足以左右纳西的影响力。 粉色战斧滑动腕上掌机,替纳西本人逐一浏览他在“star light”,即星光平台上的账号。 九亿多人口的国家,星光上日活跃用户共四点五亿,关注格G&D旗下男星纳西索斯的已达9786万,将近十分之一。他随意发布一条动态,轻轻松松冲上话题榜前端。 今早启程前,纳西索斯的账号展示他在训练场的自拍。 他身穿短裤展露四肢,坦荡自然,灰背心因浸了汗,紧贴肌肉匀称的上身。照相里,他左手举水瓶挡住微红脸颊,右臂勾起摆出秀肌肉姿势。 一张照片,配以文字。 【Narcissus:(∩_∩)早安,又是圆满完成训练的一天,唤醒心里的小狮子,开始工作,嗷~】 图文风格对比惨烈,令人哭笑不得,可爱心与留言仍以百万计数,清一色的仰慕夸赞。 唯独半小时前,突然被顶上前排的某条。 【Y的战衣:这汗流得未免太夸张,和水淋上去似得,该不会是运动一秒钟,洒水化妆一小时吧?】 【纳纳西西:夸张?说夸张的你才是没锻炼过的吧,屏幕后指不定肥头大脑,圆成猪样】 【小水仙会开花吗:mega百分之九十九本身体质就不如A、B,何况纳西的训练完全超过一般O的接受范围,他坚持半年了你难道不知道?不是小水仙别来找存在感】 【退!退!:说纳西化妆的,你把我逗乐了,谁不知道我们纳西对化妆品过敏,所以每次出镜都是纯天然素颜?】 ······ 单条评论下盖起高楼,粉丝为偶像打抱不平,理智反驳和激动咒骂轮番上阵。若文字有声音,此刻必定是白钟伞鸟成群喧闹,一片灾难。 杰丽正欣赏战局,接到部下消息。 [雅克:今日目标已达标,做好准备可以发下一条了] [杰丽:做得好,等我发出照片,你删除那条评论] [雅克:收到] 杰丽放下心,扭头悄悄确认纳西情况。他人安好窝在椅中,百无聊赖翻看掌机,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自导自演的争论,引起不大不小的热议,令无数粉丝奋起活跃度暴涨。可‘导演’杰丽显然意不在此。 一直以来,公司持续调查着纳西粉丝的群体构成。 出道前期,纳西的受众以alpha和beat为主,他们受他的容颜身段吸引,将其视为梦中情人,理想伴侣。 随纳西依规划发展,有意增多为mega群体发声争取权力,呼吁真正的保护和觉醒后,粉丝中mega如潮涌入,占据将近二分之一。 他们比所谓的‘男友粉’、‘哥哥粉’对纳西索斯更为着迷,无比狂热,体现超乎寻常的保护欲。 像教徒维护信仰神邸,像忠臣捍卫亡国故土,像贫苦一生的乞人拾到仅有的泛光金币。 现在,鱼饵引出的预热结束,只等她放出真正大鱼为新写真造势,圆满收工。 然而十分钟已过,偌大会客厅不见半个人影。 玻璃门外传来奔跑声,一名瘦高褐发的男性beta匆匆闯进,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招待他们进屋的摄影师助理,兼唯一员工和学员,名牌写着‘胡桃’。 “抱、呼、抱歉,杰丽小姐,我实在——”胡桃顿住大口吸气,“我还是联系不上芬奇老师。他明明说过早上回来,而且我昨晚发的消息,他也每答复。报警,对,我们得报警。” 杰丽到底见过世面,扬手示意胡桃冷静。 “先别急,你仔细回想下,芬奇先生出去前有没有带个人掌机?” 胡桃猛摇头:“芬奇老师不喜欢带这些,他唯一用的通讯产品是个古董接收器,只能接发消息,稍微走远点还会没信号。” 杰丽:“那你知道他去哪吗?或者能联系到他的中间人?” “没,除非是要我帮忙扛东西,芬奇老师一声不吭走掉是常态。但他定好几时回来就说到做到的。” 言两语交谈,杰丽对传说中‘芬奇家的百年怪胎’有了更深了解。 看来不止职业上癖好独特,卢修斯连为人处世都格格不入。 “怎么办啊,这下怎么办。”胡桃嘟哝着愈发慌乱,抱头踱步。面对大明星与金牌经纪人,压力如一巨山碾垮神经,他不自觉絮絮叨叨。 “老师最近神出鬼没,脾气不好动不动骂人,很少再拍照片。” “挂出去拍卖的作品没有一个被看中,都要积灰了。” “我工资泡汤就算了,工作室收到的催款单堆起来快我小腿高······” 杰丽正试图劝胡桃收声,好让某位矜贵小主人别再借题发挥。谁知,这‘小主人’之前静悄悄,现在真作妖。 纳西索斯扬起手,声调拔高。 “卢修斯·芬奇。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原来是那个放弃mega身份,丢尽家族颜面,活该被踢出家门的蠢猪。” 一语惊人,厅中比按下暂停键更静。 胡桃合不上嘴,半晌干巴巴辩解。 “呃、老师他其实不是——他还没被逐出家门呢,只是搬出来住。” “从响当当的名流家族搬出来?小少爷异想天开来锻炼自我,体验民生?”纳西索斯环顾着清冷压抑的工作室,无情戳破道,“混成这德行,还不如去特殊救助站领钱。我可不是做慈善的,愿意花一大笔资金就拍几张破照片,又得受一个猪头放我鸽子的气。” 他刚开口,杰丽已扶额哀叹。 诚然,在大众眼里,纳西索斯是当之无愧的独立mega代表,偶尔孩子气犯事挨训,能还手还嘴绝不哭哭啼啼。 他反对‘O羸弱娇贵,上学工作毫无用处,只需配对生子’的传统思想,支持有能力的O自食其力,和其余人一样追寻自我,实现理想。 然而实际上,纳西索斯是妥妥老顽固一名。 同类中呼声最响最支持他的,反倒是他最瞧不起的。 更别提比聚光灯下的他更离经叛道的怪胎——卢修斯·芬奇。 一个在成年前夕联系地下医生,擅自割除感受器的mega。 事情发生于五年前,因为黑|医条件毕竟不如正规医院,卢修斯没到家就伤口恶化,当街晕倒送去抢救。于是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虚实参半,近七个月才逐渐停息。 眼见纳西索斯撅嘴不悦,去意已决,杰丽抬手阻拦。 “纳西,这是工作,不要任性。” “任性?”纳西索斯双手环在胸前,乜一眼胡桃,“你说,是我们提早赶来在这等了快小时任性,还是你老师故意迟到小时任性?” 纳西索斯今年满十七,身为mega漂亮得不可思议,形同蚌中珍珠,叫人无法生厌。可被他盯住,高他些许的胡桃竟萌生受睥睨的感觉。 “我、我帮老师道歉,对不起!” “就算你老师现在出现,跪下给我道歉都没用。” 语毕纳西索斯薄唇紧抿,作势要穿过二人中间出去。 越过杰丽肩膀,他发现黢黑走廊的门缓缓推开。 “我是该跪伏在地,为我失约和怠慢珍重道歉······” 这声线喑哑,如从深渊洞窟传出,蛰伏的数万蝙蝠蠢蠢欲动,静候魔王苏醒。 为回头,杰丽退开半步,而纳西索斯亦看清魔王全貌。 墨色卷发长度过耳,像一缕缕海藻紧贴脑袋,那人脸色过于惨白引起注目,以致他压根没留意对方长相。 “老师!您去哪了,怎么浑身湿漉漉的?刚刚找不到您可急死我了。”胡桃小跑上前,定睛一看,无措惊呼,“您的腿?” 青年拄着木棍,因跛脚行动迟缓,他棕色裤管破了一块,边角残留血迹。 和这相比,他满身水完全不是严重问题。 “先生,如果您今天身体不适,还是就医要紧。”杰丽说道。 “一点点擦伤。是我咎由自取不小心掉下山崖。但万幸,我还能为两位赶回来。” 先前嚷嚷着要走,闻言纳西索斯撇嘴,憋住重话。他坐回原位,沟通的担子全权甩给经纪人。 “您真的不用包扎治疗一下吗?”杰丽担忧打量着那伤处。 虽说感受器已切除,可mega的体质上限依然摆在那,换做任意一个mega失足跌落山崖,早不省人事送去抢救。 她见青年用木棍戳戳脚背,开玩笑地说。 “我做过比这更危险的事,何况,我家徒四壁可唯独不缺医药用品,您无需为我担心。噢——”他扭头望向发怔的胡桃,“我记得我私藏了点伊丽丝红茶,是只为贵客准备的。对么,胡桃?” 他眼中不含谴责,口吻随和,助理一点即通,掉头冒冒失失跑向后厅。 杰丽无声笑了。 到底是世家出身。即便成了穷困潦倒落汤鸡,卢修斯·芬奇举手投足还保留着一分文雅底蕴。 看来传闻虚实,还得由她亲自鉴定。 “那么,请两位先用茶稍等片刻。我上去换身衣服就来。” “等等。” 一直沉默着,纳西索斯忽然出声。 “你顺便,把妆也给卸了。” 楼梯上,卢修斯背对他一动不动,莫名激起他针对的念头。 “我大老远就闻到那股刺鼻味了,你想给我拍照,可以。把妆卸了。” 困惑之余,经纪人杰丽不断朝不安分的少年使眼色。敏锐如她,压根没察觉卢修斯化了妆,还是防水到这般地步的妆容。 “怎么,不愿意吗?”纳西索斯挑眉轻笑,如胜券在握地催促,“答不答应总不用再让我等上几小时吧。” 这人肯定会拒绝。他心中笃定,期待这厌烦的拍摄取消。 可下一幕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青年转过身,向他恭敬弯腰行礼,未见半点怒意。 “既是您发话,我悉听尊便。” 静若石雕的人轮到纳西索斯自己,目送那身影消失,他郁闷倒回椅子。 滑动掌机,指头飞快按下,聊天页面里他发出一条消息。 [在镜中:你说这个卢修斯有那个病,是真的么?] 他好友回复迅速。 [风暴之心:是的。我早些年见过,他真的很不容易。好端端一张脸,结果变成那个样子] 纳西索斯不满踢踢脚。 [在镜中:那又怎样。我搜过照片,不过是张死人脸,一点都不好看] [风暴之心:(怒)喂!他可是我偶像,小镜子,你要这么说他,我要把你拉黑天喽] [在镜中:不好看就是不好看,真怀疑你的审美。这家伙,连纳西索斯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风暴之心:纳西索斯是好看,但我偶像有不一样的地方,谁都比不上。你,你给我等着!看我闪瞎你的眼] 为给偶像正名,好友源源不断发来珍藏照,提示音连起。 但在接收前,纳西索斯先发出一句‘别等了,我拉黑你,蠢猪死忠粉’,继而眼疾手快将人拉进黑名单。 放下掌机,他仰头瞪着天花板。 好像这样就能穿过障碍,窥见卢修斯·芬奇真容。 “我倒要看看,这张脸现在是什么鬼样。”他自语道。 关于卢修斯·芬奇牢固妆底下的面貌如何,此时站在等身镜前,择明能给以明确答复。 “像一群红蜘蛛在我这安家,它们安安静静的睡着,并就此长眠。” 择明凑近半步,以便细细端详自己。 在他脸上,血丝尤为清晰。 一节节一条条,纵横交错,侵|入正常五官占据的领地,倘若站远看,他简直像戴了副粗制滥造的红色面具。 脱去湿透的衣物观察,他身体部分没有异常。红纹以脖颈为分割线,不再往下。 【Z:这是切除感受器的后遗症,神经紊乱导致毛细血管病变,俗称红蜘蛛病】 系统适时补充,择明点了点头。 “很贴切的名字。” 像他对红蜘蛛形容的准确,他在家具甚少的屋里走动,撩开角落一处帘幕。 四五平米的小空间,面墙至天花板贴满东西,密密麻麻一如他的红血丝。 那些是照片、海报、手绘画像,且主角无一例外,皆为刚才向他发难的纳西索斯。 “美丽紫罗兰,人人为他痴狂,魂牵梦萦。”择明轻扯某张照片。 里面是十二岁拍摄香水广告的纳西索斯,手捧花束扬起脸,微笑稚嫩却完美无瑕,初见颠倒众生的瑰丽雏形。 择明打趣道:“我不得不怀疑,我义无反顾的切除代表性别的特征,是为了提前切断我与纳西索斯阁下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Z:是的,主人】 择明:“你这么爽快告诉我,让我有些害怕了。” 【Z:我没有理由对您隐瞒,只如实告知准许范围内信息】 照旧没有所谓‘主角’的关联信息,仅是卢修斯的生平和所接触知晓的一切。 包括卢修斯一贫如洗的糟糕处境,对同为mega的纳西索斯迷恋至深,以及未知疑犯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危机。 张嘴本想说什么,可瞄见几张角度古怪的相片,择明拧眉神情严肃。 “但Z,你没告诉我,我还是个十足卑劣,下作无耻,彻头彻尾的龌龊跟踪狂。”他声音加重,逐字冰冷。 首次听择明恶声咒骂却是骂自己,系统静默数秒。 【Z:抱歉主人】 “你不用道歉,你没有任何错,Z。” 因为激动,择明脸上的红蜘蛛们颜色加深。时间紧迫,他只将那几张照片揉成团丢在地上,离去前不忘用拐杖愤愤一弹,让其滚进柜底。 回屋换上白衬衣和黑马裤,他以红绳束发好让脸完全展示。 “我只是无法忍受逾矩的偷窥,这一不可饶恕的恶行。即便它出于‘爱|欲’。” “在我看来,它是会让任何事物掉价的污点。” 整理完行头,他在一个呼吸间调整情绪,眼眸含笑。 “不过幸好,Z。像有你帮我指点游泳方向,让我成功存活,我也赶在我的卑鄙暴露前,重新认识一回纳西索斯阁下。” 【Z:您能存活,还是靠您不畏送死的果敢】 “彼此彼此。” 万事准备就绪,择明在门旁突然折回,站定房间中央。 空旷的简约房间,他比刚进来时加倍细察,最终嘴角翘起。 “你还有一件事也没告诉我,Z。”他深深吸气,双眼微眯。 “那就是我的鼻子,现在灵得连有只老鼠曾未经我允许,擅自进我房间都能闻得出来。” 50 驳斥的声音是duh!-03 ligh…… 等待具备一种另类障眼法。 它使人拥有的时间获得缩放独技, 在罅隙内膨胀,在宽广处蜷曲,让看似固定的空间困不住纵脱思维。 素色灯下, 纳西索斯等待着频频拿起掌机。 想发消息可好友已拉黑, 想查资料但杰丽盯住他虎视眈眈。这短短十几分钟, 远比三小时难捱。 见他不停抖腿,杰丽好笑地问。 “万人巡演演唱会你不紧张, 轮到这诚惶诚恐?”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我是不耐烦了。”纳西索斯双脚踩实,后来干脆站起, 挑刺的目光巡视全地。 那风景画太枯燥, 这地毯又脏又臭, 茶杯像半个月没洗,唯一一名助理学徒只会呆角落傻笑。 心中的不满水一般煮沸,热气涌出, 纳西索斯开口道。 “到这破地方当模特,如果是公司要求, 我没意见。但身为优秀经纪人, 你不该事先考察摄影人水平么?” “你愿意拍摄与否才是我首要考量的。”杰丽避开正面回答,话带恭维, “我乃至全公司上下都对你的顶级外貌充满自信。相信再简朴的设备,普通的手法, 也无法减退你姿色半分。” 纳西索斯正拨弄一串贝壳风铃,反应平平。 “哦, 你的意思是, 猪也能把我拍成天神喽?” “瞧你说的。”粉色战斧无奈,余光偶然往后瞥去,职业笑容顿失。 通往二楼的阶梯平台, 一道身影伫立。 天窗投入恰到好处的光,照亮他半身。 既是成年beta,被吓到不会大呼小叫,可杰丽手冒冷汗,着实为眼前画面心惊肉跳。 卢修斯回来了。 湿衣服换掉后模样清爽,可他卸下妆,露出难以形容的面部。 她几乎要怀疑是哪个粗鄙alpha挥拳揍在他脸上,导致所有血管凸起崩裂。 因背向阶梯,纳西索斯慢半拍转身。 迎光看清第一眼,他手脚发僵,接着脖颈瑟缩却又强迫挺直。 厅中二人沉默,择明便安静等候。 他明白自己贸然闯进别人视野,冲击不亚于一场跳跃式的恐怖片惊吓。 “芬奇先生,您的伤处理得怎样。是否需要我联系医生来看诊?”终究是杰丽缓和神情,率先关心。 “多谢科顿小姐好意。我自己检查过,小小扭伤我静养几天就能痊愈。” 择明动身,每走一步拐杖敲响一处,顿挫有致。而随他缓慢逼近,那两双眼睛开始有意无意闪躲,不敢看他,更不敢对视。 “影棚我昨天已布置好,现在就请纳西索斯阁下跟我一道过去。” 纳西索斯脸如涂了胶紧绷绷。他为自己刚才蛮不讲理的要求后悔至极。 “那我们过去吧。”杰丽揽着僵硬的少年,却意外遭到摄影师拒绝。 “劳烦科顿小姐在外面坐会儿。我需要单独为我的‘主题’拍摄。” “我不要!”纳西索斯抢先拒绝,他拽牢经纪人的粉衣袖,疯狂抗拒不加掩饰,“我才不要和他单独呆一块!” ‘别任性’的劝告这会儿杰丽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警惕追问。“冒昧一问,先生,您为什么特地要求和纳西单独相处。” 以往不是没有工作人员借职务之便,对纳西动手动脚,收集贴身物品,偷偷满足迷情恶欲。因为偶像近在咫尺,他们的危险与恐怖,区区私生饭无法相提并论。 而敏感如mega,心理素质波动大,长此以往,纳西才有上周被拍后颈的过激举动。 诚然,卢修斯同为mega还已切除感受器。但她不得不提防。 卢修斯不言,红色铺满的脸模糊神情。他从不避讳任何视线,这令纳西索斯仅剩的一点点偷窥胆量离家出走。 ——卢修斯·芬奇到底是什么魔鬼? ——‘红蜘蛛’绝对会传染的! ——我要是顶着这张脸,我绝对自||杀! 极端呐喊盘旋脑海,纳西索斯一再质疑好友糟糕透顶的眼光。他躲在杰丽身后,用力拉扯经纪人衣角,就等一句‘拍摄终止’。 他不想和卢修斯扯上半点关系。 更不想再听对方说一个字。 “纳西索斯阁下······是件无可替代的艺术品。” “赋予幸福,带来理想,引领人步入如梦如幻永无乡。” 少年与决心翻脸,怔愣中听那声音继续。 “多年奔波碰壁,我一直苦苦追寻,绝望挣扎,为找到并创造出能倾尽我一生心血,永垂不朽的杰作。但实不相瞒,我失败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纳西索斯手松开几分,心中追问。 明知卢修斯是同杰丽讲话,双耳却像天线不受控,将回答一字不落捕捉。 “没有谁能像阁下他,连瑕疵都是至高无上的装点。只有他,能点燃我的卢修斯·芬奇生命之火。” 看遍无数粉丝夸耀吹捧,听烂各路专业人赞誉有加。这一刻,杰丽敢以职业操守起誓,她不曾见过一个独白,竟能让越界接触,变成无法拒绝的理由。 “可是,你的作品一点都不好看。我搜过了。”纳西索斯踱步绕出,眼睛依旧瞟地板,“我要怎么信你,你是真想拍好我。” 一面暗叹自己培养的明星天真单纯,杰丽默不作声,决心观察下去。 卢修斯发出轻笑。 “这是自然,阁下。聪明猪仔尚且知道吃饱睡足,滚泥享受,而一个灰心绝望的活尸,您能奢望他留有多少脑容量去琢磨技术?” 少年一改咄咄逼人,移开目光抓挠脸颊。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咒骂‘蠢猪’时的刻薄。 但歉意点水蜻蜓,转瞬飞离,他很快板起脸。 “那我要杰丽必须在门外,我一叫她就能进来。” 到这事成一半,择明转向袖手旁观的杰丽,特地说道。 “您放心,科顿小姐随时可以进来。但若能提前敲门告知,我再感激不过。” 杰丽莞尔,伸手示意。“这是您的领地,我必定遵守规矩。还请芬奇先生多多关照我们纳西。” 拍摄者与模特,一前一后进入影棚。 卧室大小的房间,布置古怪,有桌椅有床铺,开了灯还是黑黢黢一片。 纳西索斯像猫被踩着尾巴,尖声质问:“你这是影棚?采集器呢?扫描仪呢?你这没有‘影闪’?” “个人原因,我并不适用现今通行的仪器。请您谅解。” “个、人、原、因?”纳西索斯一字一顿,质疑满满,“‘影闪’是所有摄影师必备的系统仪器,你要我一外行人提醒?” 【Z:这是该世界十分普遍的辅助型系统。应用在摄影方面,使用者通过全面扫描物体,完善捕捉细节,最后调整元素,以合成方式生成成品。十分便捷】 择明挪动反光板,一边点头感谢系统科普及时。 打开大灯,空间通亮,他对焦躁少年安抚道。 “影闪固然具备高精密度和准确度,人性化功能满足所有需求,然而在下······有偏好的表达方式,我只能向您如此解释。” 冷不防迎接强光,纳西索斯不得不抬手遮挡,五指缝隙间,他看到对方邀他就座。 白漆咖啡圆桌,当中一篮小山菊摇曳生姿,未知名的香味飘逸勾|引嗅觉神经,令人萌生走进乡野餐馆的错觉。 纳西索斯垂下手,为魔术般出现的小角落发怔。 “比起拼接无可挑剔的单调平面,我更钟情于记录真实动人的完整一刻。”白毛巾搭手肘,择明端上甜品,形象与摄影师差了十万八千里。 正因如此纳西索斯顺从入座,定睛一看,又惊又喜。 “是贝蒂夫人家的蓝莓布丁塔?” 卢修斯对他的回应仅限点头,但不可思议,他现在竟能从那魔鬼红脸上找到笑容。 “请。不必顾虑我,就当是我赔偿您被我占用的休假时间。” 浅浅的,如花苞初放的弧度,没有想象中面目可憎。 由此为原点,纳西索斯的关注一发不可收拾。 仔细听,红脸魔鬼的嗓音其实没有刚进门时沙哑。 低沉但不会带来压迫,受其包围,便淌进了夏日绿荫下的泉流,洗刷污垢疲乏。 如此惬意。 引人流连忘返。 “阁下,您看,咕咕鸟。” 少年应声抬头,柔光入眼暖洋洋。摄影师躲在光板后,有意遮挡骇人脸部,只露出一手,食指停着蓝鸟。 “是我首部电影里的道具。”纳西索斯得意翘起下巴,“不过你这肯定是仿制品,真的那只在我家。你是自己做的?” “这小家伙折磨我好一阵子,那段时间头发一抓掉一把,再久些我怕是要提前步入地中海行列。” 想象着画面,纳西索斯噗嗤笑出声,继而主动追问。 “那该不会是《维罗拉》里的佩剑吧。” “如您所言。您别笑话我,我用一块硬铁打磨结果失误连连,为回炉重造,险些烧掉自己眉毛。” “哈哈!难怪你要画眉毛。” ······ 熟悉的过往之物堆砌舒适堡垒,纳西索斯不知不觉沉醉,忘却他在工作的事实。 他像抛弃一直以来死死坚守的外壳,重新变成纯真孩童,玩耍嬉闹,乐此不疲。 以至于当择明关掉摄影灯,鞠躬感谢,他愣是没回过神。 “啊?结束了?” “是的。托您的福,我超常发挥。一定不会辜负您与科顿小姐的厚爱。” 少年挪动屁股,不愿起来。 难得遇上一门轻松差事,如果他出去得太早,肯定又要回归紧凑行程,没得喘息。 “啊,抱歉。我突然发现有个地方需要紧急调整。您能在这等会儿吗?”择明心领神会地犯错。 “那好吧。”纳西索斯慷慨答应,摆手催促,“记得快点,别让我等太久。” “遵命,阁下。” 低眉,点头,眼里划过的笑意连接深深纵容。一切透过杂乱红纹,清晰传达。 再次目送对方走远,纳西索斯彻底没了偷闲心思。 鲜花,糖果,闪亮明艳的色彩,正是世间的美好集合,才组成娇丽可人的mega群体,理应受人呵护,永远无所顾虑。 对此深信不疑,他讨厌不摆正姿态的mega,讨厌丑陋的,悖逆常理的怪胎。 然而他不能否认,整个午后时光,他出乎意料的快乐。 回味着,纠结着,纳西索斯放开山菊花篮。尽管依依不舍,他还是呼唤着屋外的经纪人。 杰丽信守诺言,提前敲三下推门。 冲洗暗房内,择明早已听到动静,他及时现身递上两卷底片。 掂量着老古董胶片,粉色战斧有些无措。 这照片,她要怎么发上平台和厂家? “所有底片都在里面,至于成品,我会在照片冲洗调光后复原成您需要的样式。最迟傍晚。” 一句话打消全部疑虑,杰丽与人郑重握手。 “那我们拭目以待。” 回到保姆车上,纳西索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开私人掌机,将拉黑的好友放出笼。 ‘风暴之心’是他开小号在星光上认识的,因共同喜好结交,一来一去成了固定的聊天网友,没见过面。对方更不知道他是纳西索斯本人,只当他是某位明星的助理,天天忙前忙后。 [在镜中:我工作结束了] [风暴之心:!!你可算放过我了,这次是两小时十五分钟,比上次多整整一小时,你说说,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再有下次,我不伺候你!] 纳西索斯眉毛一挑。 [在镜中:好。那我今天见到你偶像的事,也就无人分享了] [风暴之心:我偶像?] [在镜中:卢修斯·芬奇] 页面冻结,能想象到屏幕后目瞪口呆的滑稽表情。果然,数十秒后消息弹窗爆炸式发送。 [风暴之心:你说什么?!你别是把他跟哪个庸俗演员认错了] ‘货真价实,我还看到他的脸了,完全’ 一行字编辑到这,少年指尖停顿,末了逐字删除重写。 [在镜中:货真价实。信不信由你吧] 座位对面,杰丽·科顿咝咝吸气,情不自禁捂嘴。她像金鱼瞪眼,夸张得仿佛下一秒就眼珠滚落在地。 粉红战斧的吃惊模样着实罕见。出于好奇,纳西索斯身体前倾,靠向对方掌机。 “你在看什么——” 刹那空白抹除言语,若眼前有一面镜子,他必定能看到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与杰丽五十步笑百步。 他的相片,被巴掌大的屏幕框住。 而他无法解释,为何洒落他身上的光会如此懂事。 在周身柔化,在正面饱满,像被人取出调色盘,一笔一划填补落寞阴影,绘就圣洁神像。 画里是他,却又不像他。 那少年轻托花枝,目光自下而上。他或许是看见渴慕之人,喜色流露,等待被靠近,被触碰。 ——我想见你 他甚至能听到少年真情吐露。 ——我很想见到你 ——像星星牵挂月亮,像月亮思念太阳 ——在昼夜交替,转身回望的须臾,只求你看我一眼 车辆飞驰,甩开两侧街景,同样是为相片震撼失语,纳西索斯咬住下唇,脸上浮现一抹异样之色。 杰丽正沉浸成品超出预想的喜悦,并未察觉少年木着脸坐回原位。她强忍兴奋一一联络公司同事,按捺不住地说话。 “纳西,我们果然没白费这一趟。” “好一个卢修斯。流着芬奇家的血,绝非常人。” “哎,他各种习惯古怪,倒也确实是‘非常人’。” “说是最迟傍晚给作品,我们离开才几分钟啊······” 为什么提前发出照片? 工作室卧房内,择明阅览着新奇通讯器,因一条匿名消息啧啧称奇。 [晚上七点,T先生在第九号等。前次他对你很不满,念在你刚入行,经理出面帮你道歉挽留。今晚表现好些。] 【Z:因为游走黑|市负债累累,‘卢修斯’签了合同,定期内无法还清欠款,将全权听从债主安排。上周,他已同意到一所名为‘落日萨德’的俱乐部,充当服务生】 “你说的服务生,我想应该不止端茶送水吧?”择明心知肚明,偏要坏笑追问,“对么?Z。” 【Z:是的,他们提供特别的服务。‘卢修斯’原本因坠湖失踪,债务与这份工作不了了之。他此前也无法胜任,计划着出逃避风头】 择明:“你好像也想我去‘避一避风头’?” 【Z:我无权干涉您抉择,主人】 择明双手清脆一拍,敲定主意。 “那好,我就去吧。顺便更好了解这个有趣世界。” 他迫不及待披上外套,化妆遮盖血丝,半晌后如愿听见系统犯难,堪堪吐出一词。 【Z:主人】 择明:“嗯?” 【Z:这不是跨湖游泳,所以,还请您务必注意身心安全,别又‘被中毒’、‘被咬伤’、‘被谋杀’】 从双肩微颤挨到弯腰捧腹,择明笑声渐响脸颊发烫,一度直不起身。他最后摇头晃脑着,配合拐杖打拍,哼出欢快小调。 “有你时刻看管,今夜我绝不会让以上几种发生。” “我们是去享受的,Z。” 51 驳斥的声音是duh!-04 苦闷之果…… 七点整, 千家万户饭后消遣的黄金时间门。 作为全国位居前列的社交娱乐平台,星光以服务器系统稳定出名,可在今夜七点零三分, 它发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网络崩溃。 起因是明星板块的某条动态。 G·D公司空前绝后的mega男星, 银河玫瑰纳西索斯,他的账号在七点整发出一张照片。 图片无配字,这令习惯偶像可爱解说的粉丝满头雾水,以为是草稿误发。 然而点入动态下滑,超大相片加载,一阵视觉冲击排山倒海。 美。 唯一的感受。 他们的偶像平时不美吗? 当然美。 在各种场景,所有角度,纳西索斯这一由神明亲手雕琢的臻品, 受其偏爱的宠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担得上绝美之名。 但这张照片不一样。 寻常可见的咖啡桌, 平凡普通小山菊夹杂枯叶,镜头下主人公身着休闲常服。整个画面不含任何高级元素。 尽管如此, 却令人心驰神往。 金色,米黄, 牛奶白的光融入图像,是科技拟造遥不可及的虚实相容。这美隽永,可拓□□底, 纵使随时间门淡忘, 可当某天, 日光洒落眼前记忆翻涌, 这一幕的美好完整回归嵌入脑海,愈发难忘。 难忘在光的渲染下,高不可攀的神子落了地。 少年是刚抬起头, 欢悦笑意蓄势待发,他仿佛下一秒就起身奔来,指尖残留山菊的微苦馨香,用它将谁挽留。 七点零一分,动态下破天荒的‘0评论0爱心0转发’。 七点零二分,零零散散出现因激动打错字符的粉丝用户。 七点零三分至七点十分,疯狂暴涨的响应使星光服务器仰卧起坐,反复崩溃,抢修无果。因为这样,图下评论总在刷新时减减增增,最后直接白屏。 “这次真达到‘妖孽祸国殃民’的惊人成就呢,纳西。”杰丽·科顿捧着掌机感叹。照片是她发的,她也守在屏幕前,一直等到现在系统过载,不得不全平台暂停使用。 妖孽本尊正趴在浅蓝床上,百无聊赖浏览搜索页。 离开卢修斯的工作室,他立马被杰丽带去一档节目的拍摄总部,预录小访谈。后来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回住处。 “这次真捡到宝了。” “真没想到。我是真没想到啊。” 继震惊失态后,杰丽犯起糊涂,相同的句话翻来覆去说。 单一张独照引得平台瘫痪,除了纳西索斯本身的影响力,摄影师超常的拍摄功不可没。 “你说,他是不是认识我。” 少年突然提问,声音懒洋洋。杰丽脱口而出道。 “认识?他当然你啊。你可是纳西索斯。” 十二岁出道拍电影迅速走红,此后邀约未停佳作不断,将他推至大众眼前。 声乐舞蹈样样精通,非凡美貌数一数二。哪怕是对追星不感兴趣的,也从大街小巷的广告里看过他这张令人惊艳的脸。 “不。我是问,他之前是不是——”纳西索斯翻身,自己找不准恰当用词,“算了。我困了,要睡了。” 体恤他快成年,马上步入备受瞩目的成熟阶段,全公司待他都更小心翼翼,提出的要求能顺就顺。 杰丽不阻拦少年犯懒,识趣收声。但她在厨房一进一出,回来端着水杯。 “纳西,今天的药你还没吃。” 翘出被褥的发丝动了动,再无变化。 无声僵持片刻,纳西索斯探出憋红的脸,不情不愿伸手接药。 液体微甜,冰凉凉滑入喉中,像糖果味的冷饮。纳西索斯眉头深皱,最后一口还含着就等不及甩手丢了玻璃杯。 “明天十点之前别来烦我。” 他咕哝着阖眼躺下,待关门声响,杰丽脚步声远去,马不停蹄掀开被子。 掌机停留在他刚才查阅的页面,搜索历史一列排满,赫然是‘卢修斯·芬奇’,‘芬奇家族’,‘红蜘蛛病是否可治愈’。 传奇的古老芬奇家族,它第一任载入史册的掌权人是画师安东尼·芬奇。 安东尼受当时君主赏识提拔,作为宫廷画师不仅才华横溢,还貌美无双,受所有皇家贵族喜爱,巅峰时期甚至能与一国将帅平起平坐。 自此,芬奇家族顺风顺水枝繁叶茂,且后嗣十分争气,代代人才辈出遍布各界。 尤其是艺术领域,九位顶级画家八个姓芬奇,一本传世诗集三分之二出自芬奇家人,现今存留的古建筑,稍微出名点的设计者皆与其挂钩。 而到这一代,家族最受瞩目新星是名为克兰·芬奇的alpha。 五岁为家族绘制群像,惟妙惟肖,九岁夺得全国摄影赛冠军,分数超过第二名大半截,十五岁高瞻远瞩投资了影闪系统,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二十三岁,他已然是同辈中最富有,最光辉的佼佼者,有望让自己的铜像入驻记忆回廊,和所有伟大祖先站在一起。 看着毕业照里手捧奖杯的英俊青年,纳西索斯撇嘴,一秒弹走。 这脸太平平无奇了。他心想。 七找八找,他翻至末尾。 卢修斯·芬奇,家中排行老四,上面有俩alpha哥哥,一个mega姐姐。 与同岁的表哥克兰相比,他唯一被人记住的,就只有割除感受器这惊世骇俗的‘黑点’。 十八岁的分水岭,他退学离家与过去种种断绝往来,从事摄影行业,籍籍无名。 大抵校方顾虑芬奇家声望,官方网站上仍保留他的个人档案。 拇指贴紧掌机,犹豫数秒远离,没多久又不自觉地复位。这般纠结了十多分钟,纳西索斯心一横,重重摁向图像链接。 阴沉,无光的双眼。 黑卷发未经打理,放荡不羁分外抢镜。 十七岁的怪胎,原来早已是这幅鬼相,是棺材里爬出的德古拉伯爵,森然血眸只会、为猎物发亮,目光灼灼。 除去档案半身像,校网保存的另几张相片是卢修斯参加校内竞赛的准备照。 别人清一色找来靓丽模特、可爱动物,独他桌上摆放面具,手执笔刷勾勒血红纹路。 银色假面紧贴脸颊,分享肌肤温度。 “好久不见,我的老朋友。” 择明抚摸面具,语气怀念,这让看管他的保镖转身,上上下下困惑地打量他。 微笑低头以示歉意,择明闭嘴乖乖等通知。 俱乐部位于郊野,他提前出发按记忆提示搭乘晚班车。 这是辆有去无回的列车,司机则是匿名给他发消息的中间门人——蓝胡子。 落日萨德。 一如俱乐部全名,这间门会|所坐落于两山之间门的凹地,太阳沉落的低洼,想上来必须搭乘飞行器。 通电铁门后,一座座独栋小屋由鹅卵石和人造河相连,石头矮墙与密林形成天然隔音屏。好一个隐秘度假圣地。 挂钟指针走向八点,超过约定好的时间门。迟迟不见蓝胡子回来,择明向魁梧保镖搭话。 “您一直站着是否太累?若不嫌弃,可以坐这歇会儿。”他扬手,示意对面沙发。 男人足有两米高,面部棱角分明颧骨突出,沉着脸活像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屠夫。当择明提出邀请,他余光一瞥,吝啬吐字。 “不用。” 遭到拒绝,择明并未放弃,转而在小屋里踱步绕圈,让这冷漠保镖不得不时刻关注他举动。 而他成功了。 扬起脑袋欣赏翡翠石吊灯,指尖隔着空气勾勒墙上标本,走着走着蹲下捧脸,专心观察纯毛地毯的边角。 优哉游哉,浑然不知自身悲惨。 保镖瞬时走神,钢铁意志生了空隙。 “前次是您好心送我出来,我来不及感谢。请问该怎么称呼您?” 男人其实做出了口型,却匆忙改为代号。 “0781。” “我们在这没有名字。你也是,‘九号’。” 他以这种方式提醒,青年全然没听进去,笑容烂漫摇摇头,一言不发坐回原位。 如今的沉默反倒成了难忍折磨,轮到男人等待下一句的搭话,心神不宁。 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这种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锤门声和一名不速之客闯入,中断0781的思考。 西装革履的富态小矮个,圆滚腹部顶起衬衣让几颗纽扣在迸裂边缘,他蓄着一把粗糙大胡子,遮住宽厚嘴唇。是蓝胡子。 见了他,保镖自觉退到角落。 “整理整理,跟我走。”矮胖子发话,招呼择明像催促小狗,急促拍手。“快跟上,还等什么呢?” 蓝胡子压根不管青年如何反应,扭头大步走,默认对方就在身后,粗重嗓音顺瀑布胡须淌出,滔滔不绝。 “你真该对我感恩戴德。” “上周你发神经不肯换衣|服跪地就算了,竟然敢用道具砸T先生的手。问你理由你还不说不道歉。” “他当天就向我们提出解除跟你的试用合约,闻所未闻,破了我们这边最快的纪录。” “本来如果你严重违反规则,我们只能送你去更差的地方,那里你连讨价还价都来不及就被剥得精光,他们给你吃什么喝什么,对你做什么,你想都不敢想,哪来的保障?” “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亲自选出来的,你与其他人不同,有独特优势。第一笔单子出岔,我谅解。只要你这次将功补过,拎清角色,为自己也为我多挣点回扣,我——” 鹅卵石路走到尽头,他站在红色门前终于发现左右空荡荡,当即吹胡子瞪眼。 “九号!” “在的先生。” 声音落在后方,青年一瘸一拐极力追赶。 “你!你的脚怎么回事?!”蓝胡子惊讶大喊却不是为关心,像见了被摔坏的商品,悔恨莫及,“你不知道T先生要求高,最扫兴这种?既然你腿有伤,为什么刚才不说?” 何止是要求高。 那顾客来的时间门不长,却前后换了七八十次陪侍,嫌弃那个身上旧伤太多难看,反感这个身经百战反应腻味。他对这方面的苛刻,迄今没有任何人能超过。 当时选中九号,估计也是因为这人刚入行。 “抱歉先生,我的扭伤其实是在愈合中,只要行动慢些和平常无异。” “侥幸什么?T先生肯定会发现的。” 解释给蓝胡子听着苍白无力,他握拳一下下锤打空气,看得择明不禁忍笑说起悄悄话。 【他一定是在想‘如果他不是mega,我一定要狠狠踢他的屁股’。你觉得呢,Z】 【Z:我认为,他刚才说服原本想解聘您的顾客,给您一次表现机会。至于进屋后做什么,大概率是以伤害身体为主要成分的不平等共处】 系统很少这样话不对题,择明在心里吹起起哄口哨。 【你是在为我紧张么,Z】 【Z:为您尽可能分析处境,供您参考罢了,主人】 “算了算了,我也不抱希望了。别说试用成功,恐怕今晚T先生的手你都碰不着。”蓝胡子停止挥空气拳,对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失望的青年还算给足耐心,着重强调。 “记住,客户与我们与你都有协议。” “你在这是安全的,没有生命危险。顾客绝对理智不会出格,而你们双方知情且同意在房间门里做一切事情。计时器一旦启动,你必须进入角色,好好服务。” 瘦削青年双目放空看地,像是在认真消化叮嘱,面具下的嘴微动。 随后抬眼微笑。 “我记牢了,先生。” 蓝胡子表情缓和不少,拍拍择明后背鼓励。 “一个小时而已,开始前先陪T先生说说话。” 猩红板门带有表针锁,打开犹如血盆大口猛敞,将人吞进,它的腹部即屋内空气沉闷,光线没来时的河边小道充足。 跳过适应昏暗的过度期,择明第一时间门看清全貌,发表感想。 【噢,这倒是出乎我意料】 层层纱帐后,圆弧形长椅正对一面红墙,那上面奇异饰品琳琅满目。 绞绳细长,镣铐沉重,这里的珍珠不是项链,串成可挥舞抽|打的长鞭。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弗朗兹先生】 择明又看一眼,对皮革制成的狗嘴|套目不转睛。 【好吧,是稍微‘可爱’一点的版本】 扫来扫去彻底满足好奇心,他最后盯着鸽蛋大小的莹白球体,饶有趣味。 【我想那一定还有别的用处】 【Z:我认为您说得对,主人】 “我猜,你的下一句是‘您准备什么时候走’。”择明极力克制音量。 【Z:并不是】 择明眼睛睁圆,满心期待地等。 【Z:如果您想离开,现在调头就走是最佳时机】 再晚,就太迟了。 原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钱|色交易,谁料附加项竟是颗烫手山芋,将人推入更灰暗的深谷。 “这样不辞而别,对客人不礼貌。不是么?” 秘密拍档放弃反驳,择明默默笑着,钻进幕布般的帐中。 客人佩戴全脸面具,遮住相貌与身份,唯剩服帖向后的红发在灯下招摇。 察觉动静,这位T先生迅速掀起眼皮,视线扫来,目光淡漠。 “瘸了?” 年轻浑厚的声音,犹如夜间门深海发出的低鸣,恢宏亦无情。而他果然如蓝胡子所言,一眼看穿青年强装正常的伤腿。 厌恶瑕疵,厌恶反抗,对于给他带来不好回忆的服侍者,他不屑于多说废话,扬手示意对方走。 “抱歉,T先生。”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男人啧嘴不耐烦,二次投以注视,但不期望青年会懂他用意。 可令他费解的事发生了——九号侍者浅浅鞠躬,如获他的首肯主动解释。 “我这次来道歉,首先是想为上次我无礼的冒犯谢罪。” “其次,我明白您并不愿与我共处,但遗憾,计时器已经启动,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停止,否则有损您的信誉。因此,我恳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向您赔罪,也让我能报答蓝胡子先生的好意。” “你想做什么?” 男人起身边问边逼近,他个子竟比保镖0781还高,必须要垂下头才能与择明对视。 后背如山宽阔撑起西服肩垫,衣袖下隆起的肌肉虬结,这只巨人无论行动是快是慢,下盘永远出奇稳固,是一辆战车横扫千军,刀枪不入。 轻嗅鼻前若有若无的烈酒浓香,掌握常识的择明判断出对方类别。 充满攻击性的侵略者。 习以为常的支配者。 一个在生理上完全碾压卢修斯·芬奇的alpha。 也不难怪前次两人什么都没开始,就引起卢修斯的激烈反抗。 “鉴于我拖着这条伤腿,搭配任何房间门里的东西都是不堪入目。” 颔首低眉,姿态卑微低进尘埃里,这模样对男人最是受用。他甚至产生动摇,想进行上回的游戏。 男人已经伸手,准备捏握米色衣领上方,那肌肤丰润,纤细的脖颈。 孰料对方忽然侧身转了个弯,让他扑空。 “不如······我为您念本书吧?在下不擅长朗诵,但读顺给您解闷还是绰绰有余。” 收回停在半空的手,对择明的提议他照旧冷淡,一言不发坐到原位。双腿交叠,在上方脚勾起轻晃,他怀着倒喝彩的心态静候青年再将他触怒。 那样他有足够的理由动手。 门口滴答声浮动,是计时器恪尽职守工作。 择明拖着伤腿,在一堆夸张道具里推出琴谱架,黑色实木,无比沉重。 他翻页挑选篇章,有模有样。 【Z:您准备保住这份合约。长期的】 择明嘴角微不可见上翘。 【这次你分析得很快】 【Z:因为您显然乐在其中,主人】 【你不问问原因么】 犹如初登台束手束脚,局促清嗓,择明面对唯一观众,用不厌其烦的深呼吸挑起对方不满情绪。 【Z:我猜】 【Z:这是您决定好的实验】 好极了。 夸赞藏在内心深处,切断所有通向外界的声音思绪,不愿被谁察觉,他计算着时间门,在T先生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界出声。 “告诉我,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开口后的青年与刚才判若两人,挺直了腰板,锐利眼神刺目。 “狂风在耳边呼啸,马修却听不见。今夜,雪如鹅毛,繁密硕大。他想着,‘我一定是被雪迷住,才听到这般令我胸膛滚烫,双腿发颤的话语’。” 原来是在念书。 男人脱离发愣,右腿停止晃动。 可不同于单纯的朗读,他耳边流动的声音不徐不疾,每一字每一句,仿佛用着不同音调,却又诡异的和谐共奏。他几乎听不到换气声。 故事还在继续。 阔别多年后重逢的青梅竹马,一个已贵为伯爵夫人,一个是空有力气与精壮身|躯的守林人。 可伯爵年事已高,半只脚踏入棺椁。他娶伯爵夫人,无非是听说外界传闻,相信她是会治病巫术的女巫。 寂寞独守空房,与故人两眼相望,情|欲如藤蔓滋长。 “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在一起,就只这一次,那你一定会被绞死。你愿意吗?” 女人娇柔端庄的声线,压制着不知名的激动。 “我怎么会不愿意。”低沉男声,含情脉脉。“如果非要我死,那我希望是你为我套上绳索,与我缠绵至最后一刻······” 不知从哪段开始,听众失去了视觉。 他看不到书台与朗读者,看不到压抑幽暗的封闭室。 他只看被称为巫师的罪恶女人,她亲自为情|夫戴上粗糙麻绳。 他们紧贴在一起,仿佛天生相契。 当套索被收紧,那窒息感引发阵阵痛感,凭空传到他颈上,古怪的酥麻。他双腿叠得更紧实了。 ‘若是他们进来’ 马修用濒死的,欢愉的声音哀求。 ‘你让我为你而死’ ‘反正在这雪里,我听到你的脚铃在为我歌唱,我已狂喜致死’ 套索又紧几分,果真有飘渺银铃因身躯摇晃脆响。 为缓解马修的痛苦,伯爵夫人去亲吻绞绳蹭下的血珠。 “告诉我,你会跪在我身前起誓,愿意为我而死吗?” 旁白式的平缓音调,如休止符让幻象彻底终了。男人猝然抬头,大汗淋漓,他不停转头环顾,喘息比脚步声沉重。 寒彻入骨的冰雪深夜,逾越道德的炙热幽会,一切烟消云散。包括没念到结局的故事。 书台前,安静谦卑的青年看着他,隐约在笑。 “时间门到了,T先生。感谢您肯施舍我这个偿还机会,在彻底告别之前,您还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 威风战车像陷进泥坑,僵滞着,蓦然忘记最基本的呼吸功能。那溢满空间门的浓烈酒味倒比男人诚实。 良久后,他抬起发软发麻的手,指向门口。 “没了······你出去。” 对命令,择明乖乖照做,出门没走几步便见蓝胡子对路灯吞云吐雾,四周满是烟头。 认出他身形,蓝胡子掐灭手上的烟唰唰走近。 “你——就这样出来了?结束了?T先生呢?你们在里面做了没?”他对青年的完好难以置信。 “这······说来话长。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回答您了。”择明笑得无奈。 【蓝胡子先生有着比你还旺盛的好奇心呢,Z】 【Z:确实。您的实验对象也是】 灯下,蓝胡子还在琢磨那一小时里会发生的所有可能,远远地又辨别出一道身影。 T先生离开红门,径直向他们走来。 他脚踩最大片的青石块,在择明身边停了很久,却怎么都不肯转头看人。 “明天,七点准时来。” 蓝胡子的沉默一直维持到顾客走远。他此刻的震惊,丝毫不亚于他在阳台被陨石砸中,在路边被脱轨列车撞死。 那个T先生,居然主动指名了九号?! 是做梦还是幻觉? “你对他做了什么?”蓝胡子总算浓缩问题,精准切中关键。 因为回忆,择明眼珠转向左上方,能看到花如雪下的茉莉树。 他想着刚才的红屋,想着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的特殊刑|具。 还有他面前空荡荡的,压根没放任何书籍的黑色琴谱架。 “这么说吧。” 他首次对蓝胡子开玩笑,背起手故作自满。 “我给了T先生一个不得不继续和我见面的理由。” “而我甚至,都没让他碰到我的手。” 52 驳斥的声音是duh!-05 我曾说森…… 三天。 种子未能出芽, 鸡蛋不可孵化,因过于中规中矩,有时问起以三天为单位的巨大转变, 人们常常难以立刻回答。 不过对助理胡桃来说,接待男星纳西索斯的第三天后, 他能说一箩筐例子。 卢修斯·芬奇,他的导师与上司, 在这三天里竟迷上了看电视。 消遣娱乐谁人不爱,可他老师,一个平日会为摄影玩失踪数月的老古怪,现在却从早到晚对着电视。 新闻,感情剧, 赛棋直播, 甚至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购物台广告, 卢修斯·芬奇都能像大犬守着饭盆, 坐在沙发里等。 胡桃不住工作室, 至少他在时, 老师一直如此。 中午十二点,胡桃在门口悄悄探头, 所见景象意料之中。 “烤肉, 芝士, 玉米浓汁。所有这些美味的热量炸|弹,周围漂亮苗条的mega都在你减肥的时候享用。香草小布丁,巧克力奶油三层派。” “噢, 别说了大卫!我的肚子,它响得像打雷。” “好吧,别烦恼, 莫利。尝尝这‘HALFa’新系列食物,它看着完全就是你爱的熏肉塔,但绝不是真的食物,不要担心,咬下一口·······” 屏幕前,卢修斯·芬奇正襟危坐,手捧茶杯。 当台词念到‘美味HALFa奶昔,你从没尝过的,绝不会发胖长痘的饮料’时,他配合啜饮一口,舒服呵气。 三天以来,目击多次,胡桃不会再想‘老师是因为没钱而画饼充饥’的常规困惑。 老师那天外出取景摔伤了脑子——这道声音盘旋脑海,挥之不去。 广告播放着多姿多彩内|衣秀,模特身材高挑,曲线性|感,摆弄姿势以便展示所穿的商品。 胡桃脖颈后仰,愈发恐慌。他喃喃道。 “老师他······到底想些什么呢?” 【如果要让我选择,这次世界与前次哪个更妙趣横生,我恐怕会左右为难】 【但Z,这世界有这神奇的小物品——电视】 瞻仰屏幕,择明的雀跃溢于言表。 里面播放着多功能厨房管家机器人。 “快看,Z,它还会学动物叫!”他小声欢呼着。 【Z:所以,我是否可理解为,您更喜欢这里。即使您现在还是负债百万的穷光蛋】 无声哈哈两下,择明扬手换台。 而今最热的明星资讯频道,主持人正激动介绍纳西索斯预告的个人写真——《ME》。 影集尚未发售,内容保密处理,相关讨论就已居高不下。 唯一透露外界的写真封面,是在他这拍摄的。可却没有给他署名。 他工作室的账户,除了笔定金至今未收到任何钱款。 业务无人问津,日常就是放假,三餐勉强温饱。他的生活与大明星拜访前别无二致。 只有在夜里,他会搭乘列车前往落日萨德,在T先生面前继续一晚又一晚‘恰好’的故事,私人账户才有数额不小的进账。 但这些被他用以续费电视频道,余下当工资发还胡桃,最后自己分文不剩。 “老师,怎么办啊,又来了这么多的、哇!” 胡桃催款单抱满怀,在门槛处绊倒,一声惊呼前扑。 人摔地毯上没事,可他着实被滚出邮件的血团吓得不轻。 双手粘腻发臭,沾到的液体红褐混杂。作为卢修斯的助理,胡桃已身经百战,因为他老师特殊的经历,时常有主张传统观念的极端者寄来恐吓诅咒信。 在此之前,他处理过刀、未知排泄物、藏满钉子的饼干。 他立马大声制止。 “老师你別过来、别看!” “手,擦一下。” 声音近在咫尺,转头便是卢修斯苍白秀气的脸,胡桃发着愣,眼睁睁看对方蹲在一旁帮他擦拭手上污物。仔细到指缝。 “以后这些你不用再管了,胡桃。”择明扶起助理,随后弯腰,凑近血团。 刚出生几天的猫仔,眼睛没睁,胎毛稀疏,被砍掉前肢脚掌导致它全身血淋淋。它被装在密不透风的盒子里,大抵是受求生欲催动,拼命挣扎抓挠。 “好过分。”胡桃又气又心疼,蹲下试图触碰,却无从下手。 他看不出这猫是死了,还是留着一口气。 又是他犹豫不决之际,老师拿毛巾裹住血|团,扶着它头部拾起。 择明:“请帮我买点东西,可以么。” “啊?”胡桃困惑不已,“老师不是都让我去买东西么,怎么突然问我?” 憨厚学徒一根筋,为人温和迟钝,对古怪老师照顾又维护。 择明嘴角噙笑绕到桌边,空着的手撕下便签写字。 “我很快要关闭这间工作室了。” “虽然当初招你的是我,可那是因为只有你来投简历。一直以来,我都没教过你什么,既耽误你前途,又浪费你时间。” “给,买东西回来顺道拿这去银行。这是我按合同赔付的薪资。”语毕转身,他递去购物清单,下方叠放支票露出一角。 看着超出两只手数的‘0’,胡桃第一反应是摇头。 “这我不能要,老师。而且为什么要关工作室啊,明明您上次拍出的照片很成功,星光上一大帮人都好奇,再找拍摄者是谁。” 何止好奇。 业内如山震动各种点评猜测不断,界外群情鼎沸,学起侦探深挖对比,奈何查不出半条线索。 胡桃语气愈发急促,“再说、再说您如果不开工作室,今后难不成要去——” ‘去救济站领补助金’ 这样的话他对着芬奇家的人怎么也说不出口。 何况以卢修斯·芬奇的情况,救济站不一定会帮他。 他必须要提供证明。 证明他是沦落街头,无法靠自己谋生且愿意接受后续一切安排的mega。 安排无非是送他回家等待结|婚,或转送安置机构,等待匹配结果后成婚。 “我感谢你关心我,胡桃。” 择明碰了碰青年耳侧翘起的发丝,给予轻柔抚摸的错觉。趁胡桃发傻,他两张纸成功塞进对方衣兜。 “可惜我意已决。有什么事,我等你回来再听你说吧。” 高瘦助理欲言又止,肉|色薄唇不断开合挤弄着,努力组成完整字词。 “我很快就回来。”他急匆匆拎上学徒挎包,风一般夺门而出。 【Z:您写了两个地址在城市两端最远,完全相反的店铺】 “往返要一天半时间。”择明适时补充道,忧心忡忡,“不知道胡桃有没有带换洗衣物。我很担心他就睡在街边。” 【Z:他没有表面上看起来愚钝。至少,您是这么为‘卢修斯·芬奇’判断的】 “你真是越来越喜欢分析我了,Z。”择明含笑道,“老实交代我,你钻进我哪了?耳朵?头?还是肚子?” 电视声音继续响,旁白介绍着豪华的家庭套组人偶,产自克兰·芬奇名下的玩具公司。 花园,马场,明亮宽敞的白色小洋房,一家六口三代人外加可爱的宠物绵羊,他们微笑并排站立,俨然是童话里美满幸福的代名词。 像所有童话必定登场的‘坏蛋’,那只彩妆小丑现身,邋遢卷发下的脸妆容褪色,衣服破烂又暗沉。 它会躲在窗台,草丛,甚至厨房烤箱里惊吓别人,带着帮手蠢狗,和已经不会飞的老鹦鹉。 清脆童谣编成广告词,择明跟着哼唱,一边上楼回卧室。 在他手中,幼猫身上的血已被擦净,鼻尖探出毛巾轻颤。 弥留时分感知微弱,唯独听觉无法淡化,这点放在动物中亦不例外。在它小小的脑袋里,只有猫母亲的呼唤是生的讯号。 ——你能飞起来吗? 它忽的抽动了小腿。 ——是的,我能让你飞起来 药物注射进体内,伤口剧烈疼痛,这彻底惊醒奄奄一息的幼猫,让他发出凄厉惨叫。 可很快,一只手模拟母猫舔|舐,随一阵轻语同时将它安抚。哼哼唧唧片刻,它腾着四肢安稳睡去。 完成这场简易手术,择明由衷感叹。 “他是个不幸,坚强的小家伙。” “可能长大后脾气并不讨喜,为所欲为捣蛋,执迷不悟犯错,但依然有人愿意在乎他的感受。” “只可惜,一群好绵羊里,总有滑稽小丑想用莫名其妙的过火笑话作弄他。” “想看着他重重跌落。” 【Z:您是在说这猫,还是卢修斯·芬奇。又或者,两者皆是】 择明微笑不置可否,反而追问。 “所以,这就是你想出的新模式。你已离我如此之近,共同度过一段难忘时光,理应用更‘亲近’的交流,将我观测记录。” 【Z:并不是,主人。我仅是出于当下情形,结合已知信息,替您分析】 系统老生常谈,择明连连哀叹。 “你知道吗,Z。” 他安顿好猫崽清洗双手,怏怏不乐向外走。 “如果你是位在恋爱初期,与好感对象约会的男士,你的评价一定糟糕透了。若分数从一打到十五,你的水准在零以下,是我连喝醉都不想给你一个吻,示意你开车送我的程度。” “顺便一提,若你能达到九分以上,我或许会想带你回家。脱去外套再开瓶酒与你共饮,再根据情况斟酌,装不小心把它倒在你胸口······还是我身上。” 像经过长久的思考,辩驳,确认,对方给出答复。 【Z:抱歉,主人。我并不拥有实体,不能驾驶车辆】 【Z:另外,酒倒在衣服上,隔夜是很难清洗的】 择明笑声未出,楼下率先传来异响。 玻璃被砸,碎屑飞溅,唱出叮叮当当的小曲。以此拉开篇章,重型家具轰然倒地,墙壁被劈被砸,沉闷呼救。 这破坏杂乱无章,然脚步却又固定方向。 它是直奔二楼,朝他来的。 习惯择明原地不动,一副置身度外的看戏模样,系统没有催促他逃跑。 他们静等那不速之客上楼,一起望着那头套后凶神恶煞的双眼。 发现择明没跑,匪徒只疑惑停留数秒,继而大步冲来,欲要将人按倒。 魁梧奇伟的匪徒,挥舞手中金属长棍,他的手掌刚好覆盖小小mega的脸蛋,轻轻一握犹如捏碎蛋壳。 这是场毫无悬念的角逐。 应该是这样的。 可第一下,他被那矫健身姿避开。 第二下,他裹挟劲风的拳头次次落空,怎么也跟不那上落地轻盈,闪躲雅致的舞步。 没错,是舞步无疑。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 为什么有人面对他排山倒海的攻击非但不害怕,还背着右手,三步一踩,身姿摇曳。 “小心脚趾头,先生。” 骤然凑近眼前的脸,献上轻佻挑逗的坏笑,青年右脚虚点地毯花纹,左脚横踏却正好插|入他腿||间领域,是柄淬毒泛光的刀,令他陡然间头皮发麻。 ——逃 ——必须远离 有了退缩念头,匪徒一退就是五米。不多不少回到楼梯口,他刚才跨步冲刺的位置。 那赤身裸||体受风吹拂才有的鸡皮疙瘩,瞬间爬遍手臂肌肤。 “精彩的舞步。”择明亦回归原位,热切鼓掌,“您上回来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您是这么优秀的舞者?” 再一次的,匪徒汗毛倒竖。 为什么会知道他来过? 是故意吓唬他拖延时间,还是真的? 但不管怎样,今天的任务必须完成。 匪徒捏紧武器,模样不再气势汹汹。他隐约感觉自己是被逼急的求生者,出于惧意奋起反抗。 “我想告诉您,我们能有更和平的谈话方式。”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匪徒第一次开了口,声音好似钝刀磨石,异常粗糙。 “可你听着,很需要喝杯茶润润嗓呢。”择明两手空空,无所顾忌靠近,满意见那匪徒无意瑟缩。 “我一向欢迎别人来我这作客,无论富贵贫贱,好坏雅俗。” “唯独一点要求,我希望客人们遵守。” “不要对我们无礼。” 他下阶梯的动作极慢,慢得处处充斥破绽,可就因他目不转睛,没有眨眼的注视,对方开始往下退。 此外,某种浓郁气味无端喷涌。 “啊哈。”择明意料之中赞叹,“八月末的薰衣草香,满是凋零前苦苦哀求的凄婉。美妙极了。不是我自吹,先生,就算你走出这门,在街上与我擦肩而过,不······你在任何街道,任何房间,任何角落。” 青年停在最后一阶,前倾呢喃,声如呓语。 “我都能走过你去过每一处,找到你。” 头套遮脸看不见表情,匪徒露出的眼睛照旧传达骇然。 失去玻璃门阻拦,穿堂风肆无忌惮流入,二人头顶的吊灯轻晃,水晶棱面将这荒唐一幕映照。 魁梧强大的alpha,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前mega’,释放信息素而不自知。 被动释放的情况通常来说有两种,一是在易感期,生理变化难以压制。二是为情绪环境影响,从古至今无法根除的本能。 眼下,他自然不是在对这个目标情||动。 他受到了威胁,这威胁触及他的生死底线,毛骨悚然。 “你——” “啊啊啊!” 吼声不属于在场两人,它的主人从残破大门飞扑进来,将匪徒重重撞到。 目标自己身形不如对方,他抡起一旁台灯猛力砸去。 后脑被敲三五下,匪徒彻底昏厥。即便如此,他仍重复着攻击,直到择明拉住他的手臂。 “胡桃,你再砸下去,我又得报废一盏灯了哦。” 助理紧急刹车,呼出冗长浊气。他把歪半截的台灯小心翼翼一放,手脚麻利捆住匪徒。 接着将择明从上到下紧张打量。 “对不起、真的抱歉老师!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啊?” “多亏你,像平时帮我处理邮件那样,这次又不放心的及时回来,我安然无恙。” “是吗,那就好。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小,消失在胡桃尴尬慌乱的眼神闪避中。 沉默中给足冷静准备时间,择明又一次碰了碰对方耳侧。他挽起胡桃凌乱的褐发,拇指轻压耳垂。 被这一摸,胡桃猛地心中发痒脸颊发烫。 “专程来我这,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 “······求您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瞒住您的。” “嗯?那为什么呢?” 胡桃抬头后迅速低下,为难得说不出话。 “你现在没有坚持隐瞒的必要了,诺温。” 本名一出,心脏犹如提至高空,随后放弃抵抗,决意与力气同时瘫软。 “对不起,小少爷。”诺温声音比埋着的头更低,“我换假名,就是不想让您生气。没想到您还是认出了我。” 诺温·芬奇。 来自家族旁支,被安排在芬奇家工厂,只能一辈子做工打杂的‘芬奇人’。但论他们二人血缘相近程度,大概就是小金鱼和毒水母之间的关系吧。 “我为什么要生气。” 择明踱步,着手收拾满目疮痍的残局。 “事实上,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我终于又在外面,有一个家人了。” 诺温应声抬头,满眼不敢置信。 “不过,你背着我处理那么多秘密。如果还是有趣极了的秘密,我确实要生气了。” 被这‘你不带我玩’的谴责逗笑,诺温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但回答前,他神情逐渐凝重。 “是请柬,小少爷。” 诺温犹豫再三,从挎包的最内夹层抽出银底烫金的邀请函。 在芬奇家族,会定期举行一场内部的交流宴会。全家欢聚一堂,讨论哪个小辈又获奖,哪个成员头衔晋升,只有极少部分外来宾客。 “它从家里寄出来的。应该是薇诺娜小姐,或者夫人。我有听说,他们一直在劝您父亲,把您接回去。” “但你觉得,我不该回去是么?” 择明一针见血,诺温彻底放弃,点头承认。 “您去了只会让自己不开心,还很危险。”说到这,诺温抬脚一踹匪徒屁股蛋,愤愤不平,“就像这家伙,可恶!上次您出事肯定也是他们干的,指示者绝对就在家里!所以您千万别回去。” “好。” 择明合起皱巴巴的请柬。 “那我准备一下,晚上过去。” “没错。您就该——您刚刚说什么!?” 诺温震惊大张嘴,刚想劝说却被小少爷的理由堵得哑口无言。 “我好不容易续费所有频道,电视却被那边砸坏了,总得去要点赔偿费。”择明惋惜不已,手置胸前沉痛哀悼 末了笑容复位,阳光灿烂。 “而且他们那说不准有小管家,会汪汪叫的机器人。” 诺温再次下意识后仰,内心惶恐。 他构造简单的小脑瓜得出结论。 小少爷,一定是刚刚被吓傻了。 53 驳斥的声音是duh!-06 世间可分…… “我还以为, 我没到入口就会被拦下。” 择明站在铸铜喷泉旁,欣赏眼前人来人往。 这是芬奇家族的聚会场地。一座别墅坐落繁华中心,四周高楼鳞次节比, 与其说它是传世古宅,倒不如称之为芬奇家的荣耀地标。 钢铁围墙五米高,关不住墙内灯火辉煌, 乐声悠扬。主楼门前,六条阶梯载满举杯相谈的绅士淑女,光线与红毯组成了孔雀开屏的盛况。 霓虹灯闪烁, 孔雀抖动华贵翎羽,不遗余力向世间炫耀。 来这的人无一不是悉心装扮,光鲜亮丽。 因此, 衣着朴素的择明到哪都格格不入。 所幸卢修斯多年未回家, 过去鲜少社交。当他冒出角落,旁人至多狐疑扫他一眼,奇怪他是哪个绞尽脑汁挤进来的落魄艺术家。 ——定期举行的内部交流宴, 极少邀请外来客 这极少之中,界限分明划成两类人。 挤破脑袋讨好芬奇家族, 讨好自己前程。 芬奇家逢迎阿谀招待来,双方互惠互利。 择明有意躲避人群漫步,踏进一层大厅终于被搭上话。 “你好。” 说话者与他年龄相仿,雀斑虎牙可爱, 弱化高大身形带来的压迫。 经过微笑握手的流程,青年拘谨张望, 小声提议。 “要不,我帮你拿点什么喝的吃的。” 彼此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青年说完回过味, 连忙解释:“你千万别误会,我刚好要过去拿,顺便问你要不要,我看你好像蛮紧张的。” 交流时小动作繁多,看似挺直的后背偶尔垮塌,畏首畏尾。 与始终姿态自然的择明一比,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择明:“当然,太感谢了。我一路走进来,正烦恼找不到东西解渴。” “那你来得刚好,我带你去。”雀斑青年深深吐气,活像两辈子没这样轻松过。 走完半个庭廊距离,二人互相告知名字,彼此职业,**透露止步于此。 雀斑青年自称安东尼,是名职业调香师。他此次来毛遂自荐,希望克兰·芬奇的新公司能买下他的成品配方,大面积销售。 “其实不是我夸张,今晚我是赌上一切进来的。”安东尼故作轻松,不停扯弄领结,“高价买来请柬,剩下的钱换这套衣服。背水一战,我什么都不差了。” 轻咬吸管,择明不赞同地摇头。 “不,安东尼,你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对方认真追问,择明亦放下饮品,抬起手。 “若您不介意。” 看不出择明用意,安东尼虽然困惑,但还是点头。 那双手在他注视下靠近,犹如魔术眨眼变出靛青方巾。 领巾质地丝滑,水纹灵动,经这双手巧妙缠绕打结,点缀黑白色的古板衣着。 一点蓝提亮整个灰扑面貌,让他从幽暗小巷转弯,登入高雅殿堂。 安东尼正对落地窗,借倒影见证自己变化,惊愕不已。 “唔。”择明摩挲下巴,点评道,“比起您谈论自己事业作品时的神采,我这点小伎俩,效果微乎其微啊。” 说不出是羞赧还是感激,安东尼沉默许久,中间只会对择明发笑。但他脊背不再紧绷,语气一并舒缓。 “你呢,卢修斯,你也来见谁吗。” 择明想了想,举杯示意:“不,在下是来蹭吃蹭喝,寻欢作乐的闲人。” “啊?” 以为是顾忌自己的玩笑话,安东尼没细想,转而观察周围动向。 “我听说今晚,那个女人也会到场。”他小声道。 趣闻轶事择明从不嫌少,兴致勃勃追问。 “那个女人?” “丽兹·美帝奇。钻石女王,同时是克兰公司的联合创始人。” 安东尼不愧为做足功课的攀登者,将芬奇家头顶的一圈核心“光环”由来娓娓道来。 确实,芬奇家先辈受君王赏识身居高位,但若没有富可敌国的美帝奇家族出资培养,推波助澜至今,他们绝对走不到现在。 且不止芬奇,当今所有叫得上号的世家,背后皆与美帝奇有千丝万缕联系。 可为什么所有美帝奇中,唯独丽兹·美帝奇荣获‘那个女人’的别称。 择明摘取重点提问,好奇得连小机器人在他脚边溜过都无暇顾及。 “这······大家就是这么叫她而已。” 安东尼闪烁其词,最终不敌他探求欲十足的目光。于是凑向他耳朵,像生怕被谁听见。 “她是一个谋杀案的mega疑犯。” 性别与身份,拆开讨论寻常平淡。然而当两者拼接,便形成史无前例的宇宙大爆|炸,人人谈之色变。 端详安东尼神情,择明由衷感叹。 【或许,我该叫这位丽兹·美帝奇一声前辈。真想见见】 【Z:您心想事成了,主人】 Z一语言中,安逸酒场迎来风暴,宾客不由分说割裂,占据过道两侧。 在照明充足的厅堂,任何一颗珠宝都将折射无限光芒,彼此争抢焦点,所以当那女人一席钻石鱼尾裙登场,周遭珍珠彩石,陡然失色。 乌发血唇,嘴旁一点红痣,裙下台步式的走姿放慢,连同睥睨两侧的冰冷目光,种种构成她这水晶杯里的红酒美人,触不可及。 两位保镖随行,不准在前,她的防御依然毫无破绽——她牵着半人高的杜宾犬,身披纯黑战服,威严顺从的骑士。 杜宾犬被训练得极好,满屋佳肴,肉|香四溢,它却只盯着每一个妄图靠近饲|主的人形肉块,龇牙无声恫吓,不流半点涎水。 人们让道投以注视,或艳羡惊讶,或忌惮猜疑。可外层看来,丽兹·美帝奇绝非观赏物。 这点,在择明越过排排看客与她对望时得以证实。 那不是偶然一瞥,是在所有人中揪出同样格格不入的他,施舍目光。 【有趣】 简短词语,直译深处欲求。 电视购物广告,管家小机器人,原先反复提及的中意事物,不及当下所见的万分之一。系统Z对主人如此判定。 最大赞助者到场,芬奇家主心骨们一改高高在上,掩着慌乱行动,誓要将最好面貌,最佳待遇虔诚奉上。 克兰·芬奇率先迎来,接过她脱下的披肩,吻人手背殷勤问候。 “夫人,我已亲自为您准备好单间,最佳的观赏位。” “事情由你操办,一向具有水准。”杜宾犬莫名低吠,丽兹俯身温柔抚摸,一边冷峻质问,“只不过,克兰。你什么时候多了让流浪猫狗溜进门的善心。” 即便没猜透内涵,克兰反应机敏。 “怪我,我几个叔叔伯父眼界不比您,总会为了点蝇头小利做有损身价的傻事。我一会儿好好说教他们。” 钻石女王不语,牵引绳在腕部一绕,步伐款款上二层。 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风暴凌||虐的宴会才得以回暖,交谈声渐响。 “吓死我了······我以为她刚刚看了我一眼,要把我丢出去处决。”安东尼心有余悸拍打胸口,差点扯乱领巾,“像她这种mega,我碰都不想碰。” 择明忍俊不禁,提醒道:“如果你要自荐,现在说不准是好机会哦。” 继丽兹之后,克兰招呼着其余宾客。见过的,没见过的,富贵的,假装富贵的,他来者不拒,相谈甚欢,俨然一位当代新领袖,才貌双全通情达理,轻易俘获长者青睐,后辈敬爱。 “是啊,我要去了。”这么说着,安东尼原地踱步,愣是跨不出界限。 “你说我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 他忽然泄气,蹲下颓丧捂脸。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配香的天分,我也不喜欢,但我家、我除了刚这行,还能有什么别的——” 看着他,犹如观赏一部跌宕起伏却顶级憋闷的哑剧。 为表同情,择明多倒了一杯鲜美果汁,替这可怜人享用。 【我该怎么说好,Z。我们这位朋友,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已经不知道如何转身了】 【Z:若是您,您定然有办法回头,走出另一条路】 择明:“又来恭维?” 【Z:根据您的能力,如实赞美】 手遮黑双眼,安东尼隐约听见身边有谁轻笑。 无奈的,莫名谴责的,却充满欢喜的笑。 【现在我可以给你打个五分了,Z】 结束与系统密聊,择明拍了拍这苦恼年轻人的后背。 “安东尼,走。趁早过去见面,也趁早把我的领巾还我。” 青年脑中的拉扯仍在持续,可经他一催,真踌躇着走出段距离。 “你是要跟我一起过去吗。”安东尼声音暗含期许。 “你可是特地改了与‘安东尼·芬奇’同样的名字,怎么允许自己尚未触及野心怪圈,就先倒门槛上。”择明边说边松开揽住人的手,转为后推。 “顺便一提,以蓝铃花作前调的香水,市面上少见。你配方不错,但友情建议,若再加一味茉莉,提高两成麝香酊剂量,你的分子式将完美无缺。” 人被礼貌推出几步,安东尼坚守的体面荡然无存。 他踉跄着,目瞪口呆。 新制香水藏在衣兜里,木盒封装丝绸包裹,像他刻意的改名,是不该被任何人所知的秘密。 为什么会知道。 为什么能轻松说出行内人的术语。 为什么······ 晴天霹雳中转头,却怎么都找不见那身影,而克兰·芬奇周围已空了不少。 咬牙拍拍脸,安东尼昂首挺胸前进。 身为独子,克兰继承双亲优良基因,金发碧眸,仪表堂堂,他正专注与助理谈论,一眼受那同手同脚走来的人吸引。 “漂亮的领巾。请问您是?” “安东尼·迪伦,您好克兰阁下,久仰大名。” “迪伦?我听说过,几十年前可是令尊为女王定制的‘永夜城’?” 谈及擅长领域,青年不复腼腆,与这年轻大师有来有回攀谈,成功用一个笑话开篇,引出今晚真正目的——他亲自调配的香水。 香水点上手腕,静候片刻轻嗅,克兰露眼睛亮了几分。 “过会儿有表演团演唱,是我一位远亲女高音的首秀。不如您先去上面,在楼梯口左拐第三个房间等几分钟,我刚好留了个好位置。” 一阵电流席卷全身,安东尼不敢置信,他迫使自己镇定点头走开,又滑稽地同手同脚上楼。 想起什么,他再一次回头。 餐桌旁,休息处,轻歌曼舞的会场中央,他妄图找到今晚偶遇的幸运天使,始终无果。 某些迟到的想法追上他,令他深陷漩涡。 刚进门选择和卢修斯搭话,是误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 落魄痛苦地挣扎,孤注一掷地乞求。 同类相惜,他越看甚至越觉得卢修斯眼熟。 可追溯尚且新鲜清晰的记忆,他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蹭吃蹭喝,寻欢作乐。” 青年鹦鹉学舌地念,按克兰所说推开二楼第三个房间。 这间房,聚集着与他相似的人。 他们微笑亲切,礼仪到位,交谈几句像克兰·芬奇一样认出他,热情握手问候。似乎因为这样,方才窜遍全身的电流被一一瓜分,徒留无法言喻的麻木。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毫无疑问。 可如今站在这,他全然不似想象中畅快。 难道是激动过度造成疲软? 熏香浓郁,渐渐迷醉口鼻,不知何时起安东尼驻守起角落,捏紧香水瓶发愣。 他双眼放空胡乱扫荡,无意攫住一抹深黑剪影,拨开人群噔噔冲去。 “卢修斯,原来你也——” ‘在这’一词卡顿,安东尼抓住对方手臂细看,脸色大变。 他眼前是位女性mega,黑发稍长披散,套在粉紫公主裙里,活似一尊精致人偶,美丽且易碎。 安东尼触电般收回手,连连鞠躬不敢抬头,内心疯狂谴责。 他到底在想什么? 竟然把一个mega和beta认错了。 正绞尽脑汁琢磨措辞,对方出乎意料开口。 “卢修斯?你刚刚说卢修斯?” 因为情绪来势汹汹,她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拔尖,一瞬攻下屋里四角,众宾客鸦雀无声。 寂静中发觉古怪,安东尼直起腰,定睛再看,登时五雷轰顶。 被他认错的不是别人,正是目前与某一少佐订婚的薇诺娜·芬奇。 额前神经仿佛突突跳,蜇得刺痛,青年再迟钝也阻止不了冲击大脑的答案浮出水面。 安东尼欲言又止,薇诺娜急红了眼,轮到她抓紧男人小臂,失去风度发问。 “你说的是不是我弟弟,他在哪?”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明明刚才喊了他的名字。” “没有,我是认错了。” “把我认错成他?还是大街上随便一抓的同名卢修斯?如果是这样,怎么偏偏是我?” 想掰开细嫩白皙的手,却担心力气大得罪人。安东正尼骑虎难下,终于瞅见救世主姗姗来迟。 “克兰先生!” 发现纠缠的二人,克兰眉头微不可见一皱。 “薇诺娜表姐,您才订完婚,还像小时候打打闹闹不太好吧。”他带着无可挑剔的笑脸走来,看向安东尼,“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她问我是不是见到她弟弟。” “什么事都没有。” 双双开口,回答相异,薇诺娜暗藏愤懑,撒开手转身走。 “您要去哪呢,姨母身体抱恙,需要您寸步不离照顾不是么?” “我当然是回母亲那。”薇诺娜头也不回答复,径自进了偏门。 “来,迪伦阁下,表演即将开幕,我带您去位置。刚刚我家人礼数不周,让您见笑了。”克兰风度翩翩邀请。 然而青年干笑道谢,以解手为由出门立即冲下楼。 奇怪。 太奇怪了。 这宴会,这家族,这个克兰·芬奇,令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模仿无头苍蝇乱闯,安东尼在拐口重重与谁相撞。失去平衡又没支撑,他摔得臀部生疼。 “嘶——” 晕乎乎抬眼,他一时做不出表情。 本应陪母亲的薇诺娜右手撑墙,撅嘴不悦。 “正好,现在没谁碍事,你总得告诉我卢修斯在哪吧。” “我真不知道,小姐。”安东尼怀疑人生,扶腰站起,“我和他只说了会儿话,分开就找不着他了。” 年轻女人跺脚,可算有了娇俏劲,但仅维持数秒。 “给我一起找!要马上找到他!” 衣领被拽得两眼发昏,安东尼愈发费解。 “小姐、小姐您自重,而且您何必这么担心?整座宅邸都是您家的,到处是人还有护卫,很安全的。” 薇诺娜松开力道,凤眼泛起泪光。 “安全?你懂什么。” “如果安全的话,卢修斯为什么从小到大身上都会莫名其妙有伤,从三楼护栏翻下来摔骨折、只有他一个人食物中毒,还会被自己养的狗咬断手指?如果安全,他为什么一直不肯回来,回来见我······” 对眼泪没辙,更听清她的惶恐自语,安东尼心中那股忐忑暴涨,警铃大作。 “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他脱口而出,转眼望向偌大花园发愁。 可是,卢修斯·芬奇现在会在哪? “嘿,你们看。下面是不是卢修斯那怪胎。” 别墅后侧露台,同为芬奇家的小辈相聚,嘴叼雪茄吞云吐雾。为首的金发青年一句话,让他们纷纷伸长脖子往下看。 静谧后花园,雄狮群喷泉,一个人霸占秋千,逮住路过的机器管家和他同坐,勾肩搭背,嘀嘀咕咕。 金发青年眼睛拉成条线,双唇紧抿。 比对完毕,他嘴角扯起的笑夸张变形,与烤塌的笑脸蛋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错不了。绝对是他,没想到他还敢回来。” “怎么样麦肯,要通知克兰吗?” “不。” 出声制止同伴,麦肯思索一阵难掩兴奋。 他搓着手,像见了投食者的猴,跃跃欲试。 “‘那个女人’不是带了条狗,说它不舒服又放小阁楼了么?我有个好主意,让这怪胎永远不会再回来妨碍克兰和我们。” 54 驳斥的声音是duh!-07 世间可分…… “我有一个好主意。” “什么, 肖恩。” “把今夜见闻略微改编,分享给我们的优秀听众,T先生。我不能总念写些比果酒甜腻, 比芝士黏稠的缠绵故事,口味是需要人为调剂的。” “你给他念什么他就听什么喽,肖恩。” 对话发生年轻男子和怪声鹦鹉之间,二者声调、语气、口癖迥异,可的的确确是由一人同时扮演。 择明就坐庭院秋千,右手举着,翘起自制的指套鹦鹉。 “这就不对了。”他反驳玩偶, 煞有介事,“任何形式的演出,都分两种参与者。若一场台剧, 表演者浑然不顾观众感受, 他落幕是没人肯叫好买账的。” “好吧, 肖恩。” 双簧唱得火热,唯一听众出声。 【Z:您的讨债行程今晚是否要搁置了, 主人】 “不急。”择明勾着食指,鹦鹉玩偶灵活转动,冠羽摇摆。 “债务是种随时间流逝反而更易抬价的东西。没找到指定债务人前,我会好好按利息替他计算总值。” 【Z:您暂时没辨别出是谁指使杀手谋害卢修斯·芬奇】 鹦鹉刷地扬起头。 “扫兴, 扫兴,它戳了漂亮泡泡, 肖恩。” 晚风低语,在金光熠熠的喷泉里掠起鱼鳞起伏。等水波送走了风,听众开口。 【Z:如果您不想我毁了您的兴致,您可以直说, 主人】 择明摇着头笑,脱去指套。 【我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Z,尽管你有时心直口快得讨嫌,但正是这点特质,让我难以割舍】 【不亚于一位能恪守原则至最后的自我主宰,无坚不摧】 他伸手,拍拍脚边的小管家机器人。 圆筒外壳半人高,眼睛一圈闪蓝光,它受到指示立起接收器,好似小型犬撒丫子跑回主场。 “而且你谦虚,理智,对事物洞若观火,拥有充沛耐心,同时拥有他们两种以上都何其难得,可称智者。” “我喜欢与聪明人相处,乐在其中。” 【Z:我也再次向您解释,我并无您提及品格的必备载体,一切是为助您有效分析。但感谢您夸奖】 “那么,请我的聪明人助我一臂之力。告诉我,这新奇的‘度假地’与前次最大的不同在哪呢?我指的是,整个——世界。”他双手大敞,划出圆弧,指尖掠过路灯光晕。 换取对方的短暂安静,青年抿唇暗藏得逞。 他知道答案,却非要从系统这得到另种表述。 【Z:冲突主体与矛盾内核】 【Z:本质上,您在上一世界抓住的最大利用杠杆是上与下,穷与富,强与弱的对抗性矛盾。而现在,它们转嫁到另一种对象】 “如果你去给T先生讲故事的话,Z。”择明如意料之中失笑,“他一定等不到第三句,就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知道你没有‘实际载体’。” 抢完话,他起立伸懒腰。 迎风辨出几缕气味,转瞬站直。 几道身影由远及近走来,为首的金发青年笑容乖张,率领队伍停在半米外。 “瞧啊,天大的喜事,是我们家的‘小克兰’。奇怪哎,你不是说就算在外面饿死冻死,也绝不回这个家了么?怎么反悔啦。” “麦肯,别乌鸦嘴。万一他真是想回来吊死在门口,恶心我们怎么办。” “对——哦!我可太害怕了,哈!” 旁人嬉笑搭腔,渐渐围拢瘦削青年。 择明静等对方无话可说,点头含有敬意。 “我收到了请柬。” “所以呢?”麦肯戏谑道。 “我是客人,麦肯·芬奇先生。” 无形板擦抹去麦肯脸上的讥笑,他受一股闷气牵动嘴角,抽了抽。 “几年不见,你倒变得伶牙俐齿。在外面没少用这张嘴做生意吧,一回多少价钱?” 择明莞尔,不予回应。 【他还猜得真对,到今天我确实赚到不少。你说呢,Z,我要如实回答么】 【Z:我认为他在以您的性别,对您进行人格和身体上的侮辱。此行为绝非一位‘聪明人’该有】 无用乏味,理应剔除。 听懂含义择明低头,无奈一笑。 “您还是老样子。” 他迈近半步,淡光下的脸庞苍白,散发细微冷意。 “对每一位家族成员,甚至对我关怀备至,不惜匀出训练时间,再到后来退出候选名单。我真替您感到心痛。” 在戳痛点方面,若择明自诩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以克兰为代表,所有同辈新生代自小被灌输芬奇家血脉超凡的理念。他们接受培养,专攻一或多种领域,誓要达到顶尖。 前提,必须是基因优良,体能智商出众,誉为天生领导者的alpha。 但像一亩豆田避免不了坏种,即便是芬奇家,也会有才能平庸的‘空豆壳’。 麦肯年长克兰两岁,同样以绘画天赋起步却始终碌碌无为,到最后退出栽培列队,只在克兰身边打下手。 “你找死!” 面对触怒自己的怪胎,麦肯毫不手软,更不似蓝胡子顾忌双方生理差异。 他这颗涂满定型膏的浅金小脑袋,内部广播只循环播放一句——我要狠狠挥出一拳,把这白羽鸡摁进泥里。 打击目标原地不动,力量速度定死结果。他必胜无疑。 然而千算万算,麦肯没算中计划会与拳头双双落空。 那只机器小管家带着警报呼啸而至,四肢拧动身长拔高,它登时多出两米,如一堵铁墙横在二人间。 它爪中的酒杯未洒一滴。 “什么、你滚开!” “听见了吗破烂!别挡我路!” 对自家产的机器施令,麦肯越是喝斥越震惊无以复加。 小管家犹如着魔,母鸡护崽般防住他们。即便它没攻击功能,可数条机械臂专为搬运重物设计,力道之强悍是人类躯体远远比不上的。 一名同伴绕后试图偷袭,它长臂飞甩,竟把人甩进喷泉,撞得头晕眼花,浑身湿透。 围观占据由激烈发展到僵持,全程安乐的择明探出头。 “我是客人,先生。”他有意与两眼冒火的麦肯相视,佯装诧异,“您家的机器,怎么比您更清楚呢?” 该死的设计这破玩意儿的家伙! 暗骂设计师大名,麦肯极力折叠恼怒,将其压缩,堆积底处。他弯腰扑哧一笑,再抬脸和颜悦色。 “怪我怪我。刚才在里面被他们灌酒头昏脑胀,糊涂耍脾气了。你当年和大家都闹得不愉快,特别是你父母,我啊,这里过意不去。”麦肯轻拍胸口。 “但你说的对。既然有人给你发请柬,来者是客,不如——我给你赔罪?对了,我顺便找找薇诺娜,她一直担心你。等她结婚了,你们再想见面怕难过登天。” 侧身示意明亮主楼,用词礼貌恳切,为表诚意他立即遣散其余人。 麦肯:“怎么样,愿意接受我的招待吗?” 择明:“恭敬不如从命。” 穿行长廊,登上台阶,麦肯扮演称职领路人,特地选僻静角落避开视线。 “我知道你不想被别人看见。”他主动解释,显得慷慨大方,“话说,你还在经营那什么——摄影工作室?” “很遗憾,出于某些原因,它即将关闭。” “那你还能去做什么。不会真去救济站吧。” 那股幸灾乐祸的调子难改,择明不在意。 “世上可谋生的途径数不胜数,我四肢健全,身体健康,当个跑腿门童还是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他观察到对方神情的有趣变化。 仿佛见了墙缝中因糖而生的蛆虫,厌恶不愿接受其存在,又不屑亲自动手处理,硬在平地俯视,指指点点。 “身在芬奇家,还差点分化成稀少mega,你居然去大酒店门口抛头露面干脏活。唉!” 一声叹气包含太多,短途旅程亦临近尾声。 他们抵达五楼东面尽头,面朝一扇古朴铁门。 “先进去坐会儿,里面有吃有喝,没有别人打搅。我这就叫薇诺娜过来。” ——蠢货就等着受罪吧 心声神态截然相反,男人正欲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叫好,却见那卢修斯扭过头,一双眼无波无澜,似镜头将他框住。 “怎、怎么了?” 发怵原因未明,麦肯结巴不自知。 恍若光线造成错觉,他感到那几秒里卢修斯注视着他,眼神怜悯。 “那,有劳您。”择明如男人所愿推门而入。 厚重铁门是回弹设计,往里推若没支撑便迅速合上,巨响震耳欲聋。 声音没吓到择明,但惊动房中蛰伏的另一生物。 硕大杜宾犬立耳跳起,嘴周围皱起怒纹,层层叠叠。 它弓身,吹奏比号角低沉的警告音。 饲主不在身边,它只需一个信号便冲上前,撕咬目光所及的猎物。 手脚的随意一动,眼神的退缩闪躲,所有可视作投降的示弱,都将打开它化身地狱恶犬的魔盒。 而它不像大部分人类。 它不讲道理,也听不懂风花雪月的故事。 【我记得,这是丽兹夫人的爱犬】 【Z:是的,主人。而且您制服不了它】 择明保持静止,眉毛微不可见一挑。 “我是否能理解为,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Z:考虑到周边环境与您的生理限制,主人。在这颗星球,这片土地,您是各种意义上的‘弱者’】 小阁楼专门打理过,只留软垫沙发供黑犬休息。 封闭房间内两手空空对付它,没三两下就先被咬掉层皮。 “有趣的观点。” “非常,非常有趣。” 择明说着前倾上身,借此加深俯瞰压力。 那条狗低吼着愈发狰狞,仔细看后肢隐约发颤,间隔稍长。 “这是得到充分进化的世界。科技,文明,社会关系,乃至性别。放在过去人们不敢想象,堪称巨变。” “其中有趣的点在于,尽管外物世界日异月新,人们的内核伦理永远会落后一步,衍变缓慢。” 说这话时,他已在杜宾犬的恫吓中逼近数米。 每当黑犬准备猛扑撕咬,他总能抢先一步,深邃目光坚定与之对抗。 “谁价值高,谁本事大,谁就当家做主宰。我们不能否定这道理本身。软弱者是统领不了一方天地的。” “但,依我拙见,为何人伦总是进化迟缓,这得归咎于某类在位者一贯的无餍。” 距离剩半米不到,黑犬猝然狂叫,爪子刮擦地板,声音刺耳。 “诚然,他们具有天生优势,在最初以强者自居,可当时过境迁,他们朦胧地意识到,保护的,受保护的,强大的,孱弱的,天才的,平庸的······这些特征,绝非独属某类群体,用以划分阶级。” “是全部。” “适用于每一个体。” “而一旦这念头明晰,他们会恐惧,会像失了理智的狗,狂吠乱咬。” 青年单膝蹲地,手臂抬起,摊开的五指犹如严密蛛网,猎物无处遁逃。 单是这一动作黑犬全身短毛炸开,纵使如此,它仍不敢咬眼前这人类一口。 他为什么不怕? 他为什么能泰然自若地走来? 犬吠陡然滑向凄惨,那条长尾卡在墙缝,垂落后腿中间。 “这使得应有的内核演化困难重重,像点燃一堆湿柴禾。若不聚集足够温度,它就只能在一次异常耀眼,惊天动地的火星坠落中迸发。” “所以,看,没有什么比找到一颗合适的‘火星’更关键。” 左手终于拿到厚实靠垫,择明结束长篇大论,呵气蓄力。 不出所料,他最忠实的听众回以答复。 【Z:如果这是您想要证明的实验观点,那我会支持您到最后,主人】 “谢了,Z。那,让我们拭目以待?” 灯下影子激烈舞动,这份狂欢仿佛传递至一楼,震倒桌上酒杯。 一名侍者路过,连忙上前擦拭。 “小心,别蹭到我衣服。” 嗓音美妙,好听得让人耳根发痒,侍者下意识抬头,难掩惊艳。 纳西索斯身穿淡紫礼服,碎发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双唇受水渍滋润,嫩得发粉。 “擦干净就走开,还磨磨蹭蹭是不是在动歪心思。” 少年冷了声线,铁疙瘩似的脸拒人千里之外。 没料到这如花俏丽的mega也会蛮横,侍者愣住,一时进退难选。 “不好意思,他今晚心情不好。体谅一下。” 杰丽仍是一身粉,她取出笔小费塞给侍者,高昂金额又让对方目瞪口呆,匆匆退下。 打发走外人,杰丽挨着少年坐下。 “很遗憾带回来坏消息,德林杰先生临时开会,赶不过来了,纳西。” 纳西索斯晃着酒杯,平静的脸看不出端倪。 可面对自己一手带的人,杰丽明白少年再次因失望郁郁寡欢。 “别那么失落,好歹你刚才看表演也乐在其中。” “没意思。”纳西索斯盯着杯身里的倒影,嗤之以鼻,“先不提演唱水平,台上那扮演‘第一美人’的公主,太丑了。” 杰丽顺着哄道:“是,和你没有可比性。包括嗓音和演唱方式,缺点明显,还不及你一业余者。” 少年撇嘴换了坐姿,语气软下几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嗯?刚才不是你说要多呆一会儿?而且答应要来赴宴的,也是你哦。” 朝经纪人连送白眼,纳西索斯懒得辩解。 他总不能回答,他愿意来的原因之一是对芬奇家族感到好奇,对那成果被他公司故意埋没,却音讯全无的卢修斯在意。 通告只字不提卢修斯·芬奇,是不想久远的非议沾染到他。 一切只因那些照片太成功了。 成功得不该准许一个怪胎与他分享声誉成果。 “你说什么?!” 责问并不嘹亮,但在欢快晚宴中充满违和,纳西索斯所在角落与声源近,扭头就见克兰·芬奇正和谁讲话。 “你把他带到小阁楼?他来了,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你——” 青年怒不可遏,恨不得将谁生吞活剥,同他在宾客前风度翩翩的模样判若两人。 “马上去把他放出来,不,等等。” 寂静片刻,克兰·芬奇像用开关迅速灭了火,背着手沉声。 “还是冒险请丽兹夫人一起去好,把其他人叫上。万一她的宠物出了岔子,我们也好让卢修斯当场赔罪。” 沉默听声音远去,纳西索斯握住酒杯,捏紧又放松。 哪里是想赔罪。 分明就是故意······ 杰丽:“不舒服吗?” 纳西索斯顿了顿,缓缓点头。 “我去洗手间,马上回来。” 不由分说独自动身,他目标明确,是只有员工出入的电梯。碍于不知具体位置,他一层层漫无目的找,顺便拿掌机找上好友。 【在镜中:在干吗?】 【风暴之心:训练呢,过会儿聊】 【在镜中:噢——那我就不分享今晚关于你的偶、像的直播喽】 【风暴之心:!!什么?什么直播?我偶像有账号直播了?可恶我怎么不知道!他要播什么内容?】 触及偶像就咋咋呼呼没有脑袋,纳西索斯无语,果断按下最后一楼按键。 【在镜中:我看不是什么好事。他大概又能因为被送医院,久违的上一次热议榜首】 打出文字是风凉话,胸腔某处却突兀发闷,呼吸不适。 开门提示音响,纳西索斯迈着大步走出,下一刻匆匆折回电梯。 长廊尽头,人头攒动。 克兰在,一大帮保镖在,光彩夺目的丽兹则位于阵型前端,静立房中背对众人。 起初只敢小心偷看,纳西索斯透过那些人影缝隙窥视,隐约捕捉到犬类的粗重鼻息。 “看吧,做怪胎就是这下场。”他喃喃着,想象人被恶犬撕咬后的血腥惨剧。 被排斥,被厌弃,被切断所有可通往宽敞大道的生路。 这是理所当然的。 转身瞬间,畅快笑声叫停纳西索斯的离去,他双眼一点点瞪圆,写满不可思议的震惊。 “别······别这样舔,太痒了,哈哈······” 冲动时刻,人真的会暂时失忆,少年全然不记得自己如何上前,拨开两侧围观者。 最终,看清‘惨剧’全貌。 屋内白羽似雪飘摇,落在大狗如墨漆黑的皮毛上,它不停打转弹跳,脚底犹如装了弹簧,尾巴变成螺旋桨。偶尔停止撒欢,是为躺倒翻滚露出肚皮,邀请喜欢的玩伴抚摸逗|弄。 那玩伴长袖破裂,衣扣掉落数颗,周身粘满破枕头飞出的绒毛。 即便如此,却无法将他与狼狈一词联系。 择明嘟嘴吹气,拂掉鼻尖白绒,他曲起右腿,以便体型巨大的黑犬钻进身前,扑着他舔着脸颊,热情如火。 他沉浸与犬嬉戏的欢愉,两眼弯成月牙,内心声音快乐得犹如唱歌。 【今晚我们收获满满,Z】 【相信这是继T先生之后的又一个好开端】 55 驳斥的声音是duh!-08 You …… “那名小丑, 化着褪色妆容, 常年风餐露宿致使他失去冷暖认知。他只记得冬日寒风刺骨,夏季骄阳灼热,一切都是疼痛。” “可这位体型庞大的朋友,已成年罗威纳犬, 它不畏惧他舞动长鞭, 拽拉铁链。它拥抱他,亲吻他。” “它的舌尖柔软湿润, 温度恰到好处,仿佛能嵌进皮肤, 血肉深处。让人发出最本能,无法遏制的轻哼。” ‘乖孩子’ 小丑说着, 用他残缺不全的手指去揉|捏它带有洞孔的耳尖, 感受它敏感轻颤, 筋脉鼓动。 ‘你闯进帐篷, 帮我向严厉的团长求情,让我免受酷刑, 我该如何感谢你’ “我的,乖孩子。” 念诵终了,门锁计时器敲响,在仅点燃一盏香薰蜡烛的小屋, 听客做出近期的固定动作。 红发男人按下桌面键钮, 借此通知屋外的蓝胡子。 “增时一小时。”他声音比来前低沉, 喘息穿梭咬字, 忽重忽轻。 “请体谅,T先生,我们这不允许增多与第一次等长的期限, 合同上都写着。不过,我为您争取一十分钟怎样?”蓝胡子提议道,语气谄媚。 屋内,男人狠狠切断通讯,即使他再不情愿,再怒火中烧,他也不得不低头接受安排。 只因这是他仅有的,能够再与‘九号’多呆一会儿的机会。 “您看起来,有话想和我说。” 黑琴谱架前,择明打理袖口,将男人的烦躁不舍尽收眼底。 “您想对我倾吐什么,不必顾虑。您是我的顾客,为您服务,排忧解难,是我的职责。” 话虽如此,他拄杖踱步,长筒马靴束紧裤脚,每一步踢踏清脆,都像轻弹钢刀嗡鸣迷人。 要是跪在这人面前。 念头危险而不可理喻,似蝇虫飞闪即过,趁红发男人失神时折返,纠缠他,唱起纷乱杂歌。 如果跪在这双脚前,他会看清皮革上每道刺绣,尘埃般细密的线头。 而若再俯低几厘,对方只需稍稍一抬腿,便可蹬着他脑袋,脖颈,往下结实坚硬的脊梁。 他听见马鞭抽裂空气,簌簌喝斥,接着落在他肌肤各处,布下灼热的痛。 尊严,地位,实力。曾属于他光辉的种种经受压迫,但讨厌的是,他知道踩踏他的绝无贬低之意。 他会被捧起脸,被赞许地轻抚耳垂,被施舍那句令他胸膛滚烫的······ “您还好么,是有哪里不舒服?” 择明的询问将红发男人拉回现实,出于慌乱,他转移目光,随后却一点点试探着回来,回到面具下的眼眸。 “我没事。”他紧迫应声,“记事起除了人为造成受伤,我就没生过病。” T先生说漏嘴不自知,也就没躲过下一问。 “听起来,您有一份危险的职业。” “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后知后觉皱眉道,“你不该问这些。” “无意冒犯。那么告别之前,我祝您安康,先生。” 择明欠身赔罪,计时器再次到点,可因为男人磨磨蹭蹭,他耽误好几分钟才结束今晚工作。 蓝胡子殷勤迎上前,替他拿外套接面具,态度和最开始相比简直天翻地覆。 “你现在是我们的宝贝摇钱树。T先生虽然一流挑剔,但出手阔绰无人可比,你绝对不相信,刚刚他又额外赏你多少小费。” 择明微笑,沉默着听,看见等候室门前的0781,他热络问候。 “晚上好,先生。今天又是您送我下山?” 0781向来寡言,点头去驾驶专车。 以往这时候,蓝胡子早回去数钱点账,今日却一反常态,跟他进到门后。 “我不想打扰你休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事,想向你请教很久了。”蓝胡子反复搓手,讨好地笑,“就是——就是,你到底给T先生下得什么**药,有什么方法要点、譬如可通用的技巧之类——” 【啊哈】 择明感叹。 【鉴于蓝胡子先生爱财如命的个性,他找我旁敲侧击,迟会早发生】 小屋内不可能装监控,合约要求签署双方严守共处时的所作所言。因此,至今无人知晓他到底用什么留住曾厌弃他的苛刻T先生。 【Z:您说得对。他现在完全如您形容的,是粪堆上欣喜若狂的苍蝇,吆喝别人也来分食】 择明抿紧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半晌后才去思考蓝胡子的提问。 “由我告诉您,是否会不妥?毕竟,您是出于我、T先生中的第三方,若您再透露给其他人,怕是有损落日萨德一直以来的良好声誉啊。” “这······” 蓝胡子五官挤弄一块,嘴前胡须蜷曲翘起。 好在他的宝贝摇钱树施以援手,开口道。 “不如,麻烦您牵线搭桥,让我向其他‘同事’言传身教。我们都定下守口如瓶的誓言,只是互相学习,然后——学以致用,并不违规。” 心头大事解决,蓝胡子舒展了长须,满足送走择明。 到住所已是深夜,忠心耿耿的诺温守灯等候,察觉响动马上起身。 “小少爷!” 他蹭蹭小跑来,活似等主人归家的看门犬,激动抬起前肢。 “您怎么每天都那么迟回来,工作室都关闭了,您也不是去拍照。到底去哪了啊?” “先别问这些,诺温。”择明忍俊不禁,抛回问题,“我不是早让你取钱,去新地方找份新工作,好好生活么。” “我、我、我去了的!可他们都不收我。”诺温的激动抹黑解释,叫人难以相信。但他正陷入担忧情绪,跟择明一路走,一路问。 “昨天您去家里,大半夜却衣衫不整回来,是又有人害您了吗?” “您有见到薇诺娜小姐吗?” “还有还有,您要留那抢劫犯到什么时候啊。” 小仆人喋喋不休,择明照旧使出杀手锏。 他撕下准备好的清单,言辞恳切。 “我缺些材料,麻烦你帮我跑一趟这地址,找一位名叫安东尼的先生。放心,他晚上不休息,就说是我让你去买的。” 诺温合起嘴皮拉链,认真浏览购物条。 “咦?这好像是香水工坊?我记得这家店之前在年轻人中蛮受欢迎,因为他能定制和信息|素相近的——” 巴掌比嘴快,诺温恼怒拍打自己脸颊,恨他又没顾忌到对方感受。 亲手斩断自己正常的未来,剥除象征符号的器|官,卢修斯·芬奇比任何人都恨所谓的‘信息素’与接收器。 “我听说过。” 小少爷在他自责垂头时发话,并不生气。 “正好,我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他在那当学徒。” 诺温松了口气,全然忘记数分钟前追究的事件。他信心十足道。 “好,我马上就帮您买回来。” 挥手目送诺温离去,择明伸完懒腰,用掉唯一的休息时间。 他的忙碌不止在往返城郊的夜间工作。 上楼,换衣,卸去遮掩妆容,他推开仓库门,为戴头套的匪徒送上食物和水。 他没特地锁住、捆住人,只是把仓库反锁,钥匙就拿手里。 “您胃口貌似不好。白天几乎没碰吃的。” 匪徒靠坐墙角,因为头部膝盖的伤暂时无法自由行动。其实清醒后,他没再说过话。 择明替换了饭菜,也不多言,坐到桌前捣鼓着崭新仪器。 大肚玻璃瓶与量杯滴管反射灯光,漏斗研钵依序摆放,大量的花瓣香脂占据货架。而那一丝不苟的学者,一位胆大妄为,略带稚气的创造者,他从不按常规流程操作。 什么时候倒扣盖子凝结精华,什么时候给溶剂滴入浓缩物,在不依靠计时刻度的情况下,他随心所欲仿佛在玩耍。 堆叠积木,期待任意组成的未知物。 糟糕步骤看得匪徒心烦,莫名窝火。 困住他,却不审问不拷打。 照顾他,但止步客气界限。 “你要是想报警把我交出去,最好趁现在。”他冷冷告诫,“不然等我这条腿能动,你和那吉娃娃一样的beta,谁都拦不住我。” 他听到青年小声地笑。 “诺温与吉娃娃,不太像。您的比喻略欠火候,但幽默成分足矣。” 匪徒挺起上半身,碰翻手边水杯。 “我不是在跟你说笑!再等半天一天,我恢复了,我马上就杀了你们两个,然后——” “然后,回去死在另一人手下吗?” 匪徒愕然愣住。 择明有条不紊收尾,合成一瓶茶褐色,剔透洁净的混合液。这才双手交叠,撑着下颌笑道。 “我昨天,受芬奇家邀请赴宴。” “刚开始比较无趣,不过后来发生令人难忘的趣事。 “我被骗进丽兹·美帝奇的一处专属阁楼,与小布丁相处半个钟头。” “而我,毫发无伤回家,没受到夫人的任何指责。从头到尾,她只说先把我送出门。” 三言两语,威力超常,犹如铁锤敲打匪徒脑壳嗡嗡作响。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那条狗它见谁都会咬。” “噢?看来,您认得小布丁喽。” 瞥见青年加深的笑,匪徒暗道不妙,又气又急扭过头。 外界都知道丽兹养了条凶悍杜宾犬。 但鲜少有人知道,它竟叫‘小布丁’这种可爱甜心专属的名字。 紧逼到此是时候撤退,择明抽出一条丝绢,洒上三滴瓶中溶液。 “我并不想囚|禁您,就为审问出您身后的主使。事实上,只要您抬头,就能看到我为您留的窗户。” “从这望去,你会看到基里大街最美的商场彩灯,犹如天鹅群舞,萤火纷飞的夜色。是我想分享您的美景。” 头套下,匪徒眉毛仿佛拧成绳,愈发看不透朝他走来的青年。 “出于对您性命的担忧,我自作主张收留您,待您伤好,尽管走,去哪都无所谓。虽说我记下了您的气味,但······我不过是对它着迷而已。” 别样的感觉顿生,这次匪徒没避开择明的接近,任他扬起手帕,卷起一缕飘香。 这是我。 他诧异不已。 浓郁薰衣草,参杂衰败前的酸涩。 恍然间,他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四肢,躯干,熟悉却在某些时刻陌生得怪异的脸。 待清幽香淡去,他被那变化的气味分子推入白日梦境。 一轮胧月跃出云层,海湾宁静,家家户户制出炊烟饭香。 若说刚才的薰衣草香是一男声的孤高独唱,那当下,汹涌包围侵蚀他的余韵,是一整个乐队的狂欢,气味浪潮勾起最细致的回忆。 他看到自己赤足漫步白沙滩,看到晚归船群扬起千帆,风与夜奏响自由美满的篇章,他聆听,幸福得颤栗。 曾填满冰冷的双目发热,凝出新的物体,是男人难以违抗却极力克制的泪光。 “这真美,对么?” 择明对失神的匪徒说着,摆正碗碟重回桌前。 【Z:恭喜您,主人。您成功仿照人|体信息素调配香水,难得的没炸飞一个器皿】 【我过去出的洋相,别这么念念不忘了,Z】 择明拨弄着小天平指针,在等匪徒回魂的间隙絮叨。 【另外,有一点你没说对。我以所谓的‘信息素’为蓝本,恰恰是想突破它原本平庸的特性】 【人体分泌的化合物,浑然天成的‘香水’,多种多样,让alpha与mega彼此吸引又催生交融欲|望,却使beta排斥在外,噢——】 【听起来,它似乎就是种标志,便于人们分门别类,混淆完整自我。顺便附赠甜头,轻易让两个人牢牢牵紧。这一套,它的兄弟荷尔蒙早玩腻了】 他扫兴哀叹。 【它不该如此吝啬又狭隘,像胡乱摇混的香料,空有横冲直撞的前调】 墙角落传来重重吸气声,择明知道,他的第一位‘试香客’醒了,于是继续前话。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我不够了解您,先生。” “所以,无法为其调制相匹配的出色后调。” 恰在他敛声那刻,连呼吸都在发抖的匪徒彻底回神。 “诺温好像回来了。”择明侧着耳朵听,温声告别,“晚安,先生。请您在这好好修养。” 仓库门关起,匪徒仰头果真看到一扇天窗。 霓虹灯照出紫色夜幕,散落的星辰闪烁。 “是真的······很美。” 他放弃抵抗,紧贴冰冷墙体喟叹。 很美。 无论哪一角度,哪一截面,从底片中任意挑选,美如画卷。 纳西索斯扑在床上欣赏他的照片,尽量无视一边走来走去和人通话的杰丽。 “什么叫突然辞职?他不是已经约好,要和我们一起去罗佩岛,专门跟拍纳西。” 杰丽少有地动怒,嗓门甚至粗了些。 “不要浪费时间解释,现在要么把他找回来,要么再联系一个摄影师。对,原先那——什么?已经被同行的那个演员抢走了?” “行,别说了,我自己想办法。” 女人踩拖鞋,踩出炮火连天的架势,她切断通话直揉眉心。 几天前,她带纳西谈好一场户外节目。 受邀者包括数位声名大噪的歌星、作曲家,还有小众领域的拔尖人才。三天两夜,在岛屿上度过,主要拍摄全员间的相处,展示不一样的面貌。 由于纳西索斯出写真消息在前,这等拍摄良机,绝不容错过。 可谁料公司安排好的摄影师无缘无故毁约,交完违约金就走了。 “找不到人拍我?” 少年声音沉闷,似乎心情不悦,杰丽连忙宽慰。 “别担心,我马上找个更好的。” “能把我面貌的美一比一,甚至翻倍拍出来?” “这······” 怎么纳西索斯听起来还挺高兴的? 杰丽语塞,隐约觉得自己判断失误。 而她的预感果然正确。 纳西索斯翻过身,昳丽脸庞绽放笑容。 “这不是有现成的么。”他亮出掌机页面,赫然是‘卢修斯·芬奇’的单人半身像。 “你说的,百年难遇的宝贝。赌|桌上黑桃A。” 56 驳斥的声音是duh!-09 你必须是…… 黑桃A, 一副扑克剔除鬼王后最大的点牌。 赌桌之上谁先得了它,谁就能最早扭转乾坤,夺下桂冠。 对于一场热度不小的外景节目, 临时请来的跟拍摄影师——卢修斯·芬奇, 是否是张黑桃A, 杰丽难下定论。 但对亲自指定的纳西索斯,她敢说, 这是百年难遇的惊变。 前往罗佩岛途中, 她按捺不住追问。 “我还是想不通, 纳西, 你怎么挑中他了” 航行器隶属公司,全透明机舱映照乘客一举一动。纳西索斯陷在藕色沙发里,粉蓝套装将人包装成夹心糖果, 他咬着吸管回答。 “他拍我拍得最好看啊。” 杰丽若有所思, 又问:“是我记错了吗?上次声称绝不再与他合作的, 是你么?” 纳西索斯眼睛一瞪, 懒得争辩。 “至少, 他不会色眯眯盯着我。” 将种种归咎为mega的敏感,杰丽笑而不语,低头浏览台本。 《海与我》,一档生活类户外记实节目, 主题是挑选各地具有代表性的海港岛屿, 邀请名人体会风土人情, 组队竞赛,展示自我。 内定四名嘉宾外,节目组通过公开投票额外选一名空降嘉宾。 虽是打着真实旗号,固定台本和定位必不可缺。譬如这次, 纳西索斯被安排‘第二向导’角色,要与其余嘉宾大量互动,引路解说。 本次地点罗佩岛,是纳西索斯完成‘神之一跃’的拍摄地。 那部战争片里他饰演一位父母双亡的年轻中尉。 幼时因弱小受尽欺辱,艰难独活,考入军校后不懂圆滑,调去偏远战线。 在这,他发现埋伏大量敌军,凭谋略勇气率领区区五十人扛了数月之久。 奈何寡不敌众,弹尽粮绝,为让战友等到救援,他铤而走险独自行动,从悬崖闯进敌方基地,并在这释放信号弹。 他纵身一跃落海,像钢铁无坚不摧,以血肉之躯迎接炮火,眼中的光比太阳灼热,无悔赴死。 电影上映即爆火,制作方后来公开花絮,片中所有高强度训练,复杂打戏,包括令专业人士咋舌的‘高空跳海’,全由纳西索斯亲自上阵。 他任劳任怨,吃苦耐劳,没有一帧镜头是用高级系统制作。 自此,他的名声跨过又一高峰,坚韧形象深入人心。 航行器停,舱门升起,风流裹挟腥味扑面。 纳西索斯五官快皱在一块了。 “真臭,我就不该听你们骗。这鬼地方我来一次就够受。”他嘀咕着。 他不情不愿换好沙滩鞋,在杰丽陪同下与节目组见面。 导演是位随和亲切的中年男人,头顶草帽脚踏凉拖,见到杰丽当即跳下移动车。 “再次感谢您与纳西索斯先生,肯赏脸来我这小节目。” “哪里,应该是我们该感到受宠若惊。” 少年挂起职业微笑,熟练屏蔽耳边的客套话,左顾右盼。 摄影棚位于港口,逃不出炎日与海风掌心。他是第一个抵达的,不见另外三人与神秘嘉宾踪影。 “关于我们原先谈过,专门为纳西申请一位摄影师的事。”杰丽步入正题,眉心微拧,“抱歉我们临时变更了人选。” 总导演摆手,宽慰道:“请别有负担,专人跟拍我们有先例。只需对方与贵公司一样遵守合约,不干扰录制,不擅自透露,不发布未经剧组允许的内容,全地上下任其通行。” 杰丽放心一半,转而引导演到影棚角落。 “只怕,我们这位摄影师会引起争议。我开门见山地说吧,他是‘那个芬奇’。” 导演抚平嘴角弧度,斟酌数秒复又扬起。 “有所耳闻。贵公司选他自有道理,我仍是那句老话,望他能遵守规则。”导演扶正帽檐,摸裤兜忍耐烟瘾,“实际上,我也想见一见这奇人······他到底是怎么样的?” 晴天撑雨伞,公路推小车,走走停停受景色勾引。 这便是导演口中的‘奇人’。 海湾两公里外,择明为蚂蚁拍照,一再受诺温催促。 “小少爷,您再不快点,我们就迟到了。” “再等等。”择明单手拿相机,蹲地全神贯注,“它们马上要翻过石头,克服征途第一难关了。” “小少爷!蚂蚁有什么好拍的!” “您好不容易才有份新工作,该争取抓牢,迟到会留下不好印象。” “我们带的东西这么多,徒步走要好久呢。” 小仆人苦口婆心,殊不知劝戒对象是故意拖拉,盘算着要跟蚂蚁大军归隐山林。 【Z:今天天清气朗,交通顺畅】 【所以?】 【Z:如果您以路上堵塞、船票延迟为晚到借口,并不成立】 择明暗笑系统不愧为操心第一者,诺温也要甘拜下风。 他左手凑向石块。 几只工蚁顺势爬上他食指,浅红触角试探各处。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认为蚂蚁为代表的昆虫,个体间没有特殊纽带,即情感交流。它们捕食筑巢,分工合作,哺育下一代好侍奉蚁后。支撑它们完成这些的,是名为气味的语言。因此,它们甚至能提前数天预知风暴,迁移囤粮。” 诺温呆立,脑中交织两种声音。 小少爷为什么和他说这些。 再不动身他们就要迟到了。 求知永远可轻易压过其他一头,诺温弯腰观察蚂蚁,提问道。 “真只通过闻味道?” 蚂蚁翻过择明指腹,当他是块石头攀登,它探头探脑,察觉不对便及时退缩换路。他看着这谨慎小勇士,眼露赞许。 “不完全是,但绝对主导。这便是它们的迷人之处。” 诺温毫无防备被带进弯沟,学着蹲地,也想抓只蚂蚁上手。 “小心。”择明拦下这小傻瓜,含笑提醒,“这是‘爆炸蚂蚁’,你吓到他就等着被酸液溅满脸吧。” “啊!会爆炸?” “小少爷快!快丢掉、丢了它·······” 无视小仆人的大呼小叫,择明送蚂蚁回到平地,轻拍裤腿。 “多谢警告。”他对蚂蚁低语,撑好雨伞。 “这将会有场暴雨。” 雷电交加,疾风似箭的大雨。 “各位放心,我提前查过,今天天气绝对稳定。不可能下雨。”摄影棚内,总导演面朝五位重量级嘉宾,谈笑自若。 “没有突发情况,这岛上也热得我头晕。” 说话男子束着长马尾,唇钉鼻环反光,浓妆妖艳夸张。艺名与脸庞不及纳西索斯深刻印象,如若提及他设计的服装,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宽宏大量,慷慨心善的芙蕾雅。”总导演玩笑般行最高礼,“你我不是第一次合作了,还不知道我一向未雨绸缪,哪舍得亏待您。” “哎!别说得我跟你很熟一样,我今天特地过来找好男人呢。”芙蕾雅声调上扬,暴露粗犷本音。 纳西索斯在镜头意外直翻白眼。 继与卢修斯·芬奇见面后,他的倒霉运接踵而至,接连让他碰到怪胎。 “嗯——让我先预筛一遍。”芙蕾雅食指点唇,**目光在众嘉宾身上扫过。 人鱼歌手爱丽儿,娴静可爱的已婚mega。 魔鬼作曲家‘代号T’,来历为业界之谜的寡言beta。 以及······· “您好,我是纳西索斯。您就是为丽兹·美帝奇设计‘钻石之夜’的大师吧,久仰大名。” 少年主动问候,语气大方弥补声线不足,和同类mega相比,好似草莓雪糕与香草刨冰。 一个香甜软糯,容易疲软。 一个清新怡人,弥久历新。 “噢~我喜欢你。”芙蕾雅握手摇晃,“不过和你天天腻在一起,我一定自卑致死。我能叫你小纳西么?宝贝纳西,亲亲纳西?” 难挡热情,少年收手摸摸脸颊,这才有了羞赧样。 “粉丝才这么喊我,我怪不好意思。” “我坦白了!我是你粉丝。听我说,我做梦都想给你亲手设计一套衣服。现在开始,你得喊我小亲亲。” 浓妆艳抹的高大男人,自来熟地勾上他肩。即便厌恶,纳西索斯微笑照旧。 为了工作,也因杰丽提前做足功课。 他知道‘芙蕾雅’对自己没兴趣。 这是取向为alpha的alpha。 芙蕾雅:“爱丽儿亲亲,我听说你马上要出新歌了?” 受到搭话,歌手颔首如绵羊温顺。她发出云朵一般的声音。 “是的,但我身体不适,不得不拖累公司的大家,发行期后延了。” “哎呀呀,千万别累着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芙蕾雅态度顿改,嘘寒问暖满眼宠溺,却始终不与她握手。 还算聪明。 纳西索斯暗戳戳给男人打高一分。 成婚意味着mega被标记终身,双方对彼此身上的气味更加敏感,更易被激起占有欲|望。 “话说,怎么还不出发?人到齐了吧。” 作曲家代号T冷不防出声,长裤长袖俨然活在另一季节。他体格瘦削戴着墨镜,乍看之下像名专职司机。唯独一头红发,柔顺亮眼。 四人聚齐,随行摄影其实已开拍。迟迟不推进主题,难免令人心生疑虑。 总导演站镜头外,举起提示板。 ‘神秘嘉宾马上到场,敬请期待’ “哦?真神秘,官方账号一直没公布投票结果,看来是个大帅哥。”芙蕾雅捧脸心神荡漾,原地小跳一段踢踏舞。 仿佛为印证他的说法,砂石路尽头骚动如浪花匍匐上岸,卷起一波又一波惊呼。 跟随狂热飞奔的芙蕾雅,纳西索斯瞄了眼,兴趣缺缺。 那是克兰·芬奇。 来者与杰丽的预测截然不同,但他无所谓。 他在意的,还是那晚宴会他被请下楼后,克兰如何处置触怒丽兹夫人的‘罪犯’。 “您,您好。” 衣角受人扯动,少年转身,发现爱丽儿脸色涨红,递上丝绢。 “能不能请您给我签个名。” 觉得难为情,她垂下头解释,睫毛猛颤。 “我就自己收藏,绝不给其他人。” “正好,趁没人注意我俩。要我写赠语么?”纳西习以为常,爽快签字。 “嗯。就是那句,那句······” 屋外喧嚣不停,女孩声若蚊蝇,纳西索斯听出几枚字眼,倏然抬头。 “什么?” 爱丽儿吸气,鼓起勇气念完。 “就是那句——‘小心了,伤害我,嫉妒我的。我能是裹满糖霜的毒药,埋伏泥地的恶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少年点头应声,书写放慢。 没想到,表面乖巧怯懦的爱丽儿竟看过他的出道作,记住一个出场不足十分钟的配角。 记住一个早熟恶童的台词。 笔落勾点,那位国王的巡游临近尾声。 金发青年径直朝他走来。 “幸会,克兰·芬奇。您不必费力介绍,我们全家都是您的骨灰粉丝,您真该看看我父母收藏的纪念礼。” 分明见过还硬装初次会面,纳西索斯强忍呕吐欲回应。 但不可否认,克兰·芬奇是天生交际能手。 他会令所有接触过他的人由衷敬佩,喜爱上他。 爱上他的才华横溢,他的谦和礼让。 港湾行至山脚,他用幽默谈吐炒热氛围,几个镜头中连T都主动和他对话。毫无疑问,他迅速俘获了一众嘉宾的心。 除某特例外。 本该作为‘第二导游’,纳西索斯落在最后,有意闪躲飞行拍摄仪,脸色不佳。 海湾摄影棚内,杰丽察觉不妙。 “纳西这孩子,今天表现有些消极。” “我再三交代本地向导慢慢走,且路段位于观景林,阴凉通风。何况,他是纳西索斯啊。”总导演气定神闲,猜测道,“所以,会不会是克兰太出风头了?” 深谙少年脾性,杰丽并不赞同。 有谁揽活纳西庆祝还来不及。 思忖间,入口出现一道身影,杰丽顿时哭笑不得。 她想,她找到少年悻悻罢工的原因了。 而她领着姗姗来迟的‘原因’,乘车追上山腰歇脚的队伍。 休息时间,拍摄仪识趣避开两名mega。纳西索斯靠坐躺椅,开口一句。 “滚,我把你解雇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杰丽:“纳西——” 纳西索斯:“你是不是真以为我做慈善?同情你扫地出门后没饭吃?连续两次耽搁我几小时,好玩吗?” 再一看择明大包小包,少年火苗暴窜。 “你、你是来度假吗!?” 雇主怒火滔天,如果诺温在场,早点头哈腰拼命道歉。 可惜他被择明留在影棚,只能胡思乱想干着急。 “我并不这么认为,阁下。” 青年的淡定在纳西索斯看来就是目中无人,若非节目录制中,他一杯冷水就泼去。 “迟到是我过错,我深知辩解无用。”择明说着捧起古董相机,示意道,“所以,恳请您给我机会赔罪,无偿拍摄。结束后我自会消失在您眼前,彻底的。” 一席话出其不意,不止纳西索斯,杰丽难掩诧异。 趁二人怔愣,择明掏出宴会那晚摔坏的掌机。 “感谢两位好心选我合作。但我其实已停业多日,收到通知又因故回复不了,所以,只能今天赶来。” 罗佩岛偏远,普通人以寻常方式抵达,短则半日多则一天。 “难怪。”杰丽笑得无奈,“我看您已读消息却不回复,派人上门也没响应。” 依卢修斯某方面的固执,他肯定没想到用星光之类的平台联系。 “怪我,没留一个便捷通讯。”择明深深鞠躬,“能再次为纳西索斯阁下拍摄,我受宠若惊。当然,您若觉得赔偿不够,尽管‘加价’。” 小少年很好哄,斜睨他哼气。 “我要你这三天给我跑腿。” “我的荣幸。” “我渴了,要喝石榴汁。” “好,我去替您买一杯。” “哼!加冰沙和布丁,如果卖不到你就滚着下山。” “悉听尊便,阁下。” ······ 杰丽不禁啧啧称奇。 成年期越近,纳西脾气越怪,上一秒阳光灿烂,下一刻闷雷作响,任性起来是她也难招架。 卢修斯的安抚有如神助,令她费解。 这边择明走远,某一高大人影取代。芙蕾雅蹲在椅边探身偷瞄,贼眉鼠眼。 “嘟嘟——雷达响,纳西宝贝。跟你讲话的忧郁小帅哥是谁?” “是我摄影师,专门拍我的。” 纳西索斯毫不避讳,甚至沾沾自喜。他在欣喜自己的美将更广为人知,载入史册。 芙蕾雅嗷呜怪叫,听得纳西索斯鸡皮疙瘩爬满手臂。 “所以传闻是真的?你有位神秘摄影师,负责你惊天动地的新写真。我原以为你是找克兰小可爱家的团队呢。他是谁,叫什么?啊哈,先别告诉我~我要自己认识他。” 声音惊动克兰·芬奇,他下意识望来。 微笑僵滞又恢复,间隙极短,起因是他与手捧果汁的择明目光交汇,晴天霹雳。 【‘我真是见鬼了又遇上他’,克兰先生刚刚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Z:您说的是,主人】 派对不欢而散,卢修斯完好无损没受指责,最震惊的不是麦肯,而是宴会主持克兰。 没有谁比克兰更了解丽兹的心狠手辣。 家族曾有个小孩不慎踩到她裙角,翌日那家人资金全断,公司破产,不得不搬出城区谋生。其余人为自保,只能与他们断绝往来。 然而那一晚,对弄乱阁楼冒犯爱犬的卢修斯,她居然不痛不痒说了句——‘把他请出去’。 “好,大家休息时间结束,我们该出发喽。” 皮肤黝黑的向导招呼,嘉宾与工作人员集合。 发现多出一人,私语窥视陡增。 可择明身处镜头外,混入拍摄仪中,和他接触便是破坏录制,只能望而止步。 在场唯有纳西索斯心情畅快,他顺利接过克兰的导游一职,介绍山顶风光。 “那片空地,是当时我练习的地方。” “是练什么啊?”爱丽儿难得开口。 纳西索斯耸耸肩。“射击,搏斗,还有战军姿,差不多军校练的都在我清单上。” “你可真不容易。”代号T翻过矮墙,依稀可见密集的弹孔刮痕,唏嘘不已,“换做一般人,早哭天喊地了。” 若是mega,开始就不会答应。 “特别是那一跳,宝贝你简直跳进我心里!” 本是芙蕾雅无心的崇拜之语,却让少年抿唇掩盖不自然的笑。 说话间队伍沿梯而上,抵达最终地点。 银河瀑布,‘神之一跃’取景点,经过装修扩建,现已成了当地最热蹦极体验台。 纳西索斯右手藏兜紧紧攥住,指甲嵌入掌心。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果不其然,向导绘声绘色介绍其性能,为嘉宾答疑解惑,即刻宣布。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是今天给大家的第一场考验。瀑布下有提示,谁早动手,谁就先得到这三天里最有利的道具哦。” 57 驳斥的声音是duh!-10 你必须是…… “纳西, 听话,快出来。” “你在厕所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想想公司, 想想你自己的前途。” 隔间外, 杰丽的劝导如苍蝇厌烦。纳西索斯拉下脸不吭一声,任对方从敲门变拍门。 “我不去!”他忍不住大喊, 声嘶力竭,“我敏感期,身体不舒服。” “可前面你精神抖擞, 会走能说,现在听着也不像生病。唉——” 杰丽苦于两头顾, 既要提防偷听, 又得费尽心思说服翻脸的大明星。 “我说、不去、就不去!” 门后抗议声尖锐, 透着破罐破摔的怄气。 二人僵持中, 择明敲开外门。 “纳西索斯阁下排在最后,其余成员正做热身准备。爱丽儿小姐选择弃权,她与克兰先生组队。” “我也弃权,随便拉一个人跟我拼组。”纳西索斯连忙出声。 “别太过分了,纳西索斯。”杰丽冷下语气,“你和爱丽儿不一样。你没有弃权这一选项。你难道想让所有粉丝失望吗?” 啜泣钻出少年臂弯,飞跃上方清晰传至门外两人耳边。 “我知道, 可是······” 身体锻炼,艰苦拍摄,嫌恶至极的交流宴会,以往种种没让少年崩溃,今日却因重演自己的神之一跃失控,遭遇形象危机。 一阵抽噎过去, 纳西索斯清醒些许,说话附哭腔。 “就算我硬着头皮跳了,那我的表情、我害怕时丑得要命的脸,会全程转播给所有人。” 飞行拍摄仪小如鸟雀,速度快且灵活,追踪他捕捉所有动作表情,易如反掌。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说了,我不行!” “你——” 择明扬手,打断杰丽蓄势待发的教训。 他靠近隔间,音量特地放轻。 “若您担心恐惧会有损您形象,我有一计,保准有效。不知您是否愿意一试。” 寂静放大杂音,水滴砸落,喘息紊乱。门后最终窸窣响动,咔哒开锁。 纳西索斯眼眶周边全红,泪花点点,楚楚动人。 “是、是什么。”他还抽噎着。 择明一拍挎包,亮出满满化妆用品。 少年嘴撅起比天高,那眼神仿佛在愤懑填膺责问——你居然要让我化妆? “这是最后通牒,纳西,乖乖听话。否则,不要怪我通知德林杰先生。” 纳西索斯瘪嘴,认命到黑发青年身前站直。 “请您放心,既然是我能用的,您也一定可以。”择明点点自己脸颊,意有所指,“绝不会用让您过敏的东西。麻烦请先闭眼。” 心知无力反抗,纳西索斯缓缓阖眼。 他感到柔软海绵蹭过脸颊,奇怪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掠过鼻尖。 起初香甜,溢满清新果味,中间犹如拉上帘幕过度,沉淀雷雨前夕的氤氲水雾。 味道亦幻亦真,而在他脸上作画的粉刷匠,一位呓语者,嗓音飘渺。 “我曾为拍摄接触到某一古老氏族。” “他们热情招待我,邀我巡游打猎,分享食物,留我共同生活。” “在那里,我参与了一次祭祀庆典。他们用植物研磨汁水,给猎物战俘放血收集,如此制作颜料,涂抹脸颊身体。” 野蛮绘图浮现,纳西索斯不由得蹙眉。 那画家笑了,指腹抚过他前额,温煦熨贴入心。 “他们延用着‘化妆’最原始的魔力。” 魔力? 纳西索斯不自觉跟念。 “如今人们化妆,为弥补面部缺陷,为点亮五官优势。魅惑,可爱,清纯,冷厉,选择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轻而易举,可谓千变万化的魔术。” “可他们早已忘却,先人将自然之物附着肌体,描摹填色,其实仅为表达一个意思。” 毛刷触碰眼睑,痒酥酥舒服进心坎。少年小幅度张嘴。 “什么意思?” “征服。” 纳西索斯睫毛颤动,险些睁眼。好在一只手即刻覆上,防止他眼球被戳。 “对敌方部落,对凶悍猎物,对所有带来危险和伤害的祸患。他们以荣誉为光耀恫吓,以不屈做甲胄抵抗,恐惧?或许有吧,但只要涂抹这些颜色,袭承自然无所不能的魔力,人也将所向无敌。” “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声音停手挪走,灯光透过眼皮,染红视野。 纳西索斯迷迷糊糊睁开双目,迎光映入一张苍白笑脸。 “一份伟大无畏的作品,就此诞生。”择明满眼欣赏,与在山脚赏鉴蚂蚁如出一辙,“时间要紧,还请您快些过去集合。” 可少年脚底粘地,先是抚摸脸颊,后又刮擦额头。 “我现在怎么样?”他试图辨别经纪人的表情判断情况,孰料对方沉默点头,继而推门。 “很好,和平时没差别。来不及了,我们快去。” 经纪人与摄影师一左一右在前,纳西索斯咬牙,头顶压力迈步。 跳台亭旁,芙蕾雅瞥见他们顾不上脱牵引服,单脚蹦来。 “宝贝纳西~你去这么久没事吧?” 踏进摄影仪下,自觉切换状态,纳西索斯扶住摇晃的男人,笑嘻嘻解释。 “谁让我嘴馋,一口气喝完整杯冰石榴汁胃受凉,幸好没大碍。不然就错过我最期待的环节了。” 未等芙蕾雅回应,一旁擦水的克兰插话。 “纳西,不行的话不要勉强哦。瀑布下方水花冲击较强,我刚才没及时睁眼,不得不跳两遍看提示。” 谁跟你熟到能互用昵称了? 职业素养阻拦心声,纳西索斯唇角一扬,故意踱至强壮alpha面前。 “我的话,一遍就够。” 对挑衅,克兰一笑而过,伸手邀请。 “还请您快让我们瞻仰学习。” 大步登台,脚踩地面噔噔响,纳西索斯骄傲翘着小脑袋,内心发疯。 他在干吗? 他和克兰说了什么? 一遍就够了? 心脏是他胸口装的定时炸弹,滴答滴答宣告死期。 “呃,先生,还没到您呢。” 听见工作人员询问,纳西索斯恍然转头。 卢修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浅浅笑意依旧。 “我有拍摄任务在身,还请谅解。”择明轻拍手中相机,“但如果我雇主说不需要的话——” “你留下。”纳西索斯发话,语速快得不可思议,“等会儿还要拍我的‘凯旋照’呢。对了,你小心点,别闯节目组镜头里。现在帮下我。” “遵命,阁下。” 得到指名择明当仁不让,他接班服务员,逐一替少纳西索斯穿戴护具。 为人戴上薄壳头盔时,他借此贴近少年耳语。 “我跳过比这高一倍的距离。” “请相信我,在心跳最快的时候睁眼,您会看如您一般动人心魄的风景,弥久不忘。” 迷惑交织不悦而起,镜头下,纳西索斯不得已放弃追问。 风景怎么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带着疑问演绎镇定上台,跃跃欲试,少年驻足跳跃线,拼命克制胸腔鼓胀。他现在就觉得心脏跳得快炸开了。 “准备好,十,九,八。” 机器倒数,每一下如凿子剜他脑门。 情绪极端不安,引发死前幻想。 人生幕幕,忽闪而过,带着他的喜悦忧愁,愤怒绝望,和曾在‘纳西索斯’皮下蜷缩的血肉,气弱声嘶,挤出的一声声悲鸣。 “七,六,五。” 无法解释,离‘死期’越近,脑中越响亮的,竟是那个人的声音。 ‘您是无可替代的艺术品’ ‘一份伟大无畏的作品’ ‘就此,诞生’ 瀑布水雾上飘,混入残留脸颊的暗香,新的分子骤然迸发。 少年来不及辨认,力量刹那间涌遍四肢,久远的训练记忆苏醒,他做出全场始料未及的动作。 后退几步,转身面朝众人。 抢先倒数一出膛,像颗子弹旋身跳下。 高空坠落疾速压缩景象,模糊时间快慢。 纳西索斯心率急促,快起跳前数倍甚至还有升高趋势,但他神情一如情绪镇定,睁着眼迎接安全绳抵达极限。 触底点正对瀑布中端,在这,水声汹涌震耳欲聋。 他的影子穿梭洪流,双臂是鹰的一对羽翼,宽广强劲,搅动风云。 如果神话是真,传闻中的天空使者翱翔苍穹,来去无阻,每每垂首俯瞰,所见光景定然与他重合。 纳西索斯深深一吸气,心骇自问。 渺小如他,怎么能与这风景相提并论。 底处湖泊光线晃眼,细看原来是剧组用灯照亮一串数字。 记完提示那刻人受绳牵引上拉,双脚回归地面却像踩在云端,飘忽不真实。 “太漂亮了,纳西!那一跳、简直是战神附体,神之一跃重演,啊!” 芙蕾雅尖叫狂拍掌,迫不及待想献上庆贺拥抱。 纳西索斯连忙抬手婉拒。 “我身上湿漉漉的呢,你才擦干抱抱就免了。而且刚刚我抢跳,其实发挥不太好。” 说完话,他连连回想检查,生怕暴露声音里挥之不去的退缩。 “你这都叫发挥不好,那我该把脸往哪放?”第一个跳的代号T幽幽反问,裹着小毛毯嘴唇发抖,“你掉下去还设计翻转动作,我在半空是蜷成西瓜虫鬼哭狼嚎。” 纳西索斯一怔。 他真做到了? 嘉宾里,那位隐藏粉丝情不自已,两腮发红为他高呼答案。 “真的很棒!比您电影里的还神勇!” 爱丽儿的夸赞像引绳,瞬时拽回少年的混沌心。他扬起练过千遍万遍的笑,两指碰碰眉梢敬礼。 “别的不说,一次通过我确实做到了。” 人群簇拥的少年,自信由内而发,光彩闪耀胜过钻石珠宝。 那模样,杰丽无法从朝夕相处的记忆里找到任何相似的。 少年起跳开始,她掌心就沁满冷汗,如今想对一旁的‘最大功臣’说什么,只会双唇翕动。 粉色战斧失神噤声,天空则沉落轰鸣,像巨人的脚步逼近。见她始终沉默,择明撑开伞。漆黑布料倾去一半,幽影遮蔽头顶。 “果然,要下雨了。”他欣然道。 一场暴雨,如约而至。 据传是西南方向的风潮所致,所以勘察不到,更说不准什么时候停。而罗佩岛群山封锁景点,上不让出,下不准进,剧组猝不及防分隔两地。 所幸导演随机应变,远程指挥山顶队伍,更改原定在港湾的拍摄计划,换为最后一程的山庄游。 山庄历史悠久,曾是当地居民为抵御星际海盗建立的堡垒,后来军队出征驻守,治安日益渐好,堡垒成地标景点,专供大人物借住。 沐浴换衣的时间总算摆脱拍摄仪,纳西索斯一进门便堵住择明的路。 “快给我卸妆。” 他气鼓鼓的,脖颈泛红。 在少年心底化妆出镜仍是一件奇耻大辱,耿耿于怀。 可打量他,择明双肩耸动,扑哧笑了。 纳西索斯:“你!你又笑什么!” 黑发青年食指点上脸颊,眯着眼,令人联想到奸计得逞,叼肉舔血的狐狸。 “我说过。” “我绝不会用让您过敏的东西。” 大脑足足空白数秒,纳西索斯才思绪重连,察觉话中含义。 杰丽后一步进门,予以强有力的佐证。 “他没有给你涂任何东西,纳西。你根本不用卸妆。” 纳西索斯听不见,双脚扎进地毯里挪不动。 他在判断心口打转的那团情绪成分。 被戏耍的愤怒? 被欺骗的憎恶? 不知道。 宕机中视觉正常运作,纳西索斯看着择明拿来毛巾,为他仔细擦拭发丝。期间几次碰到他后颈他都像没有知觉,无半点反应。 “感觉如何,阁下。您终于完成未跳出的完美一跃。”择明似漫不经心地调侃。 窗外闪光劈裂暗沉天幕,照亮杰丽与少年同样愕然的脸庞。 “你······说什么呢。”杰丽强颜欢笑,奈何震惊超出上限。她把自己重重丢进靠椅,捂眼改口,“你怎么会知道。” 名扬天下的神之一跃,其实是由多次失败拼凑,人为加工的假冒品。 败绩主角是纳西索斯无疑。他一次比一次跳得艰难,最后光是站崖边都几近昏厥,颤颤巍巍。 “我好歹算半个行内人。何况对纳西索斯阁下,我一向上心。”择明解释着。 【Z:您或许忘了,您曾亲身体验过才是关键所在】 择明嘴角勾了勾,拿浴巾给纳西索斯披上。 “看起来您的‘魔法’很成功。您已征服了一位敌手。” 少年嗯一声,紧盯他懵里懵懂,被送进浴室还回不过神。 他的经纪人半斤八两,与择明无言相对,不复粉红战斧的雷厉风行。 体恤两位今日历经波折,择明最终主动退场。他住在拐口处的普通客房,距纳西索斯的豪华包厢足有一条走廊跨度。 玛瑙墙过道空旷,静得可让脚步荡起回音,他的独唱渐渐变成双人合奏。 长廊另一头,克兰·芬奇迎面走来。 “晚上好。”金发青年率先问候。 “晚好,芬奇先生。” “你我间用什么‘先生’。和从前一样不就行了?” 择明笑而不语,微微鞠躬作势绕开人。 对他行动有所预料,克兰侧身有意阻挡。 “这次是找到固定工作了么?没别的意思,我替伯母和薇诺娜表姐打听。” “临时赔付罢了。等拍摄结束,我就与纳西索斯阁下分道扬镳。总不能一直打扰拖累人家。” 听他自嘲,克兰惋惜轻拍他肩。 “没事,要是这份工作不行,你来找我。虽然伯父现在依旧生你的气,但偷偷帮衬你,我还是有自信不被发现的。我们是一家人。” “感激不尽。我很庆幸,能有您这样的亲人。” 二人面对面微笑,像两条深海鱼狭路相逢互吐泡泡,不闪也不避。 可彼此道别擦肩而过后,克兰却又叫住择明,忧心告诫。 “哦对,虽说这岛周边有军队防线,但偶尔,还是有阴险海盗偷|渡上岸,为非作歹的。请千万小心。” 58 驳斥的声音是duh!-11 才能认出…… [风暴之心:我有三个仰慕他的理由。首先, 他眼光风格新奇超前。我看过他所有作品,就算是匿名发布,我也一眼能认出] [风暴之心:第二点是他与众不同的性格。我敢说, 世间找不出另一个能同时拥有他的沉稳、独特、果断,以及最难能可贵,敢于突破常理的强大勇气] [风暴之心:最后是出于我的私心。他曾在我最迷惘的时候点拨了我, 像一束光。或许他已经不记得, 甚者根本没印象, 但是!对我来说] ······ 长篇大论拉不到底,屏幕外纳西索斯一皱眉,关闭页面。 他忙于工作,风暴之心则是名军校生。他们平时其实聊天甚少, 只有互发消息后等回应的份。 然而自打他展现对好友偶像的探究欲后,这家伙不仅秒回,消息还动辄几十字、几百字。 譬如现在。 因昨日一事在山庄浑浑噩噩度过整夜,他清晨醒来立马戳了好友窗口,问了句‘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至于提问的主角,卢修斯·芬奇, 正在餐厅内走动,帮晚起的人准备早饭。 手中银叉扎破溏心蛋黄, 纳西索斯的目光也随那道身影来来回回搅动视野。 长裤乌发一般黑,白衬衣崭新如初,只在领口秀着朴素花纹。如路边不起眼的旧指示牌, 旅人特地去找才能发现。 与同家的克兰相比, 当真天壤之别。 “真不好意思,还要你帮我端这些。”歌手爱丽儿在座位上感激。 “是我应该做的,请小心烫。还有, 我专程向厨师要了一份点心,望合您胃口。” 相隔数张圆桌,纳西索斯依旧观察到爱丽儿的神情变化。 惊喜,诧异,随后望向侍者半信半疑。 “工作劳累,还请您多多注意身体。现在是秘密的关键时期,不是么?” 那两人以对视达成某种共识,相视一笑,由爱丽儿重启谈话。 “真的非常感谢您,我是指······所有的事。我之后还能麻烦您帮我吗?” “乐意至极,小姐。” 对话尚未结束,大堂外已传来热切呼唤。 “卢——修——斯——快来帮我看看,今天我该配什么颜色好呢,噢~” 芙蕾雅半空大跳登场,两手各拿一条皮带,直奔青年身边。 “快看快看,这条是磨面皮蜥蜴纹的,虽然整体压抑但扣头是我最喜欢的纯铂金色,这小宝贝是珠面皮哦,颜色上嘛亮一些······” 明明完全一个样。 纳西索斯腹诽,愣是不知两条黑皮带差距。 “我倒是一直困惑,为什么您不用背带和薄羽坎肩。那样的话,谁能拒绝一位真正的战争女神?” 艳妆Alpha看青年的眼神犹如熊见着蜜,来不及大快朵颐就先醉得晕头转向。 芙蕾雅的确转圈了,继而扒在‘蜜饯’身上,搂紧人脖颈,黏黏腻腻。 “你怎么能这样!我发过毒誓绝不会轻易爱上比我瘦比我矮的,你是在逼我死后下地狱,卢修斯。要是你是脱衣舞郎多好,我能把小费全塞你裤边。” 莫名心火作祟,纳西索斯用力一推餐盘,成功吸引所有注意。 “您用好餐了么?”择明若无其事询问,收获冷眼一枚。 “我要回房间,反正早上没有拍摄。” “但副监督昨晚说,待会儿大家一起集合去参观。”爱丽儿小声补充道。 “十点的安排,我九点五十出来正好。”纳西索斯铁了心,晾下专属摄影师自己大步离去,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轰的一响。 芙蕾雅:“真让人意外啊,纳西宝贝也有起床气?” 爱丽儿:“那应该不是起床气吧。是不开心吗?” 若由愤愤离席的少年亲自回答,他必定占牢两者,并附上烦躁一项。 厘清躁动缘由是仅次于抚平它的难题,偏偏在他最需单独冷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紧不慢,不轻不重,让他知道自己在跟着,告诉他没有准许绝不会越界。和其主人一样的风格。 纳西索斯最终放慢了速度,也改变前进方向。 “你不继续留着去伺候他们,赚小费了吗?” “您误会了,我招待那两位是因为他们是您的友人。” 择明温声解释,换来少年的止步。 “我什么时候说他们是我朋友了。”纳西索斯不可思议道,“只不过在同一节目,比较好相处而已。” 看出青年嘴唇微动,还想说什么反驳,他一不做二不休跺脚命令。 “打住。我不想听。我没让你说话你不许说话。” 对方乖乖照做,微笑闭嘴,随后一路跟在他身后当只安静跟屁虫。 “这就是你房间吧。” 没有声音。 “杰丽肯定在我那办公,我带你回去她立马会要我拍照片,所以,你懂吧?” 四周寂静。 “喂,说话啊。” 问话无人应答,纳西索斯转头见择明笑吟吟,顿时产生挖坑自己跳,搬石砸自己脚的恼怒。 “好了,你可以说话了!” 择明识趣递上磁卡。 “我仪器的部分零件要更换,能否请您在我这小坐片刻,等我调试完?” “这还差不多。”纳西索斯满意点头,以主人姿态开门,昂首巡视。 预料中简简单单,过分干净的卧室。 本身就是最偏僻的山庄客房,床铺衣柜外加书桌的标配,青年行李极少,一再淡化屋内的活人气息。他注意到,放映屏是待机状态。 纳西索斯爬上唯一的沙发椅,随心所欲探究。 而屏幕打开,播放记录清一色电影剧集列表,全是他的作品。 “你不会整晚都在看我演的电影吧?” 就算是为拍好他,也不至于······ 青年背对他,摆弄与客房不协调的胶卷。 “我曾向您提过,我有偏好的表达方式。越是令人动容的主题,就越要注入更多心血。” 对摄影一知半解,但对琢磨身边人,演员出身的纳西索斯怀揣别样自信。 他打开列表某部电影,开篇就是他饰演古老的树之精灵,紫藤蔓下抚琴弹唱,余音袅袅。 “你家,你的工作室,全是我的电影和相关周边哎。看样子不是在杰丽约你后匆匆准备的。” “您是这么觉得的吗?” 将轻笑解读为故作轻松,纳西索斯愈发笃定。 因为他遇到太多与之相似的事了。 “你,是不是······” 亲挖的真相呼之欲出,但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是不是想从我这获取信任,然后好对我做点别的事。” 择明动作一停。 【Z:某种意义上,这个聪明人猜对了您的意图,主人】 【哦是的,不过纳西阁下是否是值得深交的‘聪明人’,还有待商榷】 二人共同沉默,不安情绪发酵。 在别人的房间,怀抱别人的靠枕,纳西索斯做出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当面质问一个潜在危险分子。 “你该不会,也是我的私生饭吧。” 牢记他所有喜恶,珍爱他所有作品,收藏一切有关他的东西。甚至接到他的拍摄任务后,费尽心机地接近,创造独处机会。 简直是他好友‘风暴之心’的深化版。 还是做得滴水不漏,轻车熟路的最佳模范。 “并不是哦。” “口说无凭,证明呢。” “那么,您想我给您出具什么样的证明?”择明转身回眸,手上拼接相机。 不知为何,纳西索斯从中看出了组装枪械的即视感。他声音忽的发虚。 “解释、给我信服的理由,为什么你要帮我到那种地步还大献殷勤!” “仅靠语言说服您,会不会不妥?您刚才不也强调,空口无凭,不可轻信吗?” 少年顿感受挫,郁闷蜷起双腿。他深深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准备好就审问。 笑叹对方的稚嫩天真,择明举起搭档按下快门,试拍一张。 谁料古董相机失灵,且显然超出正常的故障范围。 择明眯眼,随手放在一边。 “实际上,我给过您提示了。就在昨天。” 昨天? 脑中的无形轴承高速转,纳西索斯最终放弃思考。 “到底什么,你直说。” “为您拍摄完作品,我会主动消失在您眼前。彻底的。” 猜想中的事态严重性一如少年的瞠目结舌,他开口,舌头打了结。 “你、你什么意思,你要去自寻短见?为什么?” 虽然他曾经暗自讥讽过,如果他要患上红蜘蛛病,容颜尽毁,第一件事就是自||尽,但他真没想人家死啊。 “不,您误会了。不过,多谢关心。” 择明拉过木凳,端坐纳西索斯面前,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不复原来拘谨谦卑。 “我回答您的两个问题。” “第一,我并非崇拜您的粉丝,我也不想成为。” 诧异中少年张圆嘴,道不明这瞬间占上风的是失落还是狐疑。可紧接着,对方又说出让他手足无措的话。 “那样的距离,太过遥远。是凭我一人难以横跨的鸿沟。我希望见一见你。” “真实的,完全的你。” 犹如强风吹过细嫩花茎,纳西索斯身体微晃,他主动移开视线,躲避一双仿佛看透他的眼睛。 他第一次觉得,不说敬语的青年声音竟如此尖锐。 “第二问是基于第一问的。为您完成拍摄后,在下尽自己所能消失,是不想拖累您。” “拖累?”纳西索斯的追问脱口而出,“你能拖累我什么。” 如果只是黑市割除器官,扫地出门的丑闻,它们早已随时间埋入尘土,失去成为非议的热度。 至多,是‘前mega’的尴尬身份导致偏见。 何况拍摄至今,节目组没一个人认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卢修斯·芬奇。 察觉这些不像自己产生的离谱想法,纳西索斯眼睛更瞪大一圈。未等他缓神,他又被青年卷起衣袖后的手吸引了注意。 一道狰狞旧咬痕与皮肉融合扎根,不难想象当时血肉横飞的骇然。 “在下,是不祥之人。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皆会为旁人招致祸患。有的我尚且能制止补救,可有的·······” 纳西索斯罕见地一点即通,亦亮出他不曾演过的震惊表情。 “所以那天你浑身水还瘸腿回来,也是因为——” “是的。”择明接过话,风轻云淡起身,“两问我已全数回答于您。集合时间快到,您该出发了。” “你不去?”少年第一反应是这。 “仪器貌似被我不慎磕碰损坏,要另需调整。抱歉我得慢半小时左右。” 直至门一开一关,四周归回寂静,纳西索斯才找回躯体使用权,独自去参与活动。 可他全程状态恍惚,连作曲人T都察觉端倪,在摄影仪死角奇怪打量他。 “走路看路,这地方不是游乐园能让你乱跑摔跤的。” 对方语气不好,纳西索斯瞅着那头红发就不悦,记起在拍摄,勉强扬起嘴角。 “哪有那么危险。” 话音刚落,他抬头便为眼前所见惊呆咋舌。 偌大活动房,三面墙如展品挂满各式武器,场中划分区域,涵括模拟战地和打靶场地。 最不可思议之物,当属横穿全场的流动水渠,进水是山顶湖泊,出水口直达瀑布。沟渠深足两米,宽可藏下一人。 “令星际海盗闻风丧胆的塞恩上将,曾是这栋山庄的一任所有者,他精心收集百种武器,不仅有最新潮的枪械机甲,还有流失民间的古董刀剑,在这修复保养,改造后为己所用。” “现在,所有东西全部以他个人名义捐给当地政府,继续存放。等会儿各位会有个小挑战哦,可以先选一件喜欢的兵器。” 节目主持开始介绍,指着藏品一一解说。 对枪支炮弹提不起兴趣,但为营造形象,纳西索斯佯装着迷走在最前。 当队伍靠近中间某处展架,他一反常态走快。 “这是先王唯一遗留在世的佩剑——‘血红皇后’,据传它因沾染了皇室的血,会对持有者施以最惨烈的诅咒。” 那刀长又窄,形似轻巧的激光|长|枪,银柄雕花在灯下泛红,有如存在生命,呼出冰冷血腥的气息。 久远秘史主持人一笔带过,却架不住知识渊博的克兰·芬奇当场补充。 克兰:“原来就是它。上一任在位仅半年的疯王精神失常,用它亲手杀害家眷共五人,放火烧毁宫殿,遇害者中最小的王子才六岁。如果活到现在,他已经要成年了。” “噫,别说了,太吓人了。我今晚肯定做噩梦。那样的话,纳西宝贝你会不会保护我陪我?” 玩笑迟迟等不到应答,芙蕾雅不解一看。 展柜旁,昳丽少年化作了塑胶模特,他的僵硬是死气沉沉的,脆弱也易碎。 “纳西亲亲,你怎么——” 一阵音波突如其来,刺耳且强烈,完全遮盖淅沥雨声。 好不容易等古怪噪音减弱,急促的推门声打断众人拍摄。 庄园负责人神色匆匆,大声招呼。 “外面警报响了,不知道是演练还是真有袭击。总之、大家快跟我来,到地下安全室躲一会儿。” 罗佩岛过去常年受星际海盗侵扰,如今一提袭击,对应者非其莫属。 厅内一片哗然,秩序崩盘。 “大家冷静下,先不要慌。只是说有警报响,但没有听见飞行战舰和交火的声音。”克兰俨然一位可靠领袖,面不改色指挥。 “摄影仪之类暂时丢弃,劳烦芙蕾雅和T先生跟负责人领路,爱丽和纳西走在中间,我和工作人员殿后。” “不,我也在后面。爱丽儿有哮喘,不能让她走太快。” 芙蕾雅扶着浑身发抖的爱丽儿,他抓灯柱当武器,指甲还涂着闪亮的粉色小花。他信誓旦旦道。 “如果有坏男人敢伤害她的话,我能一个打十个。” 克兰对人敬佩一笑,飞快组织队伍,开始往下逃。 三层过道宽敞,众人行动井然有序,十分钟内他们全员抵达地下一层,隐蔽安全室的入口。 庄园工作者加剧组共九十多人,小小八十平米空间显得拥挤,且地底电路受暴雨影响,几盏灯神经质的闪烁,无一不在加深恐慌和压力。 纳西索斯费劲穿梭,与同样焦急的杰丽碰得正着。 “纳西!太好了,你也在这。我刚才没听到警报,如果负责人没上门提醒,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没听到?”纳西索斯不敢置信。 “是啊,我们那一层加盖了特殊玻璃,如果不特地开接收器,很难听见警报。” 仿佛有所预感,纳西索斯穿梭人群,狠狠扯住点名的主持人。 “人到齐没?我的摄影师呢?” 主持正为联系不上总导演发愁,猛地被拽,头脑发懵。 “啊?我还在点数,刚刚是九十八人,呃请问您的摄影师是哪位来着?算了没事,应该是演习——” 忽暗忽明的灯下,纳西索斯一对紫罗兰眼眸冰冷,那寒意似虫蠕动,似水涌流,在对视间凝结成刺。 主持人舌根发僵,任由对方甩开他跑出门口。 纳西索斯奔回一层时,警报和雷声还在响。 庄园犹如在另外的世界,内外浸透死寂,就只能听见自己急促喘息,忙不迭转弯冲|刺。 长久以来的锻炼派上用场,他一口气跑回二楼客房区,猛敲房门。 岂料门一碰就开,屋里不见人影,说要修的相机也带走了。 “该死!那蠢货!” 无意骂出了脏字眼,少年没多想冲向三楼。 可体力有所消耗,速度难免放慢,他撑着扶手一跨三阶,耳鸣逐渐凝聚成句句自问。 他跑回来叫人做什么? 刚才都说了,可能是演习完全不用担心。 那家伙有脚有脑袋,肯定早自己跑了,他反应这么激烈干什么? ······ 少年思绪混乱,又一个转弯止步展厅外。 大门和他们离开时不同,两侧敞开破了洞,被留下的拍摄仪尽数被毁,屋内一片狼藉。 “不会吧。”纳西索斯喃喃着后退,咚一声撞到类似钢板的物体。 不祥预感陡升,他不敢转头不敢动,却被对方硬掰过身子。 胡子拉碴,脸上带疤,左太阳穴一枚刺青褪色,依稀辨得出圆形轮廓。 在这星际海盗身后,站着两名同样高大的男人。 为首海盗掐握他脖颈,像拎起一只兔崽轻松,凑向他深深吸气又吐气,传来令人作呕的恶臭。 “真香。” “原来就是你啊,可让我们好找。” 面对这几个屠夫面貌的人,纳西索斯脸色刷白,鹌鹑一般肌肉僵死,没有反抗意识。 直到被拖进昏暗展厅,被甩在布满碎片的地毯上,他哆嗦发问。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他看到其中一人架起唯一没坏的摄影仪,把他框在画面中心。 “不要怪我们。我们也是做买卖。” “放松一点,或许到最后你会享受起来的。” 散发臭气的身影覆来,是乌云倾轧地面的感觉,碾压意识,纳西索斯凭最后力气挣扎,一番乱动后不出意外四肢受制。 声音和呼吸一起罢工,听视触觉犹在坚守,他知道带疤男人跨|坐他身上拉扯衣物,边和同伙说着下流腔调的玩笑。 “经过这事,他可能要后悔了。” “哈!可不是么,哪个mega想不开会去割了那玩意儿。” “那是能让人爽上极乐世界的好东西啊,他应该感谢才对······” 察觉其中荒唐的错误,少年胸膛起伏激烈。 那是怒意喷涌而出,强若山崩地裂。 “找你们的主谋,就为了做这个?”他不知哪来的底气质问,“把一个没有接收器的人,强行标记后录影?” 男人解开他最后衣扣,捏捏他脸颊,指腹于锁骨向下游走。 “不止标记哦,小可爱。这方面倒是你做得对啊,不然我们就得琢磨怎么处理留在你身上,你体内的气味了。” “劝你不要反抗太多,否则我们只能完全按要求,多给你添一项残废了。” 他们目光充满施舍和自以为是的理解,犹如舞台上扮演的假英雄,光鲜戏服分明遮不住一双污秽光脚,依然得意忘形,肆意踩脏花苞。 惧意受怒意催化,迅速炸成滔天烈火。 “滚开!” 纳西索斯敢保证,他从没发出过这么凌厉的喊声。 “不想死的话,给我滚!——” 然而小小吼叫毫无杀伤力可言,三人不仅没被吓退,反而笑声渐响,觉得少年张牙舞爪得可爱。 “这个表情真好。快,近一点拍。” “早知道开始不砸那么多,现在能三百六十度摆满了拍。” “一会儿才精彩你们说是吧······” 咒骂拦不住污言秽语入耳,瑟缩无法阻止受人触摸,纳西索斯一双眼无望乱瞟,在听见水声搅动的同时隐约瞥见浮出水渠的物体。 蜷曲黑发,深幽眼眸,鼻梁曲线高挺,熟悉的脸庞唯有一物是新加的。 卢修斯·芬奇以齿咬刀,双手撑地无声无息爬出水渠。 走路没有响动,像古宅幽灵在暗处若隐若现,逼近时徐徐迈步,像顶级时装展的模特,矜重典雅。 第一刀挥落,纳西索斯根本没看清。 他只听到左边传来钝响,右边惊呼连连,几滴血溅到他唇边,莫名滚烫灼人。 压在少年身上的海盗当即弹开,借助窗帘透过的微光,他先是发现自己踢到一名同伴头颅,连忙往另一人身上靠。 “干他|娘的怎么回事?!老二!老二?” 那名同伴身躯无力一搭,脑袋搁在他肩头,在这极度好笑的场景,他余光一瞥,汗毛倒竖。 老二早断气了。 像被利器从下颌往上贯穿,伤口漂亮得几乎没流血,徒留空洞狰狞的死相。 分不清敌人是谁又在哪,男人顺理成章架起纳西索斯,试图在展柜中摸索武器。由于慌张,他把少年勒反了都不知道。 面朝海盗后方,纳西索斯几次撞到墙和桌角,眼冒金星。 正想着又要摔倒,海盗忽然解了束缚,他迎面扑进谁怀中。 “这下,三位真的要赴往天堂了,不是么?” 末尾笑声经相贴地方传达,前所未有清晰,令人心脏猛跳。 他又被松开了。 原来海盗身中数刀,全是关节所在位置,见血少的剧痛点,他跪伏着伸长脖颈动弹不得,像个死刑犯等待铡刀降落。 而他的刽子手,一身白衬衣染红的择明,他以黑皮手套擦拭刀上血渍,站定最佳点位。 “······血红皇后。”纳西索斯喃喃念出佩刀名字。 “如您所见,我是个不祥之人。”择明回头对少年报以微笑,“还请您闭一下眼,不要让这不祥诅咒,染了您的身。” 听到后纳西索斯照做了。 他自知经受不住接下来的场面。 可血味弥漫,如雾散不开。 无需睁眼,他已描摹出画面。 以一当百的真正战神,永远带着戏谑世人的笑意,在败者求饶哀号时偏一偏头,故意晃动刀身吓唬。 接着,在那绝望至癫狂的瞬间一斩落刀,收割死亡独一无二的美意。 59 驳斥的声音是duh!-12 恶魔赠下…… 暴雨逗留罗佩岛四日后彻底停息。天气转热, 《海与我》的录制也重回正轨。 拍摄为何中断三天,回答绕不开那场袭击。 当日在安全室,杰丽最先察觉纳西索斯缺位, 她想找人,可克兰制止了她。 ‘刚才接到仪器的损坏报警,说明上面不安全。稍后大家组成一支队伍行动比较稳妥’ 她被这句说动,于是原地干着急。 花费四十多分钟, 由alpha组成的搜寻队终于出发。 在一楼,他们发现智能大门毁得面目全非。 上到二层, 陈列的瓷器砸烂砸碎, 惨不忍睹。 重回活动房, 入眼一片摄影仪东倒西歪, 现场如遭飓风蹂|躏, 千疮百孔。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一伙星际海盗突破禁令卡口, 洗劫山庄不成便大肆破坏。 至于纳西索斯, 他在卧室衣柜被找到。事后问起,他解释自己发现海盗入侵,慌不择路跑回房恰好躲过一劫。 事件无伤亡, 财物损失小,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但众人受惊是真。于是总导演宣布暂歇几日。 玻璃墙前,杰丽欣赏晴朗天幕。 “导演组预计十二点上山汇合, 纳西,调整好状态。”她劝道, “坚持到下午,上半程录制告一段落。我们就能回去了。” 事发三天,纳西索斯闭门不出, 所有消息充耳不闻。 少年固守缄默,她无奈一叹倚坐床沿。 “若进展顺利,警方勘察结束录制将无缝衔接。前期你已超常发挥,最后关头怎么能功亏一篑?” “我没说我不去拍摄。”纳西索斯闷声打断,他掀开被角,露出憋到发红的一张脸,“我只想自己安静的呆一会儿。” 他的异样逃不出粉红战斧法眼。 杰丽一针见血发问。 “告诉我,纳西。那天上来后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旁人采纳他的证言,相信海盗是大闹特闹后紧急撤退。但她一眼看穿少年娴熟演技下的欺骗。 凭借犀利直觉,杰丽再抛一问。 “你和卢修斯,你们两人真的没有碰面?” “没有。”纳西索斯不假思索。 “你不是专门上楼找他的吗?” “我没找到啊,所以躲起来了。就和他一样。” 语毕翻身裹被子,少年模仿面包虫往里挪动。 拿他没辙,杰丽摇头作罢。 “连你我都问不出来,那卢修斯·芬奇更没戏呢。” 感慨意有所指,纳西索斯脸埋进枕头压得更深,借此切断外界联系,断绝几日来盘旋脑海的声画。 那三名海盗压根没逃。 他们被区区一个mega斩杀,裹上地毯丢入水渠,从此销声匿迹。这仅是猜测,因为他没目睹全程。 当天闭眼后迅速昏厥,他依稀记得谁在耳边低语,恭祝他做场好梦。 他隐瞒下真相。像他指名卢修斯·芬奇为自己跟拍,一样主动得费解。 “德林杰先生今天会来,纳西。” 少年猛起身,与经纪人互瞪眼。接着慌乱打理头发,摸摸脸颊。 最后泄气一倒,不复期待。 “他来做什么,一个董事长,大忙人,不去东跑西跑开会见客,到我这小小明星的录制现场?反正最后都会变成‘计划有变’,哼。” “别这么说,纳西。德林杰先生一向关心重视你,你最清楚了不是么。” 安慰在纳西索斯听来莫名刺耳,他沉默略过话题,片刻后开口。 “他呢······现在怎么样。” “嗯?”杰丽正编辑消息,应声道,“德林杰先生的话,他应该还在母校出席典礼。” “啧,我说的不是他。” 不耐烦的口吻,出人意料的措辞,双方不约而同一愣。 “咳!我是问,我那便宜摄影师。” “他啊。”杰丽不知要摆何种表情,蹙着眉笑,“他很好。具体形容的话——应该是在你不在时,神奇的融入剧组里了?” 芙蕾雅热情跟前跟后,作曲家T频繁搭话,最腼腆的爱丽儿也愿与之说笑。 嘉宾集聚的厅堂,择明坐于红椅主位,同旁人相谈甚欢。 ‘神奇’是指,他们谈论的从来不是一件事。 “告诉我,甜心,蝴蝶结和荷叶边,你是什么看法。”设计师芙蕾雅手臂一搭,亲昵贴着青年,他板起脸故作严肃,“拜托,请实话实话,不然我会发疯吼叫连续三晚上。另外,如果你喜欢它们,我也会悲伤到裸|奔。” 被娇俏白眼逗乐,择明抿唇忍笑,认真回复。 “单就元素看,它们偏繁杂累赘,风格受限大。可若巧妙运用在拼接撞击,不失为一种大胆而疯狂的探险乐趣。您觉得呢?” 怔愣一瞬,芙蕾雅双眼如唇钉发亮。 他收紧手臂,毛茸鬓角狂蹭择明脸颊。 “我爱死你了!我的糖心饼干!” “声音小点,两米熊布偶,你吵到我了。” 代号T隔着茶几扶额,语气不悦。 相处至今,T彻底放飞自我,暴露起外号的癖好。上到下里到外,全剧组包括嘉宾都在他这荣获一个怪名。 除了择明。 “卢修斯,你帮我看这一段,怎么中和主旋律的降C调。我想了一整晚。”代号T抓乱红发,递来稿纸。 两眼一动,快速浏览,择明不急于直说,倾身轻敲桌面。 纸上音符在他们脑海流动,指尖叩击节拍清脆有力,承载旋律过度下段。 “您大可试一试小鼓。” “是小军鼓对吧!” 二人异口同声,代号T脸涨红。语无伦次的他连握择明手三下,飞一般回房。 “真是坏气氛的音痴,你说对不对,我的甜心卢修斯。” “为喜爱之物废寝忘食,痛苦钻研,一旦找到出路,那感觉美妙得无法描述。我深有体会,相信两位亦是如此。” “嗯。”爱丽儿攥着手绢,盯地板迫不及待承认,“我有过的。” “是吗?” 声音似钩,她抬头,跌落一双盛满亲和笑意的眼眸陷阱。 “若不介意,能否分享给我们呢?” 受那沉静目光鼓舞,爱丽儿头一回滔滔不绝。 幼时追梦,新人出道,荣获奖项,犹如情景再现,她描绘着表情愈发生动,激动时双手比划。 节目组成员在场,默默围观,心中惋惜。 可惜,这比拍摄内容精彩万倍的场景,无法录进镜头。 遗憾之外,他们怀揣同种困惑——这神通广大的摄影师卢修斯,到底哪冒出来的。 没有谁比克兰·芬奇更合适作答。 他在上鸟瞰厅中全景,俊美脸庞不见往日笑容。像走神,像沉思,他的魂飘走一半,留下部分牢牢盯紧在意事物。 他没停留多久,沿长廊缓慢移动。 碰到熟人和服务员,他微笑搭话,不放过任何机会闲聊,换来感谢,赞许与喜爱的三重奏。 终点站是活动室,他推开修好的大门,背着手张望。 当地警|察与护卫军办事效率高,一天内找回遗落林中的藏品。 想来是星际海盗发现那些东西登记在册,不便流通,只掳走地毯瓷器之类档次高、易处理的货物。 往左,往右,折返原位,克兰看似漫无目的踱步,视线以严谨角度探究各处。 展柜已复原,藏品躺在玻璃下静默,摄像仪捣毁后,它们是当日仅存的见证者,锋利刀刃记录映像,无言诉说。 克兰驻足水渠出口,俯身观察。 “克兰·芬奇,真是好兴致啊,等不及要想在挑战游戏大展身手了?” 身后传来声音,克兰转头面带微笑。 “早安,纳西。” “已经快中午了。” “你听起来好像在生气,是因为我吗?”克兰笑眯眯,纵容少年敌意强烈的注视,“如果是我哪里无意冒犯到你,我道歉。嗯······但我仔细回忆,你我间貌似没有过冲突吧。” 是的。 他们的仇视无法成立。 纳西索斯心中强调,别过脸。 “我有起床气,刚和经纪人吵架,干脆出来冷静一下。” 克兰露出理解的表情,边走来边宽慰。 “科顿小姐为人要强,有时做事会不顾及你的感受,但总体而言,她是为你好。” “嗯,我明白。话说芬奇先生为什么来这。” “我对各种收藏品、艺术品兴趣浓厚,趁有机会多多瞻仰。” 纳西索斯点头似懂非懂,随即指向身后。 “对了,我听副导问你在哪,你要不要去看下?” “是么?感谢提醒,那我先走一步。” 目送男人离开,纳西索斯笑容渐消。他迅速将门反锁,跑向水渠扫视。 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痕迹残留,他瘫坐在地,双手支撑身体,沉重叹气。 掌机微微震动,他魂不守舍翻看。 [风暴之心:喂,小镜子,你最近到底忙什么呢,一直不回消息] [风暴之心:叩叩,哈喽有人在吗] [风暴之心:我今天毕业哎,典礼都进行一半了,你说好的送我礼物呢] [风暴之心:好吧,我就是有点担心。你到底怎么?] 我到底怎么了。 好友的疑惑亦是心中病症,四下无人,纳西索斯躺倒放弃形象管理。 “都怪他。”他深深埋怨。 都怪卢修斯·芬奇。 为什么要接近他,为什么在他面前挥刀斩杀。 为什么事后还举止如常,该吃吃该喝喝,甚至不来见他说一句解释,仿佛那些血腥过往不曾发生。 然后,留给他斩不断的麻线,纠缠难舍。 这竟比某人总是推脱见面更让他烦闷。 出于‘我倒要看你在耍什么把戏’的心理,纳西索斯前往二楼,踏步响亮。 昂首挺胸走着,他又找回底气。 他是第一目击者,手握把柄占优势,要逼‘杀人犯’就范,不该易如反掌? “我又输了?怎么会这样!” 二楼厅堂,芙蕾雅尖嗓一叫,迫使纳西索斯放慢脚步。 “卢修斯!下一盘我要改规则,你只允许走六颗棋子。” 棋盘前,择明将所赢筹码推回输家。 “游戏存在既定规则,太糟糕的作弊不亚于掀桌毁局,毫无美感。而且,你不觉得很可怜吗?”他少有的婉拒。 “可怜?”芙蕾雅难过得拍肚皮,“我一学生时代联禅三届的全区冠军,对上你连连惨败,颜面尽失,谁有我可怜。” “谁叫您先神气十足地挑战啊,这下出糗了吧。”爱丽儿破天荒调侃。 场面和睦融融,纳西索斯利落转身不愿再看。 “所谓王呢,是不可攻破的弱小战车。” 纳西索斯停步。 他身穿浅粉衬衣,甜蜜透过发梢释放。美妙的气味分子是一颗颗彩色糖果,飘至择明鼻尖。 择明预料中一笑,重摆棋子。 “很奇怪对么,它行动受限,方向被束,必须要有他人辅佐。凭什么调度兵卒,决定一场生死存亡。”他捻着黑色棋子,放归对应点位。 “士兵为他冲锋赴死。” “战象骑士为他英勇出征。” “他的王车,移动式的城堡,替他开辟疆土。” 摆到这,择明举起仅剩两颗棋中的一枚,面露痴迷。 “而他的皇后,美丽致命的野兽。她头戴华贵金冠,却能轻易吃子斩王,茹毛饮血。这样的她,为什么甘愿完成国王的野心。” 共度几日,他培养的合格听众芙蕾雅举手抢答。 “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哎,但我猜——国王之所以是国王嘛,难不成,是因为皇后需要一个‘王’?” 糖果甜香遁逃,消失走廊转角,择明轻笑让王与后归位。 【看来我不必尽完说教义务了】 【我们聪慧的纳西索斯阁下,他今天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Z:只怕并不尽然,主人】 显著的分歧观点,引起择明莫须有的斗志,他忽然往后一靠,桌下双腿伸直交叠。 【你是想和我比一比吗,Z】 【Z:我并没有这意思,主人】 择明顿时比见了馊茶扫兴。 不过正午杰丽敲开他门时,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纳西又发脾气了。他不肯开门也不回应我,大概是拒绝拍摄。”杰丽揉捏眉心,试图缓解头疼,“这孩子,以前从没这样喜怒无常过。” “我知道我第一个找你很奇怪,但是,有你在瀑布那回的成功,我相信你能再说服他一次。” “阁下他突然变化,原因是什么呢?” 杰丽眉间皱起更深纹路。 “他出门前答应完成录制。可一趟散心回来,莫名翻脸了。” 明知故问,装作惊讶,择明这位不亚于纳西索斯的优秀演员来到少年房门前。 他示意杰丽走远,在楼梯角等。 轻叩三下无应答,他贴上门,小声投放诱惑十足的钓饵。 “若您不愿参与午后的拍摄,我帮您说服科顿小姐,如何?” 十秒不到,纳西索斯探出脑袋。 “你先进来。” 开门,进屋,共处一室。 半分钟搞定。 杰丽不知真相,再次贡献目瞪口呆的表情。 而房内,纳西索斯勇敢迈出审问第一步。 “拍摄我是不会去的。”他倒回椅中眼神凌厉,却执拗绕过尸体一词,“除非你先回答我,你把那三人丢哪去了。如果你不说,我等会儿就把你的所有秘密告诉警察和所有人。” 他本以为会看到青年惊慌失措,眼神闪躲,或气得跳脚。孰料对方浅笑依旧。 “谈论秘密前,阁下不先考虑暂停最受唾弃的听客么。” “······啊?” 青年伸手,摊开的五指修长,状如蛛网。 ——要被捉住了 因为这一念头,纳西索斯脸冒虚汗,任对方摁停他别在右耳的录音器。 来不及反应,他眼前的罪犯擅自坐下,和那天一样与他面对面。 “既是您问,我自会毫无保留回答您。您想从哪里开始听?” 失败让纳西索斯抗拒对视,他乱瞟对方颈部以下身体,有点发懵。 他对自己堪比武器的美貌有百分之两百自信。 只要他想,任何一次简单注视都能让对方率先避开,过后着迷窥探他,念念不忘。 可细数与青年见面起的点滴,他惊恐地意识到,每一次都是他闪躲退避。 而后,悄然转回。 “全部。就你为什么会在水渠里,什么时候开始躲的。”他垂眸掩饰不安。 浅浅夸赞少年逻辑尚可,择明悠然作答。 由于没听见警报,他修好相机按原路线去汇合。 途径赏景栈道,他瞧见三名海盗鬼鬼祟祟摸进庄园。 迎接危险是家常便饭,他选武器宝库藏身,便于观察等待时机。 “我知道,他们冲着我来。不曾想您会担心我而折返,误入虎口。”择明坐着欠身赔罪,久久不起,“而既然是为我拍摄‘精彩电影’,他们不可能只用现场镜头。” “眼睛,耳朵,脸上每寸肌肤,所有归属最佳角度的位置,我都有理由怀疑安装了特殊镜头。” 影闪的问世简化拍摄所有环节。不仅摈弃传统条件,还省去了拍摄载体。 根据克兰公司最新的宣发,用特殊的记忆涂层覆盖人或物,影闪甚至能一比一还原固定视角下的画面。 纳西索斯脸色一变再变。 他庆幸海盗已死,尸沉大海,不会有他是主角的视频流出。 但多种情绪冲散庆幸,乱作一团。 “你。”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强压急促呼吸。 “你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为什么?谁要这样对你?” 他问完又垂下头。 他对这类处境了解至深,明白杀意由四面八方围拢的绝望。 这使得卢修斯的自在笑容愈发刺目。 “你就不害怕吗?你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一敌三战胜凶残海盗,或者安抚咬人的恶犬。因为再怎么说,你其实还是一个mega,是定死的身份,天生要受保护而不是以身试险。” 纳西索斯声音很轻,做好得不到回答的准备。但择明没有让他失望。 “最初是的吧。简直有一种,马上要死的预感。” “心脏随时会爆炸开来。因为正面迎风,全身承受割裂的苦楚······” 时至此刻,纳西索斯惊觉对方是在描述高台跳跃。他一反常态不打断胡诌,沉默倾听。 “然而像我告诉过您的。” “心跳最快的刹那睁开双眼,您会看到永垂不朽,至死难忘的风景。在它面前,任何恐惧与绝望终将放大它给人的愉悦,忘却现有常理的乏味与滞后。” “啊,抱歉。我上回遗漏了一点补充。” “不同的人,不同时空,所见之景渴求之象,截然不同。哦,快到集合时间了,不如我们边走边聊?” 见闻过于荒唐,纳西索斯浑然不知自己受人哄骗,离开他一直坚守的阵地。 路上,他落后半米以便监视黑发青年的一举一动。而他留意到,对方今日穿着绣有花纹的衬衣。 红丝烙印火团形状,勾勒燃烧错觉,牵出他记忆里浴血挥刀的画卷,坠落飞瀑的簌音。 恐惧与快乐关联? 天方夜谭。 有谁会跳下必死无疑的陡崖,挑战无法战胜的对手,就为体会转瞬即逝的感官刺激。 一路整理思绪,纳西索斯准时现身展厅。 即便如此,他状态仍旧糟糕。杰丽恨不得冲上场狠狠摇醒他。 主持人讲解,嘉宾互动,他只有眼睛尽职工作,跟随镜头和说话对象。 很快,轮到前次中断的挑战上线。 跳台一关全体嘉宾得到一串数字,而今天的新挑战,他们以尾数单双分组,抓阄轮流与剑师较量。 哪组得分最高,就有权先挑选第二个神秘提示。 “我0023,你1935。就我们俩是红队。”代号T看着纳西索斯,欲言又止,“你剑术可以的吧。” “一般。”纳西索斯总算开金口。 “呼——那就好,我也一般。争取不要输太难看。” 这么说的代号T,荣获零分惨烈败绩。 他以短斧作武器,刚吹哨斧头脱手砸地,剑师瞄中他咽喉,一击‘刺死’了他。 见T灰头土脸,芙蕾雅乐得直拍手。 “你的‘一般’,应该叫‘非一般的烂’吧?哈哈哈!这局我们稳赢。” 五分钟后,芙蕾雅交替T的接力棒,他在三分钟里贡献了逃跑尖叫,求摸胸肌,撒娇对峙,举手投降,非一般精彩的失败流程。 “至少我拿下了两点。”他振振有词,目光在剑师身上流连忘返,“嗯哼,都是小beta,怎么有的人就那么秀色可餐呢。” “分明是某人厚颜无耻,耍赖要分。”代号T满脸不屑。 “哈哈,但我坚持三分钟了呀。不像那个谁,傻乎乎挑不符合自己的重型武器,结果——啧啧。我们要赢了真不好意思呢,纳西宝贝~” 唇舌之战一来一回,T的竞争欲彻底出笼,他一拍纳西索斯肩膀,扬眉放话。 “别高兴太早,我们纳西索斯是谁,体力堪比军校生的超凡演员。你们蓝组等会儿被他绝地反杀,还笑得出来吗?” 压力如山重,纳西索斯只觉得胸口发闷。 又一次,他想到临阵脱逃。即使他身处无数镜头之下,无处可躲。 那么,只能由英雄来救他了。 纳西索斯浑浑噩噩,默念此刻最想见,亦是拯救他的英雄之名。 格雷·德林杰。 他的上司,雇主,救命恩人。亦是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命定伴侣。 然而环顾四周,眼巴巴张望门口,始终盼不到心心惦念的身影。 受情绪影响,纳西索斯定在展柜前,迟迟没有选下武器。 就在主持忍不住要提醒时,一种声音抢先登场。 咔擦。 快门声响,是择明在线外调试。 “不好意思,我忘关声音了。”他朝场务道歉,以严厉出名的组长摆摆手,完全不追究。 因为他,纳西索斯犯下低级错误,在拍摄途中转向场景外。 对视好似一年时光漫长,择明食指点着脸颊,做出口型。 “······” 纳西索斯看不清,又在主持催促下胡乱抓来一柄短刀。 剑师文质彬彬,朝少年鞠躬。 “我来再讲一次规则吧,比拼时间不限,双方各有初始六点,抢分以头部、心脏等致命伤为最高。另外,在下动手有时没轻没重,如果您觉得我逼得太紧,千万要提醒我。” 作为面对mega的男人,他的说辞可谓体贴有加。 纳西索斯只感到厌烦上涌,一再消磨他的镇定。 对战开始了。 哨声响,纳西索斯一动不动,如同应激的娇小宠物,看得人心生怜爱。 剑师暗自对美貌少年道歉,照剧组要求发起进攻,打破没看点的对峙。 砍刺劈挑,皆有意克制力道速度,纳西索斯如同睁眼瞎,开局被戳中右臂护具,丢失一点。 他其实剑术不错,训练时曾被专业导师夸奖。在节目里周旋炫技,小菜一碟。 但今日,他无法集中精神,并与忐忑不安的经纪人意识到同件事。 这是‘纳西索斯’有史以来的最大危机,他心已经认输了。 过招堪堪几回合,少年像跑完马拉松疯狂喘气。 他依旧在找人,找寻他十多年来从一而终的希望。 曾经的他被格雷救出魔窟,对方允诺会守护他,给予他相配的全新身份,受人敬仰爱戴。 那时候,希望是刚出炉的蛋糕胚。因天灾**,略微烤焦一点,但不影响它装裱奶油,点缀花片。 他如此迫切的想实现双亲遗愿,成为美丽,甜蜜,光明艳丽的婚礼蛋糕。 他走出蛋糕房,用美丽引无数人欢呼雷动,听尽赞许爱慕。接着,找到呵护珍视他的alpha,恩爱度过一生。 未来构想充满无限可能,而格雷·德林杰是他唯一明确的组成。 他曾像窃贼,偷走格雷的头发、水杯、伤处纱布,悄悄重新检验匹配,好让自己安心。 基因适配度99%,格雷说得没错。 他们是命定伴侣,他一定能无条件,全身心的依赖对方。 格雷会保护他,照顾他,满足他所有需求。 但,是真的吗? 长剑擦肩呼啸而过,纳西索斯心下一凛,两腿肌肉哀嚎。 见他趔趄,剑师面露担忧,打手势问是否要停。 纳西索斯轻轻摇头。 分明是回答剑师,他无端产生否决自己的念头,定力摇摆,执刀的手轻颤。 如果,他的希望得以实现。 如果,格雷真与他结婚成家。 如果,他能永远作为纳西索斯幸福的活下去。 如果······ “你在看哪呢!再这样下去我们得输了!” 场外,T见队友节节败退,焦急大喊。当纳西索斯傻愣愣朝看来,他捶胸顿足,哀叹双零分的定局。 他殊不知,少年视线所向并非他。 是他身旁如影如魅的摄影师。 择明手捧相机但没拍摄意图,他不像别人焦急、担忧,对场中苦战的mega充满理所应当的怜悯。 他又一次点上脸颊。 他没说话,却令纳西索斯听见呢喃细语,如风似歌。 ——您希望看见的风景,到底在哪呢? 心跳猛增,体温攀升,空气似洪水倒流鼻腔,纳西索斯收紧十指,拿稳了短刀。 抓住他停顿的破绽,剑师蓄力劈斩,准备结束战局。 右掌翻转,刀身旋飞落入左手,抬起完美格挡。 因这三连突变,剑师的必杀一击落空。 诧异与少年相望,仿佛刀剑相撞于一刻,那名剑师大跳退开,愕然站定。 他惊奇不是因为狼狈的鸵鸟对手突然反击。 而是对方竟闭上了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 纳西索斯也在问着自己。 眼皮留有缝隙观察外界,他屏息一瞬俯冲,将剑师直逼死角。 什么时候佯攻,什么时候追击,什么时候像伴随舞曲欲进还退,拧身转头,以刀指挥无形节奏。 他的身体仿佛脱离他掌控,仅是追寻残留的映像。 那天就是在这里,不祥死神装扮成血红皇后,让他闭上眼。 某一被他拼命忽略的疑惑适时浮出水面。 他当时,真的闭上眼睛了么? 刀已举向高处,纳西索斯偏了偏头,斜向下狠狠一劈。他用力凶猛,几乎是手臂牵动全体,疯狂得可怕。 利刃嵌进地板,铿锵一声,嗡鸣激荡众人心扉。 纳西索斯睫毛轻颤,于诡异的寂静中睁眼。 剑师瘫在他脚前,惊恐瞪着近在咫尺的刀锋。 再看四周,主持忘记叫停,嘉宾鸦雀无声,他们像一盏盏镜头,只会机械记录这令人震惊的画面。 “原来是这样······” 纳西索斯双唇翕动,透过刀身,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嘴角上翘,隐隐发笑。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躲避那个人的目光,还偏偏要揪着不放。 原因不在于厌恶,忌惮或一贯漠视地轻蔑。 他想要知道,卢修斯·芬奇的眼中到底有着怎样一番奇景。 已经到食髓知味,如饥似渴的地步。 一个深呼吸,纳西索斯又是礼貌可爱的少年,他好心扶起剑师,转身向拍摄线外走去。 经过同组嘉宾,工作人员,经纪人杰丽,最终停在择明跟前。 “你刚刚有把我拍下来吗。难得我又完成一次高难度动作哎。”他嘟着嘴为自己扇风,声音软得像是撒娇。 “没浪费一分一秒,阁下。” 择明递上湿巾,可对方把脸凑向他,指尖轻点酒窝。 “你给我擦,我手还发麻呢。” “那,失礼了。” 儒雅青年黑眸含笑,为紫罗兰一般的少年轻拭脸颊,两人眼神互通,有如磁极相吸,在他人难以插||足的地方胶着纠缠。 他们是如此投入,以至于一位贵客造访都未施舍半点注意。 当然,是表面上而已。 【噢】 择明余光斜睨门外,极快地收回视线。心音的感叹饱含趣味。 【Z,看起来,皇后的‘国王’终于来了】 60 驳斥的声音是duh!-13 爱情,不…… 格雷·德林杰, 征战娱乐界的黑桃国王。 他—手建立起G·D公司,短短两年培养无数优质艺人,以此获利招揽投资。而后,凭借举国惊艳的银河玫瑰一一纳西索斯, 公司市值跻身同行榜首。 如同他的卓越功绩, 格雷本人即为一颗沉地太阳, 浅金短发稠密齐整,容貌仿佛是浓墨绘制的古董画报, 蓝色眼珠含有—种沉思幽静, 深邃如海。 因他难以忽视的气场,嘉宾皆有不同程度的走神,门边保安—时拿不准态度, 更不敢轻举妄动阻拦他。 总导演认出这位风云大腕,匆匆叫停拍摄, 亲自迎接。 双方握手寒暄几句,格雷当众致歉。 “鄙人无意打扰各位拍摄,只因—些事务前来找我的下属。还请大家继续,不必顾虑我。” 海浪—般的嗓音,舒缓浑厚,想入非非。没有谁能抗拒对他好感猛增。 杰丽·科顿早已自觉走近。她习惯性回头望向纳西索斯,眼底浮起一片讶异。 少年没察觉意中人的到来,紧挨着卢修斯看相片。 也好,起码后面拍摄顺畅了。 抱着这想法,她与上司避开剧组, 专门借用—间茶室。 “那伙星际海盗可有查清去向来历?” 格雷开门见山问,杰丽立将情况汇报。 “现场有用线索很少,但本地警方搜查过, 在南片林区禁地找到飞行车停留的痕迹。”她微微—顿。 “奇怪的是,根据港口目击者描述,他们只看到可疑车辆上山,没有下山。这是我托熟人要来的报告,案子移交护卫军,由他们追捕疑犯。” 格雷接过档案翻完,赞同点头。 “确实,整个现场太干净了。” 尽管物品被又砸又敲,然而脚印,指纹,乃至可侦测的人体组织,竟无丁点残留。 “那伙莽夫还没精明到会打扫现场,除非······是有谁特地交代。” “您的意思是?!”杰丽忧心忡忡,起身踱步,“难不成,有人盯上了纳西?” 冷傲男人面不改色,扬手将册子朝桌面—丢。 “说到纳西,他身边的‘那个芬奇’,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少让这种偏激分子接触他么。” 察觉话中愠怒,杰丽张着嘴,犹豫该如何答复。 前摄影师临阵脱逃,纳西点名要求换人,事发突然她甚至来不及禀告。 但上司动气的真正原因,还是某位离经叛道mega。 杰丽低下头,大脑运转飞快。 见证种种,她断定纳西已对那青年产生非比寻常的关注。 而外界疯传的怪胎,群众唯恐避之不及的卢修斯·芬奇,他拥有超乎想象的可怕实力,仿佛无所不能。 最关键的是,他可轻易引出纳西更为光辉一面。 杰丽做出决定。 “先生,上次由卢修斯拍摄的宣传照,其影响力大家有目共睹。私以为,除了他没有人能再企及那几张精品的格调。写真完成前,相信我们能达成长久合作。” 格雷冷冷一笑,拨弄腕表。 “这就是你大胆触及底线的理由?” 地位与性别的巨大差距,致使是beta的杰丽压力骤升,她硬着头皮保持镇定。 “恳请您,再听我几句。” 得到对方颔首准许,她一一阐述想法。 纳西索斯即将步入成年,不管他表面再怎么强悍坚毅,暗地里他是一名即将迎来发热期的mega,正是多疑又敏感,身心皆需照顾的时候。 若和原来一样周旋各种行程,他难免会疲惫心衰,临阵出岔子。比如这次。 “我实话实说,先生,我今后担任不了安抚他的角色。纳西—直对我有防备,何况在他眼里我等价于‘讨人厌的工作’,可是卢修斯不同。” 杰丽流露出一分不自觉的敬佩。 “他简直是纳西的百科全书,或者,万能调节器。您大概还不知道,他说服纳西做到一次成功跳台了。我想,这大概是mega之间的同类亲和吧。就算纳西不愿承认,但他确实喜欢粘着卢修斯。” “而且,我敢以我的人格保证,卢修斯·芬奇绝非传言那般,是一乖僻另类。” “我想聘请他成为纳西的贴身助理。” 沙发椅中沉默的男人双唇紧抿,不置可否。 这间茶屋进行着—场严肃交谈,难定何时结束。而在隔壁藏品室,挑战已步入欢快尾声,到了公布输赢环节。 蓝方三人,克兰夺得四点留三点,芙蕾雅夺三六点全失,最柔弱的爱丽儿也出乎意料成功用长鞭拿下—点。 总分十—,这对存在一个全零分的红方来说具有压倒性优势。 “这不公平。”代号T悻悻嘀咕,“我们就两个人。那边三人就算了,竟然还有两个alpha。” 上—秒阴云密布,下一秒,他又为听到的分数喜出望外。 纳西索斯开局丢失—点,中间状态不佳但防住所有攻击,最后凭惊天逆转将剑师打得措手不及,直接拿全六分。 他那—刀是致命—击。 若真劈中,剑师脑袋已经像皮球满地滚了。 “好!总分十—!你们有两个alpha怎么样?我们有纳西索斯!” 虽然只是持平,T忍不住举手高呼。 但如此—来,优先选择权花落谁家成了难题。 “我觉得,这份荣耀该属于纳西。”克兰率先发话,看向纳西索斯的眼中满是赞许,“相信不止我,芙蕾雅和爱丽儿小姐,都为那无与伦比的反击折服了。” 听他夸奖,纳西索斯高兴不起来,应付的笑笑。 “我也是学别人的。碰巧想起来罢了。” 话音刚落,少年被芙蕾雅大手一揽搂住,险些窒息。 “我我我!我双手双脚赞成。纳西亲亲,你两次狠狠撞进我心里了,我巴不得是我躺在地上给你索命,你怎么能那么、那么——” 筛不出合适形容,高大男人激动得放声尖叫,令纳西索斯强颜欢笑眼发昏。 至于蓝方最后的成员,骨灰级小水仙爱丽儿,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纳西索斯得到第—个抽取神秘提示的资格。 五份火红信封—字排开,他抽走中间那只,小心拆开。 【我能帮你找一个朋友】 参加节目无数,纳西索斯马上反应过来,他抽中特殊的‘道具卡’。 想到什么,他特地避开其余人,凑向专门跟拍他的摄像仪展示字条,得意眨眼。 “太好了。下一次,我能带我的神秘好友上节目。” 这半程录制,终于在傍晚落下帷幕,全体嘉宾重回港口拍一段‘乘船告别’,而后才各自离去。 担惊受怕整整四天,诺温在人群里看见择明时激动得落泪。 “小少爷!” 他挥手高喊,发觉说错立马改口。 “老师!您终于回来了,您在上面怎么样,听说有海盗袭击是不是?您没受伤吧?我都跟您说了,下次一定要先换新掌机,您的老机器早该淘汰了······” 小忠仆的废话积攒几天,择明根本插不进|嘴,索性让对方一路自己说。 诺温正埋头喋喋不休,瞥见前方人影慌忙刹车。 “克兰·芬奇。”诺温小声念着,面露忌惮。 “等会儿你要怎么回去呢,卢修斯。晚班干线是停运了,要不搭我一程?我直接送你回家。” 这时间点直达城区的海陆空三类交通工具甚少,票确实难买。 “多谢您好意,可我有约在先,不必您送了。”说罢择明领诺温继续走,可对方没有分开的意思。 克兰背着双手,继续跟在旁边。 “什么时候有空,再回家一趟。上次麦肯对你无礼恶作剧,差点让你受伤,伯父大动肝火差点把麦肯打断腿了。” 面对择明投来的询问目光,他莞尔道。 “伯父嘴硬心软,说着与你断绝关系,实际上他与夫人都牵挂你。更别提薇诺娜,她不止一次吵闹着要见你了。” 宴会那晚,姐弟二人遗憾错过见面。等薇诺娜完婚,他们一年能碰上一次都算走运。 这样的理由任谁都不会拒绝。 “很抱歉,克兰。我不会回去的,早在五年前我就与芬奇一族形同陌路,这不合适。” 说这话时择明神色平和,令克兰困惑更深。 “出来闯荡至今,我不曾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却逐渐明白我一意孤行给家族各位添了多大麻烦。如今贸然登门,只会是当年的错误重演。” 克兰沉吟,认真思索话中含义,最终会意点头。 “好,那我也不着急帮伯父他们劝你了,但我还是那句话,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联系我。” 走到重新交换联系方式这步,择明充满歉意自嘲。 “让您见笑了,如您所见,我目前暂时活在远古时代。” 又要来了。诺温心中嘀咕,暗自生气。 只见金发青年扬起笑脸,善解人意取出一款高昂掌机,崭新得像刚拆封。 “干脆我这个送你吧,我刚买来没多久,正好也当作你的生日礼物。我记得是月底,对么?” “克兰少爷,您还是拿回去吧。”诺温按捺不住插话,“您要找小少爷问我就行。” 克兰嘴角弧度未变,两眼直勾勾盯来,诺温顿时脊背发凉。 “我在和你的小少爷说话呢。” 明明正常口吻,诺温惊吓,小脸唰一下惨白,内心呼救。 好在苍天有眼,真有人及时到场,救他于水火之中。 “你们还不走啊。”代号T两手插兜,懒洋洋绕出影棚后方,“噢?这不是jes的最新款天琴座嘛,克兰你要送卢修斯?你们俩认识?” “不,是我捡到的。”克兰抢先解释,顺势塞入择明手中,“物归原主,那我先告辞了。公司有点急事要我处理。” 代号T嗯哦应声,特地等克兰坐进飞行车,便一把夺过新掌机,三下五除二拆解丢向垃圾桶。 这一过程,看得诺温下巴落地。 “虽然有点可惜,但是······笑脸小丑给你的东西你最好不要收,卢修斯。”代号T板着脸鄙夷,“那家伙,双手不干净。不,应该说现在由他掌控的整个芬奇家就是虎窟狼窝,你不回去是对的。” 一番话听来,诺温彻底合不起嘴。择明却浅笑怪罪道。 “偷听别人说话,擅自调查别人背景,这不礼貌哦。” T抓挠后脑勺,气焰顿消。 “抱歉,因为我很少交到朋友,和家里人提起你,他们就自作主张帮我查了。所以、所以——啊,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卢修斯。”他信誓旦旦保证,言语透露着慌乱,“我也绝不外传,除非你自己说。真的!你千万别发火别讨厌我!” “对真心关照我的友人,我怎么会生气?” 择明答复,代号T瞬间松了一口气。 “但是嘛······” 红发青年硬生生卡住呼吸,心悬吊而起。 “但是你把我一份生日礼物丢了,怎么说也该重新回我一份。对么?” “呃,那我重新还你一个jes天琴座?”T偷偷瞄着,只见对方沉默摇头。 “那还你两倍的赔偿金?” 依旧是摇头。 兜里双手不知不觉攥出汗,此刻T恨极了他这张嘴,包括保护欲过度的家属们。 欣赏够青年的焦急,择明停止逗弄。 “您的名字。”他微笑伸手,“我总不能不知道我的朋友姓甚名谁,也学他起别称吧。虽然很有趣。” 放以前只会抛去白眼、忌惮拒绝的恭维,代号T顿时眉开眼笑。 他打心眼里认定,卢修斯·芬奇是他今生难寻的至交。 仿佛偶然闯入一场恢宏磅礴的交响曲,自此淹没其中,不再为任何歌曲动容。 “泰德,泰德·T·缇格。”他同对方握手,完成一场重新相识。 在旁一声不吭的诺温,又为所听所见超负荷。 泰德·T·缇格。陌生的名字。 然而姓氏再加上特殊的起名规律,他不可能想不到唯一应对的对象。 从古至今辅佐君主的一族,制度演变后,成为独立王室与联盟之外的中立势力。他们是悬在多方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至今还流传着那么一句话——缇格站在谁身后,谁将屈膝弯腰,静待王冠加冕。 小仆人为择明背景凶残的新朋友恍惚,择明有如踩着云,一步步欢快踮脚。 傍晚海面浸染霞色,火一般绯红,沿砂石路走两侧愈发僻静,诺温回神担忧提问。 “我们是要去哪,小少爷。” 正说着,他们于礁石群转弯,岸边停靠的航行器给了诺温答复。经历前面几遭,他不会再大惊小怪了,沉下气跟随。 杰丽已等候多时,她礼貌将二人迎进位置更深的舱室。 “纳西嫌今天热出一身汗,先去冲澡了。芬奇先生,请您先进去坐会儿。” 有这话,诺温自觉停步第二舱室,眼巴巴看择明踏进一扇密不透风的合金门。 门一开一合,将人带进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满是可爱柔软的布偶,清新粉嫩的配色,放眼望去,书架绘本与故事书占据最多,其次是精装华贵,一本本厚如手掌的爱情。 择明发出叹息式的笑,规矩站定原地。 【我有一个困扰至今的难题,Z。是每每想起,都让我抓耳挠腮,苦于无解的烦恼】 【Z:请问需要我帮您什么,主人】 眼珠右看想象片刻,择明连连摇头。 【不,这还是别勉强你去想的好。我会因为你笑出内伤,三天下不了地的】 浴室传来开门声,一道身影伴随氤氲雾气出现。 白里泛红的面色,明澈水灵的紫瞳,纵使纳西索斯衣裤遮得严实,可水滴沿他发梢滴落,顺颈线滑动,仍令他化身出水芙蓉,引人情动。 若是易感期的alpha,自控力稍差点,必定把持不住疯狂释放信息素。 哪怕是beta也难敌这活色生香的美景,脸红耳赤出洋相。 但不巧,在场只有择明一位生理心理性|冷淡。 “打扰了。需要我先出去等您一会儿么?” 他回答快,气息稳,纳西索斯撇撇嘴,没由来发扫兴。 “没事,坐吧。这里都是我的东西,你随意动但别弄坏。”少年顶着湿答答的头发,盘腿席地而坐。 “刚才杰丽有跟你说什么······或者带你见谁了吗。”他问道。 “并没有,科顿小姐只让我进来。” 纳西索斯默然,垂下头擦拭,却透过发丝与毛巾观察择明一举一动。 不像其他来过这的访客,青年以极高的自制力管束,不频频打量,不悄悄窥视,坦荡往藤椅一坐,专注手中相机。 趁古怪失望未加深,纳西索斯清清嗓。 “你打算给我拍多少照片。我看你存了好多,各种场景,各种角度方向的,我差点要以为你是金牌狗仔队了。” 对方抬眼朝他一笑,他也莫名弯起嘴角。 择明:“请您放心,我会一一甄选最完美的画面将其保留。” “那你是按什么选的啊。就看哪几张最好看?”纳西索斯不禁往前挪了挪。 择明:“以您有且独有的香水分子式来选,阁下。” 少年两眼发直,呆愣愣的像只捧松果的花栗鼠。 他不明白,他一个人怎么就和香水扯上关系。 “这是极其完整且与万事共性的美妙解读。” “我们都知道,人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在各路相遇分别中丰富记忆与自我。流动的长河,你无法抓住,无法束缚,形容不了它的全貌。” “你该如何让世界记住你?” “我有作品。”纳西索斯讷讷应着,“歌,电影,电视剧,还有写真。我拿过的奖比你相机里的照片还多呢,这些够了。” 没错。 以他百年无出其右的容貌,备受追捧的演绎佳作,他能得到宽广如海的爱与纪念。就算未来哪天去世了,依旧有世人追忆他摄人心魄的身姿。 “那么,您饰演的角色,是您吗?” 纳西索斯猛地一缩,停下动作。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坚强机敏的孤儿,为国捐躯的将士,清冷孤僻的钢琴师。荧幕上滚动的脸庞,像那长长的出演名单,每一个后缀都是他的名字。 却没有一个是他自己。 温馨房间渐渐冷寂,择明安分守己至今,终于起身开始作乱。 他摆弄橱柜里的香水,它们皆出自同一所工坊,可按要求定制与信息素相近的香水。能是自己的,能是伴侣的,也能是无限接近慕恋之人的。 “劣等。” 单一词汇,却是他目前用过最苛刻的批判。他端着它们坐回小圆桌前。 “谈及分子式难免晦涩,不过我能以更简单的说法为您解释。”他边说边从衣兜中取出只尖嘴小空瓶。 钴蓝瓶身,鎏金瓶口,立在透明桌面宛如一只翠鸟。 “前调,即轻嗅时所闻的初香,是一切开端。转瞬即逝的青葱年华,纯粹又略带无理取闹的顽皮变动。” “再来是所有香水的核心——中调。神秘莫测的悠长隧道,继那轰轰烈烈的出世后又一次或无数次新的‘诞生’,而不管浓香淡香,它必定充满冲突又相融相合。” “好比爱是苦橙花,哀是白荼蘼,怨是黑百合,一片园地百花簇拥,这才令人历久难忘······” 耳畔犹如有把中音琴独奏,曲调未曾听过,谈不上享受,却因旋律幽婉不自觉沉落。 纳西索斯另剩视觉正常运作,他看着青年如何挑选他的香水,一一滴入空瓶。 “后调。同前两者相比,它容易显得无足轻重。最糟糕的师傅视它为收尾余香,只是延续中调的末影,大错特错。” 择明两手各执一瓶,对着瓶口屏息,他的专注让声音愈发飘渺。 “如若找到一种成分。” “一种甜蜜发涩,苦味回甘的绚烂因子,它能使所有消弭的香味起死回生,激活永恒萦绕的灵魂,令世界、令神灵亦为之倾倒。” 话音落,配制停,择明以指腹轻压小口,倾斜瓶身。 “还剩一张,阁下。”他看向完全发怔的少年,直说道,“作为您分子式的后调。等我拍完那张,我的使命到头了。” 哐当一声,是纳西索斯起身撞倒椅子,他俯身双手撑圆桌,忘记保持距离的习惯。 再往前几分,他就撞上青年的额头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走?”纳西索斯气呼呼质问,“这次你老实回答我,拍摄结束了你要去哪!” “自然是可牵扯的人越少,越人迹罕至,找不到我的地方。” 桌子被纳西索斯重压,磕地闷响,而他咬唇憋红了脸。 怎么会这样! 说不清愤怒原因,困惑更火上浇油。可端详着让自己牙痒痒的青年,纳西索斯怎么也说不出满脑子的气话。 他最后嘴一瘪,蹲下头埋进臂弯,隐隐抽噎。 【Z:看起来您所选的‘皇后’悟性时上时下,能力比较有限。请您小心了】 面对我见犹怜的啜泣少年,择明不为所动,等封口静置时长足够,这才松手塞好瓶盖。 【你又犯老毛病了哦,Z】 他单膝而跪,轻拍少年肩膀安慰,抑制不住暗笑。 【这是纵横六十四格的皇后,是会吃掉挡路弃子、碍事兵马、失势君王的桀黠恶种】 【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那么凑巧来接替一位‘临时爽约’的摄影先生】 仿佛再也压制不住情绪,纳西索斯猛然前扑。 他抱住择明,像抱房间里随意一只温暖大熊仔,牢牢箍住腰肢,脸颊紧贴胸膛。 “你就不能不走嘛,杰丽都告诉我,她和我公司负责人谈好了这次专门聘请你,光明正大让你留下。” “我不能留在您身边的,阁下。” “为什么?你讨厌我啊?”少年移开点距离,露出泛红眼眶。他的委屈无辜集结了各类宠物的可爱长处,稍一抬眼,深深孺慕直撞心窝。 【漂亮极了】 当房门从外开启,择明回头瞥见格雷·德林杰的阴沉脸庞,一度难压心中振奋。 纳西索斯伏在他胸口,依依不舍轻蹭。仿佛是在门开一刻低头,不知有人打扰。 “······漂亮极了。”择明用只有自己听到的音量赞叹,同时与系统分享喜悦。 【你我这次不成形的‘较量’,该算我赌赢】 【不过你有一句说对了,Z】 【对待纳西索斯阁下,我们要比以往小心数倍】 61 驳斥的声音是duh!-14 社会大众…… Alpha天生强大, 因优异的遗传因子在各方占领高地,一并包括那强烈的, 以控制主导的占有欲。此为社会大众一直以来信奉的真谛。 事业, 学习,人际关系。所有小天地,alpha们合情合理坐上寡头宝座。 如若话题涉及伴侣,这些新概念的斯巴达勇士又将表演新一轮的征战。 教养良好如格雷·德林杰, 也会在撞见谁骚扰他的mega时额角暴起青筋。即便他与纳西索斯并未走到标记那步。 踏着铁骑军的步伐, 格雷一把将那相拥二人拽起。 更准确的说, 是骚扰者——卢修斯·芬奇的后衣领, 以此直接分开双方。 事发突然,纳西索斯脱离温暖前襟, 他仰起头, 泛红双眼映入惊悚一幕。 高大男人勾起右臂, 弯弓一般欲将拳头锤进青年脸颊。 “格雷快住手!他是mega, 你会打死他的!” 理智初回笼, 思维较迟缓, 男人右拳堪堪定在对方鼻前, 一阵余风凌厉, 吹散那稠密的海藻黑卷发。 格雷·德林杰如同电影定格一帧,眼皮睁至极限。 当纳西索斯扑来压下他小臂,他才重新播放。 “抱歉。”格雷收回手, 后退半步, “我刚才冲动了。” “哪止冲动?你那是、那是——” 纳西索斯气得说不上话, 死死挽住男人,生怕对方又来一次恐怖袭击。 不同二人,择明面色如常, 只轻轻抚平衣襟。 “不,先生无需向我道歉。是在下唐突不知分寸,既伤到纳西索斯阁下的心,又使您误会了。” 提及伤心,格雷覰一眼少年。那泪痕与泛红脸颊不会说谎,他不自觉放冷语气。 “那么请问,两位方才在谈什么。” “行了,你先出去。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忙么。这是我和我未来新助理的事。” 纳西索斯嘟囔着推人,奈何这点力气在alpha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格雷纹丝不动,抬手一挡,顺势将少年划入身后范围。 “详细情况我已从杰丽那了解到。卢修斯·芬奇,撇去你的身份背景,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择明尚未表达谢意,他冷硬的嗓音演奏到底。 “我曾考虑过与你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但顾及公司股东与纳西的受众还没开明到能接纳越界分子的程度,遗憾只能暂延这一步。本次写真完成,我会让公司及时为你结算薪资。” 男人身后,纳西索斯虽沉默却瞬间门瞪大了眼。 “如此,再感激不过。” 青年顺从鞠躬,进退有度,示弱表现总算抹去格雷心里那点不快。 刚进门一瞬,他为未来伴侣遭人染指而怒火上涌,忘记卢修斯·芬奇是个mega,对他完全没威胁性的事实。 “我再道次歉,为我个人的。纳西与我都在各自上升的关键时刻,有些事,不便公开,更不能明说。” 目睹格雷侧身,手轻搭纳西索斯腰际,充满万兽之王宣誓领地的即视感,择明含笑点头。 “在下理解。” 而为给这对秘密情侣腾出幽会空间门,他特地找借口离开。 走在通道里,他不免叹气。 【Z:您在失望么,主人】 【谈不上失望,我是在烦恼】 【Z:所以,这是否与您刚才提到的,令您寝食难安的‘难题’相似】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等我也夸你一句么?”择明失笑,轻轻摇头,“说起失望,我们离开时,纳西索斯阁下的表情才真是败兴而归。” 【Z: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留您在身边,主人】 【如你表面上观察到的,确实。不过,他想留我可不是想听我表扬他】 句句意有所指,他如愿得到一句。 【Z:赞扬与批评对我来说并无意义。也就没有争取一说,主人】 一连说了几个敷衍的‘是’,择明驻足窗边。 【我烦恼的是,我们的皇后纵使拥有睥睨众生的灵魂,却已受大众常理熏陶太久,只将战场缩小至情爱一圈】 “爱。” 发音令择明不得不张圆嘴,迎来下一声叹息。 “普通又稀奇,纯粹又庞杂的多变怪物,是衣冠华贵的乞人。它到底是期望温饱富足,还是求得不朽真心?唉,谁也说不清。” 有着傲人美貌与闪耀身份的少年,即便扮演自己所厌的‘反传统’角色,亦从不抵抗。 为实打实的怪胎卢修斯转变态度,但仅止步于收为助理,给他增添一个亲密小角。 “阁下,并不是为留我而留。”择明笑意无奈,转身背依扶栏,“他看着我时,依旧有声音暗自窃喜,说着‘我终于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帮手了’。” 【Z:帮他牵牢格雷·德林杰的心】 择明:“是的。” 因为对他感兴趣,知道他的别于常人的尊敬,信任于他同为mega的安全防线。 纳西索斯选中了他。 想与他接触的念头不假,只是少年注视的远景,仍是格雷若即若离的背影,飘忽不定的童话结局。 回想那满书架的情|爱,橱柜中堆积的信息素香水,择明用父母口吻予以厚望。 “不过,这无可厚非。阁下他,还徘徊在他香水的前调中调之间门,最暧昧不清,也最易开辟天地的节点。” “像多层的夹心糖果,外壳未融化前,谁也不知道下面藏着什么口味。” 草莓坚果巧克力,撕开包装,蹭下一片粉色碎屑。 专属卧室内,纳西索斯看着桌面散落的颗粒,用掌心力抹去。 “还不高兴么?”格雷坐在对面,两台掌机同时处理事务。 “没有。我哪里敢对你生气。” 少年的闷闷不乐写在脸上,无心享用最爱的甜点。 思索半晌,格雷挪开办公道具。他正视着人开口。 “我知道你希望让卢修斯留下来,我也替你高兴,终于找到一个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可是纳西,你难道忘了,无论遇上谁,你都要比其他人谨慎数倍。何况,那个芬奇绝非善茬,他很危险。” 危险一词,与弱不禁风的mega着实违和,而和目睹过卢修斯真面目的少年不同,格雷是忌惮几分钟前的对峙。 他失去理智,勾拳猛击。 在任何人,哪怕alpha都会面露惧意的动摇时刻,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双眼透过几缕发丝,如黑夜里穿透树影的月色,幽深静谧。 ——我在看着你 那眼睛在笑,在无畏对他低语。 ——我在看着你,要如何走出下一步 似绝顶棋手的目光,宠辱不惊,耐人寻味,处处充满挑衅。也令他首次在对峙中四肢发僵,不知所措。 格雷回过神,见纳西索斯垂头,双唇紧抿。他不禁祭出杀招,轻声唤道。 “对任何接近您的人,请务必三思而后行,小殿下。” 纳西索斯身子一颤,彻底垂下脑袋,闷头咬零食。 “什么时候,你才不当我是……” 巧克力与失落的声音含在嘴中,未能传进重新投入工作的格雷耳朵。 以透气为由,少年来到窗边,张望云流的同时,细细描摹玻璃上男人的侧影。 这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纳西索斯沮丧的想。 好不容易才得到天赐良机,遇上一位最合心意,最顺眼,最希望接触的身边人。 好不容易真的成功激出格雷的情绪,却不想,还是绕回令他厌烦的关系。 纳西索斯视线不自觉移动,从男人模糊的虚影移至自己。 他咝咝吸气,下意识退开。 惆怅恍惚一刻,他竟莫名出现幻觉,看见卢修斯脸微垂,眸光上扬的笑脸。 刚才颓丧是为格雷更多,还是为无法留下卢修斯·芬奇气馁,他突然间门答不上来。 再回头,格雷不知何时出门,独留他与空荡荡的桌面干瞪眼。 似是泄愤,他把格雷带的巧克力掷进垃圾桶,余光一瞥,脚步顿收。 圆桌还摆着样东西。 卢修斯所留的香水瓶,小小的,发亮的钴蓝晶体。 那道声音仿佛依偎耳畔,带有调侃意味地科普前中后调,向他解释香水为何引人痴迷,历来风靡各界。 伸手握住,拿起,纳西索斯迟迟不敢打开一闻。 以所有他用厌的香水混合出的玩意儿,能有多好? 撇嘴试图挤弄嫌弃表情,少年一转身,瓶子揣进兜里,舍不得丢弃心里又犯着嘀咕。 烦恼如发多且乱,然而相比纳西索斯,有人的忧愁已快塞满脑壳。 卢修斯·芬奇即将倒闭的摄影工作室,僻静仓库内,被囚的劫匪正为一只幼猫头痛不已。 养伤几天,他恢复到能随意走动。 楼下大门没锁,全部卧室敞开,他畅通无阻,甚至能完成初来那日肩负的任务,大肆破坏,逃之夭夭。 可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青年宽恕他,默许他自由。一人守家的期间门,他不曾离开仓库半步。 直到幼猫叫唤着摸索进来。 猫没他手掌大,两只前腿残缺,咪咪叫唤,鼻尖耸动。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岂料这猫也毫不逊色,又是抓挠他裤腿,又是抢吃他饭菜,逼得他不得不起身给它翻找合适食物。 数不清第几次被当作玩具扑脚掌,男人抽动腿,试图把猫崽吓开。 “你该走开了。”他沉声催促,“不然等你主人回来,少不了教训你。” 黑猫四肢蜷曲,伏身端详他,瓦蓝眼瞳剔透晶莹,营造一种听懂人话的错觉。 只是错觉而已。 不知好歹的幼猫,蹬脚爬上他大腿,断了的前爪轻柔踩按,抖抖毛便在这躺下了。 男人无可奈何长叹,头套后的脸不知不觉闷汗。 “你可和你主人真像。又怪又不怕死。” 他不禁轻抚幼猫后背,凸起的脊骨硌手,可皮毛软如绸缎,嫩如婴儿肌肤,撩拨起内心深处的怜爱。 谁不怕死呢? 男人苦笑。 作为世道公认的强者,他这名alpha苟且偷生,沦落到最不齿的肮脏境遇,做尽龌龊行当。 现在,还要低头藏身于一名mega的屋檐,只为逃避罪行和败绩。 门打开,声响惊动屋中两者。 劫匪抬起头,为许久未见,笑意盈盈的青年失神。但小猫崽不懂掩饰,发出比以往更嘹亮的叫声,跛着脚冲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揪住它,狠狠打了它一顿。 黑点疯狂在择明边上绕圈,身体尾巴蹭着裤腿,喵嗷咪呜声不停。 抚摸头顶,轻挠下巴,捏捏小猫粉嫩的后爪肉垫,一路攻城略地下来,择明荣获恩宠,得到揉搓猫崽肚子的特权。 看那一人一猫相亲相爱,劫匪默默别过脸。 “感谢先生有帮我照顾它,如我猜测的一样,它喜欢您。” 想起仓库突然多出的奶粉猫粮,劫匪嘴角抽了一抽。 怪不得,这香水工坊竟能找得格格不入的宠物用品,原来是早给他准备着了。 感到自己被戏弄,他愈发缄默,只听对方畅所欲言。 对大明星和综艺节目无感,期间门他难得走神,放空大脑。 “四日小游在下受益颇多,亦开拓眼界。” “有趣的是,我又遇到了一位熟人。我的表亲,克兰·芬奇。” 男人猛然扭头,闯进青年意料之中的目光。 “您……貌似与我表亲相识。” 问句却是肯定语气,即便如此,劫匪拒不承认。 “大名鼎鼎的克兰·芬奇,为世家开天辟地,呼风唤雨的‘新传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是么?” 择明放下猫崽,抓来团草球,荆芥香勾得它失态猛嗅,抱球滚至角落。 “克兰先生是否能呼风唤雨,我尚且不知。不过每次与先生他相遇,都能为我招蜂引蝶,这倒是不假。” 劫匪一顿,投以探究注视,隐隐担忧。 岂料像那脾气阴晴不定的猫,青年端坐桌前着手调配香料,不再开口。 最终是他按耐不住。 “你什么意思。” 男人发问,择明毫不避讳解惑。 “有三位客人,在大家受警报支开之际专程找我,希望与我共赴极乐之巅,顺便——留下可供他者回味,分享欢愉的映像。” 能把强||暴拍摄说得如此文雅,劫匪一时哭笑不得。 而看青年神采飞扬的状态,他能肯定那三位‘客人’和他一样,失败得彻底。 “不过那三位客人不似您礼貌又富有耐心,相信技术也不尽人意。所以,我只能送他们回到最合适的地方了。” “你自己解决了他们三个?” 择明清洗大肚瓶,微笑不置可否。 “奇怪的威胁,您不觉得么。”他佯装不解。 “分明是受害者该抓握把柄回击,迫害者人人喊打的局面,怎么就该我惶恐终日,遮掩遭遇,自怨自艾。” “因为你是mega,还是颇有知名度的。”劫匪说出不符身份的条理分析,“你的家,就算你已他们断绝关系,他们始终会像‘挂念’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肉架,高兴时恨不得将你敲锣打鼓迎回,不满时唯恐你波及全员,撇得干净。” “同理,你虽脱离性|别划分后的禁锢,可却永远改变不了‘你生来属于哪’的本质。当你站出来,就不单单再是‘卢修斯·芬奇’,你变成了代表符号,一个议题,谁都能抓住你大做文章。” “他们最先讨论的,不会是那几个人为什么要害你。” “而是为什么唯独你招致这类祸事。就像五年前。” 或是踩上一脚,或是漠不关心。 抨击他偏激愚蠢,惋惜他冲动不幸,无一人真正施以援手,了解他的本心与感受,深究背后的复杂成因。 支持? 理解? 恐怕有吧。 在角落缝隙,在根本不为人所知的灰尘堆里。 静默片刻,男人最后戏谑一笑。 “你太出挑了。比起所谓的‘新时代mega’,已经彻底冒犯到某些先生的自尊。不把你掐灭,不足以慰藉心灵,保他们在夜间门安睡。” 强大而泰然自若,谦逊但不容侵犯摆布。 唯一疯狂的行径,是最惊世骇俗的抗议。 接着,涟漪迅速淹没在大众里,步步消失。 因为在脱离仅有的靠山,即家族之后,青年凭自己再无翻身的可能。 无论他走到哪,都会遭受歧视,遭受冷眼。即便有谁接纳喜爱他,也会在得知他的离经叛道后退避。 男人像自言自语,择明背着手,侧耳倾听。 【当真,振聋发聩一席话。为此我可以为劫匪先生打六分,因他不亚于细腻mega的同理心】 内里评分,他感激鞠躬。 “多谢您夸奖。” 道谢如当头一棒,打得男人措手不及,拧眉咬牙。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你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或两三个我这种劫匪或强||暴犯!也不是看不见影的信件恐吓犯!” 桌旁,青年坐下撩起眼皮,漫不经心一瞥,男人骤然消音。 不必言说,咋舌的他读懂其意。 但对方照旧贴心解释。 “我不介意形形色色的来宾登门与我对弈。事实上,我愿意敞开大门,热烈欢迎。” “某些做事不入流,待我们无礼的除外。” 听青年将自己划进‘我们’范畴,劫匪深深一望,极力掩饰情绪。 “为什么你不让我走。”他问得莫名其妙。 打火机声吸引他注意,他看见青年娴熟夹起自制烟卷,抿在唇齿之间门。 简单且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没由来的赏心悦目。 “我从没阻拦过您,先生。”择明好笑地吐出一口气,“您四肢健全,神智正常。您最清楚自己想去哪,该去哪,不是么?” 奶白雾流送来淡淡烟草香,因尚未燃透显得温润含蓄。 新的试验品香水正在静置,盛满透明容器。在工坊呆久了,男人仿佛也练就灵敏嗅觉,诗人般多愁善感的神经。 烟味中,他又闻到了‘自己’。 清甜前调,中调浓郁,身处薰衣草园地,满山黛紫花苞。 气味如海如潮,而漫漫花海间门,他是一叶小舟漂荡着沐浴暖阳。 “我曾经,想买下一艘船。” 他嘴中飞出呓语。 “不需要多轰轰烈烈的启程,也不求声势浩大的返航。” “干着打捞巡逻的工作,一天后疲惫回到家,听到一句‘欢迎回来’便忘却劳累,分享沿海景色与难得的奇遇。” “如此平凡普通的理想,现在却变得……多么遥不可及。” 说着说着,男人犹如中了迷|幻|药,桀桀发笑。 而笑点在于,他会沦落至此正是为了圆这一场空梦。 “英雄阿戈尔号。” 择明的声音令男人困惑抬起头,他起身走去,二指夹烟蹲在对方跟前。 “我为这支完成品新作起的名字,传闻中的神舟——阿戈尔。感谢您给我提供的配方。” “配方?你也在做信息素香水?” 话音刚落,男人自己摇头否认。 信息素香水,或市面上任何一种香水,比不上那简陋瓶中的液体万分之一。 那浓缩着他的人生,他的渴慕,他所失去和拥有的一切。 绝非一笔粗蛮情||欲,定义他的世俗特性。 “您的灵魂。” 那神奇制香师倚向他,像不讲理的黑猫把烟卷递到他嘴旁,边笑边说。 “甜蜜发涩,苦味回甘。令人着迷。让我不得不期待您的未来。” 男人起褶的唇微张。 是了。 就是灵魂。 这特立独行的家伙,可厌却又恨不起来的另类,轻而易举看穿他,如对阳光举起晶石,探查得一干二净。 随后将成分写在纸上,转化至不可思议的领域——气味王国。 多么恐怖。 心中起伏激烈,可男人表情沉溺,全然不是害怕。 在昏沉封闭的仓库,灯泡远离他们身躯,暗色涂抹空间门。唯独他眼前的青年,头顶仿佛有银色光流倾注。 坚持至今日,劫匪拽下发臭头套,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但肌肤烫毁的脸。 迎接骇然脸庞,择明笑意更深感叹。 【瞧啊,Z,难怪我觉得这位先生亲切呢】 相比之前,男人态度忽的小心翼翼,一点点前倾,时刻注意择明神情。 他咬住烟嘴,是被青年叼过的部位,确认对方不惧自己面容才放开品尝,吞云吐雾。 “抽烟还懂烟的mega,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让我大开眼界了。” “我的荣幸,先生。” 黑猫与草球抱团,从角落咕噜噜滚向择明,残缺前肢不妨碍它玩耍撒欢。 “你最近看起来挺忙。”男人看着猫说道。 “依您所见,我正忙于挣钱补贴家用呢。” 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呛了口烟。 “确实。你倒比你的吉娃娃助手牢靠,他可是连饼干和磨牙棒都能弄混的小傻子。” 如愿换来择明笑容,他手拢过幼猫,防止它卡进坚硬货架间门。 他再提问,忐忑又期待。 “你这还缺帮忙养猫的么?可以兼职当看门犬的那种。” 62 驳斥的声音是duh!-15 I ca…… 新一期《海与我》, 在录制后的第七日晚八点准时各平台播放。 人鱼之音爱丽儿,神秘大作曲家代号T,怪杰服装设计师芙蕾雅。 三位名人足够吸引眼球, 但另外两名嘉宾的加入, 毫无悬念将收视率送上巅峰。 当之无愧第一mega男星,纳西索斯。 影闪之父世家新贵,克兰·芬奇。 开播前,纳西索斯的账号就加入转发节目组动态的队伍,粉丝们又惊又喜, 翻找蛛丝马迹,当预告和嘉宾名单放出,他们早已敲碗端板凳,一列坐等开播。 这晚,汇聚用户最多的星光上, 实时观看数几分钟内高达百万。 开篇介绍海岛风景,嘉宾一一登场互动, 屏幕滚动五光十色的评论盛况。 拨至跳台挑战,沉寂几分的氛围又一跃而起。 【898:笑拉,那芙蕾雅是什么人间妖艳大哥大,跳前跳后都要补妆,从睫毛膏到润唇膏眼,耳口鼻连牙齿都不放过】 【珍妮弗不多了:前面的, 不要叫小芙芙大哥, 他真的会冲出屏幕和你掰头, 要叫姐!!】 【哆瑞咪:爱丽儿别勉强啊,看起来好危险的】 【小水仙会开花吗:话说,这会儿纳西宝贝镜头好少啊】 一句困惑出, 带起满屏质疑。 【熬夜×:确实啊,刚才隔几分钟就有,怎么现在环场找不到一个人影?】 【纳纳西西:我的纳西亲亲!不见三分四十八秒了!】 【Yz:临阵脱逃?但情有可原,反正那歌手都弃权了】 【退!退!:那个Yz,晚餐吃韭菜大蒜了就少讲话,我在这就闻到味了】 眼看多种声音争论,粉丝誓要为蓝颜霸屏,少年神色正常登场,解释自己嘴馋误事的真相,引得一片宠溺发笑。 面对彬彬有礼的克兰,纳西索斯略带骄傲,下巴一挑撂狠话。 “我的话,一遍就够。” 像对邻家弟弟的纵容,克兰好声好气相哄。 少年穿戴防具,静候倒数。 此刻,对纳西索斯所有粉丝,以及看过电影里神之一跃的观众来说,心中对成功的‘理所当然’远远大于担忧。 他们完全相信少年的实力。 就如一名好学生必会考取优异成绩,不足为奇。 然而当少年于倒数中转身,利落仰跳,迎风睁眼,以鹰隼之姿降落又回升,看客狂跳的心与炸裂的情绪,令屏幕外地动山摇。 【婉拒气氛组:神、是神、我真看到了神!妈——】 【咕嘎蛙:天天天!那动作是真的吗,节目组没处理过吧!?跳下去眼皮都不眨一下】 【叔叔我啊:惊呆#我以前单知道这演员天天发锻炼照,原来是按魔鬼军团级别锻炼的吗?这能跳机甲了,粉丝呢?谁来给我解惑】 仿佛到今天,少年出众的容颜才完全与行径相契。是涨潮时最汹涌那一波海浪,与礁石重重相撞,惊飞海鸟无数。 视频继续播放,原以为惊艳告一段落,新的挑战画面却再度冲击视觉神经。 上半场,少年持刀节节败退,无力招架。 下半场,恍若战将附体,他阖眼迎击体态轻盈,用那华丽绚丽的舞步让一场刺杀落幕。 他夺得胜者桂冠,赢来嘉宾掌声,不会有任何异议。 因为他货真价实的资格。 两个半小时,第一期节目进入尾声。星光上,关注纳西索斯的用户夸张暴涨,数量直逼一亿界限。 新老粉丝除意犹未尽之外,还陷于另一议题——纳西索斯最后提及的‘神秘好友’,到底是谁。 账号Narcissus最新动态下,探究已然盖过夸夸亲亲。 其中一条留言顶至最高。 【脑壳三百瓦:五十八分九秒七,宝贝边上有个突然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奇怪人影!不用谢我!】 【脚滑哎呀:!!感谢!马上翻回放】 【biubiu:报——各位小水仙不用去了,我这有图,截得我眼快瞎了(吐血)】 一串图乍看之下并无端倪,不过是工作人员帮纳西索斯穿戴护具,少年侧颜正脸碾压全场。 但帧帧拆解,违和感悄然浮现。 纳西索斯戴头盔前后明显切过镜头,截去部分映像。 所谓‘奇怪人影’,是指五十八分九秒七,在黄衣工作者与少年中间冒出的半边背影。 非场务,又非导游,那人像亡魂一闪而过,留下抹神秘黑色。 偶像习惯晒照发文,死忠粉丝对其生活状态了如指掌,事无巨细。可分析排除半天,他们一无所获,就只能花式打滚,求偶像发发慈悲回应。 粉丝抓心挠肝,殊不知纳西索斯本人正看着好友消息,愁眉不展。 [风暴之心:晚上你看那节目没?纳西索斯让我有点刮目相看了,特别是对战片段,有我偶像的影子] [风暴之心:虽然还差一点点啦,不过够好了] 反复打字删除,少年泄气一丢掌机。 怎么可能会不像呢? 纳西索斯手背挡眼,哀叹和心情一样起起落落。 如何挥刀,如何闪躲,侧头坏心眼的吓唬,他在画面里的全部皆来自某位‘不祥之人’,是扮演,又是仿造,自然与原版有着断崖式的差距。 而对方已连续七天未与他联系了。 想到什么,纳西索斯回复好友。 [在镜中:为什么你觉得节目里的纳西索斯和他像啊,你难不成看过他舞刀弄枪?] 静等半晌,对方传来简短一句。 [风暴之心:差不多,但那比区区舞刀弄枪更震撼,我甚至有时做梦都能梦到] [风暴之心:啊,要是当时我手边有东西能录下就好了,我能每天看一万遍!为什么偶像他不建一个账号呢,不然我翘课也要看他消息] 少年表情突然古怪,介于发笑诧异之间,进而渐变成怄气。 [在镜中:哼,你就胡扯吧!] [风暴之心:我为什么要骗你?句句属实。但我暂时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嘿] [在镜中:瞎扯瞎扯瞎扯!(≧口≦)] 怒从心头起,纳西索斯打字戳得咚咚响,然消息提示音一出,他盯着屏幕发愣。 [风暴之心:唷?小镜子,你不会嫉妒我吧?有和偶像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嫉妒。 文字似火滚烫,他松开指尖移开目光,走向阳台花园。 围栏后满丛昙花怒放,白瓣层层叠叠,如他倒退发散的记忆。 十八年间,他没嫉妒过谁。 尽管极力暗藏某段不堪过往,但逃离幽暗后他在格雷身边,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忙碌中沐浴荣光。 哪怕撞见格雷身边一群莺莺燕燕,他依然有自信,震退不配称‘情敌’的货色。 烦躁不知不觉累积,濒临爆发,当他再回房,杰丽一手端药一手拿掌机刚进门。 “我以为你会在看节目呢。”杰丽颇感惊讶。 纳西索斯撇撇嘴:“反正是剪辑后的效果,没意思。” 顺从接下药,他抿一口蹙眉递回对方。 “帮我多加点水,今天味道尝起来太浓了,喝得我想吐。哦,顺便帮我拿瓶果汁。” 杰丽不疑有他,立即照做。她一来一回,少年仍是那坐姿,盘腿窝在软沙发里。 “德林杰先生让你明天休息半天,但今晚可不要睡太晚了,纳西。”经纪人叮嘱完,拿上东西识趣离开他视野。 “知道了,你也是。记得明天不要太早打扰我,起码下午两点。” 纳西索斯懒洋洋回应,待彻底听不见声音,飞快滑动屏幕。 他在心虚和古怪的兴奋,因为页面上赫然是卢修斯·芬奇的联系号,复制自杰丽的通讯列表。不同星光账号,此为一对一实名认证的个人ID,聊天互动绝对隐秘,除非谁主动外泄。 这便意味着,若他想借此联系对方,就要以纳西索斯的身份。 没有隐藏周旋的余地。 多番斟酌挣扎,少年哼气,坐直坐正选择添加好友。 谁叫那家伙是老古董呢,只能我拉一把喽。他边编辑消息,边自认慷慨地想。 [纳西索斯:喂,剩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你要什么时候拍呀] 三分钟,没有反应。 十分钟悠悠流走,音信全无。 半小时里拿起又放下,消息栏不见丁点变化,纳西索斯从沙发上跳起,和他抓乱的头发一样彻底炸开火。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怒音飞不出隔音墙,更别提传到远离城区,隐秘偏僻的落日萨德。 九号房红门上,计时锁滴答滴答响。 可怜它辛劳卖命,曾经七至八点结束工作,近期却不断在加时里度过。到今天,它从傍晚六点起当班,持续四小时仍不见停止迹象。 鹅卵石道尽头,蓝胡子别提多高兴。 “又加时了。” “T先生果然又为九号加时了。” 激动的蓝胡子只会翻来覆去说这话。 保镖0781伫立一旁,眺望鲜红如血的门板。 他所在的岗位,不止要舍弃名字身份,还包括情感与个人思想,完全服从指示。 然而每当目睹九号进门,他仿佛被困无止尽的等待,便不止一次去猜想屋中情况。 任职三年,见证无数来往。 他不会,也不敢评判某些顾客的癖好。 但他能保证,红门后无一不是淫|靡的残酷舞台,上演一场又一场痛与|性的剥夺游戏。 某些来客甚至不为解决生理需求,只纯粹地希望脱下人皮,当一回荒蛮野兽,以卑微羔羊的血唤醒体内沉睡的欲|望。 用鞭打,撕咬,踩压身躯的同时践踏自|尊。 而所有‘甘愿’承受的羔羊,总是新伤覆旧伤,放浪媚态之下,木然且满目疮痍。 因此,九号次次毫发未伤的奇迹,才愈发吊人胃口。 像鱼咬钩刺破上颚,只能受垂钓者悬起,肆意摆布玩弄。 弧形长椅上,红发alpha又一次失控,面具粘满汗水,满屋充斥辛辣酒味。他咬紧后槽牙,合力快赶超攥紧的双拳,咯咯作响。 故事再一次中断,暂停可恨节点。 但他的失控不为恼怒,是久久无法抽离幻象。 私密主奴,暗中觥筹。 二人与欢闹宴会仅一墙之隔,随时有被撞见的可能。 奴隶高举酒杯,是精湛严谨的大厨,为眼前手脚被束的洁白胴|体淋下葡萄甘酒。 如翼肩胛作起点,酒色淌动没入股沟。 ‘您真美,主人’ 谦卑语气,毕恭毕敬,长茧粗糙的手却将高贵青年的后颈一握,拔快对方呼吸。甜酒随体温攀升蒸发,粘稠胶着,奴隶不急不缓往下抹开,晕染比肌肤更深的红。 他着手料理上等美食,不放过每个角落,包括可探秘食物体内的暗|道。 可他又比冷酷主厨温柔,倾听细碎低|吟,不忘低微过问。 ‘亲爱的主人’ ‘我能,享用您吗?’ “先生,您还好吗?” 膨胀一刻,虚实两道声音重合,红发男人猛颤抬眼。 微光下,青年乖巧站立,衣扣扣至最顶一颗,黑色手套遮盖十指。清爽堪比大众演说家,学院里公认的文雅标杆。因为他,满墙迷|情道具相形见绌,顿显烂俗。 呼出滚烫鼻息,男人仓惶垂头,扯过外套遮掩不堪之处。 现在烂俗里要算上他一个了。 “T先生?”择明睁眼瞎,步步靠近关切,“如果是房间太热,需要我帮您找人调一下么。” “不用……我脚麻,就坐一会儿。” “好。那请您先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 眼看择明要走,男人脸色一变。 “等等!” 迎上他的询问目光,T先生眼神飘忽,闪烁其词。 “我们应该还有三分钟,时间没到。” 人已在门边,择明可清楚听到计时锁的静音,他笑了笑,折返回来。 “还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么?” 青年态度越是矜重,越是引人焦躁。说不出强行挽留的缘由,男人最终干巴巴开口。 “你……不会受我影响吗?” 择明耸眉:“抱歉,请问您是指——” “我的信息素。”T先生总算好转,双目死守眼前的人像,“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所见景物缩小,凝聚半脸面具下的标准微笑。神奇的是,他源源不断释放的信息素竟也安分下来。 “个人原因。信息素对现在的我,影响甚微。” “什么个人原因?”男人嗓音又沉了几分,“生病?” “这是协议外的内容了,T先生。我不能违约透露的,否则我就要被赶出去了。” 是自我警告,也是变相提醒,否决男人准备好的一箩筐问题。 择明透过全脸面具,仿佛看到一张恼怒的脸。 “去他的狗屁协议!” 尽管愤恨咒骂,却也无可奈何。九号房里,臭名昭著的T先生已是不知第几次释放择明,如同恭送一位贵客。 “您结束了?”蓝胡子改换敬语,谄媚相迎,“这回T先生怎么说,明天还预约吗?” 择明故意走出一段距离,欣赏对方晃头搓手,与求食哈巴狗只差满嘴涎水。 “遗憾明天我有约,所以,只能让T先生延后了。” “那、那——”蓝胡子不依不挠,恳求道,“那后天呢?T先生一般周五没空,刚好有位新客人他也想和您见见面。” 择明一个停步转身,保镖中间人齐齐刹住。 青年沉默,缓缓伸来两手,皮革上的细致纹路发亮,密如蛛网。 直面他,蓝胡子不敢轻举妄动,任人展平自己卷起的领口,重叠前兜方巾。 “先生,您是否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 “我目前,只招待T先生一位客人。 “对么?” 每说一字,距离缩短几分,结束时择明近到能闻出那撮胡子里的酸臭,逼停对方思考。 “对,对对对!那没办法,我只能暂时替您拒绝他们了。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如果您真答应也会累坏的。” 蓝胡子连连点头,笑着发怵。 收回手亦是敛去咄咄逼人的气势,择明温声道。 “不过,上次您向我提的事情,我近期就有空。就是不知,我未曾见过的同事们时间是否凑巧。” “哎!有空,绝对有空。您想安排什么时候,我就把他们全部召集过来。” 岂止是有空,而是自九号出名以来,一个个无生意可做。 协议规定,顾客服务者双方禁止透露彼此信息,但客人之间的约束就无比松懈。其中不乏老客介绍新客,一伙儿旧识臭味相投,约好同来放纵。 T先生不是会与第三者分享的角色,可在密闭迷失乐园,风声走漏之迅速,不输于外界名流的桃色绯闻,真能长腿跑遍天下。 于是,‘若能与九号一会,便如中毒无法自拔’的传言搞得整个俱乐部人尽皆知,现在谁都想见识见识,尝一尝滋味。 目送青年回到独属休息室,蓝胡子眼皮还在狂跳,后怕嘀咕。 “说不准,他是真会下毒……” 成为俱乐部的神话,择明心中并无波动,他照常换衣洗手,轻哼小调圆舞曲撰写今日心得。 【下次或许可以再换一个主题,不要那么‘以下犯上’,你觉得呢Z】 【Z:您决定就好,主人】 择明:“啧啧。” 【Z:您觉得合适就行,主人】 补充的一句其实并无差别,却不妨碍择明轻刮上唇,眯眼发问。 “那我,下次继续这类主题喽?” 等着回复打开橱柜,择明为持续发亮的破掌机诧异。 因为T先生的加时,他资产余额其实早已超过负债。但他一直没换身边的老古董,坏的通讯器只能收消息,却回不了。 无人问津的消息窗,今日叠满信息,来自同一个人——纳西索斯。 最新一条,字里行间充满不可置信的控诉。 和‘战意’。 [纳西索斯:三小时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这原始人等着!明天我找定你了!] “幸好。” 择明不禁笑出声,继续无视满屏小作文。 “幸好我提前跟T先生请假了。不然就要错过一场隆重觐见了。” 63 驳斥的声音是duh!-16 于是一群…… 空房群落大门紧闭, 窗户是怪物的眼眸,深幽望不到尽处。 纳西索斯在屋檐下瑟缩吞咽,踌躇不前。 清晨六点十分, 他打扮成不起眼的路人,绕过公寓监控系统, 躲避大堂机器管家, 搭乘路线复杂的列车,差点去错站。 一切只因昨夜他撂下狠话,要找那番五次浪费他人生的家伙算账。 纳西索斯脚踢石子,墨镜后眼睛胀痛,眨不出泪舒缓干涩。 他哪里受过这种气, 以至耿耿于怀, 彻夜难眠。 可到门口,他怎么也迈不出一步。 ——这太冲动了,万一对方真没看到消息呢? ——他亲口承认对我的关注不同别人, 那肯定看到了。 两种声音打架,来回拉扯步伐, 最后是楼道内的动静打破僵局。 类似锡纸摩擦, 簌簌作响, 细听下是某种生物主导, 掰弄揉搓纸片。 纳西索斯提起一口气, 贴墙行动。 层楼梯角,他顺利见到声源。 小小黑团扑咬废纸,横冲直撞着好似颗弹球。 “怎么会有猫?”纳西索斯诧异不已, 蹲下看清它的断肢,转为惊骇。 残疾的猫不怕生,蓝眼圆溜溜打量他, 瓣嘴叼着锡纸,发出令人耳朵发痒的咕噜。 怕小东西吃坏肚子,纳西索斯试探着靠近,想取下危险锡纸。 黑猫表现平静,但已皱起鼻子,胡须上翘。 “别动他。” 冰冷警告始料未及,纳西索斯心下一惊,摇晃着栽倒。 有地毯其实摔不疼,可在别人跟前不优雅的屁股着地,他顿时脸热难堪,一动不动。犹豫中偷瞄几秒,他手脚瞬间冰凉。 连吓他两次的元首,脸像被撕去果皮的红柚,坑坑洼洼,痂如颗粒密布。 男人态度冷漠,俯身弯腰提起猫的后颈肉,无视地上的大活人往回走。 受莫名的不甘鼓动,少年咬牙爬起,拍拍裤褪追去。 那男人到玻璃门前放下猫,转身站定如一堵钢铁高墙,卡死去路。 “我要进去。”纳西索斯对突然阻拦他人说道。 “你哪位。有预约?” “我没预约,但我要进去。这又不是什么要塞基地,就是个摄影工作室。” “那么你没和这的主人说会来。” 做不通思想,纳西索斯干脆一摘墨镜,声音急促。他甚至敢直视这张惨绝人寰的脸了。 “难道连我也不行?” 不料对方照旧油盐不进,视线上瞟,身躯挡门。回答他。 “抱歉,不能。你请回。” “你!” 纳西索斯脸红到耳根,气鼓鼓攥着拳。只身前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瞪眼。 他就不明白了,天底下竟然有人不认得他。 “斯卡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越过肉|身铁墙,同步下台阶的人影相望,少年的五官诚实地拼出微笑。 卢修斯·芬奇黑衣白裤,脸颊淌水,整片猩红血纹暴露在光下,冲击视觉。可有第一次相见在前,纳西索斯不再抵触,只胸有成竹翘起脑袋。 腿残黑猫梗起脖颈,一溜烟直奔择明脚边撒娇。 比较少年与猫如出一辙的表情,择明暗笑着演绎惊喜交加。 “阁下?您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朝这个抱怨完,纳西索斯立即转向另一人,“喏,你主人亲自来接我了。门卫,斯卡先生。” 光言语挑衅不够,他不知怎么想的,扬手将对方推向一边,以报摔倒之仇。 而边朝里走边打量,他敏锐察觉装潢变化。 家具搬空许多,原先满墙饰品人间蒸发,就剩个破相框孤零零坐镇,装有迷朦细雨风景图。 这是要走了? 一刹那,有只无形大手攫住心脏,引发窒息般的不安。 “阁下?科顿小姐怎么没和您一起。” 择明惊醒失神少年,搂着幼猫站远,有意藏起正脸。 纳西索斯倒不介意那‘红蜘蛛奇观’,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要来青年的掌机。 飞速检查后,他噗嗤一笑。 “你真活在生物进化期吗?拜托,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了,你好歹跟进一下现代生活状态吧。” 听出他怒意未消,择明认错赔罪。 “您言之有理,在下即日就去换新的。绝不再犯相同错误,怠慢您。” 点头嘀咕了句这还差不多,纳西索斯忽的两眼发亮。紫晶石映上光彩,愈发剔透。 继休息日单独出门后,他做出第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直接和青年一起去商贸城。 口罩,墨镜,假胡须。利用最佳件套,纳西索斯走在择明身边,简直是另一个诺温,普普通通年轻人。 然说是帮择明挑选,他沿路磨蹭,走走停停。 一会儿逗留这家冰饮店,过后徘徊那家珠宝工坊,稍不注意他就挤进人群,沉醉街头艺人的魔术秀。 外出数小时,一人仍旧两手空空。 午后十一点整,纳西索斯趴在橱窗边缘,目不转睛,满眼深情。 “我愿意把我全部家当,不,把我这辈子和下辈子的一切都给他。” 他喃喃自语,忘我告白。 “我怎么,能这么喜欢你呢?” “一次比一次更爱啊,唉……” 少年难舍难分的对象,正是贝蒂夫人家招牌甜品——蓝莓布丁塔。 付钱要用本人ID账号,暴露身份的危险使他与心爱布丁塔天各一方,难以相触。 欣赏混杂孩童稚气的专情,择明不急也不催。 当对方开始无意识吞咽,他悠悠提议。 “如果您真的很想要,我能帮您结账的,阁下。” “今天重头戏不是你么?而且,我还不至于无耻到挥霍别人的钱。” 这么说着,纳西索斯起身退开,一步回头,依依不舍,情意浓浓。若非伪装得当,粉丝认出他必定心中地震,陷进怀疑人生噩梦。 发现同伴还在原地,纳西索斯终于分神招手示意对方跟上。 择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相反他单手撑开店门,侧身邀请。 “在下刚才粗略一算,今日可支配的钱款尚有余裕,正好能买东西垫垫肚子。我有点饿了呢。” 青年的话宛如天籁,于是一位身价过亿,生活优渥的大明星,在小小蛋糕房内埋头用餐,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两撇假胡须轻翘。 解完决一份,亢奋劲抵消,这时纳西索斯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份点餐都是给他的。 浅浅歉意抓挠神经,他含着口奶油悄悄抬眼。 天窗落下白光,不多不少覆着卢修斯·芬奇全身。 因天气转热,那乌黑长发扎成一束,其主人手托脸颊,靠坐远眺窗外。 蛋糕工坊四处弥漫砂糖香,舌尖化开的奶油比蜜甜腻粘稠,纳西索斯怔住,满心迷惑。 他闻见了不属于任何甜品的味道。 森林深处的晨雾,露水微漾的青草,野花朴素却芬芳。 如同合奏铺开的气息涓流,令耳畔浮现鸟雀啼鸣,精灵清唱。 他无法定义或追溯源头,只单纯道出最明显的感受。 自由。 最安谧自然的状态,如沉落池底的青石,存于永恒的时间。 可这样的禁锢分明与自由完全相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将两者联系。 发呆过久,少年连择明转回看他笑都未发觉。 “阁下,这。” 择明点着自己嘴角,以此提醒对方假胡须的松动。 见少年的魂还在远游半路,他无奈起身,抢在胡子掉落前替人捻牢。 指腹触及一瞬,纳西索斯有反应了——不闪也不躲,微微仰起头,以更好对视。 “你身上,有喷香水吗?”他脱口而出。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他亦放弃深究专心享用美食。 这回再出发,一人用十分钟搞定真正目标。 “我教你设置,以后你救不用每次都退出来了。” “这功能用得少就别放进去。” “看好了,我就展示一遍……” 听少年谆谆教诲,择明难得开了小差,视线直指对面商铺。 可很快,纳西索斯一样被吸引去目光,皱眉观望。 敞开店门的源源不断丢出东西,大衣外套,成堆手册,五花八门工具包,最后是一个踉踉跄跄的青年。 “带着你‘高洁’的东西给我滚!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养你教你十几年,差点倾家荡产就为帮你凑钱买一张成功的入场券,结果你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青年还想解释什么,大门轰然关上,扼杀所有可能。 他垂头丧气,蹲下独自收拾满地杂物。 可正默默哀愁,一双手忽然闯入视野,帮他摆正东倒西歪的工具,得当且极其标准,简直治愈身心。 刚想道谢,他抬头惊呼出声。 “卢修斯!” “安东尼,好久不见。”择明问候着,双手奉还物品。 安东尼·迪伦,上回在晚宴相识后,他只通过诺温找对方购买香料。 今天,安东尼被工坊持有者,即他的叔父赶出家门,将要成为一位无业游民,兜里只有空气和破洞。 “叔父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欠他们家一大笔钱,就为能得到克兰·芬奇的赞助翻身。谁知道……”行人稀少的楼梯间,安东尼坐着冰冷台阶苦笑。 但话锋一转,他慌里慌张掏口袋。 “哦对,卢修斯。这我一直没还给你呢。” 兴趣缺缺的纳西索斯在这时投来一眼,见那是条方巾,继续专注回消息。 择明却没接下,追问道:“可那晚你不是已经上楼了么。” 安东尼:“呃、因为我自己又改主意了,觉得还能找其他出路,所以退出了。” 择明:“‘赌上所有的决心背水一战’,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哦。” 青年不擅长说谎,欲言又止,最终斗不过择明的探究目光,如实招来。 “我发现,房间里那批人都很异常。不,应该是和克兰先生交谈时,他们说的话实在太古怪。” 介绍自己才能、作品、创意,交涉如何在得到投资后全面推广,提高双方效益。到这步为止,还属正常范畴。 “问题在于署名。”安东尼扶额回想,头隐隐作痛。 “我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同意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给克兰·芬奇名下的公司。让给克兰·芬奇。” 64 驳斥的声音是duh!-17 于是一群…… 家族里百年难遇的全能天才, 与安东尼·芬奇比肩的新晋传奇,有望成为钻石女王的第一接班人。 每一年,他都能推出震动业界, 惊艳四座的创作。歌曲绘画的艺术,衣食住行的生活,似乎没有他不擅长的领域。 “因为他,名为‘芬奇’的常春藤兴旺发达, 已快变成一棵不朽古树,永远繁茂造福万物。” 安东尼·迪伦述说谁的功绩, 表情如覆上阴影一样凝重。他道出结论。 “可我隐约察觉到,那些能载入史册, 数一数二的杰作, 根本不属于他。至少,一大部分不是。” 他手伸进兜里,拿出当晚准备的敲门砖——他自制的香水。 那夜,他被浓郁熏香包围, 坐在有说有笑的男女中间无措, 漂亮侍者软若无骨,一对一招待他。旁边,所谓的‘前辈’不断劝酒, 反复说着自己‘翻身’后的光鲜亮丽。 回忆溢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现实里他眉头紧锁。 “我本来没机会拒绝的,还好……” “嗯?这么说你遇到新贵人了, 她还彻底帮你‘打败仗’, 顺便回家当流浪汉?” 听择明打趣,安东尼除震惊外更多是匪夷所思。 “你怎么知道——” 改口已然太迟,安东尼带着深深歉意解释。 不慎把薇诺娜与卢修斯认错, 后来他和对方满庄园找人。得知他是来自荐的,薇诺娜虽未明说,但给他留了通讯ID。 讲到这,安东尼挠着后脑勺,哭笑不得。 “你姐姐是位慷慨善人,就是……她帮我脱身的方式,不太温和。” 突然进门嚷嚷着他偷东西,对她动手动脚非礼,场面闹大后亲自监督保镖把他丢进喷泉。 安东尼:“我后背到现在还疼呢。” 发现一旁的青年正努力憋笑,安东尼后背顿时更痛了。 “薇诺娜自小如此,心直口快,性子急躁。谁惹到她,她能指着别人鼻子叱责。”择明遵从卢修斯的记忆,如实评价,“她是很特别的人。” “应该是很特别的mega吧,快赶上‘那个女人了’,我差点以为她要把我送监狱里。”小声控诉着,安东尼猛一抬头,“卢修斯,这月月底‘那个女人’会以慈善拍卖会的名义举行一场时尚会展。” “无需请帖或入场费,不论何种出身学历,机构一律接受投稿,筛选后无偿公开展览,拍卖的钱折为八成退还投稿者。只要报名,你当天去都让进。” 读作会展,实则是一场大张旗鼓的机遇角逐。 既是钻石女王出手,来宾与芬奇宅邸里的绝非同一档次。如果借此获得谁青睐,一夜之间平步青云,绝非做梦。 期待目光却迎上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安东尼搓着大腿布料,支支吾吾。 “这、这是好机会。尽管更难在数万竞争者里脱颖而出,但总好过把自己的名字、心血兜售给别人好。你可以去试试。” 一声冷笑短暂且尖锐,打碎安东尼的镇定,纳西索斯不再沉默,转身质问。 “你在芬奇家还是靠受诬陷才脱身,你以为,你在美帝奇的地盘还能来去自如?” “笑话。更何况,丽兹·美帝奇是芬奇家的直接赞助方,你觉得她会不知道某人私底下的勾当吗?” 有伪装加持,少年挺身气势凛然,冷言冷语的杀伤力翻倍。 安东尼张着大嘴,有气进没气出。他最后生硬解释道。 “我、我没想去。我肯定选不上的。” “哦?那你叫他去干什么?”纳西索斯一指择明,“你该不会——想害他吧。” “没有!绝对没有!我以家族姓氏发誓。” “哼,那你的意思是,你改名了就能不算数喽。反正你都被扫地出门了。” 话处处被堵,安东尼哑口无言,看向择明疯狂使眼色求救。 择明不慌不忙托腮,又丢来棘手一问。 “安东尼,丽兹夫人要举行会展,应该还没渠道流出消息吧。对么?” 安东尼:“······” 此时此刻,安东尼眼前出现幻觉。他不是在跟两个人说话,而是两只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魔鬼。 高举双手投降,可怜的老实青年彻底交代。 上回与薇诺娜相识,他因‘卢修斯朋友’的身份得知许多陈年旧事,同时受薇诺娜请求,多照顾她离家的弟弟。 会展消息,自然是她透露的。 “卢修斯,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当年的决定,但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谈,我想,你过的不该是现在这种日子。”安东尼眼神笃定,“你一定可以成功。我有这预感。” “比起担心他,你不如想自己以后怎么办吧。过夜都成问题。” 又是纳西索斯一语戳人心窝,安东尼尚未回答就被择明抢过话。 “谢谢你,安东尼。我会考虑的。” “不过现在确实是你问题最大,今晚你打算睡哪条街呢?若你不介意虫子,我个人推荐索里大道745号后的小巷,有处站岗亭常年闲置。幸运的话,能捡到小野狗遗落的面包肉骨头。” 仰天认真思索,择明高兴一拍手。 “噢!你去第三区中心桥吧,那虽然黑,睡地上翻身容易掉河里,但对面高塔亮起灯,光束沿水面旋转时像群小天鹅起舞,可美了。” 才欣喜扬起嘴角,瞬间如花暴晒萎蔫,安东尼再也忍不住双手抱头。 求这俩人大发慈悲放过他吧! 幸好玩笑始终是玩笑,择明接回方巾,如初遇那晚替青年系上。 “我近期缺一位助手和老师,最好是香水行家。给的酬劳比不过大工坊,好歹包吃包住。现在面试通过就能去报道。” “顺便,帮我捎个口信喽。” 话里含义不言而喻,安东尼彻底丧失语言能力,泪光闪烁,笑得像哭。 两次深陷窘境,两次受同一人相助,他何德何能,着实惭愧。 在纳西索斯‘alpha哭哭啼啼真丢人’的嫌弃里,安东尼带着行李先一步回工作室,他的新家。 时间临近两点,择明揽下送少年回公寓的重任。 为减少目击风险,他难得大手大脚,预约昂贵的私人航行车。 车内起初寂静,二人各自倚窗沉默。 “你说的那俩地方,你真睡过?”因为侧着脸,纳西索斯看不见对方表情,又补充道。 “桥洞和小巷子。” “如果您好奇,我现在就能沿路为您指一下我曾经的‘床位’。” 吃惊中他违心地扭头,所见是青年坦然自若的微笑。 张嘴本想质疑,可他吞吐一阵,愣是没完整词句。 身无分文离开家族,风餐露宿,流浪街头,轻松说出的内容兑换进现实,是他想象不到的艰难。 此后一路无言,直至车减速停靠少年不肯出去,引来择明关心。 “阁下,您怎么了?” “下次……” 音量太轻,门外择明不得不俯身凑近。 也不知他哪吓到对方,少年一激灵弹开,从另侧钻出。 “下次换我请你出去,车费伙食费我付!知道了吗!不许拒绝不许爽约!” 如对仇人积怨已久,纳西索斯边跑边尖声放话,一溜烟跑没影。 也就此错过对方凝望他时饱含深意的一叹。 “如果这是约会的话,阁下,您好像找错对象了。” 但不能否认,这令人愉快。 因为这份愉快,择明破例找上蓝胡子,提前会面时间,定在翌日凌晨。 落日萨德俱乐部,共有一至十六号小屋,目前正应对十六名‘侍者’,包括择明在内。 不过在开始前,交涉出现一点小插曲。 “什么?你要名单!”蓝胡子瞪凸眼球,飞沫喷满唇边长须,“这不行!绝对不行!我们不允许泄露任何有关俱乐部的信息,不然别怪我没警告过你,这会让你搭上小命。” “先生,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想更清楚大家情况,量身定制建议。”择明举起一手示意稍安勿躁。 “您想啊,如果每个人都能和我一样……” 他省略后话,蓝胡子却已绘好蓝图,紧锁的眉如胡须一样展开。 最终择明得到一份极简清单,只有那十六人的名字和身体数据。 见面地是九号休息室,0781照旧随行,在旁监视。 才推门,择明就迎来怪声怪气的问候。 “哦,恭迎大驾啊。大半夜不让我们休息的‘好榜样’。” 沙发坐满人,年纪与他相仿,无一不是佩戴面具,衣着露骨。作为回应,择明站好鞠躬。 “各位,日安。” “还日安,你可真有精力。怪不得呢,九号老师。” 说话者位于正中央,栗发如绸,肤若凝脂。唯一掉价的,是他纱网前襟下若隐若现的淤青。 他似乎是这帮人默认的主心骨,有他开口,旁人讥笑附和,要么自己讨论起话题,全然不把择明放在眼中。 0781看不下去,主动走近择明附耳道。 “你可以指示我让他们安静。” 岂料青年感激一笑,不再理会他。而是挪走桌上不堪入目的雕塑摆件。 纸质棋盘平铺占据大半面积,棋子也是手折的,精巧可爱。 见择明摆好布局,栗发青年当即抬脚,重重放上边沿。 轻飘飘的纸七零八落,巧的很,又被正好站起来的其他人踩扁。 0781已像重型战车迈出一步。 只有他动身时,这群顽劣吵闹的‘学生’才有了惧意,条件反射后缩,纷纷挤在一起。 然而0781自己因黑发青年的侧身一望停步。 那眼神算不上威慑,淡淡的,羽毛般轻飘飘抚过。 也因为这淡,给人注入无名的情绪。像血融入水后的絮状丝线,像云不动声色遮挡日光,皆为不祥征兆。 “请您别误会了,先生,我不用大家保持安静。相反,我是来交朋友的。” “呵,朋友。” 依然是那栗发青年回嘴,不愿买账。 “来这里的哪一个能和您做朋友啊?我们配不上呢。还是保持原样,当彼此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吧。” 简约但体面的着装,一举一动犹如风吹过的新书,页脚熏染米黄阳光。和他们这些摆进橱窗,受人把玩的破烂相比,是云泥之别。 可明明,他们都在一个熔炉里受罪。 若视线会产生触感,择明从头到脚都被那青年戳满了窟窿。 【Z:您很满意。为您找到的这些‘兵卒’】 安静太久,系统一句发言择明都觉得稀罕,露出让众人顿感诡异的笑。 【是的,Z。我现在能确定了。你大概住进我的第二肋骨间,偷偷听我心里话吧】 【Z:您高赞了】 【但我刚才不是夸你哦,唉,你怎么又搬到跟骨去了?】 调侃完,择明不禁暗叹和纳西索斯呆久,他也渐渐压不住坏心眼。而他从左开始踱步,一一轻声唤道。 “瑞德。” “凯迪。” “阿莫斯。” “班。” …… 对视即是确认,没有迟疑和勉强,被他念到名字的人错愕不已,面具遮不住精彩的表情变化。 他定在栗发青年面前,嗓音似水柔情。 “哈里特。” 到这一刻,哈里特熄灭了气焰。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说服蓝胡子先生,偷偷借我看一眼各位名字。幸好我按顺序背,误打误撞念对了,否则,我要向你们赔罪了。” 哈里特资历最深,对俱乐部作风知根知底。他挤出不伦不类的笑,做最后反驳。 “得了吧,他们从不留我们的照片的。名字只是方便签合约。” 方便在他们违约或反抗后买通人将他们抹除。 然后,找下一个‘某某号’继续顶替工作。 随时丧命的恐惧,剥夺身份的刺痛,择明像察觉不到这些人眼中的哀愁,重新折叠纸棋。 “卢修斯·芬奇,我的名字。” 他听到有人倒吸凉气,却只是摊手,热情示意。 “其实我找各位没别的事,就是想——像诓来各位名字一样,不谈不快的糟糕事,请你们聊聊天,放松心情。” 明目张胆承认糊弄蓝胡子,连哈里特也为他焦急。 “喂、你别胡来!万一你被——” 哈里特霎时噤声,包括他在内的侍者视线聚焦0781身上。 由于俱乐部的特殊性,屋中没有监视器,充当人形记录仪的保镖,无疑是最危险的地雷。 可那不怕死的蠢货,用他们一言难尽的,唱歌般的语调说道。 “差点忘了。先生,上回您还没告诉我,如何称呼您合适呢?” 众人胆战心惊着,不敢喘一口气,生怕那保镖转身就向外面汇报。 但继自己被精准无误认对后,他们再次目睹今夜另一大奇迹。 “……” 0781脸上的肌肉牵动嘴角,齿缝里努力挤出声音。 “威……” “威尔斯。”择明替人轻轻念着,遵循社交礼仪伸手。 “让人联想到春天,如微风和煦,比阳光明媚的名字。真好。” 像后来所有侍者愿意安分坐下,从忌惮到彻底卸去心防闲聊,负责监视的0781,即威尔斯握上青年的手,第一次学会失职,对蓝胡子捏造青年在屋内正常教学的谎言。 65 驳斥的声音是duh!-18 祈求赐我…… [风暴之心:最近心情不错啊, 小镜子] [在镜中:我有吗] [风暴之心:对啊。消息秒回,语气友善,而且你破纪录了哎, 三天没拉黑过我。你肯定遇上好事情了, 快说是什么!] 读着好友消息, 纳西索斯抿唇一笑。 [在镜中:你猜呗] [风暴之心:哇你不厚道!我连学校鸡毛蒜皮的小事, 课堂的实战要点、还有导师的恋爱八卦都跟你说] [在镜中:但就是不行呢。因为这是我和某人的秘密,暂时不分享给我们之外的家伙] [风暴之心:这么神秘?再给点提示吧小镜子,拜托拜托!] 故意激起对方好奇,纳西索斯弹弹手指, 将页面切至‘答案’。 [纳西索斯:中午两点开机, 我让杰丽去接你,快到了吗] 一分钟前发出消息,此刻恰好收到回复。 [卢修斯:马上到, 阁下] 文字平淡无奇, 往前翻回一律是同类型应答。 每次,他用在自己看来都刁钻的问句挑起话题, 无一不是被温雅字词磨平棱角, 回归早中晚的问候。 好似牛奶配面包, 简单而随性。 偏偏这样的交流就让他搭着腿愉快地抖,在遮阳伞下笑得像个受到赞许的小孩。 杰丽在拍摄现场勘察一圈回来, 见少年美滋滋偷乐, 不禁追问。 “纳西,你在和谁聊呢?高兴得快弹起发射了。” 话虽如此,她早有合理解释。 能牵动少年的心,令他发自内心喜悦的,非格雷·德林杰莫属。 “没谁啊, 我看笑话故事呢。” 纳西索斯迅速关闭掌机,不给任何窥探机会。将此理解为羞赧和占有欲,杰丽一笑而过,顺便介绍今日拍摄流程。 上一期《海与我》开了好彩头,几位嘉宾与节目相辅相成,各自赚得名利。趁这波热度未消,导演马不停蹄选定二期主题和地点。 不同前期节目组清场,单独拍摄嘉宾的模式,这次将在全国排行第三的巨型海上乐园——永无岛上录制。 场地允许游客进出,所以嘉宾活动范围内设有专人保护,防止别有用心者做出格举动。 “听说导演之所以会选这是因为克兰·芬奇。他是永无岛的最大股东,场地使用和秩序维护比其他地方好谈太多,” 此名一出,纳西索斯垮下嘴角不愿再听,可杰丽还在继续。 在游乐园,主题无外乎玩游戏或挑战任务,看点偏向嘉宾与路人以及嘉宾之间的互动。 “上回你与克兰的组合比较受观众欢迎,这次可以考虑多接触他。” 双方同样俊美不凡,相处时颇有你拌嘴来我奉陪的宠溺,又因克兰·芬奇的风评功绩,纳西索斯的粉丝破天荒认为两人般配,擦出不一样的火花。 “除了他,别人都行。”纳西索斯顿时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你不用太刻意啊,偶尔搭几句话,站位靠近些有视线交流。” 纳西索斯不语,抛来一枚白眼,从头到脚写着抗拒。 杰丽只得作罢。 她算是确认了,这半个月少年越来越难伺候,‘救星’没在,她能顺则顺。 救星于十分钟后出现,正是独自到场的择明。 有杰丽提早向剧组交代,他畅通进园,途中偶遇前批工作者,一一微笑打招呼。 这会儿,纳西索斯还为要跟克兰同台烦懑,叫他的经纪人忧心忡忡,生怕他一不开心又罢演。 “卢修斯,你可算来了。”杰丽迫不及待将择明拽到一边,“麻烦你今天跟拍时顺便帮我盯着点纳西。在罗佩岛他还能耍任性,可今天不同,这是不亚于直播的程度。” 随处可见行人游客,相当于暴露在无数镜头下。 “我理解您的担忧,科顿小姐。不过……阁下他若真不愿意,我再强迫他不就罪大恶极了么?” 对这份关怀杰丽感激不尽,更对青年的游刃有余放心,然而她愁的就是卢修斯仿佛无底线的纵容。 两人没说几句,一道声音掐断交谈。 “你们背着我说什么呢。别又是密谋,联合起来骗我。”纳西索斯显然对瀑布那回耿耿于怀。 “没,科顿小姐问我照片的事。对了阁下,您托我帮您带的东西都在这。” 择明及时救场,用甜点和小玩意分散少年的注意,当嘉宾到齐录制开始,纳西索斯端坐原位,哪也没去。 海岛一别后,五人再相见比最初热络许多。芙蕾雅仍是浮夸外向代言人,上来先把嘉宾抱了一遍。 轮到代号T,他伸手又立即缩回,挤弄鬼脸嫌弃。 “差点忘记你有洁癖了呢,大作曲家。” “谢谢你记住啊,两米熊布偶,你脑袋里不全是棉花呢。”代号T呵呵回嘴。 开场火|药味超浓,和事佬克兰立马当班,站到两人中间分别安抚。 但这画面看得纳西索斯只想白眼翻上天。 心情烦躁,他下意识环顾四周。 集合点位于喷泉广场,中心红砖地外已然围聚一圈游客,纷纷越过保镖张望。 “纳西!纳西!我们爱你啊啊——” “纳西看看我!这里!” 人群爆发高呼,纳西索斯一改无趣神情,笑靥如花向粉丝挥手。 这下可好,原本虎视眈眈的粉丝彻底失控,梗着脖子挥手大喊表白,如海浪起起伏伏,只求少年施舍片刻注视,防线岌岌可危。 后来实在镇不住狂热粉丝,拍摄点不得不暂时转移。 为这空前绝后的奇景,芙蕾雅搂着纳西索斯感慨。 “要是你让他们跪下来,绝对整波人秒倒,纳西亲亲。你说不准,能直接征服全世界呢。” 纳西索斯不好意思地笑,余光一瞥,火苗隐隐窜上。 克兰·芬奇不知何时走在他身旁,一副想与他搭话的模样。 看来不止杰丽盘算着互动捆绑,某些臭虫也敢肖想沾他的光。 新地点到,公爵打扮的主持在小舞台上朝他们鞠躬。 “欢迎来到永无岛,我尊贵的朋友们。现在,请准许我介绍这……” 口吻似曾相识,纳西索斯不禁嘴角上扬。视线于保镖摄影仪间来回扫,他如愿找到默默跟拍的青年。 择明佩戴工作牌,手持相机但一张没拍。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杰丽临时把助理行头给他,相当于在说她这一天都把令人头疼的‘熊孩子’托付给他。 跟拍身份淡化存在感,择明缓步穿行人潮,与热情如火的观众,与妙趣横生的活动,毫无瓜葛。 他像郊游,懒洋洋聆听。 本次挑战名为‘一日漫游,招财进宝’,要求五位身无分文的嘉宾找到一份工作,规定时间内谁赚得最多,谁胜率最大。 之所以说胜率,是因为挑战隐藏着关键‘NPC’,作为附加项。 NPC性别年龄身份未知,他们假装与嘉宾偶遇,根据前次节目内容提问。 谜题藏在话里,全靠嘉宾意会。 择明仰头,透过指缝窥视太阳。 【真是一个适合约会的好晴天。你觉得呢,Z】 【Z:是的,主人。请您务必注意防晒,不要被谁烫伤】 用词匪夷所思,择明听着笑意盎然。 场中央,挑战正式开始了。激情四射如芙蕾雅,他朝众人抛飞吻,自信地第一个行动。 “拜拜宝贝们,我先去物色好男人啦。” 配合地假吐捧场,代号T转眼愁眉苦脸。 “我觉得我要输。这次竟然不允许组队,根本不合理。” “是啊,整整六小时呢,要去哪找合适啊。所有面试和正式的一样严格呢。”爱丽儿同样忧虑。 扮成游||行玩偶太热,去店铺打杂会被嫌弃,短时间学习操作水上设备是天方夜谭,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不能直接站路边卖艺,向粉丝刷脸。 一时间,剩余的四人寸步难行。 克兰突然打破沉默。 “等等,各位。我突然想到规则只说‘不能组队’,而不是‘不能一起行动’。” 一语惊醒梦中人,扫空头顶阴霾。 爱丽儿:“那我们先一起找吧。” 代号T:“也好。必要时小范围分开应聘,成功率更大。” 计划似乎已板上钉钉,新队伍即刻行动,然而在场仍有一人默不作声。 “纳西,你不走吗?” 克兰转身,碧眸透着邀请与欣赏。 他怎么可能会不欣赏? 十七岁的纳西索斯,是即将绽放的艳丽花蕾,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同遗世工匠亲自雕琢杰作,雏形已见绝美风貌。 此刻他低头双手插兜,慵懒站立,薄唇有日光着色好似两片花瓣,引人生出捻花揉搓的妄念。 “不,不用。” 纳西索斯憋着冷笑抬眼,说道。 “我已经有人组队了哦。” 当下不止三位嘉宾诧异,围观群众亦一片哗然。 “刚刚纳西说他要组队?不是弄错了吧。” “是芙蕾雅吗?可他已经出发了。” “没有其他嘉宾吧。” …… 七嘴八舌的猜测,一个声音振聋发聩。 “啊!是不是、是不是说会上节目的好友!” 仿佛为印证粉丝的惊喜,纳西索斯朝台上的主持打了一个手势,转而向保镖防线走去。 他的靠近造成人群的静音,但他们依旧对他目不转睛。 会是谁? 那个粉丝闻所未闻,至今未能挖出底细的神秘好友。 经过高大威猛的保镖,与黄衣工作者擦肩,如星星闪耀的少年已快步入游客中,惊起又一片狂喜欢呼。 最终,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面前。 在克兰边上,代号T明显察觉对方猛烈的颤动。 “现在走吗。” 纳西索斯无视周遭视线,像平时对青年招手。暴晒太久他有些犯晕,声音软了不少。 择明恭敬点头,自觉撑伞伴在少年身畔。 对于被选中一事,他毫不意外。更无需过问,迅速帮纳西索斯找到最佳岗位所在地——永无岛的歌剧表演馆。 闭馆期间禁止外入,只有摄影仪随行,如不安排演出工作轻松且自在。尽管酬劳少,但太适合人群焦点纳西索斯偷闲。 少年到底是孩子心性,没一会儿钻进控制厅。 与传统方式迥然,新型舞台摆脱人员场地限制,通过生成虚像搭配机械乐团演绎剧目。换句话说,是影闪系统的延伸用法。 缺点是整场表演不可能一个人同时完成。 提前输入曲谱,设置虚幻场景,安排变动顺序,每一个环节不容半点差池。 对复杂的操作望而却步,纳西索斯戳着面板边角哀叹。 “如果能弄一场小演出的话,肯定赚得盆满钵满。” 他敢打包票,哪怕他只唱首儿歌,台下都能座无虚席。可那太糊弄观众,也是受他唾弃的敷衍态度。 既然他要做,就必须最精彩。 思忖间觉得过于安静,纳西索斯回头,瞬间张嘴难掩震惊。 卢修斯静坐仪器前,双手分工操作。 左边慢条斯理输入专业指令,右边有条不紊设置奏曲乐器。他的谱甚至还是现编的,一串串音符手动敲进系统,偶尔停下轻哼,检查旋律。 这让一直视他为‘科技白痴’,‘老古董’的少年大跌眼镜。 苦苦等青年编写完,纳西索斯顾不上摄影仪在场,大声追问。 “你不是不会这些、你什么时候学的啊?”他说话都不利索了。 “这算是在下的业余爱好。我掌握的方式老旧,可新旧相通,稍微试一试能摸索出使用技巧的。” 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无法理解,但纳西索斯迅速抓住关键——他们能借这场地表演,收取门票大赚一笔。 斗志上来根本拦不住,他甚至不介意冒着太阳去门口,主动宣传。 所谓宣传,即为他往那一站对路人说句‘等下有表演要不要来看’。 为了他,游客蜂拥而至排起长队,惊动表演厅管事。 听闻是他要举行表演,管事全力支持,派出所有人马。 亲力亲为渐渐变成坐等,见少年又躺上休息椅躲避摄影仪,择明无奈一蹙眉。 时间临近五点,他按杰丽嘱咐准时取出药剂。 巴掌大的方形瓶没有贴说明和标签,拧开轻嗅片刻,他双眼一点点眯成线。 再转身,他为纳西索斯地上冲制好的水。 少年一饮而尽,咂嘴奇怪道。 “今天味道怎么这么淡?” “您一直在喝这种药,是么。” 青年答非所问,他狐疑更深。 “是啊。我现在是特殊期,不吃药的话,没到预计时间就要那个了。” 信息素释放期,俗称发||情期,届时他会无法控制地释放信息素,生理方面渴求冲昏头脑,需要由一名alpha标记才会安稳度过,否则只能硬抗。 无言对视中择明没有笑容,当纳西索斯眼里的困惑快超标,他如无事发生说道。 “阁下,能请您跟我到后台帮一下忙么。” 想起后台尚未探索,纳西索斯偏头想了想,爽快答应。 由前往后走,亦是由亮处进入暗幕,分明几分钟的路程,双腿如灌铅沉重,蓦然拉长距离。 纳西索斯彻底察觉身体出现异状,是在进门后。 热。 如火灼烧一般的热,逼迫他不得不跪地,像虾米蜷缩身体。 此时再听门关上反锁的提示音,纳西索斯大脑一片空白。 熟悉的脚步声逼近,直觉告诉他那人不会伤害自己,可仍控制不住颤抖。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对他? 停在少年跟前,择明没有如以往施以援手,温声关怀。就只含笑一问。 “阁下。您感觉如何?” “你对我做什么了?”纳西索斯气愤抬头,才坚持几秒又无力扑倒。 深呼吸演变为剧烈喘息,意识迷离中,他逐渐发觉到一件事。 他这症状,不就是释放期吗? 一阵恐惧带寒意涌上心头,他不敢再看害他失控的罪魁祸首。 他怎么也想不通青年目的。 占有他? 可他们都是mega。 暴露他的丑态? 那起先就不用锁门,把摄影仪关外面。 混沌思绪激烈互殴,耳膜里噪音迭起,咚咚作响。 那在他身上投下阴影的人,喟叹般说道。 “我曾有过一段长期吃药的经历,因为要稳固腺|体缺失后的失衡状态。” “阁下。” “您用的药,和我的一模一样呢。” 66 驳斥的声音是duh!-19 谁一直在…… 娇嫩鲜花。 香甜的糖果。 明艳靓丽的着色。 集结世间种种美好甜蜜, 如蝴蝶不可避免地单薄。但正因为它如此美丽又如此脆弱,才顺理成章地成为呵护的中心。蝶翼简单一颤,俘获人心无数。 其概念等价mega, 即纳西索斯他自己, 他至今深信不疑。 如今却有人以最糟糕的方式告知他,他当了十多年的‘假货’。 卢修斯·芬奇的阴影附着他全身, 一动不动。 像那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学者,绝不在观察中施以怜悯。 不知煎熬了多久,体内的熊熊热浪迎来短暂停歇,纳西索斯扬起通红的脸, 死死盯着前方。 “你难道想说、我和你一样?” “这点您比我更清楚,不是么?特殊期的正常表现是怎样的?事实上,您该在今年察觉到的。” 青年的话比语气可怖,渗透森森寒意。纳西索斯猛打冷颤。 按常理,健康mega其实在十六至十八岁已有轻微预兆。成熟的蜜桃,在果皮由青转红的期间定然会散出果香,愈发浓郁。 少年咬牙, 难以承受头颅重量而垂低。他开始躲避对视和正面回答, 一味否认。 “这不可能, 我一直都有做……嗯……身体检查。” “每年,都是正常。我不可能——” 对方的笑像三角铁轻快,中断他不堪的挣扎。 “是您选择的机构或医生吗?” “您有亲眼看过检查后的一手结果么?” “换句话说,阁下您有自己确认过么。” 热潮再起, 耳鸣头晕, 所听的一句句疑问可恨的清晰,纳西索斯强忍不适闭眼,认命搜刮记忆。 他找不到平复心情的东西。 相反, 他怵然万分。 十岁时被格雷救出魔窟,他昏迷两个月后才苏醒,之后接受五花八门的治疗,调理因营养不良而虚弱的身体。 每一年定期体检,他乖乖照做,等杰丽拿报告给他,后来干脆没管。 临近成年,药物没断更没换。 可喝药的理由,已从提升体质变成保护他信息素不失控。 明星身份要求他必须每天面对各路人马,他总不能突然发作,导致在场的alpha失控暴走,造成危险的''''信息素灾难''''。 谁知,这一天真来临了。 而他可笑的没散发出任何信息素,就只狼狈不堪的发热,任体内血液沸腾,对媾|合如饥似渴,想要被抚摸,想被亲吻拥抱。 如同发|情的,低劣的原始动物。 如果他继续蒙在鼓里喝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 “为什么……” 攥拳砸地却发出棉球碰撞的声音,他整个人东倒西歪,无法平衡。 覆在身上的阴影终于动了。 择明屈膝跪地,右手揽住满脸潮红的少年,他支撑对方挪向墙角。 “请放心,阁下。” “您不会有事的,我向您保证。” 偏低的声线悦耳,与气息一同落在耳侧,那仿佛条冰冷的蛇沿脖颈划过。 它不咬人,也不发力勒紧。口中衔着茶花,用那柔软琼片与坚硬鳞甲模拟拥|吻的感觉。 救命稻草出现,哪怕对方善恶不明也难放手,纳西索斯拼命抠住择明衣袖,逐步酝酿泪水。 他知道,现在能帮他的只有这青年了。 岂料意外再次发生,卢修斯·芬奇眨眼毁约,松开他竟要离开回前台。 “别……别走。”身体发虚,喉咙刺痛,纳西索斯靠着铁架勉强弹一下手指,做不出更多挽留。 可他不要在这时又被抛弃。 胃里反酸,时间仿若倒流。 他回到受人瞩目的角斗场,手握刀颤颤巍巍,面对不愿也无法战胜的剑师,祈求他爱慕的英雄现身,再次拯救他。 多年来一直给他吃药,对他隐瞒真相的‘英雄’吗? 在欺骗他的情况下,依然让他违心扮演‘强大坚韧mega’的英雄? 手心最先变冷,纳西索斯紧揪领口,让沙哑声音紧追前方人影。 “连你也要扔下我吗?连你也要……欺骗我。” “阁下。”择明止步,面容殷切,“您难道忘了?我们的节目就要开场了。怠慢观众实乃第一大罪。” 纳西索斯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这时候还想着演出,到底是装傻还是死脑筋!? 那点泫然欲泣彻底泡汤,转为滑稽的恼怒成羞。 滑稽在于,少年明明软得像条虫,瞪着择明的双眼发红,是他自己想象不到的狞恶。 他仿佛下一秒就能挺身暴起,化作已经饿惨饿疯,依存本能进食的猛兽。 满嘴鲜血餍足之后,他不会去琢磨自己为什么要咬死猎物,凌||虐残杀,更不会忧心哀愁,唯恐自己罪孽加重。 他天生如此。 【漂亮】 【漂亮极了】 若夸赞拥有温度,今日择明含在嘴里的声音一定比纳西索斯此刻的体温炽热。 他放弃直接离开,转而取来一对机械臂抱着的手风琴。 “我回答您的两个问题。” 似曾相识的开场,临时止住少年的燥热,择明边往回踱一边收拉风箱。 “第一,我并不是抛下您,而是为您的最新首演布好开局。” “走卒,骑士,主教,战车。” “还有国王。” 他又定在纳西索斯面前,指尖跃动,一小节下滑奏看得人眼花缭乱。 “第二,您有着让卢修斯·芬奇无法忘怀,神魂颠倒的火种。是mega,alpha,还是beta,全都动摇不了您独一无二的地位。” 最后半句附着唱腔,男中音完美糅合进琴声,翩翩欲飞。 “第三。是我自作主张,仅代表自己略傲慢地额外提醒。就算在下走出这扇门,您也依然带着我仿造的‘你’作伴,不是么?” 人影头也不回带走琴声,重型门合上一响,纳西索斯才喘着气找回理智。 一向有求必应,悉心照顾他的青年,在最不该丢下他的节点弃他于不顾。 或许是接连遭受太多打击,他心中只剩麻木,任情|欲折磨的躯体砸向地板。他捕捉到轻微的震感,那是舞台在启动,所有仪器按设计运作。 和幕后惨淡绝望的少年一样,观赏席上,特地为纳西索斯赶来的观众见择明登台,立刻变脸交头接耳,嘘声此起彼伏。 “什么啊,不是说纳西表演吗?怎么是普通员工?” “他好像是纳西找来的帮手,他要做什么?一动不动抱着琴好浪费我时间啊,我只想看我的水仙小王子。” …… 诸如此类声音愈演愈烈,于择明退半步大鞠躬时到达最顶峰。 然而来不及怒喷一句‘快滚下台’,骤然昏暗的灯光打乱众人声讨的节奏。 “绝无仅有,百年难得。” “恭迎各位大驾,前来共赏今夜……由纳西索斯阁下演绎的全新一曲颂歌。” 曲名未知,旋律陌生,却不妨碍开场白后浮现的映像控制全场。 一所黄金打造的宫殿,男人穿长袍,女人着套衫,仅存历史图绘的服装神秘而圣洁。 奴仆和弄臣奔前走后,为讨好首座上的国王。 杂耍,跳火圈,表演魔术,他一一嫌弃挥手屏退,鹰隼般的眼眸只注视着前方。 ——莎乐美,为我跳一支舞吧 这个一国之主竟低声下气说着。 ——为我跳舞吧,莎乐美 到底谁能让他如此痴迷,急切哀求。 ——若你为我跳舞,你可以向我求得任何东西,甚至是我王国的一半 …… 人不在前台,纳西索斯猜不出外面情况,唯有乐声断断续续透过缝隙和地板传达。 但经过一段时间自暴自弃,他适应了燥热状态,唯独生理催出的情||动难以压制。 迷迷糊糊翻身,兜里某种东西硌到大腿。 纳西索斯眼睛又睁大几分。 他好像懂了青年离去前的自吹自擂了。 艰难摸索,两指提出泛光细瓶,这只钴蓝晶体仍如当日璀璨,而里面的香水,晶莹剔透看不出成分。 是鬼使神差,又是垂死挣扎,他拧开了瓶盖。 一缕蓝莓酸甜,些许布丁焦糖味,喜爱的食物犹如飘过眼前,引得他欣然支起身。 蓝莓布丁香装满肚子,他的模糊视野里显出异象。 远处冒出一双脚。 本该惊悚万分的时刻,他嗅着淡淡紫罗兰香,目不转睛。 象牙白双足轻点,属于似小鹿可爱的舞姬。 她走来了,甩动如瀑秀发,摇晃点缀的黄金细链 红裙是用刚切开的石榴汁液染成,金纱似流动云彩,缠绕她凹凸有致的身躯。 说来也是奇怪,他看不见舞姬的脸,却能认定她举世无双的美貌。 而这裸|足美人,踩踏比银精贵的葡萄,泼洒堪比黄金的美酒,却无一人斥责。 因为谁会舍得呢? 她柔软的身体展臂扭臀,耻骨摇摆让流苏奏曲,内敛地炫耀皮囊下惊骇的野性,胆敢跳上王座旋转。 ——您会给我任何东西吗? 她开口,红唇中真有血腥味汹涌。 答复是肯定的,没有谁会拒绝她。 于是一抹邪气慢慢爬上她纯真可人的脸庞。 ——我要一只银盘 她粲然一笑,在王座上扯着金纱。 每扯下一层,仿佛都能看到围观她的人们为之癫狂一分。 因此,当她揪着最后那层薄纱,狠狠说出要求时,没人会在意她已咬破嘴唇。 ——装着先知的头颅,拿到我面前 又一波震动透过地板传达手掌,待纳西索斯回过神,眼前依旧是昏暗封闭的后台。 身体不再滚烫了,可他满心满眼,仍是那看不见脸的舞姬。 如着魔,如丢魂,他转身摸到类似王座的物体,晕乎乎栽进其中。 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墙壁,准确的说是幕隔板升起了。 刺眼光线又带来幻想,然而主角已经调换。 轮到他捧着银盘,上面那颗头颅的断面还渗着血,滴落他满手。 “我要他的……头颅。” 他迎着光捧起它。 不畏惧,不恶心,反而欣喜若狂。 像刚结束一场放纵的狂舞喘息,纳西索斯在所有灯光和观众面前高举他的战利品。 “我要亲吻他的双唇。” “冰冷的,又苦又咸。” 无形头颅在靠近相贴的过程中清晰面容,他亲吻着,依依不舍。 一声咔擦响,端坐道具椅的纳西索斯如梦初醒。 入眼是鸦雀无声的观众席,但他无视一张张或惊愕或迷恋的脸,着急地各处找寻。 台前第一排,择明放下相机。 观众们尚未走出那场令人爬满鸡皮疙瘩的表演,于是,只有他在纳西索斯因虚脱昏倒时上前,轻柔搀扶着,附在对方耳边道喜。 “恭喜您,阁下。” “您的最后一张成品,您全新的开篇。完成了。” 67 驳斥的声音是duh!-20 Its…… 万众瞩目的《海与我》第二期, 由于事故而无限期延后放送。 内幕消息封锁,官方通报只字不提原因。 最初是有小道消息称, 嘉宾之一的纳西索斯在中途昏倒, 不得不中断拍摄。 作为粉丝群体最庞大、影响力最盛的顶层明星,任何有关他的捕风捉影都将演变成燎原烈火。 从节目组轰炸至Narcissus账号,没能得到回应便转移阵地, 前仆后继涌入其余嘉宾名下,堪称蝗群出动。 声势浩荡, 一度惊动了星光管理者冒泡,赶来前排留言。 粉丝焦心劳思, 但有人比他们更忧心如捣。 德林杰家私营的医院,杰丽·科顿正以每分钟圈的速度在病房门前徘徊, 透过小窗,她能看到昏迷一天一夜的少年仍像尸体沉睡。 检查结果显示,纳西索斯并无大碍, 仅是贫血和轻微中暑。放在mega身上再合理不过的病因。 可一旦轮到纳西索斯, 常理不再适用。 为拍戏常年进行格斗恶补,为维持人设日复一日锻炼。最重要的是, 少年的身体…… 走道响起脚步声, 由远至近, 缓慢轻盈, 渐渐影响了杰丽使她放松神经。 “卢修斯。”她呼气一叹, “你其实不用来这的,昨天到半夜都是你守着,趁现在休息为妙。” 择明端详着脸色暗沉的女人,双手奉上餐点。 “您也一天没休息了,科顿小姐。所以, 至少请您先吃点东西。” 开口本想拒绝,可看那包装精美,色味俱佳的食物,离家出走的饥饿又匆匆赶回。菜系已鱼虾为主,炒炸焖并具,令人食指大动。 吃了快见底,杰丽才惊讶地追问。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简直有高级厨师的水准。” 择明失笑,摇头道:“不,实不相瞒,在下的厨艺糟糕得一塌糊涂。这其实出自我一位朋友之手。”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也擅长这个。” 节目已拍摄的部分全网封锁,相关目击者有德林杰公司震慑,暂时不敢透露当日发生的一切,就算偷偷发,也被公司及时想办法删除。 可她却清楚。 轻而易举设置舞台全景,操纵系统投映人物,栩栩如生。那虚像精细到至睫毛的颤动,皱纹的缩张,不亚于真人演绎。 以及那震撼整场的歌舞。 前所未有之曲调,非现存音乐的任意一种,它诡异,却又用阴冷美感诱惑着人聆听,虽陌生,但所有元素皆为观众熟稔,轻易被拉入其中,深深触动。 若说之前,她佩服于青年超凡的摄影能力,对纳西索斯事无巨细的照看。那么现在,程度已然翻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折服于天才脚前。 交谈中细细打量青年姣好的侧脸,粉红战斧不禁心生惋惜。 可惜,没能早点相中这个奇才,像纳西索斯一样栽培。 更可惜,对方一直掩藏在妆容下的红蜘蛛痕,手术失败的悲惨诅咒。 闲聊气氛正好,工作消息接连造访,杰丽皱眉,为难地起身。 “今天我不能待太久,就麻烦你替我在这等纳西醒来了。不用担心安全**,这是德林杰管辖的地盘。他们不会让不明不白的人探视。” 对求助,择明绝不推辞,送别杰丽后端坐椅中,摆上棋盘与自己对弈。 开局双方彼此试探,谨慎周旋,中局黑方猛攻白方牵制。 十五分钟的战争,停滞后对双马的残局。 白后紧挨国王,正对二马黑后,僵持不下。 “不好解决呢。”择明低声道,“有什么好建议么,Z。” 【Z:根据统计,此类情形下和棋的概率在60%-75%间,除非您能想到方法,将白方国王逼至墙角】 “嗯——差强人意。” 轻轻一叹不知是指内容还是表述方式,择明最后只期待一应。 “但如果哪天,你与我能面对面坐下,从白昼到黑夜,忘记时间与疲乏,只为享受棋术交锋的快意,不在乎赢输多少。我想我会很高兴。” “哦,终于来了呢。” 像布谷鸟报点提示,左侧大门应声升起,择明如意料之中起立。 【白色的,威风凛凛的国王】 来者单穿衬衣,单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几缕发丝垂下前额,却未败坏那威震八方的仪态。 格雷·德林杰径直走来,扫一眼棋局,坐在对面靠墙的位置。 “听说是你第一时间发现他发|情了。” 单刀直入,用词犀利,稍有不慎便会打弯栽进沟里,或心虚慌乱露出马脚。 可与格雷以往交手的人不同,择明深谙装傻充愣的技巧,担忧道。 “原来纳西索斯阁下是到释放期了吗?科顿小姐说一直有让他吃药稳定,当时在台上,我也没闻到信息素,阁下他……真没事吧?” 没看到预料中的反应,格雷不着急,只是脸色照旧阴沉。 “纳西体质强,我给他安排最好的营养师和体教,量身定制饮食休息计划,时刻关注他身体健康方面的变动。” 男人双腿相叠,交叉十指置于膝上,冷冽嗓音再来一击。 “换句话说,他绝不可能在预计期以外的时间发|情,或生小病。” 仿佛硬要与他相对应,择明翘起二郎腿,攥拳抵在唇前。深思熟虑之后,回以炸药包的一问。 “那真是奇怪呢,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知、故、问。”手边没有书桌,格雷无法暴起重拍,他磨牙凿齿,先按耐不住质问。 “你把他带到后台,然后独自出来。这中间的半小时你们在做什么?” “排练啊,先生。我简略编写的台本里,需要一位能支撑华丽收尾的载体。”择明笑里带着感激,“没有人比纳西索斯阁下,更合适。” “你觉得我会信你?” “如果我也能一样相信您的说辞,那么,我理应会对等交还您真相。” 青年的回答,是格雷·德林杰始料未及,闻所未闻的。因为这,他慢了一拍。 对方恭敬递上胶卷与芯片,抢走他准备提出的决定。 “写真完美收工,阁下的所有相片都在这里面。我手头自存的部分已经销毁。望您守信,记得结算工钱,在下最近手头有些紧。” “那么,就此告辞。” 话紧接深深鞠躬,没有打断余地。 格雷不知自己是以什么表情接过东西的,但对方离开时,他站在那凝视了良久。 医院第十二楼为纳西索斯整层清空,下到六层,逐渐有了喧嚣人气。 择明经过接待处,瞧见熟悉的几个身影。 芙蕾雅半个身子越过柜台,愤愤不平。稍远一点,爱丽儿双手绞着手绢,神情忐忑。 再往后,另两位嘉宾各据沙发椅一侧,沉默等待。 择明走来的同时,芙蕾雅也发现了他,瞬间泪眼婆娑,呼号而至。 “卢修斯啊!我想死你了!” “纳西亲亲怎么样了,你知道吗?快告诉我们!” 两手熟练一挡,择明撑住如熊壮硕的身躯,温声安抚道。 “纳西索斯阁下他正在休息,医生说是疲乏导致的昏睡,不严重。” 高悬的心一瞬落地,两名‘小水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乐天派如芙蕾雅,既然确定小甜心纳西没事,当即搂着另一块小饼干发挥本性。 芙蕾雅:“嘿,卢修斯,我可听说喽。某人秘密大展身手了?” 节目组有意扣押录像,为未来播放效果守口如瓶,芙蕾雅当时又不在场,他会知道这茬,只有一种可能。 择明:“你上哪问来的消息,可别是虚假捏造的,闹大要出事哦。” 芙蕾雅搂着青年,力道与激动神色一样,愈发重了。他带人往回走,特意压低音量。 “你别怪我哦,我也是听那个谁谁谁说漏嘴的,虽然我也很想看一看当时的场面啊,但我没谁谁谁家背景大呢。” 尽管芙蕾雅尽力小声,沙发上的‘谁谁谁’还是听见了,没好气回嘴。 代号T:“我那不是说漏嘴!明明是你这两米熊在我休息室外偷听!” 芙蕾雅:“哎——我经过门口,你在里面疯狂大喊,那能叫偷听吗?要不要,我把你的嚎叫欢呼再学一遍?” 一边是公开处刑,一边是忍气吞声,代号T选择后者,抓挠红发默默转过脸。 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爱丽儿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是什么事?” “是啊,这么神秘。”克兰终于开口,同样望向芙蕾雅的身边,仿佛置身度外的青年。 “嘘——我只说一遍。”芙蕾雅神采奕奕,积极得像在说他自己,“卢修斯在剧院用那里的系统,一个人设计了一场表演,而且,纳西亲亲负责最后一幕,比‘星耀之下’演唱会的经典画面还美!”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克兰·芬奇甚至打翻手边茶杯,目光直愣愣。 “啊!该不会是那个要全团队操作的主系统吧?”爱丽儿捂嘴惊呼,“卢修斯、真的吗?你好厉害啊!” “哼。而且,配乐也全部是他新编的。”代号T一改尴尬,翘起脑袋求证,“对么,卢修斯。” 择明点头:“您夸张了,我其实也是临时改编,为了更符合故事的演绎。就当——” 拉长声调似是陷入犹豫,众人乐意等待,等他眼中闪烁希冀,期待地说道。 “就当是提前预热吧,我想筹备另一份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作品了。” 有人惊羡期待,有人暗自沉了心,牙齿紧咬。 与此同时最激烈的反应,莫过于蹙眉挣扎,满身虚汗醒来的少年。 纳西索斯像昏倒前一样胸腔鼓胀得厉害,他还久久不能回神,为他睡梦中飞闪缭乱的碎片。 他梦到很多东西。 有幼时特地抛弃的记忆,有灯光下挥洒汗水的跃动。 不讲理的梦境,前一秒让他在人的身体里念台词,后一刻又把他塞进蝴蝶体|内,艰难飞行。 之所以艰难,是因为他奋力追逐着前方的光点。 像萤火虫,像太阳穿透枝叶的光斑,忽闪忽闪地挪动,让他永远在靠近前扑空。 但梦境无一例外,皆以同个画面结尾。 刚进门就见少年神情恍惚坐着,格雷不禁快步上前。 “纳西,你醒了?” 少年对他眨眨眼,算回应了。 有仪器连接实时监控,格雷确定对方完全恢复状态,放心往边上一坐。 “现在请你如实回答我,是不是那个卢修斯·芬奇对你动了什么手脚。” 那对杏眼又向他眨了眨。 “他人呢?” 格雷皱起眉:“先别管这个,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出现症状前有什么可疑的——” 想说的话因为少年翻身下地的动作卡顿,来不及制止,他又目送人赤脚走到窗边。 “他是不是,把最后一张照片给你就走了。” “……是。”格雷先是无奈,随即严肃道,“纳西。那人不能久留,以后也不要再与他往来。” 纳西索斯猛地一转身。 “为什么?” 没察觉少年纯真神情下的木然,格雷少有地絮絮叨叨,给出真正理由。 “我派出的人手已经查完他了。纳西,他对你心思不纯。他在接近你之前,就已经找遍各种渠道收集你的照片、物品,包括接近你的机会。” 回想起来,男人莫名作呕。 “你刚刚说……他做了什么?” 窗前,纳西索斯吐出气和虚弱无比的声音。 这令格雷愠怒增加,他大声强调道。 “他对你居心不良,你明白吗?” “找人跟踪你,试图偷窥你,拍你的照片。” “现在他还有进出黑|市的嫌疑,大概率是想高价买到你用过的东西,还有、还有——” 这才列举几项,格雷心底泛起一股更强烈的厌恶。 强如打翻腐烂污水的陶罐,刹那臭气熏天。 听着他义愤填膺,窗前少年早已由惊讶转为淡然,挂起恬静微笑。 “你说,如果他想要的话。”他呢喃道。 “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要呢?” 纳西索斯的背影唯有脑袋变化,轻轻地,故作可爱地换左一偏。 他紧盯自己,亦是楼下林荫道走远的身影。 如他注视对方,那道身影几乎是同一时刻转身,朝这方向摘帽鞠躬。 玻璃倒映着脸庞,纳西索斯的笑如花绽放。他转身要求道。 “我饿了,我想吃我最爱吃的东西。” 格雷点头,命人端上蔬果肉菜,营养浓汤,又为工作匆匆离去。 没有蓝莓布丁塔。 不似从前稍有一点不如意就要吵闹赌气,委屈抹泪,纳西索斯以银叉搅弄鲜红浓汤,因为忘我回忆梦境,脸颊微红,眼中隐有水雾。 所有梦的落幕,是他高举卢修斯·芬奇苍白俊秀的头颅,深深亲吻。 但比起头颅,他还是更想要活生生的存在,能在他耳边呢哝软语,能对他微笑的实体。 温暖的,能流出血液供人舔|舐。 那感觉好极了。 堪比一跃飞出悬崖,穿梭刀光剑影,与死亡和不祥擦身而过。 而少年心中的‘不祥死神’,即择明,他在车站等待,边默数对面一位地中海先生的发丝。 超高速飞行车驶进站口,发出刺耳音浪,就是在这时,他感到有人迅速逼近,尖锐的,类似刀尖或针孔的物体,对上他后腰。 68 驳斥的声音是duh!-21 绝对的完…… 丑人多作怪, 到头来作茧自缚洋相尽出,此为喜剧中经久不衰的一种反转结构。 电视播放着‘乐佩一家’的人偶玩具广告,讨厌的坏蛋小丑, 爬上屋顶想朝玩耍中的一家人泼油漆。 ‘肖恩!肖恩!你真聪明绝顶,想到如此无聊的点子!’ 老鹦鹉倒喝彩暴露小丑, 团结的一家人纷纷投掷东西。 小丑踩着黄油踏出好笑滑步, 倒栽葱掉进他整蛊用的油漆桶, 一头鸟窝卷发和破烂戏服吸饱颜料,浑身通红。 又一次捍卫家族,花园中六口人欢呼雀跃, 欣然相拥。 悦耳女声流淌, 详细介绍玩具,礼堂南面突然传来一阵猛响。麦肯·芬奇像斗牛撞开门,大步流星直逼长椅。他非两手空空,拽着只铁疙瘩。 “这破机器怎么也修不好,现在只能强行关停,我真想砸烂它!克兰, 你该管管了, 以后别什么垃圾都买进来用。” 话音未落, 麦肯敛声屏气。 克兰此刻正愤怒着——他从对方的面无表情判断。 人会伪装神态, 言说假话, 唯有情绪超出承载上限,才会像野兽一般低吟, 胸腔窜动的气流引发心脏共振。 等广告结束, 克兰侧眼看来。 “那机器管家是新型号,初步调试、三次模拟都以0.003%的误差通过。我亲自监督,麦肯。” 分明无一字谴责, 麦肯垂头认错。 “对不起,我今天就把它送回基地让机械师修。”面对父母长辈,嚣张贯的他鞠躬僵硬。 克兰的声音自高处向下贯入他耳中。 “再有,以后不要说买进来的是‘垃圾’。从这家门光明正大走出去的,只会是传世之作,国之瑰宝。” “必须是。” “且向来如此。” 没错。 无论是人,还是源源不断问世的创作成果,都在芬奇这一不老泉喷薄而出,长长久久。 他的毋庸置疑是一剂强力定心药,抹除先前给人的可骇气势。 “对了,克兰。丽兹夫人敲定会展时间了,真的在月底,七月二十五日。今晚九点开放报名。”麦肯的目光变得鄙夷。 “居然跟那怪胎生日同天,晦气。” 说完他后知后觉,惶恐偷瞄在场另一人。 但克兰置若罔闻,弯腰亲自调试小机器,结束后轻拍机器脑门。 “程序没什么大问题,可能宴会当天有谁不慎碰到主板,导致零件移位。返厂重修就是。”克兰背起手,边说边往外走,处处彰显好心情。 他与麦肯经过中庭,同搀扶母亲的薇诺娜迎面相遇。 是Omega且身子骨差,夫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现已是双目失明,拿药当饭吃的地步。 克兰主动问候,几句话逗得她眉开眼笑。 以他为分界划一条线,全家族上下,所有长辈都看重看好这位天才,欣赏其天赋和相配的眼界,每位小辈同辈憧憬敬佩他,以他为榜样奋斗。 仅有极少数,对他不冷不热,视而不见。 与说笑声隔绝的薇诺娜无疑是头号代表。 “这边太阳太大了,我扶您换地方坐会儿。”她趁母亲咳嗽提议,不等回答就行动。见克兰还想搭把手,狠狠一眼剜去。 “不劳驾您,我们家的顶梁柱,新传奇。您可是要名扬天下,一刻都别浪费在我们这些平庸俗人身上。” 受到刻薄针对,克兰绅士风范十足,不争不吵。 “您自谦过头了,表姐,身为稀有mega的您本身就超出‘平庸’阶级,好比麻雀窝里突然破壳的金丝雀,能被选上养在奢华笼中,到死衣食无忧。” 换来少女更狠的怒瞪,他领麦肯重新回归主路,自语般说道。 “运气是一种与生命挂钩的天赋,所以表姐,您可千万要珍惜,别暴殄天物。” 天生脾气火爆,薇诺娜背对表弟已在发怒边缘,一张标致小脸紧绷绷。习惯让她忍耐,并以猎犬般的灵敏嗅觉探出某种苗头。 匆忙安顿好母亲,她狂戳最近的紧急联系人。 傍晚的工作室,安东尼小心翼翼趴伏桌前,计量滴落瓶中的茉莉花油。 他不敢呼吸,生怕一秒差错毁尽所有。 但或许今天是国际倒霉日,提示音骤响,惊得他手抖多倒一滴。 心态崩塌中,他含泪查看来信。 [薇诺娜:我弟弟到家了吗!] [薇诺娜:他今天有说去哪?有谁找上门过吗?] [薇诺娜:他要没回来的话赶紧找!] …… 适应大小姐蛮不讲理的保护欲,安东尼匆匆离开仓库工坊,一边回应。 [安东尼:卢修斯就早上回来一趟,马上回医院探病了。下午有客人来,不过是和他认识的,还在楼下等呢] 冷冷清清招待室,今日坐满顾客,皆是容貌绝佳高挑匀称的mega。 安东尼不擅长比喻,但无论看多少次他都由衷感叹。一间普通客厅因他们的到访,绚烂如同百花争艳的春景,白梅清幽,玫瑰娇艳,香堇随风摇动馨香飘逸,直叫人醉死其中。 安东尼:“请问——” 视线齐刷刷聚集,安东尼直冒冷汗。 这群人更要命的一点,是大胆奔放的言行举止。 “怎么了呀,终于想好要加入我们,一起玩耍快活吗?” 发问的名叫哈里特,随便往小圆椅懒散一靠,风情万种。 “没、没,我就是下来问下,你们有没有看到卢修斯回来过……” 美人渐渐围拢,前后左右密不透风,安东尼束手束脚不敢动,声音微弱。 哈里特发愁道:“我们还想问呢,好不容易约好来卢修斯家逛逛,等半天不见人影。而且,外面门口一个铜像,屋里又是一根木头,还有一个傻笑小白痴,真没意思。” 安东尼语无伦次:“木、木头?” 这是在指他吗? 对方迈着猫步,优雅轻点足尖,倾身直把他逼向墙角。彼此气息交织,令人心脏狂跳。 “嗯?你不是木头吗?那——证明给我们看嘛。” 桃色柔唇张合,露出一口洁白如奶的整齐牙齿。笑貌似诱惑又似挑衅,好一柄别致武器。 从小到大专心研究香水,安东尼哪见过这阵仗,他像春天醉倒花田的蜜蜂,晕头转向,完全失去语言的组织力。 恰逢斯卡现身,手捧生日蛋糕大小的纸盒。 “哇,这是先生您特地给我们买的吗?” “是水果杂烩呢,还是冰层夹心呀?” “要等一等再打开吗?” Omega们蜂拥而上,安东尼瞻仰斯卡宛如英勇壮士,感谢对方的舍己为人。 斯卡比安东尼镇定许多,视这群娇媚尤物如空气,将纸盒放上圆桌。 “说是住这的某位先生订的。”他解释道。 家里安东尼入不敷出,诺温呆头呆脑没花肠子,他定蛋糕更不可能。排除之后,答案就是剩下那人。 “该不会是卢修斯知道我们来,提前买的吧。”哈里特凑近绕圈,只找到填写地址的标签。 正犹豫是否要打开,被派去买果汁的诺温撞进门。 身形体力逊色alpha,一根筋胆量小,这会儿气他弯腰喘吁吁,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憨憨驴子。 见他如此吃力,安东尼靠近想出手帮忙,不料却被他一撞踉踉跄跄靠墙,那些东西也撒了满地。 “这东西、是哪来的?”诺温喘着粗气,直指纸盒。 “送来的。说是我们这的人定的。”斯卡如实回答,看不懂这beta眼里的惊恐。 惧意于瞳孔中心一点扩散,诺温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推开周围所有人。 瘦削身躯瞬间掀翻金属圆桌,猛将纸盒抵至墙角。 不幸中的万幸,本该波及整层的爆炸仅仅炸碎一张合金桌。 万幸中的最不幸,碎片击穿他身体多处。被送进最近救治站时,他几乎是濒死状态。 第一次见血,安东尼在家属等候室颤栗不已,深夜的寒意仿佛入侵血管,当哈里特递来热茶,他手抖得根本握不住。 “怎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青年嘴唇发青,糟糕得像下一个要住院。哈里特一改轻浮,轻拍对方肩头安慰。 “别太担心,医生说那beta的情况稳住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卢修斯,你有联络上他吗?” 无论怎么问,安东尼只会摇头哆嗦,哈里特哭笑不得,索性拿来对方掌机。 绕到僻静角落,他一遍遍拨出通讯,心情逐渐焦灼。 就在他忍不住想报|警的时候,‘连接成功’的字样升起希望。 实时通讯可投映出对方当下模样,碍于在医院,哈里特选择最小范围,只有脸部。 虚影漆黑一片,他内心惴惴地唤道。 “卢修斯?” 黑影晃了晃,有光束闪过,照亮苍白染血的脸。 那血简直像从头皮渗出,沿缕缕卷发垂挂滴落,五官中唯有一双黑眸干净如初,幽幽望着他。 哈里特心惊肉跳,尚未表态就被人抢过掌机。 迟来的斯卡顷刻急红了眼,毁容脸上的褶子夸张鼓动。 “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 映像里,消失快一天的择明后退数步,好露出自己笔挺的上半身。 “请两位不必担心,在下被些小事绊住脚,很快回来。” 他谈吐正常,气息平稳,与鲜血淋漓的全貌大相径庭。哈里特木着脸,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担忧吧,好像不需要。 放心吧,感觉不太对。 “话说两位这是在医院?” 经他一问,哈里特立即将纸盒炸|弹,诺温重伤的事如实述说。 “我们已经报警了,”哈里特心有余悸道,“如果不是那小beta第一时间挤坏它,炸|弹正常爆|炸的话我们在场所有人,不,是整栋楼都没了。” 到底谁那么丧尽天良。 悠悠走出自己的思绪,哈里特目光重回虚影。 又一道光飞驰而过,照出卢修斯·芬奇的唇边阴影,弧度给人一种他在笑的错觉。 可脊背发凉的哈里特知道,那绝不是微笑。 择明仅眼珠转动,看向欲言又止毁容男人。 “斯卡先生。麻烦您在我回来前,照看好大家。” “我还差一只坏老鼠……” “没有处理干净。” 手指轻点,率先关闭通讯,光屏的消失在这片黑暗里不亚于太阳湮灭。四周唯一残存的光源,是偶尔穿透墙缝铁架的列车车灯。 这是一处早已消失在地图上的轨道中转点,存有完整的停靠站和车厢。 择明未出现映像的下身同样鲜血淋漓,他左腿骨折不得不拄着拐杖。 【Z:您还好吗,主人】 被掐出紫痕脖颈,鲜血干涸结块的衣襟,逐一往下轻抚,他清点伤势。 “肋骨大概断了两根,右手骨裂目前还能动,左腿嘛——和它原本一样多灾多难。” “如果我这样也能回答你‘我好极了’,那我刚才就不该起来了。” 边说边摩挲破皮的下巴,话里带着点黯然委屈。 【Z:您情况不妙,主人,建议您先行前往临近站点求助就医】 回答先是一声卡在喉咙里的笑,含糊不清。 “不急。” “我说了,我还有只不乖的小老鼠没处理。” 同样一句话,语气天差地别。 若说刚才是竖笛短奏,温情脉脉。那此刻已是拐杖触地,冰冷无情。 脚步声,低语声,一下又一下极富规律的敲击,空旷废地里荡起不安的回音潮水。 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承受种种,崩溃是理所当然。 这一点,缩在铁架间的男人深有体会。 男人双手死死压住嘴,捂住因恐惧而起的喘息,大骨架的他不惜忍痛折起腿,只为更像蜗牛藏进缝隙。 逃命发生在三分钟前,却仿佛耗费他一生精力,现在大脑空荡荡,他无法解决满腹的惊悚问题。 白天,他的一名同伙抓来个‘肉|羊’,即有雇主出高价让他们暗中处理的人。 起初很顺利,擅长拐|人的同伙用药迷住目标肉羊,带回这个绝对安全的据点。 慢慢的,尽可能详细的折磨,最好让他再也不能下地,不能使用双手——应雇主这个要求,他们开始家常便饭的工作。 把无法动弹的‘肉|羊’当沙包拳打脚踢。 用绞绳吊起他,给他踩会左右倒的板凳,让他时刻面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事情却逐渐怪异起来。 无论他们怎么暴打,凌|虐,这只肉|羊永远不会痛呼嚎叫,苦苦求饶。 戴着绞绳站立,只在他们拿脚踹时才晃动身体。 原以为是药剂效果太猛,他们特地注射些舒缓剂回去。 肌肉猛打颤,男人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只肉|羊在期间开口说的唯一一句话。 ‘这片区域,夜里好像会断电呢’ 漫不经心的,宛如在谈论明日的天气,午后的点心。 因为电流分支于老车站,这片暗室每到十点准时断电,而他们一直有自备光源使用。 就是那么两三秒的时间差,第一声哀嚎拉开序幕。 他在外围无头苍蝇似得乱跑,回过神时已与另一人走散。但刚刚他已经找到对方了。 那家伙仰头倒在椅中,摆成安睡姿势,遗失的气管掰作花形塞在嘴里,静静绽放。 骇然画面促使呼吸加快,这时他忽然发现,声音全都消失了。 没有拐杖敲击,没有魔鬼呢喃。 他安全了。 硬生生等到两腿发麻,眼睛适应昏暗,两米高的男人爬出铁架。 小心翼翼挪动步子,他一扭头血腥味扑面而来,但这却不是他跪地呕吐的原因。 在原来他们折磨青年的空地,尸体横七竖八摆放。 他形容不出来,这到底是何等荒唐的场面。 像画,像诗,所有人以专属的死状安睡,与闪光下的黑影构成一尊立体雕塑。 那拐杖声,在他身边敲响一下。 近得如同在耳边暧昧吹一口气。 恐惧直冲天灵盖,男人伏地脸埋进呕吐物里,大声求饶。 “别、别杀我!我会告诉你我们雇主是谁、我把钱、对,钱也都给你!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求你别杀我、别——” 眼泪不成器,如雨扑簌簌流,男人瞄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脚,突然冷静下来。他腰间还藏着把短刀。 调整呼吸,默数时间,他做足准备奋力而起。 男人脸上惊愕凝固,倒地后还瞅着穿过他胸口的尖刺。 他或许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扑反亲手扼断命,为什么那青年如预知到他的杀意,轻轻抬起拐杖等他送死。 “呼……” 处理完最后一只‘坏老鼠’,择明仍固执地站着。 转身端详雕塑,他的沉默引起系统的多言。 【Z:现在您可以去找地方治疗了,主人】 【Z:来时方向左转,能找到站岗亭】 种种劝告无用,系统只得提出关键。 【Z:主人,您是否还在生气】 生气在青年身上是一个无比模糊的概念。 被欺侮,受扭打,哪怕刚才差点遭到偷袭,无论表里他皆以‘笑脸相迎’。 只有在接起通讯得知炸|弹一事后,怒意像一条条水蛇,蜿蜒地钻出身体。 而这些水蛇的主人,正以手帕擦拭脸颊血渍,慢条斯理。 “我呢,其实不爱对未偿还的债务做过多追究,紧追不放。” “但是。” 丢下脏污丝绢,择明执杖缓缓刺|入。 旋柄碾压,仿佛要将它和谁一起碾进地里。 “惹怒我的代价,一般人是承担不起的。” 69 驳斥的声音是duh!-22 This…… 天气转热, 步入七月中旬,一种名为‘纳西索斯效应’的流行词在粉丝中传开。 自纳西索斯公布筹备写真的消息后,热议事件接二连三问世, 呈一条指数曲线爆发式增长。 话题与他相关居多,神之一跃,骁勇对剑, 包括后来渐渐走漏风声的‘血腥欲吻’。 纳西索斯所在的G·D公司保密工作向来严谨,不准许公开的, 一根头发丝都找不着。 因此,全网无法直接搜到图片或视频,仅存几张聊天截图, 是当天有幸在场的游客所发的。 [我无法形容……那天我到底看了场什么, 但我至今还会梦见] [并非噩梦。就像第一次被烫到,从此铭记,时刻回想] [不只是因为纳西索斯,尽管他出场的十秒钟确实颠覆以往形象, 真像典故里走出的疯魔美人] [但所有的关键,在于他找来的场外援助。那个鬼才,绝对技惊四座的怪杰] 截图透露两件事。 暂封的《海与我》第二期,纳西索斯真邀请来他说的神秘好友,同台参演。 节目竞赛里那人独自设计一场演出,由纳西索斯客串落幕画面, 惊艳全场。 如今, 找出神秘好友俨然成为‘纳西索斯效应’最汹涌持久的余波。 以往谁沾了偶像的光, 小水仙们早气势汹汹地撇清,或达成一致地无视。然而这回,他们反倒是最积极参与的一批, 每日问候半句话不离玫瑰纳西的‘绿叶先生’。 [GOL:早安,我的小玫瑰] [小水仙会开花吗:又是想亲亲纳西的一天,纳西宝贝告诉我~你的绿叶小朋友是谁谁谁] [我想开了:纳西宝贝好久没发照片啦,是不是还在养身体呀?别太勉强哦,实在不行让绿叶先生露面嘛(阴险一笑)] [在镜中:你们别随便叫别人‘绿叶’,这不好吧] 另类发言,突兀口吻,陌生用户打破评论区和谐又整齐的阵型。仔细看,这‘在镜中’竟然没关注纳西索斯账号,填写的个人信息极少。 妥妥一名可疑分子。 [纳纳西西:又没认定人家是,纳西亲亲是银河玫瑰,暂时用‘绿叶’作代号有什么问题吗?] [退!大退!:请这位发言前先看下合不合适吧,这是真爱小水仙聚集地,外人别瞎掺和] …… ‘在镜中’顿时成为口诛笔伐的中心,而该账户的使用者,这些粉丝的偶像,他紧捏掌机,一张俊俏脸如乌云密布,阴沉发黑。 “怎么了纳西,表情好可怕啊。”杰丽一进屋就忍不住调侃,“我还以为你是要演吃人魔呢。” 少年暗自磨着牙,笔挺倒进沙发。他枕头埋脸,软声要求。 “下午我在家休息。” “这……你前两天才请假过,今天又休息怕是不妥。而且——” “怎么不妥?” 少年忽地起身,单手撑墙走来。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逼近,若隐若现的冷意,杰丽不知这些天来第几次卡顿。 “我当年签署的雇佣合同写得一清二楚,我每年有可支配的三个月假期,另加部分调休时间。我正值第一次发|情期的危险阶段,你们不能强迫我工作。”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杰丽无奈地笑了。 “也好。趁这段时间你多调养身体,德林杰先生会同意的。”话题一转,她正色道,“不过二十五号那天,请你务必出席会展。公司已经选定你为出席代表之一了。” 帝国的钻石女王,丽兹·美帝奇,她将在七月二十五日于皇家艺术中心举行一场盛大的时尚会展。 以服装设计为主,其余文娱领域为辅,将吸引来全国最富有的权贵人士,也召集来最渴求翻身的圈层。 报名有线上线下两种方式,无一不是人满为患。 原以为要进行艰难劝说,孰料少年点点头,爽快答应。 杰丽不语,端详了纳西索斯许久。 她总觉得经意外昏倒一事后,少年变得不同了。 喜怒哀乐无常,任性娇惯依旧,却总在某一瞬间剥开这些风干的胶层,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明白质问不会有答复,杰丽按时备好药水,亲眼看少年喝完才离开。 她前脚刚走,纳西索斯如风冲进浴室催吐。 在水池旁搞得精疲力尽嘴角发红,就只呕出几口酸水,纳西索斯任身体缓缓下滑,瘫坐冰冷地板。 接受自己腺|体被割后,他暗中查到更深层次内容。 他一直喝的药剂,其作用是为身体模拟腺体还在的平衡态,当然,永远达不到正常线。 这也意味着他将告别无法自控自理的mega发|情期。 但突然停止药剂一如戒断反应,体内各种分泌紊乱,短期造成发|情假象。只要停药时间一长,水准会逐步平稳,与beta无异。 用药断药各有利弊,全看个人抉择。 少年抚摸自己光滑细腻的脸颊,面露哀愁。 他其实能态度强硬地拒绝,撕破脸质问,可对某种未知的惶恐,令他一再退缩。 一旦彻底断药,他将会成为下个‘卢修斯’,余生烙上红蜘蛛病的毒咒。 迷惘时刻没啜泣开闹,纳西索斯低头翻找联系人。 [纳西索斯:你报名会展了吗] [纳西索斯:喂喂?不会新掌机没捂热又砸坏了吧?] [纳西索斯:看到的话回一条,我很担心] 一句‘我很担心’,是他犹豫整整两小时才附加的后缀,然而消息石沉大海,三天来无人应答。 纳西索斯当即动身赶去工作室。 大楼空无一人,厅堂残留恐怖炸痕,慌乱中少年摘去墨镜,无头苍蝇似得满屋蹿。 还好,某些地方仍有生活迹象,说明他们并非搬走。 但肯定出事了。 死寂与无措混入空气,将他包围缩紧。 可笑他今天才意识到,他的身边根本无一人可用可信。杰丽说到底还是格雷安排的,照顾他,监视他,将他掌控。 灵光一闪拨通芙蕾雅的ID号,纳西索斯为自己的果断哭笑不得。 “纳西亲亲!?” 芙蕾雅一如既往高亢,对他主动联络难以置信。 “啊!真的是纳西宝贝你本人?不会又是诈骗犯吧!” 纳西索斯笑道:“好久不见,芙蕾雅。上次你来医院看我,我还没感谢你呢。” 藉此确认无误,芙蕾雅又是阵激昂嚎叫,他不得不叫停。 “长话短说,芙蕾雅,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帮我找一个人。” 作为混迹上流阶层的设计师,芙蕾雅绝非对外表现的那般是个神经质怪咖。 果然,当他说出卢修斯·芬奇一名,对方静默数秒再开口,声音低沉,不复妖娆。 “你那边发生什么,详细说下。” 交代完半小时后,事态完全超出纳西索斯预想。 芙蕾雅竟拉代号T和他组建小群,三人实时通讯。 节目上水火不容的两人私下不但有联系,似乎还是旧识,属实震惊得他久久说不出话。 代号T仅五分钟就给出调查结果。 “是炸|弹袭击。卢修斯的助手住院了。” “好消息是除那助手外没其他人受伤。坏消息是……找不到卢修斯的下落。太奇怪了,他的同住人也没报失踪。” “什么叫没有?你那几分钟干什么吃的?”芙蕾雅义愤填膺,却被纳西索斯淡淡一眼制止。 “是完全没有线索,还只是行踪不明朗呢。”少年直切要害,却见代号T眉头紧锁,苦苦挣扎。 代号T最后视死如归的说道。 “我试试拜托我家里人找一下。希望卢修斯他没事。” 手捧红茶,靠着软椅,身上的伤经强效药治疗好了大半。择明此刻的状态确实应了代号T的期望。 在落日萨德悠哉养伤,他是当之无愧第一者。 蓝胡子惦记着他的揽客秘诀,更对他有在培训哈里特等人笃信无疑,以最高规格安顿他,几乎把他当成大贵客,生怕他有半点损失。 依窗欣赏流云,择明心中惋惜。 【太可惜了,Z。为抓一只老鼠,我错过重要的,能帮‘卢修斯’翻身的报名了呢】 【Z:听起来您挺满意的,主人】 择明笑而不语。 绑架,海盗袭击,雇佣打手,再到炸|弹投放。 看似毫无规律,没有连贯的袭击,实际上皆有同一种清晰目的。 阻止他出现在公众视野。 阻止他以任何一种方式展示他不输旁人的实力。 针对性太过明显,令他最初就猜到并失去追究兴趣。 可那始作俑者千不该万不该,放纵‘阻止’演变为杀戮,试图杀绝他身边的人,触及他的底线。 桌面摊着图纸,每一张都绘有精心设计的造型。因为右手愈合慢,青年换左手执笔,慢慢补充细节,正好十五副,应对十五张熟悉的脸。 择明忘我构思创作,而保镖0781,或称威尔斯正守在一旁挪不开眼。 对那登峰造极,却极度离经叛道的设计。 也有对满脸红纹,却微笑如酒醉人的青年本身。 慢慢数着心率,威尔斯几次收回视线又诚实转去。 每次那些侍者的培训会里,他总有一席之地旁听。 内容无非是读书,闲聊,下棋玩游戏。可惬意之中,他感到无尽的生命活力,听青年娓娓而谈,像双手捧住一只雏鸟,聆听它欢快纯真的心音。 有时他不得不承认,他既羡慕又嫉妒青年的常客。 探究双方共处时到底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因为只是同这人一起静静待着,就已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静谧气氛正浓,蓝胡子闯入房中。门打开前择明就放下笔,手探向拐杖。 “呼、呼——您、九号,T先生他——” 蓝胡子一阵语无伦次,择明猜了大概。 “是T先生提早来了?” 这几天他连续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除了蓝胡子和威尔斯,没人知道他在这。 “对!”蓝胡子总算缓过神,焦灼不已,“T先生指名要见您,我怎么劝都没用。” 落日萨德自有一套守则,客方与他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明白互相牵制的道理。 但T先生不同所有其他顾客,是连经理都不敢硬碰硬的特例。 事态紧急,见面已成无法推脱的重任,择明像初到那日,瘸着腿被送到九号屋门前。 首次白天迎客,屋中景象仿佛也大变样,因为天窗透下的光而亮敞,空气不再污浊。 红发男人本来背对门口伫立,双耳一动听见声响,迅速转身。 他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和力道拉过择明,让人坐在自己的固定位上,那还提前垫着他的外套。 沉默片刻,择明故作困惑一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T先生。我是来招待您,对么?” 男人面具下的一对薄唇微张。 “或许……以后可以换种方式。考虑到你,有伤。” 最初连他跛脚都要深深厌弃,如今他眼前极力辩解的男人与过去相比,简直判若鸿沟。 于是他嗅着一点点溢出的酒香,倾身倚近。 “T先生。” “合约期间擅自调查别人背景底细,这明显有违合同规定,会导致协议作废哦。” 男人明显垮了肩,垂着头缓缓单膝跪地。他抓挠后颈头发的动作,像极了择明某位新交的朋友。 “如果作废,那还可以在外面……继续见面。” 历经无数风浪,扛过无数厮杀,偏偏说这句话才像灭顶天灾,让男人汗流浃背,心跳猛快。 同样是欣赏够他的焦灼期盼,择明大发慈悲回应道。 “好吧。”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如果您拒绝的话,那我只能按规定同您告别了。” 见证对方猛抬眼,表演情绪的一个大起落,择明率先摘去面具,微笑伸手。 “请告诉我您的名字。我总不能在外面还继续喊您‘T先生’,这与跟您继续执行协议有什么差别呢?” 红发男人学青年褪去全脸假面,露出与作曲家T,即泰德六分相似的脸庞。 他深深凝望,又如窃贼想躲避灼人目光,强压心底一缕蓬勃生长的冲动。 最终,他只在青年默许下握住对方受伤的手,道出本名。 “西奥多……西奥多·T·缇格。” 70 驳斥的声音是duh!-23 那些被龟…… “G·D公司创始人, 格雷·德林杰。根据最新市场调研,他手底下培养出的明星艺人,其业务能力、影响力、包括粉丝粘性度,远远甩同行一大截。” “他明天是否到场还有待证实, 不过其公司已指名由纳西索斯出席。” 会议长桌方方正正, 一如汇报中的矜持不苟克兰, 他左右两侧坐满威严长者, 听得同样专注。 明天七月二十五号,是丽兹·美帝奇的时尚会展——Glden Fleece的开幕首日。 作为美帝奇家名义上同盟,人尽皆知的受资方, 他们芬奇一家如负千斤重担。既要为会展出人出力, 筹备到极致,又要绞尽脑汁,抓牢这赢在起跑线上的机遇。 皇室成员, 富商巨贾,政界大腕,应邀前来的不是宾客,是一个个在人们眼中可向上攀爬的魔豆藤蔓。 讲说临近尾声,克兰已将名单百分之八十的成员介绍干净, 家庭事业, 性格爱好。像前家主夸赞的,他做事滴水不漏, 甚至连谁几十年前的绯闻黑料都掏得清楚。 “根据最新名单,缇格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现上将的长子西奥多·T·缇格会出席。” 念到这名,桌旁有人附耳窃窃私语起来。 “克兰,你确定是缇格本家成员吗?” 提问人离克兰最近, 深色卷发,面容俊朗,看不出已跨进中年门槛。克兰朝他欠身,恭敬回答道。 “确认无误,里昂姨父。但西奥多自军|校毕业后鲜少露面,与他相关事迹更寥寥无几。” 坦白来讲,是根本查无此人,独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号。 经过若有所思,点头定夺,里昂轻敲桌面,予以厚望地开口。 “若这次能与缇格交好,相信丽兹夫人也会为我们高兴,为你的出色欣慰。” “克兰明白。” 一场家庭会议结束,克兰与里昂并肩出门,时而严肃商讨,时而又轻松交谈,相处亲如父子。 看着那二人走来,主台阶上的薇诺娜已快咬碎一口银牙。 “父亲。”她不冷不热问候,没提裙行礼。 有刻意疏离,也有无暇顾及,对方淡淡瞥她一眼,下一步搭着金发青年的肩,欲要从她眼前走过。 滚烫岩浆喷涌而出,是薇诺娜控制不住的愠怒,她重重跟上两步。 “卢修斯已经半个月没消息了,您真的就一点都不在意?” 走远的两人站定片刻。也只肯停留这点时间。 “我跟他五年前就已不是父子关系,他也与芬奇一家毫无瓜葛。” “可是——” “不要再跟我提他。他在我眼里是已经死了的幼子,听到就晦气。” “那你想谁当你儿子?他吗?!” 薇诺娜指着克兰鼻子,颇有发飙狂骂的征兆。 “是,你们到处都说克兰·芬奇的好,你们也乐意他替你们腆着脸讨好丽兹·美帝奇,来养你们全家,可这样能维持多久?” “够了。” 里昂·芬奇一声怒斥,嗓音雄浑如狮吼,那威严气势横冲直撞,令年轻mega难以招架。 “不要学你的废物弟弟,不识时务,不知好歹。我宁愿克兰是我儿子。” 字字冷漠,来自血浓于水的生父。当下薇诺娜除了心寒,更多是对金发青年的深深痛恨。 奈何憎恶再多也是徒劳,她眼睁睁看那两人走远,只能踹柱子发泄。 又要这样了。 她紧抿双唇,失魂落魄地坐上台阶。一幕幕过往画面不止给她带来心疼,还有永无止境,无法挽回的悔恨。 曾经也是在这,他们一群同辈孩子嬉闹玩乐。 那时克兰与他们姐弟关系最好,同吃同住,互相帮忙抄作业糊弄家庭教师。 卢修斯是最不合群的,到哪都捧着书,不然就是望天发呆。但渐渐熟悉后,他把克兰当能推心置腹的挚友,凡事都会与克兰分享,听取对方意见。 所以那一天,卢修斯倾诉自己不想继续当mega,不想联姻又结婚生子,过着处处受束且浪费时间的人生后,克兰提了一嘴‘有认识的专业医生’,他立马相信,恳求克兰帮他介绍。 她当时就躲衣柜里,想提前给卢修斯生日惊喜,因此一字不漏听完全程。 如果她有及时跳出来阻止,那该多好。 薇诺娜双手捂脸,亦遮住眼中黯然。 人与人之间心灵难互通,可懊悔有时却能远程同步。 躺进医院半个月,诺温恢复了九成,可今早回到家得知小少爷失踪的噩耗,他急得只想脑袋砸墙。 他更不理解,斯卡怎么就放任一群花枝招展的mega住进来了。 “我没同意!”诺温难得动怒,高声抗议道,“而且小少爷都不在家。你、你们两个寄居蟹就敢造反了!?” 寄居蟹一号斯卡无视他喂猫,寄居蟹二号安东尼被美人包围只会抱歉地笑。 可怜与世界脱节的诺温,气得伤口隐隐作痛。 他捂胸口碎碎念,模样实在可爱,哈里特没忍住逗他道。 “别生气嘛,大英雄。我们是你小少爷名正言顺‘娶’回来的呀。” 诺温像刺豚瞬间炸开:“你别胡说!你们一看就是不正经的人,我们少爷才不会,不对!我们少爷根本不会娶你们。” 哈里特与同伴相视一笑,咯咯声漫遍角落。 “我倒是想跟他结婚呢。可惜,我们只是受邀做客来的。” 诺温沉默,杵在原地打量。炸|弹一事后他高度敏感,看窗外飞过的鸟都像可疑分子。再三思量,他走到门口。 “那也不行,请你们先回去。等我找到小少爷再说。” 哈里特一挑眉,媚眼如丝忽然笑得娇柔。 “你确定?这对我们多不礼貌啊。” 脸红发热,视线下意识闪躲,诺温又气又无奈,内心直呼这果然是群不正经的mega,绝对会把小少爷带坏。 一定要尽快赶走! “他说得对,诺温,不可对客人无礼。” “不行!小少爷,您不在来他们就敢霸占地盘,您回来岂不是要像那吃白饭的安东尼·迪伦,被他们合伙欺负!” 一番义愤填膺结束,诺温惊诧扭头。 “小少爷!” 销声匿迹许久,青年与之前变化不大,区别是拄着拐杖,扎起黑发露全脸。包括整片红色血纹。 择明的出现无疑是书卷翻篇,屋中的懒散一扫而空,有人起身崇敬注视,有人放下手头一切快步靠近。 “十分感谢您,斯卡先生。您有帮我照看好大家。”他对第一个冲上前的人道谢。 男人一遍遍端详他,视线停留左腿最久,最后低头应声。 “你没事就好。” 可诺温却不接受敷衍,拽着择明袖子火急火燎追问。 “您到底去哪了?我听他们说您之前好像还受伤了,还有您叫他们来到底要干嘛。” “嘘——时间紧迫,这日后再谈。” 食指送上前强硬噤声,择明对发愣的诺温笑道。 “我的客人们,也是我的重头戏,我们正在筹备一场盛宴。你来帮忙么,诺温。” 少爷收回手,也是小仆人回魂狂点头的时候。 然而说要帮忙,到头来却是择明分饰多角。 诺温等人一趟趟上下跑搬运材料,他则现场制衣,顺便为模特们化妆,讲解次日安排。 听众们和以前一样乖巧,但在最后提出疑惑。 “你选择我们,让我们报名,还专门为我们准备好一切,老实说我们感激不尽。可是……” 因为忐忑,哈里特也不禁优柔寡断起来,低头抠着掌心。 “可我们出现在那种地方,不合适。” 光芒万丈的舞台,群英荟萃的长路,寻常的吃穿住行在那仿佛也镀上一层金,替换为艺术时尚等高雅词汇。 这些,是身处阴沟的他们不敢奢求的,光是想想便圧得人喘不过气。 哈里特下巴忽被挑起,正对一张红蜘蛛脸。 在俱乐部接触久了,他对这抹触目惊心的红色早已免疫,但每每视线相接,他仍遏制不住地呼吸加快。 “各位貌似会错意了。我并没有说,是让你们去参加时尚会展的。” 青年的措辞与鄙夷沾边,哈里特听出里面的轻蔑并非针对他。 “我替各位设计最合适的造型,基于您的年龄,体型,面貌,以及——心。” 说这话时,择明一指缓缓点上哈里特胸口,感受对方因他微微颤抖。 “时尚是会过期的食品,偶尔也有传世珍馐出现。可造型绝非时尚,我请大家出面,是为了让各位好好告诉天下——‘你们能看到这样的我,真应该他娘的感恩戴德’。” 粗话突如其来,却不令人反感,成功逗笑这群神经紧绷的mega。 “您也是。”哈里特平复心情,不自觉用上敬语。他起身对择明深深鞠躬道。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参与您的盛宴了。” 一场风云际会,宾客盈门的盛宴。 七月二十五日,皇家艺术中心,四面环水的展厅仿佛宏伟渡船,八处大门迎接着各色乘客。 克兰·芬奇无疑是最瞩的焦点,今日正装打扮守在一号大门,专门为重点宾客指路,等待丽兹夫人现身。 九点开场,他十点才有空向麦肯发消息。 [确认所有名单上都没有他了吗] 麦肯很快回复。 [我们从报名开始就拿着放大镜找了,你放心吧,而且听说他那工作室被炸了,小怪胎没躲起来哭就不错了] 说不出是侥幸还是满意,青年摇摇头迫使自己别再想。 他本该比麦肯更放心的。 含笑眺望四周,克兰的安逸神经在瞥见一抹红色后崩断。 “你等等——” 冲动拉住路过的人,他震惊失语。 对方他不认识,彼此都没见过,但是那人脸上画着丝丝缕缕红色,像极了红蜘蛛病。 “请问您有什么事?我是报过名的,能从这边进吗?”对方身披不符季节的长袍,看样子真是前来找机遇的参与者。 “那你该走员工通道。”克兰恢复笑脸,耐心指引。 可鲜红着色犹如警告,他按着突突跳的眼皮,重新给麦肯发一条消息。 [麦肯,你和所有人在各个会场里巡逻,一旦发现他,你知道怎么处理。] 麦克安排在第三会场,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改造家具。他没好气地嘟囔。 “都说了肯定没有他的,怎么就这么疑神疑鬼······” 抱怨未完,他突然脸色一变。 拨开人群快步追去,他发狠拽住一人衣袍。 “啊、怎么了嘛?” 嗓音娇滴滴,身上飘着香,这名mega与他大眼瞪小眼,但不是卢修斯·芬奇。 “抱歉,我认错人了。”麦肯连忙收回手。 真见鬼了。他盯着对方脸上的红色腹诽。 Omega不满嘟嘴走远,他再次倒吸冷气。 “真见鬼了,好像······” 身形,面容,声音,没有一样可以和那怪胎相似,却总能让他看见诡异的重影。 然而麦肯怎么也没料到,这只是认错的开始。 接下来不止第三会场,第七第八第九,陆陆续续出现相同打扮的mega。 他们确实是报名进来的,看姓名应该不是一家人,这便无法解释他们高度统一的妆容,趴着一只红色蜘蛛的脸。 在额头,在脸颊,还有覆盖整片眼眶。 第十次看到在啃棒棒糖的‘红蜘蛛’,克兰·芬奇难再维持镇定。 “必须增派巡逻。”他与麦肯通话,自己穿梭整个会场,“不要用机器扫描,还有第二第一入口,进来的客人必须核实身份。” 他如此反常,另一头的麦肯也忍不住劝说。 “喂,你忘了这是那女人的会展吗?她说不用严格管控身份的。” “按我说的去做!” 声音近乎低吼,幸好克兰面朝角落。 再转身,他才发现自己前额布满汗,一滴渗进眼睛,让他不得不阖上。 一闭一睁,灯光晃眼。 远处有对手挽手的来客,其中稍矮的青年主动松开,轻轻踱步,定于一副作品前。 他克兰·芬奇的作品。 也不知那青年哪里招惹了周围目光,原本沉浸鉴赏的人一个个转向他,诧异唏嘘。 “如果是我的话,我绝不会用这种平庸的色调。” 那人用恰到好处的音量评判,右手转着雕花烟斗,左手扬起黑木细杖,指向他被无数名家赞赏的日落图。 “他太无趣,低劣,充满粗制滥造的模仿。” 低笑像浸了毒恶劣,择明悠悠转身,满意与表情空成一张白纸的克兰相望。 “对么?我的表亲。” 72 驳斥的声音是duh!-25 天使和魔…… 利奥波德王室。 雨后彩虹一般光怪陆离的君王之家。 没那么英明伟大, 不存在过人功绩,在王权未立的过去,它唯一的高光时刻是被推选为交涉代表, 与当时几大‘野区’和谈。 但久远时代人们崇尚武力, 利奥波德交涉成功, 其实极大部分依仗缇格家族——他们培养打磨出的利刃。 光阴荏苒,改朝换代,王室演变至今已是天上明艳却飘渺的虹色,一种夹在商会与联盟两种权力之间的变种演员。 和睦仁慈, 正直勇敢,公正无私。同样由人组成的家庭, 七情六欲统领的牧场,却要每时每刻向外界、向自己展示神圣风貌, 给民众一种美好幻想依托。 大概是难以承载如此神性, 利奥波德王室代代常有‘拔尖’风波问世。 有的能及时压下,有的只能任其喷|发, 震惊举国。 十一年前,老国王病逝。 遗嘱白纸黑字写明, 由他一对双胞胎儿子中的弟弟亚伯继承王位, 而哥哥盖伊作为臂膀,同样住在利奥波德宫殿。 弟弟亚伯原是高等学府教授, 性格如绵羊温顺,颇受民众喜爱,有军队的不败神话——少将盖伊辅佐,二者相得益彰。 谁曾想,仅半年亚伯就因压力过大精神崩溃,在宫殿亲手杀害妻子、母亲, 与一双伶俐可爱的儿女。 彼时盖伊正为爱妻病逝携子远游,幸运逃过一劫。 一夜之间失去家人,少将盖伊痛不欲生,他拒绝继任,只接受摄政王头衔。直到去年才传出他终于要正式加冕的消息。 其原因,坊间猜测层出不穷,但谈论最多声音最响的还是一个说法。 新王盖伊之子伊森·利奥波德,一名beta小王子,他即将成年,满足可归入继承人名单的条件。 为了让伊森顺利继位,免受动荡危险夺权斗争,盖伊作为父亲自然不会再拒绝王位。那名正言顺的王位。 疯王犯下血腥惨案后,盖伊伊森这对父子比以前还要低调,特别是小王子伊森,非必要他绝不出席任何活动,为数不多的几次亮相是在父亲母校——以严格著称的艾瑞斯第一军校。 身为beta,他各科成绩优异得均衡,几乎全年稳在第一。尽管体能受限,耐久力更逊色于alpha,但实战胜率他能达到百分之八十,足以令人赞叹。 就是这样一名风云人物,校内能与他亲近的却屈指可数,只因他我行我素的作风,来无影去无踪的行动。 不过以他的身份,他的名号,哪怕他变成小蜱虫,外界依然有无数探照灯暴亮,拿放大镜追着找他。 各类因素相加,造成某种必然趋势——谁一旦与伊森·利奥波德牵扯上关系,他就将是下一个继纳西索斯之后刷爆各大平台的能源弹。 毫无疑问,七月二十五日的时尚会展Glden Fleece,一枚能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升天,炸开弥漫全程的蘑菇云。 卢修斯·芬奇。 五年前以相当不堪的事迹登上头条。 怪胎,神经质,思维荒诞的mega。 时隔五年,这些头衔仍旧跟着他,但差别在于,一箩筐更响亮的名称由他亲手砸向大众。 风格另类且奇美的设计师,带着他的模特,不花一分一毛抢光时尚会展风头。 儒雅风趣的反叛者,顶着不忍直视的血红脸,用悦耳中音弹奏诙谐曲调,让人们乐意倾听,想要更多。 种种引子掀起舆论千层浪,附带致命一条导向。 他是伊森·利奥波德深深仰慕的偶像。 王储喜欢到不惜在人前脱下宝贵军装,就为索要他的签名。 先是平台动态报道,后是全频新闻播放,当越来越多目击者放出一段段会场里的录像,蘑菇云被风彻底吹向四面八方,倾压全城。 从来没有哪位名人获得这般待遇。 同一件事同一场景,不同角度记录,全被反复点击刷上热议榜。 他胆大妄为评判名作,尽显天才的自负。 他不慌不忙吹泡泡调笑,后又吞云吐雾,发梢至指尖每一寸都诠释着优雅。 而他挑选的那十五位模特,他们姿色艳绝与服饰相衬,像一张张脸上的红色蜘蛛,轻易抢占视觉焦点。 【mnica:这是重复播放的第九十八遍,我刷到的第六十六次,我出不去了。我好恨我没在现场】 【买薯片要半价:我就在现场,但是我挤不进去!本来还想赶着吸吸大神的尾气,可是卢修斯走得好快!就瞄到他跟另一个人的背影呜呜】 【bubu:从早上刷到晚上,就只能看别人发的视频,有谁行行好指路,我找不到卢修斯·芬奇的账号】 【小水仙会开花吗:我!发现了!他和那个‘神秘一帧人’好像!】 【狮子不是柿子:神秘一帧人?那是什么】 …… 仿佛是啼笑皆非的轮回,星光上一群用户回到七月上旬,开始比对卢修斯·芬奇与《海与我》第一期中飞闪而过的身影,试图找到令人激动的答案。 围观探讨热潮,粉红战斧杰丽叹为观止。 “可惜卢修斯确实没开通账号,不然你现在就能发起一条‘好友认证’消息呢,纳西。” 在落地窗前背对床榻,杰丽转头,困惑加深。 纳西索斯一反常态,没裹进被窝也没靠着抱枕,他大马金刀坐在床沿,十指交叉的双手握着掌机。 “纳西?” “……啊?” 虽然回应缓慢,可少年懵懂瞪眼,看似与平常无异。出于担心,杰丽走来问道。 “你是又有哪里疼了么?” 昨天在会展,纳西索斯突然说头疼提早退场。少年偶尔会任性找借口,但她宁愿相信也不愿放过一个真的。 “没有,我现在很好。” 这语气一听就是心事重重,杰丽不禁挨着人坐下。 “可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她放柔声音问道,“是因为那天卢修斯在场?” 是,也不是。 少年心中默默作答,回以一句。 “除了他,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谁?” “格雷。他在某位小殿下屁股后头,笑得可真殷勤呢,他们两人认识吗?是朋友?” 交谈中近距离对望,杰丽惊觉纳西索斯的脸平静得不可思议。 “这——德林杰先生他有单独受邀,所以也在场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杰丽·科顿。” 声音越冷,斜睨她时的笑意却越深。面对这样的少年,杰丽不禁挪动手,强忍后仰远离的念头。 “德林杰先生的交际圈我并不了解,不过那两位是同校生,理应认识。”她最后只这么回答,紧盯少年侧脸。 纳西索斯现在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接下来会怎么样? 嗔怒质问,委屈落泪,还是歇斯底里发泄情绪? 什么都没有。 嗤笑短且轻,少年懒散往床上一倒,他在经纪人的震惊注视中说道。 “以前我还在想,格雷·德林杰笑起来会是多有意思的画面。” “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真是无趣的男人。” 说罢他晃荡一双垂出床沿的腿,播放热心用户拍下的录像。 离奇发言,诡异举止,杰丽僵坐良久,再回神也如舌头发麻发不出声。 她能看出来,纳西索斯是在生气。 就像过去每一次格雷失约或怠慢,没有及时回馈少年饱含爱慕的期待。 而今,情况出现微妙差异。 相同的不满不是针对格雷的。 录像声音外放,格外响亮,银发紫眸的少年满心满眼装着卢修斯·芬奇,清脆告白。 “我喜欢你很久了!” 粉丝的正常行为,名人的公开处刑,伊森小王子深情款款,面红耳赤,模样把摄影工作室的一众看官惊掉下巴。 “小少爷,居然是伊森殿下的……” 诺温喃喃拍上脸颊,让痛告诉自己所见真假。 安东尼与他相约搭伙,企鹅站姿脖子伸长,张大嘴宛如雏鸟嗷嗷待哺。 当择明路过,他急不可耐求投喂。 “卢修斯,你真的给伊森殿下签名了?那天除了签名,你们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人采访你?” “安东尼。”择明放下托盘,搭住青年肩膀劝慰,“以后你多学学斯卡先生,沉默是金这条箴言,会让你一生受益哦。” 他没有正面答复,不妨碍安东尼与诺温在屏幕前抱团,像过节大呼小叫。 晚间宵夜时光,择明端坐桌前,看着每一频道转播插播自己的事迹,再不然下方滚动介绍。 放到他念出作品名称那幕,他们家万众瞩目的大厨登场。 老成持重的斯卡做得一手好菜,今晚为寿星和赢家烤了只蛋糕,特地放在择明面前。 “我有猜到你会出马。”斯卡仰视屏幕,目光灼灼,“但我没想到,你能做到这地步。” 择明正研究漂亮的奶油裱花,食指戳着红润樱桃。 “我记得,斯卡先生曾说过。当我站出来,在大众视野下,我就不单单再是‘卢修斯·芬奇’。” 一个代表符号,一个指代名称,人们很难透过文字图画共情,只将他视作商品等类的议题。 被新鲜樱桃诱惑,他没忍住偷拿一颗,双唇半含,抿住掰断果蒂。 “但正应如此,‘符号’才能比人更轻易做到翻转颠倒,也能像病毒,一日千里的传播。” 对话一知半解,斯卡沉默着,为记忆里飘出的烟味投诚。 ‘甜蜜发涩,苦味回甘。令人着迷’ ‘让我不得不期待您的未来’ 像青年曾对他说的,他心甘情愿留下的原因也在此。 “卢修斯,以后一定会有很多顾客和赞助商找你的!”安东尼忽然发出高喊,忙不迭绕过桌椅冲到择明跟前。 “你那天如果在会场里多待会儿,留下联系方式,或者工作室地址,说不定现在队伍就已经为你排到楼下了。” 诺温亦面露好奇:“对啊,小少爷。您出来得好早啊。” “这个嘛……为了我一位朋友,不得已而为之。他能带我进场已是仁至义尽,我可不能耽误他时间。但他说今晚会来找我。” 停顿片刻,他特地叮嘱道。 “我这朋友生性内敛,不爱说话,尽量不要打扰他。” 少爷的朋友在自己不知情时变多,这是好事。诺温深感惊疑,但心间却住下小小的哀伤。 连老天仿佛都与他感同身受,淅淅沥沥泼洒雨点。 然而忧愁没多久,诺温又被疑神疑鬼的安东尼带偏思绪。 “请问,卢修斯。”安东尼一本正经探究,“你那位朋友该不会……又是哪位不可言说的大人物吧?” 择明:“噢——什么才算大人物呢?我认识的人里面,你就已经很出名了呀,安东尼。” 安东尼:“······” 灿烂笑脸分外刺眼,安东尼正捂心口组织语言,突然响起一道铃声。 炸|弹袭击后大楼重修,新的大门牢固且不透明。来客大概是急性子,维持间隔几秒的按铃,吵得人双耳嗡鸣。 有择明交代在前,在场谁都不敢擅自开门,他自然而然起身。 走出几步,择明眉梢一扬。 【这倒是,令我意外的第二件惊喜】 手放上门把,他得到接茬。 【Z:您偏爱的幸运饼干式的惊喜。不过,这位来客是人还是野兽呢】 欢喜眯眼拉开门,择明所见是全身湿透,没有伪装的纳西索斯。 因为长时间奔跑和淋雨,少年一双眼睛里的血丝比颜料还红,二人四目相对,他率先垂低脑袋。 大明星冷不防现身,厅中安东尼呆若木鸡,片刻后骤然爆发。 “纳纳、纳西索斯!” 门口两人却像听不见他,继续保持站姿。择明没有邀请人进屋的打算,眸中柔情与慰勉缱绻,不用去看,依然能体会其中暖意。 受气鼓舞,纳西索斯终于抬起头。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73 驳斥的声音是duh!-26 迷茫月影…… 简直像孩童间心血来潮出游, 择明与不请自来的少年乘私人航行车离开,不带一物,没留口信。 航车驶向偏远林区, 停于杂草丛生的公园入口。 二人一前一后徒步前行。 就夏初来说, 下雨的户外过于清寒。 往常吹点海风都大惊小怪,嘟嘟囔囔,今夜纳西索斯被封了嘴巴,他扎进灌木一味朝前, 根本不给后方的青年为他打伞的机会。 繁密树叶为棚顶, 将荒废公园笼罩成一座死城。和领路少年一样寂静,寒冷,失去活力后荒废,令人想到不治之症。 【Z:这里是上任国王亚伯·利奥波德设计的星空观景园。工程进行到三分之二后停止, 林地无人接手, 荒废至今】 系统提醒完, 纳西索斯也站在那座礼堂前。 “帮我开门吧。”少年一路上首次出声。 择明顺从点头,捡来撬棍顶开大门。 门薄薄一层, 不过是暂时禁入的告示牌, 对冒险家们形同虚设。 一号冒险家择明探进昏暗领域,不解道。 “请问阁下,这里是……” 冒险家二号无视他,进门,拐弯,挪开画框,启动备用电闸。一系列动作轻车熟路,仿佛已来过千遍万遍。 通电成功,偌大礼堂复苏, 宛如八音盒的内部旋转房顶。 择明定睛细看,痴迷赞叹。 “当真,是神明俯瞰之景。” 原来转动者并非天花板,而是一片华丽星轨,闪耀着的弧形首尾相接,似波纹扩散成圈,照亮角落堆放的杂物。 在他欣赏的空档,纳西索斯已到人工泉眼边,褪去鞋袜双脚浸进池水。 “这里的话,不用担心被跟拍。外界都传这里是鬼屋,是受诅咒之地,而且谁也不想跟王室产生纠纷。”他低头提示道。 疯王亚伯买下的地皮,本身商业价值不高,位置更是偏僻,后来新王盖伊也一直置之不理,渐渐地,人们像淡忘惨案般忘了这座废墟。 “受诅咒若能这般美丽,我想世人一定会为此前仆后继的,阁下。” 择明含笑相迎,靠近过程中脱去外套。为少年披上时,他附耳对人真诚劝道。 “我知道您现在很热,但那只是神经感官的状态,淋雨又受冷的话,该生病您依然逃不掉的哦。” 犹如被蜜蜂蜇了一口,纳西索斯脖颈缩起,闷哼着阖眼。 他不禁奇怪,这青年是什么品种的扫描仪。 还是说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择明的下一句立马将纳西索斯的猜测枪|毙。 “您今天停药的症状比上回减弱许多,看样子您体格比我要好。” 又被说中了。纳西索斯撇撇嘴腹诽。 晚间,他经纪人照常送来药水,因为是常年来双方一起养成的习惯,他备好只一模一样的杯子,趁对方没注意调换。 身上的外衣散出清香,是那天在蛋糕店闻到的气味,纳西索斯弓起背,用力夹|紧|双腿。 “这么说、你当初比我还严重喽?”他尝试以轻松语气交谈。 而他听青年一句句大方描述。 “可以说是狼狈至极。” “那会儿我刚出院,暂时居无定所。虽然吃药是最安全的保守疗法,奈何在下一贫如洗,就在各个流动床位翻滚扭动,玩杂耍呢。” “每次结束后我会把自己搞得太糟糕,只能偷偷在河边借水冲凉。” “唉,对不住那群慷慨的天鹅原住民,我夜里怪叫乱嚎,把他们吓得失眠……” 择明讲述陈年轶事,绕着泉水边缘,纳西索斯则干巴巴地笑,挨过一阵热潮后迅速直起腰板。 “我比之前的你定力强吗?” 他如此迫不及待,择明应声点头。 “我很优秀,外表出众,有无数人喜爱吗?” 每问一种,择明都肯定点头,换来少年更久的沉默。 “可等我死了,消失了,不会有人记住我的。”他以最忿恨的表情说出这话。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 “你说呢?”怒意转移,纳西索斯扬起脸直瞪择明。 ——你该如何让世界记住你? ——您饰演的角色,是您吗? 若没有这两问,若没有这个人的身影频频在深夜造访他梦境,他绝不会有今日。 青年安静注视他,脸上的困惑真假难辨,他以初见时的刁难口吻说道。 “你这么聪明,不如你猜猜看。不,换一个简单的好了,就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只给你一次机会。” 当卢修斯·芬奇嘴角浮现涟漪般的微笑弧度,他明白自己又赌输了。 “我猜,阁下在嫉妒着谁。” “您深深嫉妒着他,恨不得您就是他。” “而您为这样的自己……怒不可遏。” 池水如被鱼群搅弄,水花飞溅,稀里哗啦。择明看着少年淌水扑向自己,紧紧扯住他衣领,像极了求救。 “我没有!”纳西索斯的脸比发热时赤红,他呼出灼热气息反驳,“你胡说八道、我没有!” 他越是激动愤怒,衬得对方越坦然自若。脑中闪过无理取闹一词,他低声笑了。 “哈……为什么你总能知道。” 纳西索斯松开手,往后趔趄两步坐进水中,他望着星轨微光下的笑脸,像在晨曦中鼓起勇气瞻仰太阳。 “格雷说你是我的极端狂热粉。” “他可真蠢。粉丝、追求者,他们怎么可能会了解我到这地步,绝对做不到。” “你是有超能力吗?还是哪个神或者魔鬼来地上体验人生了。” 少年用撇脚玩笑转移话题,却遭不住择明屈膝跪地,搀起他拉回话题。 “为什么在下会看出来?唔,纯属巧合。这不得不提一下我尊敬的表亲,是他给了我提示。” 克兰·芬奇。 纳西索斯默念此名,皱眉蹙眼。 见面起他就不喜欢这人,无论对方多文质彬彬,善解人意,是一名优秀新贵,未来必将前途无量。 发出一个‘啊’字单音,纳西索斯恍然道。 “因为,我和他其实很像。” 像他为嫉妒迸发愤怒从而欺骗自己掩盖。 克兰·芬奇在不断用杰出和认可来抹平嫉妒。 “话虽如此,我可不会为了见一见他而推迟与另一位朋友的约会的。” 下一波热感席卷,少年吸气没忍住呻|吟,他不闪也不躲,直愣愣与扶他走动的人对视。 仿佛就在昨天,青年与他面对面,柔声细语。 “我希望见一见你,阁下。” “真实的,完全的你。” 声音是真实的,被半搂半抱的触感清晰传至肌肤。 因为身处眷恋深爱之地,面对理解他至深,仿若先知的奇人,少年心底那扇脆弱大门敞开,毫无防备的。 “这里……是我,父亲原本为我设计的婚礼场地。” “他还没来得及把它送给我,就死了。” 以哀恸开头的记忆,却像星轨接回温馨点滴。 父亲得到一个不喜欢,自认无法承担的职位。 可拒绝将引发动荡,消极对待又谈何容易,父亲只好将实权交付最信任的帮手,私下又过着平淡生活。 与爱妻琴瑟和鸣,对子女宠爱有加,给予他们极大程度的自由。 像他那样温柔又有些迟钝的男人,绝不可能会因为压力发疯,突然杀害至亲至爱。 “但是,我忘记了。” 发热症状已停,纳西索斯开始感到冷。当他抱紧身体,他才发觉冷意不止来自外界。 “我到现在唯一记得,是我被送到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每天只有半块面包,要么干脆饿着,只能喝石头缝里流出的水。” “偶尔会把我带出去见人,洗干净泥垢转圈展示,撬开我的嘴检查我的牙齿,像筛选牲口。” “我真的忘记了……” 他试过逼自己回想,想起六岁那场拉开厄运的序幕。但记忆长线永远在十岁前的噩梦里搅乱,一塌糊涂。 他甚至记不起父母掌心抚摸头顶的温度,记不起他们怎么呼唤他的名字。 眼皮相当沉重,此为‘伪发|情期’消退的征兆,纳西索斯昏昏沉沉一靠,脑门贴上结实温暖的胸膛。 他依恋地蹭了蹭。 ‘请别担心,阁下’ 胸膛的主人说话,微弱震动传导,是手风琴的低音区滑奏。 ‘遗忘不是可怕的事情,不过是一种普世依存症’ ‘因为人如果不去刻意或无意的忘却什么,仅凭当时的自己,或许无法承受’ ‘但既然是病,便存在治愈和可逆’ ‘现在的你,做好准备了么’ 耳畔滴嗒声渐起,有一只手掌覆盖双眼,它带来的黑暗不会令人胆寒,反促使他鬼使神差点头。 因为,这样的过场不就是做梦吗? 一场久违的,无比怀念的旧梦。 少年呼吸平稳,胸口均匀起伏,他侧躺枕在择明腿上,蜷起的姿态就好似回到母亲腹中。 四周寂静,唯有一只临时修复的钟表正尽职运作,滴滴答答响。择明正默数节拍,手动调整,另外的‘计时器’也响了。 【Z:您在做什么,主人】 【如你所见,Z,我又一次在你面前展示看门技艺了】 【Z:您的看门技艺】 系统说话从来没有显著语气,择明却从这声复读里听出追问。 【是的】 解释相比其余时候的对话短到离谱。 【Z:我是否能解释为,您在用曾经对待‘霍子鹭’的同种方式,对纳西索斯进行治愈】 “嗯?”择明反驳得迅速,“不,这回你又猜错了哦。” “阁下他,不需要我治疗什么。” “他需要面对的东西,他自己比霍子鹭先生更清楚。” 他低头,为少年整理半干半湿的发丝,轻轻擦拭。 “嫉妒。” “比愤怒纯粹,比仇恨凶猛,更难以驯养的猛兽。” 昏睡中,纳西索斯并非时刻安然,他会突然抽动四肢,晃动身体,大口吸气,想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 不过这些都在择明轻拍下及时化解,到后来只要皱起眉,他便会下意识挪动脑袋,试图与热源挨得更近,寻求抚慰。 这让‘保姆’闲下来,得空摸索身边杂物玩耍。 “很可爱对嘛?” 择明拿着空纸盒子感叹,突然的赞美仿佛冲击到系统。 【Z:请问,您是指这位躺在您腿上的‘野兽皇后’吗】 张嘴已经做出大笑表情,择明硬生生忍住。 “我说的,不单单止他一个。”他抛接纸盒,边说边对满天星轨目不转睛。 “抛开生物论,可爱的人其实更像箱子一类存在。你不觉得吗?起初空荡荡,装进记忆,装进情绪,逐年增长从无意识接纳到有意识选择,试图塞满自己。” “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打开给其他箱子分享交互,这便导致他们常常认为这箱中的,就是构成他们世界的全部。” “至于情绪,一群为非作歹恶徒,唉——他们还要给人们徒增烦恼。特别是阁下正愁苦的那位。” 【Z:所以,您也会有吗】 纸盒的抛接顿停,择明嘴角的弧度依旧,眼中笑意却淡了。 “你也可以猜猜看,Z。我这只箱子里……装着什么呢?” 话锋一转,青年又眯眼拆开纸盒,撕扯折叠。 “我比阁下宽容,我允许你试到正确答案为止哦。” 宽容。 那与其说是高高在上的宽容,倒不如称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期许。 真是奇怪。 明明不愿祈求到来,可仍旧心驰神往。 在梦醒以前,纳西索斯依稀记得自己这么嘀咕。 他先是舒展身体,发出舒爽的哼哼声,而后睁开酸胀双眼,意料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笑脸。 “日安,阁下。” 少年不满撇嘴,“不要叫我阁下,听着怪老的。我比你小五岁呢。” “十分抱歉,那我该如何改口呢。” 说着问句,表情却透露着鼓舞。 或许是因为天窗洒下的光太暖,或许是因为做了一场有史以来最舒服的梦。纳西索斯缓缓支起身体,嗫嚅着回答。 “伊可……” “伊可·利奥波德。” 念出自己名字,好比对峡谷高呼两次撼动。一次为呐喊心若擂鼓,一次为回音神魂激荡。 他不知怎的,转头只会对青年笑,仿佛从来没这样开心过。 74 驳斥的声音是duh!-27 当你站在…… 安东尼·迪伦以家族之名起誓,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因为害怕而只想跳窗逃命。 往左一瞟,诺温双手撑腿, 动作是挺胸直背头却像太阳沉落。 偷偷瞧右边,斯卡倚墙而站,石雕般静立,绷紧的脸与全身肌肉彰显心中暗怒。 夜晚不过十二小时,他们仨就已维持这警惕姿态九小时整。 一切都要从卢修斯与大明星纳西索斯离开, 那名红发alpha抵达开始算起。 炎热夏日竟身披黑色外套, 大檐帽下一张脸如军刀冷冽,散发森然寒意。 红发alpha刚进门, 扬手将试图阻止的斯卡擒拿,重重摁地。 那声音无比响亮,不得不担心斯卡是否骨折。 而视外物如蝼蚁的不速之客, 他一言不发霸占长椅,睁眼等到天亮。但凡有点动静,他双眼扫来冰冷视线, 是食肉捕猎者的威吓。 这便是四人在客厅艰难坐等的缘由。 尽管走前择明有交代, 房客们依然不敢相信这位就是他提到‘生性内敛, 不爱说话,最好别打扰’的朋友。 若要来找谁, 那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若是来砸场子的, 为什么只当个静止背景板? 又困又累,担惊受怕,安东尼盘算着何时跳窗,大门响动如一声天籁将他拯救。 择明探进门,抬眼笑脸相迎。 “久等了, 西奥多。早知我先准备点东西,你也不用等得那么无聊。” 像一座山陡然挪动,西奥多外套下摆轻飘,带着风走到择明身前。 “等待固然乏味,但若能等得一人欢心垂怜,是死也甘之如饴。” 偏过脸打量对方,择明趣意盎然。 “所以,你是在追求我么,西奥多。” 质问直白,令旁听者瞪眼咋舌,然而接下来的回答才是真正的雷轰电掣。 “是的。如果你答应,今天我带你回家办完手续。如果不,那我愿意一直等。” 魔幻场景,堪比一场深眠醒来错过亿年时光,惊恐的诺温没吐出不字,就见小少爷朝男人右耳伸手。 那大概是用指腹轻捏耳垂,挑弄式地一按一揉。男人两只耳朵都变了色,比他一头赤发艳丽,红得犹如滴血。 “我才发现,你打耳洞了呢。那我能送你上次说的耳坠了,希望你别介意我做工粗糙。” “不会。” “刚好你只打单边,倒省去我再找多余材料的时间。” “是,因为你说你做了一只。” …… 一应一答中,西奥多仿佛是最顶尖的狙击手,两颗眼珠紧盯说话人的嘴。 他瞄准镜里的人,同样静静望着他,收回令他筋脉鼓动目眩头晕的手。 “今天的我不会答应。所以,你想喝茶,水,还是果汁?” 遭到拒绝,西奥多决意未减半分,自己抚着脸,指头刮擦被摸烫的耳垂。 “你给我的,无论什么都行。” 择明含笑点头,若无其事走过三名同住人跟前。 【为西奥多先生值得褒奖的坚定,我能为他打八点五分】 离九分线只差临门一脚,弯弯月牙眼尽显满意。 在厨房,择明烧水泡茶,欣赏仅他可听的伴奏曲。 【Z:根据该背景下的数据调查,一对伴侣相识时间在三个月以下的,有九成概率后期会因为性格理念等问题难以磨合,最终分道扬镳,互相折磨】 择明:“哦?” 【Z:并且越是注重身份地位,性别、信息素匹配度的大家族,婚后对外恩爱对内冷战的可能性越高】 【Z:有时对外宣布的‘匹配’,是为做到与利益捆绑相称的加分项,实际则不然】 择明:“嗯,有道理。也不是谁都那么幸运,正好碰上知心良人,携手共余生。” 【Z:综上所述,结婚是一件必须再三顾虑,万般谨慎的事】 择明点头:“言之有理。” 茶包被他一按浸进温水,咕噜噜冒出的气泡填满壶口。 而他若有所思道。 “Z,你说,我要是和西奥多先生结婚,是我该当新郎从他父亲手中牵过他允诺至死不渝,还是当新娘朝人群丢捧花,分享喜悦希冀呢?” “毕竟,我各种意义上都不算在哪类性别里了啊。” 【Z:主人】 同个词里音量大小不一,仿佛为变相的咬牙切齿。 “别急着劝我嘛。谁让我只订过婚,还从来没结过婚啊,嗯——那么离婚大概也可一试。到那时候你一定要给我做参谋,教我怎么分割更多的财产。” 无论表情如何,他这番话只会让人联想到嬉皮笑脸,幸灾乐祸,好在像系统没继续说教,他也在后来三天里对定时登门的西奥多委婉拒绝。 而时间一长,笨拙如诺温亦察觉其中的微妙。 “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找小少爷呢?”诺温倚窗,俯瞰从楼底延伸至远方的空荡荡街道。 会展一事发酵,小少爷声名远扬,网上随便一搜正面评价居多。 按理说,慕名前来的人早踏破门槛了。 但现在除了一个对着他们凶神恶煞,对小少爷望眼欲穿的怪男人,方圆百里不见半个人影。 “关于这问题。”安东尼扯动嘴角,笑容僵硬地解释道,“诺温,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那位‘西奥多’,就是缇格家的……我出去采购时,偶然看到几名士兵模样的在周边游荡。” 有在罗佩岛的‘泰德·T·缇格’铺垫,诺温飞速会意,再次合不上嘴。 小少爷认识纳西索斯他知道来龙去脉,伊森殿下是粉丝他懂其中缘由,可其余一个个冒出的非富即贵大人物,究竟在哪产生交集? 诺温欲言又止,不忍打扰制作点心的择明。 材料简单,步骤轻松,就是普普通通的饼干,放进烘烤箱等几分钟。 指导是不苟言笑斯卡大厨,试吃第一人也非他莫属。 只见他夹起一块,观察外形色泽。 边角圆滑没有裂缝,金灿灿的小圆片散发焦香,如阳光熏陶,沁人心脾。 于是乎,男人送到嘴边毫不犹豫咬下一口。 先是咀嚼速度放慢,接着停顿眉头深皱,再后来斯卡看着青年满眼迷惑。 斯卡:“你真的……有按我说的做吧?” 作为少爷的铁杆支持者,诺温愤愤不平挤进桌前。 “你话怎么说的呢?我们小少爷那么聪明,学你做区区饼干,不,比你做得更好是小菜一碟!” 话音刚落,诺温抓起一把塞入嘴中。而他终于为自己的冲动行事,付出沉痛代价。 “咳、呸!这是什么齁甜、不对,好苦!还是辣的,唔——” 捂嘴狂奔,忍到后厨才呕吐,这是诺温给择明奉上的忠诚表意。 而有两人试毒在前,安东尼已从好奇到敬而远之。目光离开色香俱全的饼干,他与微笑的择明对上眼。 这会儿他才注意到,斯卡也不知去向了。 “我、我就不吃了。我最近牙疼,不适合咬甜的食物。”他疯狂摆手,心有余悸。 黑发青年不说话,笑眯眯端起烤盘。 下一刻,松手连盘带饼干直投垃圾桶。 哐当一声闷响,砸得安东尼莫名脖骨发凉。 他刚刚差点以为对方是要抡起来砸他脸上,然后掰开他嘴,强行把与饼干毫无瓜葛的奇妙物质往里倒。 尽管这不符合青年一直以来温和有礼的形象。 安东尼:“我突然想起,我放着橙花在上面浸泡,我去处理一下。” 目送对方逃命跑远,择明擦拭双手,以一声冗长哀叹结束这次尝试。 “唉——果真,我不适合烹饪这门高深学问呢。” 他的生活看似空闲,白天闭门不出放假,夜晚心血来潮散步。 但每晚收到纳西索斯,即伊可·利奥波德的消息后,他都会前往废弃园林赴约。 少年以自己的方式避免喝药,一次次挺过煎熬热|潮,随后躺倒在他腿上,陷入无止尽的梦境,回忆从前。 每当伊可睁眼,第一件事便是与他分享梦里寻回的碎片。 譬如伊可六岁时躲过灭口,是因为与妹妹玩游戏时正好藏于书房暗格。 逃窜的父亲发现他,慌忙之下让他躲进更深的保险柜中。 再譬如,昏睡良久后透过缝隙窥探,他看见了钻石璀璨夺目的色泽,一个乌发红唇的美丽女人。 丽兹·美帝奇。 望眼全国,唯有她可将稀罕钻石当流水砂砾把玩,能随意进出各地,甚至把王室宫殿当后花园。她是商会中绝无仅有的女王,亦是比利奥波德历史悠久的古老家族后嗣。 择明推开窗,打盹中的残腿幼猫挺身一跃钻进他臂弯,尾巴拍打衣袖,散漫撩拨。 “有趣。” 四周无人,他轻抚黑猫脊背自语。 “无坚不摧的钻石美人,映照日光迸发梦幻耀斑,她到底是想装入礼盒光华长存,还是在求碾作齑粉,回归来处。我有预感,我与这位夫人能再见一次。” 【Z:您心想事成了,主人。又一次的】 对话如出一辙,情景却不尽然。 今日门提前敞着,楼道荡起走动回声,一波波抬升高处。 恰是择明抱猫转身时刻,那名女人牵着黑犬进门。 二人对视,择明率先鞠躬。 “恭迎多时,夫人。” 丽兹一席黑色长裙,腰带镶满珠宝是渐变色的银河,她没按择明指示入座,悠悠踱步环顾四周。 目光不再同一物体上停留超过五秒,她如严苛但有礼的裁判,忍着满腹不满,抿嘴自我消化。 直到她做足准备,单刀直入主题。 “你那天的表现,蛮有意思。”她特地转回放下,身段婀娜娇软,“但某一点,还差些火候。” “请问夫人,在下是哪还需改进。” 冰冷钻石顿时笑靥如花,松开狗绳。 小布丁仰头犹豫打量饲主,后腿一收一缩,在是否扑向喜爱的玩伴间摇摆。 为奖励黑犬的定力,丽兹勾起食指,轻挠对方下巴。 “你能做得更好。”她俯身并未注视择明,冷笑道。 “能咬下克兰·芬奇装满狂妄自大的头,送给人做礼物。” “恕我冒昧一问,这礼物是要送给谁合适?”择明故作困惑。 黑犬因为挠痒发出哼声,那女人亦捡起牵绳,作势离开。 “难道不是你?” 她手搭上房门,露出可谓恶劣至极的笑容。 “只要你能把他踢出局,我就选你当我的继承人。” 75 驳斥的声音是duh!-28 若不想被…… “只要你把克兰·芬奇踢出局, 就让你当继承人。她真这么说了?” 清澈泉池边,星光倒影下,伊可衣衫半解,眉头微蹙。他如同展柜中的沉思者石雕, 轻托举世无双的脸, 还要用人神共愤的知性光辉镀身。 这尊艺术雕像几步外,择明垂着脸, 拿毛巾浸水又拧干。 “一字不差。”择明调侃道, “若您想看, 我能在场演一遍夫人的模仿秀。” “那免了。我才对你的惺惺作态免疫, 犯不着再见你学她那套。”伊可发出声嗤笑, 以手扇风。 体内热浪如潮, 指尖滚烫,情|欲迸发难自制。但数天下来,他逐渐习惯承受这份不堪感受。 脸色涨红, 大喘粗气, 两项是他仅剩的症状。即便大摇大摆出门,别人也以为他是刚结束一场辛劳长跑。 唯独一点,他怎么也改不过来。 冰凉毛巾被人覆盖前额,他抓住对方手腕, 朝自己用力带了带。 侧身倒下, 脑袋枕着的双腿柔软结实, 像青草地会呼吸起伏,释放清新气息。高度亢奋的神经在这一瞬放松,伊可不甘昏睡,咬咬唇加深握力。 “丽兹·美帝奇,她一定不止对你讲过这种鬼话。你信不信, 你去问克兰,他绝对一脸惊恐又忌惮地跟你‘认亲’。”他说话瞪眼,逼迫自己清醒。 对觍着脸来攀炎附势的,对任何她想玩弄股掌间的,那女人用名誉财富垂钓。 待看够假仁假义勾心斗角,她才吸食起漩涡深处漫出的苦楚,拍拍手转向下一个。 “不过,她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少年说着翻身仰躺,掀起眼皮好打量一张处变不惊的黑桃A笑脸。 “太平庸单调,一成不变的玩具,她压根瞧不上。否则她不会到现在才来找你。” 话音刚落,‘黑桃A’露出令他费解的神情。 耐人寻味的,满是无奈的怀念。 但垂眸望向他,青年恢复和悦之色。 “您所言极是。” “您今天不休息吗?” 前后两句驴唇不对马嘴,伊可气得如折叠弹簧直起身。 “别管我休不休息,该是你的烫手山芋!”他连戳对方肩头数下,“她显然把你当下一个‘克兰’,要是你没轰动全国还好,可偏偏你上周招摇过市,大出风头,她不找你找谁?” 毛巾因少年夸张动作掉落,择明一接恰好捧住,轻抛掂量。 “说起来,我昨晚整理消息,原来我有收到署名为Medici的工作邀请信。他们聘请我,替丽兹夫人设计一套服装。为了出席加冕仪式的。” 邀请信并非单发他,而是经丽兹授意直传她中意的目标。 有常年合作的品牌设计师、联盟名家,有近期崭露头角的天才新人,其中一大部分是会展报名者。 为体现公平,邀请信后附注清单,写明哪些同行在列竞争。 为表示慷慨,只要收信人答应制作,前期筹备金全由美帝奇家族买单。事成后若没选上,也可获得一笔不菲报酬。 放在以前,少年会感叹丽兹·美帝奇的乐善好施,而今他鄙夷哼气,厉声警告。 “你别又上套。一旦跳进去,再想走你爬都爬不出来。” 劝告是本意,却拗不过相处来养成的直觉判断,所以当青年抿嘴送还毛巾,对他沉默一笑时,他没辙投降。 “所以,你想给她设计什么?” “在下暂无灵感呢。” “那就别去呗。” “可是在下已经提前要来一笔材料费了。” 无形硬物堵塞胸口,比热潮来袭难熬,伊可成了哑巴,满脸写着不快。 他对卢修斯·芬奇气愤是真,但怒其不争更多。他真不明白,这家伙眼中到底在欣赏什么风景。 对追逐名利满不在乎,对纠葛宿怨视而不见,爱好掺合搅弄又能全身而退。 “伊可,你的脸……开始了呢。” 今晚的发热|潮其实已经结束,可脸突然被双手托起,肌肤接触犹如触电,引人全身发烫。 在择明看来,少年两颊飞上一片霞色,脸这张最柔嫩的画布涂满了渐变红光,同时亦显出几道纹路。 眉弓为起点横跨鼻梁,鼻尖作源头蔓延两侧颧骨,目前这些血纹细如发丝,存在感稀薄。 但再过一段时间,难说会变成和他同样的‘红蜘蛛派对’,密密麻麻,盘根错节。 “很多吗?”少年阖上眼,气息发颤,“会很丑吗?” 停药是自己的选择,他怎么会没预想后果。 第一mega男星‘纳西索斯’,不过标榜了超前噱头,美丽娇柔才是他的主打商品,激发他者臆想的欲望。 人们痴迷于他,赞叹他生来惊世的容貌,人为固化的强韧。 但比起一枝不受支配,不被采摘的野玫瑰横空出世,大众或许更希望等来他雌伏于谁身下,回归常理的结果。 而现在,他能借口身体不适推迟工作,避免出镜,实在不行化妆掩饰,可总有一天他会暴|露,也必须暴|露的。 到那时,失去这张脸,失去备受优待的mega身份,他形同虚无回音,终日仿徨幽谷。 正深陷愁绪,冰凉带水的指腹抚过面颊。伊可忽然觉得更热了。 “我对您说过,阁下。” “没有谁能像您,连瑕疵都是至高无上的装点……现在的您,美极了。” 记忆是如此阴险狡诈,非得在这时力挽狂澜,一字一句告诉他初见那日发生的对话。 ——阁下是件无可替代的艺术品 ——赋予幸福,带来理想,引领人步入如梦如幻永无乡 ——只有他,能点燃我的卢修斯·芬奇生命之火 火。 炽热焰体,迷人危险的至纯艳色,伊可半小时后抵达公寓,扑上床仿佛还能看到这一抹红,天旋地转。 清晨天放亮,他刚捂暖被窝,杰丽匆忙闯进屋。 “纳西,格雷先生让你马上跟我去一趟公司总部。” 对工作格外警惕,少年问清来龙去脉才肯动身。 由于他的事故,《海与我》第二期提前结束。内容节目组能用剪辑对付,毕竟当时嘉宾分散开来活动,录制的素材足以填满时长。 但受G·D公司压制,节目迟迟未能播出,每拖延一天,损失就增加一倍。 延后播放,定是格雷的决策。 伊可用指甲盖都能想到男人的说辞。 “那段表演争议太大,而且还涉及风险对象。鄙人理解各位不易,但还请节目组体量我公司艺人的形象,纳西索斯他本人不适合,也不愿意……” 推门而入,意料中的废话飘进耳朵,少年无视格雷与前来商谈的代表,径直落座第二主位。格雷的对面。 因为他没敲门,男人面露不悦。 “纳西,杰丽怎么没跟你一起。” 正说着,粉红战斧行色匆匆敲开门,赶到少年身侧。 她本意是安排对方商谈结束再出面,谁料少年大步流星,瞬间消失在她视野。 “嗨,好久不见。”伊可向代表摆手,转向首座目光谴责,“德林杰先生,您怎么还不放人家回去呢。” 不待格雷反应,他往椅背慵懒一靠。 “我肯定是希望节目正常放送,不然大家的努力和心血全付之东流,更有损我与G·D公司的名声,不是么?” 格雷深深吸气,再开口含着话,声音低沉。 “纳西,别胡闹。” “嗯?”伊可不敢相信,巴眨着眼指自己,“你在说我么?先生,我们现在是谈与我有关的录制节目。我难道没有发言权?” 想到什么,他朝前靠近,十指交叠的手置于桌面。 与男人一致的动作,他却成功吸引其余人着迷的目光。 “或许,是我还没提醒过您。我与贵公司签署的合约,是能让我这颗最大摇钱树来去自如,想走就走的。” 有史以来第一次,杰丽为少年的‘威胁’震动,如被尖刺扎一下,麻|痹僵滞。 “你——” “而且嘛,你说的‘风险人物’不就是卢修斯喽,拜托,我跟他本来就交好。现在他是颗‘大金蛋’,不仅才华横溢闻名遐迩,还受皇室成员青睐,我跟他绑定百利无一害呀。你们不如晚上就播吧。” 上一秒语气森然,下一秒单纯无害,对着所有人软绵绵撒娇,格雷像打了场稀里糊涂的恶战,无言以对。 虽有迟疑,节目组代表仍追问格雷道。 “那么,先生您是同意了?” 格雷紧捏笔盖,最终签署妥协的投名状。 请经纪人送走代表,他留下少年单独对质。 格雷:“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幸好对方是节目组的人,不然给媒体抓到添油加醋,造成的影响会多大?” 说到‘吃错药’,犯困的伊可顿时来劲,把皮椅转得咯吱响。 “我怎么会吃错药?我可是像条宠物小猪,被你们好吃好住一直供奉着呢。” 直面他瞬息投来的视线,男人心中不适,困惑倍增。那话更是让他眼皮狂跳,不禁加重语气。 “小殿下,请注意您的言行。” 咯吱声消失,残留的平和氛围如被怪物吞吃,少年比他瘦小的身躯后靠,一对紫眸下瞟。 刹那间,乌云倾覆漫天掩地。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殿下’啊。” 伊可在冷笑,漠然表情毫无变化。他看出格雷似有察觉却毅然起身,剥夺对方与他交谈的资格。 再出门,他背着手迎向杰丽,孩童般摇头晃脑,别提多开心。 杰丽误以为上司与少年约好什么,令他满眼期待,于是识趣地放弃追问。 然而心花怒放的伊可,仅对一件事充满期待。 今夜八点整,《海与我》放出第二期。 那有如国王通讯昭告天下,他才是和卢修斯·芬奇亲密无间,心照神交的友人。 他更期待着晚上播出之后,与青年在秘密礼堂相会。 但傍晚时分,择明发回一条【今夜抱歉不能赴约】的遗憾消息。 原因在于浩浩荡荡登门的人群。 有西奥多暗中派部下驱逐厌烦狗仔,阻拦多如蚊蝇的好事者,今日能一路畅通进来的,必然不是普通人。 是卢修斯的生父,里昂·芬奇。 里昂携一众保镖驾驶豪车,颇有□□头子围剿敌军的架势。 事实以滑稽的方式贴近。 刚进门,他就要求与小儿子单独谈话,态度强硬。斯卡体能杰出擅长格斗,但一虎难敌众犬,勉强将人拦在楼梯口。 诺温忠心护主,奈何他这只负伤吉娃娃翻不出水花,独剩安东尼硬着头皮挡道。 双方正僵持不下,择明如早有准备,端茶现身。 一对一交涉,内容比短诗还精简。 因为克兰同样收到邀请信,在一列姓名榜首看到‘卢修斯·芬奇’,所以家族等不及要将他迎回来,光宗耀祖。 “近些年,我做父亲的确实失职。竟会赌气故意不去理会你,但实际上我一直关注着你。期待你回心转意,回到我们身边。” 里昂面带浅笑,他松开茶杯,试图握住青年的手。 “我与你母亲,还有多尔叔叔他们都不会怪你当初任性的。孩子,你已经吃太多苦了……” 即将触碰前一秒,择明起身恭敬添茶。他像看不见男人那片刻的僵硬,体贴一问。 “先生近期是否睡眠质量不佳?您的气色不如从前,着实令我心忧。” “有你牵挂着,我再劳累也不碍事。” 里昂点点头,言语中透露深情欣慰。而他最担心的糟糕结果没有发生。 断绝关系,离家多年,他的小儿子卢修斯竟一口答应回家,即刻启程。 保镖派上用场,里里外外帮忙收拾东西。可此消息却如晴天霹雳炸傻了诺温,他慌张拉择明到角落。 “小少爷,您真的要回去啊?” “喏,这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择明一努嘴,示意孔武男人组成的蚂蚁列队。 “可是、可是——您回去肯定又会像以前不好过的!”诺温急得快哭了。 为诺温感天动地的父母心,择明拍拍他的小脑袋安慰。 “诺温,我回去过得怎样不好说。” “但有人是一定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 太阳沉落峰影,茜草色的穹幕漫开深灰光晕,航行车驶入别墅大门,停靠宏伟喷泉边。 刚在公司结束几场会议,克兰还未褪去他标志性的笑。 沉思中步上台阶,他忽然听见怪声。 “快看,快看,肖恩!” 尖细嗓音,怪诞滑稽。 “这是什么?是蛇?是狼?还是会笑会跳舞的拨浪鼓人偶?嚯嚯!” 那笑声,是剧毒药剂一点一滴侵入脑髓,促使他木然抬眼。 一道人影背靠栏杆,面朝他悬挂厅堂的画作,食指套着鹦鹉布偶。 “噢,噢,我知道了,肖恩。” 指套主人转头,在上俯瞰他,声线一点点过度回原音。 “可怜,可笑,可悲的小丑……我们的新笑点。” 如受一拳重击,金发青年倒退数步,脸色先是青白,随后涨得极度绯红。 卢修斯·芬奇! 他心中在以咆哮方式狂吼其名,却迟迟不敢上前迈出半步。 只因对方渐渐泛起微笑,露出的牙因为走廊的打光多出阴影变化。 变得像鲨齿,像獠牙,凶险得毛骨悚然。 76 驳斥的声音是duh!-29 萤火为孤…… 八月盛夏, 太阳暴晒地面,城市的持续高温仿佛火炉集会,从早到晚炙烤人群。 能与炎日一较高下的, 该是连续两日高居榜首的某热议词。 #或许, 有种美味叫OO相吸# 议题初现于八月三号晚, 《海与我》第二期播放至三分之一节点时。 云集大牌人物,当红明星,前期节目一夜爆火, 全国关注度居高不下, 一度带动拍摄地的旅游经济,直翻五倍。 谈及最大功臣,必是一次次惊艳观众的纳西索斯。 他就像涨潮时的白浪, 层层递进扑打沙岸, 惊飞鸥群, 震动虾蟹。 这回, 他无疑又奉上一阵狂涛骇浪。 参与游戏中, 少年用道具卡特权找来场外援助。 当‘援助’登场, 镜头出现大名鼎鼎卢修斯·芬奇的脸,粉丝错愕,观众沉默, 滚动的评论呈现断崖式下跌, 跌至闻所未闻的零线。 随后,在数秒内报复性抬升,狠狠逼向极限。 【咳咳:我没看错吧!?是那个卢修斯吗?模样不同我没认出来】 【上吧Vegeta:绝对是,童叟无欺!我查了卢修斯大神以前的照片,可恶,好可惜一张脸蛋】 【麻蚌退了:我一时间不知该羡慕谁】 【uu:大家好我在现场, 我是那把伞,罩着俩无敌天神】 【小水仙会开花吗:aaaa!是真的!原来纳西宝贝和卢修斯认识?不对,他们是老朋友吗?】 节目看一半,许久未更新的Narcissus账户涌入一群心潮澎湃的粉丝,数量之大,比以往单发照片还恐怖。 追问偶像是何时与卢修斯交好,留言点明二人相处自然且熟稔,自带不容插足的和谐泡泡,更有甚者狂按尖叫符号刷满屏。 简而言之,双倍疯狂。 那种疯狂犹如爆裂火星,在结尾顷刻点燃万丈高楼。 曾在Glden Fleece会展上大显神通的卢修斯,携一众模特碾压全场。 他那些设计固然优异,可沉寂数年如今才亮相,过去亦没拿得出手的作品,外界不少声音对他存在质疑。 认为他是顶替或抄袭谁的成果。 笃定他是平庸之辈,是被驱逐出芬奇名家的异类。 是异类不假,但扣给他庸才的帽子简直是天大笑话。 节目中,黑发青年端坐庞杂操控台前,一撩耳后碎发,现场谱曲设置舞台。 那双手左右齐开工,放慢三倍速观众还是跟不上,读不懂。 画面里纳西索斯同样惊愕,替他们质问。 ‘这算是在下的业余爱好。我掌握的方式老旧,可新旧相通,稍微试一试能摸索出使用技巧的’ 风轻云淡形容‘业余爱好’,匪夷所思回答‘稍微一试’,叫他们只想撕开屏幕,用力摇晃青年狂吼。 这颗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灵丹妙药? 而这样的人,为纳西索斯定制一出空前绝后的落幕。 是落幕,亦是登台。 发生于古老宫殿的弑爱悲歌,其主角——对高洁先知求而不得,心渐疯魔的公主,她至始至终没在舞台露面。 魅惑曲声里,一切全凭其余虚影调动,观众自我想象。 直到幕布升起,王座上绝美无双的少年高举头颅,与之深情亲吻,唇|舌交融。 纯真和邪恶相拥,失序与常伦缠绵,凝望此般映像,再坚定刚正的理智防线难逃松动,受其俘获。 能有如此演绎,离不开两位奇才的默契合作,再翻前期录像,某‘神秘一帧人’的身份终于有了答案。 那焰光再度爆发,焮天铄地,且两日来一直燃烧在榜首议词,引无数用户讨论,争先恐后。 【L&N:虽然不允许,但是,L神看纳西宝贝的眼神,还有纳西靠着L神撒娇(//ω//)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猛熊乱创:‘我的示弱全给你,你的宠溺只给我’,神仙友情但是……‘友’可划掉忽略不计】 【纳西吸溜:我好像得了莎乐美后遗症,我竟然觉得纳西宝贝和L神禁断恋好刺激,唉,只希望他们俩人私下也是这么好,千万别又是‘荧幕知己’】 【在镜中:绝对不是荧幕假戏,而且,他们比表面看到得更深】 【小水仙开给L神:啊!!】 【恶人路过:出现了!上次那个老大哥!你一定知道更多猛料对不对啊啊啊】 【我抱腿很熟练:别走镜子大哥,求展开细说!】 …… 在自己跟别人的配对组发话,以知情者口吻带起节奏,伊可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有这一天。 但指尖编写文字,寻常动作带来异样快意。 有如轻触蝶翼,抚弄花蕾,细微甜蜜不易察觉。 门推声响,少年同一时刻抬眼。 “杰丽,你今天换香水了?” 他的经纪人踏进门槛,象征性吸气自查,最后摇头。 “我从来不喷香水的。怎么了?” “你一进来我就闻到那股茉莉味,浓得发臭。” 听罢杰丽恍然道。 “不是我,是隔壁那‘老孔雀’,他一大早就吹捧他抢来的新款信息素香,不过你怎么觉得我身上有呢?” “闻到的。”少年应声,漫不经心垂下头躲避。 他在躲避杰丽细究。 停药至今,他的身体有一种变化分外显著。 嗅觉获得质的突变,不再局限气味的浓淡香臭,或辨别物体好坏。 人走动,自身留下一道气味丝带,同残存空气的其他分子碰撞交汇,给以声波般的清晰图谱。 他能说出走道尽头的兰花开了几朵,说出别人嘴唇沾上汤汁,那汤里放进几味佐料。 奇妙也可怖的能力,他只找一人详聊。 恰逢对方回复他,连发两条。 【卢修斯:请您放心,这大概是神经紊乱少数的附赠品,翻倍提升人的感官能力】 【卢修斯:看来您受其偏爱,正好维持在一种‘便利天赋’的水准】 那你也是吗? 他按心所想追问。 【卢修斯:是的,伊可,我和你一样】 在椅中动弹悬空的双腿,少年放下掌机仍是笑靥如花。 见他明显藏着喜事,杰丽顺势一问。 “怎么,是德林杰先生找你吗?” “啧,他找我干嘛。老板找员工向来没好事。” 白眼和回答猝不及防,杰丽猛转身,反复打量对方侧脸。 前次的不安感顿现,但无论她如何观察试探,都无法再从少年身上揪出疑点。 但身为一位优秀经纪人,合格称职的眼线,杰丽第一时间向老板禀报。 【德林杰先生,纳西他最近举止有些反常】 何止举止反常。 格雷·德林杰搭乘私车,疲乏地揉捏眉心。 除了杰丽的消息,他一并在看下属调查后的反馈。 纳西索斯的写真《ME》,原先预定的摄影师突然毁约自行退出,连夜跑回鸟不拉屎的偏僻老家。 事发时他没深究,权当那摄影师自认无法承接卢修斯·芬奇的水平,不愿冒险。 可近日越是回想越不对劲,他便派心腹仔细调查。 心腹找到摄影师,终于问出真相。 原来他根本不是主动离开,是有谁拿他私存的几张偷拍照威胁。 被偷拍者,威胁者,皆同为一人。 纳西索斯。 “我原本没想、没想拍的,但是他躺在泳池边晒太阳的样子实在是……太美了。” “可等我回神想要删掉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相机。” “他说如果我不滚,就向所有人告发,说我想对他动手动脚……” 属下传回来审问录像,那摄影师眼神乱瞟,坐如针毡,仿佛还沉浸于那天的恐惧绝望。 为让卢修斯·芬奇,那能妖言惑众的丑角成为写真的第一摄影师,纳西索斯变了。 怀揣这种想法,格雷直达‘妖魔丑角’的家。 公司与芬奇家旗下企业有商务往来,他报上姓名顺利进入大门。 但他最先见到的不是卢修斯,是青年俊才克兰。 客套寒暄几句,格雷直说来意。 “我希望与卢修斯谈一谈,这段时间纳西与他走得太近,心思不在本职工作上。还得请他出面,帮忙劝戒。” 听出委婉后的警告,克兰心领神会,边领路边感慨。 “卢修斯自小不同常人,您也知道那些……不过都是过去式了,现在他终于肯回家,尽管又是无所事事,可也算了却家中长辈的一桩心事。” 身份背景相近,同为精英alpha,格雷不禁与克兰多聊一会儿。谈到节目,他似嘱托般说道。 “因为两次反响极佳,导演方确定开机第三期,即特别篇。但这次爱丽儿退出,替补嘉宾未知。他们肯定希望你那表亲登台。” “他不如你可靠,届时还请你多关照下纳西。我也提前跟节目组打点过。” 能与第一男星绑定,克兰在所不辞,甚至脚步轻快,脸上黑眼圈亦变浅几分。 领路到花园入口,他突然刹住脚,微笑解释。 “我其实还有写合同上的事务处理,卢修斯应该就在里面,晒太阳喂鱼喂鸽子之类的。” 格雷点头以示感谢,再转身踏步,眉间阴影挥之不去。 差不多横跨半个花园,他驻足远观一处壮观之景。 石板空地上,四周摆放影闪仪器,它们投放半人高的黑白棋子,进行着一场暗流涌动的对弈。 同样的情形他见过了。 之前在医院,那黑发青年自己下出残局。 如今仍是白王白后相依,黑后双马寸步难行。 至于自找麻烦的棋手,卢修斯·芬奇正对棋盘中位线,在亭中躺着软椅,姿态如一只老猫散漫。 观赏片刻,格雷冷哼闯入棋场中央。 “作为最受瞩目的设计师,你可真有闲情逸致。” “有失远迎,阁下。”嘴上恭敬,择明却不肯起身。他难得无礼,又激出男人眼中一层厌恶。 【只怪这太舒服了,Z,让人有种想在草地畅快翻滚的冲动】 【Z:建议您现在不要行动,主人,和昨天一样,保留到晚上再尽情打滚】 被系统无情揭老底,择明抿唇忽的一笑,成功令格雷定在白色国王身旁。 他悠悠站起,如漫步云间左摇右晃,始终不变是两道固定视线。 无论方向远近,无论走到棋盘哪个角落,他都看着那玉质金相的男人。 某种恶寒直逼脑门,格雷不自觉攥紧手。 他像当初凭冲动直觉挥出一拳,蓦地忘却分寸教养。 “你到底给纳西灌了什么迷药!”他怒目圆睁,强忍危险的攻击念头质问,“你要害他到什么地步?” 在黑马黑后之间,青年停步旋身,正对他挑眉扩大笑容。 “您多虑了。我与纳西阁下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我待阁下好比珍爱乱世遗珠,胜过自身性命,何来伤害他一说?” 男人没有回答。 许是日光晃眼,许是气血上涌,格雷动弹想擅自后退的双腿,眉头深皱。 他隐约看到了三天前,在办公室顶撞他的纳西索斯。 后又飞速跳转,切回舱室里令他勾拳猛顿的笑脸。 二者身影难辨孰真孰假,谁虚谁实。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们都让他心生抵触,异常不适。 因为这奇怪感受,谈话不了了之。 等他们一对曾在棋盘上默然互望的人再见,已是预计好的《海与我》第三期开拍日。格雷耿耿于怀至今,竟推掉行程亲自到场监督。 时间间隔砍半,可知节目组的急不可耐,地点仍为海边游乐场,一众老伙伴齐聚一堂。 芙蕾雅抱遍全员,唯独择明是又抱又亲脸颊,热情过火。 当芙蕾雅忍不住又要飞扑时,一双手比他出招迅速,牢牢挽住青年。 “好哇,纳西!”芙蕾雅娇嗔跺脚,气呼呼谴责,“你竟然吃独食!” 看一眼‘食物’,伊可理所当然回嘴。 “这是我的场外援助,当然只能我享用。” 霸道发言,一本正经,看得芙蕾雅先是两眼发直,捂嘴兴奋弹脚跳。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是近距离的‘LUNA’狗粮吗,快,快多塞点到我嘴里~” 场外,杰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凭她对纳西索斯的多年了解,她知道少年最恨别人强行把他跟谁凑配对,是当场翻脸拦不住的程度。 岂料少年更搂紧手臂,贴近卢修斯·芬奇。 “不要随便决定我跟他配对的名称好吧,这个太怪了,我都没同意呢。” 这边当头一棒,杰丽扶额又受进口处骚乱吸引。 真真是要变天了。她愕然张大嘴。 替补爱丽儿的嘉宾终于到场,他在一圈保镖簇拥下小跑过来,神采飞扬,满眼星星,直奔脸色不佳的纳西索斯跟前。 不,准确的说是为他身边的黑发青年。 来者,正是卢修斯的狂热忠粉——伊森·利奥波德殿下。 77 驳斥的声音是duh!-30 你我生来…… 低调十余年, 伊森殿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朝一日竟会为追星追上娱乐节目。 年满十八军校毕业,下一步无非是留校深造或自主入伍, 但小王子伊森志向迟迟未定,其父盖伊又将举行加冕典礼,理所当然多出段空窗期。 可即便活得像隐形人,他掀起的风浪比第一男星纳西索斯有过之而无不及。 规模夸张的安保防线,突如其来的游客清场, 以及休息棚内无言的当下,种种迹象表明节目组包括嘉宾在内正承受着灭顶压力。 因为临时加塞,导演正为小殿下讲解, 恶补本次竞赛游戏的规则。 上回游戏里,嘉宾要凭自己在园中找一份工作赚钱。 光看金额,毫无疑问是纳西索斯遥遥领先,但他晕倒后紧急停录,与隐藏的附加挑战失之交臂。 可巧的很,其余嘉宾一概没触发任务, 导演这才趁热打铁敲定特别篇《爱丽丝》。 “殿下, 您加入后刚好满六人,到时游戏有两轮。第一轮抽签组队,寻找‘我是谁’的身份碎片, 第二轮根据碎片重组队,再进行比赛, 队伍成员能分头行动……” 导演破例提前交代规则, 除他外,四周一片肃静。 期间伊森数次想插嘴,却都迫使自己忍耐。待对方结束他才轻声提问, 小心翼翼。 “对战是指实战演练那种吗?”他摸摸后颈,笑着道歉,“对不住,导演。我只参加过机甲演练和模拟战斗,像这样的游戏……我从来没接触过。” 正说着,伊森探出头,热切眼神飞跃导演保镖组成的一圈高墙。 他的心思实在太好猜。 小王子目光落地处,几位嘉宾趁休息正围观棋局。 伊可完美延用芙蕾雅‘吃独食’的说法,与择明一场接一场对弈,就为挡掉所有来勾搭的碍事者。 然而下棋是他少有的短板,他宁愿舞刀弄枪也不愿坐板凳上龇牙咧嘴。 荣获第十五次败绩,芙蕾雅蹲在一旁鼓掌。 芙蕾雅:“说真的,纳西宝贝,你放弃吧。开局五分钟就被将军,我七岁时跟你下都绰绰有余。” 少年充耳不闻,兀自收拾重摆棋盘,示意再来。 看不惯他一张绷成皮革的执拗脸,代号T叹气劝道。 “暂停棋局吧,纳西索斯。以你初学者的水准,跟卢修斯下多少回都没意义。” 四周无摄影仪拍摄,伊可将刚愎自用贯彻到底,不给旁人半点眼神。 他原是晴天艳阳高照,某人出现带来雨云,雷声滚滚。这甚至让他厌恶起场内飘荡的月桂芬芳,他曾最喜欢的香味之一。 心中愤愤,伊可一瞬走神没握对棋。 他抓到了别的东西。 柔软却有力,温度适宜比他稍凉一分,他摸出五指轮廓,慌乱看去。 “您这样一直不放,我们确实能暂停比试呢。”择明含笑调侃,换来对方脸红视线闪躲,手抽回一拍茶几。 因伊可不加克制的力道,黑白棋东倒西歪,混杂一块。他亦嘴硬地‘撒娇’。 伊可:“那我不跟你下。你直接教我速赢诀窍!” “太狡猾了纳西宝贝!说好每人两局,结果你不仅抢我们的份还翻倍。” “不是吧——你还能这样拖时间?” 芙蕾雅与T怨声连连,俨然是巢中被母鸟忽视的雏鸟,仰天张嘴。 ‘母鸟’择明摆手以示安慰,重新收拾散乱棋盘。 “要想赢,并没有固定诀窍,我也不曾留意这方面。” “因为比起赢,如何精彩地走到最后才是值得思索探究的议题。” 他特意抬眼,对上少年专注于他的双眸,丁香色的人间水玉。 似乎才一眨眼时间,黑白两排棋子林立方格疆地,他以同样的速度开始自奕,中音声线奏响小步舞曲,演说诀窍。 开局首抢中心。既是主导高位,又是绝佳的俯瞰处所。 第二步率先推出或说割舍弱子,好让后方强棋登场,横扫千军。 …… 从人到棋盘,伊可看入了迷,离完全沉浸差一步,身后响起的声音毁灭氛围。 “你们好,还在下棋吗?” 清越,欢快,充满极富感染力的生机,其所有者伊森对几位退开的嘉宾摆手,连忙劝阻。 “都别那么拘束,我今天是代表学校宣传呢,而且本来是爱丽儿姐姐来,我自告奋勇接她位,怪不好意思……啊!你们叫我伊森就是,千万别‘殿下’、‘阁下’之类。” 大大咧咧,笑容纯真,传闻中的小王子比他那张白嫩脸蛋干净,可轻易看穿一切。 有他主动放话,芙蕾雅抛开些恭敬,握拳递上不存在的话筒。 “那么伊森,请问你这次是专门为我们卢修斯参加节目吗?你会找机会摸小手,碰脸蛋,贴贴身吗?” 不擅长说谎,偷看还被偶像逮得正着,伊森顶着爆红的脸小退半步。 “别、别开玩笑,我怎么会这么不礼貌,拍摄要紧呢。” 这么说着,手已然朝向择明。 “又见面了,卢修斯先生。” 手被握住摇晃,脸颊热度翻倍,伊森转头又惊又喜,看清状况却是一愣。 俏丽美人颜,冷漠似冰山雪莲,纳西索斯与他握手说道。 “幸会,伊森·利奥波德。我替我朋友问好,他有洁癖。” “啊……但是,据我所知卢修斯先生没洁癖啊。”伊森讷讷道。 “现在有了。” 笑容甜美,声音笃定,但少年言行带刺,笔直刺进场外格雷·德林杰的眼里。 “是我会错意还是别的。纳西他似乎不太欢迎小殿下?” 克兰在旁边发问,却心知肚明。 对同行,对潜在合作对象,他打造了一张独属情报网。 上月军校典礼,格雷·德林杰作为优秀毕业生出席。 那天起,男人不断以资助走访为由进出校门,后来更是以指导身份结对一位出色后生。 迟钝的后生,即为伊森殿下,全然不知格雷步步接近的用意。 还得是纳西索斯,不辜负mega的细腻敏锐,轻易察觉情场上一切风吹草动。 格雷与纳西索斯关系匪浅。此为业内少数人知晓的秘密。 但这些,他克兰·芬奇全都知道。 “我得找机会说一说纳西。”格雷扯松领口,无奈呵气,“工作不是他任性耍脾气的地方。” 克兰赔笑,拍上对方肩膀。 “话虽如此,纳西是mega,不管他表现得多么威风凛凛,一颗心总归是要拴在谁身上的。若是真有‘那谁’哄几句,转眼就忘了。” 他的话让格雷瞥来一眼,沉沉目光很快又转回场中,那对莫名杠上的同龄人。 “你说的不对,卢修斯先生绝对不喜欢小宠物!” “呵,你是几百年前穿回来的?卢修斯他家就养着一只猫,瘸腿但跑得比风快。哦,还特别亲我呢。” “不可能!那、那先生他夜里浅眠,养猫哪睡得着啊。” “唉——你到底消息滞后多久了,浅眠是他早几年的事,现在他每晚睡得香。而且睡姿可好笑了。” 为让伊森听清楚,伊可看向择明。 “你说对吧?” 那得意洋洋的劲,恰似他额前翘起的一缕栗发,傲气上天。 “您是不是记错了。”择明以拳抵唇,话带笑音,“在下不曾与您同床共枕过啊,也没在别人面前昏睡过去,还手脚乱动,梦话不断。” 那撮头发蓦然垂下,耷拉着脑袋。 反感小王子的少年开始与对方合并同类项,彼此委屈瞪眼,怀疑人生。 “没想到,我竟然这么不了解卢修斯先生,真是自以为是。” 自我反省结束,伊森立即向少年伸手。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得到始料未及的感激,伊可一时发愣。 与他相似的紫眸,受保护成长而干净无暇的笑容,能无所顾忌活成自己期望的模样,不用伪装,能对中意的人尽情告白,不受阻挠。 实在是,讨厌。 讨厌得无法视而不见。 讨厌得只想撕碎。 如果他们非亲非故,他不会如此在意。 为什么一根藤上长出的葡萄串,被剪下,被遗弃的是他。 但是…… 伊可张嘴,喉中备好恶毒言语,一只手却先于他出动。 择明侧身经过,代少年与小王子相握。 “伊森殿下不必如此郑重,您若不介意,今后你我也可以友相称。啊抱歉,忘记该称你……伊森。” 能跟偶像握手已是至上享受,听到能做朋友,听到一声温柔呼唤,伊森微弱抽气,心间闸门顿开。 他放跑了理智,告别了警惕,眼睁睁看它们被魔鬼引诱吞吃。 “那我们加好友吗!”他改抓‘魔鬼’的双手,眼里闪烁的星星骤然翻倍,“随、随便哪里的都行,能找你说话就好!” 这场不伦不类的吵架,以互相交换联系号结束。 择明甚至因为没有像样的社交账号,在全员监督下新开一个星光号。 伊森一板一眼,耐心仔细,颇有伊可当初指导新掌机的风范,他紧挨着青年,又不敢靠近太多。只感受那散发空气的暖意,源于身体温度。 偶像的脸近在咫尺,虽与他日夜幻想的不同,却依然令人心猿意马。 看着屏幕上一行【您已成功创建账号‘卢修斯’】,伊森眼疾手快输入搜索用户。 择明捧着掌机,惊叹秒弹出的好友提示。 “风暴之心。”他一字一顿念,侧过脸看向伊森,“所向披靡,内中雍容的风眼。很适合你,伊森。” 芙蕾雅从右靠来,根据搜索账号翻看风暴之心发布的日常动态。 为最新款机甲呐喊,群分享战斗资料,临近考试连刷几百条转发求好运。 不过最近,风暴之心又投入追星行列,哪里有卢修斯大神,哪里就有他。 更啼笑皆非的是,伊森竟是名隐□□唯,坚决反对纳西索斯和偶像凑成一对。 但对纳西索斯他一直持和平态度,从没攻击苛责过。 观赏皇室成员的真面目,芙蕾雅顿时哭笑不得,悄悄嘀咕。 “让人意外啊,原来小殿下也——这么会玩吗。” 作曲家T一样感慨,余光偶然瞥去,发现纳西索斯表情古怪。 脸绷得比下棋那会儿还硬邦邦,双唇隐约发白。 “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 回应简短,心中却如浪潮起伏,乱成惊天海啸。而在这无法保持镇定的时刻,伊可猛然转头。 淡淡的,如花初放的月桂香。 不属于夏季花卉,绝非香水香料,一缕飘渺丝带源自伊森·利奥波德的体内。 环顾四周,唯有他和伊森身边的黑发青年有所察觉,鼻翼鼓动,捕捉其味。 似心有灵犀,卢修斯与他短暂对视一眼,那暂时安抚住他,叫停他的胡思乱想。 然而与伊可相反,择明正接受‘活跃’的丰富思维。 来自系统。 【Z:提示,您的权限有所变动】 【Z:已开通二级权限,可获得指定信息】 【Z:二级以上信息包括‘主角身份经历’,‘指定人物经历’,‘固定时段下一定范围内地点事变过程’,但不包含人物行事目的原因】 【Z:目前权限仅提供您一次查询】 大概是前一次升级时的拒绝,系统不再问‘请问您需要调查哪一个’。 但就像恶意捉弄,择明这次谴责一问。 【你怎么不问我呢,Z,我都准备好选谁了】 于是间隔十秒后。 【Z:请问您需要调查哪一个,主人】 与伊森谈笑风生,择明轻点头,道出回答。 【自然是我们被困死的皇后,我们的伊可·利奥波德阁下】 【我想知道,他原本令人失望的残局】 78 驳斥的声音是duh!-31 镜子里面…… 生于一根藤蔓的两串葡萄, 诞生自然界的紫色宝石。它们连接相同分支,汲取养分共生, 亲若双子。 但世上,根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果实。 光照,雨水,虫病,未显化的遗传特性,种种内因外因相加,造就强弱殊途的演变。 为让更饱满健康,更鲜活甜美的葡萄成熟,园丁进行选择——剪下长势差的瘦弱珠串,这在他看来理应淘汰的多余者。 而作为阴差阳错被剪除的‘弱枝’,台前星光闪耀的纳西索斯, 幕后却无人知的伊可殿下,他走过的荆棘路,比幼果坠地崎岖万倍。 忘却陪伴一生的姓名, 只记住苦难开端。 沉浸普世的幸福论调,只在乎情爱输赢。 他是如此依赖将他救出魔窟的命定伴侣,期盼哪日圆满成婚, 膝下儿孙满堂, 尽享天伦。 有且仅有的愿望,逐年增长拧成一股紧绳,敏感易碎。 因此, 当任何使之动荡的事物出现,即便是最细微甚至虚晃闪过的,崩断也一触即发。 没有卢修斯·芬奇赶赴拍摄,纳西索斯写真滞后, 紧接着节目上挑战失败,出尽洋相。 心情糟糕的少年无疑是颗臭气弹,不仅得罪一众背景不凡的嘉宾,还专程跟踪格雷·德林杰,在军校引发骚乱。 尽管消息压下去得快,可支持他的声势大不如从前。 【Z:他在察觉格雷为伊森·利奥波德动心时,第一次做出出格举动】 通过节目与克兰认识,少年被对方有意无意透露可提供特殊‘工具’。 找|打||手残暴教训,高价买命暗杀,拐走目标让人自此蒸发。只要出得起钱,一群工具就对他唯命是从。 【Z:通过这方式,他联系到已经成为星盗一分子的‘卢修斯·芬奇’】 听闻此言,择明站定抽签箱前,静默数秒。 朝主持抱歉一笑,他在镜头下继续与脑海里的搭档对话。 【原来,我该在这呢】 【我大概知道我会怎样‘帮助’阁下他了】 再见痴恋的男星,卢修斯爱意汹涌如初,只是失去四肢又遭星盗长期压迫,一颗人心早已失常,变为恶兽。 新王加冕的前日彩排,卢修斯说服星盗发动袭击,并帮因爱生狂的少年绑走小王子伊森。 他的孱弱义肢捡起破璃碎片,塞进对方手中,像拥抱紧贴人身后,喃喃低语。 ‘划了他的脸,割破他的喉咙,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 ‘这样,就能保证他永远都妨碍不了你’ 两种相似的疯狂碰撞,足以带来毁天灭地的冲击。 受其支配,瞪红眼的少年听从蛊惑。 不过,他只进行到高举碎片的一幕。 格雷与缇格家族如神兵天降,危机万分中阻止他,并将他逮捕入监移交三联法庭。 当之无愧银河玫瑰,一张脸美得多艳色绝世,这颗心就多歹毒狭隘。面临全方位的崩溃,少年没等到审判结果就先自行了断。 【Z:以上。您查询的‘伊可·利奥波德’人物经历已全数告知】 列车公园内,系统与广播同时响起声,前者是为结束,后者代表开始。 “我是三角形。”代号T扬起抽签卡片,高声招呼,“谁和我一样啊。” “噗噗~我是圆形。还好没跟你同队。” 无视卖弄风骚的芙蕾雅,T好奇瞟一眼身边,喜上眉梢。 “太好了,我和卢修斯一起的!” 他的欢呼瞬间让周围两人垮下脸。 伊森虽沮丧呼气,但很快提起精神走向芙蕾雅认队, 这下,单剩伊可攥紧卡片,垂着头无动于衷。 手执六边形图案,克兰信步走来,开玩笑道。 “看来,今天是我们患难与共了呢,纳西。” “谁和你共患难?” 冰冷声音按下全场寂静键,克兰一愣,片刻后难以置信问。 “抱歉,我刚才没听清,你说的是……” “我的意思是,这才第一轮呢。等会儿大家找到身份碎片,不又是打乱重组么。” 笑容语气无可挑剔,然伊可右手藏于背后,硬卡纸已被捏扁成团。 那是摄影仪死角,但不包括人眼。 “纳西他到底怎么了。”杰丽时刻关注,这一幕看得她心中发毛。 原是一名娇气可爱的mega,工作期间绝对认真维持人设。偶尔抗议任性,但本质乖巧。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是因为不喜欢克兰? 还是单纯想和卢修斯组队? 熟悉少年‘发飙’到‘罢演’的流程,杰丽担忧目光直投上司。 她得到格雷的淡淡一眼以及一句。 “今天拍摄我亲自监督,所有环节都不会有问题。” 言外之意,纳西与克兰同队,实际是刻意安排下的结果。 杰丽无奈闭嘴,视线紧随开始行动的人影。 游戏开始前,六名奇装异服的NPC抱着木箱散开,游荡乐园。 嘉宾必须想方设法追上NPC,找到对方藏起的盒子,这才成功得到二轮身份碎片。 尽管节目组提前为伊森清空全场,可想在偌大乐园找NPC,无疑是大海捞针。 骄阳似火,空气闷热,克兰牢记与格雷的君子之约,走一步停两步,朝后方沉默的少年搭话,好照顾对方。 “我们不急,反正碎片是打乱的,先来后到意义不大。” 伊可送上微笑脸,不声不响拉长步距。 自这开始,情况变得诡异且一言难尽。 少年左拐右拐没有犹豫,穿梭树丛小径分秒不停,克兰渐渐退位引路者,满头雾水跟随。 “这是要去——”他提问,被对方扭头瞪退,继而目睹匪夷所思一幕。 隔着一人高的花丛,纳西索斯伸手穿过树枝,冷不防猛力拽拉,扯出老鼠装扮的NPC。 刚蹲好就被揪起,NPC满心震撼却牢记职业操守。 “嚯嚯嚯~我的盒子不在我这,它在金色蘑菇脚边,你能找到吗?”他念出第一道提示。 盯了NPC半晌,伊可再现神乎其技的特级,径直朝旋转木马前进,摸出底盘下的木盒。 他甚至没先弯腰找过一圈,精准锁定。 开局八分五十三秒画上句号,这表现不仅让克兰诧异,还令影棚中的导演咋舌。 “这、这——你们谁提前透露了吗?” 导演转身质问,思来想去只有这可能。 副导蹲守其余屏幕,转头困惑又惊奇。 “不好,导演……又一组结束了。” 三角队诠释何为真正的快狠准,卢修斯·芬奇领路,甚至都没抓NPC,直奔火车模型和糖果屋,顺利找到两只木盒。 尚未缓过两轮加速,捷报再临。 伊森不愧优秀毕业生,将埋伏追踪那套搬上荧幕,差点扭伤可怜NPC的胳膊,让人哭天喊地。 情况闻所未闻,两小时内容缩减至十五分钟。 身为捷径第一人,伊可目的很简单。 他不愿和克兰多呆半秒,趁早找回‘身份’,重新组队。 然而今天似乎是他史诗级的倒霉日,当全员重聚,展示木盒后,他竟然又与克兰同组。 金怀表指代白兔先生,蛋糕模型是爱丽丝。 紧捏道具指节发白,伊可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甜点。 唯一让他感到平衡的,是‘红皇后’伊森被单独分组,作为二轮游戏的‘鬼’。 邪恶红皇后展开追捕,白兔先生带着爱丽丝逃跑,疯帽子与柴郡猫尝试周旋,毛毛虫先生自由行动,能任意帮助谁。 红皇后想赢,必须抢到三枚以上道具。 其余人若想结束,则要拿到红皇后的匕首。 这便是二轮游戏的内容。 再听一遍规则,‘红皇后’伊森瞅着假匕首,愁眉苦脸。 见他如此,择明好笑地问道。 “怎么了,伊森。你要抓我们这么多人,太勉强了吗?” “没什么。就是不能和卢修斯先生组队多聊会儿,好失望哦。” 小王子心直口快,回神连忙摇头:“没、我不是这意思,您听错了——” 百口难辨,窘迫难当,但择明一句话将人安抚。 “我记得刚才又说,被‘鬼’抓住的,可以选择出局或者‘卧底’的吧……” “对啊!太好了!那我抓住您,您会当我的卧底吗?” “伊森,现在问这个不太好哦,大家都还在。” “哈哈哈,是哦,你看我一高兴就犯蠢。” 重燃斗志与期待,伊森恨不得撇开摄影仪,双手一敞熊抱偶像。 “……啧。” 这次在纳西索斯身边,T听得清清楚楚。 听请其中的愤怒,鄙夷,像被取而代之的幽怨。 手握烟斗,扮演毛毛虫智者,T淡化自身存在,悄悄走动。他在比较着两位同龄人,两位对卢修斯抱有相同留恋的少年。 平日里,他从不刻意留心谁。 然而当两颗行星绕在恒星身边,他不可能不去注视。 从地砖圆角绕至棱形方格,代号T眉头微微一皱。 择明收回余光,嘴角扬起与T幅度相似的笑。 【睿智沉稳的主教,提前跳跃两步】 自语中,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将他搂住。 “嗨嗨嗨~那么现在是我承包你啦,卢修斯亲亲。”芙蕾雅急不可耐,要带他躲好地方乘凉。 游戏有三分钟提前行动时间,五人同时逃过红皇后,绰绰有余。 像在海岛那般,活泼热情的芙蕾雅与他谈论天南地北,他们乘上漂流小船,有意避开摄影仪。 “卢修斯亲亲,你收到了吧。那封设计邀请信。”芙蕾雅双手撑脸问着,浓密睫毛扑闪。 “是的,有幸能与你同列。” “别提了!我跟那女人共事一次,半条命快去了,那比刚做好美美的指甲,结果第二天磕到一角还难受。这回我绝不掺合。”芙蕾雅晦气摆手,话锋一转面露好奇,“你设计好了吗?名字、颜色、用料风格之类的,我就随便问下,你不想说不用回答。” “伊维蒂亚。我只想好了名字。” 见芙蕾雅眼冒问号,择明改口道。 “抱歉,我换一种念法,应该是‘恩维’。” 芙蕾雅恍然道:“先是‘羞辱’后是‘嫉妒’,你起名还真言简意赅不跟大流。咦?你怎么会想到这的?” 谈及灵感对象,择明却只笑着远眺云流,回答声微弱。 “在下不在……他眼下,应该很困扰。” 确实是困扰。 身边一个克兰阴魂不散,脑中一名伊森挥之不去,伊可对摄影仪维持表面从容,实则手心冒汗,发冷发热交替。 他一直听到时远时近的噪音。 那是噩梦里经常出现的怪声,是面目狰狞的魔鬼,嘶吼着朝他扑来。 以往在深夜的礼堂,都会有人轻抚他前额,给以柔和慰藉。 头顶日光,烦躁压缩又膨胀,伊可最后没忍停步转身道。 “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两人同时行动,太显眼了。” 克兰耸肩,“我是不介意啦,但游戏规则要求我们一起。而且,有我搭把手不挺好的?万一伊森殿下半路跳出来绞杀,我一个alpha好歹能挡得住他。” 伊可冷冷一笑,正欲无情撕破脸,却被浓郁幽香勾去注意。 其实味道不明显,克兰没丝毫察觉。 抬眼望向前方的千镜屋,少年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 “我去下那的洗手间,你不准跟来。” 克兰举双手投降,暗笑这mega多事得可爱。 少年边跑边一步三回头,确认金发青年留守门外这才往里冲刺。 千镜屋地形复杂,数百张形状种类相异的镜子立成墙体,他奔跑着,无数道身影在后方追逐他,不依不挠,却又能跑在他前面,张牙舞爪。 感谢突变后的嗅觉,他迅速找到源头。 迷宫中心,伊森蜷曲身体,露出的肌肤白里透红。他现在并不清醒,撞碎半块镜面不自知,伏地喘息。 透过波浪形的凸镜,伊可看到自己一张笑比哭难看的脸。 这到底算是什么日子。 让他撞上伊森·利奥波德的发|情期。 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腺体被割,伊森全然不知自己真正身份。 “热……好热……” 晕开水雾的紫色眼眸,迷茫看向他求助。 而他十分清楚,这是对方最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刻。 任他摆布,任他伤害。 噪音还在增强,如同镜面扭曲人影,伊可·利奥波德慢慢走近,俯身拾起一块东西。 锋利尖锐,状若匕首的碎片。 79 驳斥的声音是duh!-32 酸涩糖果…… 闷热容易引发胡思乱想。 在树荫下等待, 克兰·芬奇难控前后颠倒,新旧穿插的记忆。 以手挡眼,他抗拒日光。 这与厌恶相近, 顺势牵引出令他耿耿于怀的人。 一批兄弟姐妹同时接受教育, 在一起长大。当初, 他最照顾的是卢修斯姐弟,因他们两家关系最近。 父母自小教导他,既然身为alpha诞生芬奇世家, 他的起点就已占据高地,拥有别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优势。所以才要更关照逊色于他, 接纳弱小于他的。 按此原则行事,他尝到受敬仰的滋味。 说是感激程度太浅,称作依赖又过偏。唯有端坐神坛高处, 怜悯俯瞰众生最为贴切。 自诩救人于水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明,他遇到一名其心可诛的异教徒。 一个对同性抱有妄想,胆敢贬低他能力的人类畸形, 他的表兄弟卢修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世俗底线, 冒犯正确教条。 某段时间, 薇诺娜会自豪地展示卢修斯的画作,那优异甚至超过他的水准,一度让家里人欢欣鼓舞,成天说卢修斯是‘小克兰’。 但他们怎么能比?!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颗老鼠屎驱逐,彻底赶离光辉家族。 谁料绕一大圈,异教徒竟凭阴谋诡计闯回他视野。 ‘这人一定是又来挑战我的威信’。笃信自己推测,他在卢修斯回家后的几天里高度警惕,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动向。 可畸形儿平日不是晒太阳赏花, 就是被薇诺娜逮住促膝长谈整日。 克兰五指并拢,完全隔绝光线。 ——可怜,可笑,可悲的小丑,我们的新笑点 戏谑笑声在脑海挥之不去,他每回想一遍,都为心底某堆篝火添一把柴。 “小丑是谁……还没定。等着吧。” 克兰阴沉自语,手掌掩盖下的神情全然不似往日。 他会等着。 这次他会按兵不动,就等着那不自量力,该死的小丑挑战他。 最后自取其辱,让众人笑掉大牙。 放飞思绪至这一刻,克兰始觉异样。他走出树荫,观望冷清死寂的千镜屋。 纳西索斯去卫生间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犹豫数秒,金发青年垂下手,步步走向漆黑入口。 联想到少年那一张臭脸,克兰由衷怀疑对方为甩掉他故意说谎。 对于美丽的事物,人们向来肯给予更多宽容,他保持微笑,边走边唤道。 “纳西,你还在里面吗?” “已经快二十分钟了,再不出来说不定‘红皇后’要追过来了。” “你该不会把蛋糕吃掉,变成小小迷你人掉进水池里啦?” 两侧镜面在不同部位凸起,四周闪过大腹便便,头尖脚圆的虚像,由于没开灯,克兰下意识放慢速度,好缓冲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不适感。 “快、快过来帮忙!” “谁快来——” 声音透露着深深恐惧,似是从中心传来,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冲出拐口,无疑证实他的猜测。 带着幽香和血腥气息,少年扑进他怀里,扯坏的领子露出肩头,洁白细腻美过半轮银月。 经肌肤一晃眼,克兰顿了顿追问。 “纳西?怎么回事?” “我刚刚进去、结果有个员工模样的人,又抱又亲,他、他还——” 受到惊吓的mega语无伦次,像搁浅的鱼,像被谁掐住脖颈,发出微弱的可怜呼救,只能等谁拯救。 听说过少年曾受极端粉丝骚扰,温软馨香身躯在怀引人垂怜,克兰尽量忽略空气中的浓郁异香。他安抚道。 “那个袭击你的人他还在里面吗?别怕,有我在他伤害不了你。” 话音刚落,中心又是一阵怪声。 那大概是谁踩上镜面的残骸,碎片多次破裂。 “帮帮我!帮我抓住他!” “先不要被其他人看到、我不要被拍下来!” 求救者泪眼朦胧,抓紧他的手,因动作太大敞开衣襟。姣好脸庞是惨白的,可不知是否被欺负而受到刺激,一抹迷人春粉色漫遍肩颈,在胸膛开花结果,诱人采撷。 无论心肠多冷的人,都会拜倒在这朱红润色前,何况是已成年的alpha。 顺从少年所言,克兰按对方要求输入指令关停摄影仪,继而握紧双拳,即他生来的武器,屏息一步一顿辨别骚扰犯的方位。 穿过两面镜子间的甬道,他朝认定位置出拳。 挥空后数秒,男人表情变化异常之丰富,困惑累积逐渐变质。 因为那比洪流汹涌的月桂香扑面而来,某种躁动分成数股兴|奋|药剂,流入他的血液循环。 克兰朝旁边跳开,后背紧贴镜面。 定睛再看,那哪是骚|扰|犯,是不知为何蜷成虾米,嘴里哼哼的小王子伊森。 唯一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人,衣衫不整的纳西索斯,他就站在一摊碎片前,眼眶泛红眸中带泪,却瞬间像洗了牌,面无表情。 电光火石间,克兰认为自己找到答案。 “纳西索斯,不要做傻事。”他拼命吞咽忍耐冲动,“就算你看不惯伊森殿下,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毁了他。” 少年朝他冷笑一声。 那都不是笑,是极度不屑哼出双唇的气。 “你觉得,我是要毁了他?原因呢?” 肯开口还算有商量余地,克兰乘胜追击劝道。 “德林杰先生、格雷他确实待小殿下特殊,他只不过是欣赏对方,绝无那方面心思。你何必吃醋嫉妒,搭上自己前途。” 厌恶的人说出的话,伊可一句不想听。 他唯独抓住了某字眼。 “我,嫉妒……” 碎片握在手里,被他藏在身后。 他承认,他在看见伊森倒地的一瞬间,想到要撕烂这张脸,割破那喉咙,用毫无人性的丑陋方式进贡那份情绪。 但每一次高举双手,某种呢喃回荡,堵住他的爆发。 少年拧眉泫然欲泣,勾着嘴角僵硬地笑。 我到底…… 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好呢?” 撑脸哀叹着,择明指向河道旁的花丛。他对芙蕾雅诉苦道。 “如果想摘下那种花,品尝它甘甜如醴的蜜|水,唉——该怎么做才不会受苛责惩罚。” 被这假正经逗乐芙蕾雅咯咯直笑,趁游园舟靠近岸边,他探身抓来整枝花。 “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会儿你把它吃干抹净,用完即丢。没人知道就等于不会被罚啦!” 赞叹对方心性直爽,择明感激接过一串象牙红。 “关于给夫人设计礼服呢,我其实已经有了基础构想。” 一句话令芙蕾雅两眼发亮,拍桌起身。 “是什么?快告诉我,我要成为听到的第一人!” “不好意思,顺序上,您大概是第三位呢。”择明抱歉笑道。 浓妆男人失望哀嚎中,他心念一动,嗅出风流送来的微小信号。 【情况不好呢,Z。伊可殿下,正独自面对他的残局】 【Z:所以您想什么时候动身帮他,主人】 像在瀑布前,像在长馆庄园,像在断药后的每一夜。 灵活十指摘去萼部,择明将花含于齿间,慢慢吮吸。他老神在在,倒真如所持有的橘猫模型。 【不】 【我的开局已经结束了】 他半阖着眼,神色散漫。 【Z:您是指,您又准备像上次那样抽离全局,观察人员自行演绎了吗】 偶然的乌云飘荡,日光阴沉大地黯然。同系统交流以来,这是择明为数不多敛去笑意的时刻。 “可恶,当老三也行吧!”芙蕾雅这时结束了发泄嚎叫,迫切恳求道,“快告诉我嘛,卢修斯亲亲,我要掏干净耳朵听!永久印进脑袋里!” 面貌切换飞快,择明再抬眼仍是文质彬彬。 “我的初设里,我为‘伊维蒂亚’铺好七层构造。” “正好,应对在下一直以来私自划分的有趣过程。” 比愤怒纯粹,比仇恨凶猛,更难以驯养的猛兽 受嫉妒驱使的人,在箱中饲养着未知生物。 “最开始,那东西先长出了鼻子。” 紧紧追捕自己尚未明确的危机感。但嗅觉是人最平庸的能力,难靠它分清东西南北,只能徘徊轮廓周围。 “紧接着生出双耳。” 无论真假虚实,听取任何有关谁的线索,全盘照收。 “到这一步,睁开了眼睛。” 嫉妒着谁,嫉妒着什么,一直以来暗中窥视最多,明里躲避最多的,那便是答案。这点眼睛远比头脑清楚。 “然后就到了最妙趣横生,百看不厌的岔路口。这小怪物,终于长出了嘴巴。” 想问不知从何问起,想打断但倾听的欲望不准,芙蕾雅呆愣愣沉默,手捏烂红花而不自知。 瞅着那对困惑大小眼,择明体贴按下暂停键。 他继续掰弄着花,今日的午后甜点。 唇瓣叼红花,他仰起头,食指一推深入温热口腔。 苦中带甜的味道在喉咙化开刺激吞咽,恰似踏上绳索,进退两难时的紧迫感。 明明是脚踩平地,千镜屋内的伊可眩晕摇晃,使不上力。 克兰·芬奇还在劝他。 “你先把伊森殿下带走,交给他那些保镖。趁我现在意识清醒。” “这关乎你我性命,你不想为了区区‘争宠’断送前程对么?” “而且格雷他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你改观,相反,他会对你失望透顶。你别做错事,认命吧。” 伊可抬起了头。 “你真懂呢,克兰。那你为什么就不认命呢?” 正努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克兰惨遭打断呛住声。 “我什么?” “你怎么就不肯接受,你就是比不上那人。你连他的脚底板都够不到。” 仿佛此刻才找回力气,伊可一道目光牢牢锁定克兰,没放过那张脸由不解到愠怒的过程。 四面八方镜面包围,但他只觉得自己与金发青年之间立着庞大镜身,清晰映照彼此。 角落里,煎熬中的伊森大口喘气,在这多呆一秒,他处境多凶险一分。 “该怎么做好呢?” 伊可苦笑发问,并非求助。 往往是这样,意想不到的提示找上门。 他隐约听见谁从后方走来,附在他耳轻语。 ‘阁下’ ‘到这一步,意味着那小怪物终于知晓‘含吐吞吃’的真理’ ‘可以把那些东西吞了,就此淡忘无动于衷。把他们含着,骗自己视作不见。要么吐出尖牙毒液,用尽一切办法实现摧毁那不愿接受的目标’ ‘但是还有一种,仅少数人才做得到的……’ 少年垂头安静过久,克兰口干舌燥已快丧失耐心,他试图挪动双腿逃离,奈何受满屋信息素缠绕,他全身沉重寸步难行。只怕移一下,他就要扑向一国王子。 在克兰即将转身以头砸墙时,伊可总算动了。 见少年持锋利碎片蹲在小王子身旁。克兰不禁忐忑屏息。 幸好,对方只是搬开伊森受伤的手臂,用手帕替人擦汗,继而整理自己着装,双手拢入发间后抓,露出饱满前额。 克兰正松口气,歇斯底里的尖叫如利刃划破空气。 “你要做什么!” “你别过来!” “放开、放开我!不要——” 喊声比刚才响亮,震得地上的伊森一缩,莫名收敛信|息|素的释放。 他视野模糊,意识混沌,分不清外界状况。只听到谁声嘶力竭求救。 作为唯二清醒的人,克兰已放弃思考。 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发出这样凄惨的哀嚎,却依然步步靠近,看着他笑。 当目睹少年高举碎片刺下,飞溅一片血色,克兰·芬奇的困惑戛然而止。 在游乐园内拍摄的节目,早间九点开始,预计午后四点结束。 但谁都没想到,原本顺利的录制竟在午后十二点惨遭飞来横祸。 收到的通知最迟,芙蕾雅拉着择明狂奔跑回集合处。 影棚里外水泄不通,秩序已然被现场遗忘,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议论,或献上自己惶恐无措的表情。 “喂,到底发生什么了?” 芙蕾雅揪住一个工作者问,岂料对方拼命摇头。 接连逮了几人,他如愿得知原因。 也成功火山喷发。 “你说什么?!克兰·芬奇那混蛋把纳西宝贝强行标记了?——” “没、不是不是标记,是咬坏……咬坏了腺体。” 解释声愈发低弱,芙蕾雅的愤怒狂飙顶峰,安保根本拦不住两米身长肌肉魁梧的他,硬是让他走到急救车门前。 “起开!我要去看下纳西宝贝到底怎么样了。” “里面有人吧!出来给我解释清楚,咬坏腺体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我还想知道! 格雷·德林杰心中回应,语气绝不输门外那头‘发狂大象’。 手里攥着伤势报告,他思绪凝滞,最终转向病床上的伤者。 纱布着缠绕纤细脖颈,尽管伤口已经缝合,少年的身上脸上仍旧血迹斑斑。 涂抹红色的脸颊,一对紫眸默默注视着他。 “怎么了,我伤得很严重吗。” 这下可好,不光眼神,少年语气亦平静得诡异。 “你颈上的……只是割伤和刺伤,纳西。” 对方皱眉,气鼓鼓嘟嘴唇。 “怎么会呢,是克兰·芬奇咬伤了我。如果伊森殿下没及时赶来帮忙,我不仅要被他强||暴,还会被他咬死。” “克兰被殿下的人带走审问,不要说谎,纳西。” 笑理应是令人愉快的表情,格雷却在说完这句后为少年的笑颜不适,汗毛倒竖。 “我被克兰·芬奇,咬坏了腺体。” 少年重复说着下地,边走边抚摸后颈。指尖还能蹭出点点猩红,他似懵懂孩童,轻含指腹,沉醉如品花蜜。 当后背贴住门板,格雷才惊觉自己竟被逼退到这,不敢动弹。 “我被失去理智的克兰·芬奇咬坏腺体,幸运地被伊森殿下所救,殿下英勇,抢在他再伤害我前击倒他。可惜破坏太深只能完全割除,今后,我将永远无法再恢复。” “你听见了吗,格雷?说谎,是要这么来的。” “现在,让开。” 格雷半边身躯发麻,竟被比自己矮小的人推开,让出门口通道。 后来车外暴起喧哗杂音,他一概听不进。等他走下车,远处的少年已被芙蕾雅护着,掩面啜泣。就连对外冷漠的代号T也站在旁边,说几句安慰。 杰丽,导演,所有围在周边的人对少年哭诉的‘真相’深信不疑。 哪怕这处处充满疑点。 “为什么……” 握皱一张检查单,男人大步上前想阻止谎言蔓延。 但他的脚步,在择明走出后猛然刹住。 在人影空隙间悠然移动,两道视线固定,始终不变。 择明停步纳西索斯侧后方,旋身正对格雷,挑眉扩大笑容。 “……” 瞬息之间,怵然心惊的男人回到了医院,回到那座花园,回到黑白方格的棋盘上与人对望。 他甚至听出对方刚才双唇微动,以胜者姿态对他轻笑,掷出一词。 ——checkmate 80 驳斥的声音是duh!-33 我需要一…… 八月最炎热的一天, 星光平台达成瘫痪整晚的成就。 然而人们以其他方式谈论的却非平台暂关,是造成它崩溃的大震动。 芬奇家族的百年天才,业界最受瞩目的新秀, 克兰·芬奇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同节目的mega嘉宾。 傍晚,现场外蹲守的记者放出报道, 仅附一张人群杂乱的照片, 隐约看出是谁被送去紧急治疗。 史无前例,令人发指,罪大莫及。文段出现三个词, 足以概括事件严重性。 报道并不完整, 但答案无比好猜。 克兰现今仅参与《海与我》节目, 根据前期预告可知, 嘉宾里芙蕾雅是alpha,代号T是beta,爱丽儿个人原因暂退,但替补者非mega。 哪怕是后来加入的卢修斯·芬奇,他都不是常规意义上的mega了。 一轮排除完毕,只剩最不愿相信的名字。 纳西索斯。 这名字犹如威力最猛的炮弹,笔直坠入浩淼海面, 波浪炸起后转瞬烧干,留下一圈永久弹坑。 最胆战心惊的莫过于钟爱少年的粉丝,平台崩溃阻拦不了他们质询,他们甚至想办法打爆G·D公司的热线, 就为确认纳西索斯情况。 到翌日晌午,公司周边被媒体和粉丝自发组成的队伍围堵,整整六条街道水泄不通,警方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 人是蚂蚁, 车如砂砾,高处俯瞰这一幕好似观看蚁群间攻城略地。透过玻璃墙收入这景象,格雷只觉得呼吸困难。 再转身,他带着不安敲响门。 “进来。” 锁应声解开,他进入房中。没走几步就收住腿,僵硬定在原地。 昨天被传住院的纳西索斯,今天在公司顶层的模拟训练室。 这提供给公司里的alpha锻炼,或有体格要求的演员使用,纳西索斯便是其中之一。 过去少年挑挑拣拣,做最简单的体能锻炼,还时常偷懒抱怨着要减量。然而昨晚起,脖颈受伤的他跟搬进来似得,吃喝睡全在这解决。 现在,他上身□□淌着汗,手握武器。 短刀不见血,纯粹是虚拟感应器,所有训练大可视作一场战斗游戏。 可少年脚边倒着的‘尸体’与轻松游戏全然割裂。 外面一层死者身上刀痕杂乱,能看出杀手应接不暇的笨拙。 越往里,越靠近少年脚边,尸体的刀伤愈显攻击凌厉毒辣,一击致命。 格雷皱眉,当即按下清除键。 虚像顷刻消散,他亦拾起掉落地板的外衣。 那道人影转身走来,他则有意避开视线,避开那片微微起伏的胸膛。 距离缩短,双方即将对上的瞬间,格雷递去衣服催促。 “纳西,快穿上。你这样不合适。” 伊可应声停步,覰一眼男人,反抓起毛巾搭颈上。 人倒进躺椅,他翘起脚笑问道。 “所以,你来是准备告诉我王室那边审问出什么了么?” 用沉默过度片刻,格雷再开口声音透着疲惫。 “据说他们只是关着克兰·芬奇,一直没审问,但允许家属亲友探访。恐怕没问出前因后果,无论谁出面保克兰,他都出不来了。” 毕竟是王室亲自监督的拘留所,探访谈何容易,等层层审批结束,克兰已经被判处刑都说不准。 “哈!” 在格雷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伊可发出一声畅快大笑。 “为什么。”格雷终于道出心底疑惑,“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纳西。是有谁——” “你可不要误会。”伊可打断人,手撑起身,“好不容易有次既当导演又当主角,别毁了我兴致。” 趁对方失语,他以正面为起点绕步,自男人头皮打量至脚跟。 一丝不苟的精装,满是滑稽破绽。 他过去怎么就没发现,格雷·德林杰毫无吸引之处。 “说起来,我得感谢你。格雷。”他在格雷右侧一顿,甜甜地笑着,“如果不是你愿意安排我当演员,塞给我那么多培训课程,声乐、医学、格斗……不然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往这切,才能血流得多又不难治愈。” “另外,我还要感谢你,在那时捡我一条命回来。不过你也该谢我,因为是我让你走了这个狗屎运。” 端详男人表情的异变,伊可不禁心中冷笑。 他重新踱步,绕至左侧。 “我最近,常常在想过去的事情。那感觉跟寻宝一样,棒呆了。” “譬如我想起来,我父亲曾带我去你们家拜访。” “譬如你家人与我父亲为一块隐藏能源地的开发而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再有……根本不是你们把我从那地方救出来的。” 最后一句他贴着男人耳朵,满意见人身躯震颤,退开半步。 伊可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自始至终,没有人来救过他。 在暗无天日,绝望到记忆都在帮他抹除的魔窟,是他自己在被客人买走的路上反抗。 他咬破那老头的喉咙,同时也被重伤坠崖。 恰巧,那片海域是德林杰家族的度假地。 “我倒是不介意你们擅作主张把我腺体完全摘了,何况当时我性命危急,割除或许是最佳选择。但格雷,你千不该万不该,听从你家那些老混蛋的指示,硬要留我在你身边。”觉得好笑,他边剥葡萄边舔掌心溅上的甜汁,“不然,你现在也不用那么困扰,到底要怎么把另一个货真价实的mega小王子追到手了。” “我没有。”格雷迅速反驳。 “回答太快不是好事,格雷。” “我没想过要与伊森成为那种关系。” “是不想,还是不敢。”不待回应,伊可又摊手道,“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配合你吧。” 他又露出在男人看来毛骨悚然的笑。 “下周之前,宣布与我订婚。” 做事雷厉风行,果断著称的男人竟在这时犹豫,视线来回摆。 半晌后得到一句‘为什么’,伊可笑得直摇头。 “我说第二次,格雷。你不要误会,我跟你订婚只是需要你而已,若条件符合,这个‘杰克’,那个‘马丁’谁都可以。你会出席新王的加冕典礼,对么。” 加冕现场全国直播,商会,联盟与所有王室成员皆会到场。 “你要做什么?” 与格雷的急切相反,伊可悠哉哉回到落地窗前。 “你是想问,我要对伊森殿下做什么吧?你大可放心,我很欣赏伊森殿下,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拥有值得敬佩的赤子之心,无论遭受什么巨变,他都会闯出番天地。像他这样的,我恨不得招揽他在身边,一生为我所用。” “不像克兰·芬奇,或者你。无聊又懦弱。但你稍微好点,所以,别试图和某废弃品一样自作聪明。” 细想之下脊背发凉,格雷霎时明白皇室监||禁克兰的用意。 原来当时在场三人,不慎释放信息素的是伊森。 克兰目睹一切,纳西索斯声称被‘挡枪’。 现在无论真相与否,王室或说盖伊亲王只会偏向纳西索斯亲证的说辞。 因为那样才能保住伊森殿下的身份。 窗前,少年负手而立,替他说出心里话。 “盖伊伯父真是煞费苦心,为了王位,不惜让所有人包括伊森殿下蒙在鼓里。‘新王的唯一继承人是mega’——这话说出去,啧啧,确实不对味。” 格雷不敢再以曾经的态度看待对方。他也隐约察觉出那一番胡作非为的用意。 “别这样,纳西。你——” 男人的声音被少年自上而下的瞥视闸断。 “你该叫我什么,格雷·德林杰。” “……伊可殿下。” 冰冷面庞陡然融成春风,笑意盎然对他夸赞。 “这才听话。那么按我说好的,你今天放出我受伤的消息,然后着手准备下周订婚。不要爽约哦,我们正当着见证人的面谈论呢。” 闻言格雷一怔。 心中虽有预想,但当伊可撩起右耳发丝,露出一枚耳钉大小的接听器,他莫名气急败坏。 “蒙承您厚爱,也望格雷先生别生气。在下是受伊可殿下邀请的‘听客’,并非无礼窃贼。” 那声音传出来的瞬间,格雷攥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咯响。 少年扭身无视他,捂着右耳像防备谁打搅自己的二人世界。 伊可确实关停外放,脚踢地毯,嗓音放软,与对恋人怄气时的撒娇无异。 “我都说了,你叫我的时候不要加‘殿下’、‘阁下’的。” “不要,我不喜欢。” “就不行,昨天之后你都没来看我一次呢。” “……你说真的?那好哇,我等你来找我!” 以新约定结束通话,‘要事在身’的择明抬头,再次惊叹这一片壮观的人造天幕。 星辰似雕花镌刻穹顶,银月倾洒流光,整座庄园像是玻璃球中的模具,定格最美时刻。 真不愧是美帝奇家的宅邸。 昨晚消息刚出,一辆车驶入街区,精准停在闲逛的他跟前,两名男人不由分说将他摁进车中蒙上眼睛,最后带到这里。 “卢修斯先生,还请您快些跟我去见夫人。” 眉眼俊美的男仆出声,十五六岁年纪却老成练达,不似少年人。 “失礼了。” 择明欠身致歉,继续跟男仆上路。 途径辉煌大厅堂,华丽候客间,再是办公室,楼中花园,他们停在意想不到的卧室大门前。 “请您在这稍等片刻。” 男仆礼貌鞠躬,弯腰推门,数分钟后再出来手捧空杯。 “您可以进去了,夫人正在等您。” 目送他麻利走远,择明只好自行推门。 卧室是间小型度假屋,奢华装潢只为阐述一件事。 这家族的富可敌国,这的主人野心滔天。 那些安睡展柜中的藏品,皆是与利奥波德王室有关的一切物品。 旧餐具,残破服饰,造型各异的佩剑,历代国王用过的各种东西在此齐聚一堂。 这些市面上禁止流通的玩意儿,就明目张胆摆在丽兹·美帝奇床前。 至于丽兹本人,她正躺在偌大水池边,不着一缕打量来客。 “刚才里昂·芬奇求我帮他把克兰捞出来,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呢?”她边说边拨弄身边雾气,扬起清脆水声。 “此事不该由我左右,夫人。” “你真是自谦过头了。” 伴随一阵哗声,赤条条的胴|体暴|露无|遗,但就像女人无所顾忌走来,黑发青年既不回避也不退缩。 嘴角弧度不变,笔挺站姿依旧,似一尊岁月静好的人偶,肩负乖巧微笑的职责,内里空无一物不受触动。 丽兹最终绕开人偶,柔若无骨躺上软榻。 “我拒绝了你们家的求助。克兰这小子几次借走我的人去用,却没有一次还回来。如果你还在那家,那这笔账就得帮着还。团结相爱,共守一藤,对吗?” 芬奇家自古以来的家训被她以讥讽语气道出,择明只遗憾接道。 “作为苍天古树的一片绿叶,在下恐怕难以分担夫人定下的罪责。更何况,我已是根下腐叶,心有余而力不足。” 听他如此干脆地撇清关系,丽兹先是掩嘴低笑,渐渐忍耐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你果然和他们不一样。也活该你被赶出家门。” “多谢夫人夸奖。” 屋中仅亮几盏壁灯,桌上燃着香蜡,当窗外清风穿过二人之间,择明仿佛能看见女人腕上跳动的脉搏,像谁的影子迎光摇曳。 仍是丽兹打破沉默。 “你在那地方的表现,也非同寻常呢。” “你请假的这段时间里,其他‘商品’不知用上哪学来的歪门邪道,竟然也把客人招待得服服帖帖,流连忘返,狗一样的来乞食。” 以这种方式听到落日萨德,青年理应做个震惊表情。但择明一如既往地贡献笑意。 “这说明您管理有方,经营得当,来日必定生意红火,客源财源滚滚。”一顿拍马屁后,他才扬声诧异道,“只是这让我有些意外,原来您,不,您的家族产业涉及如此之广。请问,有多久了呢。” 女人看着他微笑,可眼底犹如结冰,温度骤降。 她最后没回答,反抬起右臂垂下手。 声如流水,如柳叶,低回柔媚地绑架听觉,让人忘却她言辞的恐怖。 “我改主意了。要么,你当我的情人,要么……就当小布丁今天的加餐。噢,最近花园里的肥料也该换了。” 原以为会欣赏到惶恐和退缩,岂料被她认定‘不一样’的青年继续应承头衔,信步而来单膝跪地,一吻蜻蜓点水落在她手背上。那唇甚至没碰到肌肤,仅是屡屡舒缓鼻息。 “因为最近天气闷热,在下还是更希望跟小布丁找个凉快地方玩耍。” 见丽兹一言不发,择明默认对方达成约定,开始履行职责。 他取来浴袍,扶着对方细嫩的手替人穿上。 “您想先换衣,用餐,散步,还是别的。” 说到最后,青年移动目光看向宽阔大床,神色坦荡如同谈论远行郊游。 女人因赤足踩地,稍矮几分,视野正好容纳下薄唇与一对双眼。 那眼珠移开又转回,虽不深情却专注而纵容。如父母对子女,兄长对小辈。 纵容?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无意抽回手抓住衣领,丽兹冷下声让对方先离开。 可分明是命令那方,和不紧不慢告辞的青年一比,她突然的行动颇有仓惶意味。 上任情人第一天被晾在门外,择明却是心情大好,神色透着怀念,见者费解。 伊可曾有幸目睹但却错失探究时机。 而这‘良机’便顺理成章落在另一人身上。 【Z:您似乎很喜欢接近丽兹·美帝奇】 较‘卢修斯’更猖狂无度,比王子伊可更喜怒无常,臭名昭著的女人。 择明走出一段路,特地到阁中花园趴上栏杆才轻吐回答。 “夫人她,与我相识的一人相像。” “所以,难免对她亲切。相信她也如此。” 系统难得没再发挥刨根问底的精神,大概也清楚自己问了不会得到回答,它与青年一起在宅邸度过半日,终于到晚上见证星光平台的第二次崩溃。 崩溃原因一,纳西索斯的公司正式发布消息,声称他因重伤不得不切割腺体,永远无法再恢复。 崩溃原因之二,美帝奇家族的唯一官方账号公开消息,钻石女王正式选择卢修斯·芬奇为继承人,她的养子。 81 驳斥的声音是duh!-34 born……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啊, 已经三天了哎。” “我不信,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哼!就算你上次没说几天,但你后来一直玩人间门蒸发, 我会担心的哎……” 埋怨交叉娇嗔,愠怒大于欣喜,搭配媚而不俗的嗓音,一句句听得职场人杰丽骨头发酥,心痒难搔。 她拼命说服自己专注工作,却还是被床上动静吸引, 悄悄看去。 白色病房为底, 某种玫瑰茜红刺人眼球。 最具影响力的mega男星,纳西索斯, 拥有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 而今他受未知瑕疵侵蚀, 任红纹割裂五官。 同样的症状她见识过。 在如今大名鼎鼎,讨论度绝不输于纳西的卢修斯·芬奇脸上。 “那好, 我要看你现在在哪才结束。” 通话的少年给出最后通牒。 另一头的人倒是上道, 立即切换实时映像模式, 让彼此面对面, 眼对眼。 杰丽险些扬手丢飞工作机。 晨光天幕, 花园背景, 卢修斯身着纯白上衣, 端坐桌前同少年对话。 青年的视线往左侧扫来, 微微点头。 “科顿小姐, 好久不见。” 这下杰丽彻底兜不住惊讶值,表情升级。 刚才的谈话里少年只字未提她在场,而按实时投映的范围, 她处于边缘外。这怎么知道她坐边上? 伊可不懂也不想理经纪人的诧异,他指尖戳着虚影,咄咄逼人。 “别岔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在哪,旁边有谁,什么时候走呢!” 提问刁钻,没看见的还以为是小情侣间的出轨查岗,被查者命悬一线。 但择明一笑,少年不由自主软了神情。 “我在夫人宅邸,替她处理些经济往来上的杂事。” “这是小卡尔,感谢他来搭把手,不然我得头疼一整天。” “阁下,夫人肯关照我这平平无奇之辈,我实在不想辜负她。等这些合同整理完,唔——保守估计,正好能赶上接您出院。” 解释搭配纸张翻阅,恰当露出助手全脸,伊可的疑虑消减大半。 当黑漆漆的狗头突然探出青年胸前,他噗嗤一笑,怎么也停不下来。 “好嘛,你在那够享受的。那我不打扰你,代我向你的新家长问好。” 是满意也是识趣,少年主动关停,结束这段胡搅蛮缠。 通讯镜头拍不到的另一面,他口中的‘新家长’单穿丝绸长袍,衣襟敞开至腹部,娇媚身段一览无余。 “真是粘人小狗崽,你养着他就不烦么。”女人躺于遮阳伞下,嗓音勾魂。 择明面不改色,比对完最后一份账务,装订成册。 “因为饲养和驯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夫人。于我而言,伊可殿下是我重要的友人,珍视的同类,能与他相处,自然能收获快乐和满足。”他不紧不慢回答道。 “也为难你,要教他那么多道理,才等来不温不火的开窍。” 女人嗤笑着,扬起右手一摆。 小男仆卡尔作势要送上酒杯,被择明不着痕迹拦住。 物品改换降过温的茶点,男仆手虽稳,但心中惴惴不安。在庄园待满一年半,他清楚触怒丽兹·美帝奇是什么下场。 幸亏,他祈求的运气降临了。 夫人瞟一眼茶点,沉默端去,小口品尝。 男仆难掩感激,他朝择明鞠躬后退下将花园交给这对情人。 是的,情人。 对外宣称的母子,年龄实际相差不过十二岁,而青年被抓进庄园的第一天他们就知道,夫人又找到称心情人兼玩具了。 刚成年,夫人在家族安排下结婚,但婚姻以丈夫意外身亡的不幸告终。因为mega一旦被标记,就很难再接受下一个alpha,夫人只能终生守寡。 当然,是表面上的。 丈夫身亡,次年老美帝奇先生逝世,夫人顺利继承家业,从今往后送进宅邸的情人数不胜数,涵盖alpha,beta,mega全范围。 但割除腺体的mega还是头一遭。 阴凉伞影下,丽兹指腹刮擦杯沿,她的目光透过遮阳镜,轻慢却又牢固地跟随那道身影。 遇到如此称心如意的情人,的确是她头一遭。 起初是恰到好处地建议,毫无逾越染指之意,后来经她默许涉足业务,不给她任何可挑刺迁怒的余地。 留宿的三天里,卢修斯·芬奇打理她的衣食住行,面面俱到,接管家族的明暗账务,无可挑剔。因为这样,她连续几日沾上枕头就睡,白天清闲无事可做。 比起情人,她倒真像找了一继承人。 现在,青年在草坪上揉着黑犬脑袋,与之玩闹。 “小布丁,我们玩丢飞盘好不好?嗯?” 受专业训犬师调||教,黑犬绝不会对她以外的人轻易示好。必要时,可听从她的特殊指令化身武器,能撕咬下成年alpha的头颅。 然而经青年一提议,这凶悍战士伏身甩尾,吐舌哈气。 “嗷,汪!” “那准备好哦。” “三、二、一、去——” 飞盘应声旋出,黑犬似风似影穿梭,最后如弹弓暴起一跃,咬住橘色圆盘。 扭头奔回择明脚边,小布丁松口丢下飞盘。 “七秒八,又破纪录了。我们小布丁真棒。” “真是个好孩子,小布丁……” 得到夸奖和抚摸,黑犬那条尾巴又甩成螺旋桨,甩出夸张残影。 这只曾精挑细选培养的‘武器’,从小到大没经历过正常的饲养流程,短短三天它就被训回本性,跟青年在草里打滚,河里撒欢。 丽兹收起视线,抿唇难辨神情。 “对了夫人,在下想申请外出半日。去接应朋友出院。”择明在这时起身道。 “是出院,还是继续火上浇油造势?” 女人看着他打开金烟盒,两指夹起烟送至嘴边,轻吐一句。 “那活蹦乱跳的小狗崽昨晚才送进德林杰家的医院吧,特地避开所有眼目。” “但躲不过您的眼睛。” 择明接话,顺势递上打火机。 干净手掌挡在火苗与女人之间门,保护她不受高温灼烧。待收回手,他还要特地劝告。 “这是今天六支,夫人。还请您注意身体,酌情减量。” 丽兹又是扬手一摆,哼气嫌弃。 “你可快点去给小狗崽喂奶,我听不得谁在我耳边指指点点。” “严格来说,我并无那个功能,冲制奶粉喂还行。不过……遵命,我的夫人。”择明模仿系统用语,离开前成功见到女人没藏住的笑。 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丽兹·美帝奇在青年走远后查阅起伊可·利奥波德,观看他作为‘纳西索斯’现世以来的一点一滴。 出道作《圣童》,他饰演出场十分钟不到的配角。 一个被家人抛弃到福利院的路西。 一个天生恶种。 在贫困福利院,年纪大的孩子会通过欺压稳固地位,以此争抢被好家庭领养的机会。见路西相貌出众,识字又会唱歌,他们打算联手把人关进地窖,吓吓他。 但这些小小讨伐者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面对的不是和主角一样的天使圣童。 虽然理解他们做法,却绝不包容,绝不宽恕。 俏皮小西装傍身,男孩靓丽的容颜是冲破黑雾的强光,他俯瞰地窖,看被他反推下去的大孩子摔断腿痛苦呼救。而他咯咯直笑。 那纯真笑容淬了毒,他似蛇嘶嘶吐信,念出台词。 “小心了,伤害我,嫉妒我的。” “我能是裹满糖霜的毒药,埋伏泥地的毒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观看毛骨悚然的电影一幕,爱丽儿却捂脸啜泣,引人咋舌。 芙蕾雅:“爱丽儿你怎么了,这么突然?” 爱丽儿:“我只是、只是想到纳西他的脸要变成那样,他……呜呜——” 她哭声渐响,周边人投来目光,芙蕾雅手忙脚乱一顿安慰。 他们今日身处相同医院,拜访同个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当爱丽儿止住泪,护士刚好现身领他们前往某一病房。 推门抬头,一道身影入眼。 经过四天调养,纳西索斯恢复不错,非但没一蹶不振式的暴瘦,看起来反而又长高长壮了点,只是转过身,那令人痛惜的脸被红纹占据。 “纳西宝贝啊!” 芙蕾雅发出悲呼,克制力道将少年拥住。 但老泪众横一会儿,这位服装设计师双臂挤了挤,松开后诧异不已。 “哇,纳西宝贝,你摸起来更诱人了、呸!我的意思是,你的肌肉,这肩线……” 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发言恰当,芙蕾雅举手比了一个大拇指,以示多谢款待。 伊可不禁笑道:“多亏格雷找来的医生治疗,我真的好多了。” 进门后爱丽儿仍眼含泪光,她见少年双唇白如纸张,撇去红纹的脸亦无血色,眼里的雨顿时扑簌簌地下。 这是极其矛盾的心情。 她既为喜爱的偶像庆幸,在危险中留得一命。 但又像目睹偶像突如其来的死亡,伤心欲绝。 “别哭呀,爱丽儿。”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随后又将手帕和安慰同时递给她。 “谢谢你这么担心我,我一开始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甚至想自我了断呢。但是,你想啊,卢修斯他也是这幅模样,你们不也很喜欢他吗?嗯?” “别为我伤心,这样对宝宝不好哦。” 啜泣的爱丽儿顿住猛吸气,不解于对方脱口而出的事实。 少年缓缓凑近,替这梨花带雨的准妈妈拭泪,力道仿佛在为嫩芽拂去水珠,极尽温柔。 “是卢修斯告诉我的哦,他没保守好秘密,到时候我俩一起罚他。” 如今身心皆敏感,爱丽儿又深深呼吸。她不是为忍耐哭泣,是为某个怪想法困惑。 以往纳西索斯的声音就已令她这歌手痴迷,但今天再见,那声线就像一条丝带,牢牢套住人心甩动,带来心潮澎湃的感受。 像极了卢修斯·芬奇。 “纳西,你……” 敲门声响,格雷·德林杰的出现打断三人闲聊。 “出院手续准备好了,趁周边暂时没媒体回公司一趟吧。” “行,听你的。我两个朋友也陪我吧。”伊可点头,乖巧拿上宽檐帽和口罩。 但同一病房内,两位访客清楚感知到少年变化。 对男人虽是笑脸相迎,亲密挽上对方的手,可在那双眼里,深不见底的海峡迎来冷流,天寒地冻,一片肃杀之境。 状况持续到他们乘车抵达G·D公司门口,被壮观人群包围为止。 “怎么回事,我让人提前清场的。”格雷隔着玻璃观察,语气并不好。 很快,他发现这批人与前些天闹事疯狂的粉丝不同。 外一层是素质良好的媒体,佩戴工作牌且不争不抢,有序站在保安防线内。里一层有粉丝高举灯牌,写满祝福语和示爱句,但仅限无声展示。 无奈聚集的人实在太多,空出的道路难让车再通过。 “就在这停吧。”伊可出声,不等其余人反应便推门而出。 因为他出现,人群出现小小骚乱。 但好似狗群听见哨响,经年久日地训练,他们全都自觉敛声,目送他走过百米长道。 走到一半,两侧已是眼熟的铁杆粉丝,每场演出必在,每次外景必到。 “纳西,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永远支持你!” “这绝对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自责!” …… 顺声音望去,伊可帽檐下的眼睛瞪圆几分。 而跟在他身后,格雷·德林杰再现一言难尽的惊愕。 所有靠路边的人,他们在脸上,手上,脖颈处,总而言之任何能暴露在外的肌肤,都画着一只猩红蜘蛛。他们在以这种方式,完成前所未有的接纳与呵护。 是曾经某一‘红蜘蛛病’患者不敢想象的至高待遇。 震惊之余望至尽头,少年一把扯去口罩,眸中闪动亮光。 嫌走路太慢他干脆小跑,后又不断加速冲刺,临近终点他张开双臂一扑,拥向这场欢迎会的‘主导者’。 力道凶猛过大型犬,择明搂着人倒退两步,哭笑不得。 “阁下,这花要被挤坏了怎么办。” 像没听到似得,伊可脸埋择明颈间轻蹭一会儿。再退开,他指着对方染红的白衬衣,笑容花般绽放。 “我看你成天穿那么朴素单调,给你加点颜色。” 末了他夺过被压烂花,牢牢扣住那手。 这期间门,他对同样红虫覆盖的脸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就和你……和我们的脸同样。简直是重获新生。” 因少年嘴边粘着花瓣,择明为其抹去,奖赏般捏捏脸颊。 二人身沾红花,脉脉对望的时刻,安静人群似有谁一声令下,疯狂拍摄转入镜头,记录下他们,记录下周围数以万计的‘红蜘蛛’,这种曾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现今炙烤视觉,叩问心房的符号。 82 驳斥的声音是duh!-35 你随风飘…… 这是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季, 日均温度连创新高,走出门下一秒便扑进热雾, 连气象专家都在开玩笑,说是太阳分裂出火之妖精,任其肆虐各处。 按常理,异象将引发人们的热烈讨论,可另一种难以概括的趋势却以惊人速度疯涨,牢牢攫取大众目光。 纳西索斯意外释放信息素,遭到alpha袭后腺体永久损坏。 原本舆论众说纷纭, 这边责怪他不该在特殊时期外出工作,那边抨击某贵公子本性凶恶, 竟对一mega下此毒手, 中间站着一帮人称双方都该挨一板子。 讨论点,总绕不开责任由谁承担。 然而当少年出院并与另一风云人物相见, 全过程现场直播后,风向微妙歪斜。 卢修斯·芬奇。 五年前因擅自割除腺体而昏倒街头, 被牢牢记住的奇葩mega。 五年过去,他以全新方式重新烙进人们眼底,成为与‘纳西索斯’并驾齐驱的热词,甚至有千人自发建私聊群, 专门讨论有关他的一切。 【小鱼锦旗:各位下午好,这周都没什么新鲜事呢】 【ss09:午好,新鲜事的话, L神终于建星光号了算不算?】 【小鱼吐泡泡:什么!】 【甲号:那是上周发生的了,而且那账号空空如也啦】 【ss09:确实,我是奔着了解L神去的,结果L神不愧是神, 一滴都不给我留,发私信也未读。我都要怀疑是冒牌货了】 【小水仙爱蜘蛛:但那号关注的几个人全是节目组嘉宾唉,甚至和‘风暴大哥大’互关。可惜纳西宝贝一直是退网状态,不然我好想问问,当初L神到底为什么想不开哦】 【拜可猫哎:这话说得不对。或许不是‘想不开’,而是想开了呢。据说L神当年是要和谁谁谁订婚的。如果真那样,以后做什么都不方便了吧,他特别爱外出取景来着】 【退!退!:哪家的草包?!给我螺旋转体爬地退!】 【ss09:说到这就来气,和纳西索斯事件一样。凭什么绕来绕去硬说是mega的问题?alpha管好下半身和脑垂体不行吗,再不行夹住鼻子吧!】 【小水仙爱蜘蛛:是啊,纳西宝贝为了工作状态一直吃药,怎么可能突然释放,就算倒霉遇到‘0.001%’几率,看看现在谁受伤?人面兽心克兰·芬奇,亏我之前还很喜欢他和纳西同框】 【在镜中:看到这名字就晦气,那家伙可不止一项罪行,他见到卢修斯后就不会惭愧到做噩梦吗?咳!呸!】 【退!退!:咳!呸!】 【甲号:咳!呸!】 【拜可猫哎:咳……等等,我们是不是见证了历史?是镜子大哥啊!上回的大预言家,让我锁死‘luna’心的引路人!】 【风暴之心:啊!】 【ss09:妈呀风暴大哥大!】 【小水仙爱蜘蛛:不是吧(疯狂揉眼睛)】 【小鱼锦旗:我是什么运气_O?我宣布本日历史性会晤诞生!】 …… 从唾弃到整齐的震惊刷屏,便捷科技又助讯息一臂之力,将火苗迅速铺满平台角落。 欣赏这番景象,丽兹由衷笑出声。 她不爱关注网上杂七杂八的言论,更厌烦不同人顶着虚假面貌指点江山,平日也有专人替她整合舆论风向,网罗各路要闻。 但或许是这话题百看不厌,或许还有今早青年的一句‘舆论是时代的时尚’,她选择亲自下场观望。 一杯果茶饮尽,刚放下便有只手利落接去。 “是有什么趣事么,夫人。” 丽兹抬眼,看向为自己续杯的青年,一只脚垂出床沿轻晃。 “那我要先问你,操纵群情有趣吗?现在因为你,‘权三角’的中高层都受震动,只怕再来一两次核爆,就要改天换地了。” 牵扯到王室和联盟,以她为代表的商会,更有那柄悬顶之剑——缇格家族。当最低几率的‘不可能’事件发生,完美且紧密串联,那就不得不去怀疑蛛网中心是否有人牵丝引线。 迎接质疑,择明双手奉上茶杯。他弓身,压低高度道。 “您言重了。在下一个血肉凡人,哪能料事如神,以此步步为营?” 他含糊其辞非但没引来喝斥,反让丽兹笑得更大声,像一下年轻十多岁在床上打滚。最后她趴在床尾,双脚轮番翘起。 “那么你想达成什么呢?改变和你一样的人的处境,争取权力引导变革,然后拯救他们?” “不,夫人。我没有这么高尚伟大的愿景。” “哦?” 备好的嘲笑无地可用,女人撑着脑袋,追问明晃晃写在脸上。 择明如她愿回答。 “我不过是个卑劣小人,目前暂无别的追求,喜欢看着一群人围火种转圈,载歌载舞。可若中间有谁不慎烧到头发,别人试图灭火反引火烧身,我会笑得更大声,更开怀吧。” 心中反复跟念,丽兹忽然下地朝青年走去。 她双手一推,没怎么用力就把人推进软榻,只能身体歪斜,任她扯上衣领,踩住右手。 是意料之中也是不可思议,她没找到反抗涵盖的任一种情绪。 人偶恪尽职守,焊死那张愉悦微笑脸。 “夫人?”择明出声询问,一动不动。 为让对方省力,他主动往后仰,就快躺进迷迭香味的薄毯里。 顺势跨坐青年身上,丽兹两手如钳固定这颗脑袋,好送到自己眼前一探究竟。 她缄默,所思所想无人可知。 择明虽陪着她,心中却欢快热聊。 【想不到我这么快要用上学来的知识了,Z,你会全程为我加油鼓气吧,我听说如果有被看到听到的风险,行|房时人的感官刺激会加倍】 【Z:抱歉,主人,我认为她并不想与您翻云覆雨】 【我知道,我就是想这么跟你说】 【Z:好的】 【哦?你甚至不肯多叫我一声主人,我惹你生气了吗?】 【Z:没有的事,主人,我并不会生气】 【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 丽兹不知道青年的人偶外壳里在弹奏什么舞曲,她端详良久松开手,那张脸已印下她的指腹压痕。 “你,不是卢修斯·芬奇。”她退开几分,眼神笃定,“他没你这样的才能,眼界,度量……更没你疯狂。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作为货真价实的‘经手人’,第一次听到质疑中最危险的用词,择明没有惊讶动摇,方寸大乱。 他的手绕后搭上女人腰侧,另一边梳理乌黑秀发,指头几次擦过脆弱又柔软的耳垂。 这冒犯来得猝不及防,真叫丽兹忘记后话,呼吸微乱。 “那您呢,夫人?您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原封不动抛回问题,他忽地坐起身,模仿指针前进与人调换上下方位。 “是什么让您变成这样,想要在被彻底逼疯之前,尽可能地烧毁别人?” 女人绷紧的脸颊一抽,如同无坚不摧的钻石裂开道缝。 “……父亲。” 以家属称呼开头,她失去控制语言的能力,亲眼见它们如涓流淌出。 流过她的双唇,流到微笑的黑发青年手中。 和所有出生大家族的子嗣一样,她衣食无忧不愁未来,分化成mega后接受婚嫁安排。 对方是门当户对的alpha,是利奥波德家的旁系,正好能帮他们在走下坡路的家族复苏。所以,尽管男人标记后依然对她冷淡,但亲人都劝她,时间一长感情自然会培养起来。 天真的她尽量扮演好女儿和妻子的角色,夜间不拒绝男人称得上粗暴的对待。 直到她发现,她的丈夫还在外面拥抱亲吻另一个女人。 气愤悲痛交织,她抛下一切跑回家,希望能直接中断这场婚姻关系,哪怕她未来难以和其他人结|合。 但父亲的回答是,‘忍忍就行’。 玻璃一旦开始崩裂,余下的再无完好可能,她顺藤摸瓜查到更多,得知她本来就与丈夫不相配。可对方一家也认为需要这段婚姻,男人经不住压力,还是娶了她。 “如果他只是对我冷眼相待,一开始就不碰我,我对他没有怨言。因为我也如此。” “但他可真精明,明面玩着家里的,还要去玩外面床上的。” 女人边说边开怀大笑,不得不喘息片刻再继续。 试过抗议,试过离家出走,用尽一切办法想摆脱这可恨的枷锁,却都败在父亲和丈夫这两位家中‘独||裁|者’的手下。 为了让她顺从,他们甚至还想出绝妙的点子——把她送到落日萨德几天,让她见识见识‘不听话’的后果。 讲述回忆自带沉浸魔力,丽兹渐渐看不见择明,无神双眼里重放着过往幕幕。 您后来又做了什么呢? 她还能听见声音。那安魂曲般的协奏,使人安心,愿意交付。 于是她顺理成章继续道。 “我找来一把枪,在他幽会那天登门拜访。那真的太好笑了。” 她在男人到兴头上时朝人大腿开|枪,追堵对方像猫捉老鼠。 明明曾经敢用手按住她的脸砸地,那时男人却赤|身|裸|体逃窜,最后甚至自己没站稳跌出窗外。 “你知道吗?人从高楼摔下去脖子着地,真的会‘咔擦’很脆一响。”丽兹绘声绘色,罕见地摆弄双手,模拟那种情形。 短暂的亢奋后,她垂头望向双手,喃喃自语。 “那之后我才知道,有些时刻,是除了自己就不会再有人赶来帮我的……” 失神是自头发被碰起始,当下耳根莫名痒痒的,丽兹一阵心悸挺直背。 正好见择明收回手,站在旁边注视她。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到您下午茶时间了。今天您想享用什么甜点?我个人建议蓝莓布丁塔,是我一位熟人钟爱的,它和您园中的剑兰很搭,相信你也会喜欢的。” 丽兹阖眼深呼吸,强压心中翻涌的情绪。 这是深埋十余年的秘密。她发誓只会将其带进坟墓,同逼仄棺木腐朽尸骨言说。 谁知今天竟鬼迷心窍,一股脑全倒出来了。 半晌后再开口,丽兹恢复了冷傲声调。 “你那‘熟人’,该不会是指粘人小狗崽?你觉得我会看好他?” 择明已走到窗边,迎风侧过身。 “世事难料呢,夫人。”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在自己公寓里,伊可正如此腹诽。 对着屏幕哭笑不得,他维持这状态快十分钟了。 【风暴之心:小镜子!你怎么也是卢修斯的粉丝啊?我还以为你是喜欢纳西索斯的】 【风暴之心:还有你说‘那家伙可不止一项罪行’是怎么回事啊?】 【风暴之心:还有之前……】 伊森一如现实那般,激动起来长篇大论,到现在消息还没发完。 起初犹豫诧异,现在心平气和,伊可最后动动手指期待地回道。 【在镜中:不如我们见一面吧】 83 驳斥的声音是duh!-36 驳斥的声…… 将见面地定在商贸城, 伊可第一个到场。 既非假期,也非特殊节日,他在熙熙攘攘的商区学着幽灵游荡。 他得出一个结论——聚集的人异常多。 即便是他这种平时不外出的也能感觉到差别。 他扮作一名古板老绅士, 浓密胡须挡住半张脸, 鼻子以上由帽檐遮掩,从头到脚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 第五次被拦下硬塞宣传单后,他明白了原因。 因为他受袭事件的发酵,一批演说家们自发上街头控诉。 声音和人群一样杂乱多样, 偏激的高亢, 温和的沉稳, 他们或许是为不同目的聚集,但围绕的内核始终同调,好似火焰中心,无论分散成几簇都在焚烧柴禾。 曾是‘新时代O’的楷模, 伊可背靠紫色花墙眺望这一丛丛火堆。 他不像过去唾弃, 但也没感到心潮起伏。 “请问,您边上的位置有空吗?” 闻声转头一愣, 他不由分说抓起人钻向僻静角落。 察觉对方想挣开, 他立马加重语气。 “你什么伪装都没有就跑出来跟我见面,是又想成为全城头条吗?” 身为堂堂一国王子,伊森·利奥波德只换了身常服上街, 辨识度极高的脸只差没怼镜头前。 “啊抱歉, 我着急见朋友, 刚刚才甩掉家里的跟屁虫,一没注意——哎等等、你是?”伊森以脚刹地往后用力,刚出手就心道不妙。 他自小力气大,时常砸坏东西, 要么弄疼人。 可预料中摔狗啃泥的画面没出现,他与对方牵手站定,双双制衡。 “这人太多,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尽管隔着大胡须,嗓音听着不同,伊森因认出人一瞬张大嘴。 “啊?纳——” “嘘!” 匆忙捂住这不省心的嘴,伊可哭笑不得。他将帽子扣在伊森头顶。 “虽然很想和你同时出镜,但对目前‘养病中’的我来说不是好时机呢,小殿下。” 双目相对,心领神会,伊森点头跟随,顺利抵达流水公园中心。 周围喷泉林立,无行人车辆,在这绝佳密聊点,伊可停步率先伸手。 “初次见面,我话多还一根筋的死忠粉好友。” “幸会,我猫咪脾气反复无常,最近还整天不回我消息的好友。”伊森哈哈大笑,握手时多摇了几下。 在节目碰面那次,他隐约感觉到一点针锋相对。他向来心大,更不在乎别人不痛不痒的刁钻,便没细想其中缘由。而今再回忆,他多少理解纳西索斯流露的怨气了。 松手后的数秒沉默,伊森目光不离面前少年。 夸张胡须能迷惑视线,但遮不住的地方,那些红纹清晰可见,似叶脉遍布面颊。 “纳西,你现在……没关系吧?”他不禁担忧道。 伊可同样端详这位亲人兼好友,坐下拍拍草地邀请。 “我没什么。事实上,我从来没这么好过。坐吧,趁你我都没被谁抓回去。” 原以为见面会尴尬窘迫,草草收场,然而他们不愧是在网上一见如故的损友知己,聊满三小时仍意犹未尽。他们爱好观念相近,性格互补,连仰慕之人也是同一个。 他告诉对方克兰·芬奇的种种腌臜手段。伊森则向他倾诉目前困扰,即千镜屋当天发生的‘身体怪变’。 此外,还有魂牵梦萦的一缕异香。 “我记得我热昏过去好久。然后,闻到了香味,很特别的香……”伊森揉搓手中帽子,无端吞咽。 时至今日,他仍无法忘怀那馨香入喉的滋味。 听到脚铃响动,金链碰撞,看见雌雄莫辨的舞者踏步而来。他献舞,却不是为谄媚讨好,踹开金银珠宝拂去鲜花硕果,手握弯刀只身踩踏王座。 “你说的,是这味道吗?”伊可取出钴蓝瓶解惑。 瓶盖微微拧开,似曾相识的气息激荡心神,伊森呆呆沉醉许久才狂点头。 “就是它!我清醒前闻到的!” 何止是清醒,他当时力量充沛,四肢舒畅,整个人如受洗礼脱胎换骨。他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将移山填海,无所不能,万事万物对他俯首称臣。而他,独为一人垂首。 伊森好奇凑近,观察这不可思议的液体。 “这是香水?信息素香水吗?不,那效果又像抑制剂,但抑制剂是注射或口服的啊,真奇怪。” “不。”持有者静静微笑,低吟道。“这是卢修斯亲手调配,以我为分子式的香水……给我的礼物。” 尽管对方没明说过。 “哇!真好啊,你千万省着点用,一定要小心保存啊。” 年轻王子不掩饰羡慕,光经他那对紫玉眼瞳映射,纤尘不染。哪怕再复杂的情绪交织,他都会自己一缕缕掰开展示,绝不拐弯抹角。 有人想要呵护他,不足为奇。 放下香水瓶,也是放下心里最后一分怨艾,伊可站起身。 “你才是。别白费我替你背的锅。”他点点后颈,意有所指。 愧疚惶恐立马爬上伊森的脸。 十八年来对自己的beta身份深信无疑,如今他尚未接受事实,又得面临好友因他被误伤的自责压力。 虽然有偶像在前,他不觉得‘红蜘蛛脸’哪里难看碍眼,但这可是纳西索斯啊。 “如果不是父亲他们一直关着克兰,我肯定替你暴打他三天三夜!他下手居然敢这么重,我都替他感到丢人!”他最后攥紧拳头,恶声恶气道,“你放心,他欺负你和卢修斯先生,我一定说服父亲严厉惩罚他。” 伊可笑容渐渐淡去。 尽管感谢,他却不对新王盖伊抱任何希望。他摇摇头道。 “算了,审判专门交给他们处理。作为赔偿,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凡是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伊森信誓旦旦拍胸脯。 “我订婚那天,你得来捧场。若是能请动你父亲他,那我此生无憾,绝不计较了。” “什么嘛——这么简单的事。哎?你要和谁订婚?” 不似正常的婚前新人,脸上洋溢幸福之色,少年表现平淡,以谈论公事的口吻道出名字。 格雷·德林杰。 纳西索斯的直属上司,G·D公司创始人,他在纳西索斯因故失去腺体后毅然宣布与其订婚,相伴余生。 消息一出,曾被粉丝口诛笔伐的头号目标,即格雷顿时收获满满赞誉,各路人马前仆后继来采访,皆被他以‘筹备订婚’拒绝。 其实筹备流程并不繁琐,他按未婚夫列出的清单布置,地点定在罗佩岛的山顶庄园,仅邀请与公司合作的媒体前来记录。 订婚前两天,纳西索斯先一步去庄园。 同样动身的还有证婚人,卢修斯·芬奇。 如鱼刺,如蝇虫,如毒疮,让人耿耿于怀却难以铲除的姓名,顽固的污渍。怀揣一种莫名警惕,格雷等不到当日便出发。 他特地带上束郁金香,途中偶遇杰丽。 “先生,您怎么来了?”杰丽对上司的出现甚是惊讶。 发觉她神情不自然,格雷脸一沉追问到底。 “纳西现在在哪?‘那个芬奇’是不是和他一起。” 胳膊肘拗不过大腿,杰丽只能回答那两人在藏馆独处。 格雷疾若流星赶向庄园,开门时几乎像一头斗牛撞进去。 场面没有他想象得不堪入目,少年疲惫躺倒在地,手中紧抓短刀。 卢修斯·芬奇蹲在一旁,乌发束起,柔声提醒。 “上半场刚过您就松懈了?” “不行,呼……你太强了,你还是人吗?换谁被你连续‘杀’一百遍都要休息的。”伊可大口喘气,手蛮横一拽将人拉近,“再说,我刚刚其实能赢你,就是怕伤到你没出全力而已。” “心软可不是失败的好借口,伊可殿下。” 嗅出说教预兆,伊可当即翻身扑向导师。全身重量压上不够,他如埋入巨型布偶的绒毛,尽情欢蹭扑腾。 “我不管,现在我以利奥波德唯一指定继承者,新王伊可的名义命令,你陪我休息。” “好好好,阁下。” “嗯?你该叫我什么?” “失礼了,应该是我尊敬的陛下……” 冲击感与触电相似,会在一瞬抽空全身力气,格雷松开五指,抓不住娇艳花束。 对门外不请自来的客人,择明施以数秒目光,继而向少年请示。 “您的未婚夫到了,陛下。” 伊可趴在散发阳光清香的胸口,懒得动弹。 “别理他,我没叫他来。你再抱我一会儿,我要眯十分钟,昨晚失眠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看格雷脸色由青转白,雷云密布,择明虽照做半搂着少年,却缓缓直起身。 “可我觉得,他十分想和您谈谈呢。” 到此为止伊可终于转头,肯给订婚对象一个眼神。嘟哝句真碍事,他披上外套走出门外。 擦肩而过后男人自觉跟着,随他亦步亦趋向上走。 快到顶层,他停于中间台阶转身。 “所以呢?你要说什么,格雷。” 得到这句,格雷如获准许开口。 “伊可殿下,如果你想回归王室,我能帮您联系出具一切证明。” 对方抿嘴神情未变,轻挑下巴示意继续。 “我知道,你同我订婚是想得到进出加冕典礼的资格。” “但大费周章见到新王,当天你不一定能跟他近距离接触,到时候他周围全是警务和士兵。” “况且加冕成功你再回归,他才不会视你为威胁。” “只需要给我点时间,我和我家族会替你办好所有事……” 说得越是详细,心里如凿穿大洞逐渐泄气。 少年那看笑话一般的姿态,彻底碾压他的坚定。 他亦自暴自弃吐露心声。 “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纳西,你想抢夺王位是不可能的,你不合适。” “不要再用那名字叫我。” 驳斥声不愤怒,却有如猛兽攻击前的低吠,可唤醒人类代代相传的怯意。格雷·德林杰切实感到一团气在胸口骤缩,向内挤压他的冷静。 他听那凶兽继续说道。 “说到底,‘纳西索斯’已经消失了。他被我吃掉了。” “什么?”格雷一脸茫然。 “我把自己,吃掉了。” 不屑观看那张蠢脸,伊可重新步上台阶。 “以前的我确实如你所说。无理取闹,外强中干,还不自量力,胆敢记恨根本比不上的家伙。” “我做不到无视和忘记,又学不会克兰先生的下作。” “因为那模样恶心难堪,更让我无法忍受,难受到想死。” 话中断,他也于台阶顶端旋身而立。 橘红衣摆翻动,弧度恰似一件披风隆起。那令人联想到攀登者挥舞的旗帜,是征服自然的勋章。 “所以,我让我养出的怪物把他吃下。每滴血,每块肉,啃噬殆尽。”将手缓缓置于胸前,他同掌心一起体会那股蓬勃跃动,“你能做到吗?格雷。吞食嫉妒发狂的自己,然后……再成为全新的它。” 无论是狂意十足的笑,还是这骇然万分的论调,都使格雷·德林杰心惊胆颤。意识到时冷汗已覆满后背,他不知从何开口。 少年挑眉双眸下瞟,蔑视感铺天盖地。 “你说我不适合继承王位。那好,我告诉你,伊森更不适合。他太干净了,我宁愿他今后被我捧在掌心,继续为世界的美好发光发热。” “至于他父亲,我可敬的伯父盖伊,早在腐泥里烂透了。” “他的失败,在他对我一家动手时就已确定。不,或许老先王早知他是什么货色,否则不会把位置交给我父亲。可惜父亲更承受不住,好心喂了狗。” 父亲比谁都认可亲兄弟盖伊,不惜放弃自己能处理的事务,全权移交对方。一切仅为铺垫将来的‘让位’。 可盖伊·利奥波德一刻都不愿意等。 曾经就是位‘盖伊’,他深知对方心理。 那种人,哪怕是全心全意送去一切,他也会将其视作‘施舍’,勃然大怒。 “真想知道盖伊殿下十多年来,夜里睡得好吗?” “可你坐不稳那位置的。”格雷急切追上几阶,“那和当明星不一样,不是说演技好,有粉丝,有代言和拿得出手的作品就能赢下掌声。你要面对的世界完全不同,凭你自己绝不可能抵抗,你现在甚至连我们家都——” “你觉得我不懂?格雷。” 又一声驳斥如暴雪冰雹来袭,冷入骨髓。 “谁给你的错觉,我是一个人走这步棋?” 了然过后咬牙切齿,格雷的脸更黑一层。 “卢修斯·芬奇……果然是他。是他让你这么做的。那现在你们到底是——”猜想太惊世骇俗,致使他骤然失声。 “恋人。你想这么说么?”伊可替对方接话,恶意嘲弄,“我没料到你不仅蠢,还庸俗至极。” 他阖眼晃一晃脑袋,双手如受牵引高举。 只有在这时,他仿佛变回原来的纳西索斯,那无忧无虑,深深眷恋谁的小傻瓜。 “我想要一只银盘。” “装着先知的头颅,让我能亲吻他的双唇。” “如此一来……死亡也不会将我们分开。” 念出的是虚假台词,格雷看到的却是炙热实体。 如忠仆对君主,如信徒对神灵,如飞蛾狂舞扑向灯芯深处。 男人越是骇然心惊,重新睁眼的伊可笑容越深。他不愿多停留,向下走过对方身边,随行之处飘散稀薄芬芳。 深沉浓厚,绝无仅有,迸发伊可·利奥波德整个灵魂的气味分子。 此刻香水没带身上,腺体早被割除,但那味道确确实实流窜空间,扩散整栋楼层。 揪住一丝气味,在藏品室的择明餍足喟叹。 【Z:您还觉得哪里不满吗,主人】 “我只是感到遗憾。” 他把玩那柄血红皇后,有意无意按压刃部。 不消数秒食指果然被刀锋戳破,冒出数颗血珠。 但遗憾在哪再无下文,因为次日的订婚宴上,他一人分饰多角,既要当见证人和主持人,又在入口处迎接贵客,还充当孤儿纳西索斯的父亲角色,领着少年走向未婚夫。 起初到场多为德林杰家族亲友,捧场多于真挚恭喜。客套话说完敬酒结束,纷纷矜持着没更多动作,三五成群,私下闲聊。 “原来他就是纳西索斯,以前那模样倒和格雷挺般配。” “我更好奇他今后会做什么,听说他是德林杰家收养的。发现他有点才能相貌不错,所以培养他出道,算是偿付一直以来的抚养费吧。” “现在脸变成那样,化妆都遮不住,腺体也……德林杰家真亏了,连后代都没得保证。” 场地人多口杂,难免听到几句糟心话,格雷与少年手挽手,时刻关注对方神情。 可那张脸上微笑和善,不见恼怒,甚至还有一分古怪的跃跃欲试。 下午一点,顶级设计师芙蕾雅赴会,他热情拥抱纳西索斯,哭完后笑紧随不放,死党般的作风引起众人窃窃私语。 再过半小时,著名歌手爱丽儿携丈夫露面,对方竟是利奥波德一族旁系。夫妻俩恩爱有加,更对纳西索斯敬重亲密,围在他身边不走开。 时间后移数分钟,两个身影的出现造成不小轰动。 “西奥多·T·缇格!”格雷在远处不敢置信,“他怎么会来?” 作曲人T,即泰德在前一步三回头,他最后不耐烦催促。 “我求你别等了哥,卢修斯不都说了他还要在外面接人吗?我们先去恭喜新人。” 匆匆瞥一眼亲弟,西奥多仍如海边灯塔,两道目光守望入口处。 “唉!等会儿你别这鬼样子和我站一块,我跟你不熟啊。”嫌弃又无奈,泰德无视所有来搭话的对象,笔直来到伊可面前。 “恭喜了,我们不请自来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哪有的事。”伊可主动握手感谢,“我本来是想等结婚当天再请你们的,毕竟订婚还是家族背景大的一方主场,轮不到我说话。” ‘家族背景大’的格雷一声不吭,握手时才问候两句。 当他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冲击到他时,无故蔓延的寂静将他拉入更深震带。 明明离主道尚有一段距离,人们忙不迭退远两倍。 散播死寂的源头,丽兹·美帝奇步伐缓慢,她牵住爱犬,右手挽着一名黑发青年,她名义上的养子。 相较于两位年轻缇格,她恐怕才符合‘不速之客’一词里的惊悚,所到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除了伊可。 “有失远迎,恳请您宽恕,夫人。” 不卑不亢地鞠躬,他敢于和女人四目相对。 那抹微笑和她身边的青年如出一辙。 “我过会儿就走。”丽兹松开牵绳,将一络头发拢至耳后,“不知能否等到你们这的甜点上桌?” “今日甜品是蓝莓布丁塔。我向您保证,您绝对会喜欢的。” 谦卑口吻,用词大胆,太久没听到这种声音,丽兹不禁流露罕见喜色。 此时再看身边的择明,她倒埋怨轻哼,像在谴责他没早点给她展示。 “唔……我确实喜欢。”她盯着人回答,“或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选择他了。” 目睹丽兹进门再上楼,众人彻底抛开端庄,如鸡鸭同群聒噪。 为什么纳西索斯会和丽兹·美帝奇有交集,甚至看起来颇受青睐? 为什么两名缇格会与他往来,似乎交情匪浅? 惊天疑惑正在叠叠高,一声清亮高呼则将木块推倒,砸向地面叮铃哐当。 “纳西!我来看你了!” 伊森如阵风跑来,狂喜模样不输他见偶像那日。 先给挚友一个大拥抱,他迫不及待指向后方。 “喏,我带我父亲过来了。”他忽然凑近小声道,“其实是他硬要跟来的,等会儿你要觉得他太抢风头,我赶他回去。” 表面惊喜万分,伊可全凭多年演技藏在眼里的刺骨剑芒。 他看着与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走近,看着他如何高高在上,抬起右手恩准众人免礼。 然后与面露诧异的他对望,因他难以置信的呼唤愕然。 “您……父亲?” 引|雷炸开前,他迅速改口,手足无措半晌连忙鞠躬。 “抱歉,盖伊陛下!我自幼丧父,只隐约记得父亲相貌,误把您认错了。” 银发紫眸,丰神俊朗的国王唇角微弯,示意少年直起身道。 “原来是这样,你不必道歉。你是伊森不可多得的好友,我自然也视你如同亲子。” “这实在是……蒙承您厚爱,盖伊陛下。” 按心里演练过的一万遍流程,伊可放慢所有动作。 近距离下他让对方看清他的脸,他的眼,包括那飞闪而过的孺慕敬意。 就如同他父亲生前那般。 国王的微笑僵滞,耳畔隐约响起轰鸣。 “你叫纳西索斯?”他脱口而出。 “那其实是艺名,陛下。不过我小时候受过很严重的伤,过去的事几乎全忘光了。” 国王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还记得我是名字是伊可,感觉有些讽刺啊,和我艺名截然相反,难怪我倒霉出事故呢……” 伊森抓挠头发,困惑嘀咕:“伊可?好耳熟啊。” 宛如精妙的连锁反应,以国王为原点,某种无法言说的异动传至外围。 仍旧是缇格家两名年轻人最先反应,沉默着相视一点头。 位于露台俯瞰这番景象,择明才终于补全喟叹。 “遗憾我或许,品味不到伊可殿下的后调了。” “不过见证最浓郁高昂的中调末期,也不失为一次难忘鉴赏。” 84 驳斥的声音是duh!-37(完) 因…… “卢修斯, 你是说——这全部、整本香水配方都给我?” 由于太过激动,安东尼从椅中蹿起身。手臂不慎碰撞桌面,一片仪器瑟瑟发抖。 择明及时一按稳住桌身, 挽救瓶罐全碎的惨剧。 “不是给哟。暂存在你这而已,安东尼。”他又将手记往前送, “因为我是参考你之前的成品调试出来的,唔……如果你未来要自立工坊售卖的话,你我五五分不过分吧。” 安东尼手抖得像痉挛发作,但一接住那本比手掌厚的宝物, 他翻看着,颤抖转移到双唇。 “无、无……” 青年努嘴眼球凸起, 模样如同吃撑的金鱼,择明不禁偏过脸偷笑。 “无价之宝!啊!” 尽管被兴奋冲昏头, 嚎叫后安东尼连忙按住手记作者的双肩。 “卢修斯, 你真想好了?这可不是读书笔记或稿纸,这是、这。”怎么也找不到贴切用词, 安东尼灵魂出窍半晌,猛然出声, “这是出自你手,凝结你一生心血的杰作啊!” 择明轻轻按下对方的手。 “是我写出的没错, 不过,在下还没到为了创成它们就甘愿赴死的地步呀。” 听他风轻云淡发言,安东尼笑着眉毛打结。 “我一时间不知该气你还是夸你了,我光是想出这里面一种……都要花上十年半载。天才和凡人的区别,大概就是我和你吧。” “你有这自知之明就好。” 冷淡声调自然不是择明。 它属于脸部烧伤的男人,斯卡。 这间仓库经他日复一日翻修,栽满绿植花丛, 如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壮观的楼中花园。此刻他忙于浇花除草,不得不为拎出捣蛋的黑猫弯腰。 “话虽如此,也不用这么直接告诉我吧,斯卡先生。我好受打击的。”安东尼捂脸颓丧。 择明有所察觉,背着手向前跨出两步。 “斯卡先生,我也有东西给你哦。” 男人拎猫的手顿住,蹲在紫薰衣草旁转头。因为迟疑,动作机械。 他得到青年递来的一张纸条。 “89123……这是什么?数字?”安东尼忘记沮丧,在择明身后探头观望。 “是坐标。” 斯卡的解释简短如常,他让猫趴在自己腿上,捧着纸久久凝望。 当安东尼记起点火仪还在烧,匆忙走远后,他才皱眉直视青年的笑脸。 “你要做什么。” 同样问题他留下前说过,却都不似今日,充满若隐若现的惶恐。 “只是还您一份谢礼。感谢您原先替我照顾诺温他们。” 黑猫正在打盹,男人猝不及防起身,吓得这小东西叫了一声,哼着气甩尾落地。 “你……” “小少爷!那求婚机器又来了!” 诺温匆忙打推门,意外中断斯卡没开始的质问。他像没注意到斯卡的脸色,光顾着绕在小少爷身边发问。 “要我帮您赶走他吗?还是先骗他说你出去了?您还要忙着设计夫人的出席服装呢,他真的好烦啊,专门挑不该来的时候来!” 这形容,斯卡只想原封不动转送给眼前的‘吉娃娃’。 但择明一如既往纵容,他搭着诺温后背,带人往外走。 “我的设计你不用操心,诺温。而且我不是教过你,要如何对待客人,你难道忘了?” “记得的,小少爷。”诺温瘪嘴泄了气,但仍小小抗议一声,“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莫名其妙天天堵我们家门口,一副狗要吃肉的样子盯着你。那种人,真的是‘缇格’?” “货真价实呢,诺温。” 谈话间已到客厅拐口,两颗红毛脑袋映入眼帘。泰德扬率先手打招呼。 “卢修斯,我也来打扰了别介意,正好有件‘怪事’想跟你谈一谈。”他指着身边,尴尬叹气,“顺便帮忙盯着我家变态老哥,以防他骚扰你。” 西奥多双眼终于从那黑发青年身上挪开,严肃为自己正名。 “不是骚扰,是求婚。” “看吧,所以说你们alpha一冲动就没脑子,有谁天天跟踪又堵门地求婚?”泰德耸耸肩。 “我很认真。” “抱歉,恕我理解无能,我只看到你单方面纠缠不清。再说你才见过卢修斯几次啊。” “反正比你多。” “哎你——混蛋老哥,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就不会揍你啊!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 含笑倾听至白热化阶段,择明将茶杯推至两人跟前,暂停俩兄弟的拌嘴。 “你说的怪事是什么呢,泰德。”他坐下兴趣盎然道。 泰德放下卷起的衣袖,收拾好情绪说明真正来意。 “前次纳西索斯的订婚宴,亲王盖伊不是来了么。”他特意看了眼兄长,得到首肯后说,“德林杰公司保密事项做得很好,艺人身份背景,私生活状况,外界只能查到表面,即他们允许被认知晓的部分。我和我哥,第一次知道纳西索斯的真名是伊可。” 伊可。 并非多么罕见,意义独特,然而将人与名字对等,逐一比对后,意想不到的吻合度出现了。 “先王亚伯一家灭门案,大火烧毁整个住处。当年接受查案的,是我们家。”泰德搅拌红茶,望着漩涡凹陷的中心,“死者人数才清点到一半,某群趾高气昂的门外汉就来截胡了。” 少将盖伊的手下,自称是利奥波德家唯一信赖的精锐队伍,不但强硬抢走调查权,还以‘皇室机密不得外人插手’为由杜绝一切机构干涉。 “我们初步调查结论,其实和他们完全不同。我们认为,根据现场残留的痕迹判断,那绝非一人,即亚伯先王单独作案。手法更是。” 小孩先勒|死装进箱子,大人折磨到最后,喉部心脏两处致命伤。此外,值钱的金银首饰,体型大的昂贵家具,皆在火灾后不翼而飞。 “很显然,是星盗或黑|市猎手。但他们绝非第一主谋,否则,后来不会多出那场处处透露匆忙的火灾。前后,共有两批犯人。”西奥多难得插话,说了一段长句。 匆忙用火掩盖的,不是惨不忍睹的死亡,或先王‘发疯’的秘密。 “那该是某些暂时无法解决的麻烦,十分棘手的漏洞。”泰德声音愈发低沉,“就譬如……一个意外逃离,甚至是被首批犯人带走的幸存者。” “伊可·利奥波德。” 由于语气太平缓,择明反成了泰德诧异的对象。 “咦?卢修斯,你怎么知道?” “我好歹还是本国人啊,怎么会没听过王储的名字。” 泰德点点头,暂时忽略疑惑继续。 相似的容貌,相近的年纪,无可挑剔的时间衔接,在加上周那一次‘错认’,他们已有九成确信纳西索斯是当年生死未卜的另一名小王子。 “那么,两位现在是想将伊可迎回家吗?” 择明开口问住了两名缇格,一时间沉默扩散。 “数百年前会。”西奥多声音冰冷,“现在,不一定。如果必要,我们或许会处理掉他。” 怕亲哥这么说吓到人,泰德连忙朝西奥多手臂重拍。他解释道。 “我们是利奥波德的‘兵刃’没错。原本由他一族培养,世代辅佐。可是世道演变,旧的君臣关系理应淘汰,我们与王室的关系也随之拆解重组,比起听从一任国王差遣保护其在位,我们选择保护‘国王的职责’。” 说到这泰德龇牙吸气,困扰不已:“我这么讲,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总之,我们暂时不掺合盖伊亲王心里那些小九九,但也绝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坏蛋。” 他忐忑又期待地看择明放下茶杯,神色恬静,专注地自语。 “原来如此。” “不是守护合格的国王继承人,而是守护‘国王’在当今时代的意象本身。” “考虑到目前的权力分布,世道趋势,你们的做法无可厚非。” “但若能出现一个绝对的领导者,你们或许会重拾兵刃,为其开辟前路也说不准。” 语毕再抬眼,择明迎上表情滑稽的两兄弟。 “卢修斯,你……” 泰德处于合不上嘴的状态,两眼发直,模样不输被他唾弃的变态亲哥。他最后拍桌而起,双手合十请求。 “拜托了,你答应我哥的求婚吧,今天、现在、立刻!我们家真缺一个你!真的……” 那声音就像石块摔进水潭,像这日晚间伊可充满愠怒的质问。 “然后呢?你答应了?” 少年坐在泉边,顶上星轨正好转一圈散发渐变彩光。当那表情覆上红芒,活似地狱魔鬼。 “没。”择明好笑回道,“因为今天枯死了一枝三色堇,所以,我不想接受呢。” 理由匪夷所思,伊可依然呼气放下心。 安静片刻,他重摆手边棋盘。 “除去这些,他们还说什么了吗?” “泰德没再透露了。但后来散步时,西奥多阁下无意中告诉我,有一种方法或许最适合您完成‘接位’。” 一听那人名,伊可火气上涌。低头发现自己的白棋又被将死,顿时牙痒痒。 “我早知道了。”他抢话道,“加冕仪式上,朱斯提提亚女神像。” 由他父亲设计的雕像,蒙眼女神一手执剑,一手提秤,她的特殊之处在于‘活着’的内核。 结合前沿工程打造,女神像本质是台最精密无误的识别仪器,记录每代王室成员基因,特别是指定继承者。每当迎来新王加冕仪式,她自动根据遗嘱和法律判定结果。 届时,石像真如女神显灵苏醒,全知之眼扫描全场,朝唯一继承人鞠躬,为其戴上王冠。 “我没死旧遗嘱就没作废。还剩两天,千载难逢的机会,老人渣的屁股该让位了。” 饶是胜券在握,少年的表情并不愉快,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棋盘。 好不容易步步紧逼吃掉对手皇后,谁料青年一招单兵升后,直达底线把他将死。 胸口正燃一团无名火,失败则火上浇油,伊可打翻棋盘,闷闷不乐瞪视前方大门。 棋子落进水里,沉浮飘荡,冰凉凉的蹭过他脚踝。 才生完气他就陷入后怕怪圈。因为四周的静谧不安,像自知理亏的小孩,一次次偷瞄身边的大人。 注意到他的行为,择明边拾起棋子,边无奈地笑。 “您难不成是怪罪在下,没教全您路数么。” 伊可刚想否认,立马改口,“没错!你每次都等到我快赢了才告诉我,你还有后招,说好的都教我呢。” 即使是厉声厉色,对着青年却仍像撒娇耍赖,等着一直以来的摸头安抚和纵容微笑。 “我能教的已全数给您。不过陛下,我有道拓展题不知您是否愿意一试。” 伊可顿了顿。 “是什么?” 困惑中,他目睹青年托起重新摆好的棋盘,中规中矩走完一盘,忽然用手猛推。 棋盘震动棋子凌乱,全部错位。 想不通用意何在,伊可干看着无措。 “现在,您要如何继续下这盘棋。” “……啊?” “一直以来,双方棋手在棋盘前遵守规则,按实力对弈,也可以作弊参与。可如果,棋子的规则先乱了,您要怎么继续下完。” 不明就里中,伊可看着黑马悠悠滚动。他按心中所想分析。 “规则错乱变化,那棋手应该不会再下了吧。” “难道后面……还让棋子们自己走吗?” 思来想去只有这两句,少年放弃躺倒,像往常那样枕着择明的腿小憩。 择明贡献双腿一动不动,悠然赏着星星,忽听系统出声。 【Z:规则失序,原本框架下的棋手不再适应。若继续参与,变相复原规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然后呢?”择明不禁捧起脸,扮作好奇学生。 【Z:想让失序的棋局继续,只能由棋子自身接替完成】 【Z:主人,您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腻了哦,Z。换一句吧。” 【Z:抱歉,主人】 感叹这句也听得耳朵长茧,择明手扇了扇风叫醒少年。 这夜回到家,他用两天完成礼服‘伊维蒂亚’的设计到缝制,赶在正午踩点送至美帝奇宅中。 上衣纯白佐以一颗红石点缀心口,七层裙摆并不繁杂,它们恰到好处交叠,使色彩在走动时层层渲染,宛如星轨落地飘动。 但丽兹对衣服的兴趣全然没加冕典礼旺盛,她特地在换衣时问道。 “盖伊·利奥波德自从上次回去,胃口大减,受失眠困扰。你觉得,他是生了什么病?” 不等择明回答,她痛快一笑。 “我猜他的病到今天之后,会彻底没得治了。亚伯·利奥波德家的小狗崽,会教他学会什么是自食其果。”丽兹转身,让沉默的青年替自己整理头发,同时再强调。 “但那小狗崽要是一直没断奶,就难成气候。” 见择明没反应,她撇嘴直说道。 “对么,‘好教父’。” 择明停下动作,诧异不已。 “我还以为您真要喊我‘奶妈’呢,夫人。” 又是不经意间被逗笑,丽兹险些抹花口红,她转身对着镜子照,实则双眼紧跟后方雍容不迫,参天古树一般的青年。 富可敌国,情人无数,她被称作无所不能的钻石女王,弹指间得到任何想要之物。但有史以来,她第一次羡慕起那只小狗崽,能得到被点化机会。 午间两点,万众瞩目的加冕典礼终于在利奥波德宫廷一号楼开始。 座位是提前排好的,从前到后代表关系远近,地位高低,伊可以格雷家眷身份出席,但迟迟没能入座。 “不好意思,您的身份识别出了点问题。请稍等片刻。”侍者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少年脑中已有大概猜想。 他能想到女神雕像,盖伊自然也最怕这个决定性变故。 可明面上阻止他太显眼,只能想方设法拖延。 “纳西,你——” “你先进去吧,我马上跟来。” 他打断格雷的话,在这二号花园绕圈,看似无所事事等候。 觉得太阳晃眼,他靠近喷泉,谁料脚下一绊扑进水里。 左右侍者立马围上来,询问他是否要帮助。 “糟糕啊,我没带换洗衣服。”他苦恼拉扯着湿透的衣领。 当侍者提出送他回家,他摇头拒绝道。 “不用了,我刚好有位认识的朋友,他说他带我去换衣服。” 话音刚落,身着军装的伊森大步迈出入口。 今日场合特殊,伊森难得稳重,他板着脸屏退那群侍者,亲自扶起好友。门口侍卫还想阻拦,被他一句顶回。 “纳西索斯是我情同手足的挚友,见他如见我,机器说认证有误那怎么不去人工核实?” 忽然觉得这口吻和自己相似,伊可暗笑他俩不亏血缘相连。 避开镜头绕过场地,伊森把好友带到外人禁入的主楼内部,他自己的休息室。 “你应该穿的下我的衣服,我去拿。”伊森恢复笑脸,莫名雀跃着,“纳西你好厉害啊,现在还能长高。” “不过,离你还差一大截吧。”伊可故意低头比了比。 发现对方欲言又止,他凑近了问。 “怎么啦,要被我赶超你不开心了?” “没。”伊森摇头,神色怀念,“我过去很想要兄弟姐妹,因为父亲总是让我呆在家里,训练也一直单独进行。但更早之前,我记得有人和我偷偷爬树,钻狗洞。” 已经找到那段完整回忆,伊可轻轻抱了一下对方。 “以后你就会有了,我还能把卢修斯带进来找你。现在嘛……快去帮我那件衣服,我冷死了。” 伊森看着他两眼发亮,招手马上动身。 听到脚步声远去,少年不禁阖眼深呼吸,脑中过一遍马上要演的剧本。 可渐渐的,奇怪的征兆令他睁眼。 不属于他或伊森的气味扑面,大门撞开后一道人影如狼猛扑。 有之前魔鬼级别的训练,少年翻身滚远,成功躲开第一击。 剑风簌簌,刺激耳膜,他无暇辨别来者身份双手撑地,立刻弹开数步。 躲过疯狂的第二击,他紧贴门框看清来者。 “克兰·芬奇。”伊可咬牙道出名字。 男人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瘦削太多,脸颊凹陷突出骨相,两腮与眼眶下的阴影构成骷髅图案,森然无比。 他不屑回应,握紧长剑的同时掏出腰间配|枪。 心知对方来意,猜出谁是主使,伊可当即作出判断——逃。 大楼内部监视甚少,只有出入口和走廊安设,等安保发现异常太迟。那么,只要他逃回会场或人多的地方,盖伊这一次安排的暗|杀不攻自破。 建筑仍是当年熟悉的那样,少年灵活闪躲,在第二层中堂甩掉蹩脚杀手。 猎物不见,克兰如同饿极的疯兽,呼吸沉重徘徊。 直觉告诉他,少年还在这躲着。 正欲仔细搜查,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叫停他的追捕。 “噢。” “别来无恙,我的表亲。” 双唇干裂的克兰转过头,恶狠狠咧开嘴笑,与过去判若两人。 “卢修斯,我正想去见你呢。” 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男人,择明弹弹袖口灰尘。 “我还以为您正在监牢里享清福呢,对您来说,最合适了不是么?” “享、清、福?” 怒点痛点同时被戳中,克兰胸膛鼓胀,凶狠攫取空气,他举起枪与剑直指对方。 “今天你和那该死的崽种一个也别想走出去,我要把你们——” 所见出乎意料,克兰因发怔短暂恢复人相。 在他面前,卢修斯·芬奇摊开空着的两手,一副等他出击的模样。 “怎么,阁下。您连动手杀|人,也要败我一节?” “还是说,请您来的那位没告诉过您……” 黑发青年步步靠近不像说谎,唯独那笑如同贴上的假面,定死冷嘲弧度。 “他没告诉过你,枪,不是这么握的。” 手被扼住的刹那,枪鸣震耳欲聋,子弹穿过破腹腔的声音惊醒了克兰,令他一瞬松开双手。 “真遗憾,我给过你机会了,阁下。”择明全然不像中枪的人,站稳举起右手,勾动食指,“肖恩肖恩,快看,这真是实打实的孬种……” 理智崩断,喑哑嘶吼未出,克兰下颚正中对方一拳,笔直倒地。 比起一步一个血脚印的择明,他更像具尸体。 落地窗前三级台阶,择明就坐中间,他暗暗数着步数,与仓惶现身的伊可正对。 视线扫过血与昏倒在地的男人,少年冲来的第一步趔趄了下。 择明没特意遮挡枪口,他得以仔细观察。 “快按住止血,我去叫人来急救。”伊可还算冷静叮嘱,站起却被拉住。 “您有更重要的事情完成,我亲爱的陛下。” 他取出特殊的皮革手套,先为少年戴上左手。 “千载难逢的机会,作为您横空出世的最佳舞台。” 挺身握住对方右手,他擦净血污才缓缓套住。 直到这刻,伊可用力抽回手,背对着他怒叱。 “那种事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磨磨唧唧的,等下没半条命看我怎么——” “这是特殊子弹哟,毒素大概三分钟起效,您已与在下用掉宝贵的两分钟了。等其他人再找过来,就更没时间了。” 喉头一哽,身体诚实的替少年作出反应。 脑中如有流出滚烫岩浆,模糊视线,模糊思绪,牙齿紧咬发酸。再转身蹲下,伊可仍固执按压对方伤口止血。 “我不准。” 他边狠戾否决。 “我还欠你一顿饭钱。” “我还没想出你给我留的题目。” “刚才我向伊森保证,我会带你和他一起,三个人随心所欲的,想去哪就去哪……” 岩浆终于漫至眼耳口鼻,成为透明温热的液体,名为‘眼泪’的发泄物。 透过时清时糊的视野,他注意到克兰·芬奇的剑原来就在青年手边。 他顷刻间四肢发凉,如坠冰窟。 “毒发之前如果能睡着,一定会比清醒着轻松。而且。”择明托起少年下巴,绀紫色的双唇轻吐,“令卢修斯·芬奇神魂颠倒的火种,将会以绝无仅有的方式唤醒后调,使所有消弭的香味起死回生,激活永恒萦绕的灵魂……” 甜蜜发涩,苦味回甘的绚烂因子。 令世界,令神灵为之倾倒。 曾经倒背如流,视作箴言的语句,今日如同魔咒,不堪入耳。 “但不一定要用这种……” 抽噎已起难再克制,伊可重复摇头甩出几颗泪珠,仍然抗拒。 毒性生效无法再说话,择明笑了笑,缓缓后躺。 沿颈间一道无形横线,他食指轻划留下清晰血痕,鲜艳刺目。 丧失视觉时,年轻的王子伏上他胸膛全身颤抖。 听觉逐渐消失,他依然聆听对方极力从抽噎恢复平静。 触觉随生命流逝淡化,他终于等到冰冷刀锋贴上脖颈。 即使看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他脑中已提前描绘开篇。 少年用昏迷犯人的刀割下将死挚友的头颅。 手套不会留下痕迹,死者身中一枪确为犯人所致,那么斩头定然出自他手。 而失去唯一的指导,唯一的牵挂,唯一操纵自己的棋手,年轻的王子以怀抱头颅,闯入加冕典礼的方式,点燃世间最后的柴堆,成为国王。 …… 耳畔轰隆声阵阵激烈,地面牵动全身,不停发颤。 颠簸似曾相识,择明悠悠睁眼。 所见是蓝漆拱顶,联排座椅,这辆飞驰列车仅有一点与他初来时不同——窗外是一望无垠的黑色。 “原来还真的有啊。人生走马灯?” 他调侃,随即响起回答。 【Z:因为您危险的尝试,主人,您现在正处于短接的空白层】 “啊——哈。” 有如奸计得逞,择明拉长音假笑。 “你今后要多学学说话的艺术了,Z,不然得像今天说漏嘴。‘空白层’,说到底是棋盘掀翻后的世界哭天喊地。” 【Z:此话怎讲,主人】 系统完全没有受审问的自觉,择明不免苦笑数秒。 “你一直给我提供‘主角’,‘指定人物’,‘固定时段下一定范围内地点事变过程’。诚然,事件的发生与变化必须要有参照,可以是时间空间,也能是事件参与者本人。” “但同条河流里,为什么偏偏只有一缕或几缕分支起绝对主导?” “为什么我们亲爱的伊可陛下达成追求,反而却造成‘错误’了。这很不合理,不是么?” 犹如说到伤心处,择明揪紧衣领嗓音沉痛。 “让我现在只能卡在这孤苦伶仃的地方,搭乘一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列车。” 【Z:因为您的干涉,致使既定人物做到超出最大限制外的行为】 【Z:您作为不受限者,做出最危险的尝试】 【Z:相当于,金鱼撞破鱼缸,顺水涌出外壁】 难得听系统用上比喻,择明不禁莞尔道。 “现在我能确定,你……你们离我很近。” 起身如之前在摇晃的车厢内行走,他娓娓而谈。 “被永远监|禁的囚犯,到底要怎样才能走进外面世界呢?” “越狱?做梦?超能力灵魂出窍?” “都不是。”他自问自答摇头。 “正确答案是——进到一个全新的,完全不像牢笼的‘世界’。这是自身矛盾的命题。” ‘到外面’,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可能性。 而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经历,仍是为困住他,居心叵测地观测。 若是可以,择明想听谁为他鼓掌欢呼。 但系统显然不会,所以他自己代劳,清脆拍手。 “我才疏学浅,暂时没确定你们是如何越过我住处的安防连接到我。不过,Z,你真是优秀的观测者,你已经给你的身后人回馈了不少……我的信息。” 拍手结束他坐进第一排,抚摸脖颈追忆。 “丽兹夫人,伊可阁下,两位是真的与我一位旧识相似啊。” 【Z:请问是谁,主人】 “好像再回避也无用呢,你们都已经通过这种方式把他们送到我跟前了。” 口吻有些许失败的丧气,择明头抵车窗,凝望外界浓郁的黑。 “……我。” 【Z:这有点意外,主人】 “哎,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啊。所以看到年轻的自己,就会忍不住想拉一把。” 【Z:那这么说,您曾对过去的自己后悔】 青年脸上的笑像水雾一样消散。 “我记得我已经对你说过一次。凡是我做的,必是我抉择已定的。你观测我,我不介意,就像所有登门的来客。” “可你如果未经准许冒犯,Z……惹怒我的代价,你有准备偿付吗?” 声音冰冷刺骨,威慑面貌虽不相同,还真有几分伊可·利奥波德的影子。恶兽低吠着,獠牙半露,蓄势待发。 【Z:我也曾告诉过您,主人】 【Z:我一直同您一起,关心着您。至于你所提的观测,与我的身后人,抱歉我不知如何回答】 车身加速猛烈摇晃,那下震动令唯一的乘客垂了垂脑袋。 “你还真是惹人厌又讨人喜欢,Z。” 【Z:多谢夸奖,蒙承厚爱】 自己的话被盗用,择明彻底没辙,他叹息着来到车前。 “这样一直等下去不是办法,我只好先与你告别了,Z。” 【Z:好的,主人】 择明啧啧摇头。 “这次回答不对哦,别人主动跟你提告别,往往是想听到你先说一句‘明日再见’。那么,祝我好运吧。” 不等系统后话,他坏笑着抢先开门一跃。 人跳出车厢,疾速坠向黑色。 在愈发强烈的失重感下,眼珠转动勾起意识。 身处空荡荡的牢房,时间是凌晨五点,刚‘睡醒’的择明屈膝撑着脸。 心念一动,前方空地出现硕大画架,足有半面墙高。 随着他走动,两侧如植物生长慢慢现出各色画具,琳琅满目。 落座主位,他在构思时闭眼轻笑。 “今天,我想到一副新的画作。” “《Zany》,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有趣。” 85 堕梦的声音是shh!-01 hush…… 早间五点, 令人不安的警铃响彻整栋世界之塔。 铃声其实是分散的,源于监||禁区出现的异常信号,监控中心接收上报, 监察部确认传达其余管理层。若将各区拟作人形,他们一定顶着黑眼圈,各自按序晃动摇铃,不敢有半句怨言。 当铃声抵至总管区, 世界之塔的新副监狱长,罗比·马特正结束晨练。 即使退役,他仍保留高强度的锻炼习惯,赤||裸上身飘出稀薄白雾,仿佛汗水来不及滑落就被蒸干。 结束第三千个单手倒立俯卧撑, 房门被人敲响。 外面是谁罗比已有猜测,他叹着气打开。 “汉默斯。”他刻意挡住半边, 防止对方闯入,“这一大早出什么事了?” “已经五点零五分了, 长官。您还有两分钟穿上衣服跟我去。” 老友答非所问,罗比习以为常,外套一披便闪出房门。 二人并肩穿行通道, 铃声仍然在响。 一声声悠长低沉的音调, 犹如禁曲使人忧郁神伤。 “我们现在要去哪。” “自然是监控中心。发生了四级紧急事态。” 等级一到六, 危害性逐级递减,刚上任第二天就迎来相当于‘囚犯发起袭击’的难题, 罗比不禁头疼。 然而如灵光乍现,罗比在传送口拦住汉默斯追问。 “这次是不是又是他?编号0001。” “……是的。” 他不苟言笑的老友转眼忧心忡忡,背也挺不太直了。 汉默斯并不解释,只加快速度带罗比赶往监控区总部。 才跨进门, 罗比被眼前景象一震。 圆形空间容纳数十人绰绰有余,现在人挤人挪动脚都异常艰难。有昨天汉默斯的恶补,他认出一部分面孔,心沉了几分。 所有管理层的干员都到场了。 看来这不是一般的‘大问题’。 责任感驱使下,罗比剥开人群薄弱点,马不停蹄往里钻。 “借过,我需要过去。” “麻烦先让一让。” …… 磨破嘴皮好不容易挤到最前排,罗比仰头一看,呆住的同时心情微妙转变。 屏幕里确实是编号0001,昨天让他心生恐惧,莫名抵触的罪犯。 人畜无害的青年,今天的表现更是升级。 他左右手各执一刷,嘴中叼着细笔,在画布前酣畅作画,偶尔停下比对远近,落笔即成,没有修改。 反复确认后,罗比忍不住问旁人。 “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对方是监控区的,佩戴胸章应该是组长以上级别,回答他时两眼仍粘着光屏。 “我们正在根据四级紧急事态商讨应对方案。” “……” 罗比顿时更头疼,两耳嗡嗡。 “他今天提早一小时起床,不仅打乱了行程,还画出全新的,以前从来没画过的内容。”汉默斯终于追来,解释全员大动干戈的原因。 上任时间早,汉默斯与同事熟稔,经过准许后调出整合过的记录数据。 固定早六点至晚八点的活动时间,编号0001的每天从开始,进食后闭目养神,在大书桌前写同首诗歌。接着描摹同一张风景画,到晚上练习一首曲子。 记录每二十年整合归档一次,而储备在这的‘二十年’里一成不变。 深知0001的特殊性,罗比理解众人的不安。但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可理喻。 “你们认为他这样哪里有问题?” 回答他的是刚才那位组长。 “依现有现象暂时无法分析其,只能先观察下去。” 副监狱长两眼一闭,选择投降。 于是凌晨五点到傍晚五点,他们这批人一直守在屏幕前。 牢房里的大画家和他们同样执着,整整十二小时黏在座位上。 “如果他不是重刑犯,我真想对他说一声佩服。”罗比在角落对老友感慨,继而皱眉道,“不过,他到底在画什么呢?乌漆墨黑的,我光看他上色了。我是大俗人不懂这些,你看出什么门道没。” “不好说。”汉默斯摇摇头,“比起他在画什么,我更在意是什么促使他改变。” 思虑过重,一张脸如起褶苦大仇深。罗比不禁担忧汉默斯将未老先衰。 刚结束短暂交谈,四周顿起喧哗。 只见那牢犯丢了笔,对完成品视若无睹,转身走向他固定睡觉的位置。 平躺,阖眼,浮空拿出本书遮盖脸颊。 睡着了。 “这、这——”汉默斯猛然提高音量,“这怎么可能?!” 在场大部分人与汉默斯反应类似,像蚁群被天降巨石砸散,除了东奔西窜的慌乱,还惶恐着下次未知的震荡。 耗时一天,罗比总算肯承认他无法融进这群体,但他也不想做另类,于是默默吞回自己的想法。 耗费精力做事,哪怕是乱涂乱画半天,结束后呼呼大睡难道不是正常的么? 四级紧急事件最终以编号0001提早入睡落幕,罗比肚子饿得咕咕叫,和汉默斯一起离开时几次走神。 从肉排到香烤土豆思念一圈,身边的人还在嘀咕‘要出大事’、‘真变天了’、‘太危险’之类危言耸听的词句,罗比重重叹气。 “我说,既然你们这么怕他,为什么不早点改为处刑?既然他刑期已定关在这,档案补全和伏罪与否没那么重要了吧。” 话音刚落,罗比发觉对方神情变得难以形容。 用力挣扎着,仿佛忍耐复杂且强烈的情绪。 “这项议题,您认为我们没提出来过吗?” 罗比在沉默,汉默斯欲言又止,说话者自然不是两人。 一道身影在他们后方缓慢地靠近,因为手执金属拐杖,走动伴随规律的敲击。 那人身材矮小相貌年轻,眉眼秀气清爽,穿上白大衣后难掩学者风范。但他表情却十足怪异,仿佛就是张脸,做不出喜怒哀乐的各种程度变化。 这是谁? “博士。”汉默斯恭敬弯腰,小声向罗比提示,“这是子母芯片的创造者,也是第一代副监狱长。” 惊诧之余罗比跟着鞠躬,不知对方姓名,他只能简单问候道。 “您好博士,鄙人罗比·马特,久仰您大名。” “没有意义的招呼就免了,两位若现在有空就跟我去个地方。我给你们回答。” 锵锵拐杖声沿他们身边经过,没有停留的意思。 求知欲与饥饿感斗争,罗比在汉默斯义无反顾跟上后二次投降。 所幸目的地不远,就在监控区对角方向,博士往门前一站,通道自动打开。 屋内比想象中普通,满屋铁架摆满铁盒,附带两台数据处理仪。 “就是这些。” 博士抬起手,杖底轻敲其中一只编号‘9081875’的立方体。 两位老同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凑近。 汉默斯惊讶道:“这是信件?” 罗比也附和着:“是啊,还是手写体。这么正式。” 定睛再看片刻,两人脸色变了变。 那位博士蜗牛似得穿行储藏架,一边自说自话。 “总共十六万五千百见面申请书,现在保持平均每天百的数量增长。这是放满的第十二个仓库。” “真是好笑,对么。这地方的存在属于一级机密,能知道它和他的,更是权力塔尖尖的那撮人。他们绞尽脑汁想进来一趟,就为半小时,甚至不到十分钟的见面。” “就算全部拒绝退回,也必按规定走流程。如果要处理掉这些申请书,不……这些保命符,他的刑期才过一半。” “为什么?”罗比强忍震惊追问。 像被打断沉浸中的演讲,博士面无表情地乜他一眼,调头换方向走。 “那是高层共同发起的长期模拟实验。让囚|犯与虚拟的一百名人类呆在一个假象城市,观察他们行为举止,以此判断其心理精神变化。” “他楼下的邻居,0103,直接开始屠杀。” “在他之后进来的‘老二’,因为关太久出现癔症,以为自己是块石头,躺到轨道上被轧死。” “2788号,潜伏一周后制作炸弹,挑衅警方与政府,第二周觉得无聊就将城市夷为平地。” “刑期仅次于他的3971号,先挑起个体和小家庭间的纠纷,慢慢渗透大群体。三天后整座城市爆发战争,只能选择自|杀或被杀。” 列举到这,博士无视另外两人停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出编号0001的实验结果。 “那一百名虚拟人,采取自真实的人类模版,可以说是没有‘肉|体’的真人。他花费半月和每个人接触并建立关系……什么变故都没发生,持续到实验结束。” 好奇心完全勾起却等到这结果,罗比咋舌,一度认为这博士是故意在耍他们。 但对方第一次主动望向他,语速再次放慢。 “实验是结束了,但我们采集与他接触的虚拟人‘模版’,发现无法解释的变化。” 只要随机抽取其中一个,混入任意群体虚像里,它立马会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攻击性不在于杀人越货。它会以飞跃性的方式超过同类成长,占据顶端位置,成为群体里的主宰者。” 博士右手抬起置于高处,示意‘顶端’,演说也就此落幕。而他依旧独断,不理有话想说的罗比,转身就走。 “我最近正忙于别的研究,所以这些申请书就交给你这位副监狱长处理,否则也只是聘了一个闲人,吃白饭。” 甩下让罗比无语至极的命令,他拐杖触地,一声声叩击极富穿透力。 敲击仿佛能经由建筑传导,地面延伸,漫进人的梦里。 深眠中受其拜访,绝非享受体验,因此择明睁开了双眼。 目光从左迅速滑到右,看清一片暗沉天幕,一轮血色红月。 耳畔响起哀嚎声,如同玻璃擦去雾,其中的痛苦惨烈逐渐清晰,他坐直抹脸才发觉红的不是月亮,是血蒙住双眼,染红视野。 【提示,三次连接已成功】 【系统Z正式启用 对接者:0001择明】 【请对接者确认 确认方式:默念拟沟通】 眼前闪过一物,掉在择明手边。 那是血红色的球体,失去下颚的人头。 由于血肉模糊,头颅辨别不出男女,一对眼球逃离家园,恰似两颗熟透水果垂出眼眶。 认真与之对视中,择明轻声一叹。 “我不禁怀疑起是你在针对我,Z。” “因为上次分别前,你根本没对我说,‘祝您好运,主人’。” 他指向一圈人间炼狱,像在控诉道‘你瞧,我倒霉了吧’。 【Z:抱歉,主人。但现在您该专注一下将要面对的挑战】 挑战一词令择明挑眉,他边观赏不断飞溅的脏|器残肢,边接受系统的信息。 如这片被黑夜欺压的荒野,他作为一个难民孩子,无力反抗未知魔神的屠戮。 他属于数百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其中包括经验丰厚的术士,身经百战的使徒,但却无一人发现他们踏入了某处古老封印的界限内,犯下可怕错误。 “救命、救我、好疼——” 几步开外,有个男人仿佛失去理智抓挠脸颊,他指甲刮下的皮肉一缕缕挂着,像在脸上开满金银花。他口中溢出涎水与血混杂,却不是变成红色。 某种幽黑结实,藤条般的物体涌出喉咙,数以百计向外将他缠绕,由内将他撕扯。 完整的人体一刹那炸开,喷洒泡沫状的血雾。 凡是沾到血液碎肉的,立马成为下一个目标,先无法忍受体内的蠕动抓挠打滚,后在几分钟内被那物体撑破。 当荒地只剩择明一人时,他手摸鼻尖,得知关于‘自己’的全部。 一具后补尸体。 一个马上要死在这里,成为未知魔神容器的无名者。 当然,他的身体不会炸开,因为魔神似乎和年幼的人类孩童更相容。 【Z:由于您确实要死在这,所以,之后没有多余的信息】 不亚于摸黑走路,蒙眼过河的局面,被血淋一身的择明由衷喜悦。 “如果这是你做出的调整,Z,我快要忍不住给你打九分了。” 说话没特地注意,其他难民的血顺势流入他嘴中。 毫无悬念的,他干瘪的腹部至胸腔反常鼓胀,凸起蛇蜿蜒爬行的线路。 常人无法忍受的剧痛中,藤|根从他食道一涌而出,冲出脆弱的喉咙。 86 堕梦的声音是shh!-02 I m …… 表面坑洼不平的藤根, 钻出人类口腔肆意扭动。 通过撕扯虐杀无数生灵,穿行血肉残块,它的触感却是意想不到的干燥。比人体略高的温度, 令人联想起夏秋交接的日光, 中和萧瑟凉意。 可这像阳光的异物全然没有那份柔和善意, 它正粗暴且迫不及待地享用食物。 通过无数分支绞住那名人类男孩的脖颈,以勒断关节的蛮力紧紧缠绕四肢, 它即是蛛网本身,黑色枝条如呼吸有规律起伏, 很快将瘦小躯体覆盖。 它放慢了撕扯的动作, 紧贴破衣裳下的皮肤滑动。 它开始意识到, 这男孩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食物与美食迥异, 即便是同种原料,也会因为烹饪方法的差异, 食材新鲜的程度变成天差地别的餐点。 不会有谁会爱煮烂的,掉进苍蝇的残羹冷炙。 除非, 是饿疯到只求饱腹。 静谧荒野有如沉进死海, 气温的骤降让血雾凝作一薄薄层, 笼罩满地尸骸。 断裂的半|身, 扭曲的大腿, 沿土坡翻滚的头颅, 这些零件里又爬出数条黑色身影,细若发丝, 匍匐着前进。 它们感知到那一缕分支的亢奋,是找到宝物欣喜若狂。 于是,它们争先恐后赶赴品尝。 那些散落成块的男女老少,经不住它的降临而过早崩溃。他们死前的恐惧绝望虽有滋有味, 但于它而言仅仅是塞牙缝,纵使狼吞虎咽,仍旧饥肠辘辘。 但这男孩不同。 嘴巴被撑裂,关节被扭断,比新生羊崽孱弱的躯壳受它托起拱成桥状,稍一用力就将折成两段。可他既没发出一点声音,也没反抗意图,很好地承受住它。 最先缠绕的藤蔓收紧力道,互相摩擦沙沙作响。 这不止是美食,还可能是绝佳的容器。 躁动难忍中,所有黑色汇聚结束,‘想吃’的欲望叠加已积累到恐怖的高峰。 藤条表面的凹坑张开了嘴。 圆形口子遍布黢黑藤皮,密密麻麻,每一张嘴里都排着整齐獠牙,像活鱼尖叫的模样。 如果它是人形,它正掐着男孩脖颈,察觉对方呼吸渐弱,它俯身在人耳边低语。 “……” 声音比男孩下意识的呻|吟还轻,听不出内容音调。 “……” 又一句,依然没有内容。 隐约分辨出‘呼’或‘嚯’类似的音节,单一枯燥。 偏偏这阵声音过后,它竟带着男孩转移地方。 荒野消失犹如时空变幻,取而代之是一片无垠漆黑,好似封闭容器底部。 四处无光,物体轮廓照样清晰可见。它身形扩大三倍,成了座巨山罩在男孩上方。男孩同样变化,全身不着一缕没有外伤血污,莹白肌肤散发微光。 在这里,它拥有绝对主导权,谁也不会打扰。 更破坏不了它聪明绝顶的计划。 吃了男孩,占据躯壳,然后走出这片该死的封印之地。 许是对美好前景跃跃欲试,它数万张嘴发出连续的短音欢呼,声浪排山倒海,刺激神经与耳膜,非常人所能忍受。 藤枝舒展每道分支,要把佳肴吞进一直以来避免暴露的隐秘根部。 它将男孩四肢缠绕提起,慢悠悠送向自己。 随着距离缩短,二者所在之处地面反常发亮,三重圆形浮现,圈内字符旋转。那些蚯蚓般的线条闪动,越来越快,越来越亮。 藤条巨山得意摇晃,桀桀窃笑,却因一句突如其来的调侃骤然静止。 “先生,饭前不洗手,是很容易会吃到让自己生病的怪东西的。” 原本双目紧闭的男孩竟睁开了眼,面对它近在咫尺的根部,他真正的‘脸’微笑。 虽说是脸,它却不似人类有完整五官。 仅是一颗会动的眼珠,七个鼻孔并列呼吸,舌头与嘴完全分开生长,仿佛各司其职。 而因这一时的惊愕,藤条闪躲未及被男孩靠近咬住。 绝不在人前现身的根,极力保护的脆弱核心,就这样被区区人类咬断其中那条舌头。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藤条踏上那一群难民的老路,痛苦愤怒地哀嚎,忘记如何攻击,只全身震颤着甩飞折磨它的元凶。 这片黑暗里不存在重力,于是疾速飘飞片刻,人类男孩,即择明停在了半空。 他站直摩挲下巴,嘴中还在咀嚼,腮帮子一下接一下鼓动。 “味道不坏。”他边咬边如实评价,“像生鱼片。” 【Z:鉴于对方来历所属未知,建议您不要随便吞掉,主人】 只听咕嘟一声,择明咽完后咂咂嘴。 “不好意思呢,Z,我已经没有了哦。要是你也想吃,我再向那位讨点喂你。”他点点唇角,“嘴对嘴地喂也可以,毕竟这不太好嚼碎。” 系统就轻避重婉拒。 【Z:我并不是想吃的意思,主人】 【Z:而且在这里,‘吃’不等同于常识里的意思】 “我知道。”择明接过话茬,指腹重压抹过双唇。 没有血,没有残渣,他刚才胆大包天的一咬仿佛没发生过。 他又低头,翻来覆去观察手掌。五指干净完整,而和刚才相比,覆盖皮肤的光晕明亮几分。 “这其实很好猜。” “成为魔神的容器,这意味是我的身体被那位占用,相应的,我的意识或说‘灵魂’之类物质被迫让位,要么直接消失。” “箱子与箱中物。若想在不毁坏的情况下借走箱子,那就只能……先把里面的原有物拿出来,单独处理了。这边,是仅限个体意志存在的世界。” 既是意志世界,生命不再受肉|体限制,现实通行的常理亦产生畸变,在这重构新的法则。 自语到此,择明饶有趣味打量他的‘借款人’。 藤条拧成一股,在紫色微光中左□□倒重重砸地,恼怒成羞地发泄。 那些音节更连贯急促了,不难想象是在如何骂骂咧咧。 阖眼倾听,张嘴模仿呼声,放空一切思绪辨别,先打断他的却不是藤条轰然作响,朝他狂奔的动静。 而是系统毫无预兆的提示。 【Z:提示,您的权限有所变动】 【Z:已开通三级权限,满足精神连接条件,可一定程度探查对方持有的记录】 择明缓慢眨两下眼,笑容意味深长。 “所以……这算是你临时给我开的特权吗?” “Z,徇私舞弊,无论在哪都是重罪呀。” 【Z:因为您个人应有的信息渠道中断,三级权限合理开通,这属于正常变动范畴。不存在我擅自做主的说法】 “好吧。”择明耸耸肩,视线从自己脚丫转回前方。 受他一咬,失去半截舌头,藤条并没将渺小的他放在眼里,继续横冲直撞,誓要把他压扁。 让他深感有趣的是,那三重圆阵一直跟着它移动。 面临庞大身躯,择明不躲也不逃,当身体随心中想法开始下降,他有所明了点点头。 垂首跪地,双手触及黑色平地。 这副顶礼膜拜的模样,并没有让直奔他来的‘神’动容,反倒加快速度,锐化藤枝尖端。 如若受它其中某根一戳,再坚硬的铠甲都将被贯穿破裂。 死。 去死。 给我去死! …… 万千利剑张牙舞爪,藤枝们的嘴统一发出怪声。 埋在根部的眼珠死死锁定人影,他们之间还剩五步不到距离。 那颗脑袋,它唾手可得。 它已经不在乎能不能保住容器了,它只想撕碎胆敢触怒它、挑衅它的人类蜱虫。 可‘蜱虫’悠悠扬起脑袋,朝它微笑时略微伸出舌尖,顽童一般露出耀武扬威的鬼脸。 三重圆的紫色图形,符文泛光的封印阵图,居然就印在他的舌头表面。 滑稽一幕在择明眼前上演。 方才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魔神紧急刹车,猛转方向闪躲。 但已掌握这片空间里的最佳行动方式,他不再给对方机会。 无论逃到哪里,魔神都会被他瞬移堵住,追逐的时间差快到根本无法反应,最终变成他优哉游哉,猫抓老鼠玩弄。 庞大身躯靠住角落时,藤条惶恐惊呼,沙沙声不断。 这是它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有‘边界’。 而将它逼退的择明仍不紧不慢靠近。 “记录什么的,我们暂且不提,Z。” 停顿后再开口,他使用与藤条如出一辙的呼声,单音节的语言。 这落在藤根耳中,是与那转移至他舌尖的图案一样,使它心惊骇然的语句。 “现在,该到我们的用餐时间了。” …… 静谧一夜过去,空旷荒野最先迎接柔和晨光。 在那片布满残缺尸体,血流成河的土地上,一个人影于弥漫的白色雾流中悠悠转醒,颤抖着直起身。 六七岁左右的男孩,浑身上下是血浸透衣物,现在干成褐色结块让他看起来像刚从土里爬出。 由于四肢包括十指骨折严重,他无法靠自己站立,但最惨不忍睹的,是他嘴巴至下颚的裂伤,被谁残忍地掰成几瓣,留下可能终生无法愈合的破坏。 维持最基本的呼吸已十分吃力,张嘴试图说话后他又被迫咳嗽,扭头喷出一口黑中透红的污血,依稀可见几块小碎肉。 看来内伤远比表面的伤更严重。 轻轻捂住腹部,男孩用破碎的嘴拼凑笑容。 【Z,我这是用声音为代价换取上岸的机会,去找寻我日夜思念的王子了?】 【Z:并不是,主人】 系统照旧一本正经替他纠正道。 【Z:您吃掉了魔神,并以此为代价,将它转移至您体内】 仿佛为印证它的说法,他们都同时听到那发狂的呼号。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会被人类,区区一个人类——’ 【Z:你已经被收服了,请保持安静】 趁对方静默之际,择明又一吐舌头,再次补充道。 【这个图案,看起来有点怪,和我肤色不搭呢。我是不是能试着把你消化掉,然后抹除它?】 在双重威胁下,那呼号声彻底在择明脑海中沉寂。 87 堕梦的声音是shh!-03 那个孩子…… [小心, 千万小心] [小心魔神安格与它的不死爪牙] [别让它们知道你的名字] [别让它们看见你的样子] [如果它看见你,如果它呼唤你] [不要注视,不要应声] [一旦你回答, 一旦你回望] [它会跟随你直到梦中, 直到阿卡夏的悲剧之夜再临……] 锯齿边缘的木屑坠落,笔直插入书缝, 不偏不倚停在读完的那行字旁。这样的巧合不可多见,切斯特因此走神,挨了白须老头一板子。 “心思不定,破绽百出。切斯特·福恩,你想成为那群魔猪的下一个口粮吗?” 软树枝一敲不疼,但脑袋里嗡嗡响, 切斯特捂住头顶,短棕发扎得他手掌生疼。 他扬起脸,不服气地回嘴。 “干吗啊死老头,现在是大白天, 哪会有魔怪出没。” 话音刚落老者重挥木棍,风声簌簌, 男孩眼疾手快举起厚书, 及时挡下一击。 “老朽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时刻都不能放松警惕!现在你倒吐出来了?臭小鬼,长了一张光会吃的嘴。” “好了啦, 那我吃回去还不行吗。” “还敢跟老朽犟?” “我没有啊, 实话实说而已。牙齿掉光的干尸老头。” “你、你——” 狭窄马车因两人争吵轻晃,车窗被人轻敲, 叫停这场幼稚的老少战争。 切斯特主动推开窗,一张臭脸顿时晴转多云。 那是名体格健硕的男人,骑着黑马银白铠甲覆身, 头盔下的脸气宇不凡,青绿色双眼坚毅而深邃。 “阿尔菲先生,出什么事了么?”他开口,声如洪钟激荡心神,仿佛是驱赶邪恶的战斗号角。 男孩不由得一抖,两眼发亮道。 “真不愧是白金使徒!使徒大人,求您收我为弟子——” 话未说完老者已将他一推,自己探出头解释道。 “使徒阁下,刚刚只是我跟我学生无关紧要地争论而已,切斯特这小子近日愈发顽劣,抱歉吵到您,希望没耽误大家行程。” “旅途漫长危机四伏,小孩子会闹脾气是常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放弃希望,大家互相扶持,我会一路护送所有人到阿卡夏城。” “是的,是的,还请您接下来多多关照……” 人被挤在角落,嘴□□枯手掌堵住,切斯特白眼翻上天。直到白金使徒离开车窗,他都没能再和偶像多说一句话。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当初我怎么就收了你做徒弟。”阿尔菲不满一瞪,哼气吹起几缕胡须。 ——因为你欠我钱不还,我追你跑出城外结果全城人死光了啊! ——还说免费收我当弟子赔偿,半个月就给我看儿童绘本? 切斯特愤愤不平,阻止自己想将心里话狂喷的冲动,为转移注意,他挪至另一侧观赏窗外景色。 十天前他还是父母双全,无忧无虑的十岁男孩,日常是抓鱼上树,准备接手家里的牧场,平凡也圆满的未来。 这样的未来,被一场魔怪袭击彻底粉碎。 他是幸运也不幸的一员,那天晚上替母亲跑腿,偶遇自称‘大法师’的怪老头要给他表演,他被蒙上眼睛转了三圈,发觉不对时口袋已空荡荡。 十五纳尔币可是笔巨款,他追这老头直到城外,在一阵寒冷狂风中昏厥。 再醒来时,身边只有那老头,对方遗憾地告诉他全城覆灭的消息。 那座千人城邦一夜之间被冻结成冰山,没有活物生还。 后来他便跟着阿尔菲老头穿行危险暗域,躲避野兽和传说中的魔怪,成日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三天前,终于遇上白金使徒为首的队伍。 护送队目的地为阿卡夏城,世间仅剩的安全乐园,亦是七百年前第一个惨遭毁灭的古城。 不同于他的家乡,阿卡夏城据传是整片地区直接消失,如被巨大生物啃咬,仅留一处平滑深坑,直达地底数百米处。 现在的阿卡夏则是由后人代代重建起来的。 “越来越多了,嘶……太活跃了……绝对不对劲,到底哪里有问题?”老头在座位上神神叨叨,对手里一只打开的破布袋说话。 暗暗骂句疯子,切斯特倒头闭眼就睡。这老头时常深更半夜说胡话,吵得他天天失眠。 马车颠簸,男孩睡得并不不安稳,感到车轮刹住他立刻睁眼爬起,神色慌张。 阿尔菲瞥来一眼,有意无意说道。 “有你想拜师的‘白金使徒大人’在,这附近不会有魔猪敢来送死的。旁边有河,快下去接水。” 话不像安慰,切斯特却渐渐定下心,沉默着拿起水壶。 五十多人的幸存者长队,他们的车在末尾,正好挨着平缓河堤。 才睡醒难免犯晕,切斯特晃晃悠悠下到河边,趴在大石块上接水。 水流潺潺,清澈映底,他盯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倒影,仿佛看到抹不祥血色。 男孩困惑揉揉眼,顺上游望去忽然浑身一凉。 殷红鲜血混进河流,稀薄可仍旧刺目,它的源头就在对岸上方,十几步远的灌木处。 那隐约有道模糊黑影,趴伏翠色青草中。 “血、有血,那有个、啊——” 惊恐过度,切斯特手滑翻进河中,更倒霉地踩进淤泥连灌几大口水。 在他以为自己要溺死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他提起,把他放回平地。 白金使徒手执骑枪,确认男孩安全后一个箭步跨至对岸,沿着血来的方向冲去。 切斯特站稳赶走惊恐,咬咬牙趟过河。他想近距离观察白金使徒斩杀魔怪,想学习如何让自己英勇无畏。 然后,让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永远不会再出现。 顺利追到对岸,急迫的切斯特放慢了脚步。 只见使徒单膝跪在岸边,一动不动,紧握武器但置于平地。那件银灰斗篷宽且长,完全遮住前方。 切斯特小心翼翼靠近,看清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连退数步。 地上竟趴着只瘦骨嶙峋,土灰色的生物。 不,那应该是人,但因异常弯折的关节,似烂水果发黑的十指,还有那布满血痂的脸孔,任谁都无法将之与人类联系。 “这家伙还活着吗?”切斯特忐忑问道。 使徒没立即答复,两眼锐利如鹰隼,向外寸寸扫视。 观察草地上的痕迹,泥沙里的血渍,他还原出大致经过眉头深皱。 “他是自己一点点爬过来的。”男人重新蹲下,轻轻托起一只小手拔掉上面的吸血虫,“在手脚都不能使用,内脏重伤,随时会休克死亡的情况下……坚持了三天,不,四五天左右。” 河流是干净水源,在这饿了就啃草根和掉落的野果,夜间用枝叶遮挡身躯,勉强躲避危险的野生动物。一个年幼孩童能为求生做到这地步,男人不禁肃然起敬,他当即作出决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救这孩子一命。 “切斯特,你过来帮我照看下他,我先到里面查看情况。说不定还有其余幸存者。” 冷不防被指名,切斯特陷入矛盾情绪。 能帮上白金使徒是好,可他着实不敢接近那不像人的家伙。 几番踌躇,他还是走上前。 然而一旦靠近,难以忍受的怪味扑面,他连忙双手捂住口鼻,可怜的眼睛熏得刺痛。 这股味道他认得。 是只有尸骸才会散发,象征死亡与腐朽,人们天生抵触的气味。 隐隐作呕头皮发麻蹲下,切斯特反复移开视线又转回,胡思乱想。 这‘死尸’侧着脑袋朝向他,原先半边身子浸水,干的地方结块,湿的粘成布条。 血痂泥土糊满脸,却遮不住嘴边裂痕。 或许稍微一扯这下巴就直接卸了。切斯特看着对方嘴角两道最长的裂痕,胸口发闷地想。 换做是他的话,他绝对坚持不了几分钟,也绝不会有如此平静安宁的眼神。 眼神? 切斯特后知后觉,一屁股坐倒,如丢魂僵在原地。 起初是因为被吓到。在他心里,他已认定对方是濒死边缘,好比他家牧场里的老牛,铁锤砸下后痛苦闭眼,不再回归劳碌现世。 但这人却选择回来了。 琥珀色的眼珠,镶嵌眼眶的甘蜜琼脂,色泽略浅有点像失明,可盲人做不到这样专注地凝望。 “你……你醒了啊。” 说出傻话,切斯特轻拍脸颊改口。 “你放心,我们是跟着一位使徒大人的迁徙队,是来帮你的。你能说话吗?” 见人发黑的手指动了动,切斯特再次拍脑门。 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说话才怪! “那你先别说话,眨眼回答我吧。眨两下代表‘是或好’,一下就‘不是’。” 对方眨一下。 切斯特莫名欣喜,朝前挪动几厘开始打探。 “你是从魔怪袭击里逃出来的么?” “啊,真不容易。那除了你,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啊……” 切斯特有来有回问出大概,到后来已习惯气味,尝试帮患者简单处理伤口,白金使徒也终于走出森林,遗憾地宣布这片暗域再无生还者。 森林后那片荒原的景象触目惊心,称之另一场‘阿卡夏悲剧’都不为过。 而这也说明周围存在强大且残暴的敌人,容不得他们逗留。 于是怀着沉重不安的心情,整支迁徙队再度启程。 那唯一获救的可怜孩子荣获最高待遇,竟由白金使徒亲自照顾,睡在最宽敞平稳的车中。 夜间队伍照旧前行,两侧跟着低阶使徒守护。 旅途枯燥乏味,几名年轻使徒为驱逐睡意,忍不住交谈起来。 “那样子恐怕真没救了。外伤治愈都难说,他好像连声带都毁了。” “是啊,就算侥幸保住一命,说不了话也算废掉余生。” “但进到阿卡夏,废不废其实无所谓,反正有莱维大人在。” “或许能让莱维大人帮那孩子治疗?” “啧,你想什么呢。莱维大人的力量,怎么能用在他这种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难民身上。那纯粹是浪费。” 即便有意控制音量,车内‘平平无奇’的难民男孩听得一清二楚。 【我好像被当成不可回收的废品了呢,Z】 择明心里笑道。 【Z:是的,主人】 【这种情况连你也来说我的风凉话呀】 【Z:我如实回答而已,主人。还请您注意休息养伤】 大概因为吞吃了一只魔神,他不眠不休在荒野挨过五天,精神与身体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但无法入眠还得拜那魔神所赐。 清醒时,在他脑中低语呼号,像条鲶鱼上蹿下跳给他找不快。 稍微有点困意,便换一种方式反复偷袭,试图逃离他的身躯。 就比如现在。 盖在他身上的柔软羊毛毯耸起,原因在于游走全身血管的藤根。 ‘你很想吃吧?’ 那魔音开始了。 ‘只要让我把这群人吃掉,你的身体不会再疼’ ‘你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 ‘财富,权力,男人女人,所有……’ 以往混杂的声线在这时突出一种,狡诈的尖嗓门。 对如何折磨蛊惑人类,它有着百分之百自信,满意感受男孩眼皮颤动,深深吸气。 然后打了个哈欠,无事发生。 【今天有床躺,我想我终于能舒服的做个好梦了。多谢你为我唱摇篮曲,先生】 【Z,你要多学着点哦】 【Z:请容许我拒绝,主人】 只有他们三个意识交织的维度,如同一间绝对隐秘的聊天室。而屋里,择明正欢快大笑,他果真眼一闭,轻松无比地睡着。 仿佛持续骚|扰他五天的呢喃杂音对他毫无作用。 失败来得毫无征兆,毛毯瞬间平扁,重新罩住阖眼入睡的男孩。 呼声仍未停止,试探着另一听众。 但音浪才起,听众就先掀桌走人。 【Z:再一次提示,请保持安静,你的方法对我不会产生效果】 【Z:另一提示,车外是‘使徒’队伍,该世界内对你有压制作用的存在】 丢下这两句,所谓的‘聊天室’彻底变成一滩死水,徒留魔神孤零零错愕。 若是有身体,它正蠕动千万枝条,卷曲末端挠挠根部。 魔神不禁发出只有自己听到的质疑。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88 堕梦的声音是shh!-04 我会送你…… 青黄平原向东方延伸, 余辉勾勒山丘轮廓,沉睡的榛树林位于光影边界,色彩最是华丽的山坳。 养伤中的择明迷上这番景色, 每到队伍停歇,他都会倚靠车窗,一个人默默观赏。 半个月来在深眠与聆听外界中度过, 他补全了应有的信息, 像那落日勾勒出世界的大概轮廓。 以‘神代’为基底,存在神和魔,这类拥有绝对力量, 源于自然又超越自然的生命体。作为夹两者间的一分子, 人类却非敬小慎微的角色。 他们已会学习怎样接近‘神明’, 以便抵御甚至镇压‘邪魔’。 好比从前是在原野跪拜火种, 而今燃着蜡烛琢磨如何创造电灯。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种上进已全面普及。 七百年前, 那场阿卡夏悲剧发生,一代幸存者们领略到魔神的恐怖, 发觉人类渺小无助。关键是他们还意识到, 并不是所有时候, ‘神明’都会降世施以援手。 于是,首批钻研‘本源语言’的精英出现了。 他们认为, 同样诞生自世界,人类文明存在的时间却远不及神与魔,因此才会卡在不上不下, 相当尴尬的后来者位置。 人没有与天地共长的寿命,没有无坚不摧的肉|体与意志,那么唯有一种道路可选——极尽所能接触到世界的初始语言, 神魔曾共通的咒语。 那语言可让万物回应,做到赋予与支配,突破屏障限制,呼风唤雨。 尽管每代研究者穷尽一生也难以钻研透彻,甚至一无所获,然积沙成塔,积少成多,经过无数学者和世家努力,四百年前终于构成适用人类的体系,完善并沿用至今。 体系大致呈金字塔分布,顶尖属于极少数天赋异禀或晚年开窍的能人志士,多为世袭传承的法师家族,专攻一种本源语言,接受正统学习。 下方紧挨着术士,能称为自由学者,听起来略显散漫的头衔。 但出生于普通家庭,未经正统教学,他们天资不输世家,往往像个神迹,偶尔冒出一两名能超越塔尖的不凡者,开辟新的方向,创造意想不到的惊喜。 而术士之后即为使徒,结合了法师与最质朴的战士。 对本源语的掌握,使徒不及前两者,加强感官和力量却绰绰有余。使徒可谓是肉|体与精神上的双赢,威力使流窜暗域的魔怪也闻风丧胆。 他们常用的战斗方式,是用咒言在武器和自己身上附加效力,单枪匹马杀敌。 更卓越的使徒还会驾驭结界甚至额外的咒言辅助。 就譬如守护这支队伍的高墙,强大与温柔并济的白金使徒——洛伦佐。他会使用帮助人体自愈的咒言。 不过洛伦佐并非使徒原名,成为使徒的那天就必须抛弃真名,以防与魔怪交战时被揪住漏洞。 正面交锋输给了魔怪,下场同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无异。 说不定,还会遭到报复,惨烈加倍。 橘红霞光照进天窗,晒得人全身暖洋洋,放空思绪的择明在门开之前转过头。 洛伦佐背对落日,圣人般展开强壮双臂。 “我们离阿卡夏很近了。大家一致决定在这落脚一夜,现在湖水是暖的,我带你去洗下身体。” 对男人露出微笑,择明用手撑住床沿,刚前倾就被抱起。 “你现在不能有太多大动作,要注意些。” 靠着坚硬铠甲,择明听话地点点头。 经过洛伦佐治疗,他内伤恢复得七七八八,但骨折等外伤的痊愈不能一蹴而就,得由他自己复原,避免代偿后遗症。 队伍中,洛伦佐是绝对的焦点,因此他怀中小小一团,耷拉脑袋的失声男孩吸引足了目光。 随行医生诊断过,男孩声带破损严重,即便未来能开口,也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节。 庞大金字塔的底层,连一般人都能通过念诵特殊咒语自保,而他是无法踏足的可怜虫。虽然经过验证,书写心念皆有效力,但与亲口发声相比,微乎其微。 “使徒大人,您要带他去河边吗?我来帮忙吧。”切斯特突然冒出来,跟在一旁满眼期待。 看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切斯特朝气蓬勃也不抗拒接触,洛伦佐默许。 说不准和切斯特多呆在一起玩耍,能早日帮男孩抚平伤痛哀愁。 湖泊旁满山丘的蓝桔梗盛开,沁人馨香自成一种魔力,冲淡旅途劳累。明明说来帮忙,切斯特光顾着摘花赏花,还是洛伦佐全程替手脚不便的择明清洗擦拭,最后将他放在草垛旁晒太阳。 随行人的衣物没有符合择明的尺寸,装进洛伦佐的长袍后,他仿佛又缩小两倍。 别说和他玩闹,切斯特碰都不敢碰。 思来想去,牧场出身的切斯特将桔梗编成一串花环。 “喏,送你了。” 沉默中得到两次眨眼,他将花冠按在对方头顶,撑着脑袋端详。 经过修养和清洗,哑巴男孩总算恢复人样,脸庞白净,乌发柔顺,唯独嘴巴周边留下肉色疤痕,像皮肤埋进了一只多腿生物。 队伍里一个三岁孩子被吓哭好几回,其他大人也对小哑巴指指点点。不是同情的那种。 思至此,切斯特用力点头。 “嗯!不错。”他煞有介事道,“你这样很好看了,虽然比起我还差一点吧,只要再长高点,多长点肉,我第一美男的称号不保了。” 为回馈男孩的好意,择明笑了笑,伸出两手。 起初一枚圆滑石子在他左掌心,右手空荡荡,接着他握拳翻过来,朝男孩眨眼示意。 “你的意思是……叫我猜石头在哪里吗?” 得到肯定回答,切斯特毫不犹豫指向左手。 然而手翻转摊开,左边什么都没有,石子在右边。 “这是怎么回事?”切斯特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不信邪的他立马在下一轮选择右手。 岂料右手并无石子踪影,好好躺在左手里。 切斯特小脑袋罢工,愣是说不出话。 半晌他一拍大腿跳起。 “不对,肯定是你动了手脚,两只手都有石头。你双手同时打开给我看!” 择明布有裂痕的嘴扩大微笑弧度,他如愿展平双手。 什么都没有。 “这、这——” 趁男孩没反应过来,择明手探向左耳,轻打响指。 再收手,不翼而飞的圆石好好夹在他两指间。 震撼不足以形容切斯特的心情,他抓头发扯疼头皮,第一次在饭点狂奔找上‘老师’阿尔菲,不是去叫吃饭。 “老头!老头你快听我说,那小哑巴他、他——” 阿尔菲脸埋在布袋口,被打扰到扬起脸怒吼。 “给我闭嘴小白眼狼!我忙着呢!” “不是,你听我说。之前使徒大人救得小哑巴,他会变东西,把东西变没又拿出来,就像法师!这样,啪的一下又取出来,就这块石头。” 瞅着弟子丰富的肢体语言,老者甩甩手打发对方道。 “瞎扯,他不可能有那种支配等级的力量,能叭叭叭叫不错了,无非是欺骗术之类三脚猫伎俩,唬你玩的。现在给我滚出去,别妨碍我。” 阿尔菲骂骂咧咧,笃定小哑巴的无用。 可喜可贺,有一人与他持相同想法。 蛰伏择明体内,那名魔神多日来学会安静。 它尽可能观察着将他收服的男孩,以及男孩体内另一个古怪存在。 不,它不承认自己是被收服的。 当时是它大意,竟将男孩带入里界,离它本我最近,也是离封印最近的地带。 就算这男孩不知怎么学会将封印转移,学会它的本源语,就算他后来表现得比魔神恐怖,一顿威慑住它,它也绝不承认是自己输给这弱不禁风,连他同类都嫌弃的小鸡崽。 趾高气昂说服自己,晚餐时间它又开始死缠烂打。 ‘喂,小孩,你想不想要比那蹩脚魔术更好玩的能力’ ‘你不用做什么,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借给你’ 彼时择明正安静扮演过家家玩偶,等待洛伦佐的投喂。 他含着玉米糊,深思熟虑后婉拒。 【但是抱歉呢,先生。我不知道我的名字】 魔神顿住了。它感知得到,对方说的是实话。 【而且,为什么我要您的能力呢?我能帮您完成什么吗?】 ‘呵……’ 听择明阿谀奉承,魔神哂笑,只觉得讽刺。 ‘你果然不是一般小鬼,不但对我的声音免疫,竟然想套我的话’ ‘还有和你狼狈为奸的那个家伙,你恬不知耻的奴仆’ 择明扬起脸给男人擦嘴,配合着篝火暖光犯困,睡眼朦胧。 【先生,Z可不是在下的奴隶呢】 脑中又传来一声嗤笑。 ‘不是那怎么称呼你‘主人’,听你差遣’ 【这个嘛……得您自己去问它了呢】 多次被系统无视,魔神当即想否决。 可‘秘密聊天室’里,它快不过系统。 【Z:请允许我拒绝回答,主人。另外,请问您准备何时探查记录,您的条件已经符合了】 同样是成为魔神的容器,但如今的他却是按先容纳封印,再装入魔神的顺序承载。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精神相连。 这便意味着,他能查看原本魔神将他杀死占有身体后的记录,无需再像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宛如新生儿般重头体验,成长着融入世界。 躺在马车里的择明闭眼,两侧嘴角的裂痕仍在替他微笑。 在意识里不出声,便没有可辨别情绪的特征。即便如此,系统在片刻后说道。 【Z:我明白了,主人。等您确认需要探查的时候】 【多谢,Z,比起上回你让人讨厌的部分稍微减弱了点呢】 聆听他们奇怪的对话,魔神产生郁闷的心情。而自认毫无破绽的它,终于在同一人手上栽了第二回。 【那么,先生】 【您还没回答我呢,您希望我帮您完成什么吗?】 那语调不及平时轻快,也不似成年男人低沉。 有个由高到底,由重至轻的变化坡度,说不出的惬意,仿佛下一秒就能让人倒入床中安眠。无论噩梦好梦,来者不拒。 ‘阿卡夏悲剧,那个莱维·拉法叶……’ 发觉自己下意识答出声,魔神立即冷哼。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大发慈悲告诉你’ ‘我们安格大人忠贞不渝的奴仆’ ‘安格大人战无不胜的兵器’ ‘必将莱维·拉法叶诛杀,再现阿卡夏悲剧’ 又一次听到那名字,却和人们敬仰崇拜的口吻不同,择明不禁鼓励道。 【还剩两天旅程您就能进入阿卡夏城,实现您的愿望了呢】 魔神难得泄了气,愤恨指责。 ‘可笑,因为你,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是它圆满占据容器身体,它早就成功潜入城里,将该死的莱维大卸八块。 再不济,它和所有同伴一样,用自己持有的那部分本源语跨越表界限制,将他狠狠折磨,逼成疯子。 现在男孩不动它哪都去不了,连使用力量也同理。 【恕我冒昧一问,为什么您对莱维阁下如此记恨呢?】 ‘呵……’ 魔神的笑再度鄙夷。 ‘他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天生掌握本源语言的人类’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感到困扰呢】 ‘我不需要你理解’ 恶狠狠说完,魔神准备闭嘴。它不知不觉透露太多,这种感觉令它不安。 不安。 它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就算对莱维·拉法叶,它也只是听从安格大人传达的指令,体会那恨之入骨的杀意。 【那么,我们今晚去看看他吗?】 魔神没再出声。 它并非想置之不理,相反,它继不安后品味出了难以置信。 夜渐深沉,马车外凉风习习,湖边边萤火闪烁,这番美景在择明眼中却是天差地别。 他正行走在山岗上。 更准确的说,是他的意识。 犹如做梦畅通无阻,速度亦不似寻常状态,他仅用数分钟抵达阿卡夏城,停在一处高塔门前。 莱维·拉法叶就在顶层。 但再往前,路径被暗绿色的光芒阻挡,他不能再前进了。 ‘真是狡猾!’魔神控诉着设阵的法师,遗憾今夜不能取莱维的首级。 ‘喂,快点回去了,不然别人也会发觉你的’ 它催促静静伫立的择明,不理解他仰望时眸中闪烁的光芒。 直到对方突然俯身朝大门鞠躬,将一枝蓝桔梗置于石板上。 “阁下……” “我会送您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您用花淹没。” 声音确实传出里界,却没引起法阵反应,满心震撼的魔神与择明同时回归马车,苏醒后彻底离开里界。 它也就看不到高塔顶层,垂挂层层纱帐的床上,它想方设法接近的莱维·拉法叶,一名孱弱的盲人少年睁开了眼。 少年费力坐起,银色长发如瀑披散,他朝前伸出右手,纤细五指一握。 蓝色桔梗花,附着晶莹露水。 如此美丽。 茫然而惊喜地观望四周,莱维捂着心口。因为稍微喘快几口气,他身体就支撑不住了。 “谁……” 他声若蚊蝇呼唤着。 “你是谁?” 89 堕梦的声音是shh!-05 发梢沾染…… “赛——伦——斯?” 切斯特紧盯沙地上的名字, 又流利念了一遍。 “赛伦斯,你是说这是你的名字吗?”他蹲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那笑眯眯的哑巴男孩。 对方手执拐杖代笔,继续写出歪歪扭扭的文字。 [我自己取的, 就在最近] 因为捏笔的指头无力, 字与字之间有粘连和错位, 但笔锋平稳顺滑弥补了体感上的缺陷。就和受袭后被蹂||躏得乱七八糟, 却依旧坚韧温良的书写者一样。 切斯特再低头, 新一行文字又出现了。 [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只好擅自做主] “这样啊……” 赛伦斯。 意为无声,与小哑巴十分贴切。 切斯特闭上嘴,唏嘘不已。 同为魔怪的受害者,他对灾难的印象其实极为浅薄, 就只有覆盖满城的冰山, 迷迷糊糊永远的告别家人故乡, 踏上一段不知前路的旅程。 可每到万籁俱寂的夜间, 他一人蜷缩毯中, 活跃的思绪便与他做对, 不断放大那份模糊却与日俱增的哀恸。他恨不得谁偷走那段记忆, 好让他回到从前,那段真正无忧无虑的时光。 失忆的小哑巴,大抵是目睹非忘不可的惨剧吧。 正纷扰缠心,切斯特最大的麻烦找上门。 “切斯特·福恩!” “你这臭小子, 叫你去拿昨夜点燃今早刚熄灭的木炭, 你跑哪里去了!” 闻声暗道不好,切斯特左看右看,最后翻过择明背靠的柴堆, 一溜烟滑下山坡。 他前脚刚跑没影,老者阿尔菲气汹汹杀到。 先是眼神凌厉环顾,而后低头映入那张惨不忍睹的小脸,随即目光下移,飞速浏览地面上的文字。 “好哇,怪不得那臭小鬼半天没回来。原来留这陪你偷懒呢,不求上进的家伙!”阿尔菲用力捋了把胡子,咒骂一句便作势要走,放弃追究。 好歹是洛伦佐看顾的哑巴,他一外人无权教训。 木棍在柴堆上轻敲三下,清脆声让阿尔菲止步扭头。 对这并不亲切的老者,择明努力撑起身鞠躬。 然后他指向几步外石头堆成的圆圈。中间就是快熄灭的木炭,冒着灰烟,火星微闪。 “噢,你倒是靠谱。”阿尔菲神色缓和几分。 老者用灰布兜起一把木炭,发现手掌沾灰,那点吹毛求疵的坏心情窜上来了。 又是在他满腹不爽时,哑巴拄着拐杖,吃力递来一块洁白手绢,边角绣有飞鹰花纹。这是白金使徒给的。 男孩琥珀色的眼眸灵动,盛有比常人内敛但更为丰富的情愫。 与之长久对视,仿佛沉入无法拒绝的柔声,殿中吟咏的圣歌。 ‘如您不介意,还请用吧’ 哑巴用眼睛对他说道。 手已缓缓伸出,一眨眼,阿尔菲执拗压住右臂。 “老朽没有死皮赖脸拿用别人东西的癖好,你自个留着,等进了城你比我更需要它。说不定,能靠它换个好住处。” 白金使徒经手的东西,哪怕是条破布也能被人们疯狂争抢,奉为神物。 老者不再留恋,迈开腿却一步三回头。走到自己马车旁时,他躲在门板后观望柴堆旁的小黑点。 洛伦佐带队巡查,切斯特逃之夭夭,周围再无一人靠近男孩。 哑巴好似那堆石头,无言地驻守这片潮湿青草地,与奶白野花相依为命。 阿尔菲想着沙地上的字,扯扯鬓角茂盛的灰发。他眼珠咕噜噜转,突然改了主意。 老者原路折返时,择明正忘我注视一只黄粉蝶扑闪翻飞。 人影蝶影不约而同停在他拐杖上。 再次对视,阿尔菲拂衣席地而坐。他指向地上的名字,咧嘴笑道。 “小孩,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择明点头。 “啧啧啧,不得了哟。该说你是胆大包天,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纯粹傻得冒泡……” 老者沉浸式评头论足,用其弟子切斯特的话来说,是黑心无赖老疯子‘又发癫了’。 结束一轮自语,阿尔菲才正式与择明对话。 “名字的作用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是图方便叫的话,‘牛粪’、‘泥巴’等等,凡能想到的什么都成,然而不管什么,一旦接受,你就得背负起它的重量包括罪责,沿它指向前进。太贪心自傲……无需等魔猪出手,你会先被自己身上的东西压垮。” “你给自己起名‘赛伦斯’,你准备好承担了么?” “那重量不止来自别人,还有魔猪们,钟爱隐居的混账古神,路边躺着的石头,河里流的水。是这整个世界的‘阿卡夏’,根源处不可抵抗的牵引力。”阿尔菲扬手抓握,攥起拳模仿那股蛮横拽力。 他这样神神叨叨,有时连洛伦佐也一知半解,装作听懂地应和。而他也早已习惯被视作另类。 却不想,今天这男孩看着他点头,沙沙写道。 [因为原始的统一语言不曾与新生代割裂,只是作为绝对顶端,也是发源根系,暂时隔绝于无人企及的高处] [而既有本源,那多种语言的深层存在互通性] [能够彼此影响,同时也有追溯回源的可能] [石头与石头对话,流水只会回应流水,但它们只是听不懂其他语言,难以做出回应,并非听不见] [所以,本质通过‘语言’扼杀人们的魔怪才可怕啊] …… 仿佛受阿尔菲感染,不能说话的择明以笔代劳,写出令在场两名‘听众’心惊肉跳的文字。 听众其一,阿尔菲目瞪口呆,失去支撑端庄的力量。他岔开腿歪斜着坐,姿态不是很雅观。 听众其二,藏匿择明体|内的魔神,它正嘶嘶呼叫激动地否决。 ‘不可能,你一个人类小鬼怎么会理解’ ‘胡说八道,肯定是胡说八道!’ 它越是急得跳脚,越衬得择明气定神闲。 【先生,您怎么能说我在胡说八道呢?我是有好好听您的指点,猜测出来的呀】 为什么这世界的人类不惜堵上一代代的心血时光,仅为抓住一种虚无缥缈,甚至永远碰不到的东西。 为什么使徒都忌讳并弃用真名,为什么魔神之前不依不挠蛊惑他,想得到他的姓名。 因为正如一众法师使徒遵从的金字塔体系,从古至今的语言亦有孰高孰低,孰强孰弱的划分。 最高即是本源语言,它绝非为日常攀谈交流所用的词句。或许,它连固定形态都没有。 那是在与整个世界对话,让世界听到并做出回应。 而本源往下分叉交织,延伸且囊括万物万事。 【人有人的语言,您有独属的发音。但说到底,大家是同一谱系的变奏曲】 水,石头,星星,人类,魔神。这些总集合各自说着一样或相近的话,是首完整乐曲。 那么,音符则是其中每一相异个体,能够体会其他旋律。 魔神残杀人类,有时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即用与人类不相容却能被听见的语言侵扰。在意识层面戕害神智,在现实层面摧|残肉|身。 然而针对意志上的强者,得先找出他在世间绝无仅有的位点。 即他自己独一无二,已作为某一‘音符’刻入世界的名字。 改换姓名,改换面貌,都逃不出定位。那是跟着人自身的。 【毕竟连石头都有‘河边缺角的那块’,‘湖底长青苔的’区分呢】 择明对噤若寒蝉的魔神调侃,拐杖放平腿上,终于停止书写。 【您想得到我的名字,再尝试用您的语言不断求得本源语的呼应,让我精神失常,让我去死,让我消失……总之,是您想要实现的任何状况】 【简直像求诅咒一般呢,好可怕啊】 可怕的到底是谁? 被制服以来第一次,魔神在无形空间内蜷缩,不敢吱声。 若说出这番话的是某个世家法师,流浪术士,它绝不大惊小怪。这些蝼蚁有的是法子学习,去参透坚持至今研究的奥义。 何况悟透彻又如何?根本威胁不到它。 人们学不会它的语言。 魔神的藤条有气无力耷拉,表情一定是灰败气馁的。 它不得不接受事实。 这男孩无师自通学会它的语言,借此在里界制服了它,现在又单凭自己的理解,说穿人类历经数百年才摸索出的真理。 何等可怖。 如果他没变成哑巴,那他绝对会是下一个莱维·拉法叶。 不,肯定会比莱维危险。 同样在心中惊骇感叹,久久回不了神,阿尔菲不似魔神提心吊胆。 他表现出符合年龄的举动,两手发抖,颤颤巍巍。 等来切斯特和洛伦佐后,他立马高喊。 “使徒大人!我这弟子送给您!”他把切斯特往前一推,唾沫星子四溅,“只求您把这孩子交换给我,我照顾他收他为徒,是我从今往后唯一的徒弟,视若亲子!” 他指着诧异眨眼的择明。 “啊?你在说什么呢,死老头。”切斯特站定,拔高声音反问,“你当我是皮球吗?踢来踢去的。还有,你肯定没问过他同不同意!” 尽管拜师白金使徒是他毕生所愿,可这荒唐流程,他绝不赞同。 洛伦佐的惊讶不输切斯特,他沉默一扬眉,转而看向小哑巴那张瘦削瓜子脸。 身穿长袍的男孩,如羊羔般带着孺慕之情回望他,那对琥珀珠子里满是信赖与依恋。 于是按一路潜移默化的抉择,他将男孩抱起。 “感谢阿尔菲先生您的好意,不过在这孩子跟我回城之前,我暂时不会把他交给谁。至于您的弟子,我想就算是我,也无权强迫他人意愿。” 切斯特:“啊……” 这会儿切斯特切身体会到了‘悔不当初’。 早知他先答应了! 阿尔菲:“可是阁下,请您听我说——” 洛伦佐抬起一手,打断老者的不依不饶。他沉声道。 “明天,我希望先带他向大长老求那个机会……” 未说出的后话,三人心知肚明。 那是求得觐见莱维大人的机会。 “啧,但你有把握么。”阿尔菲不禁阴阳怪气起来,“我敢说,你还没见到什么大长老,就先被门口的小喽啰轰出去了。你自己搞个半残进去,成功率都比你带他去高。他们不会同意治疗这小哑巴的。” 洛伦佐不语,点头以示告别抱着男孩离去。 谁都没有他清楚,见莱维大人一面,并求得‘奇迹’的机会到底多难。 可他还是想争取一次。 晚餐后安顿好男孩,洛伦佐脸紧绷欲要轻拍对方脑袋。他本想以这种方式给予安慰,结果莫名僵持着,没有动作。 令他意外的是,小哑巴主动偏过头,对准他掌心蜻蜓点水地一贴。 宛如平时寡言偶尔深情的父亲,洛伦佐不自觉弯起嘴角,安心完成了摸头任务。 “好好休息,之后的一切交给我。” 这位心事重重老父亲却不知,当男孩睡下后,他的意识跟着梦境行走山川,在比现实昏暗的里界前行,直达阿卡夏城中心,那座巍峨高塔前。 择明环顾四周,慢悠悠改换方位。 今夜的莱维不在塔顶。 漫步雅致花园,穿过宏伟建筑,他来到一座神圣殿宇的门廊下。 卡住他的是和塔门口一样的绿光法阵。 他只能远远看着莱维在殿中移动。 银发少年是坐在轮椅上的,由名红衣老者将他推到一张简易床铺前。 床边围着不少人,他们穿金戴银,想来地位不凡。 然而一见到轮椅中的少年,他们齐刷刷跪下,仔细听还有谁在低声啜泣。 那名红衣老者轻叹道。 “这是兰伯特家的长子,艾瑞克·兰伯特。他外出修行,谁料回程路上惨遭埋伏,现在就剩一口气了……” “请不要担心。” 莱维的声音比羽毛飘落还轻,但所有人,包括在殿外的择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向床上浑身鲜血的青年伸手,眼眸半阖。 “艾瑞克·兰伯特,你已经没事了,快起来和家人欢聚吧。” 那变化,是无法用任何常理解释的过程。 在短到无法计量的时间里,将死青年伤势痊愈,甚至连他残破的衣裳,断裂的长剑,统统恢复如初。 那青年下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触碰胸口。他的致命伤所在。 这一幕犹如触及无形开关,跪伏少年的人群感激涕零,各种声音瞬间交织成片,说不尽他们心中的感激。 但莱维却等不到他们说完了。 他脱力靠着椅背,强忍一阵阵锥心疼痛,冷汗浸透薄衣。即便如此,他还在坚持微笑,替这个家庭的孩子失而复得而高兴。 “我带您回去休息吧。” 听到红衣老者声音,莱维点头。 轮椅推出大殿,他忍耐不住皱眉,咬唇阻止痛呼涌出。 ‘请安睡吧,莱维阁下’ 第一句呢喃仿佛卷在风流中,同时送来清幽花香。 莱维松了咬唇力道,他拼命想让自己清醒,好分辨这是否是他疼昏头产生的幻觉。 可那温柔嗓音如琼津低回,不给他反抗余地。 ‘在我为您日复一日祈求的漫山花海处’ ‘没有痛苦,没有负担’ ‘只为您献上的美梦……’ 理智叫他警惕,远离这反常的声音。 在这之前,他已经历太多不怀好意的相遇了。 所有人,包括长老伯伯都日复一日告诫他,不要去外面,不要接触太多的人。这样他才是安全的,不受恶者和魔神侵害。 可是,那盛着露水的桔梗美得让他心碎。 在他模糊的,仅存脑海的‘视野’中,夜空群星随轨迹旋转,沿途洒下青柠色光辉。 谁在为他轻声哼唱,描绘塔外墙后的夏末之景。 塔门出现在远处,莱维双唇忽然抿成一条线,指甲抠进扶手。 他不想这么早进去。 奈何红衣长老察觉不到他的变化,照旧和侍者将他送回床上。 柔软温暖,但只有他一个人的木床,宛如开放式的棺材,等待他哪日合眼后永眠。 半晌四周回归寂静,莱维已睡意全无。 他心口在疼,但没有刚才严重了。 “你……是真的……存在的吗?请回答我。”他如溺亡之人,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 出于矛盾的期待和失落,他强行睁大看不见的双目。 纱帐顶棚落在眼底,却是另一番景色。 在他甚少踏足的晴岚花园里,那道身影无法辨别性别年龄,唯独优雅行礼的姿态,摘花递来的动作,清晰烙印。 莱维手探出被褥,凭空握住花枝。 两朵鹅黄蔷薇,挨着同根嫩枝绽放。它们就躺在他掌心,笑容可掬。他细细抚摸花蕊花瓣,捧到鼻前迎香轻嗅。 “我会向你立下誓约,我将永远对你微笑……” 他背诵起曾经看过的书卷,是吟游诗人为黄蔷薇谱写的短歌。 没有什么华丽辞藻,没有技巧含量可言,但他格外喜欢。 “当我与你分别,我深深思念着你。” “我在每一个梦里呼唤你的名字。” “因为我……” 想要见你。 希望是在明天,后天,所有分割自永恒的每一日夜。 若有若无的声音早已消散,花香溢满空间。 距阿卡夏城邦的最近平原处,护送队驻扎的营地里,睡眠中的择明避开洛伦佐,含笑侧过脸。 【这可怎么办好呢,先生。莱维阁下在邀请我们去做客了】 这一天经历种种起伏,魔神已如晒焉的树苗,无精打采。 ‘你自己做主呗,反正我干涉不了你’ 【请别这么说,没有您的引荐和相助,我哪里有跟莱维阁下会面的资格】 魔神冷冷假笑,但发出的声音充满不甘和忌惮。为最后毫无意义的挽尊,他没好气警告道。 ‘那使徒可是准备明天就带你进去见他们的,你最好别暴露出我,不然他们会当场把你烧成灰烬’ 【是吗?听起来好危险啊,那么我千万小心别让他们烧到您】 腔调故作恐慌,惹人怄气,又听魔神狂嗥着它的古语,择明没忍住捂嘴,他在毛毯里颤了一下,吞咽发自肺腑的笑。 明天的事,只有明天的我能向我讲述了呢。他再入睡前如此调侃道。 90 堕梦的声音是shh!-06 轻声细语…… 阿卡夏城。美丽繁华, 如一朵卡萨布兰卡盛开在原野中心的圣域。 为祭奠七百年前的惨剧,城邦外建圆形白墙,刻有巨大的纪念雕塑, 另设七个出口, 与祈福桥相连横跨护城河流。 沿途见惯荒野幽林, 探出车窗的切斯特一时因洁白浮雕晃眼, 为宽敞大道合不拢嘴。 通过三道卡口的检查,队伍才踏进城中。 车顶飞鹰旗帜飘扬, 使徒列队整齐前行。一行长龙前端, 洛伦佐的银白铠甲映光生辉, 他单手执一柄两人高的骑枪, 英勇神武恍若太阳神子。 他的出现令左右两侧路人停步,自发向他跪地行礼, 年幼孩童伸长脖子好奇跟跑,稍长些的少男少女则探出车窗,崇敬抛下鲜花。若单独出行, 难免要遭热情百姓围堵, 被送满怀礼物。 这待遇,比大法师巡游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是离寻常老百姓最近的救命恩人呢, 出生入死找幸存者,凡有魔猪现世,第一个就得他们登场。”阿尔菲听着欢呼嘟哝, “当然,死的也快。” 一旁切斯特正沉浸盛况,无语回道。 “别乌鸦嘴,死老头。” “老朽有说错吗?”阿尔菲不以为意,扎紧他不离身的破布袋, “你看到的使徒是强,但和正统法师一比终究是花架子,碰上支配等级的魔猪只有送命的份。嗯——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呢。” 话糙理不糙,切斯特放弃辩论。他又犹豫着问。 “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你怎么总是把魔怪叫成……魔猪。” “不关你臭小子的事,去去去。与其想这,你不如琢磨琢磨怎么让洛伦佐阁下收你呢,你比起老朽未来的宝贝徒弟,啧啧,差得远了。” 阿尔菲不冷不热摆手,满心满眼都是他想收的那名宝贝徒弟。 而这名徒弟赛伦斯,即择明正靠车窗白日做梦。 外人看来他裹在毯中沉睡,一动不动。 可在里界他漫步半空,悠哉地俯瞰城邦全景。 “虽不及表界鲜活缤纷,但在里界散心倒别有一番风味。”他由衷赞叹。 如他所言,眼前天地如乌云遮盖,浓雾弥漫,不仅事物褪去明艳色彩,光线也变得暗淡。这点差别在夜间不明显。 闲来无事就借助魔神力量穿梭双界,继本源语系之后,他已厘清表里概念。 同一时空下的不同状态,好比光与影,肉|体与意识,紧密相连且共生的双方。 但里界更像是表界的投映,保留现实虚影却不受现实法则约束,好比世界的梦境。 而以世界之梦为底色,掌握力量的人还能额外编织自己的‘梦’。就比如现在烦懑不已的魔神。 ‘真佩服你的不怕死,敢在阿卡夏城用我的力量乱逛,你是生怕那些‘秃鹫’找不到你吗’ 魔神仿佛就在人耳边唠叨。 择明莞尔,轻踮脚尖。他无重量的意识身体飞跃钟楼,落在风向标旁。 一群白鸽梳理羽毛,没察觉他的存在。 他探出手靠近,并反问道。 “这么说,您很强大吗?我听阿尔菲先生提到过,阿卡夏拥有最严密,最顶级的凯尔特防阵。这座城抵得上一处‘千机要塞’,没有魔神胆敢踏足。” ‘呵,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安格大人手下数一数二的,若不是七百年前被那奸诈秃鹫骗进阵眼——’ 不知是第几次紧急刹车,魔神沉默片刻后爆发了。 ‘你到底要套我话到什么时候!’ ‘如果你是想借机向其他人类邀功,我劝你别痴心妄想!不然我就——’ 狠话放一半,魔神破罐破摔乱嚎起来。 它总觉得是这怪小孩用它的古语诱哄它,或像该死的莱维,利用本源语言轻易将它支配。 可若是如此,它哪有机会像现在耍赖撒泼。 “先生,喊太大声的话会被哪位优秀法师注意到哦。”择明包含善意地提醒,“您要不改成唱吧,我还没听过您唱歌呢。” 存在年岁以万计量的魔神,面对一名七岁稚童竟被捉弄折腾,毫无还手之力。 它恼羞成怒,无处发泄,猛然想起它现在的一名‘同类’。 ‘喂,那叫Z的。你什么时候被他骗来的?你忍得了他?’ 等待答复的时间很长,持续的寂静把魔神的问句变成了自语。 它不信邪地又道。 ‘你肯定在的吧,Z’ 为同胞肯耐着性子数数等,彻底激怒魔神的不是系统的无视,而是后来择明故意般的一句。 “Z,这位先生叫你哦。听到了别不回呀,多不礼貌。” 他话音刚落,系统冒了出来。 【Z:抱歉,主人】 “嗯?你该道歉的好像不是我哦,Z。” 【Z:抱歉,主人。我并无义务向您之外的对象答复】 “哎呀……” 巨钟敲响,白鸽群舞,魔神在它那一方小空间里气得嘴歪眼斜。 古朴钟声远扬,缓缓飘落地,洛伦佐的护送队也抵达西南角的安置区,专门提供给难民和幸存者的落脚处。 登记核实身份后,每户难民分得一所新房。 坚固又雅致的三层小屋,附有宽敞前后院,可容七八口人的大家庭活动。 住处有了,难民中的老幼病残则由工会负责,指定专人照顾。而有意愿工作的男女能到中介所求职,此外,每人每月还可领取一笔数额不小的救济金。 未来一切吃穿住行,都在这得到绝对的保障。 进到白漆小屋,切斯特亢奋得上下直窜,逛完几圈他冲出前院,没忘记找他的小伙伴。 “赛伦斯,你快来看!那爬到阁楼正好看得到训练场地!” 择明被洛伦佐交托阿尔菲照看,他拄着拐杖,蜗牛式挪步。那名老者不知跑哪去了。 见他这样,切斯特连忙小跑过来。 “哎你慢点!我扶你走。” 择明朝男孩点头,受人搀扶进了屋。 “屋子被提前整理过,你看,木柴劈好堆起来了,新鲜的食物就放在橱柜里,还有花!”切斯特喋喋不休地展示,取来窗台上的花瓶。 “好厉害,是刚摘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住进来?而且这些全是送我们的。” “你说,到底哪位大善人出的钱啊。” 男孩兴奋过头,全然忘记身边是个哑巴。不过在他反应过来前,阿尔菲跨进门替择明回答。 “还能是谁?那位众人膜拜的真正圣者,莱维·拉法叶呗。这整片区域都是他授意出资建的,因为他,工会和学院部也跟着参与进来。未来你想读书进修,和那群少爷小姐混一块,只要找位低阶法师帮你说句好话,问题解决。” 说话依旧尖酸,可阿尔菲难得神色正经,在前厅环视一周,嘴里嘀咕。 “不愧是那位莱维·拉法叶。这种程度的天然结界,就他做得到,一句话的事……” 切斯特不懂老者的胡诌,只是对圣者莱维大人的敬仰更上一层。 同时,他也担忧起朋友赛伦斯的‘新生机会’。 忐忑等到晌午,褪去铠甲战衣的洛伦佐终于登门。 身穿披风与大麦提袍,男人不再像骁勇善战的使徒,倒像个官职人员。而他来去匆匆,进门后带走择明乘马车直奔阿卡夏城中心——拉法叶庄园。 双手置于腿上攥紧,两眼死死注视前方。看着洛伦佐紧张的表现,择明不禁将小手一放,搭在对方肘部。 洛伦佐回神,面露歉意。 “等会儿你不用做什么,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乱碰东西。” “如果我向谁鞠躬,你记得马上照做。” “还有——” 刚嘱咐几句,洛伦佐微笑伸手,摸了摸男孩头顶。 “对于你我很放心,只是怕……” 不想给年幼孩子增添压力,男人就此打住。 花费一小时车程,马车驶达拉法叶庄园。 环形白墙高耸,宽广河流绕城,占地百亩的庄园俨然另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有着比外城更多的瞭望塔楼。 进来半小时,三分之二时间都在检查递交申请,就算领路人面貌俊美,说话讨喜,也难以抚平烦躁心情。 费力费时办好所有流程,饶是洛伦佐都散发着不悦冷意。 在庄园一直走来走去,他是成年人无所谓,跟他来的孩子伤势未愈,哪经得住折腾。 穿行最后的长廊,那名领路青年突然出声。 “因为卢恩学院的最高学府就在庄园里,所以防守森严,流程繁琐。更别提两位想见的,是那位大人。” 褐发青年转过脸,笑起时狭长双眼眯着,像极了一只狡黠狐狸。 “我们自然明白,感谢阁下一路帮忙打点。”洛伦佐立即应道。 “应该的。敢问使徒大人您这次是想……帮这位孩子吗?”青年目光下移,看向乌发男孩头顶,“请问他是哪家的遗族,还是哪位术士使徒的遗孤?” 洛伦佐一顿,摇了摇头。 “是我在这次途中碰巧救回来的孩子,除了他,那一批护送队全员惨死魔怪之手。” 青年叹息,流露出遗憾之色。 但那遗憾里,却是对择明的身份居多。 走出拱门,天青色的建筑映入眼帘。这是择明见过的殿宇。 经褐发青年带领,他们终于来到大长老跟前。 巧的很,对方也是昨晚那名替莱维推轮椅的红袍老者。不过今日他头戴法冠,祭服加身,整个人神圣而高洁。 他们三人深深鞠躬,大长老略微前倾,与洛伦佐寒暄几句便将话头扯到正事。 “洛伦佐阁下不愧为白金使徒,您的慈爱无私,令老朽自愧不如。”大长老面上带笑,表情变化却仅限嘴部,他慢慢蹲下与择明平齐,将手放在人头顶。 那力道不重,但不及洛伦佐舒适,如同一只冰冷铁爪,硬邦邦箍着脑袋。 他对着男孩吐出三个词,淡绿色光遍及人全身。 “真是凶恶无度的世间残渣,它们给这孩子留下无法挽救的伤,毁了他的桥梁,只剩条独木,唉……” 大长老哀叹着收手,起身对洛伦佐惋惜道。 “不过只要他在城内,他就能平安度过一生。” 洛伦佐脸色微变,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抢先。 “我已探查过,这孩子并非世家出身,甚至没有与之相近的血脉。另外他根骨平庸,也不适合走上使徒的道路,做个寻常人平稳度日,才是正确选择。” “可是长老——” “白金使徒,我明白你的善意。但也请你体谅莱维大人,他的情况……无法支撑他让神迹降临在所有人身上,只能是更合适的。何况为表弥补,我们与学院工会已给予足够多的扶持了,不是么?” 洛伦佐仍想坚持,但裤腿忽然被轻轻扯动。 他低头择明才松了手,并主动向大长老鞠躬。 见此情形,洛伦佐无奈妥协。 回程的路上,那名褐发青年相伴一旁。 “请两位不要把大长老的话太放在心上。现在魔怪作乱愈发频繁,尽管我们有众多使徒法师与之抗衡,但若没找到原因,败落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这之前,我们需要更多资质上乘,条件优越的后备军。” 身为使徒,日复一日直面战场的残酷凶险,洛伦佐深有体会。 而他有所耳闻,袭承世家的法师不同使徒,不是谁都能轻易靠后天学习补上短板。 家族专攻一种领域,亦会专挑一名继承者冠以祖先姓名,延续着自古以来的天资。 他们认为力量会沿血脉传递,探寻本源语的影响可能会在相同名字的一人身上叠加。即便偶有偏差,也绝逃不出家族群体。 “不过我有些好奇,使徒大人,您为什么会想治好这孩子。单纯的怜悯他吗?”褐发青年又问道。 为这直白咋舌,洛伦佐止步,先与身边的小哑巴默默对视。 痛失仅有的复原机会,男孩依旧平静地仰望他。 不仅如此,从被他救起到艰难复健,那淡然笑意不曾变过。 “这孩子,是我见过最灵魂最坚毅光明的人。我敢断言,他命不至此。他一定会有更辉煌的未来。” 一句话里出现数个语义强烈的绝对词,褐发青年不禁诧异。 再打量着择明,他摸摸鬓角,眼珠转溜。 【噢】 择明在心里出声。像是恍然大悟。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相信您的眼光。使徒大人,碰巧我认识一个人,我想他或许能治疗他。效果虽然不及莱维大人,但起码不会让他一直当个哑巴。” 他说着拿出枚千纸鹤。 “唯一的难题是那人是个行踪不定的怪家伙,我只能帮您提供找到他的方式。至于您要如何找出他,说服他,得看您了。” “怪家伙?”洛伦佐拿着千纸鹤,困惑不已。 褐发青年开怀大笑。 “是的,让人生厌的怪家伙。我就说有关他的一件事吧。他曾在卢恩院内触犯禁忌,还是在考核前夕。只要通过,他就能继承家主姓名,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红阶法师,才十五岁。顺便一提我比他大三岁,那时我紫阶。” 正统法师划分七阶,按七色冠名。成为红阶至少要数十余年,要么,就给出震惊四座的功绩成果。 青年的下一句话,又将的震撼推至高峰。 “可他不仅嚣张触犯禁忌,还先学院一步主动退学了。‘你们这群猪脑袋统统给我记住,是我退了你们,不是你们退我’他撂下这话后转头又与家族断得干净,从此销声匿迹了。” 带着千纸鹤和难以置信的旧闻,洛伦佐在傍晚才将择明送回住处。 切斯特等在门口,瞄见马车远远就迎上来。 得知觐见失败,他勾着择明脖子往里走,一边拍肩宽慰。 “没关系,不就是现在治不好嘛。说不定以后,你能找到更厉害的医生或者法师呢。” 想到什么,他献宝似的拿出只木偶。 人偶高到择明腰际,做工不算粗糙,有着灵活的关节和提线,但它面容过分潦草。 一条横线当嘴巴,两颗纽扣作眼珠,鼻子是团红棉花。 “看!我去街上买来的,操作这个不难,刚好适合你锻炼手指。” 切斯特说着现场实|操,奈何他着实不是干这份的料,木偶抽动了下腿,立马跟线一起拧成麻花。 “对、对不起,你等等,我马上解开它。”他涨红脸,不知从何下手。 择明宽慰一笑,伸手灵巧拆解,在切斯特看来神乎其技地救场。 连接木偶的线要分别套上手腕十指,他稍微调试几遍,顺利让木偶对切斯特完成一个漂亮的鞠躬 男孩看呆,白须老人也下了楼。 然而两人尚未发话,门外飞进来只不速之客。 泛着蓝光的小小千纸鹤,像活鸟一般振翅翱翔,它径直冲到阿尔菲面前,张大鸟喙。 “找到啦找到啦,臭屁蛋臭屁蛋啊——” 纸鹤被阿尔菲捏扁,惨叫仿佛穿透云霄,那不止震住屋里两个小孩,还让跟随而来的洛伦佐目瞪口呆。 “您、这……您是那位红阶法师?” 这一晚,脸色阴沉的老者挥手把白金使徒赶出了小屋,戴上兜帽眨眼消失。 给择明的治疗终究是不了了之。 但昨晚定下的见面,如约而至。 通过里界来到塔底正门,他轻声呼唤莱维·拉法叶。 绿光依旧闪烁,可他发现没有门窗的后墙多出一扇突兀的拱门。 在颜色发灰的里界,它亮得异常。 “原来如此,莱维阁下,也是个调皮的孩子啊。”择明莞尔,将要推门前却顿住。 时间过长,这引起魔神的困惑。 ‘怎么,你怕进去要被烧死?’ 择明慢慢闭起眼。 “不。” “我是受阿尔菲先生启发,想试一试有趣的事情。” 空间内的雾随性流动,不知哪来的风卷起它们,缠绕他的周身。 待风止雾散,门前的不再是人类男孩。 而是只半人高的木偶。 四肢细长,关节随动作咯吱作响。 他唯一保留的原本特征,是唇角两侧的裂伤,点缀木偶直线嘴巴,让笑容永远印在脸上。 “走吧。” 择明满意转动门把,发出的声音可随意变化。 他用上有些滑稽的,最适合弄臣的尖嗓。 “让我们为莱维阁下,献上欢笑的第一夜。” 91 堕梦的声音是shh!-07 迷途之子…… 高耸古塔的顶端, 弦月苍白地划分夜空。 莱维·拉法叶平躺在床,身体陷入丝绸被褥,他看着习以为常的光景, 茫然又忐忑。 他确实天生失明, 体质羸弱,记事起就只有一片黑暗,两颗眼珠如无色玻璃球,偶尔转动。 三岁那年开口学说话后,他幸运地得到契机。 起因是一只雏鸟, 它掉下树给他捡到。 尽管他极尽全力照顾它,治疗它,可那脆弱的小生命仍旧在两天后画上句号。 ‘不要死’ 年幼的他捧着鸟落泪哀求。 ‘请健康, 快乐的长大,要比那颗树还长寿’ 说完这句话,他因剧烈的心绞痛昏迷。 再醒来时他得知那灰雀不仅死而复生, 竟还口吐人言, 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智慧。它躲过所有抓捕陷阱飞走, 没再出现过。但他有偷偷探查一回。 逃离的灰雀至今活蹦乱跳, 在遥远的山林深处快活。 风透过石缝渗进些许寒意,莱维屏息聆听, 忐忑加深。 平日里这时他已沉沉睡下, 只有旧疾发作才会像现在睁着眼胡思乱想。 他想起第一次通过脑海看见世界的往事。 因父母被魔怪所害, 他出生没多久就由长老伯伯带进庄园抚养。为一个早被宣判死刑的旁系后裔, 伯伯给他用最好的药方, 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得知他拥有本源言者的力量,耐心地宽慰开导他,教他如何正确使用, 造福民众。 托对方的福,他学会用心眼见到梦寐以求的世界。景色虽不及正常人眼中的美好,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而能够报答长老伯伯,帮助苦难中的人们,是自那起最令他满足欢喜的事。 那令他忘却身体的疼痛,每夜苟延残喘的孤寂。 正想着,不妙阵痛沿脊椎扩散,从前至后由内到外侵蚀,像有把斧头将他劈开,一分为二。 经此折磨,少年全身僵挺,用仅有的力气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银发沾了汗,紧贴他消瘦的两颊。 那疼痛过于强烈,在耳中回荡嗡鸣,带来不属于现实的幻音。 “呲呲。” 莱维打颤,并没有反应。 “嘿!您到底要耽误到时候?” 少年心中震动,甚至自己侧翻转向声源——趴在他右床沿的木偶。 “你……” 莱维愣住半天说不出话,因为从它身上,他感知不到恶意和魔怪的气息。 那木偶双手撑着脑袋,古怪的‘微笑嘴’里发出声音。 “离不知名号启程还剩母鸡下三颗蛋的时间,请问您缺哪些行李?苹果派?一盒湿了的火柴?哦,抱歉,应该是这——” 木偶从自己关节中抽出一块红布,遮盖右手。 “品质绝佳!温柔敦厚!托马斯先生家的‘黄金母鸡’——可可夫人!” 红布应声掀起,一只白羽鸡蹲在它掌中振翅。 四面八方涌来欢呼喝彩声,让母鸡挺起胸脯,咕咕叫着生出两颗蛋。 左手接下一颗,另一颗危险下坠,木偶为救它前仰后翻,最终足尖顶起蛋,以金鸡独立的狼狈姿态摇晃。 场面莫名滑稽,莱维紧抿双嘴但鼓起腮帮,憋住同样意料之外的笑。 “还剩一颗蛋的时间,阁下。”木偶的脸转向他,“请问您准备好了吗?” 莱维顿住,迟疑坐起身。 “你是想……让我跟你出去?可我不认识你。这里能上来的只有长老伯伯他们。”话音刚落,他猛然想起件事,“你是那个——” “嘘。”木偶像在地上滑行,悠悠凑到他跟前,示意噤声道,“这个回答我想保留到旅途的最后,亲爱的阁下……那么现在!请问您愿意与我共度今宵,搭乘一趟停靠在奇遇,终点为欢愉的旅车么?” 前面是竖琴吟咏,后面是小号高歌,精神抖擞地唤醒活力。 不可思议。 莱维察觉自己点头的动作,默默惊叹。下一刻他面露担忧。 “可是,我不能出去的。”他看向自己双腿苦笑,“抱歉,我站不起来。而且如果我离开了,或者身体出问题了,长老伯伯会知道的。” 木偶打了一个响指,两颗纽扣眼转动。 “谁说我们是要下楼的?” 少年尚未回应,因木偶忽然拔高身形吓到,下一刻他被人打横抱起,离开了大床。 对自己危机感大于对木偶的担忧,莱维脱口而出。 “你快放我下来,不然他们发现你,会把你抓起来——” 未说完的话卡在嘴里,一如他留在房内的身躯。 木偶抱起他穿过纱帐与屋顶,笔直上升。 他日复一日观望的月景已然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列红色火车。 车头烟囱冒着尘雾,那颜色比黑夜浓郁,那味道刺鼻气味呛人,真实得不可思议。 是梦?还是现实? 着实难辨。 但不管怎样,火车不可能在天上飞。 木偶将少年安顿副驾驶位,拉动鸣笛铁环,蹲在操作盘上的白羽鸡正好下出第三颗蛋。 “不多不少,时间刚好。这有个友情提示,阁下,请务必抓稳扶手。鄙人是新学者上道,中途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的颠簸。” 活泼尖嗓搭配夸张动作,又把莱维逗笑。 然而笑总是克制的。 用夹子掐住气管,用石头堵着水流,怎么听都不畅快。 桎梏源于内心深处的顾虑和拘谨。莱维时刻记者大长老的教诲,以他虚弱的身体,强大且危险的能力,他不能有太大、太多的情绪波动。为此身边的人待他甚至比他自己还小心翼翼。 “请您抓稳。”木偶再次提醒,拉下另只铁环。 一瞬间,列车破空而出,犹如野马回归草原,凶猛地追风逐电。 向来坐轮椅行动,莱维最快也就比得过瘸腿老狗,列车疾驰隐约令他胸口发闷,更让他心慌闭起眼。 他双唇发颤,想叫人慢点。 “啊哈!接下来才好玩啊。”木偶坏笑着高呼,“我喜欢叫它——‘乘风破浪旋风过山弯’!” 莱维脸顿时惨白。 如他糟糕的猜想,车身开始向下俯冲,落至低谷接着上升,完全没有喘息机会。 若是可以,他想大喊出来。 一连数了九次‘大波浪’,轨迹终于回归平缓。 “叮咚砰砰——终点站快到了,从这望去也能是条精彩风景线,阁下,您不考虑一下吗?” 即使已产生‘我在被捉弄’的想法,银发少年也不气恼,眼皮微动,试着透过缝隙观望。 窥探只持续数秒,他如火焚心睁大双眼。 下方是沙漠,四周是云流,紫色圆月悬挂高空,铺洒云天之间那一片花海,随风摇曳的浅蓝桔梗。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想,这里皆不是他所知的地方。 火车缓缓停靠云朵站台,木偶率先推门,绕到他这一侧。 “阁下?” 木偶伸手邀请,莱维眼巴巴望着车外,最后仓促垂下头。 “在我这里,您是能走路的。” 少年身子微不可见一抖,继而像最初的应邀,鬼使神差答应了。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木头身体。对方一手环着他腰,一手将他搀扶,当他靠住那片胸膛,只觉得自己贴上了层丝绒。 站台与花海有些远,期间都是木偶在走,他们如羽毛轻盈,如在水中行走,每一步轻踏虚空,比云更无拘无束。 然而意外发生了。 通往花海的路出现断层,必须要横跨半个峡谷的距离。 下方高度令人胆战心惊,莱维头脑发胀,小声劝道。 “要不我们别过去了,这里已经很好看了。” 那木偶不肯随他愿,不但将手从他腰上挪走,还有后退远离的趋势。 单是这一变动,就令失重感铺天盖地席卷。 少年拼死抓住他与木偶仅剩的接触点——他握着的木头手。 惊恐中,他浑然不知自己混淆了梦与现实。木偶主动抽离手臂,这逼得他失态出声。 “等等!你别走开——” “跨出一步吧,阁下。”木偶故意绕到他面前,继续一点点放开他。 “您不用害怕。” “您难道忘了刚刚我说的吗?” “在我这里,您是能走路的。” 宛如受效力最强的魔咒蛊惑,莱维迈出右腿,踩稳的触感比想象中有力,他又顺势动了左脚。 他似孩童蹒跚学步,踉跄着漫游天际,仿佛是第一次感知到这幅身体。属于他的容器,装着只欢欣鼓舞的灵魂。 木偶重新在身后牵起他,带他越走越快,跨出舞步落至花海。 莱维再也忍不住地大口呼吸,沉醉满眼蓝紫奇景,目不转睛。 “谢谢你。”他迫不及待道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有,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木偶身形似成人,俯身低头,指尖轻抵他双唇。 “嘘——” 本该是死物的脸庞,他却看出与那两朵黄蔷薇如出一辙的笑靥。 “我,会送您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您用花淹没。不过阁下,还请听今夜我给您的最后建议——请马上咬紧牙齿。” 少年不解偏过头,但很快就知道其中用意。 身躯毫无征兆下坠,想挣扎求救可手脚僵硬,他于即将砸落地面的刹那猛颤,并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窗外天空渐亮,原来一夜已过。 莱维胸腔剧烈起伏,张嘴大口喘气,以往这时他是在受剧痛折磨,但此时此刻,他说不出的畅快。 那坠落感无比真实,以至于刚刚他不慎咬到舌头。 如火如雷,利刃贯穿心脏一般的坠落。 比起难忍痛楚,倒像是无可言喻的快|感。 莱维抚摸阳光下的脸颊,摸到自己微微翘起的嘴角。 “真的是……” 真的是引人着迷,日渐上|瘾的冲动。 阳光探进奶油色的窗帘,罩在刚睡醒择明的身上。 ‘哪里让人着迷了’ 魔神不赞同他刚才的话。 ‘我本来以为你是要替我解决他的,结果你就带着他玩?啧,白白浪费折磨他的好机会’ 听出它的不满,择明掀开被子下地。 【先生,这就是您孤陋寡闻了】 【能折磨人,可不止痛苦和无望】 魔神因此缄默,‘聊天室’内响起另一个声音。 【Z:还有什么呢,主人】 洗漱中的择明停顿,一抬头朝镜中的自己甩了记冷眼,像是想透过倒影传给谁。 但冷意转瞬即逝,他回头对切斯特扬起笑脸。 切斯特沿走廊晃荡过来,打着哈欠伸懒腰。见到择明,他立马来了精神。 “早啊,赛伦斯。昨晚睡得好吗?” “那就好,我也是一觉到天亮。” “早上你想吃什么,我来做,给你露一手绝活……” 长期接触下来,切斯特已熟知与哑巴相处的要点,他年纪稍长,自觉带入兄长角色打理家中事务。昨晚阿尔菲一去不复返,他也没大惊小怪,只是为今后打算发愁。 在餐桌上,他对择明倾诉烦恼。 “我昨天打听过了,如果要进使徒大人的队伍,得先通过第一轮选拔,然后训练五年再次筛选,这些开销都要自付。虽然我们每月都能领钱,但完全不够啊。” 身边没有大人依靠,切斯特并不担忧。 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眼前安静喝汤的小哑巴。 择明没有切斯特心事重重,他正绘声绘色向魔神形容美味早餐,气得对方又在乱嚎。 二人正沉浸各自思绪,院外却突然传来异响,惊动他们。 俩小孩齐齐到门边探出头。 来者是位独眼男人,他腰间佩剑,神色并不友善。 正面相遇后他先止步,咧嘴露出阴森的笑。 “可算给我找到了,小孩。”他将择明和切斯特各指一遍,“我是你们今后的看院人,那么事不宜迟,你们先把雇佣费交给我吧。不多不少,正好是你们昨天领到手的钱。” 92 堕梦的声音是shh!-08 发条开始…… 曾是流离失所, 朝不保夕的流民,终于在阿卡夏城分得安宁一隅,翻开人生的全新篇章。 可在今早翻到一面闹心\''''残页'''', 切斯特绷起脸,换上不熟练的驱逐口吻。 “我没听说有什么看院人, 你找错了。” 他说着特地挡在门口,择明跟前。 越过他的肩头,择明由上至下打量独眼龙。 男人正值壮年, 黑布罩住的左眼有一道长疤延伸至额角, 他身姿魁梧,稳健的下盘和暗含锋芒真的眼神无一不在透露着他是匹恶狼的事实。 生于荒蛮,茹毛饮血的恶狼。 独眼龙掏出沓细绳装订的清单, 舔一下指头漫不经心翻阅。 “二七八, 二七九……噢有了有了。切斯特·福恩和塞伦斯。我没找错啊,除非你们是哪鸠占鹊巢的小毒鸟。把这两人吃了?” 他布满血丝的右眼扫来, 和野兽般的尖牙一样令人心悸。 切斯特当即确认男人的身份。至少是曾经的身份。 猎魔人。 和以保护百姓为责任的使徒截然不同,是拿钱办事, 追求己欲的魔怪屠夫。 他们不精通咒言结界之类, 对付魔怪却意外地很有一手。他们会故意磨尖牙齿, 为的是能在与魔怪交锋时也能化身凶兽,直接撕咬对方身躯。还有传闻说, 魔怪宁愿死在使徒手上都不愿碰见一个半残猎魔人。 那对魔怪而言,已是另一种级别的‘怪物’。 但不管怎样,这群怪物沾染的血腥味已让常人退避三舍。 经过短暂发怵, 切斯特以坚定眼神阻止男人靠近。尽管效果甚微。 “我们没有申请过。而且我们不需要谁给我们看家护院。”他敞开双臂制止道,“请你离开。” “可是——我听说你家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一个残废哑巴, 还有个无能小孩。” 重音落在‘残废’和‘无能’,独眼猎魔人成功激怒了男孩,令其怒目圆睁。 “这里不是莱维大人专门为流民建立的安置区吗?哪有——” “哪有收你钱的道理?”猎魔人抢话,长腿几步迈至台阶前,“真是天真的可爱小孩。让我都不忍心告诉你事实了呢。” “什、什么事?” “你以为把你们救回来后,就能一直伸手乞讨,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保护和救济么?” 我当然知道! 切斯特只能够心中回应,因他惧于男人俯视时的目光。 犹如两座山倾轧而来,将渺小的他与身后整栋屋子一起压成碎渣。 “特别是现在,这座城不再安全了,估计你们很快又得开始逃窜,不过我无所谓。鄙人没特别的爱好,就想发挥长处赚点酒钱。你一次付完定金,后面每月给我一半,很划算。一旦那点‘不幸’发生,我会按你给的价格提供劳务。” 剩余金额用以生活足够,可这无疑加重切斯特积攒‘学费’的压力。 即使怒意冲至天灵盖,切斯特也知双方力量悬殊,不可有正面冲突。 “和我们同住的老头……是我导师,他已经确定离开,而且没三五年不会回来。这样就不用算他的份了吧。” 男人脸上浮现玩味的笑,他在切斯特紧张地注视下耸耸肩,划去清单上一行字。 “那么我们成交,小先生。” 因为切斯特的妥协,独眼猎魔人停下侵|略的脚步,在院中等男孩去取雇佣费。 他视线扫过白墙蓝瓦,栅栏花藤,随即像罗盘磁针指向一处。 屋里两手相握,眼如水杏的小侏儒,下半张脸因疤痕不忍直视。 他情不自禁用了‘侏儒’一词。 得怪这小孩默然时的神态,令他想起城外的老树。 无论身旁来去多少生灵,根上堆积多少尸骸,永远一副思忖模样,亦无动于衷。这可不是人类孽种会有的。 独眼龙踏上台阶半步,前倾哂笑。 “你被那只会耍小心思的哥哥照顾得那么好,你什么时候才会懂那个道理?嗯?” 择明搬出礼貌的谢绝表情。 他是哑巴不会说话,但总能用其他方式精准传达想法。 就比如现在他觑一眼大门,转而仰望男人,唇角微翘。 ‘您没被邀进屋,请离开’ 他如此告诫。 独眼龙反而来了兴趣,弯腰故意笑道。 “怎么,你刚刚说什么了吗?我没听见啊。” “再说一遍,大声点。” “能让我听见的话,我指不定就想给你打个折扣了。我这人一向痛恨做亏本买卖,你可别让机会溜走啊……” 随着距离缩短,男人表情出现变化。 蹙眉犹疑,端详辨别,最后杀意与眼里闪过的笃定同时暴起,他瞬间拔出佩剑。 曲剑似蛇扑食,带出一道凌厉寒光,它要贯穿无辜男孩的咽喉。 择明定于原地没有动作,千钧一发之际,屋里的切斯特正好现身,一记猛扑将他推开。 纵使中间独眼龙收力,他的剑依然戳中切斯特右肩,鲜血顿时汩汩直流。 两小孩相依摔倒,装钱的布袋散落。一群自由的银币在地上兴高采烈打滚,片刻后又停在他们身旁无精打采。 “你这抢劫犯、杀人犯!”切斯特捂着伤口,咬牙切齿,“我现在完全确认了,你就是个敲诈勒索、作恶多端的混蛋!马上滚出去,不然我就报给工会,或者直接报给莱维大人了——” 面对被惹急的小狗崽,独眼龙一改紧逼态度。 他举高双手投降,接着拾起六枚钱币示意道。 “成吧,是我失礼了。不过你的雇佣费我照收了,只收一个人的……” 他那仅剩的右眼直勾勾盯来,对象却不是对切斯特。 可盛怒中的男孩无暇思考,顾不得伤爬起驱赶,直到男人消失在石板路尽头。 左右前都是邻居,早听见动静探头观望,对门一位寡妇玛琳跟他们同行,见独眼龙走远连忙抱着孩子出来。 她好心替切斯特包扎伤口,边打抱不平。 “那是这条街远近闻名的地头蛇,大家都叫他‘鬣狗’,我们昨天才入住,他就想办法拿到所有人名单,专挑家里没男人的孤儿寡母讹钱。” “可恶!就没办法告发他吗。”切斯特闷闷不乐道。 “没用的。他也住安置区,后来因为身手不错被专门聘请来当看院人,连附近几处训练场都求他去当教练。起码几百户都在他账上,给他钱让他找女人买酒呢。”玛琳展现出彪悍的情报能力,一通话说得切斯特愈发沮丧。 “我实在不懂,那种恶徒能保护我们什么,啊嗷疼——” 切斯特小声嘀咕,又因药粉刺激伤口嗷嗷直叫。 聆听他痛呼的背景音,择明怀抱玛琳女儿在门廊下摆弄木偶。 女孩年满三岁,完全被跳踢踏舞的人偶夺去注意,拍手咯咯笑。偶尔抬头瞥见他的脸,不再惊恐暴哭。 “还要还要。”她咿咿呀呀要求道,“再来哇!” 木偶叉腰作喘气状,晕晕乎乎像是下一秒就要摔散。但它全身连线,倒地四分五裂显然不可能。 【我突然想到一个有意思的表演】 择明在心里欢快发言,可他的听众兴趣缺缺。 ‘你刚才怎么不躲’ 魔神问他。 木偶在择明操纵下瘫坐,打着哈欠犯困。 【那位鬣狗先生的目标是您,不是么?】 ‘这些人眼睛鼻子敏锐得可怕。但只要我出来,捏死他就像捏死只臭虫。等下,你别又转移话题’ 择明无奈一笑。 【鬣狗先生能察觉出我表皮之下的您,我若躲开了,不就坐实您的存在么】 【虽然我的下场很可能是死,不过只要您继续呆在我身体里不动手,他就不会发现】 不理解。 成为人类中那万分之一的几率制服它,却从不用它的能力实现私欲,对它既不偏袒也不排斥。 遵从它意愿找上该死的莱维,偏又背道而驰,专给人耍宝解闷。 魔神的藤枝再度蠢蠢欲动,穿行男孩腹部至上臂,衣物隐约隆起。 自诞生以来,它见过的人类都太好懂了。 无非是爱恨情仇,钱权理想,再要么是和动物一样吃饱就睡的简单欲求。 哪怕自诩神兵将领的使徒它都能探查几番,钻进他们心里的裂缝,借他们之手打开魔盒。 没有哪个像男孩,密不透风。 但世间不可能有无坚不摧的高墙。能由分散的材料组建,正说明其存在粘结的薄弱处。 所以它才百思不得其解。 ‘你比某些时候的安格大人还难读懂’ 魔神赌气般咕哝。 【这种话若被安格阁下知道,小心您要受罚哦】 旧识闲聊的口吻,顺理成章引出魔神的后话。 ‘安格大人要罚我毫无怨言,他一定是正确的’ 【万一安格阁下是突发奇想找你茬呢?】 ‘照受不误。我对大人的忠心,岂能是你这种怪胎小孩理解的?’ 【您如此敬重的人,想必一定待您不薄】 ‘我是安格大人身边最长久的奴仆,你等着吧!等那约定那日来临,他会找到我并把你这奸诈小鬼碾成齑粉’ ‘说不定他已得知你对我的所作所为,马上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听它自鸣得意,择明右掌侧抬。 木偶来了个华丽大旋转,细线成功捆住自己。 【原来如此。您之所以着急出来,又日日盼着能夺取我身体,是为了赴约啊】 不知是第几次恼羞成怒,魔神跳过乱嚎咒骂,直接敛声装死到深夜。 又一次通过里界来到塔底,走进莱维创造的秘密通道。 以木偶之身驾到,择明却见少年还醒着。 捂嘴不断轻咳,指缝间溢出血色。这状况比昨天还糟糕。 贴身仆人睡在对门,莱维不愿摇铃打扰,他费力起身摸来纱布自己擦拭,几次因双手无力出岔子,衣襟染红一大片。 目睹他虚弱挣扎,最开心的当属魔神,一个劲在择明脑海中大笑。 ‘哈!看来不用我动手,莱维·拉法叶就能病死在这床上’ ‘不用等明天后天,最好今晚就死!’ 它庆贺的古语犹如鼠群迁移,窸窣声叠加,毛骨悚然。 可择明对此置若罔闻,缓步来到床边。 少年身子摇晃就快栽下地,他抓住里界外界模糊的一瞬,成功扶住对方。 触感似曾相识,莱维艰难睁眼,露出感激的微笑。 “我还在想今晚你是不是不来了。” “为了您,阁下。我就算散做虚无也会向您奔赴而来。” 莱维不会去怀疑誓言真假,包含歉意劝道。 “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却已送我太多。而且……我是将死之人,不值得你——” 双唇同样被轻抵噤声,莱维失去说服机会。 “阁下。您会幸福安康的活着,会比阿卡夏城内最古老的神树还要长寿。” 莱维不禁笑了,“谢谢你。不过就算这是我自己说的,恐怕也实现不了。” 大抵是天命如此限制,他生为仅有的本源言者,无论能力如何随年龄增长变强,却始终无法对自身起效。只有他出生以来的顽疾牢牢随同,日渐加重。 “这不是我说的,阁下。”择明抱起少年,纽扣眼珠在月色下泛光,“是我听见那些树的交谈,说您比天地长久,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谁会不爱戴您呢?” 少年把这话当作玩笑,依偎木偶怀中。 再见那辆红色火车,重新体验魂飞魄荡的行驶方式,今夜莱维全程睁眼,不愿舍弃一个画面。 穿梭微凉的云流,他几度探头按捺不住,后经择明授意半个身子钻出天窗。 风打在脸上,发丝甩动狂舞,这勾起凌空展翅的冲动。因为没有翅膀,少年小心敞开双臂,克制因迷恋加快的呼吸。 好想就这样一直飞下去。 将身份,感情,名为‘莱维·拉法叶’的人生抛在脑后。 刚萌生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莱维连忙摇头遏止。尽管命不久矣,但他不愿浪费天赋,死前能够多帮一人都是莫大的荣幸。 这一夜,木偶与他仍在紫色花海度过,对方表演‘人偶一家’的戏剧,他笑得前仰后翻,直不起腰。 如果这不是梦就好了。 也幸好,这只是梦。 藏着复杂心绪,少年又在黎明前回到塔中。 还是一样在坠落中醒来,身边没有木偶花海,只有凝固了血的纱布,他冰凉如雪的指尖。 莱维捂着心口,虚脱地叹气。 “要是我能看到他……” 看到那‘人偶’来自何处,与他分别的每一刻去到哪里,又在做什么。 说罢少年立即自我谴责,拉起被子蒙住头。 先不提他的能力会不会对他奏效,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看’,实乃卑劣行径。 可是,他真的很想继续注视着…… 烦恼缠身,莱维半梦半醒,听到雨声才沉沉睡去。 夏夜里一场豪雨,威力不输飓风,震得门窗轻晃。 睡前没关窗,择明被雨水从头到脚打湿,不得不像个尿床的小孩起夜,处理‘罪证’。 他才在浴室脱掉裤子,魔神幽幽提醒道。 ‘那鬣狗还真在楼下看门,都闻着味跟你绕到这边了’ 窗户位于二楼面朝后院,择明出来更没点灯。可他贴着窗框窥探,独眼猎魔人在相隔一条路的木屋门口,正摇晃酒袋,死死锁定他的方向。 【鬣狗先生真是尽职尽责呢,看来切斯特确实做了一场划算交易】 择明淡定发表感想,继续褪去湿透上衣。 衣服掀过脑门,他少有地蹙眉,细品自己的颈骨作响,双腿发抖。 这不是属于他的行为,乃是这副人类的血肉之躯在本能颤栗。 不仅如此,不可一世的魔神也在发憷瑟缩。 ‘这、这是什么……’ 魔神的声音如受无形之手掐灭。 昏暗房内,角落与人影处是浓重的墨色。 择明低下头,在幽影中区分出更阴寒,更汹涌,流动的黑。 犹如铺开的水流,如蛇群盘结后蠕动,它们缓缓停在他身边头顶,覆盖四面墙壁。 最终,睁开无数只眼睛。 细长眼白状若弦月,里面的杏色眼球转动,一开始它们毫无秩序,各按各的方向乱动。 可当择明脚边巴掌大的某只找准他,凝视他轻轻一眨,那成千上万眼珠立即收到信号。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满屋眼球整齐转动,将他锁定,映入眸中。 93 堕梦的声音是shh!-09 第一幕 …… 暴雨持续整夜, 阴冷潮湿的感觉延长了睡梦时间,睡过头的切斯特起床,头昏脑胀。 将不适归咎为剑伤,他到一楼顿时清醒, 热情问候室友。 “早, 赛伦斯。”语毕闻出焦甜香味,他快跑到桌边坐下。 “是你做的黄油烙饼吗?看起来好好吃。” 此语绝非客套赞美, 盘中烙饼呈一个漂亮的圆形, 色泽金黄, 边缘焦脆, 引人垂涎。 拿叉戳起,大口猛咬, 切斯特两条眉毛抽搐地舞蹈。 这一口他咀嚼了整整十多分钟。 倒不是难吃得令人发指。 那味道在舌尖漫开, 异常古怪。 说是甜, 但夹杂醇厚苦味。 刚感觉有点咸,可不知哪来的酸辣灼烧喉咙。 困惑之际切斯特一度认为是他有问题。 因为主厨赛伦斯和他吃着相同食物,竟毫无压力, 面不改色, 甚至全部吃干净了。 为照顾对方的自尊心,也不辜负这份好意, 切斯特最终艰难啃咬, 不表态。 “对了,昨晚的雨好大啊,我窗户靠树,一直听到外面呼呼怪响。像在叫我名字似得。”他转移话题道,“还以为我是做噩梦了。你有听到么?” 择明微笑点头。 昨晚他可不止听到怪东西。 来历未知,种类不明的无数眼珠, 它们昨夜将他包围但什么也没做。 就只是依附着物体表面,静静注视他。 对峙快半小时,他受冷忽然打一个喷嚏,眼睛们四处遁逃,转瞬消失。 依魔神后来的说法,它能察觉那是它的同类,至少有搭边关系。其实力却模糊难定。 ‘你是要把他毒死吗’ 魔神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它指的是噎住后脸色发青,逐渐面目狰狞的切斯特。 深知自己的水准,择明最后端走他糟糕的试验品,用一杯清水解救了男孩。 屋外雨如豆下,临近正午才有减弱趋势,切斯特用外套遮雨带小伙伴跑到对门。 寡妇玛琳与几位妇女围坐厅堂,这群人编织花篮,买布染色,还缝制头巾,俨然一处复合小作坊,业务多样。 为多赚点学费,昨天切斯特就决定加入他们,专门干些重活。他扛起比自己高的水缸,脸不红心不跳,经过择明时煞有介事招手。 “赛伦斯你快进来,就在这等着,千万别自己乱跑。” 即便他没说,择明也看出他是忌惮着那独眼猎魔人。 然而今早天亮时,猎魔人就离开这片街区,没再回来。 【想必鬣狗先生是去找能消磨时光的美酒了】 衣袖忽被扯动,择明低头与小女孩对上眼。 她圆圆的脸蛋堆笑,朝他伸手。 “舞!跳舞!” “赛伦斯,她现在可喜欢追着你跑了。”寡妇玛琳不禁探出头,打趣道,“从早到晚都吵着要看你的人偶跳舞,我都哄不住她。” 出来匆忙没带人偶,择明摸摸女孩的乌黑软发,到角落现做一只。 竹竿作躯干,碎布当衣服,泥捏成脑袋绘出秀气五官,绑上细线后比木偶更像真人。 为与僵硬度适配,择明只让舞女重复简单动作。 “活了!活哒!” 女孩兴奋地拍手叫喊,一阵涟漪般的怪圈顿时扩散。 众人停下动作望来,视线触及舞女,便再也无法离开。 她如八音盒中俏丽的妖精,优雅旋转,身姿翩翩,细长眉眼拥有夺取心魂的魔力,让观众忘却束缚她的银线。 她是活的,且在凭自身意志起舞——这点毋庸置疑。 当切斯特挑水进门,看到一个个似着魔僵化的人,呆立不知所措。 寡妇玛琳许久才回神,捂嘴惊叹道。 “好逼真的……人偶表演。”她努力搜刮赞美词却无济于事,还是她身旁的戴花少妇惊呼出声。 “简直像施了咒言!” 定居较久,戴花少妇参加过每年定期举行的祈福祭典。 有名望的世家法师随莱维大人出行,唤醒沉睡的石像守兵,一行队伍浩浩汤汤来到城中央,既是为祭奠古今亡者,也为生者求得福音。凡见识一次,那盛况就终身难忘。 “我倒是可惜这孩子不会说话。不然他能学学腹语,上街表演肯定大受欢迎。”另一位妇人摇头,俯身托起择明脸颊。 嘴旁伤疤没之前狰狞,但一眼望去仍明显得可怖。她沉重哀叹。 “唉,还有这脸,不适合上台啊。” “那有什么,用东西遮一遮不就成了?” “但总有要摘掉的时候吧,就比如、比如——谢幕的时候。” “能请法师复原呀。霍姆家的就认识一位,但那大人出的价格实在是……” 妇人们七嘴八舌讨论,声音盖过雨砸枝桠。 那些话切斯特都听在心里,几番踌躇,在未来待完成项里加了一条‘帮赛伦斯治好脸’,彻底带入兄长角色。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发觉择明已走到门口。 透过雨滴帘幕,择明与独眼龙隔着条街对视。 如他所说,独眼龙果然是去买酒了,在雨中瞪着他一口口猛灌。 【我该怎么向鬣狗先生解释,我并不有害呢】 择明佯装苦恼,转头又扬起笑脸为女孩表演人偶戏。 观众从开始的一人增多,后来只剩切斯特在认真干活,令他哭笑不得。 大雨接连数日逗留阿卡夏,限制城中居民的活动。而那三天里不知谁先传开消息,说这条街有个‘天才人偶师’,他会做出逼真的木偶,用它们演绎惟妙惟肖的默剧。 之所以是默剧,是因为人偶师压根不会说话。 所幸有位老先生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他与哑巴人偶师配合,用鲁特琴奏出符合台词的旋律,带动人们情绪。 第六天开始表演收费,门票是最便宜的价位,然而一天结束清点金额,切斯特用力掐好几回脸才敢相信。 “居然、居然比上次被鬣狗抢的还多?!” 甚至是翻了一倍。 最大功臣淡泊名利,光顾着学琴。 “没错,先按这里。注意拇指不要压得过长,不然容易走音。”老先生一对一教导着。 这才坐下几分钟,刚交代按琴手势,拨子用法,乌发男孩静默数秒,五指灵活按位,弹出和老者分毫不差的曲音。 老先生重重一拍腿,惊喜不已。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仿佛不满足照搬学样,男孩快拨五弦后阖眼,他从轻柔单音开始,逐节带入高音,现场谱写。 曲中哀伤很淡,如黑醋栗的苦味依附丁香甘甜,像温暖手指抚过陈旧伤疤,将痛变成飞絮,飘起回旋。 这夜在云海花丛,莱维听完整首曲子泪如泉涌。 无论现实梦境,他都极力克制情绪,但像他会被木偶逗得捧腹大笑,他逃不掉为其垂泪的命运。 觉得自己哭泣太失礼,他连忙揩泪道歉。 “对不起,我一下子听入迷就这样了……希望你别怪我。” 木偶蹲下替他擦拭,低笑声好似琴音。 “我哪会怪罪阁下您。我为此欣喜若狂才对。” “你又来了,这么夸张的奉承。”莱维找回微笑,同时试探着伸手。 成功摸到木偶脸颊,他不知不觉倾吐道。 “最近暴雨不断,河道一直上涨,作物也死了一大片,唉……” “您是想让雨停么?” 莱维诧异于木偶对自己的理解,缓慢点头。 “我有听到长老伯伯和院长叔叔争辩,他们说这场雨,很不同寻常。” 往年夏日虽然多雨,可场场阵雨都只持续半天或一天。 不曾像现在这般,仿佛与晴天永别。 “只要我一句话就够。但是,长老伯伯不同意。” 一想到人们为阴雨连天发愁,失去应有的丰收和笑容,那感觉比他心绞紧了还痛。 “我总觉得……那雨要是现在不停,后面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 或许是他杞人忧天,或许是他过于敏感,但每日望着灰色天幕,伸手接住雨水,鸡皮疙瘩一点点爬上全身。平时喜爱雨天的他很清楚,这感受绝非欢快。 银发少年的忧愁写满精致苍白的脸,择明默默看着,在分别时单膝跪于少年跟前。 “听我说,阁下。” “我不会对您说什么,更不会左右您的想法。” “但只有一点我希望您记住。” “无论您作何选择,我都支持您的判断……” 遵循坠空惊醒的步骤,莱维平躺在床,心中却久久无法安宁。 若问原因,他答不上来。为此他辗转反侧到天亮,到红袍长老来到他身边。 “仆人说您夜里醒来后一直没睡,是哪疼么?” 莱维轻轻摇头,玻璃珠似得眼睛直望上空。 “伯伯,到今天,下多久的雨了?” 长老本想吩咐侍者拿药,狐疑一顿,回答道。 “刚好第七天。怎么了莱维?” 没用敬语时,大长老的口吻才似关心少年的长辈。 “我还不能让雨停下吗?” 大长老皱眉,他的沉默已让莱维知晓答案。 于是,少年毫无征兆侧身,自己双手支撑着重量爬起。 这下房内瞬间炸开锅,两侧侍者慌乱上来搀扶,大长老更是高声制止。 “你快躺下!” 往常乖巧的少年绷着脸,执拗坐正,两只淡色眼睛笔直望出窗外。 “我能让雨停的。”他重复道,“请让我为百姓停雨。” “莱维,这件事还没到你出面的地步,听话躺下,你身体要紧……” 大长老扬手示意侍者关窗,好像这样就能暂停少年的执着。 侍者来到露台边,先是迷惑一愣,继而连连倒抽冷气。 动静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当他们看清窗外,无一不是惊恐万状。 连下七天的剔透雨水,竟在今日变成深红,比老者身上的长袍刺目。 “这是怎么回事?谁倒的染料!” 长老大步上前查看,可映入眼帘景象无情撕碎他猜测。 不止是天降红雨,连池塘湖泊,护城大河,全都变成浑浊血色,如有成千上万的尸体浸泡,触目惊心。 拉法叶庄园内的恐慌远不及城中百姓强烈。 一大早醒来看见红雨,切斯特吓得脸色煞白,以为是魔怪来袭。 可转念一想,他在最安全的阿卡夏城,便努力镇定,下楼打探情况。 择明有相同想法,但他用了另一种途径。 沉睡到往里界,他踏上自家屋顶。 “这真是百年难遇。”他仰望着感叹。 原本正常的天空在里界无故出现一个巨大黑洞。 那洞窟深不见底,吞噬着光,叫人看不清内中模样。 而它不多不少,正好能将阿卡夏城罩住。 俯瞰下方恐慌乱窜的人们,择明不禁笑道。 “如果这是个悲剧开场。” “还真不赖。” 94 堕梦的声音是shh!-10 Who …… 夏日将尽的夜晚, 荒废殆尽的死城。惯例出征的白金使徒洛伦佐,同时遇见这两种冷清之物。 作为使徒出征二十余年,他到访过无数城邦。有的与繁华阿卡夏城相近, 有的不曾在地图上标注。 他赴往的条件只有一个——将那的人们从魔怪和疾苦之中救出。 此刻站在空屋前, 他向部下凝重宣布。 “这座城, 已经空了。” “全员照旧分队再搜寻两次。绝不漏过一片废墟,一个角落。” 话音刚落,后方人影迅速散开。他的副手, 身着青铠的贝克上前。 “阁下, 这已经是这个月发现的第五处空城。”比起汇报,贝克的语气更像求助, “无一例外, 居民区里全是直接消失的痕迹异象, 仅有少部分是收拾过才逃离的。三天前看到求救讯号,我们一路赶来也没碰到多少流民。” 街道上,商铺店门大敞,所有物品摆满货架无人问津。 走进成百上千的空屋,衣服晾在后院, 熄灭的炉中炖着浓汤,桌面摆放曾经的佳肴,现在的腐物。 如若遭受饥荒旱涝, 魔怪袭击, 城内面貌不会保存那么完好。仿佛昨天还有人在此悠闲度日,眨眼又散做水气, 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情况……应该要上报工会本部和学院高层。”贝克喃喃道,弯腰拾起一只布偶,“最好是禀报大长老。” 布偶脸颊缝补过, 针插在嘴角处还没剪去线头。洛伦佐转身望来,心中莫名动摇。 因任务走得太匆忙,他来不及去赛伦斯那孩子的家看一看。 “马上准备,搜寻结束我们即日返程。” 白金使徒果断施令,既是为怪象不安,还挂念自己捡来的小哑巴。 毕竟阿尔菲不辞而别在先,剩下俩男孩相依为命,任谁都放不下心。 万一有人趁机找孩子们麻烦,万一又发生什么意外,越是担忧他越压不住飞奔回去的冲动。 洛伦佐的担忧押中了一半。 意外在他不在时出现,却不是针对两位孤儿,乃是整座城邦。 继红雨之后,阿卡夏城出现史无前例的虫灾。 河流因雨水暴涨漫入街道,水底生物尤其是吸血虫遍布地面。人们在外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吸附了整只脚掌。 一种黑色小飞虫不怕水也不怕草药熏,见缝插针似往屋里钻,一旦被它咬出血,脓包将越肿越大,到后面简直像颗瘤子,沉甸甸挂在人们颈间门后背。 百姓不敢轻易出门,若非去不可,必须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家中有人学过布阵施言还好,起码能防一段时间门。可对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难民来说,这天变无疑是新的灾难。 白墙小屋内,切斯特边检查窗户,边为存粮进入倒计时而发愁。 这时瞥见雨中某道身影,他难以置信嘀咕。 “也就那和虫子一样讨厌的家伙能忍受得了。” 独眼猎魔人推车穿行街道,挨家挨户售卖粮食。他没打伞,也没罩面纱,虫子却不近他的身。 轮到自家门被敲响,切斯特撑着二楼栏杆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他指向桌旁的人,严肃强调。 “赛伦斯,你绝对不能过去,我应付他就够。” 择明点头,目送男孩将门打开条缝。 “好久不见哟,上次被我砍伤的小先生。您家可需要添置些救命口粮?” “你卖多少?”切斯特板着脸问。 独眼龙笑笑不说话,用手比出一个数,切斯特顿时黑了脸。 “那不用了,我们家还有多。” 男孩说完飞快关门,奈何猎魔人力气彪悍,右掌垫住一挡,整面门板纹丝不动。 “你又要做什么!” 独眼龙目光越过切斯特,落在屋里,缝制木偶的择明身上。他笑容加深,露出满口尖牙。 “真的不再考虑考虑?都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你也不想把体弱残废的弟弟饿坏吧。他平时看起来就像具尸体,像吊着口气,遇见时一没留意,我还以为他是死灵呢。” 突然被冠上体弱残废的头衔,择明一扬眉。 【先生,他这是在说您苟延残喘,朝不保夕呢。我好担心您啊】 他激怒人的点一如既往精准,令怏怏多日的魔神怒起。 ‘我虚弱?笑话!还不是因为你’ ‘担心我?也不看看是谁成天故意招惹麻烦!’ 猎魔人明里暗里持续监视,这男孩非但不避免接触,还三番两次主动搭讪。尽管是些没营养的交流,但交集越多越频繁,只会加重猎魔人的怀疑。 窗外闷雷作响,屋中愤怒分子再加一员,切斯特厉声反驳。 “我不准你这么说赛伦斯,他和我没什么不同。” 面对他坚定保护的姿态,独眼龙仿佛见到令人作呕的东西,扫兴地放过他们。 然而失去粮食补助,切斯特往桌上一趴,哭丧脸叹气。 没头没尾乱想好一阵子再抬眼,他对面的室友还在缝制木偶外衣。 红雨,虫灾,焦心的未来,种种纷扰如雨隔在这人身外。 “赛伦斯,你都不害怕的吗?”他目不转睛地问。 回答是摇头,附带一个令人安心的眼神。 “唉——我还以为到阿卡夏有莱维大人的保护,我们就真的安全了。可现在外面乱成这样,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法师一点动静都没有。” 切斯特发着牢骚,虽没谴责意图,其中的酸苦味却能让饭发馊。 像他一样,城中还有无数惶恐无措的居民,守在家中等待转机。 作为每夜与莱维畅谈的秘密陪侍,择明永远拥有第一手消息。 早在红雨初日,莱维就想出言止雨了。 大长老以先查清事因为由说服他,一直等到现在。 这些天莱维满怀愁绪,完全提不起精神与他游玩赏景。 但情况只持续到这一夜。 二人于里界再相见,银发少年终于重拾笑脸。 择明有所感应,问道。 “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阁下。” “长老伯伯同意我帮忙了。他和院长叔叔查清楚,这不是魔怪所为,只是天气异常导致。”莱维一双盲眼仿佛因喜悦在发光,“明天到霍德尔广场,我会让一切都停止的。只希望大家没有受伤,我其实还想偷偷多说句,好帮农田恢复收成……” 平日矜持端庄,今天莱维难得像小鸟叽叽喳喳,但他很快注意到木偶的沉默,疑惑问道。 “木偶先生?你怎么了?” “没。” 木偶嘴旁的刻痕在微笑,他俯身捧起一束蓝花。 “在下替是您实现您的抉择而感到高兴。” 容纳同一身躯,藏匿同个意识,缄默的魔神因另一道声音诧异。 【Z:您现在是在愤怒,主人】 择明置若罔闻。 但送别莱维,回归床榻,他没按平常流程继续睡。他睁开双眼,注视上方沉闷的黑暗。 【既然如此,你能说出我在为什么愤怒么,Z】 【Z:我只是综合各项指数判断,目前暂时无法明确结论】 【呵……】 对系统,择明一向没发出过这种嗤笑声。至少是在‘三人聊天室’内。 这不禁让魔神来了兴趣,竖起耳朵坐等后话。 遗憾它这一等,就到翌日早晨。 果然如莱维所言,城内所有法师有了动作,各自率领家中护卫队出发,在滂沱大雨中齐聚霍德尔广场。 场面不输每年祭奠,能人异士盛装打扮,学府出身的法师更是披上象征能力等级的罩袍。 他们仿佛排演过般围成三圈,各自行动。 黄袍法师双手抚地,沉声低语,石板如获生命震动,就地抬起阶梯高台。 橙光与绿芒的交界处,两拨人吟唱赞歌,脚下延伸光圈,所到之处撑开无形屏障,隔绝飞虫雨滴。 一番行为惊动全城百姓,恰好屏障解决叮咬烦恼,有谁开始动身,人们便越聚越多,像羊群不知所然围绕广场。 “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哎你别挤,我看不到里面了。” “好像在等谁来?拜托可别浪费时间门,先看看被折磨的我们吧,我家婆娘整整三天没睡了……” 众人交头接耳,骚乱声如漩涡徘徊上空,但当一辆白色马车出现,喧嚣顿止,人潮平静。 车顶涂抹的纹章,金漆三曲枝,是拉法叶家族的象征。 唯一一个出行要如此阵仗的,只能是莱维大人。 刹那间门,全城百姓跪地,祈求目光紧随白车,比火炽热。 两名侍者先下车,红袍大长老紧随其后,他面朝北方甩动曳地长袖,身体稳若山,嘴中念念有词。 地面上的马车浮空攀升,在人们惊奇的注视下落于高台。 莱维·拉法叶推开隔门,虽坐着轮椅,后背却挺直,他一一阅过焦急、渴求的脸,呵气仰头。 血雨击打屏障,变成红色瀑布继续冲刷世界。 “不祥的雨啊,你该停了。” 即使话带冷意,少年如泉清越的声音仍旧柔和,不止抚平众人的疲劳惶恐,还让那雨一瞬停歇。 “无私的太阳啊,请继续照耀我们,看顾我们,灼烧那不洁之物,治愈人们所有病痛。” 简简单单一句,好比绝美咏叹调,乌云如监|犯自惭形秽退开,将苍穹归还碧天。 目睹太阳出现,飞虫暴毙,怪病一瞬痊愈,众人压抑数日的情绪得以释放,发出比跪伏更整齐的赞颂感谢。 第一次亲眼见证莱维·拉法叶的神力,踩在板车上的切斯特只会哇哇叫,跟着旁边拜谢。 “赛伦斯!这是真的、神明在世一样,我们太走运了——” 兴奋中高呼,他扭头不解愣住。 屋檐下,赛伦斯靠墙而站,半|身覆盖阴影。 沉着不是他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仰望高台,眸中没有分毫崇敬感恩。 像落地的冰棱,像出鞘的铁剑,漠然在外指摘。 但切斯特尚未参透缘由,择明一眨眼,回以同样雀跃的目光。 原来是看呆了没反应过来啊。切斯特理所当然的想,转而加入欢庆队伍。 获救的人们久久瞻仰晴空,彼此拥抱热泪盈眶。 唯独择明,至始至终关注着银发少年,知道对方结束后如何强撑着后退,一口接一口吐出鲜血。 等马车在红袍长老操纵下落地,择明才转身脱离狂喜人潮。 居民都聚集一处,城中小巷比他这哑巴还安静。 但他正在心里低声念着。 【谁杀了它呢】 【可爱的,无辜的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谁取走他的血?】 【被戏弄的,被施舍的知更鸟】 指向实在明显,连魔神也忍不住插话。 ‘所以,你这是在生他的气?’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阻止他’ 择明换上木偶式的微笑。 【并不全是】 【何况无论莱维阁下他选择什么,我都会支持】 悄悄谈着话,择明来到最后拐口。 转身时微不可见停顿,他还是继续到底,顺利让独眼猎魔人闪身堵住。 用绳索勒上他脖颈,伸手他按倒掐住,一气呵成。 “终于抓到你了。” 男人尖牙沾着大片血,可能是行动中不慎咬到自己。 但他不管不顾,只瞪着择明,曲剑悬于人咽喉上方。 “你说,我该怎么料理你。”他桀桀低笑道。 “吃掉你?还是扒下你的皮,给所有人看清楚你里面的样子?” 95 堕梦的声音是shh!-11 仿照神明…… 红雨才停, 地面湿漉漉一片,择明后背浸水冰凉,前受银剑抵喉, 情况可谓糟糕透顶。 独眼猎魔人忠于自身判断, 当下是真想杀了他以绝后患。 若将欲望比作气味,杀戮定是最刺鼻渗人的一种。魔神对探寻欲念生来敏锐,察觉这点的它躁动不已。 起初, 它想抢占男孩的身体, 好比水装进器皿伪装。如今容器是活的,像会渗析的薄膜容纳它,与它交互力量,既是约束,又不完全限制它行动。 其实只要男孩在这被杀,它破除封印趁鬣狗不备反击逃走,一箭双雕。 但几条街外广场法师使徒扎堆, 此举不亚于自投罗网。 ‘做点什么啊!’ 魔神在择明脑海中催促。 肌肤剑锋相接,沁出点点血珠,择明神色未变,继续展示令猎魔人恼火的迷惑脸。 焦急呐喊的魔神同样气愤。 ‘装模作样你不是最拿手的吗?’ ‘像被吓破胆的小鬼哭给他看啊!’ 哪怕表现得稍微像一点愚蠢人类, 被恶徒恫吓眼泪鼻涕狂流,也不至于进退两难。 【不好意思呢,先生】 【碰巧,我最不擅长的表演就是这项】 择明的回答和表情一样从容, 又给愠怒的两位火上浇油。 见恐吓这剂猛药无效, 猎魔人抬起身。他膝盖重压对方心窝旁,力道狂增。 “最初我就觉得奇怪。你身上的味道,太淡了。”他侧过手腕, 曲剑蜿蜒划开男孩衣襟,露出阳光下苍白如纸的胸膛,“不止那股世间恶心至极的臭味,还有活人的气味。” “那些自诩英雄的使徒看不出来,只以为又救下一个会对自己感恩戴德的蠢货。可很不巧,我见过……我知道。” “就是你把这小鬼吃掉顶替,藏在里面,混进城里。” 事实与男人的说法所差无几。 但作为真正顶替男孩的择明,他呼吸平缓,不为所动。倾听时搭配皱眉张嘴,幅度微小,诠释困惑。 他的‘审判者’截然相反。 当人无法把控情绪,狰狞常用于形容其神色。这匹鬣狗逮住了猎物,一张脸却比狰狞扭曲,唯有混沌贴切。 一切只因动摇。 接连两次遭他袭击,哑巴的沉默犹如浸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无法判断是真有异常还是性格使然,令他犹豫不决。 然而为防止踌躇放大,他早有应对的下下之策。 “啧。” 男人挪开右膝,收回执剑的手。 这副放弃模样逼真,却骗不到魔神。 ‘快躲开!’ 伴随它的高呼,曲剑下刺,闪光一般迅猛。 即将贯穿择明心口时,猎魔人还在喃喃。 “你早点死在我这,或许会比将来要痛快。” 那一刹那,择明肌肤下的血管蠕动,这是属于魔神的藤根。 但让凶手停下动作的却不是它。 独眼猎魔人脊背骤然发凉,右眼因震惊夸张地凸出。 太阳悬在他们二人头顶,他的阴影罩住男孩与地面。而就在一圈灰暗轮廓间,他看到无数颗眼珠。 杏黄底色与猫相似,形状又细长如蛇眼,对视数秒中里,耳畔如有万事万物齐声低语,超过血肉之躯的承载上限,令听者生不如死。 想撬开脑壳。 想划破胸膛。 搅碎完好的每个部位,让身体变得与声音一样混乱。 这是梦中才有的荒诞妄念,没由来的癫狂。 但独眼龙没在做梦,他此刻眼珠上翻,曲剑对准自己胸口,马上就要如‘梦中’所想,把自己四分五裂。 电光火石间,某位意想不到的局外人打断他的自|虐。 长尾曳地的老狗,由左侧台阶飞扑。它不止扑倒独眼龙,还有意踩他脑门撞地,利落将其砸晕。 老狗通体乌黑,仅四爪含有白色杂毛。确定男人昏厥,那片眼珠消失,它老神在在绕择明走一圈,最终蹲坐他跟前。 面对救命恩人,择明起身深深鞠躬。 接着,他掏出手帕单膝跪地,用和上次一致的眼神问候。 ‘阿尔菲先生,好久不见’ 对方湿漉漉的鼻子喷气,张嘴发出人声。 “好久不见,赛伦斯。我的爱徒。” 是年轻男子的嗓音,慵懒散漫,隐隐透着狂妄。 择明正替狗擦拭泥污,闻言一顿面露狐疑,像在问他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弟子。 “不要太拘泥这种死规则,拜师收徒跟一见钟情是同档子事,只要合眼缘就是长长久久呗,不合就爽快分道扬镳,留给彼此清静。” 若可以,择明真想开口说句。 【如果这是阿尔菲先生的真心话,被喜新厌旧‘抛弃’的切斯特该多伤心啊】 “长话短说。我就交代两件事——等下,我自己来吧。” 嫌择明擦得慢,老狗有模有样退开,甩身撩干泥水,有弹性的两耳轻晃。实在难以相信他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他率先调头,示意择明跟上。 双方穿行街道,左右行人似乎看不见一人一狗,但保留让路闪避的意识。 漫步中,阿尔菲坦白了第一件事。他之所以潜逃又折返,是实在舍不得择明这块好料。 “只要想到你会进哪个猪脑袋家,给他们糟|蹋,我气得吃不下饭!” 黑狗尾巴高高翘起,龇牙后冷笑。 “可我想以你的状态,他们才不会屈尊纡贵,选你栽培。你去求见莱维·拉法叶,被踢出来了吧?” 择明点头,无奈地笑。 尽管是单方面把他绑定成弟子,阿尔菲倒真担起师长职责,他今日重回阿卡夏,主要目的就是送药。 “我已经炼好半年的份,药方和我毕生心血的教材都留在你床底下。你的话,不用一两年就能学会。而等我准备好,我就接你走。” 老狗洋洋得意,走姿愈发奔放豪迈,没准现在丢出只飞盘,他能立刻乐颠颠追去。 他一路护送择明到家,临别前交代了第二件事——关于那一闪即逝的眼睛。 ‘那东西,很邪门’ ‘我暂时拿不准它是什么,但它绝不像城外或你身体里的魔猪,只会怪叫发癫流口水发傻’ ‘它是名副其实的那玩意儿’ ‘不要招惹它,被他盯上了也要当空气无视’ 留下这几句信息量爆炸的话,老狗撒腿转眼跑没影。 择明回到楼上果然从床底摸出一本破绘本,一瓶粘稠的墨绿液体。 书籍陈旧,散发着好闻的香料味,翻开扉页赫然是首童谣。 [小心,千万小心] [小心魔神安格与它的不死爪牙] [别让它们知道你的名字] [别让它们看见你的样子] [如果它看见你,如果它呼唤你] [不要注视,不要应声] [一旦你回答,一旦你回望] [它会跟随你直到梦中,直到阿卡夏的悲剧之夜再临……] 浏览这几行文字,魔神嗤之以鼻,狠狠咒骂。 它倒不是在骂内容虚假,是气愤于内容潦草,完全没体现出安格大人与它们的靡坚不摧,至高无上。 指腹抹过甘草色的纸页,择明渐渐露出笑颜,莫名令魔神噤声。 【相当特别,意想不到,趣味盎然】 他如此评判。 等午后切斯特赶回家,他就着苦药已读完第五遍。 瞅见旧书,熟悉的封皮令切斯特脑中警铃大作,他小心地左右看,生怕角落钻出个怪老头。 “是那老头回来了吗,赛伦斯。”他边找边问,“他现在还在吗?” “走……又走了。” “呼——那就好。有水嘛,刚刚跟他们喊太大声,我都喉咙冒火了。” 切斯特坐下,回想着刚才沙哑微弱的声音,他表情空白一点点抬头。 赛伦斯为他推来茶杯,含笑轻吐一词。 “水。” 度过一段漫长沉默,切斯特任激昂情绪炸开,抓住择明双手。 “赛伦斯!你、你能说话了?” “还只是,一点。” “是因为刚恢复吗?那你先少开口!” “好……” 回答声偶尔听着很怪,像刚修复的古董乐器,总有走音的时候。 但这足以令人振奋,令切斯特比自己进使徒阵队还高兴。 为庆贺择明找回声音,也为感恩莱维大人布下的神迹,切斯特烧满一桌丰盛菜肴。 或许是疲劳和欢喜共同作用,男孩竟在洗碗时站着睡着,呼噜震天动地,不得不让择明背他上楼。 孩子心性,容易满足,今夜的莱维·拉法叶展现相似的一面。他靠坐轮椅,笑靥如花,浑然不知自己睡着。 他在依依不舍仰望上空。 对他来说一成不变,却正常得安宁的夜幕。 望着这样的莱维,择明在门旁久久没上前。 直到对方又因疼痛蜷起身子,他才走近揽住人。 “木偶先生。”银发少年强撑轻快语调道,“今天我很顺利,虽然你或许没看到……但我真的好高兴,可惜没能再多说点。” “是吗。那我也为您停止了灾难而由衷喜悦。我向您保证,您为百姓做得已足够多了。” “咦?那这么说,你在看得到我的地方吗?”莱维一时忘记顾虑,声音迫切。 相见以来,他一直想知道这仅出现梦境的亲切朋友是谁,人又到底在哪。 木偶从未透露,且有意隐瞒,那他再刨根问底便不合礼数。 银发少年陷入纠结,精致脸庞惹人怜惜,择明却抛下重磅炸|弹,毫不手软。 “阁下。” “可能是明晚,也许是后天开始,我不能再来见您了。” 梦里现实轮椅都嘎吱响,是莱维惊慌抓紧扶手。 “不能来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吗?”才说一句话,他气喘吁吁。 当人偶俯身凑至他耳边,与他脸颊相贴,木头表面传递温暖触感,他喘得比平时发病还厉害。 “原谅我无法告知。但请您相信我,未来某一天,我一定会来找您。所以在这之前……” 轮椅响动第二下,莱维怅然若失睁眼,双手不自觉攥紧。 “……活下去。” 他茫然重复着,突然对每个字都感到陌生。 可活着等待相见,本身就是一场无望折磨。暂且不提他的病,他至今不知木偶来历,哪怕一个名字,一个地点,任何可拿来思念的线索。 他们甚至自始至终没触碰过。 要是直接找到就好了。 分明对他来说最简单,一句话的事。 少年嘴唇微动,终究压下念头,颓丧靠住椅背。 坚硬木板,硌人后背,那点不适如鲠在喉,可中断一场美梦。 三更半夜躺床上睁眼,择明并非因床板太硬醒来。 四周异常死寂阴冷,他视线所及之处,即房内整片空间,每寸地方都如上回布满眼珠。 白天才被阿尔菲叮嘱,他嘴角上扬,用沙哑的声音问候。 “你好。” 眼珠因他整齐眨了一下,此后再无其他反应。 “你不困吗?” “一直睁着眼睛,会很累的哦……” 连续问了好几句,眼珠们突然在某刻异动。 那是择明掀开被窝一角,慷慨示意道。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躺一起?” 那黑影带着万千眼睛,像条画布挪动,缩小,啪嗒一声落地。 它移动速度很快,留给择明一道残影,钻到他身边。 被窝里找不到它的身形,只有骤降的温度证明它的存在。 完成让魔神也目瞪口呆的操作,择明隔着棉被轻拍,无事发生般躺下。 “晚安。” 手边蹭过冰凉空气,仿佛是对他回应,而那团空气最终盘踞他枕边,一动不动安眠。 96 堕梦的声音是shh!-12 仿照神明…… 白金使徒洛伦佐回到阿卡夏那一天, 城中正为送夏迎秋举办一场小庆典。 生长于此,他敏锐察觉到较以往过盛的欢喜。 广场岔口等热闹聚集处,表演者无偿奏琴。诗与歌相伴流淌街巷, 窈窕少女跳起古老亚姆舞,裙摆如花绽放。 这些男女老少按部就班生活,差别是寻常中增了一份安逸, 微醺般散漫。 相关情报很快传到洛伦佐耳中。原来他们缺席这段时日里, 阿卡夏城遭受未知天灾,所幸莱维大人扭转乾坤,于危难之中拯救数万百姓。 受氛围感染,队伍成员不禁闲谈起来,遗憾错过莱维大人的又一次神迹现场。 “我上一次见莱维大人还是十年前,但距离太远了完全没看清。” “啊,我知道,是半年旱灾的那次吗?那会儿我家差点要被渴死了, 多亏大人他。” “不用画阵, 不用找应对字符, 甚至不用朗诵韵文。果然与我们不在同层次。” “倒不如说拉法叶家历来人才辈出, 会有一个莱维·拉法叶不奇怪。” 谈话至此,稍年长的使徒幽幽叹气。 “拉法叶,这可是阿卡夏悲剧的幸存家族之一啊,亲眼目睹整座城的覆灭……” 洛伦佐在前领路, 受喧闹裹挟却无心放松,他只不断轻甩缰绳, 加快行进速度。 副手贝克明白男人为何急切,御马赶到对方身旁提议。 “阁下,不如我先带队伍会本营整顿。” 开口本想谢绝, 洛伦佐蓦地停止前进。 一列队伍因他急刹,马群连片嘶鸣。 沿他的视线望去,贝克讶异不已。 环绕喷泉的台阶站满人,他们像露天剧院的观众,垫脚互相搭肩,前倾费力挤兑,绞尽脑汁想触及中心舞台,哪怕只是视线。 “这是表演吗?还是哪位法师出来试炼?”贝克不解道。当他发觉洛伦佐神色有变,困惑成倍增加。 年轻使徒视力不及洛伦佐,自然不知他透过人影缝隙瞥见的景象。 矮小清瘦的男孩,他脸颊涂白,嘴唇抹着桃红,夸张形状让他看起来仿佛在一直微笑。为更符合小丑角色,他左眼画上黑色五角星,右眼那颗仅是勾线。 他臂弯里的木偶倒更像活人,五官逼真,眼珠可灵活转动。 唯一不协调的下颌张合,发出尖细嗓音。 “哦不!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实心木头,我掉下去会沉底的。” 木偶义愤填膺,眼皮又掀开几寸。 “但是伍德,大家都想看你表演一次呢。”男孩佯装苦恼道,“不然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伍德不守信用,伍德吹牛上天,还——” “行了好了!我跳!” 木偶激动抢话,一跃下地。 细线连接小丑男孩的十指,但观众的目光却紧随栩栩如生的木偶。 他们看着它捏住鼻子,伸出小脚探水温,最后快跑冲刺,空中旋转三周没入水面。 身体过重,衣服吸水,它艰难探出脑袋呼救。 “救命啊、我就说我会沉噗咕噜噜——” 男孩吃惊捂嘴,将它提上来的同时还在挖苦。 “原来你没开玩笑啊?我以为你不会蠢到重蹈覆辙,就像上回说自己能飞,谁料四仰八叉砸地,我花了整整两晚才帮你重新拼上呢。” 老底被揭,木偶羞愧垂头,嘟囔句‘我要睡觉啦!’便如抽空力气,脑袋歪斜搭在男孩右肩。 场外一圈掌声雷动,观众纷纷往地上礼帽投钱,金币砸银币叮铃清脆。 他们为木偶伍德的真实惊叹,为男孩出神入化的操纵折服。 在艳阳高照的好日子,他们不愿就此散去,起哄着想让小丑再来一个惊绝四座的表演。 “这就难办了啊。我的搭档在罢工,而我学艺不精献丑,恐怕只会让诸位失望。” 男孩沿喷泉踱步,风帽垂缨连着颗铃铛,走一步,摇一声。 铃声到杂物旁止歇,他亦将木偶锁进箱中,作势要走。 人群里发出失望嘘声,几位热情大哥顿时急眼,踩上同伴肩膀挥手。 “别那么快走嘛,无论有没有成功我们都买单,你们说对吧!” “没错没错!你安心的‘献丑’呗。” 挽留声愈演愈烈,逐步发展成阻拦,见此情形,男孩无奈从袖口抽出一块红布。 他回到木墙前,以红布遮住双腿,缓缓上拉。 “感谢大家为我们的首秀捧场。” “望来日,在下还能有幸像今天这般,为诸位奉上欢愉的笑容……” 话音刚落右手高扬,绒布如旗帜翻飞,掀起一片人声惊哗。 那名小丑男孩凭空消失了! 近处观众快步上前,捡起红布查看,又在木箱杂物中翻找,却连男孩的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 到这时,另一名助手终于现身鞠躬。 他熟练地道谢送客,收拾残局。 “你是切斯特?” 声音无比熟悉,切斯特又惊又喜转身,手忙脚乱立正。 “使徒大人!您回来了!”他嗓音嘹亮,吓飞成群白鸽。 看着他,洛伦佐颔首以示问候。 “刚才是谁和你表演?你们有获得卢恩学院的许可文书吗?” 他追问的语气与神情一样严肃,仿佛在说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经正规流程提升,洛伦佐牢记法条。 身为接触世界之力最近的一批人,无论术士法师还是使徒,在外必须遵守秩序,绝不能擅自滥用力量。自保救命另说,如若贪图利益作乱人间,工会学院将联手捉拿他到天涯海角。 哪怕违规者还是小孩。 洛伦佐的凝重非比寻常,这令切斯特突然无措。所幸,木墙后一道声音将他拯救。 “这并非咒言的奇迹,只是区区一场魔术和腹语的表演罢了。” 卸去妆容,换掉艳丽服装,择明推开‘木墙’的活动隔板,钻出狭窄小洞。 为全面自证清白,他拿起另只布偶演示。 布偶简陋的嘴巴张合,稚嫩童音唱出音阶。过程中他没开口,如若仔细看,会发现他双唇间留着小缝,喉部微微耸动。 “请放心,洛伦佐先生。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他借布偶保证道。 因为他和这句话,男人神色瞬时缓和,俯身蹲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 分别许久后的再会,洛伦佐没习惯突然能说话的男孩,但他关心未减半分。带着这两个街头卖艺的孩子,他破天荒去小木屋歇脚。 得知是阿尔菲后来治好择明,洛伦佐感慨万千。 “那次觐见回去,我多方打听,终于确认原来阿尔菲先生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半神’。”他的崇敬紧跟着惋惜,又补充道,“是被卢恩学院流放的半神。” “神?”切斯特难以置信探出厨房,“就那怪老头,是神?!” 洛伦佐沉声解释:“只是学院授予的称号。不过,以他的实力,我私以为他担当得起。” 全能型的天才,不屑专攻家族学术,把无人问津的偏杂知识一遍摸透,顺风顺水晋升却蔑视秩序犯错,最后抢在学院通牒前逃之夭夭。 “据说他曾独创一种方法,可在时空内来去自如。不止是两地来回,而是过去,当下,未来,三点穿梭。单凭这成果,他将来的地位其实不输莱维·拉法叶。”洛伦佐又是一叹,“但他性格古怪,再加上总是违抗大长老的命令,与学院闹翻是必然。” 对便宜导师有了进一步了解,切斯特除唏嘘外更多是困惑。 “那多可惜啊,明明留下来有更好前途。” 身为长者的洛伦佐缄默,另一位成年人也不语,岁月静好。 择明边擦拭湿木偶,心中调侃。 【那些光辉历史听起来是很‘阿尔菲先生’的行为】 【不过,突然选择回来可就不像他了】 等了许久无声应答,他只没辙浅笑。 自从上次他邀眼睛们同睡后,那东西每晚准点到访,或是从床底爬上,或是直接出现在他身旁。眼睛们只是看着他,挨着他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多余行为。 而魔神一天比一天安静,快成哑巴了。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猎魔人不再跟踪监视他。 【Z:为何您会这么认为,主人】 【感谢捧场,Z】 【下次再快几秒钟的话,你就是英雄救美了】 为从一而终的忠实听众庆幸,择明如愿说道。 【在为我慷慨送药前,先生已有意加入回城队伍。但他不是会为自己心里的‘糟粕地’回头的人】 【哪怕,这是他的故乡】 一定有什么在鄙弃和自尊之上,让他宁可伪装潜入也要见到的。 而答案他已有大致猜想。 夜间爬到屋顶,择明躺上蓝瓦。对如何进出里界,他已掌握得炉火纯青,数秒后睁眼,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洞映入眸中。 莱维停止了天灾,然而这片黑幕归然不动。 能看到的似乎只有他和体内的魔神。 脚踝冰冷,择明现实里一缩,回归后果真见那片眼睛躲在他影子里。 “晚上好,今天你又来了呢。” 他一如既往说着得不到回应的话。 “不过要稍微等我一会儿哦,很快就好。” “因为傍晚下过雨,这是赤薇花香最清晰的时候。”择明深吸吸气,嘴角上扬撑开疤痕,像露出更夸张的笑,“正好,你在我告别莱维阁下后来与我作伴,我真心感谢你。就是不知,我们仁慈的阁下……过得怎样呢?” 天赋异禀却重病缠身,半死不活勉强保命。此为庄园中人人皆知的神子莱维·拉法叶。 但止雨以来,某一难以形容的变化降临在少年身上。 他依然虚弱不堪,私下独自哀愁,却突然饭量剧减,睡眠量暴涨。 大长老曾以为他是劳损过度,送来各色稀有炼药给他养身,可效果甚微。 这夜听说少年又睡足一整天,大长老马不停蹄从一场重要会议上赶回。 塔顶卧房内,莱维睁着无神双眼,一言不发。 当手被老者托起,他才勉强打起精神。 长老掌中泛起绿光,经此快速探查,没发现少年身体上的异常。 “孩子,你到底怎么了。”红袍长老往床沿一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话已到嘴边,莱维轻轻摇头。 “离那天,过去多久了。”他每说一字都要停顿许久,“请告诉我,伯伯。” 老者皱眉答道:“已经七天了。” “七天……” 少年苍白的双唇翕动,疲惫阖眼。 他其实并不困,甚至是一直清醒地等候。 他在等那只木偶出现,像过去每夜为他送来绚烂花海。 因为约好下一次相见,他将希望寄予等待。 原以为这能比疼痛更易忍受,谁知才过七天,时间教会他寂寞是何等恐怖的毒药。它无处纾解,没有药方,甚至连诊断都模棱两可。 他曾尝试到梦里主动寻找,哪怕从这张棺材似得的床下来,朝着窗外呼唤。 可这方面,他着实软弱。 眼前没有那张笑脸,他便没有迈出腿的勇气。 “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呢。”莱维声若呓语,“就因为……我有别人没有的力量吗。” 他手被老者紧握,那威严有力的声音仿佛传到他千疮百孔的身体里。 “莱维,千万不要怀疑自己。你所拥有的是至高无上,受人仰仗的东西。古往今来,唯你如此幸运。” 幸运? 默念这词,莱维的苦笑更深,困意莫名加重。 “但是我……” ——连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像个人一样直立行走都做不到 想踩着地面,淌入溪水,飞扑进馥郁花丛中。 想用正常的感官接触真实的世界,哪怕满目黑暗,连早已厌倦的月景也要离他而去。 像此刻乌云流动,淹没星辰月辉,空中仿佛漂浮着不洁气息,细小粉尘群魔乱舞。 不属于夏日的寒潮蔓延,惊醒浅眠的人们。 静谧小屋里,择明是最先发觉异象的。 他不确定别人是否和他同样,在刺骨寒冷中睁眼。 但他能断言,目睹此等绝佳剧目的,肯定只有他一个。 以往铺遍天地的黑影骤缩,自行揉搓,数万眼睛镶嵌其中,不断拉长又扭曲,形状各异。 扭转持续数秒,它出现人的轮廓。 头,躯干,四肢。 彻底成型后的它一步一顿,如蜗牛挪动。 四周冷得无法点燃火柴,微光一旦入窗便被吞噬,昏沉黑暗里,择明单凭良好视力注视人形朝他走来。 瘦削苍白的躯体,柔顺乌发及耳,一对琥珀色的眼珠空洞。 唯有与他视线交汇,那两道目光才重新聚焦,牢牢粘在他身上。 这是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类。 但对方这瞬间散发的绝非人类气息。 ‘怎么会!’ 魔神发出有史以来最恐慌的呼喊。 随即颤栗,叩首,以绝对的静默表示忠诚。 世间仅有一个存在能让它甘心跪伏。但它怎么也没料到,它与自己的主人竟以这种见面方式。 相比魔神的惊骇,择明平静得不像话。 他及时迎上前,接住步履蹒跚的男孩。 男孩脸庞并无伤痕,举手投足间仍透着动物生性,懵懂扬起脸,堪称任性地放弃支撑。 冷不防承受这份重量,择明不得不倒回去。 后背刚沾床板,对方搂上他腰,和过去那几夜一样趴在他腹部胸前。 一个活人远比一团空气难对付,择明苦恼他是要先给赤条条的男孩盖被子,还是劝说对方停止用脸蹭他的行为。 双耳捕捉到细微动静,他摇头笑道。 “哎呀,这可真不巧。” 房门没有锁,切斯特端着油灯,睡眼惺忪推门。 “赛伦斯,刚才突然好冷,你这边……” 声音逐级降低,消失在切斯特大张的嘴里。 他知道自己清醒,这才显得眼前的画面愈加荒诞。 为什么,房间里会有两个赛伦斯?! 97 堕梦的声音是shh!-13 Hi M…… 在咒言之力家喻户晓的世代, 见证神子莱维的超然奇迹,切斯特·福恩不会不相信凭空变出活人的奇谈。 但事件涉及他熟悉的存在,情况便有很大不同。 聪明,温和, 令人信服安心的沉稳气质。以上种种成他记忆里的伙伴亦是家人‘赛伦斯’。 这些与突然冒出的赤|裸男孩毫无瓜葛。 他像四足贴地, 刚出生的动物, 匍匐赛伦斯胸脯, 周围的动静无法吸引他注意。只有当赛伦斯扯过苔绿被单, 为他披上时, 他才转动脑袋,用眼睛这一器官生疏地探查外界。 这人在看我, 是因为赛伦斯也在看我。 切斯特手脚冰凉, 莫名产生这一念头。所见超出自身理解范畴, 他傻乎乎但直白的脑子擅自让他问出。 “这是谁啊?赛伦斯。” 熟人显然不对,那生物举手投足满是吊诡异样。因此切斯特后退半步,再抛一问。 “这……是什么东西。” 显然, 遭受过不幸的男孩想到最接近的可能——诡计多端, 生性残暴的魔怪。 他警惕着收回右手, 用力按住门框。拔腿开跑的预备动作。 这片安置区内,每栋小屋都设有求救装置。 一楼壁炉挂着只蓝摆铃,平时摇它不会响, 只有默念它刻着的文字才发出声音。 届时铃声与城中古钟产生共鸣, 清楚告知救援者他的方位。 然而出于对家人的信赖, 他愿意让犹豫绊住自己一会儿。 切斯特苦苦挣扎, 不知自己的性命也在死神镰刀下岌岌可危。 魔神透过择明双眼窥探,做好抹杀目击者的准备。 反正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捏死一只两只, 无人在意。 【先生,您这样想可不是个好习惯哦】 边劝说蠢蠢欲动的魔神,择明扶着男孩站起。 “他不是什么‘东西’哦,切斯特。”他向切斯特温声道。 “这是位魔神,最特别的魔神。” “特别……” 切斯特不算同龄人中头脑拔尖的那批,但受相同导师教诲,他很快搜刮到最符合的答案。 魔神安格。 所有不洁之物的首脑,至邪的象征。 这一刻,魔神与它瞧不起的蚂蚁切斯特产生共鸣,顿时五雷轰顶,怒号狂吼。 ‘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快闭上你的嘴!’ ‘把那人轰出去,不,放我出去、我要吃掉他——’ 声调尖锐,高音密集,对能听见它的人来说,这属实是场糟糕演唱会。 出生第一天,还不懂忍耐与表情管理,那男孩厌烦得五官都在用力挤。 他觉得吵,不想再听见这刺耳声音。 至少不要从他身边人的体内发出来。 于是,一切如他所愿。 择明感到喉咙发紧,舌头表面无端升温。 封印原本无形,只有在里界和刚制服魔神那天能看见,当下泛出强光,堪比太阳照亮角落。 借着这光,切斯特看清两个赛伦斯身后的阴影。 一个是正常人形,但有藤状物体剥离。 一个没有轮廓,就只铺天盖地蠕动的黑。 非野兽,非怪物,仿佛是黑暗本身,会将他吞噬并从世间抹除。 双腿本能打颤,切斯特在强光渐暗时瘫坐。 必须要马上告诉别人! 即便恐惧至极点,他仍警醒地催促自己逃走,试图爬出房门。 白金使徒,城中法师,猎魔人,随便哪一个来都好。 只要快点消灭那蛊惑他家人的魔神。 想法勇敢但仍有不谙世事的特点,切斯特并不明白,在城内发现魔怪和受其引诱的人类,是会被一视同仁绞杀的。 狠狠深吸气,切斯特终于爬起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Z:主人,如果您是准备逃跑的话,建议您现在开始收拾东西】 “好久不见,终于话多起来的‘唠叨母亲Z’。”择明怀念道,“你是真的很害羞呢。有另位魔神先生在,你都不怎么找我闲聊八卦乐闻,揶揄风花雪月了。” 【Z:考虑到您的安危,这是合理的避嫌。另外,我想提醒您,切斯特·福恩应该是准备召集全城能手处置您】 “你还是一如既往爱担心人啊。” 【Z:合理的关心建议】 暗道系统又在阿谀奉承,择明露出受用的笑。 他搀扶男孩动身,缓步追到走廊。 切斯特其实逃得很慢。因为头晕目眩,视野里的楼梯在摇晃,他握上栏杆才勉强稳住。 “切斯特·福恩。” 悦耳音节攫住心声,切斯特双手垂落,如被掰过脑袋站姿怪异。 他没开口应答,但他的心在诚恳倾听,像树叶对枝干依赖,枝干对大地虔诚。 “你将会忘记这个晚上,在这房内目睹的事。” 风吹树摇,切斯特这枚嫩叶猛地一晃动,双目失焦。 “忘记。”他独自喃喃,赞同地点头。 如果是离奇恐怖,非他能承受的记忆,那么遗忘或许是件幸事。 该忘记的。 切斯特真正停止失衡,是一只手蒙住他双眼的时候。 那手由背后绕出,伴随春雨绿叶的气息。这种清新可引人酣然入梦,消弭所有烦恼不快。 “当我送开手,你会回到你房中。” “合上你睡前忘关的天窗,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每一感官沉浸舒适海洋,当掌心离脸而去时,切斯特往前跟了跟,依依不舍。 但牢记重要使命,他转身目视前方,直朝另一尽头。 推门关窗,钻进被窝,男孩阖眼献出无忧无虑的睡颜。 【Z:第一次使用‘本源语言’,您做得很优秀】 系统如实评价,至于它主人真正掌握的时间节点,却和他自身一样捉摸不透。 能肯定的是,未来不会有谁驾驭本源语会比他得心应手。 “我想,你的下一句就是‘但这远远不够’。”择明搂住男孩轻笑。 今晚切斯特是忘记了,可明早起来,他又该如何解释这极度粘人,更准确的说,是粘着他的新成员。 定居自此,邻居早知道他与切斯特相依为命,俩小孩还上街表演,赚足钱与关注。 撇去这些不谈,他一介凡人又该如何面对‘安格’。 这人只皱了皱眉,就让封印瓦解,叫古老魔神消失。 【Z:我想,您已备好对策。并且等下就将展示于我】 句式相同,颇有种受到还击的错觉,对此择明一笑而过。 刚把男孩安顿在床,他退开的动作又招来猛扑,腰被缠住动弹不得。 面对初生婴儿般的最大魔神,择明延续前几晚的体恤。 他捧住对方脸颊,屈膝微蹲直至与人视线平齐。 “请您放心,阁下。我不是要离开您,也绝不会伤害您。” 男孩面无波澜,眼里找不到理解语言的变动,仍旧一片白茫茫,也还是紧箍人不放。 身披人皮的魔神施加的力道有多窒息,择明展现的耐心就多令人肃然起敬。 甚至在这节骨眼,他还能展示右手,手腕翻转打响指,变出一朵浅蓝桔梗。 “您瞧。”他用理所当然地口吻说,“我会送您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您用花淹没。” 语毕手往前一送,男孩当即抓过花枝,动作相当粗鲁,捏皱花瓣。不过他总算肯放人了。 顺利从魔神手中解脱,择明哪也没去。 他漫步房中,崭新的木地板还散发着稀薄松香,助于深沉地思考,活跃地畅想。 以往他谱曲构思图画,首先遵循这个步骤。 而一旦决定好,创作便一气呵成。 他果然仰起头,语句如涓流倾泄。 “当明天,太阳升起时。” “初秋的晨风先从东南方向出发,刮落院中榛树第一颗成熟的果实,砸到切斯特·福恩的天窗。” “他睡得很好,精力充沛。” “在楼梯第十二阶他一跃下地,见到曾在护送队相遇,由白金使徒所救的一对兄弟。” “不会说话,患有脑疾的赛伦斯。以及他兄长……” 与众不同的秋风,像个热恋中口是心非的刚强战士,分明气势凌厉,但只卷走夏末闷热,播撒清凉。 哐当。 果子砸到玻璃,这一声叫起半梦半醒的切斯特。 尽管下地时头昏沉,但伸完懒腰他却神清气爽,情绪前所未有欢快。 因为这,他出门用跑下楼用跳。他甚至破纪录从中间,也就是十二阶起跳,自诩满分的落地。 看见桌旁两道人影,切斯特脱口而出。 “早啊,赛伦斯。” “早,伍德。” 一对双胞胎中,只有哥哥伍德转身向他微笑。 “早安,切斯特。” 伍德曾受袭击,脸上残留难以愈合的伤,不过这改变不了伍德是个天资聪颖表演家的事实。 他可是一人挑大梁,靠他说的魔术表演为这家赚了别人一年才攒到的钱。 既是为生活,也为将来给弟弟治病做准备。 切斯特打心眼佩服这位伙伴,坐到对面。发觉对方黑眼圈若隐若现,他不免心生怜惜,劝道。 “你不会又熬夜做你的道具吧。别太拼命啊,小心早衰。这点你得多学学赛伦斯,他一天到晚除了睡就是吃,真是悠闲快乐。” 虽然相貌与兄长完全一致,赛伦斯却天生患有脑疾,不会说话,更不会与人沟通。 只会像现在这样,紧紧挨着伍德用手撕布捣乱。 不管投去目光还是搭话,得到的永远是无视,切斯特没辙哀叹,转而拿起钱袋。 “家里没鸡蛋和面粉了,我打算去买点。你们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吗?” 大门敞开,温暖金色的太阳冲入屋内。 在弟弟赛伦斯皱眉不爽前,获得新身份的择明第一时间抬手,为人遮挡亮光。 “我们没有要带的。还请主厨你路上小心,尽早回来。” “好嘛,等着我做早餐呗。真是败给你们俩。” 嘴上抱怨,切斯特笑容灿烂,走远了还能听见他与邻居打招呼,聊着家中那对兄弟的情况。 二人相处的世界,择明重复着阻止男孩扯坏东西,又被紧挨紧贴,没法做事的流程。 所幸男孩粘他也不为什么,好像除去乱摸乱闻各种物品,就为和他当连体婴。 择明安静陪伴中,忽得秘密聊友一句搭话。 【Z:这或许是您撰写过最困难的‘剧本’】 【嘘——快小点声,Z】 他摸着赛伦斯脑袋,故意担惊受怕道。 【我可没有莱维阁下的仁慈伟大,我只是个插科打诨,钟爱作乱的丑角】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这不是撰写】 【是机缘巧合的篡改。如果被‘世界’发现,你说我会不会又在这荣获万年起步的刑期?】 系统很快应声。 【Z:您在为自己起名‘赛伦斯’时,也是这么想的吗?】 低头一笑,择明用含义明显的神情回应。 那是败给系统开始对他知根知底的无奈。 男孩打翻茶杯,手沾湿后还抹了满脸水渍茶叶。 恐怕脾气最好的保姆见了他,都得气急攻心喘会儿气。 但耐心是择明最不缺的。 他继续着无微不至地照顾,轻轻擦拭这只小花猫的脏脸。 “赛伦斯。”他如自语低声道。 “无声之人。语言中的‘不存在者’。私以为,这才是一个最佳的,最容易装进的‘容器’。” 收拾好狼藉桌面,他又如昨晚递上一枝花。 “要轻些,慢些。赛伦斯。”他搭住男孩手背嘱咐。 那对无情双眼眨动,木偶般的男孩最终慢慢地,柔和地握住绿茎。 “做得好极了,赛伦斯。” 受到他的夸赞,得到奖励的抚摸,这具木偶低头抬眼,用五官拼凑成一个笑容。 不会令人生畏胆寒,联想到黑暗残忍的笑。 仅仅是一名普通孩童会在欢喜时分露出的灿然笑意。 98 堕梦的声音是shh!-14 旋律之中…… 十二月底, 寒冬来临,与此同时一对双胞胎兄弟在安置区内彻底出名。 安置区,直白的说是流民聚集地。阿卡夏的使徒救他们的命, 工会学院给予新的住处与未来, 可本质上,无法入籍的他们仍是徘徊安逸外圈的黑|户, 公认的尴尬角色。不过对这种生活满足的是大多数。 而往往区内某人传出名气, 不是天赋异禀一鸣惊人, 就是品行恶劣臭名远扬。 那对兄弟中, 名为伍德的哥哥无疑是前者典范。 从未接受系统教育,亦非名门望族后裔, 他学习速度异常之快。定居两个月踏遍左邻右舍的小作坊, 上到木工锻造,下到编织制衣, 轻松掌握,熟练应用。 他的魔术表演更是堪称一绝。 水上行走,隔空取物, 身体切割成两半却还在动。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活人偶’的压轴好戏。 无论逼真与否, 木偶到他手中都犹如装进一个完整灵魂。原本的死物不仅能说会唱,跑跳自如,还拥有鲜明的个性。 早些时候他用丝线牵引,后来方法随道具晋级, 他只站在简陋舞台的幕后。 没看到线, 没有人手操纵,木偶自行与观众互动。 如果仅是表演精彩,自然不会引来众多目光。 他不是法师术士,不会使用奇异的力量, 却能做出和咒言一样超乎寻常的效果,这才是真正令人惊奇的地方。 至于弟弟赛伦斯,他遗憾的属于‘名人’中的后者。 分明同岁,赛伦斯竟像婴儿无法自理,又比恶童顽劣数倍。 由于脑袋受过伤,他失去正常的说话和思考能力,这便导致他永远沉浸自己小世界,从不应答。 所以每当他莫名其妙破坏东西,捶打人或动物,无论狠声咒骂还是好言相劝,他一直回以没有温度的注视。 能被他看几秒其实够稀罕了,有时他根本没把自己之外的生物放在眼里。 但凡事都有例外。 对头脑古怪的赛伦斯来说,哥哥伍德就是那个例外。 入冬白昼缩短,伍德的表演团又是一天获得全场喝彩,待观台前众散尽,天色已转深蓝。 礼帽装钱的法子早就淘汰,助理切斯特清点完票箱,美滋滋扛起成果。 “伍德,我敢说明年春天,你一定会是这最年轻的富豪。” 他口中的伍德,即择明撩起幕布,微笑应声。 “这里面不该包括切斯特你么?好歹也是出力出资的合伙人。” 唇上残留颜料,那笑便如桃花明艳。切斯特揉着冻红的鼻尖,不知为躲避什么快速转头。 “但最重要的还是你嘛,没有你,哪来的观众。我就来回搬东西,点点钱和抓漏票的小贼。蹲在票箱前和守财奴似得。”他言语中透着点怅然。 “嗯,辛苦了。所以请你务必珍重身体,保养精力。” 没有过多询问和安慰,择明将织好的围巾绕上对方脖颈,手指于毛线肌肤间拱出一点舒适间隙。那点绒毛轻柔蹭着,触动心底。 “你能做到吧,‘看门人’先生?” 因为全身暖洋洋,切斯特连点头允诺都铆足劲。想到什么左看右看,他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完蛋!刚刚他还在边上的,跑哪去了?” 那个大麻烦! 切斯特内心哀嚎。 大麻烦赛伦斯,上一次才走丢几分钟就烧了人家衣服铺子,上上次不知用什么法子捅掉马蜂窝,差点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被蜇成猪头…… 这人罪行无数,劣迹斑斑,每次却由他和伍德谢罪赔偿,他实在不敢让赛伦斯在他视野里消失一秒。 切斯特焦头烂额,正欲呼喊着去找,却不想伍德径直走向舞台,趴地挪开隔板。 “赛伦斯,快出来。”择明朝黑黢黢的地基下招呼,“我们该回去了。” 一道人影缓缓爬来,抓住他的手起身。 赛伦斯满脸灰尘泥污,双眼却亮晶晶,脖子一伸往前凑。 看出他的意图,切斯特不禁谴责道。 “喂,你不要每次都让伍德给你擦啊,不是学了很多次吗?早上我还看你自己洗脸了。” 男孩无视质疑,扯动择明的手,一脸认真,眼巴巴地等。 单看这纯真懵懂的模样,没人能够拒绝他。 所以毫无悬念的,择明帮男孩擦脸,任对方和他牵手一起走,到后来演变成背背,慢吞吞前行。 纵使满腹意见,切斯特只能默默保留,也不能主动请缨接力。 除了伍德,赛伦斯不会让任何人碰自己。 为照顾亲弟心情,伍德向来顺着对方,偶尔才一遍遍地说教,不厌其烦。 这两兄弟之间,有着他人无法插足的亲密联系。 冷意钻进围巾缝隙,切斯特没忍住猛打喷嚏,感到鼻尖发凉,他仰头后惊喜道。 “快看,下雪了。” 雪米芝麻大飘落,夜里像细密亮片飞舞。降速逐渐加快后,地面很快覆上一层银白。 最亢奋的当属孩子,街头小巷已有人抓起积雪打仗,吵吵闹闹。 切斯特过了爱玩闹的年纪,赞叹后没想参与任何活动,也不打算驻足欣赏。 但一块飞掷而来的雪团打破他的坚定。 切斯特转身跨步一挡,扛着的木箱剧烈摇晃,但在他的强大控制力下安稳停住。 那雪团比实际重,里面夹着石头。 而砸的方向不是他,是那对双胞胎兄弟。 怒从心头起,切斯特放下东西,抓着石头就大步上前理论。 “这刚刚是谁丢的?” 总共八人,年龄大小都有。其中一个他认得,是之前因为赛伦斯被蜜蜂蜇的巴里。 自那起,这伙人变着花样给他们使绊,要么在表演时倒喝彩捣乱。 “是我丢的啊。”巴里笑嘻嘻承认,“怎么了吗?” “你故意往里面放石头,是会砸伤人的。” “噢,可我又没砸人。” “胡说,你明明是——” “我真没朝人砸啊,你不信吗?”巴里努了努嘴,指向雪中的两道身影,“一个丑八怪,一个驴脑袋。” “特别是哪个‘怪嘴巴’,你不觉得他很可怕吗,肯定是被救回来时给脏东西感染了吧,不然哪会变戏法。” 巴里嘴脸轻蔑,掐断切斯特的理智,他忍不住勾拳挥出。 他动手是意料之外,且一拳如疾风扫荡,远超常人能反应的程度,巴里甚至还没收回笑。 “切斯特。” 温和嗓音唤回冷静,切斯特拳头刹在巴里鼻前几寸,不情不愿折返。 等到了家,他穿上围裙烤肉排,仍旧耿耿于怀。 “绝对是嫉妒。”他愤懑道,“巴里绝对是嫉妒你优秀。因为他家里一直想把他培养成术士,靠着点关系到学院,结果半年了毫无起色。” “我敢说,他第一次找赛伦斯就是想欺负他来报复你。” 尽管这报复完全没道理。 而且后来还被赛伦斯反将一军。 切斯特把肉块当成混蛋巴里用力戳,此为无声的谴责。 择明默默听着,掰碎面包一口口喂进赛伦斯嘴里。 “真希望那家伙明天早上起来摔雪里,最好整个冬天都不要出来碍手碍脚了。这次他敢拿石头砸你,下次就是用棍子打你了。” 厨房中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情绪是不变的基调,词字是可拆解的元素,这些淌入耳中,清晰传达人的真实欲求。 赛伦斯停止咀嚼,蓦然抬头。 大概持续两分钟,他扭头张嘴,指指自己又趴进择明怀里。 【Z:第一百零八次】 系统尽职记录着次数。 至于它记录的内容,则发生在第二天早上。 暴雪来临,城中大部分商铺摊贩歇业,包括择明的表演团。难得的假期,他们仨小孩放慢生活节奏,正午才出门透气。 这时他们从寡妇玛琳那得知,巴里清晨不听劝阻外出,在门口重重跌了一跤,滚下石阶。 “骨头都戳出来了呢。”玛琳惊慌得像她才是摔伤的人,“头破血流,当场昏过去了。估计这个冬天都要养伤,唉……” 昨天才‘诅咒’过对方,切斯特先是一怔,莫名心虚内疚起来。 “他怎么突然要出去啊,雪那么大。” “说是因为看到一只蓝冠鸟。巴里那孩子,最喜欢捉鸟玩了。”玛琳摇着头。 意外有了合理解释,切斯特的愧疚减弱不少,却也高兴不起来。那复杂感受萦绕心间,令他无暇顾及身旁双胞胎的变化。 赛伦斯望天目光移动,双眼盯着的范围,一只蓝冠鸟飞过。 冬天最少见,性格最胆小的鸟,堂而皇之翱翔。 昨天给他朗读的绘本里,就有只蓝冠鸟。 观察着他,择明同样专注。 【或许那该纠正为‘一百零九’次呢,Z】 旁人眼里的低能儿,不会说话的赛伦斯,他令人闻风丧胆的不该是魔神安格的身份,而是媲美莱维·拉法叶的能力。 两者差别在于,莱维是说即实现,凭他自己意愿。 赛伦斯多为应从身边人的话语。 为切斯特兑现诅咒,帮商贩点燃竞争者的铺子,曾替巴里落下恼人的蜂窝…… 他在无意识地挑选愿望,并无偿兑现。 起初只是一两个,可当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听见听懂的话日渐累积后,那堪比猎狗嗅觉的探查可潜进人们内心深处,触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不愿承认的角落。 他绝不会实现诸如‘我得到想要的礼物’,‘希望求婚能够成功’,‘我们一家能健康幸福’的期盼。 只会是毁坏,聆听不为人知的宿怨。 【要是大家知道真相,你说我们的赛伦斯会不会也被当成神子,供奉到高塔里呢。另一种形式的】 【Z:所以您是准备这样做么,主人】 【当然不】 否决干脆利落,择明亦与玛琳等人告别,单独带赛伦斯回屋。 【成为人的神明不是件幸事,无论是真的,还是由人授予的。那是世上最无趣的东西,没有之一】 【Z:那么,您也是这么看待莱维·拉法叶的】 肯定的陈述句,毫无反驳余地,择明一叹,拿起自制绘本。 【你也变得有点无趣了,Z,要多学学我们可爱的赛伦斯】 ‘可爱的赛伦斯’正啃咬书脊,末了用它狂砸墙壁,狠狠糟蹋。 他最后举手,作势要朝火炉抛掷。 系统长久沉默,或许是实在给不出‘是的,好的’的保证。 那本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橘光照耀的范围,还差一点点距离,火星就能溅到书皮。 这样危险的情形,众仆人却争先恐后奔到床边。 “莱维大人,您怎么了?” “您才喝过药,可千万别动。” …… 耳里塞满劝阻声,莱维·拉法叶眉头紧皱。 “我没事。”他最后轻声道,“就是刚刚睡迷糊,手滑了。” 十足蹩脚的借口,侍者们不疑有他,各自散开帮他捡书又垫高枕头。 好在这给他留了清闲,能专心远眺雪景,开始为自己的蛮横行径忏悔。 被他丢出的书,写着那首诗。 ‘我会向你立下誓约,我将永远对你微笑’ ‘当我与你分别,我深深思念着你’ ‘我在每一个梦里呼唤你的名字’ ‘因为我想要见你’ 日复一日等待,他自认已度过最折磨的高峰期,难熬的思念正在缓缓滑至平地,沉入海平线下。 岂料思念升回峰值,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银发少年正为秘密约定烦恼,一位访客敲响了门。 侍者引进来的青年样貌俊美,笑脸令人想起雪地里狡黠灵动的狐狸。 能进出高塔的人向来少,莱维不记得自己见过对方。 “你是……” “费思·李恩。”青年鞠躬行礼,主动介绍道,“莱维阁下,我是奉大长老之命,特地前来为您解闷的。” 因为这玩笑口吻与那木偶相似,莱维放松些许,婉谢道。 “长老伯伯和您有心了,不过我并不需要。” 原来我表现得那么明显么。他无奈的想。 “可这是我必完成的任务啊。阁下,就请您让我呆一下午,好回去交差吧。不然我得挨骂了。” 这理由莱维无法拒绝,真留对方直到傍晚。 坦诚地说,费思是个不错的陪伴者。 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明白什么时候搭话,什么时候空出时间静默,还有着好口才和满肚子诙谐趣闻,能成功将他逗笑。 也仅限于令他笑而已。 他依然能听到海潮吟咏,取笑他的孤寂。 “非常感谢阁下您的配合,我的任务算圆满完成了。”费思最后又深深鞠躬。 “你没必要这样,我还要感谢你。因为你,这个下午不会那么难熬了。” 青年弯着腰,眼珠快速一转,拿定主意。 “看来,是这严寒冬日令您闷闷不乐了,莱维大人。” 银发少年抿嘴微笑,不置可否。但青年抛出下一句后,他诧异得坐直几分,五指抓出床单褶皱。 “我听说,城中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天才魔术师,最擅长用木偶表演喜剧,而且他只是普通人,不必走太复杂的流程。阁下,您若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引荐他来见您。” 99 堕梦的声音是shh!-15 第二幕 …… 白衣信使走过暴雪横行的街道, 来到蓝顶白墙的屋前。 屋外寒风再冷也抵挡不了好奇心,不被大雪阻挠的信使一路本就吸引众多目光,而今见他驻足, 居民纷纷探出窗。 认出金三曲枝纹饰,对屋的玛琳惊喜交集。 “是拉法叶庄园的人!” 果不其然, 信使拉响门铃退半步,开口嗓音似小号清亮。 “失礼了, 在下代表银林之家拉法叶登门,请问切斯特·福恩和伍德阁下今日是否在家?” 里头一阵砰咚哐当,前来迎门的切斯特表情僵硬。 从没想过招待过大人物, 他束手束脚,紧张得忘记自己还拿着半只甘蓝。 信使和颜悦色, 主动问候过便直奔目标——小有名气的表演家, 流民伍德。他拿出请柬,不动声色端详。 比预想中的瘦小, 嘴旁伤疤刺目, 优点是独特的娴静气质, 但也看不出这是个能逗人发笑的木偶师。 可既然是那位大人指名, 绝不会错。 抱有这坚定的想法, 信使完成任务离开。 前后不过两分钟,却足以让这栋小屋成为整片区域的热议中心。碍于风雪骤然猛烈,人们只在屋中猜测拉法叶找上那家的用意。 有幸实时围观,切斯特将那请柬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置信。 “他们真的要请你今晚去见莱维大人!”切斯特恭喜道, “太好了伍德,这样你能请他们治好赛伦斯了。不会像上次被拒绝。” 由于‘世界的过去’受到微妙篡改,前次和洛伦佐碰一鼻子灰的虽然还是择明, 但主体已掰至现在的赛伦斯。 择明看一眼抠木桌的男孩,哭笑不得握住那手。再抠下去,指甲得直接断。 “不过,请柬里没说邀我去做什么呢。”他叹道,“只是说请我见面。” “肯定是听说你的厉害,要收你做学徒啦。不好!那我得给你准备庆功宴了,我搜罗下还剩什么食材。” 殷勤周到如切斯特,立马在小家里忙碌跑动,他的热情仿佛传递给上天,叫停这场纷扬大雪。 没有天气阻碍,伍德将觐见莱维·拉法叶一事顺利沿街道传开,午饭时间连城墙上的巡逻兵都在讨论。 “真是幸运的家伙。”年过五旬的老兵对火暖酒,口齿不清地嘟哝,“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唉,就算莱维大人有这心,他去当学徒是不可能的。” 一旁新兵聊得正欢,不禁追问为何。 “老拉法叶那关就通不过喽。毕竟他们那批人啊,可宝贝自己的传家宝了,哪里忍得了一外人染指。” 新兵们赔笑,长剑挑动篝火,使其燃起更旺的火。 “不过,能远远见一面莱维大人我也毕生无憾了。” “我要是那小孩,我绝对高兴得蹦上天……” 作为全城上下都认为该感恩戴德的‘幸运儿’,择明牵着赛伦斯外出,神情莫辨。 他没听切斯特和寡妇玛琳的劝,买新衣好好洗漱打扮,筹备今晚重要的见面。他反而趁天小晴去捡木柴。 杉树林位于安置区边缘,一下完雪,那片银白吞噬声音,更显岑寂。 【Z:您不想见莱维·拉法叶么,主人】 系统问出身边熟人的疑惑。 【怎会?能与莱维阁下相处,是我一大乐事】 【Z:那么,是今天您不会与他见面。因为这会很快引起敏锐的法师注意】 明面上,赛伦斯是普通人类。可归根结底这只是具表象躯壳,恶狼披上了羊皮。稍微有点资历的法师,就譬如红袍大长老,仍旧会察觉异样。 更别提庄园重重设防,布满复杂结界。 哪怕就一个测出赛伦斯的古怪,他们两人都得交代在里面。 心知这点,择明却双眸带笑。他转头对男孩说道。 “赛伦斯,你要在这里等哦。等我给你捡来冬眠小蛇之后。” 昨天他为赛伦斯念了自制的绘本。讲述一条冬眠小蛇醒来,却发现世界大变样,于是重新开始认识其他动物,结交好友的故事。 赛伦斯抓着画有蛇的那页,到睡着还不放开。 没有回应,也不点头,男孩乖巧落座青色大石头,盯着他走入森林。 一条人工铺就的石板路,通往静谧深处。 择明对满地断枝视若无睹,偏要沿路走到底。 “如果在这世界真的存在神明,它肯定也和现在的我一样,看着这枯燥单行道吧。”他忽然出声,“就像它留下的‘语言’,为什么能让持有者旋转乾坤。” “说不准,是因为它已提前书写好一条定局了。” 遮风袍过长,他撩起下摆蹲地,背对来时方向。 某种细微的,机械的声音逐渐靠近,最终停在他两步外。 那生物喷出的气息灼热,是烈酒入腹又经呼吸返回的余温。 “这里面也包括你的死期么。”独眼猎魔人冷哼,拇指压着刀柄,“果然,我第一次就不该放过你。” “包括跟你一起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骗到所有人,竟然乐呵呵相信一个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弟弟’,相信你本来就会说话。但你骗不过我。” 猎魔人狠劲不输刺杀当日,可对于漫不经心,满是破绽的男孩,他强抑杀念杵在原地。 “酗酒伤身,先生。您起码要避免空腹吧。” 猎物毫无自知之明,埋头不知鼓捣什么,关怀口吻真挚。 为避免重蹈覆辙,独眼龙抽出佩剑,龇牙露出尖齿。他不会再多费口舌了。 然而利剑尚未举高,他就因对方转身递来的东西一怔。 雪捏成的娃娃娇小可爱,两颗石子眼对着他,仿佛在对他笑。 “为什么您会对我说,‘比起将来,我还不如死在您手上痛快’,啊,我不是在质疑您的手法,您一定相当擅长屠宰,能让死在您手下的生物,利落摆脱痛苦。” 被想杀的人崇敬地夸赞,独眼龙五味杂陈。 “……不为什么。” 他尝试挪开视线,可那样会让目标逃走,于是他又只能瞪着那张可恨的,稚嫩的脸。 “您的眼睛,是怎么受伤的呢?”择明抢在对方怒喷前解释,“我没想拖时间或找机会反击逃跑,仅仅是一个临死前的遗愿,先生。” “这是我的坏习惯,宁愿为一点路边微不足道的砂砾草根,放弃华丽宏伟的终景。” 为证明诚心,择明放下背篓席地而坐,就差扬起脖子待谁宰割。 “只要您肯告诉我,并保证今后不再整日酗酒,我任您处置。” 更古怪了。 即便思维在警告自己,男人张嘴应道。 “我见过……” 徘徊阿卡夏以前,不,日子还要再往前翻页,翻到他还是一家之主,与青梅育有一女的篇章。 故土城邦归某位法师管辖,人们安居乐业,从不知危险灾难为何物。 所以当铺天盖地的‘蛇雨’下降时,惯于安逸的居民惨死半数。 那蛇,并非普通毒蛇。被它咬过的人全身包括肌肤都会迅速流血,没几分钟就咽气。 尸体下葬,埋入墓园,留给生者无尽哀痛。 但宛如神不讲道理地整蛊,那些亡者里陆陆续续‘复活’一部分,爬出坟墓找回家里。包括他的女儿。 他们和过去没有差别,依然有死前的全部记忆,从头到脚找不到任何不洁气息。 “但是,有一个附身者出现了。” 男人沉浸过往,独眼如点燃滔天恨意。 异常者是名老头,某天突然发狂,扑咬啃食同类。 为制服他,城主牺牲近三分之一的精锐部下。 这仿佛是个不祥开端。 正常生者人人自危,对着复活过的家眷亲友,邻里街坊,惶恐终日。提防也从随身携带武器演变到自发组织纠察队,将所有复生者乃至其家属进行审判。 现在回想,那圈套或许一开始就设好了。 “真正的魔物是那条黑鳞三头蟒,它躲在我邻居,一个孤儿身体里,我最初就觉得他和回来的其他人不同,他太怪了。” “等到越来越多主力军去抓复活者,它终于暴露原身,压扁城主法师的住宅,拍拍屁股又走了。” 讲述者浑然不知自己跪倒在地,捂脸发笑。 火灾蔓延的城里,蛇群与人厮杀,人又与人交战。认为复生者是威胁,和坚信他们是正常的分为两批。 而那时的前者只有一个目的——对可疑复生者赶尽杀绝。 因为是屠夫出身,熟练兵器,他带着妻女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单凭决意只身与魔物对峙,又与顽固派周旋,排除万难逃到城门,终于将妻女送到来救援的使徒手上。 然而遍体鳞伤倒地的他,等来的是妻子和女儿被利剑穿心的画面。 “他们对那城主的子嗣,同样死亡过的小鬼,完全不是这样。” “哪怕他们,给我一个理由……就算先抓住他们,审问检验几天,我也不会……” 讲述渐渐前言不搭后语,择明仍面露笑意,沉醉其中。 他在独眼龙回神前起身。 将雪娃娃塞入那粗糙掌中,他捧起对方脸,堪称放肆地揭开眼罩。 这里留下的不是什么骇人伤痕,仅仅一道划痕,来自人才有的武器。 “原来如此,先生。您一直在烦恼挣扎着。” 到底是该恨祸害世间的魔神,还是恨夺走至爱性命的人。 无论选定哪者,这只独眼所见的未来,都只是充满不幸,早已扭曲的悲剧。 “但您的决心,也寻常人能比。” 察觉猎魔人抵触退开,他反用力拉近,比对方那天在小巷时还强横,几乎要将那颗脑袋掰下来。 失去意志的猎魔人怀有同样想法。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男孩仅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 “让我看看吧,先生。” “你的决心,你的愿望。” “到底有多强烈……” 说完这话,择明不再留意对方多次变换的神色,绕开这尊石像沿原路返回。 赛伦斯依然在石头上等,与他一道回去。 晚间,拉法叶家的马车如约而至,他们原本只准备带走择明,但赛伦斯抱紧他怎么都不肯放,无奈只能让他们两人同去。 车平稳行驶,窗外飞闪雪夜美景,可就在抵达庄园护城河之前,车辆陡然震荡,晃得择明在座位上颠了颠。 “请两位千万不要下来!不要开窗!” 护送使者在外面大喊,周遭回荡着士兵们的惊呼声。 车里,择明顺从应声,像也在为意外停顿而惶惶不安。 可他不用开窗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一群训练有素的护卫方寸大乱。 因为在他身边,赛伦斯仰望上方,嘴微小张合。 仿佛鹦鹉学舌,复述着谁的话语。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情况。 “蛇……掉下来。” “还给他们……” “一起……” 天空降下漫天‘蛇雨’,那些蠕动的青黄躯体,落在平民屋顶,世家豪园,无差别且疯狂的袭击所有人。 100 堕梦的声音是shh!-16 爱是恒久…… 莱维·拉法叶忐忑躺卧在床, 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宛如下葬的姿势,唤起不好情绪,再三犹豫他还是请人扶自己坐上轮椅。 侍者想关窗隔绝冷气,被他温声否决。 “屋里其实很暖和。况且, 我还想看会儿雪。” 目光所及色调灰暗, 衰败之景与美不搭边, 但他仍年年贪恋着每年的飘雪盛宴。 他因为体质过差,从小到大还没在冬天迈出过房门。若有见面或治疗的要事,也在塔中进行。 这次不同。 今天是第一次为了等待年龄相仿的客人。 “吉恩, 你住在城外, 有见过那个人偶师吗。”莱维低声问,手不安分地攥住发丝。 吉恩比他大半岁,听说剑术在同辈中一流,圆圆的脸蛋笑起来像只浣熊,平时爱与他分享城外见闻。 “实不相瞒, 莱维大人, 我是在假日被朋友拽去凑热闹的。原本没有兴趣, 但怎么说好呢……不知不觉间门投身到他精湛的骗术里去了。” “骗术?” 莱维对这字眼感到陌生, 仿佛见过闻过却不曾品尝的食物。 吉恩点头, 一一揭秘。 “比如空中悬浮, 那其实是利用和幕布相同颜色的绳子, 把自己吊起来。” “身体劈开还能动, 是因为箱子里一开始就有两个人。” “空帽子里有扔不完的糖果, 实际都藏夹层里呢……” 即使没亲眼见过, 莱维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未察觉吉恩隐藏话中的轻视。 “嗯——不过,有一点我始终看不透。他到底是怎么让切断提线的人偶自己动起来的?他没有用任何咒言。”吉恩最后疑惑地挠挠头。 “他的木偶……都有什么样的呢。” 这一句明摆着对道具的好奇远大表演者本身, 吉恩并未多想,按回想叙述。 “有很多。跳舞少女的,一家四口的,骑兵国王的,但据说他只用其中一个木偶作压轴表演,活着的人偶。” “是什么?”莱维不禁加快呼吸。 “很普通的木偶,应该重新修补过。” “虽然穿着衣服吧,但加给它还是不合适用来表演。脸就更敷衍了,眼珠就是两颗纽扣,鼻子是红棉团,嘴巴完全是用刀刻出来的嘛……” 心口倏然刺痛,莱维将其解读为狂喜。 然而吉恩突然中断描述,他跨步提剑,瞬间门挡在莱维面前。 剑身细长,如大号银针贯穿窗框上的黑影。 黑影感受到痛而狂乱扭动,屋内光照亮它全身,这赫然是条黑鳞毒蛇。 蛇的眼珠杏黄,它不似普通动物愚钝,知道盯着阻拦它的‘障碍’。 吉恩背上走过一丝寒意,立马将其挑出窗外。 “这怎么会有蛇?”他探出头查看,脸色大变。 高塔面朝花园,铺上积雪的地面是一张绝佳画布,然而活蛇挂满枝丫,成群蠕动的构图,着实不算赏心悦目。 整座庄园,尤其是高塔范围皆有大长老布下的禁令屏障,未经长老指认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飘不进石缝。 正猜测蛇群来历,四周又响起一波怪声。 簌簌坠落,嘶声滑入耳中。 原来这蛇是天上掉下来的。 “该死,怎么回事!”吉恩一时松懈道出骂词,匆忙关起所有窗。 这夜不止小小侍者惊惶,偌大阿卡夏城,无人能彻夜安眠。 即便关好门窗,堵住烟囱墙缝,可从天而降的毒蛇仿佛空气流水,无孔不入。 才过一刻钟,伤者便已覆盖全城范围,大部分是事发还逗留街道的倒霉蛋。 比起苦于应付毒蛇,被咬满身血窟窿的护卫,有两个孩子是较幸运的倒霉蛋了。 他们乘坐的马车被孤零零留在桥头,最初接应的使者早已倒在门口,身上蛇堆积成山,生死未卜。 血渗透缝隙,也包括毛骨悚然的嘶声。 一条青黄幼蛇咬破纱帘,圆锥脑袋探入静谧空间门。 它生于自然而古老的天命,遵循印刻血液的本能,欲要将毒牙刺进人类肌肤,注入名为死亡的毒液。 两具背对它的躯体,它选择拥有热度,成像鲜红的那个。 挺身,飞扑,亮出勾形毒牙,即将狩猎成功的一刻,幼蛇被目标捏住头颈,歪了嘴巴。 淡然一揪蛇尾,择明彻底抹杀幼蛇反击的可能。 “如果没人来的话,我们大概要在这没吃没喝待很长时间门。”他拿起这小家伙,饶有趣味对视,“太好了,这年纪的蛇容易去皮。” 停顿片刻,择明轻舔下唇,故意说道。 “处理得干净后,肉质一定鲜美可口。” 人类的声音小蛇听过很多,它不懂复杂音节的含义,但却理解哀嚎惊呼中的畏惧与仇视。 唯独这男孩,说出意思明晰,诱发绝望的恶言。 ——他是真的要吃我! 幼蛇明白这点一改姿态,全身肌肉发力,却只为挣脱这双恐怖的手。 【Z:请您务必注意安全,主人】 【Z:蛇是一种就算彻底死亡,其头脑神经也能指挥它继续咬人的生物】 因为系统,择明怏怏停止逗弄。舍不得把蛇丢出去,他索性松开蛇尾,任其缠绕手腕。 “乖乖的,我就不吃你。我会养你。” 食指点在前额凸起,沿冰冷鳞片一划,缓缓抚至脊骨中处。致命的弱点所在。 “所以首先,你要让我高兴……” 轻笑好似红信磨唇,阴冷过极寒洞窟,小蛇从头到尾绷紧,定成一件装饰品。 抬起手腕欣赏,择明最后拉下衣袖遮挡。他满意回道。 【看来你也有说错的时候呢,Z】 幼蛇惧于淫|威安分装死,偶尔吐信舔过人类肌肤。 【Z:您所言极是,主人】 择明仿佛掰赢一局,笑眯眯环顾。 赛伦斯仍旧抬头遥望天际,对他,对窗外口鼻涌血的行人视若无睹。 打破这僵局的,是那群骑马而来,穿戴银甲的使徒。 拥有咒言加持,他们行动不似一般士兵,周身闪烁白光弹开所有邪物,长|枪|一路劈砍挑刺,斩断数百毒蛇。 一眨眼功夫,九人扫清马车周围的蛇山。 领队贝克以剑为使者翻身,平淡宣布。 “已经没气了,去找下一个。” 五人应声离队,组成飞雁阵型冲出重围。前方河边还有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贝克围着马车绕圈,不急于往里查看。 “一个,不,有两个……” 正靠气息辨别着,血红纱帘忽被撩起,后方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贝克猛拽缰绳,定住身,“你是伍德,那么赛伦斯也在。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本来受到莱维阁下邀约,前去会面,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择明忧心忡忡,“先生,您会送我们回家吗?我的朋友,切斯特·福恩还在那。” “现在留在原地是最安全的,我会派人看护你们。”贝克抱歉道,转念一想,记起洛伦佐对这家小孩的重视,保证道,“我也会分出队伍去你们家。毕竟初定计划就是清扫城中蛇群,不管这天还要下来多少。” 深切感激令男孩一双眼眸泛光,或许是这晶莹琥珀色讨喜,贝克选择驻守车旁,亲自看护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到男孩沉沉睡去。 弟弟赛伦斯一如既往的怪,贝克并未放在心上,也不知哥哥伍德,即择明早已用另一种方式离开。 魔神消失,如今择明凭借自身踏入里界。 他游荡混乱不堪的庄园,途径一群反复巩固结界的法师。 门廊下,几位老者齐声念诵诗歌般的咒言。 成效不错,地面上的蛇受火精准缠绕,在滚出几圈的时间门里烧成灰烬。 他们构成一道牢固高墙,可无论怎样设防,这些毒物源源不断造访,应接不暇。 “真是辛苦这些人了。” 择明话里带着点幸灾乐祸,形同幽灵站在这群人的薄弱处。 “您真应该小心脚下,先生。”他对看不见自己的白须老者提醒。 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脚踝刺痛,低头脸色煞白。 惊恐痛嚎未出,污血堵满他口鼻,他直挺挺倒下,像块饱胀海绵被谁用力一捏,渗出惊人的鲜血。 他的受伤没让其余人慌乱,麻利将他送到圣殿。 在大堂内,满地躺满浑身鲜血的伤者,用药无果,咒言无效,已经有数名法师断气,定格痛苦睁眼的表情。 而在大殿深处,远离人群的纯白祭坛旁,莱维·拉法叶正苦苦哀求。 “拜托了,让我去停止。” “不然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没有时间门了。” 今日他哀求的对象,不止红袍长老,还有被紧急召集来的世家袭承法师,最顶尖一批人。 “莱维大人,我们和您同样心痛,但此事非同寻常,绝不能贸然行事。” 再听熟悉的一套说辞,莱维皱眉。 “但对于我来说,没有这种顾虑。”他难得强硬一次,“我和你们不同,所以,我承担得起后果。” “不是吗?” 见他如此执着,这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由老拉法叶出面。 “莱维,这不是呼风唤雨那么简单。” “它们与不洁之首,暗域之主,那个魔神安格有关。” 传闻虚实参半,但作为亲历者,如今仅存的幸存者,拉法叶一家都明白‘安格’这个名字代表什么。 那是世界的梦魇,会将所有人拽进深渊。 唯一能与之抵抗的,只有莱维。 同时想到这点,莱维犹如皮球泄了气,颓然靠向椅背。 “那起码……”他不甘心地挣扎道,“起码让我治好大家,你们不是还没配出解毒剂么?” “你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支撑不了救那么多人的。”语毕觉得不妥,红袍长老又补充道,“还不是时候。” 又是这样。 什么才是好时候? 难道又像上次,等已经有损失造成,伤害无法挽回的时候吗? 纵使塞满反驳和质问,面对信赖的长辈,莱维张嘴哑然。 一直以来听从建议,是因为最开始用力量治愈,也是由老者牵头。 他相信对方明白他的心情。 思绪乱如麻,莱维再回神,他已被推到一处隔间门,面对同样形同枯槁,浑身溢血的患者。 “莱维,那位安登·柏克,石之言者第一人被咬伤了。这种危机情况里我们不能失去他。他和他的家人,一直支持整座城的防守建筑……” 说话声逐步尖锐,莱维最后只听见嘈杂嗡鸣,他僵硬点头。 “好的。” 然后他要做什么? 他右手伸出,掌心朝向安登·柏克。 但是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出能说的词句。 “莱维,快些,他只吊着口气了。” 催促声令莱维双肩微颤,他倏然深呼吸,再次尝试张嘴。 “安……” 莱维又一次噤声停顿,起因并非烦乱内心。 而是他感受到谁将手搭在他肩头,俯身紧挨他脸颊。 ‘阁下’ ‘能否让我看看您的决心’ ‘那世间门最为仁慈,不可受制的爱’ 少年屏息双眼瞪圆,用力转头,弄乱柔顺银发。 即使分别数月,即使声音飘渺犹如幻觉,他依然认出那属于谁。 爱。 莱维·拉法叶默念。 他只知道自己想救治,想看到人们走出伤痛后欢笑,不再为失去忧愁。 但他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如此执着。 因为自己饱受分离寂寞之苦,所以不想他人受难? 因为自觉承担能者义务,作为拉法叶家的一员而献身? 是,却又不是。 如果他仅作为平凡人出生,没有任何特殊力量。仅凭一副平凡身躯,他也会这般坚定。 五指徐徐收拢,心绪归于宁静。 双手合十相握后,莱维已听不见旁人的催促。 他耳畔是风吹云流,花蕾绽放的音韵,美妙一如那夜,他初次听到有谁用那样情意深重的声音,对他说…… “我想为你,献上最美的花朵。” “用花,将你淹没。” 浑圆红日浮上山峰,朦胧天色转为耀眼白昼。 夜里降落的不祥使者,那些冰冷残酷的毒蛇,在覆盖暖光一瞬陡转。 青红黑黄一律度向浅蓝,盘曲身形虚化,重新凝固实体。 那是丛丛盛开的桔梗。 同样弹指间门的奇迹,发生在被咬伤咬死的人身上。 伤在愈合,干瘪恢复饱满,生命重回亡者躯壳,他们有些仍在昏迷,可脸庞却浮现同一种幸福光辉,孩童般纯真。 目睹幕幕震撼光景,殿中却是鸦雀无声。 隔间门里,莱维首先睁眼,困惑扫遍自己身体。 以往必到的疼痛有史以来第一次爽约,他没有咳血,没有艰难喘息。 不仅如此,他甚至脸色又红润了点,翻看两手,十指能有力抓握。 惊奇于不同体验,莱维浑然不知自己从轮椅上站起,身姿平稳,双眼有光。 等想起什么再四处寻找,他坚信出现的身影早已溜之大吉。 择明在马车中睁眼,窗外已于夜间门相反,响彻喜极而泣的欢呼。 “谁杀了它呢。” “可爱的,无辜的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谁取走他的血,谁藏起他的翎羽?” “被戏弄的,被施舍,被蚂蚁分食的知更鸟。” 他像止雨当日念着那首短诗,行文却略有不同。 这时一双手来势汹汹塞进他怀里,顶了顶他。 停止仰望的赛伦斯挤弄五官,看起来特别不满。 为安慰男孩,择明卷起衣袖。 那条幼蛇‘有幸’逃过一劫,没变成蓝花,小脑袋颤抖,继续不安吐信。 赛伦斯眉头略微舒展,他用力抓住蛇,捏在手里甩又扯。 如果让幼蛇选,它绝对会哭天抢地盘回择明手腕,而非靠近不知轻重的施|虐狂。 【Z:祝贺您成功达成了真正目的,主人】 “嗯?我有说想做什么吗?” 择明佯装不解,同时观察着车外。蛇雨已停,全城得救,他们这辆车大概率又得驶进庄园。 【Z:您认为莱维·拉法叶和他关系网的分支对象间门,存在反常的受制关系,这与他本源语言的天赋有关,或者,与他天赋从何而来有关】 【Z:要想厘清受制关系,必先倒推回源头】 随着择明拉起车帘,明亮光线与他们告别。 “莱维阁下,深爱着这个世界。” “恒久而恩慈,永不止息。” “但并非谁都值得他给予这份爱。”脑中不知描绘着什么,他挤出一声嗤笑,“希望从现在开始,‘凡人’莱维·拉法叶,将找得到真正答案。” 凡人不是比喻。 离开大殿时他就看出来,那少年在降下最后的奇迹时失去神通广大的能力。 “Z,我们来比赛吧。” “比一比谁最先找到那个‘答案’。” 声调虽轻快,神情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夹杂一丝期待,微不可见。 【Z:好的,主人】 系统很普通地回答,在择明意料之中,他没追究什么,扶起快把蛇拧成麻花的赛伦斯。 “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爽约一回吧。日后再登门赔罪。” 偷偷爬出马车,择明正欲开口忽的顿住。 侧门石桥上,有只黑毛老狗走姿散漫,朝这边走来。而他微笑扩大,搂紧赛伦斯感叹。 “能受恩师庇护,这滋味倒不赖……” 宛如噩梦美梦交替的一天,阿卡夏的万民沉浸得救喜悦。 然而事后,使徒贝克发现仅有的‘受害者’。 马车不曾离开他视线,可那对双胞胎竟无故消失。别说车里,翻遍全城上下也没他们踪影。 自此,那两名男孩杳无音讯。 101 堕梦的声音是shh!-17 前天是兔…… 那只灰雀翻山越岭, 如孤岛飞过青空。 天与地相对,尽管两者迥异,可一样生于原始混沌, 它们理应拥有同种浩瀚之气, 自然的包容特质。 可灰雀俯瞰一路的荒漠却不是。 白点是晒裂的遗骸, 黑线是凝固的血流, 那群身躯腐烂却仍在行动的动物,为这满目疮痍再添一分阴森。 越过数座空城,落于废墟歇脚, 灰雀于晌午抵达天地间仅存的一片净土。 圣域阿卡夏,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城。 十二年前,阿卡夏曾有一夜降下骇然蛇雨, 一度将全城逼上绝路,重回七百年前的悲剧。 但仿佛是神明的偏爱,次日太阳升起,毒蛇化作鲜花,伤亡消散梦中。 跨过这道劫难, 阿卡夏彻成了庇护所的代名词,接纳同时拯救无数流民, 哪怕是弱小动物。 飞鸟之身畅通无阻, 灰雀巧妙逃过防守, 正式闯入这繁华乐园。 辨别一座城是否真正管理有方,太平盛荣,最快的方式是找到城中的流民。 耕作为生,栖身石屋,最拮据的一家过得也是其乐融融,绝不愁苦哀叹。归根结底, 人们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赋予安全感的主因之一,正在进行实战对练的使徒大军。 偌大沙场,两百多名精锐成员围城方形空地,无数目光汇聚处,银星使徒贝克与一名青年缠斗,白刃相接,如火如荼。 资历仅次于白金使徒洛伦佐,贝克是公认的团长候补,然而这场交战无疑动摇人们的看法。 战斗已至白热化,贝克以双剑挡下一击,右脚撑地前掌陷进泥沙里,难再还击。 不怪他太谨慎,只是对方那柄巨剑重若高山,压制他无法动弹,手心冒汗。 眼前的青年逆光,相貌模糊,依稀可辨一张意气风发的脸庞,恍若太阳。 “失礼了,长官。” 青年轻声致歉,笑中不失敬意,随即抽身退开。 后退不意味着防守,他单手执起一人高的重剑,横向扫荡目标。 贝克反应敏锐,迅速摆好起手式,瞄准对方前胸破绽。 可说时迟,那时快,褐发青年换手拿剑,不仅防住了偷袭,还借此震开贝克的右手剑。 即将砍去贝克脑袋一瞬,他不差分毫止住。 剑风强劲,震得人双耳嗡鸣,心中发怵。 如果这击完整落下,我的肩膀以上都要被削平了吧。贝克心有余悸,一缓神,面露喜色。 “我输了。”他对早已挪开武器的青年伸手,由衷道贺,“切斯特·福恩,恭喜你成功晋级。最年轻的白金替补者。” 考核对练落幕,场中不复肃穆,其余成员聚作一团将新星围住,对他拍背按头,孩子气地打闹。 “好你个切斯特,昨晚背着我们吃什么药了。那可是贝克副长哎,你把他逼得换不了手。” “别说昨晚,你小子入队九年肯定没少偷偷练习,该罚!” “求各位放过,我下午请客还不行吗?” “布特小屋!必须布特酒馆!” …… 诸如此类玩笑不断,无论是比他年长,还是比他小的队员,都跟他打成一片。并且心服口服。 贝克退回瞭望台,将天下留给年轻人。在这,洛伦佐依旧注视沙场,如座深沉雕像。 “阁下,您当初的选择没错,那孩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能够继承您的位置。” 评语更像夸赞,洛伦佐转身回以短暂微笑。 那日,天降蛇雨,他的部下特地找上个男孩的小家。原以为会看到切斯特鲜血淋漓的惨状,岂料这孤儿左手烤叉,右手短刀,把所有踏足的蛇砍得一干二净。 后来他选择收男孩为徒弟,见证其节节高升。 “大概上了年纪,我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洛伦佐失笑道,“过去,切斯特的导师曾忽然说要和我‘换弟子’,结果阴差阳错还真换了。” 贝克来不及陪笑,就见对方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头深皱。 辅佐白金使徒多年,贝克目标男人在为何忧愁。 十二年前消失的双胞胎,迄今生死未卜。 尽管那天后洛伦佐阁下从未停止过寻找,但都遗憾的一无所获。 而世界照常运转,阿卡夏愈发繁华,或许现在就剩他们少数几人还记得那两个名字。 习惯不打扰上级,贝克目光转移,跟随墙头飞起的灰雀。 这位伟大的鸟中探险家,一只好事灵动的生物,它告别使徒大本营,很巧合的落在阿卡夏的另一安全感源头。 拉法叶庄园,亦是专收法师的卢恩学院坐落处。 一座宏伟城中城,高耸白墙拔地而起,隔绝热闹市井。 十余年时光,不止使徒队伍变得强盛,如今的卢恩院内人来人往,年轻学子朝气蓬勃,身着异色外袍汇聚。 醉心研究,画阵演练,堵住神出鬼没的导师求教,俨然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灰雀不为那突兀升起的火墙停留,亦不分给漫天星光视线。 它的落脚点很明确——幽静的,无人问津的晴岚花园。 花园本是拉法叶家范围,从前禁止外人进入,想来是场地实在不够,便划给学院借用。 小爪落于枝丫,探险家发出啾啾啼鸣,成功引起谁的注意。 那人大概二十出头,银白长发束成一把,前额留着几缕轻轻飘动,他停下翻书动作,循声抬头。 一张男生女相的脸,是在人堆中最惹眼的秀美面相。这男子身姿与气质一样端庄,灰眸含情,顾盼生辉。 看灰雀转动脑袋,在枝头跳跃玩耍,他嘴角微弯,不知在为何喜悦。 安宁气氛酝酿正好,鹅卵石道走来一位闹心打搅者。 “让您久等了,莱维大人。稍微花了点时间备车,现在去的话还来得及。” 再听熟悉称谓,莱维面露无奈。 “没事的,吉恩。而且,你又忘记改口了。” “实在抱歉,莱维。”吉恩一拍脑门,连忙道歉。然吞吞吐吐片刻,他又说道,“不过,我果然还是喜欢按原来那样喊您。” 右手作拳锤锤胸口,英姿勃勃的男人庄重承诺。 “无论怎样,吉恩都只认您一位侍奉。” 没错。吉恩心中再作誓言。 无论莱维·拉法叶是曾经万众瞩目的神子,还是今朝失去神力,成为闲散人的读侍。 吉恩决意坚定,却仍有矛盾的庆幸和惋惜交织,扰乱思绪。 丧失本源语的掌控后,莱维大人不再受病痛折磨,却也像天大的笑话无法再领会任何领域的学识。 能读懂,能理解,可不管怎样使用咒言阵法,一到他手上就失效。 选为侍者以来,吉恩早已懂察言观色。他能看得出来,周围的人依旧对莱维大人敬畏,怜惜他一朝堕为凡子。 但这些在逐年消退,不易察觉的漠视与轻慢正慢慢取代。 吉恩愁眉不展,烦恼模样被莱维收入眼底,但他没多言,只拍拍对方肩膀。 “真拿你没辙啊。那么等你反悔前,我得多请你带我出去了。我今天和尤里卡店长约好取新书,拜托了哦。” “遵命!” 应声响亮,惊飞专心注视的灰雀。 它最后与那两人共乘的朴素马车同路,前往最热闹的中心街区。 凡是坐车,莱维必定开窗观望。 他对街景目不转睛,深嗅各种香味,聆听如万千河流奔腾的声音。 马车途径一处布匹店,招牌写着庆贺周年的标语。莱维不禁多看几眼,若有所失呢喃。 “都已经,十二年了啊……” 记忆河流绵长,他如翻书轻松回溯至任何节点。 能够行走,恢复视力后,他回想最多的不是病床上难捱的每个日夜,不是连他也无法解释的‘花之奇迹夜’。 他还怀抱约定,苦苦等待着。 只是时光荏苒,播种疑惑失落,他有时会猜测是不是他失去所谓的‘天赋’后,就再也看不见那位木偶先生。 会不会,也可能是对方像一闪而过的浮光,不再出现了。 马车减速,经过一颠后静止,莱维摇头叫停自己的无望思念。 他要去的书店十分火爆,隔壁是间更热门的酒馆,名叫布特小屋。据传这间酒馆是某个世家名下的,所以还受法师使徒钟爱,是个汇聚能人异士的奇妙地。 脚踏熟悉路径,沿途欣赏人文风光,莱维突然中断进店计划。 酒馆前的岔口有异样。 有群人围着什么,被遮挡的里面传出粗犷声。 “道歉!” 一个男人激动喊道。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必须给我道歉!不然你今天别想走出这块地!” 这份愤怒情绪令莱维皱眉,二话不说调转方向。 虽然很想阻拦,以忠仆自称的吉恩还是先行一步,在人群中开路。 他长相威武,个头更有威慑力,很快带莱维站到前排。 发怒者大腹便便,两腮绯红,即使单穿麻布背心仍流了满身汗。显然,这是酒馆里的醉汉。 再看另一头,莱维莫名发怔。 黑色。 乌发黑衣,深色披风,那乌鸦般的青年身姿颀长,容貌俊朗,冷冷盯着醉汉。 “抱歉,请问这两位是在争论什么?”莱维轻声询问道。 旁边马夫正沉迷看戏,扭头一看,为这俊美不似凡人的相貌吃惊。他不自觉带上笑回答。 “是那小兄弟和这位刚出门的先生撞上了,打翻了酒。” 但原本赔礼道歉就解决的事情,愣是因为青年的态度发展成打架。 甚至此时此刻,他还一言不发,看着醉汉耍横犹如看猴戏。 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终于点燃人的理智。 “混蛋,你是哑巴吗?!说话啊死哑巴!” 眼看醉汉挥拳扑去,满身横肉抖动,莱维着急跨出一步想要阻止。 然而令他们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乌发青年啧嘴,摆出极其嫌恶的表情。 “滚。” 轻吐一词,醉汉莫名趔趄,在平地摔倒滚了圈。 事发太过突然,本想劝架的众人连忙扶起醉汉。 醉汉被架着,晕晕乎乎起身。 他嗜酒如命但对把握酒量很有分寸,他清楚自己绝没醉到走不稳路的地步。 这一点,沉默的吉恩无比赞同。 摔倒是突然的,毫无根据可言的。 好似无形的手使坏绊住,叫人无处追究。 而在所有人困惑惊疑之际,那青年蓦地笑了。 像野兽,像暴徒,恶劣得毛骨悚然,与这张纯良脸的气质天差地别。 “喂。” 他指指地板上未干的酒水,故意用脚踩上,碾了碾。 “你不止撞到我,还耽误我和哥哥汇合的时间,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他被坏人骗走怎么办?不过,道歉就不必了。你舔干净这些酒,我就原谅你。” 102 堕梦的声音是shh!-18 前天是兔…… 跪毫无疑问是种臣服之姿。 人必须低头双膝弯曲, 似动物四足贴地叩首,暴露后背的致命破绽,任谁宰割。 兽类族群, 尤其是食肉猛兽中,成员会天然对强者即领袖屈从。但他们一生绕着生息繁衍打转, 并不懂垂首跪伏在人类中更复杂的含义。 若非强硬逼迫, 人不会违背歉疚敬仰甘愿匍匐。 眼下, 主动跪地的醉汉却经历着一场例外。 他刚才和无耻混蛋争吵, 他怒不可遏,且有信心在自己的地盘上获胜, 然而他的身体,他赖以生存的容器,竟在听到一句‘舔干净’后自行趴下了。 位置与那滩酒水尚有一段距离, 他膝盖蹭地, 狗爬前进。 惊骇席卷,眼前发白,失去喉咙的掌控权后他连呐喊诘问的资格都没有。 他爬到水滩旁,亦是混蛋青年脚前。 带扣马靴尖头锃亮泛光,映出他仓惶无措的脸。 头顶传来恶意的笑,如猫踩踏琴键,用混沌滑音将他嘲弄。 “嗯?怎么这么慢。” “大叔, 你是喝酒太多,不中用了吧。” 若醉汉抬起头, 会看见青年远胜恶毒一词的神情。这人践踏他的尊严不是为享受他的屈辱,只纯粹的,理所当然的玩弄,一如顽童折腾蚁群。 心情好, 帮你挪开挡路石头。 不高兴了,松手任其砸死无数生命,无悔无愧。 反抗是唯一逃离的途径,但醉汉已困于无形深海,重复徒劳的挣扎。 偏巧,青年又发话了。 “马上,趴下去,舔。” 话并非先贯入耳中,受大脑理解,而是身躯毅然决然跟断句行动,颇有海水挤压肺部,机体严谨赴死的幻视,不容忤逆。 醉汉趴伏,发烫的肚子贴地,凉意简直能穿透腹腔,冻结他嘴里伸出的舌头。 ——谁来阻止我! 他心中呐喊,恐惧难以溢于言表。 ——拜托了,谁快来救我! 舌尖即将舔上污水,醉汉眼前忽然一黑。 谁的手扶住他双肩,虽能与他的失控力道抗衡,但依然让他感到柔和。 “请住手。”莱维单膝而跪,护在醉汉旁边道,“两位相撞是偶然,或许是这位先生言辞上冒犯到您,但他起初只想要您一句心平气和的回复。您不觉得,这样咄咄逼人有些过分么。” 同样身处仰望视角,他目光清明,拧成一股坚不可摧的纤绳,不受外力动摇。 他注视对方脸上浮现厌弃,程度虽不及刚才深,却更古怪了。 因为分明在笑,表情演绎鄙夷,可花蜜色的眼瞳里没有情感。 “什么嘛,你也想和他一起喝啊,那随意喽。舔吧。” 莱维听着这话,眉头微蹙。 “恕我不能从命。” 那对琥珀珠子终于出乎意料的变化。 乌发青年将眼中锋芒凝聚一点,投向莱维一人。 “你必须这么做。”他语速加快,语气加重。 “我说的,你必须做。” 言行举止无比差劲,不等旁观者齐声讨伐,吉恩面色阴沉站出。 “退下!无礼之徒!” 胆敢对莱维·拉法叶出言不逊,这下就算是莱维也阻止不了他教训这人渣。 察觉吉恩意图,青年抢先莱维哂笑道。 “你闭嘴,别多管闲事。小心……遭报应,掉舌头。” 正欲叱责,吉恩舌根猛地一阵刺痛,逼他不得不紧闭双唇。 仿佛他再张嘴,哪怕是露条缝,他整根舌头就要脱落,变成团血淋淋无用的肉。 吉恩惊愕瞪大两眼,顿住脚步。 这是怎么回事? 青年觑一眼吉恩惨白的脸,自信昂扬像满意于验证结果。可当他转向莱维,他又烦躁了。 银发散发光泽,如月辉美好的男子,仍笔挺挺伫立着。 “抱歉,现在是我朋友冲动了,我替他向您赔罪。”莱维平静说道,“至于这位先生,若您不介意,我愿意代替完成您的‘惩罚’。” “啊?你是脑袋里塞了泥巴和水,没摇均匀吗?”青年的烦恼加上了困惑,但口吻照旧恶劣,“你是他儿子?他床伴?还是你就喜欢眼巴巴舔地上的脏东西?” 吉恩的白脸顿时变猪肝色,怒火快喷出双目,周围人也越聚越多,针对闹事青年的谴责渐响。 莱维有意绕步挡住吉恩,继续道。 “不,我和这位先生非亲非故。” “那你干嘛管他。” “您不也是和他初次见面?既然我们三方都不存特别关联,我代替赔罪与否,全凭个人意愿选择。同理,您想原谅、追究到底、还是接受我诚心的赔礼,也就您一句话的事。” 被莱维带进套里,青年有些转不过来。 但比起玩弄一个路过醉汉,他的兴致已然转移。 思忖片刻,他拍拍披风,目光不怀好意直指莱维。 “行,我用不着这短命大叔了,你就做我一天的狗,给我带路。” 他的恶言犹如撞进云朵,转瞬消散。莱维听罢只轻笑道。 “我原先听您急着要与您兄长见面,难不成您……是因为迷路才到这吗?” 青年沉默许久,最后扭头一甩手。 “还磨蹭什么,是想等我给你栓上链子牵你走?” “抱歉,我这就来,请问您想去的地址是?” “我哥哥在的地方。” “好,那位置呢?有什么街道名,显著地标,或者在哪家人的住处么。” “就他在的地方喽。” 走出一段问到这,莱维哭笑不得。于是他试探般问道。 “您兄长,他知道您要找他吗?” 不知是否是故意的,青年别过脸掩藏神情。可随着他开口,他气势逐级减弱。 “……谁让他不带我一起,说好很快回来,这都多久了!我一杯茶都喝完了。” 话里的委屈难过快比天高,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倒是和这张脸相称。 莱维与不能说话的吉恩对视,更坚定要陪同的想法。 “我明白了,那我和您慢慢找吧。” 一场怪诞纠纷得以结束,驻足旁观的行人自觉让道,渐渐散开。 布特小屋内,有群使徒身着常服,他们占据角落桌位,靠窗有说有笑。 年纪多为二十左右,其中栗色短发,麦色肌肤的使徒忽然蹿起身。 “来,让我们为今天的主人公,未来的主人翁——小气鬼切斯特·福恩,干杯!” “等等!亚连你说清楚,我怎么就小气鬼了。”切斯特觉得好笑,打断损友道,“你们让我请客,我可是一餐没落。” “哎哟哎哟,是谁次吹嘘自己手艺好过老板娘,结果回回拒绝证明给我们看?”亚连揪住话柄,严厉谴责。 “别闹,我很久不给人下厨了。” 酒过三巡,已至微醺,左右没注意到切斯特一闪而过的失意,继续起哄。 “这么说你以前是会做的吧,那给谁啊?” “难不成是洛伦佐大人?哈哈哈,不可能吧。” “你们都别吵,我知道!我来说!他绝对是想留给未来妻子献宝。要不然为什么迟迟不肯签‘生死状’?” “噢——看不出来啊,肉麻小情种,心里揣着人……” 夹在这群七嘴八舌的糙汉中间,切斯特扶额干笑,他让余光飘向窗外,替他透气。 一道身影闯入眼帘,惊起心中浪涛无数。 切斯特·福恩在伙伴匪夷所思的注视下从位置上弹起,震得木桌轻晃。 “你们先吃,账算我的,我出去一下有事!” “哎!你去哪——” 亚连话未说完,就见对方翻窗直接跳出酒馆,旋起一阵劲风跑没影。 桌旁其余人回过神,大眼小眼互瞪。 “真是稀奇啊,那小子很少莽撞。这是看到失散多年的父母兄弟了?” 随口而出的玩笑,其实无比接近真相。 街道熙熙攘攘,切斯特穿梭其中,他极力闪避狂奔,一直追出第二道岔路。 体能排在队中数一数二的好,而今他喘着粗气,多少有情绪作祟的成分。 酒馆窗户正对路口,他瞥见有三人并排行走。 他一眼找准中间那道熟悉身影——赛伦斯。 那对双胞胎失踪至今,没留半点线索可寻,但他绝不会认错。 然而此刻四处张望,别说疑似十二年后长大的赛伦斯,他连一个‘三人组’都揪不出来。 难道,又是他牵挂太深产生错觉吗? 事发之初,他不相信两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会在降临全城的恩赐里罹难。 他每夜点着灯,不锁门在一楼守到半夜,白天外出频频看到幻觉。 持续半年后,洛伦佐阁下接他走,给他户籍,正式训练他。 可他固执的用钱买下这栋房,不让它转给其余流民,逢年过节回来小住,这栋老屋夜里永远是亮灯的。 沉沉一口气,叹出惆怅迷惘,切斯特如失去目标,漫无目的游荡。 幼时走过的蜿蜒深巷,几经翻修成了宽阔车道,放眼望去左右店铺门前都摆着、挂着蓝色桔梗。 这是奇迹夜后流传民间最广的求福招数。 百姓认为那天盛开的蓝桔梗,是有神明庇佑的最好象征。 花鲜艳欲滴,安坐盆中向人微笑。 一只脚却无情踹来,掀翻了土亦压折了花。 店家当场抓获‘犯罪’——啃咬红果的黑发青年。 “你好端端的踹我家花做什么?”店家是位大嗓门老妇,动怒一吼中气十足,“砸人东西别想跑!” “老太婆,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跑的,你是想瞎吗。”青年边说边咬得脆响,嫣红汁液沿手指流下,最后回到他舔舐的舌尖。 他舒畅咂咂嘴,回答。 “我想踹你的花,就是想而已。有问题?” 未等店家运足气咒骂,一双白皙的手已将花盆扶正。 “十分抱歉,这是我替他赔给您的,希望您收下。” 儒雅温润,恍若天籁之音,老妇定睛再看声音主人,怒气顿消。 她差点不好意思收钱了。 “请。”没得到回应,莱维将钱币往前一送,“如果不够的话,尽管开口。” 因为这亲切微笑,真挚话语,店家最后坚持拒绝莱维的好意,他则买下一捧蓝桔梗,充当变相赔偿。 店内和和气气,店外冷意弥散,半份属于一路为非作歹的青年,半份来自莱维的侍从。 吉恩强忍疼痛与愠怒,时刻盯牢歹人。 大肆拿走摊贩商品,随心所欲砸踹,古怪青年的举止不能用区区蛮横概括。 “我说,你是真的有病。”青年反倒指点起莱维,笑得像条蛇,“你这种短命鬼怎么活到这岁数的,噢,靠跟那个哑巴一起睡,让他保护你吗?” 有那么一瞬间,吉恩真想拔剑架上这条毒蛇脖颈。 面对侮辱性的揣测,也就莱维能沉得住,走出店不痛不痒接话。 “实不相瞒,我以前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短命鬼’,看不见,走不动,病情一加重就生不如死,全靠别人好意照料我。” 开始回忆,便不可避免想起美妙的秘密,莱维的笑里透露一丝甜味。 “所以我现在时常会想——‘和以前相比,我还能遇上多糟糕的事呢’。”他搂着馨香花束调笑道,“话说回来,阁下有感受到您兄长在哪吗?” 他一句话戳中死穴,让吊儿郎当的青年颓然,行尸走肉般往前进。 “我怎么知道啊。虽然不用你们,我自己就能轻松找到他,但是要被他知道我……他肯定要生气。” 活该。 吉恩不禁腹诽。 不肯告诉他们名字,又不透露具体相貌,能找到才有鬼。 彩砖铺就缤纷行步道,直达霍尔德广场。 以往有神子莱维·拉法叶在此施展神迹,今朝吟游诗人和行走歌舞团扎堆。节日里,他们多为无偿表演,偶尔混入几位法师,带来小小惊喜。 晌午并非来客高峰期,初夏的太阳热情炙烤地面,可人们却围聚一处。 不知不觉晃到旧地,切斯特以手遮光,辨别反常汇集的原因。 老鼠会为美味成群出动,争先恐后推搡,而此刻吸引男女老少的蜜糖,那位木偶表演者,无疑是道珍馐美馔。 无舞台,无助手,他一席复古黑衣立于红布之上,包裹皮革套的手像弹琴游走,轻按空气。 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因为他将脸藏进面具,一张素白的微笑脸后。 在他脚前,迷你动物木偶蹦蹦跳跳,嘴中发出契合声音。 “到了,终于到这一天了。”小兔说。 “什么日子?是猎人要来?是山要动摇?还是那片枯死花丛,埋着我们挚爱之友知更鸟的坟地终于开花?”小鹿摇头晃脑,眼珠灵活转动。 小兔挺起身,模仿信徒祷告。 噢,是的。 泪之女神潜进梦中,她告诉我,我们的朋友并未死去。 它还有灵魂眷恋于世,飘飘荡荡。 附着每一朵鲜花,彻夜陪伴守候。 是今日,我们如约相见…… 前排孩子们听得着迷,忽觉口袋鼓起,低头一看连连惊呼。 “快看!是花!” “我也有,什么时候在这的?” “哇我完全没发现。” 这群雏鸟们叽叽喳喳,交替兴奋叫喊,激动鼓掌。 声浪起伏,人偶师停止操纵。兔子小鹿垂下头四肢瘫软,他则鞠躬谢幕,优雅得恰到好处。 【Z:一如既往,优秀的表演】 仅自己可听的声音,令人偶师择明谦虚应道。 【勉强没出糗罢了,你不是没少看我失败的彩排现场么,Z】 【Z:因此,才更显得您今日的正演圆满顺利】 暗笑系统一本正经谄媚,择明面朝各个方向迎接喝彩。 表演早已结束,观众迟迟不愿散去,性子活泼的小孩甚至央求他继续下去。 似曾相识的情形,他用同一种方式告辞。 他握住红布一角,拽着高高扬起。 白鸽受惊狂舞,他则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人们难以置信找寻,唯独一名观众径直冲向后方林道。 “等等!” 切斯特几乎是用吼的,叫住用障眼法退场的人。 “你刚才、你——” 磕磕绊绊不成句子,他从心发问。 “你是……你是伍德吗?” 择明转身,端详眼眶泛红的旧识。 笑声熟悉真切,传出面具假笑的弧形嘴。 “我原本还想给你个惊喜的,切斯特。”他摊手佯装无奈,“这下可好,我得重新想个礼物了。” 即使成年且饱受磨练,年轻使徒喉头一哽,某种情绪复杂而强烈,敦促他热泪盈眶。 千言万语就只化作一个拥抱。 尚未感受对方体温,确认重复是否真实,切斯特·福恩眼前发白,身子一歪栽进灌木丛中。 他摔倒得毫无征兆,也没外力袭击。 总之,莫名其妙。 晕乎乎爬起再看去,一道身影取代他刚才的位置。 那青年神色狠戾,咬牙切齿,两手圈住伍德,大概是气得说不出话,发出猛兽威胁的呼声。 切斯特脱口而出。 “赛伦斯?” 尽管他叫对了名字,赛伦斯却依旧狰狞。 赛伦斯张开嘴,备好一箩筐狠毒诅咒。 “赛伦斯,你保证过你会在旅店等我。” 择明轻飘飘质问,赛伦斯霎时如冷水浇头,整个全蔫了。 于是奇幻画面再次上演。 嚣张一路的恶徒含泪鼓起腮帮,头埋进择明颈间,扭扭捏捏蹭。 “因为你一直不回来,所以我不放心出来嘛。” “我很厉害哟,第一天就完成哥你的任务了哎。” “喏,我认识到新朋友,他们帮我找的你。”他指向后方的两人。 软绵语气比起三岁孩童有过之而无不及,几步外的吉恩听得鸡皮疙瘩掉满地。 吉恩身旁,莱维亦是双手颤抖,仿佛回到重病那时,喘气忍耐煎熬。 但今日他深深一吸气,自此屏息静默,徒留眼睛运作。 只因那人偶师与他对望,起风时抬起右手,轻打响指。 一朵蓝桔梗,伴着两支黄蔷薇,捻在手里微晃。 他隐约听见风送来的温软呢喃。 ——我来找您 ——我来见您了 ——兑现我与您的誓言,亲爱的阁下 103 堕梦的声音是shh!-19 顽固命运…… 双胞胎兄弟, 赛伦斯与伍德。 依靠名字,记忆翻回某一节点,莱维想起十二年前未达成的会面。 那时经费思·李恩介绍, 他得知城中的天才人偶师。不明情愫的怂恿下,他破例主动邀请对方。 一个非长老伯伯引荐的流民,又非重伤重病, 急需他出手相救的垂死者。 第一次, 是因他的需要而来见他。 灾难结束听闻这对兄弟消失,他自责不已。他曾拜托所有能想到的人帮忙,后来索性自己从头学起,期望找出哪怕一种他能用的方法,寻回两人。 没曾想十二年后的今天,他们竟以这种方式相遇。 “你说完成我布置的任务,不会又威胁强迫人家吧。” 双胞胎里的哥哥质问,嗓音如琴舒缓。 “绝对没有,他是自愿跟我来的。”赛伦斯信誓旦旦, 他松开枷锁般的怀抱, 牵起兄长双手原地蹦跶,“哥你看,我出来半天完全能应付嘛, 这样以后我是不是……嘿。” 他讨好般地笑, 眼神透露祈求。 择明一伸手, 在那光洁前额轻弹。 “不要说谎哦。我会知道的。” 指头压根没有杀伤力, 赛伦斯却还是红了眼, 捂住脑门耍性子。 “我真没有啊!我没对他们做什么,也没威胁没打人没抢他们东西嘛!” 控诉中他重重跺脚,与此同时吉恩身上仿佛一轻, 猛咳出声。 “呃咳、咳!奇怪,我——” 吉恩下意识捂嘴,发觉黏连舌头的痛觉消散,讶异看向那对双胞胎。 又是这样。 每当那‘毒蛇’道出一句关联的话,他身上便出现超脱常理的变化。 “抱歉,赛伦斯他比较调皮。如果他还说了什么烦扰到您,请务必告诉我。”择明以点头代替鞠躬,接替莱维一路为赛伦斯赔罪的活。 或许是他气质与莱维相近,又有弟弟明显对照,吉恩不禁追问道。 “这么说,令弟也是个……术士?” 人偶师陷入沉默,假面遮挡一切可分析情绪的特质。察觉气氛不妙,吉恩连忙表态。 “我并无恶意,两位若不愿回答,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择明爽快坦言,“赛伦斯他天生拥有某方面的才能,但由于他能力太强,也太过特殊,小时候又受顽疾拖累,所以不得不避着别人。” 吉恩面上淡定表示理解,却偷瞄着身边一抹银色。 无论怎么比较,都和莱维大人太像了。 此时路旁沙沙作响,切斯特头顶树叶爬出灌木丛。 “伍德,那当年失踪也是因为赛伦斯?是他做出什么把你们变没了?” 像想到什么滑稽故事,择明扑哧一笑。 “准确的说是阿尔菲老师。他那天正好找来,出现在我们眼前。”他解释道,一边上前为切斯特拂去肩头落叶,“我也想过联络你或托谁传条口讯,可他担心会暴露位置,于是我只好作罢。” 再听那牙痒痒的名字,切斯特气得心里直骂。 无缘无故带走人玩消失,是怪老头我行我素的作风了。 但早已告别幼稚软弱的自己,切斯特摇摇头遣散埋怨,他再次敞开双臂做拥抱状。 “不管怎样,你们安全回来就好。欢迎回家,伍德。” 不等择明作出反应,切斯特顿觉颈间发凉,常年训练导致他一瞬撤开半步,远离危险源头。 源头不是别人,正是挽住兄长的赛伦斯。 “我们才不去你那里。话说你到底谁啊,别老缠着我哥哥。” 他扭过头强调。 “哥,幸亏我来了,不然你肯定会被黑心坏蛋骗走。” 同样慵懒的撒娇口吻,唯有余光瞟到‘坏蛋’时才添一股冷意。 听着这声音,切斯特心中涌起阵不适。 “我说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滚远远的。” 因这一句异样感暴涨,脑中如有数万蜜蜂叮咬穿洞。切斯特强忍耳鸣,身躯摇晃,然而凝神数秒情况又逐渐平稳。 他前额发烫,却并未如赛伦斯所想滚出天际。 到底是候补使徒,中招一次后成功抵抗。即便是无意识的。 “切斯特,今后要麻烦你一段时间了。特别是在帮助赛伦斯熟悉故土旧识方面。” 当择明插话,残留的异样感彻底掐灭,赛伦斯也明了他的用意,撅嘴哼气,不再吱声。 切斯特回神喘息良久,尽管心中存疑,却不忍破坏美好重逢。 何况,他当初就习惯与某‘大麻烦’共处。 他一如过去接纳对他敌意满满的赛伦斯,得知俩兄弟暂住旅馆,立马邀人回小屋。 “那房子原来还在吗?” “不止呢,你留下的钱,书,所有道具都在。房间布置也原封不动。”切斯特玩笑般挤挤眼,“你得给我颁一个最佳看门人和合伙人的奖章了,全金打造。” “自然,绝不亏欠。” 只有他们二人的对话和睦而融洽,在这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加了进来。 “若是不介意,我送两位回住处吧,还能顺路介绍地方。我对城里很熟悉。” 语毕莱维成功收获吉恩狐疑目光,可他以坚定,甚至急切的语气继续道。 “作为赛伦斯先生的朋友,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以及,对两位的偿还。” 切斯特不解:“偿还?你是……” 男子银发如瀑,身姿圣洁,静静站立好似神像本尊,散发使人信服的光辉。 即便只见过一次,还隔着壮观的人山人海,切斯特稍作回忆立即认出对方。 “莱维大人,请宽恕我的冒犯。”他单膝下跪,垂首行礼。 “快起来,我和您没什么不同。不,应该换我向您行礼了。”莱维连忙摆手,赞叹时的敬意发自内心,“我经常听我朋友艾瑞克提起您。他说您最初不起眼,结果一试才知道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值得重视的好对手。” 艾瑞克·兰伯特。 这名字切斯特并不陌生。 使徒除战斗技巧外,还需额外学习咒言的应用。 而十五到十八岁的三年里,他被安排到兰伯特家族,充当最小少爷的陪读。 大抵是为与洛伦佐交好,那家人待他算客气,允许他接触兰伯特家独有的火炎之术。 依咒言掌控单个自然元素,远比实现其他的简单。他们的研究经百年积淀,由直系血脉完善,顺利演化出全新方法——以指定符号代替冗长语段。既省时省力,也能巧妙避免无法出言而失效的弱点。 在此期间,兰伯特家的长子艾瑞克负责一对一指导他。 “是阁下他谬赞了。我这愚钝门外汉迟迟不开窍,有愧兰伯特一家的栽培。” “不,您自谦过头了……” 一来一回对话,莱维不着痕迹瞟过切斯特身后。 他能感觉到,那副面具下的眼睛正看着他。 凝望不会引人生厌,相反,萌发一种似曾相识的滋味。 就好像对方曾就这样默默注视他,淡过水中倒影,似光无处不在。 莱维没由来的退缩,率先移开视线。片刻后他轻咬下唇,逼迫自己说道。 “所以,两位意下如何。” 他听出了自己的紧张,亦在那一声轻笑后心若擂鼓。 “既是莱维阁下的好意,我感激不尽。恭敬,不如从命。” 谢天谢地。 莱维·拉法叶突然忘记流利口才,笨拙微笑,暗自庆幸。 幸好现在他不会心脏稍微跳快点就浑身疼。 幸好,对方答应他实际有些越界的请求。 他多想大步走去,问对方是否记得一片浅紫云流,满天烂漫花海,以及与另一个羸弱之人共筑的梦境。 就这点上,他对切斯特羡慕极了。 垂眸掩饰惆怅,莱维再转头用眼神授意。 吉恩取出一支短哨,吹气没有发出声响,不过数分钟后,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出现林道尽头,停于四人面前。 从广场到旅店,再到白墙老屋分别,霞光降临之际,莱维始终没能说出心底的话。 太唐突了。他靠着车窗想,连连叹气。 看这副罕见模样,吉恩欣慰也担忧,思量一番体贴地提醒。 “莱维大人,您今天忘去取书了。” “啊……是哦。”莱维轻拽鬓边银发,面露烦恼,“我完全忘记了。” 知道此烦恼绝非为书,吉恩又道。 “我看伍德先生也是喜欢的人,他刚才不还说最近想多走走,边熟悉环境边找合适表演的地方么。要不,明早我们登门拜访一趟?幸运的话能同路呢。” 就是希望那横行霸道的代名词——赛伦斯别在。吉恩暗地里想。 除了好,莱维想不出更多答复。他最后阖眼品味车轮滚滚,座椅轻晃,恍若漫步云端的感觉勾起欣然笑意。 对方现在在做什么呢? 分别不过数分钟,他已开始挂念。甚至一直想到深夜,躺进冰凉被窝时。 沉沉睡去的前一秒,他还怀揣期待。 如果晚上他做梦的话,会不会又能在另一处见面呢? 遗憾莱维·拉法叶的希望注定落空。 因为这夜,择明与切斯特促膝长谈。 他如实告知阿尔菲带走他们后的生活,描绘对方怎样治疗赛伦斯的顽疾,传授他们毕生所学。 “相比赛伦斯,我真的只是沾他的光,搭边而已。”他不忘调侃自嘲道。 等送走切斯特时,方圆百里的房屋已无灯光,独剩几盏街灯燃着半死不活的焰火。 远眺深沉天幕,择明并未躺回床上,到呼呼大睡的赛伦斯身边。 他披上遮风袍潜进黑夜。 没有月光星辉的夜晚,只身走向暗巷,他踏进一片阴影便像跌入异世界。 他凭记忆寻到当年那片森林,却见满地木桩和几栋建成的院落。 而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立着块残损石碑。 小心抹去灰尘苔藓,择明抚摸刻痕,念出碑上姓名。 “范·奥尔登。” 这是那独眼猎魔人的名字。 死于十二年前。 属于流民且拒绝接受赠予的房屋,猎魔人居无定所,更无任何亲朋好友,工会将他原地下葬,回归尘土。 【Z:您的选择是对的,主人。如果再晚来一步,他的尸骨就要挪走了】 “是的,Z。” 他含笑退开半步。 “那么事不宜迟,让我们来确认那天,猎魔人先生范·奥尔登发生了什么吧。” 104 堕梦的声音是shh!-20 充满怨恨…… 时间已至凌晨点, 扎根荒原的城邦岑寂犹如尸体。 阿卡夏的夜色鲜少会像今日这般昏暗,快与地面阴影相融。 在沦为木材厂的森林东南角,正上演一场怪诞戏剧。 沿着幼时走过的小径, 择明由墓碑折返回另处空地。这曾有块大石头,底下压满鼠妇幼虫。 他按住心口自语。 “在这里,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十秒。” “十秒钟后,我将活着醒来。” 声音消散的一瞬,身体如受空气挤压, 胸腔内咯咯作响。 摧毁正常感官,抽空自我意志——此为死亡才有的独门绝技。 按理说, 死是一种模糊的折磨过程, 择明却欣然向系统描绘感受。 眼前漆黑, 四肢麻木,嗅觉味觉尽失, 最后才是听觉。 但在他身上,死亡延续了不可思议的循环。 再睁眼, 面前一片无垠雪地,视线放低,可见脚前密集黑点。 身体扁平椭圆, 胸肢细小密集,这群突兀的鼠妇像一把洒落的葵花种, 窸窣蠕动。 虫群,巨石, 颇有年头的青灰石板路, 随他转身回望的动作,仅存过去的事物徐徐浮现。 旧路延伸,两侧杉木拔地而起, 当积雪覆满枝丫,唯一格格不入的成分只剩择明自己。 真实寒意侵袭肌体,他张嘴会呵出霜色雾气,那件在夏天过厚的风袍如今刚刚好。 “哦,差点忘了关键一点。若被阿尔菲先生知道,他得罚我上课不认真听。” 他两指轻点脑门,戴好兜帽。 差不多是他放下手的时刻,远处传来声响,两道身影缓缓靠近。 那是他和赛伦斯。 两名孩童手拉手,一路踩出漆黑脚印。 ‘赛伦斯,你要在这里等哦。等我给你捡来冬眠小蛇之后’ 他听见自己叮嘱赛伦斯,嗓音稚嫩。 对方转身,他有意压与之错开视线。 矮小人影步入幽林深处,他伴在一旁同步行走。 而他和这个自己都知道还有一人紧随其后。 接下来发生的事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范·奥尔登为追杀他而来,却遗憾以失败告终。 他离开后,男人靠树干坐着,颓然灌酒。 一袋沉甸甸的酒囊喝到起褶干瘪,他手中的小雪人被捏融化变形,五官扭曲。 天色渐暗,男人抚摸眼睑上的伤疤,突然暴起抽出剑。 他以剁骨剜肉的气势劈砍杉木,一边捶打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一个失去理智的屠夫,注定会伤到自己。 曾斩杀魔怪的剑划破他的掌心,满嘴尖牙咬裂双唇舌头。 血色不愧为一种最佳催化剂,它与回忆携手击溃猎魔人防线,令他跪伏持续颤抖,陷入痛苦过去。 正是此刻,那东西,或该说那声音出现了。 ——你想要什么 声线模糊,吐字清晰,仿佛源自四面八方。 “谁!” 范尚存几丝理智,举起剑警惕四周。 ——你想要什么 内容相同,听起来更近一分,环绕着人密不透风。 身为亲历者,范·奥尔登惊愕抬头。 他辨出声音来自天空,为他倾斜而下,徘徊着逐步包围。 ——你想要什么 最后一次问时,几乎就贴在他耳边。 猎魔人瞬间露出难以承受的神色,眼珠隐约鼓起,面部充血。 尽管平时就是一副凶恶奸诈样,但等声音渗入体内,他的表情才犹如撕去一层皮,展示最完整,最纯粹的恶化。 “让那天的蛇,掉下来。” 他说着放声狂笑,用剑不断戳穿手掌,直至血肉模糊。 “我承受过的绝望,我的恨!还给他们体会一遍。给那群怕死的正人君子,冠冕堂皇的孬种。” “他们不是很想当英雄吗?以为自己有那能力吗?那就再来一次吧!” “再一次,一起走那条生死绳索,让他们认清自己的自大和无用。” 单论诅咒来说,这过于‘任重道远’,非一朝一夕,凭一己之力可达成。 ——不够。给我 声音讨价还价,却没指点他的愿望。因为比刚才响亮,显出其中杂揉的多变声调。 也不怪猎魔人最初难以承受,它的庞大超乎想象。 像有动物咆哮,人声悲号,囊括世间万物的语言。 “……给你。” 范·奥尔登两耳喷血,眼口鼻陆续出现溢血征兆。 即便如此他仍挣扎着起身,对准喉骨。 “我明白了,我给你。” 噗呲一声,尖刀划破皮肉,继续向下走。他剥开自己,像宰杀一条活鱼,掏空内脏是烹煮前的必要步骤。 黏稠血液喷洒,被膜包裹的脏器摔得很重,有弹性的肉块落地依旧起伏。 血味刺鼻污染清新空气,而他脚边一滩血渍生出了别的东西。 布满眼球的黑影,由下而上盘住自我献祭的男人。即便在夜间,那一颗颗黄晶石似得眼眸犹在发泛光。 范·奥尔登断气的一刹那,天空依他所愿降下为他带来绝望开端的毒蛇。 这场蛇雨持续多久,影子就在血泊中停留多久,不知疲惫复述男人的夙愿。 直至次日天明,音浪中忽然逃逸一道声线。 “我想为你,献上最美的花朵。” “用花,将你淹没。” 因为它,绝望和伤害停止散布征途,就连那引发祸端的死者——范·奥尔登身上的伤也转眼痊愈,绽放雅致蓝花。 可跟其余重伤死亡的百姓不同,他没再睁开双眼,恢复心跳。 砰,砰,砰。 节奏规整,暗含生命韵律,又经过一次五感的消失重回,心跳恢复的另一名‘死者’于夜间空地缓缓苏醒,毫发无损只是关节僵硬。 【Z:您感觉如何,主人】 “如果你是问我有没有受伤不适的话,Z。”择明微笑朝掌心呵气,“我只能说,我现在确实有些冷。” “但你若问我这次‘出游’的感受。我会毫不犹豫回答——我如获至宝,妙极了。” 【Z:作为只看过阿尔菲使用一次便无师自通的‘差生’,相信您不日将以满分成绩毕业。而非连续次要被逐出师门的‘天才生’】 择明笑出声,背向灰色的黎明天空。 “什么时候你也这么爱恭维了。赞美虽是交往中博取好感的必要且高效的手段,但若你故意夸大,扯上错误对象比较,会适得其反的哦。” 【Z:我如实描述而已,您的‘老师’亦是如此评价的】 【Z:‘哪天你想弑师夺宝不用密谋,直接告诉我,我让给你’,去年阿尔菲是这么跟您说的】 隐匿十二年间,阿尔菲,或称上一个‘费思·李恩’将他们兄弟藏在最特殊的时空之中培养。 里界与外界的夹缝,唯有亡灵可触的死域。 若说里外是一体纠缠的双面,同为有去无回的单行道,那死域是与之平行的康庄大道,无序也自由。 真正无边无际的黑暗,散落残缺且日渐消失的物体。它与里外界没有联系,更无共同特征,却又能通过它抵达那二者任意一点。 首先,抵达精准位置,确保有一致的主体作参考,随即达成‘亡者渡河’,跨越时、空、人的限制。 而实现所有的前提,是死者,即窥探者的意志和体力足以支撑到最后。 对常人来说,光一个感知并穿梭里外界线就难如登天,若再要理解‘死域’,舍得以命换取穿梭机会,还不如穷尽一生解读本源语言。 至少失败不意味着丧命。 在死域穿梭古今,失误一次就等于送死。 “就阿尔菲先生肯接受赛伦斯的慷慨,我无比敬佩他。所以,我何来篡位一说?”择明不禁打趣,语气诚恳,“这次我没打招呼就带赛伦斯出来,我只好异地祈愿,希望老师旅程平安愉快了。” 当初他改天换日,成功让周边接受赛伦斯是他兄弟的谎言。 可像山洪中总有一些磐石古树岿然不动,心存执念,意志坚定,或阿尔菲一类超脱世俗的能者,都有几率不受影响,抓紧真相。 然而阿尔菲只知赛伦斯并非善类,未看穿这壳中装的是魔神‘安格’。那段日子里,他又时常不声不响离开,短则数天长达数年。人聚少离多,因而他没发现愈发像人的赛伦斯古怪。 何况,他们仨其实一个比一个符合世人眼里的‘怪’。 回忆就此中断,择明已到家门前。 伸手轻推,金属门铃碰撞。 那铃声喈喈,如鸟啼鸣,令心情愉悦。 可在清晨聆听一群麻雀在窗台开会,不是美妙体验。 “啧。好吵……” 床上被褥鼓成一座小山,里面传来谁的牢骚。 鸟群依旧在叽叽喳喳,浑然不知自己惹怒了谁。 伸手摸摸身边,确认兄长不在,赛伦斯眼含怒意掀被下地。 “吵死了,你们是撞到脑袋了吗?” 如领头一声令下,正常的鸟儿霎时发疯,狂舞翅膀撞击玻璃,凄惨鸣叫着。 赛伦斯把玩着一缕黑发,隔窗观赏隐隐若现的血点,歪着头皮笑肉不笑。 小屋不复当初崭新,有人经过走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听见动静又立即挥手。 “没你们的事了,赶紧走开。” 一群倒霉的鸟获得赦免,摇摇晃晃逃离。 “真是罕见啊,赛伦斯。”择明出现在门口,敲敲红木边梃,“你也会这么早起来。” 青年转身,立定标准,表情既像讨要夸赞又像在委屈。 “因为你不在边上嘛,昨天晚上也是……光顾着陪那傻驴聊天。你都没给我念睡前故事!” 为体现严重性,赛伦斯指着脸强调。 “哥你看,我黑眼圈都冒出来了!你得赔偿我。” “可我记得,昨晚有人在饭桌上光顾着狼吞虎咽,不仅把我那份吃掉,还把切斯特好心多准备的给扫荡完,唔……” 择明的后话虽然中断,但赛伦斯的倒打一耙注定失败。 他垂头认输,连兄长亲自为他换衣穿鞋都垮着张脸。 下楼看见切斯特·福恩,他脸更臭了。 “你怎么在这。” 适应这种差劲口吻,切斯特淡然一挥手解释。 “早安,赛伦斯。我来看看你们住得怎么样,顺便送点吃的。” 说是送食材,他自觉承包后厨全职,桌上备好香喷喷的早餐,炉里烤着白面包。 跟着择明从没吃过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好饭,赛伦斯稍作犹豫,最终接受这位厨艺上等的‘仆人’。 他戳着盘中奶酪,哼哼唧唧。 “只要不是来妨碍我和哥哥的,这些你想送多少送多少。” “啊?我能妨碍你们什么。” 切斯特困惑不已。 昨晚与伍德畅谈,他一味关心别的事,忘问兄弟二人回家的用意。依那怪老头的抠搜调性,肯定不会舍得放爱徒出来。 可随心所欲如赛伦斯,早已嘴塞满熏肉黄油,根本无暇回应。 切斯特正哭笑不得,一旁择明走出偏门代答。 “实际上,我想请人将赛伦斯引荐到学院里。以他的本领,将来定有一番作为。而且,他也到要多和人接触的年纪了。” “你不去么,伍德。”切斯特颇感惊讶,“明明你也很厉害啊。” “在下区区一个街头表演者。只会班门弄斧,搞怪逗人发笑解闷。你说对么?” 后半句他询问臂弯上的搭档。他的第一只人偶,和他一样嘴角带有疤痕。 它扭动那颗木疙瘩脑袋,开始扑腾两腿。 “哎——唇齿之戏,搬弄是非,卑鄙奸诈!真应该让可可夫人在你脑门上啄几下,把你踹出珍贵的不知名号列车。你拉低这一车乘客的水平了,你这无耻小人!” “嘿,你伤到我的心了。”择明扶额,像忧愁过度将要晕倒,“好歹给我颗蛋的时间,让我收拾行李。” 木偶发出嗤嗤笑声,尖嗓门如一柄利剑极富穿透力,冲出门廊篱笆的同时刺入屋外访客心里。 莱维在吉恩身后,本想打了招呼再进屋。 但那声音,那些字眼,令他顿时失去分寸,径自推开栅栏。 身旁拂过一阵风,吉恩看着人影惊愕呼唤。 “莱维大人您等等!” 呼声没能追上,莱维终究是闯入门中,像个强盗吸引全场目光。 “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那位木偶先生? 曾为我带来欢笑,伴我度过长夜。 话溜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吞回,莱维羞赧地往后一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切斯特的震惊,赛伦斯的抵触。 “他来就算了,你又来干什么。”赛伦斯有话就说,站起来直指人鼻尖,“你不会也想拐骗我哥吧,想找死是吗。” “不是,我、我……” 莱维脸红得像熟透的果实,百口莫辩。 这副样子在赛伦斯眼中无疑是罪证。 “被我说中了是么,怪不得昨天那么殷勤,好哇,你等着……” 逐渐低沉的声线,不再是厌恶或轻蔑,他们之间好似有着血海深仇。 仇恨绵长,至死不休。 当下不止神色匆忙的吉恩,切斯特拧眉起身,不安于青年散发出的冰冷杀意。 仿佛下一秒,他就将面目狰狞,拿银叉戳穿莱维脖颈。 “赛伦斯。” 择明不缓不慢开口。 “这就是你对来找你的朋友的态度吗?” 只一眨眼,紧绷氛围消退。赛伦斯先是愣住,回过神直揪头发跺脚。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 昨天为了隐瞒和邀功,他后来编出自己怎么和那‘白脑袋’一见如故,结识交友,整个过程讲得有声有色。 他只差没站屋顶上大喊‘我和那白头翁是肝胆相照,能出生入死的好哥们!’了。 “没关系,是我唐突了。不过两位关系真好呢,令人羡慕。”莱维顺着台阶下,弯腰致歉,“正好,我想请两位一起出游,借此赔罪。不知您……两位意下如何?” 抬眼望去的第一方向暴露本意,说话吐息不稳,颇有点做贼心虚。 择明微笑思量,拿起假面覆脸。 他让木偶优雅欠身,作出回答。 “为了您,阁下。” “我就算散做虚无,也会愿为您奔赴而来。” 105 堕梦的声音是shh!-21 温柔回荡…… 在接近阿卡夏北墙的栈道, 一行特别旅客赚足周遭路人目光。 为首两名男子,威武不凡颇有战将风范,他们左右开路, 清扫所有障碍。 后方, 一位俊俏青年银发如瀑, 朴素衣装未能削减其身姿清雅, 他两眼含笑望来,圣洁恍若银月之子。 但他旁边两名同行者仿佛来自异界,举止诡异,引人注目。 对象其一, 分明有着成年个头,却像任性孩童非要和长辈手挽手,稍微分开一点都急不可耐拉近,维持亲密无间的零距离。 他的‘长辈’即怪人其二竟戴面具出行,看不穿相貌表情,肩头坐着只木偶 “前面是今年刚完工的映星湖, 这边一直被叫成‘百花园’,但实际还是蝴蝶品种更多呢。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 都能看到种类繁多的蝴蝶。” 莱维尽职扮演向导,因暗藏激越,声调时不时变高。 今天还是他第一次和那么多人同行游玩。 “虽然春天会飘太多花粉,但夏秋冬绝对适合布置场地演出,没霍尔德广场拥挤, 天热还能躲树荫下乘凉。” “而且说实话,这边来‘纠察’的人很少哦……” 宛如独角戏的喋喋不休,引得吉恩频繁回头。 他知道莱维大人对这兄弟俩, 尤其是哥哥伍德上心,亦不打算阻拦与之往来。 但无论是阴晴不定的歹徒赛伦斯,还是大人反常的热情,都令他心生某种警惕。 栈道直达蔚蓝湖泊,两侧栀子花开得正盛,迸发沁鼻浓香,赛伦斯却对美景无感,皱皱鼻子问。 “你说有蝴蝶,我怎么一只都看不到?” 莱维停止介绍,小声解释。 “有的,只是还没出来而已。” “嗯?”赛伦斯两眼锐利扫去,“声音这么小,理由这么敷衍,你该不会是诈骗心虚吧。还最美湖泊呢,我看不过是个粗制滥造人工湖,毫无亮点特色。” 见对方语塞脸泛红,赛伦斯得意扬起嘴角。 他大口吸气,正准备嚎出一百零八句库存嘲笑,手忽被轻轻握住。 “这里如莱维阁下所言,确实不失为一处绝佳舞台点。湖泊旁是最合适的,我就只有一个问题。” 迎上莱维忐忑的目光,择明微微倾身。 “我们,能否再往里走呢。” “当然!这儿我很熟悉,跟我来。” 择明的解围换来莱维感激一笑,而对他,赛伦斯就算再怎么不满,也只是嘟嘟囔囔听话,放弃作乱。 充当侍卫在前头,切斯特始终默默关注后方。他不禁感叹道。 “看来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只有伍德能治住赛伦斯。”。 “这么说,福恩阁下您自幼与两位先生相识。”吉恩趁机打探道。 回忆与双胞胎的事迹,向来是切斯特的拿手好戏。 他能轻易说出曾经的点滴,哪怕是一块饼干的纠葛。促成此技的是十余年如一的挂念,以及短暂却难忘的共同时光。 “洛伦佐阁下在护送我们一批人时捡到他们。仅剩的幸存者。” “那时他受了很严重的伤,过好久才恢复。” 吉恩点头,又问。 “受伤的是伍德先生?” “不,是他们。他们俩兄弟都气息奄奄,浑身血躺草丛里。那血流进河水,可把下游的我吓得不轻。”才回答完,切斯特微微蹙眉。 就在刚才,某种违和感飞闪而过。 可来不及细想,人已踏出木阶。 映星湖镶嵌草滩地,莹莹翠绿之中一片水光潋滟,由于是人工栽培,各类花种被精心安插位置,明黄有向日葵,浅粉是康乃馨,多色太阳花铺满林道,迎风荡起绮丽浪潮。 像被魔女蒙了眼,切斯特片刻失神。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真美。” 用以描绘的语言比城外荒野还贫瘠,他仅用本能做出反应,为美着迷沉醉。 “此处由拉法叶氏族出资修建。一部分设计出自莱维大人之手,那以来,该类型颇受一些法师家族喜欢,借用参考了。” 听吉恩自豪的口吻,赛伦斯抛去白眼,火力全开。 “是吗?真不懂你们这些人的眼光,这明明和我家门口没什么两样。” 对赛伦斯了解至深,择明明白对方指的不是小屋,而是那片黢黑无趣的死域。 他正忍着笑,就见莱维忽然蹲下,怜惜抚摸一朵枯花。 “我才学粗浅,各方各面做得确有诸多缺陷。但今后我会慢慢改正的,尽量满足大家的需求喜好。”莱维扬起头,面带浅笑,“请问赛伦斯先生,您有什么建议么,在下洗耳恭听。” 认真的? 问我? 越来越觉得白毛脑袋有病,赛伦斯哼声,踢踢脚边花根。 “首先,太多花了。好丑,没必要。” “其次嘛,太亮了。路还修得那么整齐,生怕人摔倒迷路吗?” “再有——” “等等,等等!”切斯特连忙打断,匪夷所思质疑道,“赛伦斯,你是正经回答的么?” 回应他的是赛伦斯恶狠狠的一瞪。 “那你以为我瞎说吗?总之,这真的不好看。不,是难看!” 最后半句气呼呼高喊,多少有些泄恨成分,霎时间又引起不少人注意。 早间的消遣时光,附近住户偏爱来此地散心纳凉,其中老人小孩居多。石亭里,一帮孩子老早盯上那‘怪异五人组’,趁机咋咋呼呼登场。 “喂!不许你说这难看!” 一名龅牙男孩率先跑出,叉腰仰望赛伦斯,气势很足。 “这是为纪念‘奇迹夜’的神圣地,里面就是祭坛,你不尊重就别进来!” “哈哈哈!神圣地?”赛伦斯更来劲了,表情略显狂野,“为哪里,为哪位神的纪念噢,既然你们这么感激他,怎么不直接找到他送礼鞠躬?建一座花园,立一处祭坛,结果给自己用来安逸,有意思吗?” 切入点出其不意,小龅牙完全傻眼,所幸身后同伴赶来相助,你一句我一句包围赛伦斯。 “我们又见不到神明大人,但是他帮了我们。” “对呀,祭坛就是用来感谢的。” “那边经常出现金色的蝴蝶,还会突然开出‘奇迹花’。” “而且只要站在边上说话,就能被听见……” 不似法师已走在探寻真理的道路上,对神有更透彻的理解。这群孩童对‘神’仅存模糊印象,全靠耳濡目染认知。 遥不可见,无法触及,然自始至终与人站在一起,是保护且深爱人类的至高存在——孩子们对此深信不疑。 童言无忌真假参半,唯有一张张小脸上透露的热忱与坚定,深刻如树中年轮,是代代堆叠的印痕。 而赛伦斯的烦躁,也在肉眼可见地攀升。 亲历乌发青年神秘且恐怖的力量,切斯特与吉恩不约而同准备动手。 再不阻拦围攻,闹大就不好收场了。 岂料赛伦斯掏掏耳朵,不屑弹指,抢先他们发话。 “我以为你们能说什么大道理,没想到全是站不住的胡扯。不就是能让花开,给人治病,让人复活么,那样的话我也能办到,你会拜我做神么?” “嗯?你会跪拜祈求我么?”他眼露凶光,一一扫过周围的小矮个,“单论实现愿望,我能比他,或者他们更快更直接。更犯不着你们啰嗦祷告求愿,直接告诉我,给我报酬。” 从没见过如此嚣张,胆敢与神相提并论的人,孩子们纷纷闭嘴,心中犯嘀咕。 直到一名瘦小女孩举起手,支支吾吾道。 “那您……能不能帮我找一找,我祖母在哪里。我可以给您报酬。” 张嘴本想狠戾拒绝,赛伦斯随意一瞥,抿了抿唇。 那女孩上唇中间对半裂开,远看像兔子的瓣嘴,但全然没有动物的可爱。 许是异常点与兄长相近,赛伦斯对女孩提不起火气,可又不想为区区陌生小鬼出力。 于是他就干站着,一言不发。 “果然嘛,你就是胡说八道骗人的。”龅牙男孩轻声唾弃,招呼同伴,“走,我们别理他。” 这群幼崽般的孩童来去匆匆,还是那兔唇女孩一步回头,似乎还期待着赛伦斯为她实现愿望。 被那样祈求地注视,赛伦斯浑身不自在,别开脸抓挠脖颈。 与他不同,莱维·拉法叶沉默至今,站起轻声道。 “吉恩。” “是,大人。”吉恩心领神会,低头行礼。 优秀侍从与切斯特交换一个嘱托眼神,立即退下。半小时后再与几人汇合,他带来关于女孩的一切信息。 来自邻城的孤儿难民,安娜,命运多舛的可怜孩子。 因为天生裂唇,她家境优渥的父母将她抛弃,是一名独身纺织女工捡到她,并与自己家人抚养她长大。 好日子持续六年,魔怪在某夜侵入城内,这家人在避难中走散,后来只剩安娜和祖母相依为命。 艰难等来使徒援助后,队伍竟于赶路中不幸招染怪病,接连惨遭埋伏,人员死伤大半,安娜又不得不与唯一家人分开治疗。原本她是不肯撒手的,但老妇人哄她入睡,答应病好就来陪她。 而那也成了祖孙俩的最后一次见面。 如今根据周边人的叙述推断,安娜的祖母十有八九死在城外。 最糟糕的情况是曝尸荒野。 得知前因后果,莱维失去游玩兴致。 “真可怜。”他坐在椅中哀叹。为女孩,也为自己。 如果是以前的他,他绝对能帮女孩找到祖母,哪怕是给予一个准确回答,了结漫无止境的牵念。 银发神子黯然神伤,那眉宇间化不开的哀愁,可轻易感染外界。 守护莱维多年,吉恩看出对方的自责。 他善良无私的大人,总是谦卑又心怀大爱,把所有人放在自己之上。 “大人,生离死别是现世常态,外面远比我们想象中凶险。所以,请您别太放在心上。”吉恩忍不住劝道,同时小心觑一眼旁边,生怕某恶徒再说什么鬼话。 岂料余光瞥去,赛伦斯正背对他们,独自张望。 无需追问,青年自己扭头道。 “我哥呢,他什么时候走开的。” 四人后知后觉,浑然不知第五位成员何时离开,去向何处。 幸好花园四通八达,视野开阔,稍微找找便发现祭坛旁一圈人影。 裂唇女孩跪地坐直,神情肃穆专注,身边是同样认真的伙伴。在她面前,黑衣青年盘腿席地,手捧一把鲁特琴弹奏。 乐声袅袅,低音如玉石饱满纯粹,高音似流云纤尘不染。两者之间,人声吟唱破开白芒浓雾,引领沉浮幽魂。 全曲没有唱词,仅以独特哼声咏叹,反而更能穿透隔阂限制,淌进任何事物深处。 一曲终了,演唱者不急于鞠躬谢幕。 那卓越歌唱家,做工粗糙的木偶,它向女孩欠身,语气分外郑重。 “亲爱的安娜小姐,您的祖母,艾米丽·哈森夫人,她已受邀搭上在下的单程列车,前往安逸无忧,风光旖旎的新国度。不用挨饿,不会受冻,更不必为伤痛危险担惊受怕。但是,只有一点会让她不快。” 木偶抬起右手,比出食指。 人性化的微小动作,神奇的讲话声音。面对种种,女孩已然将木偶视为另一神明化身,紧张追问。 “是什么,拜托请告诉我!” “夫人暂时不能与您相见,可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担心您过得如何。是否笑口常开?是否有好好吃饭,准时睡觉,别忘记检查‘上牙齿先生’和‘下牙齿小姐’,还有……” 它一一列清楚,安娜震惊得目瞪口呆。 那些习惯和叮嘱,语句中专属的代称,仿佛就是她祖母借木偶之口亲诉。 “如果您都能做到,做好准备,她将不会再唉声叹气。她会养好一群小绵羊,等待与您再会。” 安娜两眼亮晶晶,激动失声,但没忘重重点头保证。 然而年龄较大的孩子仍旧抱有质疑,他们不顾及女孩,直指木偶。 “这东西该不会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吧。没有线不可能动的。” “是啊,而且你为什么不摘面具,肯定是你在替它说话。” “我见过的,有的木偶师会不张嘴吧就能发出声音,叫、叫——叫肚语!” “笨蛋,是腹语。你绝对会腹语!” …… 这些刨根问底较之赛伦斯的挑刺有过之而无不及,亦烦得他只想出手,踹飞这几个不识相的东西。 右脚大跨一步,左脚停顿悬空,赛伦斯为宠溺的笑声刹住。 “不。” 人偶师抚上木偶脑袋,使之瞬间失去力气倒地,回归死物。 “我什么也没做哦。” 下一轮声讨开始前,某种生物的出现成功堵住孩子们的嘴。 浅金蝴蝶,双翼带有眼睛花纹,它是被视作神物的‘光明女神’。 这稀有来客越过矮丛,不仅引发骚乱,还带来波澜壮阔的蝶海。 千万蝴蝶共舞,缤纷胜于百花,振翅晕开亮丽彩光,而那金蝶哪也不逗留,悠悠落于木偶头顶,触须轻颤。其余蝴蝶犹如忠贞不二的信徒,见状也悬停木偶周身。 小小评判家们连发惊呼,眨眼又匆忙捂嘴,不愿惊动这些瑰丽生灵。 如今,他们肯相信这只木偶是神奇的化身,而女孩安娜一定会在将来与祖母重逢于遥远乐园。 出门以来一路鄙夷评头论足,赛伦斯终于大发慈悲,为哥哥献出满分。 他不说话,只静静蹲下,双手撑脸欣赏漫天蝶群,这些空中绽放的鲜花。 而时隔多年再看同一人的演出,侍从吉恩由衷赞叹。 “真是不可思议。” 他根本判断不出手法,也未找到使用咒言的痕迹。 求知欲一时占上风,他忍不住在人群散开后开门见山地求证。 “伍德先生,您刚才是用咒言完成的么。” 就像赛伦斯,像莱维大人,所有理所当然使用奇异语言的法师。 人偶师择明正与最后一个走远的孩子挥手,他转身如实道。 “在下并无那方面才能,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吉恩露出堪称惊悚的表情。 “那您的意思是?” “一点点投机取巧的障眼法,欺瞒人的骗术。” “可是、可是蝴蝶——” 面对吉恩的不信,择明环顾一圈,朝其中一人伸手。 “阁下,能否请您帮忙演示。” 莱维尚在愣神,不假思索递去右手。当温暖掌心覆在腕部,托起他的手后,肌肤重叠的热顿时转至脸庞,染红他发丝遮挡下的双耳。 又是他莫名避开对视,憋着气看对方取出一管药膏。 白色乳膏质地丝滑,擦上指尖如碰冰块凉爽。 等待数秒,盘旋四周的蝴蝶齐刷刷调转方向。 它们离开木偶,前仆后继涌向银发青年。 见浅金蝴蝶停于食指,莱维的脸和耳朵更红一层。那是激动的。 他面前的人笑道。 “蝴蝶是对气味极其敏感的生灵,只要沾上它们喜爱的味道,以往它们避之不及,莫名讨厌的东西,它也会欣然亲近。” 四周无数蝶影翩然翻飞,有它们好心作掩护,莱维·拉法叶得以肆无忌惮抬眼,深深一吸气。 “这真好。”他像含着东西说话,“如果有它,我以后再来,是不是就不会逼得它们因为我躲起来了?” 一直以来,他不曾透露给别人的心事。 某个无足轻重的小秘密。 尽管他因拯救一只灰雀而正式翻开施展能力的序章,但出生以来,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受极大部分动物抵触。 甚至是现在,他若无故接近猫狗牛羊,总能造成难以平息的惊吓,令其恐慌。 并非什么严重问题,可每当想起,却令他如鲠在喉。 而这忧愁秘密,他仅与一人分享过。 “虽然这目前还是半完成品,但对吸引‘光明女神’来说绰绰有余,或者一些嘴馋的小家伙。若您不嫌弃,这便送您了。” 受假面隔绝,择明声音更轻,飘过耳侧令人心尖发痒。他将药膏放在莱维手里,对方再开口话不对题。 “刚才,你给安娜表演是为了什么。” 莱维提问,少有地急切且直白,也丢脸的比生病时喘得厉害。但他本来是想问对方是不是‘木偶先生’的。 “那些其实都是假的,是你说谎对么?” 他居然用上这饱含谴责的词,像食人鱼咬住肉,死死不放。 可人偶师缓缓松开他,将木偶放回肩头,双手负于身后。 并在蝶群停止狂舞前一秒,向他微微倾身。 “……” 蝴蝶散开与地面告别,剩余人仿佛没察觉短暂一段时间里结束的谈话。 不过异样总会被熟知者察觉,因而当晚回程途中,吉恩发现莱维更奇怪的表现。 头靠车窗,神游天际,道不明是欢欣还是哀戚,抑或是二者皆有。但不论哪种,都无法描述那迷离两眼中交织的情绪。 为缓解氛围,吉恩清一清嗓子开始东拉西扯,把芝麻点大的旧事也翻出来过嘴。 莱维·拉法叶的回答不复往日积极,他偶尔点头微笑,简单应声,视线永远聚焦窗外一片黑色,夜间翻涌的深海。 “伍德先生,果然十分厉害啊。”吉恩一顿,因突然词穷窘迫,“不过,我指的不是他兄弟的那种,也不是格斗体力,总之就是——各方各面的,温柔礼貌,博学多才,成为术士一定合适他。” “是啊。真的很……” 像因困倦支撑不住,莱维渐渐闭目息声。 在自己创造的黑暗里,他依然能看见白日烙印眼底的身影。 仿佛有意终止他每次的询问,却又不断给予他提醒的人,伫立纷飞蝶影,用比鲁特琴温柔的声调答复他。 ‘我用一种诞生于人的语言’ ‘为她送去一个其余语言无可比拟,也最易引人痴狂的美梦而已,阁下’ 不知静默多久,他缓缓睁眼,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而他说道。 “吉恩,明天麻烦再送我出来一趟,到伍德他们家。” 106 堕梦的声音是shh!-22 凝望你的…… 明天, 再去一次小屋。 与小屋所属人,即那对双胞胎相遇后的半个月,吉恩每天必听这句命令, 宛如例行公事。 下令者莱维·拉法叶, 是拉法叶家中他最敬爱的存在,卢恩学院内的首席读侍。 ‘首席读侍’说着尊贵, 实际不过是个闲职,负责看护杂谈卷轴, 典藏札记, 偶尔外出采购淘书。是最低微也最受学生嫌弃的工作。 因权限受制, 不可接触更高深的古书密卷, 学院内禁止随意使用咒言, 又必须亲力亲为整理书库,每半月做一次清点。 以往有卢恩学院优秀生轮班,而今成为退役神子的专岗, 即便如此,他勤恳尽责从未怠慢, 平常在书库书室坐下就是一整天。 然而这回吉恩大开眼界, 见证莱维大人的‘偷闲’。 譬如今日, 以购书为由提早离开, 实则赶往小院, 帮对门作坊扎花,一边观赏人偶师伍德的排演。 吉恩倚靠苹果树观察,对老妪少妇中的银发青年感到陌生。 一群女工用染色棉布和丝线制作假花,各自放着篮子。他们为面前堆起花山的‘大师’赞不绝口。 “维路,你上手可真快啊。才两三天就赶上玛琳了。” “第一次还会扎破手缠坏丝。你们瞧,今天这棉这线全训听话了。” “唷, 还有两朵合着的!真是漂亮,几年我做不出来……” 在夸赞声中心,莱维两袖挽起,头戴小帽,只会一味腼腆地笑。为不造成骚动而使用假名,他心怀欺瞒的歉意,加倍用言行偿还。 “多亏大家肯匀出时间教我,也不嫌弃我浪费材料。”他抱歉道。 周围女工多是母亲辈分,生养过儿女自有一颗怜爱心。青年谦虚发言,眸子干净水润,纤尘不染又似羊羔可爱,引得他们愈发喜欢。 捏他脸颊,帮他编发,等会儿打听他是否结婚,中意哪种类型,热切堪比对家中小孩。 眼看莱维要成为市井小户的相亲香饽饽,吉恩挺起身,手搭上剑柄。 迈出一步,人立顿停。阻拦他的不是谁的命令或眼神,是飘过耳畔的欢笑。 吉恩犹如撞上墙,呆愣凝望。 在隐秘塔中,在华美学院,在静谧宏伟的藏书室,过去没有一处能见到莱维如此畅快地笑。 有如永不枯萎,美丽名贵的假花,与转瞬凋零却真实怒放过的野花,硬要说哪种艳压群芳,无从下手比对。但同为存活于世的一员,常人还是更倾向于生命体间的吸引,而非单方面欣赏。 侍者默默退回原位,屏蔽保护欲的怂恿,但警惕心始终不变。 以树荫掩护,吉恩视线上扬果然找到名危险分子。 赛伦斯探出二层窗台,显然是才睡醒,乌发横七竖八地乱翘,他的心情同样糟糕。他十指紧抓窗棂俯瞰,几番欲言又止,烦懑表情仿佛他下一刻就要冲到院里和谁打架。 时至今日,‘歹徒赛伦斯’在吉恩心里有了更丰富的档案。 性格品德极其恶劣,依仗能力为非作歹,懒惰且毫无常识,种种评价其实仅浮于表层。 他绝非为财烧杀抢夺,因图色奸|淫|掳掠那类,是受欲望驱使的奴隶。 一切所言所行,皆有准则做主——他的个人喜恶。 谁惹毛他,谁是他觉得有趣,想欺侮玩弄的,无论哪路人马都拦不住他。简直像被宠坏的小孩,没有黑白善恶之分,只有自我偏好。 昨天见街上的狗追尾巴好玩,让狗转圈两小时差点毙命。前天不满他进院,咒他每走十步摔一跤,还有连续几日炸坏邻居家门上的桔梗花,就因为觉得难看。 这是赛伦斯的信条,不准许动摇逆否的例外存在,哪怕是他自己。 然世事云诡波谲,例外绝对与常理并行。 正当赛伦斯忍不住大吼‘快来群鸟给我拉他们头上’时,房门口及时出现一人。 在吉恩的位置,他看不到是谁叫走发怒边缘的赛伦斯。但对方秒变的乖巧嘴脸早已告知答案。 于是没过一会儿,伍德牵着衣装整洁的胞弟下楼,场面热闹程度翻倍。 女工们喜爱莱维·拉法叶,对伍德,即择明则更多一分熟稔与依赖。表演用的道具,顺势售卖的玩意儿,全靠重回阿卡夏的人偶师,他们又回到十二年前供不应求的好日子。 见择明现身,莱维第一时间放下东西。 “伍德,昨天去重新登记有消息了么。”他问道。 依安置区规则,居民死亡或无故失踪满十年即被认定销户。有洛伦佐和切斯特争取保留,这俩兄弟才能那么快住回来,但始终绕不开十二年间去哪,和谁一起,怎么回来的盘问,以及核实他们是否为本人。 所有流民在入城当天都会按血印签字,亲自念契为证。 契约,即誓言内容是精英法师们悉心设计的关卡,自带甄别功能。 如不是真正签字者手执它再次宣誓,整张纸顷刻销毁,伪装败露。 “托洛伦佐先生关照,最繁琐的登记一关过了,接下去等待审核结果,然后择日重新宣读。”想起什么,择明故意道,“就是不知道——某人会不会临阵脱逃,要么嫌字太多,念错漏念之后拒不认错。” 受他取笑,赛伦斯用力晃他手臂。 “哥!你说好不再提的!” 同时师从一人,赛伦斯虽天生悟透本源语,认字书写方面却存在巨大短板,常把阿尔菲气得消失几天才回来。所幸他有亲哥不离不弃,专门为他制作故事绘本,从零教起。 不过到头来,他现在也只认得绘本中的字。 “是吗,那就没问题。”莱维笑眯眯,由衷恭喜,“等所有手续完成,你们也正式回家了。” 【Z:不,这问题十分严重。性命攸关,主人】 此非系统杞人忧天的唱衰,乃是事实。 【我知道,Z】 择明回应着边坐到莱维身旁,加入手工制作会。 【你都跟我说十一次了,这两天尤其爱提】 基于事实巧妙篡改,与让世界直接兑现判若天渊。 他曾利用自己‘赛伦斯’,即无声者的身份创造魔神隐匿入世的容器,同时他延续木偶搭档伍德的存在,瞒过周围。好比人数众多的催眠秀,强烈的集体暗示钻入逻辑漏洞,借此渗透真相。 然而幻象始终是水月镜花,空梦一场。 等梦暴露违和破绽,等越来越多人睁眼醒来,幻象便不攻自破。 进城签字按手印的是哑巴时的他,不存在‘伍德’这号人。 他和以他为模板的赛伦斯,两者皆符合判定条件,可独特誓约只有一张。 文字是语言切割后最小的单位,不包含情感意志,仅存意义,没有模糊欺骗的余裕。本质为咒言的契约,比心志坚定的人还难搞定,不会轻易凭空生出第二份,除非他伪造一张,穿过工会仓库的层层防卫藏进去。 可那样风险更大。 【Z:听您的回答。我是否能认为您已经想好万全之策了】 【放轻松,Z,有时心急反而误事。这可不是棋盘博弈,万一我太嚣张做太过火,我遭天谴怎么办?】 【Z:恕我直言,主人,这话由您说实在没有说服力】 此刻择明表里达到统一,哑然失笑。 “怎么了,伍德。突然这样笑出来。”又是莱维最先关心,期待多于担忧。因为他大概猜到对方的回答。 “刚刚我想到个有趣的笑话,应该能加进表演里。” “真的?那能为大家预演一下么。” 有莱维起头,妇人们蜂拥而上,热情起哄又催促。 院中泥地为舞台,繁茂绿树为背景,表演前择明一如既往地戴上面具。 双手各拿一只人偶,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相貌。 “从前,有个地方,两道高墙封闭的要塞。” “这里关着疯子,傻瓜,各种天生或后天不正常的人们,时而像野兽整夜怪叫,时而学着植物砂石诡异静默一天。” 旁白开篇,两只疯子嗷呜鬼叫,前一下满地打滚,一转眼又扮演石头。 在这远离正常的世界和生活,疯子们依然会沟通,玩得好甚至称兄道弟。 “路纳和汀克,一对好朋友好兄弟,永远不缺乐趣和话题,总是互相分享看法畅想离开要塞的未来。” 所有人睡着上锁的单间,他们却每晚钻出气窗见面,偷偷爬上后院的树,眺望两座墙外的昏暗天幕。渐渐的,他们开始盘算如何从第一道墙跳过去。 由于每次勘察和试跳都在夜里,二人缺少睡眠,渐渐精神不振。 两道墙间距太大,先爬墙下去又翻过时间不够,所以他们决定先养精蓄锐一段日子。 “可是,路纳患有严重梦游症,后来几夜他先是被人发现摔断胳膊,接着是腿,后来是下巴。每找到一次,他位置都离第二道墙近一点。” 正如台词描述,左边木偶一瘸一拐,下颌啪嗒脱落,它则狼狈转圈满地找。 “嘿!我的兄弟,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汀克在白天探望路纳,语气不满地谴责,“告诉我,你是不是毁约自己去爬墙,摔下来的。” “我对天发誓,我没想抛下你。而有件事我必须立刻告诉你!” 路纳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好友,眼珠左右瞟动,窃窃私语。 他接连三天梦游到外面,半梦半醒间发现第二道墙底部有处松动,他们其实不必飞跃危险的跨度,而是像条鱼潜入夜色,匍匐地面,趁机踹破墙根。 “像条鱼!你知道吗!千万别跳过去要往下跳。” 在病房又睡一夜,次日路纳睁眼却发现汀克在隔壁铺,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你这该死的骗子!”汀克全身缠绕纱布,咒骂道,“你告诉我要像鱼,结果我在那游了七百多圈,怎么到处都找不到排水口呢!” 可怜可笑的汀克,患有遗忘症的呆瓜,就只记得路纳‘像条鱼’的叮嘱。 “你真是个疯子!” 木偶路纳重重拍脑门,为好友的行径无语。 他摇头叹气,最后又补一句。 “你怎么能忘记要先拔塞子放水啊!” “噗、哈哈!放水、先拔塞子哈哈!到底谁才是疯子啊哈哈——” 院落中,赛伦斯的笑声最先如泄闸而出,他本就不顾及形象,激动起来更是前仰后合狂拍桌。 受其感染,角落里的吉恩嘴角也不禁一抽,为这荒唐而滑稽的故事贡献笑意。 初演练十分顺利,择明鞠躬谢幕,就地修改两只疯子木偶。 有他在,侍者吉恩观察出莱维第二点变化。 微笑次数和说的话翻倍增长,目光犹如磁针指向一处,牢牢吸附。 他特意停下假花制作,只为专心注视磁极——人偶师伍德。 “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哎,伍德。为什么你每次表演活人偶,都要戴面具呢。” 回来后择明数次举行无偿表演,包含魔术和人偶秀,其中后者更受好评和喜爱。卢恩院内不少学生都在讨论活人偶秀的奥秘,试图破解咒言以外的谜题。 “因为,这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择明娴熟缝补小衣服,咬断线将针夹在右手指间。 “在下说过,我只会些不入流的骗术障眼法。活人偶亦是其一。” 银针泛光,紧贴肌肤,莱维微微蹙眉只怕择明扎伤自己。 “障眼法最关键的技巧之一是引导注意,就譬如,您现在只看到我一只手上有针,但我要告诉您,我会把它变没掉。” 放慢几倍手腕翻转的动作,堪堪看清缝针滑进金属顶针里。 “随后我告诉您,它会从我另只手变出来。可事实上,我开始就多准备了枚针。” 配合左手响指,他拔出衣袖内侧第二枚针。 互动说话,刻意制造声音,以及指腹摩挲的小动作,无一不在引开观众视线。 打量莱维吃惊的模样,择明嘴角泛起笑,继续解答。 “在您相信针是从左变到右后,我接着对您说,我要把它丢上天,让它自己跑进这茶杯里。” 空杯是随手拿的,展示一圈倒扣桌面。 而他故技重施,明里抛针暗里藏起。 叩击杯底三下做足仪式感,他由一角缓缓掀开杯口。 银针赫然躺在里面。 “咦?这是怎么回事。”莱维不断眨眼,难以置信,“我一直盯住,你坐着没动,手也没碰桌子杯口。” 常年练剑,动态视力好过一般人,吉恩已露出了然神色。 “这便是魔术技巧之二。”择明回眸看向赛伦斯,眼含赞赏道,“永远备好一张底牌,绝对不为人知的‘影子分||身’,秘密退路。” 有他夸奖,赛伦斯鼻子翘得比天高,他甚至一遍遍模拟弹针动作,不知在对谁挑衅。 择明无奈摸摸这孩子的小脑瓜,叫停对方的耍宝。 “不过以上只占部分原因,在下之所以佩戴面具,是不希望毁掉木偶们精彩的演出。” 毁掉演出? 莱维不懂话里用词。 分明是有伍德,才能有这精彩绝伦的演绎。 “操纵者……不,人偶师绝不能比人偶更喧宾夺主,真正的舞台属于它们。他必须要在合适节点消失,交还演变权力。”择明摘去面具,嗓音因此由沉闷渐变清越。 一席话听完,尽管得到原理解释,可多年酝酿的好奇仍使吉恩追问。 “但伍德先生,您还没说您的人偶是怎么‘活过来’的。” 难不成,是在制作时就加进机关? 抱有这猜测,吉恩小心弯腰试图探查修改中的道具。 木偶忽被举起。 目光随它追去,却见伍德半边脸藏在木偶后。 五官遮住了一边,视线更易聚焦眼眸。那颗淡淡琥珀迎光变化,似有虹色回转。 “嘘——这部分是商业机密了,吉恩阁下……” 他边说边摇动小搭档,低喃声调轻柔下走,始终不变是微笑弧度,与木偶雕刻的面颊一样标致无暇。 因大脑短暂空白,防线缺失一瞬,吉恩差点忘记青年其实和人偶不同,他嘴角是带疤的。 窘然脸热,点头退开,侍者垂头盯脚尖,牵不住思绪。 ——这人长得倒不像油头粉面小白脸,却天生是个迷惑诱骗的好手 他最后如此评价,隐约明白莱维大人为什么愿意一次次破格出城,每天延长逗留于此的时间。 为不曾体会的烟火气息,为寻常却充足的市井生活,而更多是为伴在一人左右。 日落时分,马车再次驶出暗巷离开安置区。 莱维推开车窗深深吸气,沿途闻着饭菜香,他忽然得到直击心底的质问。 “莱维大人,您是否觉得您对伍德先生过于信任了。” 闻言他过侧头,入眼是吉恩一张严肃刚毅的面庞。对方接着道。 “尽管那两位与使徒切斯特相熟,但与您才是初相识,何况您与那二人非亲非故……” 在此缄默良久,吉恩如鼓起勇气问。 “您是否在筹备亲自引荐他们入学院。” 常年侍奉对方左右,某些征兆,包括摆在明面上的证据,他再清楚不过。 他亲眼看到书桌上的信函,涂涂改改写到一半。还有对方彻夜钻研的机械图谱,完工近三分之二的八音盒回礼。 莱维关上窗,垂眸思忖像在犹豫。 “其实我只想推荐赛伦斯,因为伍德他不愿意入院。比起捆绑在一门学问里,他大概更喜欢现在这样,游走各处收获欢笑吧。” 这答复令吉恩一时发懵。 并非震惊于赛伦斯这位重磅人物,而是那话里话外的珍重。 “大人,您难道没想过,那两兄弟接近您就是想利用您的真心么,万一等您帮忙牵线搭桥,他们目的达到了又翻脸怎么办?就像——” 后面的话,吉恩忽然说不下去。 冷风渗进缝隙,就夏日尾声而言,它温度偏凉实在接近萧瑟秋季。 “吉恩。” 温雅青年发话,听来与平时同样柔和,却意外充满力度。 “谢谢你关心我,为我这么着想。但恳请你从今以后相信我。” “若说这世上,有谁不会伤害我,那只能是伍德,只有他。而我跟他,绝不是非亲非故。” 自述结束他挂起笑容再开窗,托腮沉醉夜景。 偶然听见灰雀鸣啭,他不禁轻飘飘道。 “明天,我想请他一人与我进庄园。不踏足学院,就随处逛逛。” 这是能破例的最大限度,却不是莱维用意费解的新高峰。 霎时间,吉恩仿佛回到十多年前。 当时莱维受病痛折磨,使人容易忽略他孱弱下高于寻常人数倍的执着。 虽会听从长老与学院高层的种种安排建议,可他若决意已定,不达成不罢休。 莱维·拉法叶,毫无疑问其实是最难说服的一类…… “所以,我才讨厌他!” 橘色暖光填充的卧房,赛伦斯趴在床上,气鼓鼓捶打枕头。 “那白脑袋!天天来烦我们,跟他说多少次了别来别来!怎么他就不听?” ‘不听’里包含两种意思。 一是人话,二是他的独门技艺。 无论他怎么贬损咒骂,讨厌的白脑袋都如初遇那天,不会对他作出相应反馈。 他甚至在怀疑对方其实个聋子了。 “人家有名字的哦,赛伦斯。” “噢,是吗。我忘了,太难记了记不住。”赛伦斯搓搓鼻尖如实说,一翻身面朝床外。 才洗过澡,择明走动时头发滴落水,他全身散发没药藏红花的皂香,独特的甘冽气味,光闻着就引人昏昏欲睡。 和往常一样,赛伦斯先要扑来搂住兄长,将脸埋进人颈间,鼻如楔子紧贴狂吸。他感到无尽的惬意自在,又甩甩头,勉强挥别困顿思绪。而他嘟囔道。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以前那地方比这好多了。” 没有愚蠢丑陋的‘蚂蚁们’,没有准时轮换的黑夜白天,除了食物,一切都好。 更重要的是,他们只有彼此。 “我讨厌那白头翁。” 他不自觉地喃喃。 “他会把哥你抢走的,我敢肯定。哼,我才不会给他机会……” 为安抚赛伦斯情绪,择明轻拍对方后背,同步响起的还有楼下的摇铃声。 细听几遍,确实是有人登门的提示。 可莱维已乘车回去,左邻右舍早吹灯睡下,切斯特有钥匙且最近忙于一项秘密事务,时刻在营地待命。 思量再三,择明披起外衣下楼。 开门前,那彬彬有礼的铃声已停,抬起门栓推开条缝,来者自觉退开两步,好让全貌展示他眼前。 “贸然登门,打扰了。” “鄙人费思·李恩,曾有幸见过您一面,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择明自然不会忘,佯装回忆许久,惊讶接话。 “原来是先生您,过去您帮过我很多,我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 费思摆摆手,狐狸般的笑脸明艳。 他开门见山道。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今夜我来,也不是索要谢礼之类。而是想提前劝告您,若不想成为您……导师的替死鬼,今后还是尽量隐瞒这层关系。” “您绝不会想品尝一次受极刑而死的滋味。” 107 堕梦的声音是shh!-23 第三幕 …… 自称费思·李恩的男子, 仪态优雅,相貌未见衰老痕迹。那一对细长狐狸眼,令人联想起奸诈豺类。时常躲在灌木丛中, 等着舔吃狮虎猛兽留下的残羹。 撇去一副好记性,择明也绝不会轻易忘记对方。 十二年前,他与洛伦佐前往拉法叶庄园, 青年接送他们,见证他求治被拒后, 赠与他能找到另一位‘名医’的小道具。 尽管后来从阿尔菲口中得知,那根本是费思·李恩针对他的劣等恶作剧。 ‘我不讨厌家里人,顶多无视。但那家伙,跟我完全不对付, 也不知道他是恨我还是恨所有人’ 阿尔菲说这一句时连翻三次白眼, 末了着重强调。 ‘改天如果你遇见他,别给他开口的机会。说真的,勒死那蜱虫小人吧’ 此时此刻,面对深夜忽然登门的小人,导师万分嫌恶的蜱虫, 择明后退半步开门, 将对方迎进屋。 “虽然在下不懂您刚才说什么,可夜里风寒, 还请您先进屋。” 受到邀请,费思略作惊讶。他并非诧异择明的反应, 是对方身后冒出来的脑袋。 “这又谁?”赛伦斯一张脸直冒黑气, 他双手从后环住兄长,像抱住每晚作伴的人偶娃娃。而他直截了当下达逐客令。 “大晚上打扰别人睡觉,你想掉脑袋吗?” “赛伦斯, 上去等我。” 这回择明谨遵导师教诲,不过是抢先赛伦斯发话。 “新的夜谈故事做好了呢,我放隔壁房桌上。” 单纯如七岁孩童,赛伦斯一听眼睛发亮,可又拧眉纠结,舍不得撒开。直到择明侧身抬手,摸摸他被风吹冰的脸颊。 “这次,换你来念给我听吧。要是你错得少的话,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承诺堪比起跑号令,赛伦斯转身狂奔,撑扶手跨栏,在旧木楼梯上蹬出首散架悲鸣曲。 “那位就是令弟?看来您导师教得很成功。” 费思发出赞叹,目光却意有所指,逗留择明身上。 将他迎进屋的青年,自始至终维持正向态度,在一旁为他泡茶,耐心询问口味。 似乎片刻前可疑危急的谈话不曾发生。 “早一些时候,莱维大人找我商量某些事,与两位有关。可有些话我不宜告诉大人,左思右想,我始终不安心,这才趁夜色找来。请千万替我保密。”他顺势补充道。 “咦?若我没记错,李恩先生您不是侍奉大长老左右么。”择明轻放茶碟,绕到对面坐下,修长十指交错置于桌面。 “请问他近来状况如何,是否身体安康,心情舒畅?” 若非他语气和婉,费思简直要为话中的辛辣刁钻起立,狠狠鼓掌。 “我实际隶属学院本部,袭承祖先之名后,因家业特殊性需要有可靠长者时刻看顾,谨防我出错,酿成大祸。” “原来如此。那么,伪装红色的‘绿色’对您来说足矣了?” 择明的反问让男子愈发笃定,咬死他是阿尔菲独一无二,亲传弟子的事实。 法师以七色指代阶级,拉法叶家族的大长老,亦为阿卡夏公认的掌权者之一,多年来在绿阶原地踏步。 百姓尊敬他,亲族仰仗于他,并非他学识能力有多冠绝群雄,而是他长远犀利的眼光,总能在灾难来临时做出正确判断,选出真正优秀的人才,继续在危险世道中为阿卡夏保驾护航。 最典型当属莱维·拉法叶。 当初若没他坚定抚养羸弱的莱维,便不会有之后救世神子的传说。 按规矩,院方每年重新公布毕业者阶级,列序排名,赞颂顶尖者的功绩。可对大长老却模棱两可,甚至有故意以‘红袍大长老’来模糊真名与实力的嫌疑。 以那‘臭屁蛋’的性格,他肯透露这些秘闻的人在他心中地位非同寻常。 “是啊。不过我已有放弃研究的想法,毕竟我生来不是这块料,且志不在此,恰巧顶替罢了。说到底,还是拜你导师所赐。” 费思·李恩有意将话题带到自身,摆明立场,又狡猾转嫁回去,企图勾起听众往下谈的欲|望。 “那件事我有所耳闻,在下替恩师向您谢罪了。” 意料之外失败,男人笑容更深。 “哦?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呢,关于我。” 质问一瞬脱离彬彬有礼,宛如猝不及防的陷阱。若是换了个人,指不定得栽在这里。 ——单独论外表,这该是多么单纯可爱的猎物啊 择明没道出回答前,男人胸有成竹地想。 “替我接班的蠢货。” “自己想逃却逃不走的懦夫。” “爱发疯的倒霉蛋。” “以上,恩师是如此评价您的。我应该没漏。” 深夜静谧,拥有放大音量的特点,择明不闪不躲,承受哗啦一声响后泼来的茶水。 【幸好,我提前用温水】 他对系统平淡调侃,对泼自己满脸的男人态度依旧和善。 “费思。这是相当特殊的名字,喻为信仰,指代忠贞。” “那么阁下,您对什么抱有忠诚呢?” 做出起身泼茶这一举动,理应是恼羞成怒的,至少得露出搭边的神色。 然而费思·李恩的脸似一张凄惨白纸铺开,空空如也。能看得出,他短路的大脑完全淡化五感的作用。 他单剩听觉接纳声音。 “您信仰神明?” 不是。 “可亲可敬的红袍长老?” 不可能。 “众人从古至今探寻的真理,本源语言么?” 完全没兴趣。 “原来如此。” 随提问端详男人的白纸脸,择明的行径在对方看来愈发不可理喻,恐怖至极。 “你我貌似是十分相似的人,只忠于自身乐趣。不过,您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相叠两手缓缓支在下颌,托起那堪称惊悚的笑脸。 “您就这么想看我,搅起腥风血雨吗?” “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你……也触碰了那个禁忌。” 回答为是或否的问句,被费思·李恩换作思维拓展题。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愧为亘古不变的箴言。虽然择明面色如常,男人眼中的他仍蒙上一层浓浓恶意。 当他再度开口,恶意成了赤|裸|裸的挑衅。 “时间。‘费思·李恩’们一直试图理解的语言。请原谅我说句不太好听,该命题与您持有的名字格外相斥。” “信念是不可受撼动的,然而时间却永远在流逝。活水一旦装入器皿,无疑会失去原有意义。唔,这么想想,当年老师他非要离家出走也不奇怪了。” 感慨之余择明故意手点茶水,桌面作画。 随即眼眸上瞟,话锋一转。 “但你其实并不逊色于他,对么?” “不然,你也不会做出和家师一样离经叛道的错事。尽管两位目的迥异。” 遇到相同转嫁伎俩,男人又惨败择明的敏锐。 他正艰难消化‘猎物失控’的事实,喉头发涩,隐隐作呕。 “你会把‘悲剧’带回阿卡夏。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 “我就看到这些。” 话音刚落他愕然坐倒。 他在做什么! 他然竟吐出真心话? 择明与男人一样诧异,同时藏在心里欢呼。 【天啊,Z。作为努力追求‘反派’前景的我,这会不会是我有史以来将获得的最高成就?】 【Z:您的意思是,您需要颁奖典礼么,主人】 【由你来颁奖的话,我很乐意登台。还记得上次电视里看到的吗,Z】 【头戴兔耳的端庄司仪,啧啧——真是天才想出的安排啊】 不像择明为今晚的意外收获喜滋滋,费思·李恩重压嘴唇,受困进退两难的境地。 昨天,前神子莱维兴致勃勃找他商议,问他大长老何时有空,想引荐两位平民,并力推其中一位就读卢恩。 询问之下得来熟悉姓名,确认两兄弟是那人的弟子,他决定先私自探查。 反正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档子事了。 结果,他这一查就看到惊世骇俗的东西。 天地昏暗,城池消失,徒留深渊黑洞像是巨兽咬下的齿痕。那情形与传闻中的悲剧如出一辙,区别在于荒芜暗域中伫立着一道背影。 踱步远眺毁灭光景,轻声哼唱,乐在其中。 单靠几秒画面无法确定人影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但定然是他们带来覆灭,重演阿卡夏悲剧。 原本他是为推波助澜而来,岂料,是他先被拍上岸动弹不得。 究其原因,是他低估了这自称某人弟子的青年。 费思·李恩深陷泥淖,最后反被困住他的人所救。 他得到一个保证,一句告诫。 ‘在下不会告诉任何人您来过,不会透露我们之间谈论的半个字’ ‘请您回去后继续当作无事发生,也别太沉溺现在看到的‘未来’。相信我,您会因此错过压轴好戏的’ 浑浑噩噩的访客于夜幕中远去,择明倚着门框目送,轻叹一声。 “未来啊……实在不是值得过多探讨的议题。” 【Z:这也是您拒绝学习探视未来的原因么】 阿尔菲教授他毕生所学。包括李恩家延续百年的秘法。 第一位费思·李恩是名货真价实预言者。据记载,他所说的事有八成会在未来发生,尤其是坏事。 阿卡夏悲剧降临前夕,他频频表现异样。 时而对墙对井嘀咕自语,时而疯癫驱赶亲族家眷,一度到打骂轰人的地步。后来,他消失在悲剧那夜,他赶走的族人全员生还。 幸存子嗣立志参透他的卷宗手记,期望再获前瞻能力。 然斗转星移,解读未来逐渐延伸为解析时间,后代中偶尔又会出现阿尔菲这类奇才,敢舍弃一切包括自身,仅为探寻时间更深的奥秘。 时间不如黑夜白天界限明显,可若设定一个参照物,譬如人或物,便能分成笼统三段。 过去,既定事实垒砌的记录。 现在,正在创造随时变换的信息。 这二者统合而成的虚影,不既定的推导结果,便是世人普遍理解中的未来。 如何脱离现世,如何抵达过去,掌握两种方法后他一直止步于此,婉拒阿尔菲引领他窥探未来的邀请。 明明相比前两者,接触‘未来’是最简单的,甚至不需要严格的环境条件。 送客锁门,上楼擦拭湿发,择明带着若隐若现的苦笑,对镜发问。 “如果我说,我是学不会才拒绝的,你会信么?” 【Z:根据您的表现,我只能得出您认为‘预测未来’是无趣的结论】 “也算部分原因吧。至少,在这里是。” 镜中人影拨开额前乌发,眉宇间一抹疲惫难辨真假。 回房途中经过隔窗,向外望随处可见幽蓝花影。 每家每户门前摆放桔梗,是因得拯救而诞生的信仰。倘若早点探出头,还能观摩一家几口对花虔诚敬拜,如何感恩祈福。 “那种枯燥,是每时每刻倾听滴水凿石的酷刑,是日复一日和狂者愚人为伍的噩梦。若不选择相融,厌倦和等待一样会逼人发疯。” 最后几字哼出双唇,犹带茶水凉意。 他所言真假尚且无人证实,不过床上苦等半天的赛伦斯倒真两眼发红,略显狰狞。 超过平常入睡时间太久,这孩子硬撑眼皮,全靠毅力坚守。 “嗯?哦,你回来了啊……哥。”瞥见人影,赛伦斯揉揉眼睛,张嘴先打哈欠,“那我们开始,我准备好了。” 头脑昏沉得厉害,他迟钝翻开绘本一页,磕磕巴巴念诵。 “它,并不是特别喜爱人类。” “比起单纯易懂的动物,漂亮安静的花草,既不坦率也不美丽。突然出现又突然变得聪明,驯养起其他生物。” “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实在孤独。” 长得像人的万物之主,定居地底的永恒国王,某天萌生了混进人类村落的想法。 学习村民习惯,效仿他们言行,它成功融入群落生活之中,懂得买卖交易的勾心斗角,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 似乎没人察觉它的不同,接纳它和它最新鲜的野果花朵,最白净的贝壳珍珠。 它总有办法在旱灾时找到林中一汪清冽泉眼,在农夫被蛇咬伤时捣出草药,将人治愈。 “但是,为什么没人愿意来我的小屋做客呢?” “为什么,人们看着我会流露出害怕神色?” 某天它悲哀地想,准备来年等到百花绽放的时节,再看一眼明媚春光,如花笑靥,然后回归他的地底国度。 微弱鼾声接替‘国度’一词,赛伦斯阖眼躺平四仰八叉,脑袋偏精准倒在择明腿上。 择明无奈微笑,为他掖好被角。 熟睡中,赛伦斯并不安稳。他会突然哼哼几声,似乎惦记着未念完的故事,浑然不知书早给他踹到床尾,夹在墙缝里了。 幸好,他身边坐着的是绘本作者。 无需翻看回想,择明流利背诵。 不同鱼赛伦斯用力过猛,每一个字都紧紧挨着排队打仗,他停顿有致,起伏婉转,用嗓音架起齿轮缓缓旋动的机器,播放绵密雨声。 “它有两件,绝不能忘却的,十分重要的事。” “过去,为能在未来找到回程的路,它曾留下它的影子守在入口。” “呼唤它的名字,等待它回家……” 有如鎏金蝴蝶,璀璨生光的名字。 有如过去在耳畔呢喃,勾起如梦似幻的幸福回忆。 美梦是难以抵挡的诱惑,饶是莱维·拉法叶也因甜蜜梦乡错过起床时间。他似一尊累瘫的仪器趴伏长桌,到吉恩进门轻轻摇晃他两次,意识得以懒洋洋回笼。 “莱维大人,我就说您昨晚要早点休息的。”吉恩无奈又心疼,目光掠过满桌物件。 各类设计稿图,散乱的作废纸团,最显眼当属那尊小巧八音盒,打开顶盖会立起只金属蝴蝶。 完工后它应该会伴随乐曲沿轨道转动,上下翻飞旋舞。 瞅着蝴蝶半晌,莱维手背一抹两眼,慌张起身。 “不好!已经这么晚了吗?车、不对,得先收拾东西……” 从没见青年手忙脚乱,不着边际地絮叨,吉恩哭笑不得一时看呆了。好不容易帮对方整理完,他又匆匆驾车驶向伍德家的小屋。 知道莱维今天是专程去请谁,回想昨夜对话,吉恩停靠马车时忍不住道。 “莱维大人,您觉得大长老他们会同意您的请愿么。” 莱维轻巧跳下车,鞋跟触地响了两声。他背对马车,吉恩则已猜到他愁苦担忧,隐含自责的模样。 “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只能尽最大程度担保赛伦斯的人品。” 倒霉透顶,这正是最不确定的因素。有他兄长时刻陪伴的话,另当别论。 “大人,伍德先生他有明确表示他想让自己弟弟进入学院吗?”吉恩趁机追问,“我记得,他只提到想让赛伦斯多接触人群。” “这样的话,那里再适合不过了,不是吗?” 青年比外表成熟的灰眸,一直凝视着吉恩。 “只要大家看到赛伦斯的力量,告诉他如何用对地方,就是双方得利的事。”说到这,莱维抿唇笑了笑,“像伍德形容的,他其实是被宠坏的孩子。再说,不是有我在嘛。” 同样在懵懂年纪觉醒常人无法匹敌的天赋,他因受正确引导,明白仁义职责。 其中的挣扎,迷惘,他一一亲历过。 “我相信赛伦斯会改变的。我保证教好他。” 和伍德一起。莱维默默补充道。 毕竟赛伦斯真要闹起来,还是得伍德出马镇压。 见莱维如此执着,吉恩彻底放弃劝说。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侍者惴惴不安地想。 千万别有突发情况。 可怪的是,人越怕什么反而就来什么,今日‘出征’他们马上就败在赛伦斯这关。 得知莱维要带兄长单独离开小半天,赛伦斯气得锤裂木桌,碗里鲜羊奶飞溅。 “我不准!要么哥你别去,要么我必须跟你一起去!” 叫声堪比大鹅,攻击性十足,震得门外吉恩退开小半步。机智如他没硬碰硬,任赛伦斯气势汹汹冲向莱维,随后被另一道身影及时挡住。 那恶徒气焰顿消,换脸速度快如翻书。 “哥,你该不会要听他的吧!” 择明夹在两人中间,他先给莱维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而对赛伦斯说道。 “这是莱维阁下的好意。” “那我为什么不能去?是要故意支开我吗。”赛伦斯不满嘟囔,狠戾目光就没离开那片银白。 “反正、其他人,你跟对街那玛琳寡妇出去可以,那个伙夫切斯特也行,就是他这白头翁不行!”他又一再强调。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低限度。 “是莱维·拉法叶,赛伦斯先生。”莱维笑眯眯纠正。 “和人正经说话要注意称呼哦,赛伦斯。我哪知道你说的‘白头翁’是停树上的那只,还是飞天上的。”择明故意接茬。 平时依仗能力惯了,这回连碰两个钉子,赛伦斯犹如野猫被踩尾巴,扯着头发又气又急。 ——多余碍事的家伙统统去死! 怒火攻心,不计后果的恶言几欲脱口而出。 稚气魔神不知分寸与火候,可总有人能为他把控。 “赛伦斯,昨晚我们说好。只要你正确念完故事,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择明手指比出‘一’字,摇了摇。 “但你念到中间就呼呼大睡,怎么都叫不醒,所以后半部分完全是我在念。” 听罢赛伦斯重重垂下头,宛如天空垮塌,一蹶不振。 “所以嘛——承诺拆成两半好了。你同意我和莱维阁下出门,而我也会答应你的要求。你想要什么奖励?” 从沮丧到双眼燃起希望,真的只需要择明一句话。赛伦斯哪想得到这是他亲爱的兄长下套,光顾着琢磨换什么‘奖励’。 目睹他艰难抉择,抓耳挠腮,吉恩不免感慨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在场唯一一个无需为愿望苦恼的新‘神子’,竟在为求得凡人允诺而发愁。 终于,赛伦斯下定决心。 “你回来必须告诉我你跟他一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不许瞒我骗我。” 难得有一次,他深思熟虑对了地方,不仅令莱维讶异,也让择明刮目相看,赞叹似得拍拍他脑门告别。 “那么,我出发了。” “嗯!我等你回来。” 相似的声线,不同的语气,飘过耳际产生片刻奇妙感受。 莱维正好踏出门,迎光蓦然晃了晃神。 暗道这是昨夜通宵所致,他如愿带走了人偶师伍德。 和他预想的一样,只有他和伍德共处的世界分外安宁,窗外烂熟于心的街景,平平无奇的白墙,都成了他想要分享的喜悦。 是因为景色缤纷不同往日,还是因为身边的人让寻常光景变得如梦美好。 思索着这问题,莱维·拉法叶初次以主人翁身份领路,带着客人热情漫步庄园。 花园,石径,鸽舍和马圈,一点点靠近拉法叶庄园深处——那座青灰色的高塔。 心脏跳的厉害,莱维非得装做漫不经心,止步扬手指去。 “那边。”他试图轻描淡写道,“过去我重病未愈的时候,就一直呆在塔顶的房间。” 沉默等待许久,仍旧无声应答。 我是不是试探得太明显了? 说到底,为什么要执着于验证呢? 青年懊恼自问,心中捶打,随后呼吸一顿。 “是吗,那看起来……是很寂寞的地方。” “能望见繁茂花园,晚间星云。可是透过窗户跟透过画框看一成不变的图像没有差别,倒不如做场梦,还能告诉自己‘我真的触碰到了’。” 仿佛没察觉身边异样,择明仰望高耸塔尖,低喃着侧过身。 “莱维阁下。” “能够忍受这般寂寞滋味,您的爱,真令我自愧不如。我很高兴,能与安好的您相遇。”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彼此对望,共渡沉默。 无法描述,无法干涉的氛围,最终由莱维自己打破——他在吉恩震惊的注视下扭头,故作镇定抹去几滴泪花。 “抱歉、真是奇怪啊,花粉掉眼睛里了。” “你稍等,我马上、马上好……” 越是想要止住,抽噎却愈演愈烈,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哭得如此汹涌。 就好像,他死前终于收到一封因故错失数十年的来信。 临终之际翻看模糊行文,抚摸泛黄页脚,纵使寄信者的姓名也已褪去,笔锋晕成霉斑,不能辨读,仍刹那间泪如泉涌。 那不是愿望得偿,等待终结,可被一笔带过的简单情愫。 痛哭原因莱维本人也解释不清,他最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丢脸得无地自容,像罪人蹲下羞耻求饶。 得亏今日唯一会嘲笑、讥讽他的坏家伙没到场,余下两名体贴人,心照不宣等他恢复。 时值正午,头顶艳阳,莱维可算起身,尴尬发笑。 “再往里是别人住处,没什么好看的。”他尴尬发笑,鼻音浓重,“真不好意思,我原本不是想这样……” 为弥补自己所致的怠慢,他不仅留择明用餐,顺道逛了现在住处——位于高塔东南方向的平房,穿过紫杉林是拉法叶家的特殊花园,或称家族墓园。 酒足饭饱,正适合动腿小走几步。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莱维悄悄带择明走侧门踏入园地。 围墙内全然不似冷寂墓地,没有古板墓碑,取而代之是一列铜像安插花圃之间,好一处雅致艺术展点。 铜像男女老少皆有,且神态着装各异,不难看出是取自他们生前姿容,定格最具代表,最恬静美的画面。 “病刚痊愈那两年里,我只要有空就来这。到我父母边上。”莱维怀念地讲解道。沿他目光望去,一尊夫妻手挽手的铜像立于百合中间,茂密茎叶恰好遮挡底部的方形棺椁。 “其实我出生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们留给我的希望和关爱。长老伯伯说,因为家父先离世,只留下我一个孩子,母亲她遭到袭击时临死都在保护我,把我紧紧抱住,没让我伤到一点。” 每每回想,暖意流遍四肢汇集胸腔,莱维不禁轻按胸口, “虽然我不会再伤心了,但还是希望今后和我一样的孩子,有相似遭遇的家庭会越来越少。” 片刻后他如梦初醒,连声致歉。 “啊!抱歉伍德,突然跟你说这些,会不会很奇怪。” 令莱维没想到的是,乌发青年驻足他父母墓前,垂首阖眼,专注悼念。 那右手按住心口的动作,不禁令人想起挽歌旋律,充满死亡的庄严忧郁。 甚至有那么几秒钟,他真以为青年断气了。 好在对方没一会儿就深深呼吸,再睁眼与他相视一笑。 尽管中间发生几段小插曲,莱维仿佛了却平生所愿,送择明回家时在门外挥手,神色微醺,舍不得走。 画面自然引起赛伦斯不满,朝‘白头翁’愤愤吐舌,用力摔门。 兄长离开多久,他满肚子熊熊烈火亦憋了多久。光砸家具摔木偶不够排解,那火气迟早炸飞他天灵盖。 “哥,你快说!他带你去做什么,跟你说什么,看什么,一字不差全都告诉我!”他甩门后忙不迭质问。 择明摆摆手,示意赛伦斯冷静。 “我答应过你,当然会做到。” 他真诚相应,边收拾对方的拆家残局,边有条不紊述说。 当得知莱维莫名其妙哭了半小时,赛伦斯的胜负欲也莫名满足了。 “哈哈哈!还说我需要上课教育,我看他才是,他不止哭鼻子,肯定还尿裤子了吧!”他大力拍桌连连狂笑,间歇性蹦出几个怪声词,听起来像在庆贺。 择明静待对方发泄进入尾声,这才抓起最后两只木偶平放桌面。前次他表演新笑话的疯人兄弟。 “关于莱维阁下,还有件怪事。” 他果真按约定告知有关莱维·拉法叶的一切见闻,毫无保留。 单手撑起侧脸,饶有趣味地提问。 “为什么阁下他双亲的墓里,是三具尸体呢?” “勇武正直的丈夫,年轻貌美的妻子。” “以及女人腹中即将出世就夭折的……可怜的男婴。” 108 堕梦的声音是shh!-24 第三幕 …… “晦气扫帚星白头翁快去死。” 随口而出的咒骂, 虽是轻声却自带一股锐气,令人如鲠在喉。 吉恩手臂带起腕部, 掌心压实剑柄。几番权衡,他终究按捺不住。 “赛伦斯先生,请您务必注意您的言行。” “怎么,上次舌头没掉成功,你还想再来吗?” 威胁者不可一世,背靠大树乘凉,他对吉恩的怒意视若无睹, 并觑了眼旁边,再吐一句。 “看在你和你养的狗都又傻又笨的份上, 想怎么死你自己选吧, 我赛伦斯绝对满足你。” 受赛伦斯慷慨相待,莱维放下手中诗集,侧着头微笑。 “感谢您的好意, 赛伦斯先生。但我目前没打算赴死, 也没改名意愿。” 答复话不对题, 赛伦斯沉默数秒后哼声。 “谁问你要不要改名了。” “哎?”莱维眨眼, 掩嘴佯装惊讶,“您一直‘白头翁’、‘扫帚星’的叫我,我还以为您是推荐我改名呢。在下名为莱维·拉法叶, 您难道……还没记住吗?” 冷嘲热讽皆成无用功, 他投掷出的话语,不管是凶狠的拳头还是欺侮的巴掌, 没等击中那张笑脸就散作烟云。 真叫人火大。 赛伦斯绷紧了脸。 若是单纯鄙夷,他不会如此反感。是时间带来证明,加深他对银发青年的抵触。 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对方不受他影响, 不会任他摆布。 虽然存在相同情况的人其实不止一个,就像他朝夕相处的兄长,没见几次的老师,还有最近消失的厨师切斯特。 唯独莱维·拉法叶,怪得不像话。 “还不是因为你名字那么难听难记。”他最后唾弃道,“你干脆就叫白头翁·拉法叶算了,或者聋子拉法叶。” “是吗?多谢您如实相告,您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再次得到用意不明的感谢,赛伦斯狂摁眉心呐喊。 这人果然是耳聋吧! 眼见这轮较量结束,莱维笑眯眯毫发无伤,赛伦斯咬拇指没招继续,吉恩安心的同时更生一份敬意。 事情正如莱维大人那天亲口保证的,井然有序进行。 人偶师伍德以表演为由外出,固定在映星湖周边几处,一待就是半天。 作为和兄长分开几秒都要大闹天地的跟屁虫,赛伦斯自然时刻紧随,不惜头顶艳阳守道具。而莱维大人顺势陪同,几天来与赛伦斯相处的时间要比伍德还长。 乍想之下,简直有接替伍德照顾危险胞弟的嫌疑。 远处爆发欢呼和掌声,来自附近被木偶秀吸引的居民。 正惬意闭目养神中,赛伦斯对噪音的容忍度为零。他刚想道出一句‘打雷劈死那群聒噪烂鸟’,不料给莱维抢去话头。 “话说赛伦斯先生,您的名字是谁替您取的呢。” 斑驳树影下,乌发青年挑眉睁开一眼。若无显著的情绪起伏,他模样冰冷如霜,不似常人。 “与你无关。”他吐字也冷冰冰,别过脸远眺湖光。 莱维轻笑道:“但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么。朋友之间就是互相了解,彼此信任和依靠。像我和伍德,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赛伦斯耳朵动了动,继续僵持。 “比如你第一次自己上厕所结果摔倒啊,晚上如果吃太饱睡觉就会磨牙,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但如果伍德在旁边你就会偷走藏口袋里摸,还有——” “啊哇啊啊!” 听着又羞又怒,耻感占据上风,赛伦斯掩耳盗铃式大喊,惊飞满树野鸟。 这一刻面对莱维,他丧失情绪管控,攥紧拳头决定不动口便动手。 ——不可以对朋友动拳脚哦,赛伦斯 ——那样我会生气的 兄长的叮嘱不合时宜响起,犹如编织无形密网,兜住他飞箭一般的右拳。 嘴角微抽,面目狰狞的赛伦斯选择了认输。 他最后的反抗是朝树干猛踹,扭头走开。 树叶扑簌簌飞降,落满莱维银发与肩头,几片蹭到耳垂颈间,挠得他发痒发笑。 “赛伦斯先生挺可爱的。也意外的很听话。” 捕捉到这句夸赞,细品其中真挚,吉恩甚是怀疑自己的莱维大人眼光被带偏。 “你觉得呢?吉恩。” 忽被点名,吉恩抿唇稍加思忖,试图用中立口吻回答。 诚然,赛伦斯的能力造就他随心所欲,蛮横无礼。 经一段时间接触,会发觉他真正缺失的是人伦常理。 他不明白自己说出的话分量到底有多重,不明白生死二字间的巨大鸿宇,绝非字音差异那么简单。 其兄长伍德拥有健全心智,良好素养,是指向亦是牵制,他依赖惯了,围着伍德绕圈便成了定性。 若非心思细腻,宽厚耐心之人与他相处,恐怕只会引发天崩地裂大灾难。 “恕在下直言,赛伦斯先生是能把人类逼成恶兽,把恶兽逼成怪物的存在。”吉恩半开玩笑地说,“当然,他自己也不差。简直像头年轻野狮子,没驯服的可能。” 莱维微笑不置可否,同时默默望向湖畔石亭处,由观众包围的大表演家。 三天前,他与伍德仿佛才完全敞开心扉,无话不谈。 失去力量十二年间,身边人一如既往敬重他,关照他。可坦诚地说,没有谁会像伍德愿意全心全意倾听他,力排万难支持他。 也没有谁,会口无遮拦地对他道出那问题。 ‘您有想过拿回力量么’ 问题是昨晚分别时对方抛给他的,却仿佛住进他脑中数年,堆砌灰尘山丘。 拿回。 多么奇怪的字眼。 参杂着对苛待的声讨,对不公的埋怨。 然而在他身上诞生的奇迹,是庆幸大于哀愁的。即使失去,他也不曾伤感或遗憾,仅仅惋惜没能趁早帮助更多需要的人。 “您,您好。” 一道微弱呼唤,来自身后灌木,莱维回过头。 原来是裂唇女孩安娜,脑袋低垂,怯懦躲避对视。 “安娜,有什么事吗。” 莱维极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温和无害,见女孩沉默跨出草丛,手捧花束,他顿时明了。 “你是又来找赛伦斯,给他送贡品的么。” 前次见面时,人偶师给予安娜一场聊以慰藉的美梦,令她暂时放下对逝者的执着。可女孩却把赛伦斯的话当真,视其为神灵,虔诚的送花或水晶石。 这是她能付出的最昂贵的贡品。 以往女孩找他或吉恩转交,毫不意外被赛伦斯狠狠拒绝,最后还是存在伍德那。 说来真不可思议,园中其余孩子都爱跟着人偶师。唯有安娜,对臭脾气的赛伦斯情有独钟。 莱维思索片刻,指向远处。 “真不巧,我要帮忙守东西呢。安娜,你能自己交给赛伦斯吗。” 迎来女孩的惊诧目光,他手抚上对方后背,不轻不重,鼓励般一推。 “没关系。只要你说清楚是专门送给他的,他会愿意接受的。” 刚开始安娜略显犹豫,一步三回头,等走到鹅卵石路,她大概是鼓足勇气豁出去,撒开步子小跑。 ‘神灵’赛伦斯蹲在尽头,手拿红花又咬又闻,他糟蹋的植物加起来得有两大片花圃了。 察觉动静乜一眼,他瞬间皱眉。 “你过来干什么。” 话里话外皆透露着‘你好烦’,‘快滚开’,可把懵懂女孩吓得紧急刹住。 踉跄站定后,安娜努力挤出声音,只举手不敢抬头。 “这,这个,给您的……” “嗯?” 说话的字数减少,语气的厌烦翻倍,安娜手冒冷汗人一抖。 “请您笑纳。”她可算说出那位银发哥哥教她的话了。 原以为花会被接受,岂料赛伦斯的嗤笑给她迎头一棒。 “什么啊,你给我这破花是几个意思。看不起我?耍我吗?” 安娜轻轻咦了一声,抬头追问:“您不喜欢花吗?” 赛伦斯翻白眼搭配呕吐鬼脸。 “我最讨厌!恨不得一口气让他们全死光,这些东西最好看的时候,就是被踩烂、捏碎的时候。要不是哥他表演要用……啧。” 不待女孩回神,他连根拔起三株格桑花,泄愤的一掰折两段。 桃红汁液染满白皙十指,活像一幕鲜血淋漓的凶杀现场。 心疼暂压敬畏一头,安娜连声制止。 “请您住手、快别这样!” “怎么,这花是你养的?还是你出钱买下了?” “都不是,可拔掉他们、他们会死的。” “我不拔他们也得死啊。” “这……” 看安娜语塞,他不以为意地大笑,又揪下数朵花苞蹂|躏,随后起身甩手,也甩开小烦人精。 “可是这样,它们就不能和其他花一起看到秋天,互相告别了。就这样突然死掉的话,多可怜啊……” 高傲如国王,冷酷如骑兵,赛伦斯的步伐没有为她的哭腔停留或减缓,当他余光瞥见莱维走来的身影,他一个劲拉长步距。 千万得躲开那白脑袋! 赛伦斯愿望得偿,趁大烦人精赶到前逃离,跑到表演结束的择明身边。 “我听到你刚才在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有什么乐事吗?”择明转头就是一问。 闻言赛伦斯僵住笑容,内心乱骂。 “看到湖里有鱼吃蜻蜓而已。话说回来,哥,我们该走了。”他挽住择明,颇有生拉硬拽的苗头。 力气没赛伦斯大,择明任人牵行,含笑再问。 “你又和莱维阁下吵架了?” “哥,别把他跟我说得关系很好一样。”赛伦斯几乎要合掌哀求了,“上次我跟你说他是我朋友,那是骗你的。现在除了他谁都有可能,我跟他绝对不合适。” 堂堂赛伦斯,宁可坦白也不愿延续谎言,事态确实危急。 “你怎么就知道不合适呢?莱维阁下相当看重你哦。” 舌头挂出双唇,装模作样呕吐。对这句话,赛伦斯如此回应。为打消兄长的期待,他咬牙切齿补一句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因为你‘说服’不了他,而且过去的他和你一样,这点让你害怕吗。” 尽管透过眼神极力反驳择明,青年一言不发,像极了默认。 思考向来不是赛伦斯擅长的,今天有择明起头,他不知不觉尝试下去。 脑袋里,黑色的迷你小人扎堆,它们奋力挥舞铲子撅子,深挖他憎恶莱维·拉法叶的缘由。 白头翁自诩是他朋友,可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在意他哥胜过他。 此为原因其一。 总自以为是劝阻他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试图塞给他毫无意义,装腔作势的观点。所以,就算那笑靥与兄长相似,也无法令他平静。 此为原因其二。 还有呢? 初见以来,日渐加剧,沉积心底深处的东西。 别人不知道赛伦斯正进行着何种头脑风暴,忙于驾车回家搬运道具,继而围坐桌旁休息。 莱维自然地转向后厨,娴熟找出橱柜里的新花茶。 冲泡,分杯,添入蜂蜜后盛上托盘端出,他制止吉恩想插手的小动作,亲自分发,俨然小屋的第二主人。 前厅朝窗,莱维坐定正对院中果树。 眼前满枝橘红,杯中清香四溢,舒心氛围给予莫大勇气,他沉了沉气开口。 “再过两天是‘萨尼日’,对外宣称是传统共议会,其实是名义上的学院开放日。伍德,我想,那天请你和赛伦斯作为我的门徒出席。” “抱歉决定得这么突然,因为我一直想找机会拜托更好的人请你们,没想到……最后还是我自己出面。” 卢恩学院门大开,各族代表登场,也意味着民间资质优异的术士,世家之外的学徒有崭露头角的契机。 一口气说完,莱维小心观察周边人,准确来说是择明的神色。 “能得您邀请,是我和赛伦斯的荣幸。可这是否耽误到您了。” 安心之余莱维摆手解释。 当今世上,探究古老语言并为己所用的统称法师。然语言门类众多,一家学问还会再生分支,这便导致法师不似使徒,拥有牢固且平等的联系。 好比所有人各执一柄铁锹,探寻地底深处未知的宝藏。 没有地图,没有光源,他们从地面拼命向下挖掘,只为找出更快更准的途径。 分散的方向致使冲突和疏离,亦使人将谦让体谅等抛在脑后,更有甚者,为抵达本源语而忘却初心,触犯禁忌,堕入异端。 城外魔怪横行满目疮痍,百姓已禁不起任意一场内患。共议会主旨即是召集这群与前路最近的人,拉紧纽带。 “我只是读侍,到场也没我大展身手的地方。但充当跳板,我绰绰有余。” 听莱维轻松自嘲,他的侍从却握紧茶杯,心中不是滋味。 费尽心思写的推荐信,总是因各种借口被退回来,要么如石沉大海。 受限于职位,平常接触不到那些日理万机的学院骨干。 跟随莱维以来,吉恩第头一回萌生‘不值得’的想法。 他不知道那温良笑容后是酸楚还是释怀,只知道对方自幼持有的博爱,分毫不减。 “我不去。我哥也不会去。” 这一刻,最大的难茬发话了。 “我们可不是陪你光宗耀祖,满足你泛滥爱心的过家家小玩具。”赛伦斯瞥向莱维,意有所指道,“你为谁都像你那么傻又好哄骗吗?再说,光见一个你我就够烦了,那园子里几十个、几百个你,我要发疯的。” 觉得拒绝力度太轻,赛伦斯再开口毫不收敛。 “到时候我一不开心会说出什么话,譬如所有人学狗叫,脱光衣服跳舞之类的,或干脆叫他们把你绑起来串上木棍烧,我可不保证啊。” “但如果是你的话,能被当成烤猪吃掉给人填饱肚子,你肯定很开心吧,啊?” 虽然平时就不懂收敛为何物,他今日的针对性却尤为强烈。 有人先莱维行动,攥拳重锤桌面,震得杯具翻倒,茶水四溅。 吉恩:“差不多适可而止了,莱维大人又没求着你去。何况你这种人,进去只会徒增麻烦!你不愿意,那最好。” 事发突然,莱维讶异瞪眼,说不出话。 四份茶里唯有一份的幸免。择明及时捧起自己杯碟,微微后仰避开水滴。 【好险好险,这可是莱维阁下亲手泡的茶】 【Z:比您的手艺稍逊半分】 【此言差矣,Z,莱维阁下正渐渐步入正轨,独自摸索诀窍。相信没多久就会让我甘拜下风了。喏,看啊】 桌旁,赛伦斯被彻底激怒。 “你、说、什、么?”他起身与吉恩四目相对。 “区区一个贱奴,敢对我说三道四。你——” 不难猜他接下来会给予怎样严酷的惩戒,没准还故意扩大范围,伤及无辜。 隔着木桌,莱维握住凶兽抬起的手。 “抱歉,吉恩不是那意思。他只是担心赛伦斯先生您如此年轻又神通广大,作为我的门徒现身,会被人小瞧的。” 趁赛伦斯愣神,他乘胜追击道。 “但您肯定会让他们刮目相看的,对么?” 奉承意外对赛伦斯受用,何况莱维眼神清澈,诚实形象深入人心,一下熄灭怒焰。 赛伦斯抽回手满脸嫌弃地甩,嘴上却反问。 “你真这么想?” “自然。大家对您这样的天才是如何敬重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一连几句夸下来,赛伦斯有点迷失方向。不至于当场同意,起码忘记要找吉恩算账。 到今晚临睡前,他才愤愤捶打枕头。 “可恶!都是那白头翁打断我。” “早上也是,还有昨天,好几次了!为什么每一次都掐点一样准!” 择明背对气鼓鼓的人,默不作声笑。 晚间躺于狭窄小床,陪同赛伦斯入睡,他忽然得到系统一声赞同。 【Z:您说得对。莱维·拉法叶将比您更了解,且远不止于此】 【泡茶吗?】 他明知故问,系统不厌其烦纠正。 【Z:支配如今以本源语者身份问世的赛伦斯,您的弟弟】 眼珠微转,心念一动,择明瞬息间踏入里界,离开被赛伦斯缠住的身体。 “你这样说我,我还以为你是在谴责我把赛伦斯‘拱手相送’,像个不负责任的无爱父母。” 他赤足下地,转身先为打呼噜的弟弟留下额前一吻。 里外不相接,可赛伦斯并非常人,他感知到渗过界限的冷意,于是拧眉又往旁边拱了拱,整颗脑袋钻进被窝,趴伏择明胸口。 【Z:我依照事实得出结论而已】 择明耸了耸肩。 “老样子,你真是严谨细致的观测家呢。我开始怀念有前位魔神先生作伴的时光了,它总能逗乐我,让我发笑。” “你说,如果没你在的话,它会比你做得更好吗?” 他摇头叹息,身躯似风穿过屋顶,来去自如飘荡。 下是灰暗城镇,上是漆黑巨洞,畅行无碍。不过在拉法叶庄园的外墙,他多花了一点时间,找到碧绿结界的缝隙钻过。 深夜,藏书室的角落,橘色烛光拢出半圆亮圈,中间一道清瘦人影,属于神情专注的莱维·拉法叶。 桌面铺开一张纸,绘有三圆交错的图形,而他紧盯圆心轻念。 “义人之口道出智慧。” “义人之舌诉出正道。” “经历试炼者可得信与福恩。” “上主,圣火,请怜悯我们。” “何等神圣,何等威严。” “上主,圣火,请准许回应。吾名为,莱维·拉法叶……” 等待时间很短,灰眸中期待的光亦随烛影摇曳一闪而过。 “果然,还是不行啊。” 莱维呆坐着,如同与寂静夜色融为一体。他良久才割离出自己的意识,起身收拾东西。 “又浪费艾瑞克的好意,唉,这样别说击退魔怪,万一有危险发生,我只有躲后面的份。”他捏捏手臂上不成形的肌肉,苦中作乐道,“我是不是该考虑去找吉恩学剑术了?没准这样快些。” 只要独处就忍不住自言自语,这是卧床时养成的习惯,莱维抒发遗憾,接着为自己打气。等回住处倒向柔软小床,他的自语快集满一箩筐。 “稍微眯会儿就起来。”他督促着自己,迷离双眼无法从八音盒上移开。 “得抓紧时间拼装,不然又得拖好几天了,回礼……” 许是疲乏过度,又或是白天花茶的残香作祟,他觉得额头被冰凉的,柔和的东西一碰。似蝴蝶悬停,亲吻问候的触感。 于是他迅速合眼,殊不知屋内确有一位访客不请自来,在床边直起腰,双唇离开他眉心。 相比赛伦斯,莱维的睡姿好得感天动地,基本睡时什么姿势,第二天原封不动。 看着如婴儿般蜷缩安眠的人,择明不禁俯身多说了几句。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阁下。” “回礼您什么时候给我都行。” “无论是在未来,现在,还是过去……” 莱维正式深眠时,云霭遮掩了月晕,屋外色彩瞬时暗淡一度与里界相近。择明晃晃悠悠踏出平房,感慨他真是个异地跑的保姆,两头带着娃。 挽留他的是一阵整齐人声,浑厚得响彻云霄,仿佛能贯穿全世界。 声源位于主殿,内容形同颂歌,他特地在花园逗留,等到人群解散,鱼贯而出。 看到费思·李恩的脸,他就知道离见红袍长老不远了。 果然,一行红袍人以大长老为首现身,恭送其余成员离场。 根据莱维描述,这是拉法叶家的例行夜会,众人汇集一堂,反复歌咏恩慈,抵御阿卡夏城外的黑暗不祥。 其实不止在庄园,他们每周分批到城内各处,带领民众举行仪式。 “美其名曰,共求恩泽,共渡危难。” 择明掩嘴失笑,头也不回往外走。 【Z:我以为您今夜终于是进来打探地点的,毕竟,您已经答应这次带上赛伦斯同行出席】 “嗯?你的下一句,该不会是笑话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吧。” 【Z:并不是,主人】 【Z:我只是在推断您的做法上遭到停滞】 犹如听见什么稀罕新鲜事,择明贡献有史以来最差演技,生硬地演绎惊诧。 “噢,我的上天啊。Z,你是在向我求助吗?因为你的小脑袋,总算塞不下我的——记录了吗?” 要是赛伦斯在场,他会第一时间问兄长是否从谁那染来疯病,若换作莱维,则一定嘘寒问暖,担心知己哪里不适。 但系统不愧是择明认证过的死顽固,正经一如既往。 【Z:首先,我想您不用我老生常谈,解释您的说辞在我这不成立】 【Z:其次根据您刚才的表现,我猜测您已做好决定】 中间沉默犹如百年冗长,恭迎一场万众瞩目的翻篇。 【Z:另外,凭您的一贯作风,我相信您不止有本事逃过‘初一’和‘十五’,还能翻过两座监|禁高墙,不必与疯人为伍,地面潜泳又梦游跳窗】 深深叹息,搭配的却是盎然笑意,择明双手半举,作势鼓掌。 “我收回前言,Z。没人能胜任你的位置,哪怕你常常让我无计可施,心烦意乱。” “那么,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 如果系统贯彻原则到底,它其实可以再说一句‘您平时看起来倒挺乐在其中的’,可惜择明不留机会,双掌用力一拍,位置瞬移至城外。 似炫耀,似宣战,他忽然展示突飞猛进的穿梭力,伴着寂静的系统漫步。趾高气昂,倒有几分赛伦斯睥睨的影子。 此处远离世间乐园阿卡夏,放眼望去满是腐肉骸骨,地面遍布杂乱印记,依稀可辨巨大爪印和一条条蜿蜒爬痕。 翻过沙丘顶,择明碰见熟人。 许久未见的切斯特·福恩,他一身银甲,巨剑伴身,宛如灯塔屹立防线,身后是扎营休息的战友。 能看得出来,他们经历不少凶险厮杀,铠甲武器沾满黑色污血,只能用刀片刮掉。 使徒们近期频繁外出,对任务内容闭口不谈,现在看来是接到秘密剿杀魔怪的死令。 切斯特远眺阿卡夏城所在的位置,耳听八方,时刻警惕异状。 在暗域,夜间越是安静,越充满蠢蠢欲动的危机。上半夜光他一人就刺死三只受魔怪侵蚀的野豹了。 身后一阵沙沙响,来的并非敌袭,是同僚使徒贝克。 “切斯特,该换我站岗了。”贝克拍拍青年的肩膀,努嘴示意道,“洛伦佐阁下重新画了结界线,魔怪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你去休息会儿。” 切斯特摇头,两腿如钉在地里一动不动。 “我还能继续守,贝克先生。况且形势并不乐观,我无法坐视不管。” 劝说到嘴边,贝克一扫远处蠕动的黑影,无奈叹道。 “确实。实在太多了。” 简直是信徒为神像奔赴,饿狼朝食物疾驰,周边常年游荡的魔怪不知哪来的想法,突然在这个月统一目标,纷纷聚向阿卡夏城。 所幸,此事还没惊动到城中百姓。 发现几道黑影沿沙坡滑下,扭曲残缺的身形令人汗毛倒竖,贝克默默抽出长剑。 今晚大概没得安生了。 两名使徒心有灵犀,同时进入备战状态,不料却只目睹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魔物像脚底打滑,唰唰原路跑回,眨眼消失在小丘顶端。 “啊?它们这是……跑了吗?”切斯特困惑挠挠头。 沙丘另一面,魔怪们围聚择明身边,警惕又好奇地靠近。 这些是行走的活尸,是魔神所杀受其支配的爪牙。它们中间只有一个藏着魔神真身。 择明端坐在地,逐一与活尸对视,最终停留某处。 两人高的野猪,它的头部被削平半边,露出长满蛆虫的脑花截面。它充血的眼球就挂在嘴边,活像颗铃铛前后摇荡。 “好久不见。” 他愉快地招手道。 野猪呼出一声悠长闷气,蓦地失去力气,沉重身躯砸向地面。 随着它‘死去’,周围野兽纷纷栽倒,毫无征兆停止仅剩的生命体征。 没多久,一道浅黄身影钻出野猪的流脓眼眶,它在砂石爬行,溜到择明伸出的手上。 “恭候您多时了,阁下。” 蟒蛇有树枝粗,青黄鳞片泛光,立起身对择明鞠躬,尽显谦卑。 “辛苦你一直在外面为我放风。不过今晚,能否请你暂时撤退呢。” 对指示存疑,蟒蛇立即尖起嗓音,暴露本性。 “撤退?!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好不容易才把那群该死的使徒逼退到角落,再给我半天我就能——” 小蛇激动发话,里界顿时回荡着它的阴冷嘶鸣。 但当它脑门被择明食指一点,它瞬间安分了。 “只是今晚而已,我希望我的朋友能睡个好觉。” “因为明天,太阳不会再升起。” 满心愤恨的蟒蛇一顿,黑豆般的眼珠直盯择明笑脸。 “等等、您的意思是?” “太阳不会再升起,除非……有人‘停止’了我。” 话语引发非同寻常的震撼,蟒蛇颌骨大开,兜不住猩红信子,背脊颤栗。 这阵颤栗里包含相斥的亢奋与恐惧,像突然跌出被褥,一瞬的冷意与全身温暖对冲,勾出莫名快意。 砰咚一声闷响,赛伦斯连人带被滚下床,这样醒来无疑点燃他的怒火。 他难以置信摸索床铺,没找到本该在身边的兄长。 三更半夜的能去哪啊? 因为看了一眼窗外,所见是幽暗天幕,他理所当然认为是择明半夜抛下他,把木地板踩得嘎吱呻|吟。 二楼逛遍不见人影,赛伦斯飞速冲下楼,果然见择明持灯站门口。 来不及撒娇质问,对方回头微笑问候。 “早上好,赛伦斯。” 早上? 带着困惑,赛伦斯探出头。 街边,房屋门前,夜晚静谧冷清的小巷,现在全都挤满哗然惊慌的人们。 钟楼准时敲响七下,给赛伦斯解答的同时亦将人群的恐慌推上新的高度。 毫无疑问,这一刻是晨间七点,可从不缺席的太阳,竟将大地抛弃,把万物留给深沉不安的黑夜。 109 堕梦的声音是shh!-25 扭曲暗夜…… 黑夜实乃当之无愧欺诈师, 一手与搭档睡眠配合,将寒冷,孤寂, 以及阴森可怖, 令人联想到死亡的不明呼号隐瞒。人人谈起它, 只会赞颂它的广袤包容,相比白昼的慷慨与惬意。 但像任何无故越界的热情,擅自延长的夜晚轻易点燃不安的引线。 在人类最后的庇佑城阿卡夏, 千家万户头顶夜幕列起长队,各执蜡烛提灯前往临近圣所。 时间是正午十二点, 这一天农夫放下耕地工具, 商贩告别买卖生意,无所事事的程度较节日庆典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外, 每张脸庞如被画刷一笔抹过,涂上相同惧色。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一座座钟塔敲响,后有士兵挨家挨户敲开门,护送他们在黑暗中前行。 年龄稍小的孩子不懂长辈的恐惧原因,默不作声跟随, 左右张望。 这一批士兵听令学院,受命各自使主即世家法师,他们指挥居民聚集一处,齐声念诵平日的诗文。 人群里,寡妇玛琳与女儿互为依偎,她位置靠边,趁机询问一名年轻士兵。 “抱歉夫人,我是奉命行事, 现在只有这地方对你们来说是安全的。请务必呆在原地。” 士兵回答完匆匆离去,徒留慌乱扩散。 “果然,这和十二年前一样。肯定是魔神、是魔神作祟——” 玛琳扯着衣领,大口喘息。作为当年蛇雨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她永远忘不了被蛇群缠绕撕咬,毒液漫遍全身的死亡感觉。 “母亲,别害怕。您刚刚没听到吗,这里是安全的。” 当年的懵懂女孩已长大成人,她搂着母亲,语气坚定。 “只要我们虔诚求愿,那个奇迹绝对会再次发生的,而且你要相信阿卡夏伟大的法师们啊。快,我们也赶紧和大家一起。” 圣所大堂点燃了所有的灯,正上方旋转的光团犹如太阳,暂时驱散恐慌,不多时,这栋建筑内响起整齐划一的歌咏祷词。 可并非所有人都全身心投入到这场团结祈求会里。 人群最末端,靠门的偏僻角落,赛伦斯呿了一声。他独占半边长椅,脚踩前排靠背,好不嚣张。 “为什么非得躲在这,不就是天黑了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还没我家门口黑……” 他嘟嘟囔囔,全然不似刚发现天黑时亢奋欣喜。他不认为太阳消失有何不妥,相反,这让他难得喜欢上新家,觉得没白来一趟。 除他外,唯二没念诵的择明静坐邻位。 全神贯注倾听,双眼不离巨型雕塑,他这一幅好学生相骗过旁人,误认为他是疲于开口,内心虔诚依旧。殊不知,他的秘密聊天正进行得火热。 【Z,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八抬大轿,来亲自把赛伦斯接进去呢】 【Z:因您第一次堂而皇之的干涉,此后的预判将难以进行,且准确率会降低】 择明内心摇头,极力否认。 【没人知道是我所做,这可不叫干涉。献丑的篡改罢了】 赌场最资深的老千王或许都要为他的无赖起立,为他的理直气壮鼓掌。 【Z:所以,这是您优秀的‘障眼法’】 【你现在每说一句都要见缝插针地奉承我,Z,我不由得怀疑你是背着我偷偷做坏事了】 时值歌咏间隙,择明后仰瞥向拱顶阴影,揶揄目光耐人寻味。 【就比如——‘一人侍奉二主’之类的】 【不过没关系,若真是如此我也不介意。只要你能做到瞒天过海,并且分配好侍奉时间,别让我看见、知道对方存在。不然我会嫉妒的】 谈及嫉妒,语调却似滑奏轻巧,难免叫听者质疑他的真心。 但他嘴快一步展示宽宏大度,暗暗掐死话题令系统无计可施。只能听他乐呵呵地翻篇。 【让我们谈点轻松的话题来消磨时光,在你精密无误的分析里,你认为在场谁是最厉害的欺诈师?】 等待尤为漫长,系统答复时众人已念至第五长节。 男女老少受文字影响愈发感性,两眼濡湿,内心不知受何触动使得声音哽咽发颤。 那一具具顶礼膜拜的身躯,发出忏悔与感恩的协奏,那些声韵复杂的祷文,翻来覆去不过等待一词。不是沉闷、热切或忧伤地等下去,纯粹情绪高涨,是希望附带的冲动。 面对未知危险,身处仿徨集群,很难不跟着垂泪求救。 【Z:抱歉,主人。您没教过我这种问题该怎么用‘好的,主人’之外的话回答。但经我粗浅判断,您想听我说的不是‘是您,主人’】 【Z:而是‘请您告诉我’】 它主人的笑如同夏日摘去的花,生命消失得异常之快,然一缕残香受炎日炙烤,尤为浓烈。而他低声道。 “这儿。” “就在这儿。” 最天衣无缝的障眼法,来自最悠久精湛的欺诈师,在无任何威胁无分毫利诱的情况下,招致数千人甘愿跪伏,眼含热泪念念有词。 恰是择明回答后的几秒,一颗沉甸甸的脑袋搭上他双腿。 赛伦斯彻底失去耐心,仅剩的好脾气只对着择明。 “哥。”他煞有介事道,“我能让他们全都爆炸么。” “觉得无聊了?” 孩子心性的青年抖腿掰手指,磨蹭良久不得不点头。 浅浅环顾一圈,确认此处条件适宜,择明作为贴心大哥,决定为对方展示解闷游戏。 “你等会儿看那堵墙。”他悄悄指向右侧。 白墙一尘不染,上方刻有神灵群像,是根据古卷记载还原的自然众神。他们不分男女,形象保留其掌管族群的特征,有枝叶花骨,也有兽耳獠牙,共有的是那如出一辙的高洁矜贵。白墙底部,雕有历代杰出的法师术士,他们都曾立下丰功伟绩,足以与神齐名。 望着墙,择明偏头找准角度,继而撩起衣摆两手藏在其中,前后留有缝隙。 与此同时,一颗硕大的狗头影子浮现于白墙中段。 狗张开血盆大口,像在狺狺叫唤,它出于饥饿咬下某位神灵脑袋,意犹未尽咀嚼。 赛伦斯立马弹坐起来,乐得合不拢嘴。 “好!干得漂亮哈哈哈!” “哥,你能把那个长鸟翅膀的也吞了么,我看它不爽很久了!” 在娱乐上择明一向无条件宠溺对方,笑眯眯点头。 “都听你的。” 巨狗影子抖了抖,突然长出身体,高高竖起条尾巴。而它四足腾跃,直奔表情悲悯,背有羽翼神像。 凶狠撕扯,狼吞虎咽,空气中仿佛散落漫天白翎,像花的碎屑苍白疲软。 赛伦斯的烦懑顿时烟消云散,不禁起立拍手高呼再来。他说话从不克制音量,顺理成章引起注意。 最先被俘获视线的仍是年幼孩童,他们早已受够单调念诵,偷摸摸瞧着手影戏,戳一下这人后背,踹一下那人椅子,兴奋提醒玩伴。 兔子在树神脑门蹦跶,狐狸用尾巴抽打雨神脸颊,最嚣张莫过于那只乌鸦,胆敢踩着所有伟大法师脑门,啄瞎神灵眼珠,振翅高飞讥嘲。它们形状完整,找不到多余阴影,是凭空出现的活物,如此逼真。 窃笑声起初微弱,有意压制在手捂住的嘴里,但人的忍耐始终存在上限,更别提不谙世事的小孩。 于是一种比千人朗诵响亮的声音登场,充满趣味和不合时宜的愉悦,打乱所有步调。 “跳!快跳!” 男孩们催促起栩栩如生的小鹿,期望目睹它飞跃横梁间的峡谷。 “我打赌,它会掉下去。” “不,它肯定能跳过去!” “它又不会飞,又没人带他过去。” “如果它跳失败,我回去就把那块星星石头送了!” 这群小小赌徒义愤填膺,第一回合却惨败长辈的警告瞪视。然而他们乖乖低头假装跟念,视线始终不离跺蹄小跳的影子,凝神等待。 终于,鹿影在万众瞩目下冲刺 ,蹬腿,跃出一道优雅弧线,可却与平台失之交臂,卡在危险边缘。 观众齐刷刷为它倒吸凉气,心怦怦直跳。 “啊、完蛋,要掉下去了。” 连赛伦斯都贡献一份担忧,正襟危坐。 在他们以为那只鹿将跌落深渊,再无生还可能时,它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得救。 没有长着多翼的使者帮忙,也没神奇人物现身拉住它或把它托起。 它长出双手双脚,化成人的模样,自己艰难爬上崖壁。 人影走动,步履蹒跚,穿过高处的一片荒芜空白。 他很快学会奔跑,高举火把,接着制造工具,抵御野兽,继续沿高耸石柱向下。 刻有葡萄与叶纹的华美大理石柱,不比冒着危险攀爬的独行者,轻易夺走一众目光。 而随着与地面距离的缩短,影子也从拳头大小变化,逐渐靠拢真正人形。 他下来做什么? 他想要什么? 人们沉思默想,心怀不安和道不明的在意。 他终于踏上平地,与他们处于相同位置,慢慢走来舒展双臂——是拥抱前的邀请,依托眷恋的动作。 影子快与人形等大的一刻,浓密黑色变浅变淡,融入明亮烛光。他大抵是走出墙壁了的,只是跨越界限那刻他也彻底消失。 不知何时起,宏伟圣殿陷入一片古怪阒然,可在角落侧门,谁的鼓掌撕裂宁静。 掌声清脆,按节拍规律且机械响动。 作为捧场固然够格,却无参与者起伏波动的情绪成分。 鼓掌的男人金发璀璨,像头雄狮步伐缓而稳健,轻薄缀甲经照耀隐约泛着紫光,待他走近,才看清他深邃优越的五官。 在场并非所有人都认识他,但都知晓他袖章图案代表的意义。 这是兰伯特家的成员,看起来地位不低。 他停在末尾长椅边的过道,侧着身,乜眼打量那对双胞胎。 “人偶师,伍德。” “刚才真是一场精彩的演出,不愧是备受赞誉,远近闻名的等公民。” 他说话逐字停顿,无形之中施加压力,同时正面转向择明,寒意自上而下由双眼传达。在看到嘴角的伤疤时,他眉头微不可见一皱。 “但是,你不分场合作秀,扰乱民心和众人给师团的助力,是否有失分寸,居心叵测?” 不用等择明回嘴,一颗炸|弹已弹射出去。 赛伦斯两手撑住椅背,跨出座位抬腿猛踹男人胸口。 男人也身手不凡,闪身躲开一击,拇指将剑顶出鞘身半截。他有自信在这半步距离斩断无礼之徒的腿。 “请住手,艾瑞克。” 这道声音比任何武力胁迫都有用,叫停‘金发雄狮’蓄势待发的攻击欲,使之退开数步。 同样是侧门进来,同样银发耀眼,莱维·拉法叶如一颗蚌中珍珠,莹莹身躯自成柔美幽光。 尽管在隐匿大众视野多年,不再施助降下神迹,但他此刻现身还是让半数以上的人心中鼓舞,转忧为喜。 大部分寻常百姓并不知道他失去了力量,以为他是在那场蛇雨中重伤,不得不退居养病。 “真的是莱维大人,那位神子!” “莱维大人,请快停止这场灾难吧!” “求求您告诉我们要怎么做。” “我们、我们会死么?” …… 面对一拥而上,神情激动的居民,莱维皆以笑脸相迎,给出最有力的允诺。 “请大家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的。阿卡夏一定会重见天日。” “在这之前请允许我拜托各位继续留在这。没什么,不用害怕,有拉法叶家族,有整个卢恩学院与诸位同在。” 明白除了安慰,自己再也给不出像样的保护,莱维握着佝偻老人的手,用坚毅温和的声音再劝说。 若不是时间要紧,这家伙肯定留下来领读。 赛伦斯嗤之以鼻地想,冷眼看对方朝自己和兄长走来,眼中尽是他恶心的期待。 “久等了,还请两位跟我去一趟庄园。我们现在需要两位帮助。” 莱维有意当着众人的面开口,完全出乎艾瑞克·兰伯特意料。 “莱维。大长老说了,只请赛伦斯先生。”他凑近道。 “我知道,但是——” “但是我说了算。” 赛伦斯恶意满满抢话,抛给‘白头翁’的一瞥里包含刚才积累的敌意。 “我说,我哥要和我一起去。谁也别想阻止。”他说着直瞪莱维,“尤其是你。听到了么,蠢笨白头翁。” 见惯风度翩翩,教养良好的世家人士,艾瑞克无疑为赛伦斯的刺头精神震惊到。他不禁怀疑起对方是否如莱维所言,是可触及本源语言的‘神子’。 可就算是,他从始至终只认莱维·拉法叶一人为神子,余生唯一的追求。 而自己深爱的‘神’在眼前遭到辱骂,没有哪个信徒能够忍受。 男人毫无悬念地开口了。 “请阁下注意说话态度。或者,您不介意我来教您。” “毕竟……您唯一的教导者,平庸水准和普通资质就摆在那。” 那赛伦斯望着他,松开一直挽住兄长的手,表情似乎在趋于平静。 “艾瑞克!” 莱维这声制止远比刚才激动,甚至能听出一丝愠色。但随后全是某种为时已晚的担忧。 为什么? 艾瑞克百思不得其解,忽见人偶师抬眼向他微笑。 “先生,请您趴下。” 不知是直觉判断在前,还是人偶师莫名开口让晃神的他照做,总之当他狼狈扑地时,诡异的事接踵而至。 十几米开外,一扇天窗轰然崩塌,门窗紧闭的殿内无端卷起阵劲风,将那断裂窗棂、破碎玻璃,和那囤积数年的灰尘一股脑掀到他身上。 所幸他及时扑倒,躲过两根比剑锋利的金属,不然直穿脑门和咽喉。 头晕目眩中,艾瑞克灰扑扑从地上爬起,他婉拒莱维的搀扶,双目紧盯那对神色自若的兄弟。 “呿,就差一点点。” 赛伦斯把头往择明肩上一搭,失望地扭了扭。 从这反应里意识到什么,男人愈发惊愕。 “……是你做的?你刚刚想杀我?” 那点不可理喻在赛伦斯看来好笑极了,他懒得给对方眼神,光顾着委屈求问。 “哥——为什么你要提醒他嘛,好过分。” “因为这样不对,赛伦斯。你难道忘记和我约好了么?” 在初次见面的艾瑞克·兰伯特看来,择明柔声细语,轻捏弟弟脸蛋的样子,都因他之后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成了佛口蛇心的典范。 “下回,你要先大声说出来,不可以偷偷瞒着别人。那不礼貌。” 男人捂着刚才磕痛的侧胸,呲牙吸气,思绪混沌。 不礼貌在哪? 没敲锣打鼓大声告诉他,要怎么取他的命吗? 110 堕梦的声音是shh!-26 扭曲暗夜…… 马车在流淌夜色的疾驰而过, 四轮金属镶边,中间闪烁红光。此为兰伯特家的战车,特殊之处不仅在于风驰电掣的速度, 还有车轮随行迸发的焰火, 从天俯瞰,它正似一颗流星横穿城邦。 炽热火舌驱散黑暗,也震退暗中蛰伏的邪恶, 车厢无疑是坐移动堡垒。 可身处安全的宽敞空间, 艾瑞克·兰伯特如受蚁群啃噬, 衣袖下双臂冒着疙瘩, 密密麻麻。 引发不安的源头就在对面——那对并肩而坐的双胞胎。 其中一人不修边幅, 趴窗观赏风景。另一人姿态端庄,倾听莱维描述如今危急的形势。 比起曾经毁灭性的蛇灾, 印象深刻的红雨,今日的黑夜延长仿佛是一件突发事故, 能让敏感者骇然惊心, 也能让迟钝者麻木无谓, 状况模棱两可。 但事实是,问题的严峻远超圣所内祈祷的人们想象。 “城外所有使徒支队传来紧急回讯, 他们侦查到各方向都有不明的生物大潮靠近。” “因为日光迟迟未现,导致魔怪比平常更具攻击性。它们已经找到阿卡夏了。” 停顿间隙,莱维担忧一叹。 “保守估计兵力,彻底逼退它们的胜算不高。” 即便有层层结界保护, 有使徒士兵镇守,但魔怪数量和实力目前仍是未知数。而无论它们突然集中袭击的企图是什么,对阿卡夏百姓来说只会是灾难。 此刻满城弥漫异常之物的气息,遍地是闪烁红光的阵图, 警示危险。 那感觉犹如戴上绞绳和布套,看不见听不见,更不知何时将脚下变空,一命呜呼。 “这不是挺好的。”赛伦斯脸贴玻璃,以带刺的口吻插话道,“不就是大门被闯,然后死一些人,坏掉几片地而已么。跟我在花园里捏烂几朵臭花没差别吧。” 不就是死一些人? 和捏烂几朵花没差别? 莱维身旁,正气凛然的战士艾瑞克捏紧拳头,咔嗒作响。 他尝试劝说自己,别把那怪异青年的话放在心上,谨记礼数和立场。可那句句贬低言辞无一不在挑战他的底线,逼他拔剑而起。 趁艾瑞克爆发前,莱维再次展现非比寻常的包容。。 “那是不一样的,赛伦斯先生。”他微笑道。 莱维开口,赛伦斯顿时来了劲,转头愈发咄咄逼人。 “呵,你倒是说说看哪不一样啊。” “人和花本就不同。虽然都有生命,归宿皆为死亡,但会举行葬礼追念逝者的,是哪个呢?” 声线细柔,连反驳也像吟咏诗歌,令赛伦斯显露出与刚才迥然的敌意。 “那只是你们一厢情愿。我说的是‘早死晚死怎么死’的问题。” 言语过于粗略,容易听得人满头雾水,但他表达的想法其实十分简单。 花绚烂多姿与否,人是善是恶,是平庸还是出众,种种因素动摇不了它们在死亡面前的无价值,无意义。 既然没价值且与自己没关系,死多死少亦无所谓。 真是薄情寡义也不足以形容他的残酷。 这样的人,怎么能被迎进崇高的拉法叶圣殿。 越想越按捺不住怒火,艾瑞克终于挺起身。 可马车急骤一刹,他的教训不告而终。他们已抵达拉法叶庄园内部,位于中殿偏门处。 门廊下,费思·李恩恭候多时。再见择明,他微笑如常看不出异样,颔首问候完第一时间看向莱维。 “情况怎样?”莱维迫不及待跳下马车。 “如阁下您所见,莫姆仪已失灵。无法再用它观测外界,甄别进出者,魔怪气息遮天盖地,但又找不到具体目标。所幸庄园外墙一圈誊写了卢恩符文,现在能进大门的,应该都是正常人类。” 心系危难中惶恐的百姓,莱维点头一步不停留,亲自带领双胞胎进殿。 这大抵是近十年来殿中最拥挤的一次,仅次于十二年前的毒蛇之灾。汇聚了各路高阶法师,世家家主,自然,包括拉法叶和学院一众骨干。 人虽多,殿内充满肃穆的静谧,偶尔听得几声窃窃私语。大长老受一群族人簇拥,在当中低头凝望地面。 红袍外又披上那身华丽祭服,尽显圣职者的高洁,他在莱维出声前转身,扬手制止对方行礼。 “莱维,我的孩子,辛苦你专程替我们跑这一趟。” “是我该做的。” 那沉默眨眼应是赞许,老者接着摆摆手,两侧人登时退开半米。 光洁地面上,一滩平整的水尤为显眼,像镜子倒映出变幻的画面,并且场景并非殿中任何一处。 只见荒芜沙地,放眼望去满是闪烁星辰,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移动,前仆后继,涌向仅有的亮处——正苦于厮杀的使徒队伍。 野兽和活死人的尸体堆积成山,后方那群眼冒红光的怪物大军仍源源不断逼近。 再看使徒那方,他们队中已有死伤,纵使使徒身体素质强悍,也不敌这百年难遇的大袭击,渐渐有人显出疲态。 莱维注意到一个熟悉身影。 平日憨厚和善的切斯特冲在最前方,半块胸甲被打碎,他视若无睹,布满血丝的眼映入畸形狰狞的怪物,同时他自己用重剑卷起旋风,拧碎腐烂躯体。 再看眼前济济一堂,莱维胸口莫名发闷,上前小声发问。 “长老伯伯,我们什么时候去支援。” “我相信众使徒的信念和实力,足以支撑他们守护百姓到最后。而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老者意有所指,目光落在莱维后方。 清晨天显异象,他为找出原因和对策紧急召集所有人。已成读侍的莱维并不在列。 可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青年不厌其烦敲响他的门,声称城里有位‘本源语者’,或许能制止这场异动。 第一眼,老者便锁定了赛伦斯。 二十左右的青年,身段颀长,风姿凛然,面对场中诸多气势威严的要员,仍像眺望风景漠不关心,眼神淡然。 确实,有几分异于常人的气息。 美中不足的是,他紧粘着身边的平凡者。他平平无奇的兄弟,据说是木偶师,低微的街头演艺人。 和红袍长老同样,其余人都默默打量着新问世的本源语者,继莱维之后的又一位神子。 而这乌发青年眼珠一转,瞪着老者敌意露骨。 “干吗这样看着我,死老头。” 此语一出,几乎败光赛伦斯刚才在众人心中建立起的超然形象,但他无所谓,再一瞥水中映像,大声笑道。 “真有意思,你们一个个怕死的老东西,都喜欢躲别人后面建功立业吗?捡漏上瘾了?” 择明迅速低头,没敢观赏周围的表情变换大戏。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得太大声。 而看着这群人或恼怒,或鄙夷的脸,赛伦斯嗤笑之余放下了心。 不是为自己,而是自进门起就被有意无视的‘一般人’哥哥。 这群明显心怀鬼胎的家伙,连他哥的木头人偶都比不上。 “赛伦斯先生。”莱维哭笑不得,连忙打圆场,“这位是拉法叶家的指定继任人。是他请您和伍德来的。” 后半句他凑近悄悄提醒,无奈等到对方换上假笑。 “噢,那他叫什么。和你一样叫白头翁吗,还是狗屎?狗屎·拉法叶?” 利刃出鞘,嗖嗖作响,当下不止艾瑞克·兰伯特,左右如石柱的侍卫也纷纷拔剑,因赛伦斯的无礼愤怒。 “年轻人,这里不是你口无遮拦,无端污蔑的地方。” 三级台阶上,已有世家成员厉声指责。 但赛伦斯是谁,哪会放过此等绝佳机会。 “怎么,我有说错么。”他继续着蔑视语调,啧啧反问,“连自己名字都不敢告知天下的家伙,岂不是连屎都不如?你们也一样吧,说什么继承祖先姓名能更好开辟家业,我看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 “你——” “别回答我,我不想听,你们自己讨论吧。” 一来一回见红袍老者彻底语塞,表情骤变,赛伦斯假笑消失,但发自内心愉快。 降服刺头的希望最终寄托在择明身上,他与莱维交换一个眼神,微微点头。 择明:“赛伦斯,出发前你怎么跟我约好的?” 赛伦斯翘起的头垂下来了。 “等到这里,先听完他们怎么说……然后再作回答。” “还有呢?” 先前嚣张的青年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愿踢地面。 “要守规矩,就算要暂时和你分开一会儿。” “没错。”择明顺势摸上对方脑袋,“你现在是称职的大人了,要学会如何独当一面的沟通。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啊?” 赛伦斯愕然抬头,顿时像被丢进斗兽场的奴隶,满脸写着无助弱小。 可他还来不及细究,择明主动抽出手臂。 “如果你这次做得好,我再答应你一件事。不限时和范围。” 话音刚落赛伦斯转身前进,两手叉腰走向人群,没有片刻犹豫。 “喂,你们要说什么快说,别超过半小时,也别全堆着讲。” 因此顺理成章的,赛伦斯硬塞进了法师阵营,而一般百姓择明被请出大殿。 莱维本可以选择留下,然目光追逐那道背影,他情不自禁跟去。 门廊悬挂油灯,不多不少,照亮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 开始是一段心照不宣的沉默,莱维眺望黑暗中的高塔,轻声喟叹。 “好像……做梦一样。” 对民众依旧担忧,对赛伦斯与殿内众人交涉而不安。 却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感,引发他的舒心。 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莱维转移话题,谈到先前在圣所的手影戏。 “我很喜欢。”他毫无保留地夸赞,“就算在那时候,那个地方确实过分了。但果然,是伍德你的表演,我就容易着迷呢。这是实话哦,换做平时我第一个出来阻止呢。” 择明谦虚欠身感谢,迎风拢起衣领,似是随口一问。 “实不相瞒,那是在下突发灵感后的首秀。您最喜欢哪部分呢?” 张嘴本想回答全部,莱维若有所思,望向前方的眼神倦怠而不自知。 “大概……是最后吧。” 变成人的鹿,逾山越海,历经磨难抵达地面。 为什么要敞开双臂拥抱迎接呢。 “我想,是因为爱吧。” 不单单是脚下的泥土,眼前的火光,对所有眼中之物,怀有同等喜爱。 爱着天地间的全部,这个世界。 一股感情来势汹汹,冲击心房与发麻的脑袋。和在高塔下落泪那时的相似,但更加清晰。 “原来是这样?”莱维伸出指尖,摸着眼睛下方,“是我想的意思吗……” “是的。” 一声笃定答复打消他的疑惑,他转过头,不知为何诧异,双目圆睁。 “在下是这么寄予它的。” 夜幕昏暗,摇曳的灯火比光晕暧昧,而那映入他瞳中的影像,是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眸。也像他,倒映出他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的脸。 “原来如此。”他又轻轻说了一句。 为什么唯独对眼前这人有所差别。 并非曾经秘而不宣梦中相会,也不是因为对方身份或才华。 来来往往,遇人无数,自始至终只有这人真正懂他。 且和他一样。 彼此相距半步,中间仿佛飘荡着难以言喻的情愫,催生无法遏止的冲动。 这促使银发青年转身迈出那半步。 他就如那墙上黑影,急切地拥抱住人,牙关格格打颤,脸颊深埋散发清香的颈间,温暖如阳的肌肤。 生养于拉法叶家,莱维·拉法叶时刻保持世家应有的风格。 沉静,知性,即便平易近人,尤端着矜持模样,是打磨定型后的圣像。这一刻不顾后果,忘却礼教纲常的触碰,鲁莽得不像他。 心知这点,莱维怎么也撒不开手。 这也是一样的吗? 他不禁自问,却不知自己发出声音。 于是他经相贴的胸膛感知人偶师笑时的震动,因对方抬起双臂的回抱呼吸急促。 “不,阁下。” “您对我,恐怕是不同的。” 莱维脑袋像浆糊,但有参照物的好处顿时体现出来,他脑海闪过关于赛伦斯的一幕幕。 自尊自大,拥有神力的青年,尽管不累也没受伤,固执地要躺上兄长的腿。犯困或不悦时,搂住对方手臂,依偎着,紧粘着。 答案已昭然若揭,却被一声僵冷干咳打断。 莱维猛然退开,但手倒是诚实,依依不舍搭在择明肘部。 他们身后的门半掩着,艾瑞克深吸一口气发话,声音里存着些微敌意。 “莱维阁下,大长老请您进去共同商议。” “你在这继续等。” 他看向择明,甚至不愿带上称呼。等莱维进屋走远,他才缓缓合上门。 厌恶在眼里扩散,有如酸液燃烧,格外灼人。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莱维阁下也不是你能肖想的。明白的话,跟那边的费思阁下去你该待的地方。” 对这番驱逐言论,择明淡然接受。 他只在心里悠悠问道。 【不知道赛伦斯表现得如何呢?】 没择明在场,答案必然糟糕透顶。 作为自控力为零,包容度也为零的‘大人’,赛伦斯前后听了两名法师说话,立马捱不住。 “打住!要我让天放亮是怎么回事?” 面对位高权重的人物,他嗤笑起来完全不虚,话如连珠炮。 “我可觉得一直是晚上好极了。” “这样那些花草树啊,肯定会死一大半吧。省去我亲自动手喽。” “你们城门被攻破跟我没关系啊,我又不是打不过几只小动物。” “再说,你不是相信他们能保护全城人么?”他努努嘴,示意水幕里的景象。 使徒已杀尽一批受魔怪感染的活尸骸,战场最终冒出几道怪异阴影,形同鬼魅穿梭。才是初秋,缕缕寒风挨着地面流窜,所到之处竟冒白霜,活物冻结。 赛伦斯笑得别提多开心了,故意问大长老。 “对吧?你说的,交给他们没关系吧?” 伶牙俐嘴,态度刁钻,在场无人是他对手,更不敢与他为敌。 谁知道他会突然说出什么,搅得他们不得安生。 若说过去站在同一处的莱维是温顺绵羊,那这赛伦斯绝对是跋扈恶狼。 而现在,他们将希望寄予在失去力量的绵羊身上。 111 堕梦的声音是shh!-27 他是圣人…… 那只绵羊不负众望来到恶狼跟前。 老熟人亮相, 无疑缓解赛伦斯与择明分别产生的焦躁。他将莱维上下一扫,这张嘴照旧吐不出好话。 “我还想这场合你怎么会缺席,终于轮到你说废话, 给我喂屎了?” 恶言恶语莱维早已免疫,他抿唇一笑, 真诚道。 “不是的。我其实是来转交伍德的话。他也希望您能阻止这场危机。” 赛伦斯两耳竖起,眼睛比灯亮,然转念一想他又换上戒备面孔。 “你少别骗人, 我哥才不会说这种话。” 仿佛是近来尝试的成果,劝导赛伦斯这项技能莱维掌握得得心应手。他指向水幕里的一道人影。 “赛伦斯先生,您比较中意切斯特阁下做出的菜肴呢。” “哦, 他啊, 手艺是不错的。” “如果他牺牲在这, 您以后都尝不到了呢。” 赛伦斯两道眉皱起又迅速抹平, 不以为意。 “我换厨师呗, 又不缺他一个。” “可是——您也喜欢, 而且还想看伍德最新的表演吧。” 设计明显的话题转移, 稍加思索便能察觉其中的刻意,但赛伦斯脸上泛起雀跃与期待。虽微小堪比涟漪, 却逃不过莱维的感知。 暗道果然如此, 莱维心中升起些许困惑。 眼睛是人生来拥有的镜面,映着外物,也照出自我。他自幼失明, 恢复前全靠意识接触世界, 这样的经历练就更敏锐的眼力,看穿万般心绪变化。 在赛伦斯身上,情况截然不同。 书卷翻页才看到下一面, 但对单纯得残忍,异常傲慢的赛伦斯,他无需便知晓后续。详细到符号断句,到新旧墨渍。级别远远高于心有灵犀。他的察觉位于对方改变之前,甚至是同步。 摇头银发微动,莱维甩开异样感开口。 “您知道吗,如果太阳一直消失,天气不断变冷,冷到无法人们生火的话,未来您再也看不到影子表演了。” 他聪明绕开赛伦斯的雷区,如愿见对方收敛气焰认真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分割的,赛伦斯。” 他不知不觉用上另一种口吻,目光投向台阶上方。那有他信任的亲人,他敬仰的长辈与同僚。 如多年前那段时光,今日他们的期盼将他缠绕。 “你所见的影子,美丽而灵动,它们和你一样活在光下,不……正因为有光亮,哪怕是眼睛辨别不出的一毫一厘,它们也诞生其中。反之,唯有它才是阳光存在最好的佐证。它们不能缺失彼此。”说到这,他神色怀念地苦笑,“你在梦里晒太阳,和在现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赛伦斯两手环在胸前,他拧眉沉默着,试图理解这些语句。 看着他,欣慰笑意不曾离开莱维的脸颊。 几句柔声细语劝服了刁恶灰狼,围观者们面上不显,却互换赞许眼神,传达对莱维的满意。可他们殊不知,这位聪慧乖绵羊正在开小差。 声音飘荡拱顶空间,引起他重回昨日的错觉。 曾经在这,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拉法叶长老的指示。 失去天赋或许就是惩罚,而他至今不确定那场奇迹是否出自于他。 凭心而论,是对是错他依然答不上来。但每每追忆,那团复杂情绪总萦绕心间,如阴影挥之不去。 恍若血液沸腾,能使人昏厥的颤栗。像对工整忠贞的画家偶然打翻涂料,忽得一场奇遇。 颜色散做点状飞溅,拼成一副意料之外的画卷。 “魅惑。” “迷人。” “圣者也会着魔。” 三段式评语,源自择明之口,点评对象是他面前的彩窗。 由于学生不慎打破边角,裂纹在方正框内肆|虐,如植物根系割裂神像。 费思·李恩跟在左侧,与他相距不到一米。 如此靠近却不交谈,难免显得怠慢,所以男人立马应声。 “若这是您继承师者的眼光,那在下只能说——我真为您的糟糕偏好感到遗憾。” 受到挖苦择明笑而不语,继续沿长廊前行。 卢恩学园,或说拉法叶庄园不缺亮光,随处可见银白光阵。年轻学生被遣散,资深法师被召集,偌大学园一下沦为光明空城,独剩他们游荡。 “说到圣者,您心中可有符合的人选。”费思面带招牌笑容。 上次夜访不欢而散后,他也守约做到假装忘记,像此刻与择明,即他看到的‘未来毁灭者’悠闲攀谈。 “这不好回答呢。”择明若有所思,放慢步子道,“得看阁下是如何定义‘圣者’了。我读的书不多,尚且还知先贤虽对‘圣者’已有释义,然时代变迁各人眼光有别,心中的敬仰亦各有去处。您说呢?” 球抛出手被轻飘飘拍回,费思无可奈何,再露落败的失意。 他迫于现实,只得承认想从青年口中套话是天方夜谭。 怎么那臭屁蛋就能捡到这种徒弟? 心怀质疑和些许不甘的羡慕,男人撕开彬彬有礼的面孔,转身倒着走,右手揣进衣兜,好一名街边的放浪痞子。 真不愧为阿尔菲的血亲,诠释本性难移的狂妄。 “曾经,我以家族祖先为圣。认为继承他们名字,接替他们地位,就是世间至高无上的荣耀。”他的嗓音变得忽高忽低,像时刻要放声大笑。 “听说那家伙马上要被选中后,我羡慕得想扒掉他皮,然后冒充他。” 因这别出心裁的凶残比喻,择明嘴角翘了翘。 “可想而知,当机会落到您头上时,您一定欣喜若狂。” “我三天没合眼。”男人耸了耸肩。 因为李恩家的特殊性,历代继任人必须在袭承名字后才能使用研究成果,即探视未来,追溯过去的能力。 在他之前的臭屁蛋,家中百年难遇的天才,还在母亲肚子里就擅长自作主张,着急忙慌提前出世差点夭折。 所以当‘触犯禁忌’一事发生后,他全然不意外。 “我只是好奇,他当时看到了什么。”说到这,费思戳了戳自己脑门。 “多亏语言的奥妙之处,相同的文字,会因个人和理解方式不同产生偏差,他过目不忘,适合‘找东西’,所以最先抵达过去端点。本来就阴晴不定的,结果他去一趟,回来就更不正常了。” “哈,虽然我跟他是五十步笑百步。” 听对方自嘲,择明不禁打断道。 “阿卡夏能安稳至今,多亏有您。” 为什么使徒接到指令再行动,总能赶到岌岌可危的城镇,及时救下幸存者。 为什么多数自然天灾和城外袭击在阿卡夏有如受神庇佑,不曾出现严重死伤。 真正在起作用的,从不是人们日夜祈求的远古神灵,反复吟咏的神奇咒言。 “哪有我的份,我不过是费思·李恩,一个忠贞不渝的追随者。” 途径转角,视野有片刻昏暗,男人的狐狸眼淡淡一瞟,拂过身边青年的侧脸。 凸起的肉色疤痕,像笑时的唇边阴影,长久凝望不再觉得狰狞,相反,萌生一种吊诡的安然气韵。 费思·李恩蓦然收回视线,眼中犹豫起伏。拐过弯处,他还是那笑容和气的模样。 “你同意带你兄弟来,是想他成为下一个‘莱维阁下’吗。” 虽说只接触几次,但他清楚,这对双胞胎里绝对是伍德主导。包括莱维的引荐,也有人偶师推波助澜。 “咦?您难道认为,赛伦斯能成为和莱维阁下那样的圣者吗?” 猝不及防扯回最初正题,在费思看来,择明的吃惊比赛伦斯的哂笑恶劣百倍。但此刻,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原来你是这么看他的?真让我意外。” 提及莱维,费思夹杂挖苦地同情,不加掩饰地评价。 “品德高尚,智慧知性共存,另外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绝对力量,只要他想,全世界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可遗憾他已是被打磨抛光好的小小神像,能且只能被供奉在祭台上。唔……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最称职合格的圣人,宽容又有恩慈。” 费思·李恩笑得笃定且阴阳怪气。 “就算谁跟他有血海深仇,他也会永远保持那副尊容。噢,我们到了。” 二人抵达长廊尽头的休息处,这曾是间教室,摆满长椅木桌。 “鉴于您和恩师对袭承名同样的厌恶,今后你我私下共处,我不会再用那称呼。” 择明抢先推门,侧邀请俨然一位老道招待,八面玲珑。 “所以,您请。我亲爱的朋友。” 说辞特意揣度,逐字轻叩心扉,男人别开脸摸摸鼻尖,大步跨进门,掩饰受宠若惊的无措。 屋内同样设有彩窗,它与刚才那扇相似,差别在于它是完好无损的,拥有完整的玻璃绘图。红日悬挂碧空,阳光普照绿地,一片欣欣向荣之色。 边瞻仰着红日前进,择明边于心中发言。 【我赞同先生他的说法。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有待改正】 【你说是哪点呢,Z】 有在圣所的经验,系统很上道地接茬。 【Z:还请您告诉我,主人】 青年端坐首排首位,习惯轻拍身边,像在邀谁共坐。他朝窗抬眼,声若呓语道。 “仅是我一家之言。” “我没见过神,也不知它心中所想。但它绝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才同时创造了人,创造人们中的疯子和圣人。” 恰逢费思点完蜡烛来到一旁,见择明拿出巴掌大的小布偶,他心情微妙。可他没拒绝邀请,观赏人偶师表演短篇喜剧。 “这是改良版。”开演前择明特地强调。 关在两道高墙里的两名疯子,情如手足不分彼此,同样怀揣对外界的向往,坚持找寻出路。 原本日复一日爬树勘察,正常谋划,但渴求招致癫狂,令一人沦陷梦中,不断飞跃又跌落。 经他得知缺口捷径,另一人本能独自逃出生天。 到底是遗忘症作祟,还是抛弃挚友的煎熬纠缠不休?不管怎样,都终于引人发疯,错失机会。 听到‘没拔塞子放水’那句,费思虽莫名其妙,但嘴角诚实翘起。 他在新的结尾发愣,表情空白。 “他们躺在病床上互相指责,面红耳赤,反目成仇。却不知关住他们的人,每一次抬回他们都在嘲笑。” “‘多么可笑愚蠢!’人们弯腰捧腹,沾沾自喜道。” “这两个疯子竟然一直没想到,出去的大门自始至终就没上锁。” 表演结束,择明不再尖嗓门,微笑看着他的观众如何垂头捂眼,笑声渐响,灌满整座空屋。 无尽黑夜里,有人在闲聊消磨时光,有人则装模作样,存心耽误。 作为后者,赛伦斯板着脸在大殿踱来踱去,似是为抉择摇摆不定,实则发呆懒得搭理。属实摸透无赖精髓,厚脸皮,假正经。 就这一点来说,他悟性绝不差。 此刻,水幕呈现的战况已至白热化,负伤倒下的使徒,突破防线的魔怪,两者越来越多,地面交错黑红两色的血液,预兆即将来临的危机。 如果门外使徒倒下,城内又将迎来无止尽的恶战。 迟迟等不到赛伦斯开金口,大长老步下台阶,在僻静处询问亲侄。 “莱维,你可曾亲眼见过他对本源语的掌控?是真的吗?” 答复是点头,老者又问。 “你和他如何相识的,再详细与我说说。” 推荐信篇幅有限,早上的口述又太匆忙,莱维这会儿才补全和赛伦斯的相遇经过,却隐去同择明之间的种种,心存愧疚。 “对不起,长老伯伯。我……我大概劝不了赛伦斯。”他心虚垂眸,逃避对视,“我看得出来,他还不愿意帮我们。” “怎么会?你表现得很好。” 是夸赞,还是真心认为自己劝导成功,这暂不在莱维思考范围,他轻轻叹息。 “因为现在赛伦斯只听伍德的话。伍德抚养他长大,找人治疗他的病,是他的老师亦是父亲。而我充其量是赛伦斯的朋友。” 敬佩的话落进红袍长者耳中,炼成一句关键。 而他握紧金叶权杖,沉声道。 “那么,我们把那位伍德请回来吧。” 这次大门再开,轮到择明成为瞩目焦点,其中有道目光如针如剑,冷冷的刺人脊背。 【看起来是莱维阁下与我真情流露,招人嫉妒了,我该不会被报复吧?】 若视线的主人知道他在和系统谈笑风生,恐怕要把他脑门看出一个洞。 走近无需多言,择明与莱维相视一笑,站定摊开手。 刚才老谋深算的赛伦斯像头狂狺猛犬,扑向他咋咋呼呼。 “哥你终于来了,走,咱们回去。”赛伦斯将人生拉硬拽,只差没举起来跑。他不忘自证道。 “我有好好听他们讲完废话,没打断没插嘴没让他们脑袋爆炸,而且我想说的也告诉他们了。” 言下之意,他按约定完成任务,该讨赏赐了。 择明拍拍腰上的手,仅用一个眼神在所有人面前奇迹般镇住狂犬。 “唉——不是吧,哥。” 以为最爱的兄长也要和可恶的白头翁同阵营,赛伦斯委屈哀嚎,仿佛下一步就是打滚耍横。 “因为事关阿卡夏全城三万余人性命,赛伦斯先生。” 拉法叶长老迈出步子。 “那场悲剧以来,阿卡夏在绝望上一点点重建,我们比任何人都了解死亡的痛苦和恐怖,对逝者如此,对生者更甚。” “我们能像崇敬的使徒战斗,也都曾发过誓,愿为人们的希望牺牲自我。但有捷径能快速地化险为夷,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为找到它,我万死不辞。” “今天,为了阿卡夏数万生灵,我恳请您出手相助。哪怕您想要我的项上人头,我也愿意摘下来。” 不畏赛伦斯的愠色,铿锵之言发自肺腑,老者鞠躬时权杖碰地,像在敲击听者心房。 道不清是触动还是不妙预兆,莱维呼吸加快,双肩随之上下微动。 最后如他预料,这番真情发言非但没说动赛伦斯,反而让乌发青年眯起眼,声音平静。 “别试图跟我来这套,对我没用。” 相处以来,莱维清楚赛伦斯越是风平浪静,内里情绪越汹涌翻腾。 当下,那双琥珀眼瞳犹如燃起烈火,对着他焮天铄地狂舞。 为什么要对我生气? 这怒火和平时的完全不同。 一句疑惑一句肯定,盘旋他脑海,直至对方细白的手指瞄准他。 “你们以为,谁都像他那么好骗吗?” 为什么如此愤怒? 凝望那抹银色,赛伦斯指出的手攥成拳咔咔作响。 初见以来,日渐加剧,沉积心底深处的憎恶,是对莱维·拉法叶这人没错。 但起因不在于兄长被分去的关怀,他能力失效的烦懑。 莱维·拉法叶,越是无私博爱,他越觉得对方跟疯了一样不可理喻。 疯子! 赛伦斯咬牙切齿,有篇宣言不吐不快。 “现在都给我听好了,我才不会为你们任何人傻乎乎的捐掉自己,还不求好处。何况你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能多救一个少一个,我也无所谓,我巴不得这世界消失,只要我——” “不行!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近乎一样的升调且响亮,但那声短句急促破音,怪得像号手用力过猛吹坏簧片,震动周围端庄人士。 也难怪包括侍卫在内的人都为之咋舌,因为发怒者是在场最不可能的人。 光风霁月,有如神子在世的莱维·拉法叶。 他可是连踩到蚂蚁都要柔声致歉,对最侮辱的中伤也宽恕一笑而过。 “你那样想……是不对的……绝对,绝对不能消失。” 才吼过喉部充血,声线比以往低沉,断断续续的音节代表心中仿徨。这一刻,面红耳赤的莱维选择闭眼逃避。 他搞砸了一切,该怎么办? 莫名的窒息感堪比空中下坠,挣扎着永远抓不住寄托之物。 “赛伦斯。” “鉴于你今天的表现,有些话我只说一次。” 沉默至今,择明突然发话,赛伦斯当即立正两手贴身侧,这效应在其余人中传播,纷纷竖起耳朵。但他们和赛伦斯不同,他们是抱着择明会说服弟弟的希望倾听。 他们听到人偶师有如闷着笑,口吻和他们同样充满期待。 “我不会左右你的抉择。” “而无论你选了什么,我都支持你。” 一语如惊雷,众人神色各异,但都源于心中的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 莱维倏然睁眼,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分明是对另一人说话,却字句向着他。 仿佛伸出手握住他,他终于得救。 眼前发昏的莱维·拉法叶最后的确摔倒了,他一头栽向冰凉地面,昏迷前仍听见艾瑞克焦急呼唤,听见四周哗然和水幕传出的激烈交战声。 可他像个冷酷美食家,挑挑拣拣,仅保留他想要的声音。 风拂耳畔,琴音袅袅,列车的鸣笛声响彻天际,他在为自己的快乐欢笑,为有人搀住他飞跃紫色流云而喜不自胜。 当他嘴角噙笑再次醒来,入眼是烛光下吉恩惨白不安的脸。 “莱维大人,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或者——” “现在是什么时候,吉恩。” 出言打断,掀被坐起,莱维的行为快与散乱银发接近,令吉恩语塞片刻。 “已经是夜里了。”侍从回答着拉开窗帘。 屋外沉沉黑夜依旧,月亮于云层空隙若隐若现,穹宇一片斑驳。风忽然吹得莱维头疼欲裂,说不出话,可他翻身下地仍想着出门。 见他如此固执,吉恩无奈拦住他,抢先解释。 “那两位已经在庄园住下了,公会和学院内协会特邀他们。” 也就是说,异象其实还没停止。 莱维捂头坐回床沿,强忍不适从吉恩口中了解大致情况。 真正的夜晚降临后,魔怪大军毫无征兆退去,逗留在千米开外的森林,这让艰难作战的使徒们有了喘息时间,退回城内修养整顿。但只是暂时的。 “我刚才去拜访过他们,伍德先生托我向您带话,说他一直会和赛伦斯一起,请您千万别担心。”为安抚莱维情绪,吉恩又补充道。“不过,在外有结界防御,他们又有艾瑞克阁下亲自保护,压根没您担心的道理。” 莱维苦笑张了张嘴,最终败给严重耳鸣,被强行扶上床。 “你不懂,吉恩。我应该到那去的。”他喃喃着,引起对方更深的无奈。 思前想后,吉恩按捺不住一叹。 “莱维大人,有句话就算你不爱听,我还是想说。您对那两人,对伍德先生的关照太过头了。无论他们是否真心与您交好,都对您的影响弊大于利。特别是那赛伦斯,他很危险。” 直面他或许还有生机,要是过多接触他哥哥伍德,难说某天踩中他雷区,死得不明不白。 “他们那种情况,会有超过一般兄弟的亲密情感并不奇怪。”吉恩啧啧鄙夷,“反正我是想象不到,离开伍德,那赛伦斯能怎么娶妻生子,正常生活。” 闻言莱维笑出声。 实不相瞒,他也想不出来。 “是吗?我没有兄弟姐妹,不太懂哪种程度是正常。但是,即便是这种……” 应和声愈发微弱,他后来的声音全含嘴里,只有自己听清。 即便是这种密不可分,相依相伴,也让人羡慕。 让他羡慕。 能一直注视着,能在那具身体里随时随地触碰到,像活在虚实交接点,背靠现实,深深望向彼方。 那边是诞生于现实种种的梦境,是一直压抑着的,乃至被否决最深的真实。 阖眼后身体困乏,头脑异常清晰,这提供良好的思考条件,让莱维复盘当时自己对赛伦斯动怒的原因。 想到那名桀骜青年,对方形象便跃入脑海,细致到睫毛和眉尾。 他熟知的双胞胎脸基本一样,除了区分神态,还有处额外标记——伍德嘴唇旁的疤痕。 而深知自己绝不会认错,惊诧才骤然爆发。 莱维紧盯眼前捧书翻阅的人,思绪一僵。 桌椅床凳,门窗房梁,借火光打探完四面八方,他确认这是间卧室。 是幻觉?做梦? 还是…… 还是他疯了? 疑问多到能炸开脑壳,疼痛促使他扬手,又因力道失控重重拍上前额。 这一巴掌不仅拍懵了他,还让面前的人影抬起头。 “困了吗?我刚才看你都要趴桌上了哦。” 冲击接二连三,莱维发愣到底,眼里只有对方靠来时的笑脸,轻刮他鼻尖的宠溺,一如熬到粘稠发亮的糖浆,甜味浓郁,化不开,散不尽。 “恐怕我们要住下一段时间,这样吃饭问题是解决了,我就担心你恋床,而且夜读故事都没带来。” 伍德站起与他错开身,应该是绕到他背后,把许久没人躺的床拍软,被褥拍松。 “你要是不介意,我就边念边用手影戏代替吧,可惜这儿灯暗,唉,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原来对方私下和赛伦斯说话,是这样的。 困惑也新奇,他不知怎的转过头,正好与端坐床沿的人四目相对。 “怎么样,我现在陪你念故事睡觉吧。选哪个好呢,嗯……” “《找寻名字的永恒国王》,这个吗?” 转头保持一动不动,是因为心存‘我在做梦’的猜想,但他的踌躇在对方微微偏头,朝他一笑后彻底画上句号。 “可以么,赛伦斯。” 他迫使这幅躯体起立,用发麻的双腿走到床旁。 侧身躺下的动作小心翼翼,然而脑袋枕住双腿的触感又给他带来莫大勇气。 他开口仿照某人的语气,如出一辙。 “那就这个吧,哥。你念完也得陪我一起睡。” “好的好的,我哪次不是陪你睡觉。” “还要一起做梦呢。” “遵命,船长大人。” “快点,大副……” 说着不符自己年龄的稚气玩笑,心脏怦怦直跳,也不厌其烦的进行央求。 拜托了,千万要是梦。 拜托了,千万别是梦。 112 堕梦的声音是shh!-28 璀璨鎏金…… 太阳消失的第五天, 世界如同钟表失去指针,无止尽的夜晚是永不升起的幕布,混淆地面生物的一切感官。 在阿卡夏, 家禽宠物日夜不休地狂躁,到处冲撞,要么像患上急性瘟病, 气息奄奄。 动物失控植物枯萎,那股苦涩而沉闷的衰败气味, 漫遍街巷, 挥之不去。 有存粮, 有接济, 居民暂时不受生活困扰,但另一种直观且明显的讯号仍不断攻击内心防线。 城外频频响起的怪号和轰鸣, 城内愈发严格的巡逻与筛查, 这些是继永夜后又一个打乱秩序的捣蛋鬼。 人们只能无所事事守在家中, 焦急等待下一次恐怖的毁坏。 又或者,是恩赐的奇迹。反正两者有着难以言说的共同点。 超脱掌控的, 未知陌生的,存在万般可能。 “这样, 才算符合根源对立吗?” 年轻男子发出质疑,他一身纯白睡衣, 模样与课堂听讲相反, 像头休憩的老猫趴在大床一侧。 “上下正反,白天夜晚, 死亡与诞生。单看双方,两者没有能被划为彼此所属的特点,完全的矛盾, 是这样吗?” 未等‘老师’讲解,他从床上直起身,双脚触地,活跃思绪沉入纷繁流域。 “但这不符合‘来自同源’的意义。是成型之初就完全割裂吗,被赋予不同的存在,互相独立?” 长句囊括多组拗口词汇,连成后晦涩度翻倍,他因此纠结过深,以至另一道声音响起时猛缩脖颈。 “我说过好几遍了吧,脚不能直接踩地,会着凉的。” “啊、对不起——” 道歉刚到嘴边,人影也定在身前。 屈膝蹲地,为他穿好山羊皮的软鞋,取来绒毯盖住他的双腿,同时谆谆劝告。 “现在一天比一天冷,柴火总会有用完的时候。我们毕竟是客,不好挥霍,浪费资源。” 安顿好所有,人影于烛光下扬起脸,对他唤道。 “知道吗,赛伦斯。” 若是真正的赛伦斯,一定会心不甘情不愿点头,顺便大放阙词,叫嚣既然留他们做客,就必须拿出最好招待他们。 可当下,某号人物正扮演他与哥哥伍德共处。 “昨天那臭狐狸说我们可以随便用啊,这点程度,拉法叶家还不至于亏待我们吧,是他们硬要留我们住下来。” 口吻介于像与不像之间门,倨傲神色稍逊几分,但他话有底气,言之有理,噘嘴摆臭脸模仿得出神入化。 所以他回答,对方含笑点头,赞同地去壁炉添柴。 太阳消失第五天,亦是莱维·拉法叶潜入赛伦斯生活的五日,更准确的说是第五个夜晚。 莱维嘴角噙笑,目光紧随晃动的人影。 我真是个卑劣窃贼,罪孽深重。 不知第几十次这样自我谴责,莱维偷偷叹息,目光扫荡各处。 自接应那日一别,他再也没与这对双胞胎见过面。 形势危急,学院与家族给出的理由他明白,包括他在内,诸多学生术士都被禁止独自出门。可与一直亲密相处的人突然分开,那种空虚不亚于遭受病痛,令他辗转反侧。 曾经就是卧床不起的病秧子,他无法忍受那种滋味哪怕几秒。所以,一次的误打误撞成就他每晚准时准点的拜访。 午夜发生的幽会,珍贵逍遥的时光,就如同那无人知晓的过往秘密。 愧疚渐成无奈,莱维惊叹于自己的顽固,忽然被打断。 “那么,话题重回刚才。赛伦斯,你的理解其实没错,只是还差‘一点’。我给你提示喽。” 不敌求知欲怂恿,莱维继续以赛伦斯的身份追问。 “到底是什么啊,哥你别卖关子直说吧,等会儿我困了就拖到明天了。”他双手合握,如实请求。 通过梦境离开自身,这招他驾驭得愈发娴熟。虽然他可不受限制去到别处,但他严守规矩,仅定位赛伦斯身躯。 借用必须在赛伦斯犯困或熟睡的时候,而他并非能一直逗留。 到一定程度,困意会将他召回自己手脚冰冷的身体里。 “这么着急?最近你格外好学啊,赛伦斯。平时这时间门,你呼噜声比打雷还响。” 说者或许无意,莱维却心中一凛。 “谁让你说不能乱走,也不能直接回家。不然我早就——咳!”他装模作样捂嘴,又拍拍胸脯道,“好险!我差点要说出来了,等会儿你又批我不懂事。拜托了哥,我已经是大人了!” “是嘛?我好像没听说过,哪个成年人还要别人帮他洗脸换衣服,甚至喂饭的。” 伍德没察觉异样,拿他打趣,扬手添了最后一把柴。 “那我就当成睡前的夜谈故事说给你听。你鞋子脱掉,躺过去些。” 火焰朱红,满屋盛着余辉暖色,莱维怔神别过脸。 他由衷感激火光,掩盖了他泛红的耳朵。 飞速挪开位置,拍打枕头催促,他渐渐分不出这是由衷期待还是演出来的急切。 他这窃贼偷瞄着,视线所及是像笑的嘴边疤痕。 疤痕主人浑然不知他的忐忑与歉疚,笑吟吟躺下,理所当然挨着他。 “你说的矛盾和分割,是静止孤立下的相对。没考虑到最深处,即在源头处的消长依托。” “那是流动的。随时变换,不可观测。” 说话者捻起他脸颊旁的黑发,一一捋顺,抚平,搭在他颈窝。既能暖脖子,睡着翻身也不会压到。 同是长发人,莱维每一次都为对方服务的周到惊叹。 那声音依偎耳畔,呢喃软语却能让人听清。 “比方说,活着的和死亡的蝴蝶,你能很简单区分出来。可在它们中间门,那个达成交替的临界点,你要如何找出他,形容他?” “再有,我们都知道白日黑夜轮换要通过黎明,但那是人为确立的阶段,实际是种虚构状态,漫长也可观测到。真正的那一瞬间门,又在哪?” 说到身体原主会打哈欠的部分,莱维蜷缩被窝,两眼炯炯有神。 迄今为止,他学过无数与本源语言相关的知识,加起来快有三座藏书室之多。它们或是像兰伯特家的咒言,自成新的分支,或是停滞未解谜团,需要长年累月剖析掌握。 没有哪种像伍德所言,含有睡前故事的精简趣味。 仿佛距真相仅一纸之隔,触手可及。 “这么……神秘吗?”他不禁插话道,“可若是不可观测的,要怎么理解和记录它。” “神秘才是它存在的目的,若真被人知晓,就等同于丧失了意义。所以对某些东西,不观测是最易接近,最好的感知途径。离得太近,会毁了他们的。” 莱维在心底补充一项‘新奇’。 人人为探寻本源语言而前仆后继的当世,还不曾有谁告诉他,那是不需要的。 “你是怎么感受到世界的?” “眼睛,鼻子,耳朵……这些器官,接收后会再处理信息,避免不了失真。” 伍德眼眸含笑,随着话语指腹逐一点过他五官,力道轻如逗弄的羽毛,留遍酥麻痒意。 指尖下移,最终停在他睡衣衣襟,心口左侧。 这数秒钟里,胸腔内的跃动如同晨间门鸟雀,在欢喜振翅,啾啾啼鸣。 “你会相信来年春天,鲜花会再次绽放,就像相信日落之后太阳依然会从地面升起。能领会这种紧密的对立关系,是因为人自身由无数同种矛盾拼合,且一生也在创造它。” 右手猝不及防被握住,莱维因掌心出汗而羞赧,试图合拢五指。 也是在这时,困意抵达巅峰。 “记住了,那关系不是两条必须并行分割的单行轨道。是在一点交汇,彼此镶嵌的半圆,互斥着,却又在相融转换的,迷人之物……” 感到眼皮沉重,莱维竭尽全力才听完最后一字。 下落,淹没,窒息着挣扎,撑过坠海般的过程后,他在自己卧房醒来。 油灯膏芯静静燃烧,橘光半明半昧,他果然保持睡前的样子——趴伏桌面,正对八音盒。这份回礼圆满完工,他却一直没机会送出。 金蝶泛光,看得人神思恍惚,莱维猛然拽过纸笔作画。 因为大脑已开始遗忘,他下笔仓促,线条歪歪扭扭,最终图案怎么看怎么不像梦里伍德在他手心画的。 “该死……” “我居然又忘记了!” 银发青年丢下笔,怄气似地原地转圈。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说重了语气,吹灭灯直挺挺倒向床。 薄被冰冷,更无另一人的体温依靠,莱维闭着眼将被子卷出人形,打算拥着入睡。 他心底其实有些遗憾,没在那边等来印在额前的亲吻。 轻柔的,寄予美好幸福的亲吻。 如同飓风中心最宁静的地段,将所有激烈纷争用爱抚熄灭。 忆起梦里交谈的种种,他的思虑又抵抗起困倦。 他在想,既然那种矛盾可以转化,是不是意味着那中心静默的爱抚,也能是搅动旋风,使其狂乱的本因。 “正解。” 声音出现得突兀,莱维眉头一皱最终沉沉睡去。 他差的是数秒时间门。 只要此刻睁眼,他就能看见单手撑在床头,俯身对他微笑的人影。 如约送上一枚晚安吻,择明直起腰环顾。 和赛伦斯不同,莱维的习惯历来以整洁著称,这些天被迫关门里,房间门大体上干净。可越堆越高的稿纸,零散乱放的废图,渐渐带乱这份井然有序。 【Z:请您注意些,主人。莱维·拉法叶已经能听到您的声音,再过不久可能将恢复至‘看见’的程度】 “别担心,Z。我们应该要高兴,为了莱维阁下,也为赛伦斯。” 择明朝床上的人鞠躬,继续行走里界。 转身,迈出一步,脚踩实的瞬间门抵达城外,那处惨不忍睹的战壕。 五天来,城中所有使徒全力应战,有了法师术士加持,阿卡夏得以防住一波又一波疯狂魔怪。 可受操控的残骸已斩杀差不多,剩下的本体才是棘手凶险的难题。 战壕最前端,一柄重剑如山矗立,切斯特·福恩依剑眺望月下远景。 那张憔悴的脸上,唯有两颗眼珠像火团燃烧,明亮似太阳。 “辛苦了长官,您是要我跪求您交班吗?” 人下意识绷紧肌肉,确定是战友后立即松开,切斯特转头笑脸相迎。 “不必了,‘马屁精副手’亚连,比起关心我,你还是回去守着兄弟们,包括那一批哭哭啼啼的小少爷。” 说是支援,但没几个人真正参与。总是在观望,总是强调着自己的重要性,最后才不痛不痒插上一手。 闻言亚连摘去头盔大笑,栗发粘着汗与些许血渍,活像糊烂的面团,湿答答紧贴脑门。 自己也是这副德行,切斯特嫌弃丢出一条手绢。 “擦擦吧,我快被你的脸笑死了。” “别那么小心眼,你可是要当主将的人。唉——这种时候,真想喝一杯布特老板的自酿酒,然后倒地睡到第二天。” 战斗中最忌讳软弱懈怠,不过切斯特不像洛伦佐一味严禁,他只反问道。 “那回去后我请你?喝个够?” “别!快别这么说!通常这样约好了,你我之中马上就得英勇就义一个了。” 是随口玩笑,也是多日积攒的担忧,现状迫使两人故作轻松地笑,继而双双沉默。 许久后,亚连开启新一轮对话。 “还是没找出它们袭击的意图啊。” “嗯。” “学院那帮人也还没找出太阳消失的原因。” “是啊。” “但我有得到消息,他们那天从南区圣所带走两个平民,其中一个,貌似就是那人偶师。” 有一搭没一搭聊到这,切斯特正式来了精神,缓慢点头。 “我知道。另一个是赛伦斯。” 神子莱维与那兄弟俩相亲,赛伦斯像曾经的莱维,拥有本源语的天赋,而他又分秒不离伍德。卢恩学院在这节骨眼带走两人的用意,不言而喻。 凭他对赛伦斯的了解,要那大麻烦帮忙一定没戏。 伍德从不强迫对方,那普天之下再无人能说动。 心事重重通过皱眉展现,亚连打量着死党,先是警惕左右看,随后凑近道。 “切斯特,我从他们那打探到一种说法。院内高阶法师认定,是那人偶师诱导的本源语者,让他故意与大长老做对。” 切斯特侧过身,眉头拧成结,满脸写着‘那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跟他们感情好,但别说其他人,连我也觉得奇怪啊。那十二年里,他们跑去哪?那时候赛伦斯还没有能力吧。” 同伴的质疑令切斯特一时哑然。 成为使徒见识更广,他已知晓前老师阿尔菲是何方神圣。 那老头可是被学院下达追杀令的,任何与之有瓜葛的人或物,皆在抹除清单上。 洛伦佐与他替俩兄弟极力隐瞒,怕的就是这。 “可能……当时他们被某个神灵救走也说不准。”切斯特干巴巴辩解,一拍亚连后背,指向前方,“别闲聊了,好好盯梢。还有手帕还我。” “我擦过你还要?”亚连难以置信,拎着一角道,“你什么时候变抠门了?” 手帕散发清香,是专程用香料熏烤附着上的。成天只知战斗训练的使徒,哪会捣鼓这种事。 发觉挖处了猛料,好事青年怪笑着顿时揶揄起来。 “噢——看来,这不是你的啊。有人送你的对吧。” “你还我就是。” “不成,你得先告诉我是哪家小姐送你的。我就知道,你一直不愿舍弃本名,肯定是有成家心思!” “所以说没有小姐,快还我!” “不是小姐?!难不成是寡妇?是小伙子是老头——噗呃、你撞我下巴干什么……” 年轻气盛的两人在战壕来回争抢,脱离狂风肆虐,灰暗荒凉的驻地,暂得喘息。 遥远山岗上,择明面带浅笑,立于成百上千魔神之前。 因为他终归是人,即便身处里界,这群虎视眈眈嗜血如狂的怪物仍视他为食物,为蝼蚁,碍于赛伦斯的气息,不敢贸然对他下手。 大概除了他养了十二年的小蛇,这里每一只蠕动的黑影都想把他生吞活剥。 荒芜沙丘各处,魔神们忌惮于择明,暂停袭击远远徘徊。 身旁一阵窸窣响动,蟒蛇爬到他脚边探头探脑道。 “阁下,您不用每晚都来监督我们。” “你误会了,我哪有监督各位的资格,我是担心大家日子单调,过得太无趣。” 择明的回答让蟒蛇谄媚变味,张嘴无言以对。 他们哪会无趣? 能为那位大人讨伐,杀尽阿卡夏的人类,夺取莱维·拉法叶首级,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欢呼。 可惜他这位主人每晚都来,说是散心透气,实则有意阻拦入侵。 真搞不懂。 蛇嘶嘶吐信,强忍焦躁与冲动。似是有所共鸣,后方接连涌出异响。 像风呼号,像浪狂卷,穿插野兽呼叱,毛骨悚然。 人类与魔神交战,双方皆有伤亡,然而人们却不知道,每一个魔神死亡,都会有新的魔神在极短时间门内诞生,且生来就有对莱维的杀意,和对‘安格’的臣服。 那些交织的呼啸,全是古时分支的语系,非常人所能理解。 倾听鬼哭狼嚎犹如欣赏乐曲,食指晃动打拍又指挥,择明蓦地一瞥,锁定方向。 【听啊,Z】 【我们好像……找到老朋友了】 未等系统答复,他动身前进。 月色下,沙地布满蜿蜒痕迹,形状接近车辙,但仔细辨别更符合树藤拖行。 蟒蛇不明所以跟来,仰望数秒,它瞬间门盘成一团瑟瑟发抖。 与所有同僚一样,它看不透这位人类主人。 可觉醒自蛇身,它某种动物直觉向来可靠。 此时此刻,直觉正警告它,它的主人在高兴。 那不是温暖明媚的那种欢悦,而是像夜里弥漫的雾气,一缕缕汇聚,冷得离奇。 “我有一个解闷的好主意。” 他主人低声道。 “明天,专门攻击名为‘切斯特·福恩’的人类。可千万别认错哦,不是小鸟,兔子或狐狸……” 如白雾转瞬即逝的声音,却在起床后盘旋脑海,搅得人心烦意乱,又一次腰酸背痛醒来,赛伦斯的火气即将爆发。 偏偏这会儿费思·李恩撞枪口上,提着灯拜访。 “臭狐狸,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男子扑通跪地,尚未作出反应就翻出几米。 若没择明在门口挡着,他起码要一路滚出屋外,沿十人看守的小径滚得满身泥。 在择明的搀扶下晕乎乎站起,费思诧异但不恐惧,目光紧随使他出糗的青年,看人家活动肩颈,小声咒骂,行为举止完全跟普通人无异。 “不可思议。原来您真的是这么使用的。” 惊叹引起赛伦斯的厌烦,他又恶狠狠一瞪,成功被择明按住脑袋,不再造次。 “抱歉,费思先生,我弟弟他睡不好心情就差,冲撞到您了。” 择明鞠躬致歉,赛伦斯顺势埋进他怀里,高声控诉。 “这床真不好睡。我连续好几天落枕了,跟整晚打架一样僵!” 话里话外透着要回去,但他的牢骚持续到丰盛早餐上桌,他大吃特吃为止。 三人围坐方桌,费思俨然成了‘新神子’的崇拜者,对赛伦斯目不转睛,填菜倒水毕恭毕敬。 其实不止他,这座庄园,这间门豪华招待室,每一个进出的人都对赛伦斯持有最高敬畏,保护他又生怕触怒他。 暗暗回味保护一词,男人心中禁不住的冷笑。 他服从安排招待这对兄弟,怎么会分不清‘招待’和‘软禁监视’? 捧茶沉默至今,择明忽然一笑。 “费思先生,您似乎有话想和我说。” 从始至终没给过青年眼神,然那余光偷瞟,频频攥拳的小动作却让他暴|露而不自知。 监视者费思干笑道:“其实我今天来,是为转告大长老的口谕。他希望请两位跟他一同去城墙视察战况。” “为什么?没意思,他自己去。”赛伦斯立即反对。 见他满嘴沾着食物碎屑,手背一抹全是油,择明哭笑不得,替人擦拭的同时捂住这张毒辣的嘴。 “这么突然,是有什么缘由?”他趁机又问。 “前线传回消息,使徒已清扫完魔怪的傀儡,但我们的一位黄阶知者,他探查出东南方向有股寒流正疾速靠近,预计午后抵达。” 对战况和百姓的水生火热不感兴趣,赛伦斯拂开择明的手,认真拒绝。 “那你们会想办法解决吧,与我无关。我要睡回笼觉。” 语毕推开餐具,他扭头直奔大床扑进毛毯翻滚,最后熟练地把自己卷成一条虫。 言出必行的效果,堪比他开口施令。 面对这道无情背影,费思进退两难,不得不看向择明。 “我先和赛伦斯谈谈,请您稍等。” 收到求助,择明一如往常动身。 可在离开座位前,男人抓住他的手,用力相握。 “如果两位肯答应邀约,我感激不尽。” “是我该做的。” 手一握一松,没有特别含义,费思·李恩感谢完,露出标准笑容目送择明离开。 宛如秘而不宣的乐趣,择明抹去掌心水渍,嘴角微弯。 他默默念着那行用水写出的,贴上他肌肤的暗语,轻松解读,重组意义。 那是来自一名预知者的精准警告。 一位朋友或许出于好意的提醒。 费思·李恩告诉他。 ‘明天晚上,你会被判罪处刑而死。这是我看到的最新未来’ 113 堕梦的声音是shh!-29 那天凋谢…… 判罪处刑。 这一词, 来自世界之塔的重刑犯择明并不陌生。 甚至如邻里故友般可亲可爱,使现在自由身的他分外怀念。 大抵受这份怀念影响,当他说服赛伦斯, 与之登上银白马车时, 他笑得格外温柔。像深夜舒展的月光花, 真把光辉揉成绸缎, 一瓣一拧地拥紧。 但旁人哪知他心中所想, 尤其是刚给警告的费思·李恩, 对他的愉快难以置信。 马车驶动前,费思又探进窗奉上两枚金胸针。三曲枝的图形, 是拉法叶家的家徽。 “请两位放在身上,它可保护你们不受污浊气息侵染。最好是握手里。” 捏着胸针,赛伦斯左瞧右看,不屑往回一丢。 “我不需要, 你们自己留着保小命吧。” 出发前被择明哄过, 相较往日他今天连鄙夷都算和蔼, 只顾埋头摆弄新玩具。 一群石头打磨雕刻成的小人, 也有张牙舞爪的多变魔怪。这是他向兄长索要来的奖励。 住在庄园,吃穿用全由拉法叶家负责, 仆人们对赛伦斯可谓是有求必应。唯独和娱乐,即信息的接触严格管制,他一心一意拴在择明身上倒没事, 奈何小屋度过的那段时光,他已习惯与莱维斗嘴挑刺,身边突然太安静,闲得发慌。 “你就摆在这,你在这, 还有你。等下锤爆他的脑袋……” 他嘀嘀咕咕,给所有士兵和怪物安排站位,专注得没发觉费思·李恩正皱眉抿嘴,为他的幼稚憋笑。 两枚胸针最后由择明收下,那狐狸笑的男人则深深望他一眼,再次叮嘱。 “外面其实比之前几天都危险,还请多加小心。” 流苏帘子垂落,马车提速开始行驶,但在即将离开庄园大门时,车有计划地平缓停稳。 一个人带着声声恭敬问候靠近,弯腰走了进来。 拉法叶长老仍是那身红袍,去掉金光闪闪的圣带法冠,朴素模样引得赛伦斯讥讽。 “哟,死老头,今天不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瞎人眼了?” 老者在对面坐下的动作一顿,盯着桀骜不训的青年。 “那不是妆扮,赛伦斯。是历史悠久的礼器,虽然目前没办法证明,但上面确实附着来自先哲的微弱气息,很珍贵的,也不能带到太远或生人太多的地方。” “噢——” 即便是择明解释,青年也只哼出声敷衍长音,索然无味。 倒是老者掀起衣袍入座,朝他微微一笑。 “您会知道拉法叶的这点家事,稍微让我有点吃惊。” “是莱维阁下告诉我的。阁下他友善慷慨,乐于分享和帮助,常常会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 他开口一顿猛夸,令老者眼中笑意加深。然而对方捋着胡须,隐约可辨唇角的弧度消失。 “那孩子像他父母,我也按他们生前的为人处世教导他。就是不知道他偶尔的冲动和顽固,到底是哪来的?”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是阁下他发生什么事了?” 纵使择明的惊讶无可挑剔,他在老者眼里仍有装傻嫌疑。 天灾来临前坚持不懈地引荐,天灾发生后持续不断地请求见面,若这些不够说明他的执拗,那今早试图走出房门,想说服与他们同行足以体现他的冥顽不灵。 目前为止,莱维有迹可循的冲动,皆因名为伍德的人偶师而起。 也许是把这点视为最大的影响因素,也许是看不惯活跃街巷的丑角端坐家族马车,拉法叶长老脸绷得紧紧的。 “没什么。那孩子起点比别人高,看到的景色也更广,和以前一样心系阿卡夏全民,为别人的苦难不幸着急,那次意外斩断与本源语的互通后,甘愿牺牲奉献自我的性子依然没变。” “是您与众位教得好,教他只走这一条路。” 木轮与马蹄声共奏,老者如疾驰中猛刹的马车,和气荡然无存,眼中冰冷。 “你的意思是……是我们逼着他了?” 语气凌厉,仿佛凝出尖刺实体,赛伦斯当即放下玩具,回以更凶狠的瞪视。 “喂,老不死。”他用力捏着拳,关节咔咔作响,“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跟我哥说话?” 牢记对择明的保证,他答应不会轻易用本源语折腾别人。 退而求其次,他做好亲自上阵,狠狠揍人的准备。 但望着气势汹汹,出言不逊的赛伦斯,老者出奇的平静。 不似莱维的宽容,择明的宠溺,是摆上明面的旁观,只有暗含的否认。至于否认之后是什么,得看他未来地选择。 他瞥向赛伦斯用玩具摆出的战局。 士兵小人与魔物对战,那些残暴怪物踩着人的脑袋,把匍匐逃亡的伤者屠杀殆尽。毫无疑问,它们带来一场绝望的覆灭之灾。 他又开口了。 “人各有志,但生来拥有的天赋便决定他要走什么正确之路。而人类又非未开化的野兽,面对天灾疫病,毁灭争斗,懂得如何团结生存,明白对于长远未来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福音。” “你现在受到我们保护,衣食无忧,有一个本源语者在身边,无所畏惧。可只要你走下这车,走出这城门,你能活多久?” 年过六旬,红袍老者两眼深邃明亮,他指向择明的手虽有皱纹,却还似壮年人一般肌肉结实。 见择明无动于衷,他不再给话语添加讽刺,道出挑战书般的质问。 “你能不害怕死亡吗?” “你会在压倒性的,绝对性的力量前做出更好延续的选择吗?” “你能舍弃掉少数的,没可能的,不适应人,救下更有希望和生存未来的人吗?” 像被这番慷慨陈词震住,择明微笑变浅,眼无波澜。 可就在赛伦斯也以为他是受触动而呆住深思时,他再度勾起嘴角。 双手相握十指交错,手肘搭腿身体前倾,这些动作理应让他处于低位,可他头轻微下斜,眼珠不曾移位,犹如拉满弓的弦,扣着两支毒箭。 寒光闪闪,几欲迸发,撕裂空间。 就着这股森然恶意,择明莞尔率先甩出两句。 “现在,我能明确了。” “我厌恶你。” 一语如惊雷,震得赛伦斯扭头呆愣,忘记刚才被老者无视的气愤。 他和兄长日夜相伴,他敢以自己的名义发誓,他绝没听对方说过如此无礼的话。 “别让我厌恶你,请让开。” 与太阳诀别的偌大城邦,寒冷附着进空气,沉甸甸地积满街巷房屋。在有结界镇守的学院,身负炎火的护身咒术,艾瑞克·兰伯特心中发寒,也不敢相信他前一秒听到的话。 “莱维?”他诧异道,“你刚刚说什么。” 在他面前,莱维·拉法叶阖眼再一吐气,缓了缓心情。 “艾瑞克,我把你当朋友,我不希望与你争吵,所以,请你让开。” 嘴上说着敬语,莱维已迈开焦急的步子,可剑士出身的男人快他一秒,侧身又将他挡住。 引起他们对峙的原因,是双胞胎与大长老同去城门的消息。 怪的是,此事为最高机密,仅少数学院精英与拉法叶族人知晓,一直遵守宵禁条例的莱维,是怎么知道的?还准确找对马车离开的大门。 就算知道了,为什么又这么激动地要跟去? “我不是不相信长老伯伯,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就这样去到最危险的地方。” 即便脑袋乱作一团麻,艾瑞克依旧戳穿了这站不住脚的理由。 “可你去的意义不大。那人偶师也在,能劝得住赛伦斯先生。再有,他们并不出城门,只是在城墙上观望,顺便和派出的支援队碰面。”他说着,脸色越显凝重,“莱维,你如实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一直——” “唉……” 摇曳的发丝,衣物的摩擦,声音虽弱,却放大扭头叹气者的烦躁。 银发青年心神不宁,这幅模样简直像吃错药,逼停艾瑞克的审问。 “因为我担心。” 踌躇良久,莱维不得不承认道,“我担心伍德他会与长老伯伯意见不合。” 在大殿的那次对峙就隐约有了预兆,而经过连续几日的‘夜会’,他已了解到伍德内心更深处的理念。 他是愿意且喜于接纳的,可那些,完全与普世论调相异乃至相悖。 “就因为这个?” 听出对方声音异常,莱维终于肯将注意力放在艾瑞克身上。 他发现,男人贴在身侧的两手微微颤动,瞪眼望着他,模样说不出的怪。 “嗯,就因为这。”他缓慢点头,继而关心道,“你怎么了?” 对方重重垂下脑袋,下一刻却出乎他的意料,伸手嵌住他双肩 “为什么是他?你从来不会、你没有过这样!为什么?” “不过一个区区流民,街头卖艺的俗人!” 质问如同疾呼,莱维一言不发。 他从男人的手掌中感受到炙热的体温,还有能透过肌肤,传至他全身的不甘愤恨。 这股不适,隐约让他意识到什么。 在艾瑞克情绪失控地注视下,他拿开肩上的手,动作利落但绝不算温柔。 同样的,还有他严厉的口吻。 “艾瑞克·兰伯特。伍德他是我珍视的朋友,我不允许你污蔑轻慢他。” 种种震惊累积,把错愕的男人打击得两眼一大一小不对称,晃神半天,也只磕巴出一句。 “他、为什么是他?在你眼里,他是什么。” 真的是朋友? 是崇拜的对象? 还是那种爱慕的…… “梦。” 词语像自己蹦出莱维双唇,令他们两人同时缄默一阵。 “他是……我的梦想。” “是一旦触碰,就不愿再醒来的美梦。” 答案不是艾瑞克不愿得到的那个,可这一瞬间,看着合眼微笑,深深沉醉的银发神子,某种寒意争先恐后渗透骨髓。 绝对是蛊惑! 他咬紧打颤的牙,也咬定心中判决。 但很快,对峙两人不约而同察觉四周骤强的冷意。不止是他们,城内躲在家中的居民,巡逻的士兵,尤其是战壕边休息状态的使徒军队,纷纷体会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寒冷。 一般来说,冷热是不可直见的量度,可那阵由远及近的风暴,转瞬结冰的沙地,无一不在向他们展示能冻结时间的酷寒。 “那是什么东西?风?” 瞭望塔上,使徒亚连观察着发出困惑。 身边过于安静,他转头又是一惊。 他的好友兼搭档,切斯特·福恩,智勇双全处事不惊的新领队,今日不知怎的,竟像只受到恐吓的狗死死僵住。 “绝不能,让它过来。它会冻住所有人。” “快叫他们防守!” 发出第一句时还有几分卡顿,等第二句一出,他已单手撑住护栏,翻身一跃跳出战壕外。 阻拦已然太迟,亚连暗骂对方冲动,急忙挥旗示意。 同一时间,那未知寒流也展开了侵袭。 城内骤降冰雹,坚硬得能破开瓦木屋顶,暴雨倾盆而下,雨点打在身上堪比拳打脚踢。 这场变故不止扰乱了使徒切斯特的心绪。 银色马车被迫停于路中央,虽然周围泛起无形屏障隔绝雨水,但密集的冰雹却堵得马儿寸步难行。 红袍长老尚未从那句恶言缓过神,指尖挑开帘幕,眉头深皱。 无需他开口,在外护送的费思·李恩已探进头禀报,称马上有队伍过来接应,护送他们继续赶往城门。 前面的门帘一放,择明靠回位置,神色温婉仿佛无事发生。 冷气漫入车内,他捏住风袍一边掀开,赛伦斯十分熟练地钻进来,挨着他取暖。 无视老者暗含不满的目光,他头也不抬地问。 “话说回来,先生,我还不知道您,或者说您的拉法叶家一直袭承着什么特技呢。是能像那位兰伯特阁下,凭空取火吗?” 把代代相传的至上学问说得像一门变戏法的手艺,这属实踩到老者的怒点,令其鼻息粗重。不过他对情绪把控得当,就笑笑道。 “莱维那孩子没跟你说么?看来他也觉得,你不需要知道,大概听说了也不理解吧。” 手中抓着小人,赛伦斯已想象着把死老头又拧又掰,凌||虐七八百遍。 在他这里,择明永远是最高待遇。 即便说谎也肯定是他哥在理,不容置疑。 努力憋着怒火,赛伦斯撇嘴不禁陷入回忆。 他想起很早之前那白头翁就告诉过兄长,拉法叶家擅长一种‘探查’的语言,说是不必深化视听触觉,仅以接触或注视就能知道一个人的内在状态,稍微厉害点的,还可读得对方所想所见。 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能力。 内心好似各式小剧场切换表演,丰富且热闹,然而一种声音骤然闯进他的密闭舞台。 比狂风的呼号猛烈,胜过潇潇雨声,能在瞬间震得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嘈嘈切切的雨点响,也非惊心动魄的冰雹砸地声,但同样来自外界。 躲在择明风袍下,赛伦斯其实暖得不愿动弹,然而架不住好奇,他终究偷偷撩开衣角。 透过窗缝找寻声源,视力好的他轻松锁定方向。 街边屋檐下,一伙人和两名士兵聚在一起。他们多是老人小孩,没形象的跪地捂脸,口中发出呜呜啊声。 他懒洋洋发笑,正想对择明调侃这是什么奇葩演唱,就见两名士兵撇开所有人,抬起麻布担架。 拉扯中,担架上的布早被弄皱,掀起的一角像他窥探的洞口,垂落一只苍白无力,布满红斑与脓疮的小手。 手似钟摆自然摇晃,麻布随着搬运又逐步露出所遮掩的物体。 那是人。 却又不是人。 气息全无,如同展平的肉块,仅仅是四肢健全的模型,定格一种不再变化的姿态。 滂沱大雨可击穿树叶,房门前又冲出两名小孩,他们不懂收敛情绪,大声悲哭试图跟上抬走的尸体。 记忆力和视力一样拔尖,赛伦斯当即认出那是常去公园的小孩,也是与女孩安娜感情最好的玩伴。 张嘴只发出短暂音节,淡淡的,一如平稳的情绪。 对这爱跟着自己送贡品的女孩,老实说,他毫无兴趣也未投入任何感情。 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他会突然在意,只是因为她和兄长同样嘴上有伤,只是因为她识时务,真信他无所不能的神者威名…… 也是因为,她曾用自己的语言,向他说明死亡的含义。 被连根拔起,撕扯揉碎的鲜花,将再也无法与扎根土壤,枯萎却仍旧生存的花朵互相辞别。 再也无法长眠等候,一同迎接新的春天,能够再度绽放,恣意绚烂的时节。 “这就是……死。” 像不知道自己说出声,赛伦斯也不知他窥探着,眼前所见早已超出正常视野范围。 士兵运走了因病死去的安娜,运到专门处理尸体的平房。 没有过多感伤惋惜,将她用布层层包裹淋上药水。 同样白布缠绕的尸体,横七竖八堆成坟一样的山包。只要雨停,它们也将开始焚烧。 漆黑风袍忽被重重拉扯,如齿轮卡死,绞绳勒紧,因这股蛮力被迫后仰,择明表情未变,和老者面对面端坐,一直来到北门城角。 暴雨冰雹在他们抵达时停了,温度也有回升趋势,前线传回的好消息也证实阿卡夏又度过一次严峻挑战。 然而坏消息是,切斯特·福恩在此次交战中不慎遭到偷袭,负伤过重,生死未卜。 事发古怪,带回他的战友都没看清他到底怎么倒下。 唯独一名当时最近的使徒,脸色发白,对自己的说辞将信将疑。 他说,他好像看到有根树枝状的东西,它从一具尸体的嘴中爬出,又如一道飞影钻入切斯特·福恩的胸前伤口里。 113 堕梦的声音是shh!-29 那天凋谢…… 判罪处刑。 这一词, 来自世界之塔的重刑犯择明并不陌生。 甚至如邻里故友般可亲可爱,使现在自由身的他分外怀念。 大抵受这份怀念影响,当他说服赛伦斯, 与之登上银白马车时, 他笑得格外温柔。像深夜舒展的月光花, 真把光辉揉成绸缎, 一瓣一拧地拥紧。 但旁人哪知他心中所想, 尤其是刚给警告的费思·李恩, 对他的愉快难以置信。 马车驶动前,费思又探进窗奉上两枚金胸针。三曲枝的图形, 是拉法叶家的家徽。 “请两位放在身上,它可保护你们不受污浊气息侵染。最好是握手里。” 捏着胸针,赛伦斯左瞧右看,不屑往回一丢。 “我不需要, 你们自己留着保小命吧。” 出发前被择明哄过, 相较往日他今天连鄙夷都算和蔼, 只顾埋头摆弄新玩具。 一群石头打磨雕刻成的小人, 也有张牙舞爪的多变魔怪。这是他向兄长索要来的奖励。 住在庄园,吃穿用全由拉法叶家负责, 仆人们对赛伦斯可谓是有求必应。唯独和娱乐,即信息的接触严格管制,他一心一意拴在择明身上倒没事, 奈何小屋度过的那段时光,他已习惯与莱维斗嘴挑刺,身边突然太安静,闲得发慌。 “你就摆在这,你在这, 还有你。等下锤爆他的脑袋……” 他嘀嘀咕咕,给所有士兵和怪物安排站位,专注得没发觉费思·李恩正皱眉抿嘴,为他的幼稚憋笑。 两枚胸针最后由择明收下,那狐狸笑的男人则深深望他一眼,再次叮嘱。 “外面其实比之前几天都危险,还请多加小心。” 流苏帘子垂落,马车提速开始行驶,但在即将离开庄园大门时,车有计划地平缓停稳。 一个人带着声声恭敬问候靠近,弯腰走了进来。 拉法叶长老仍是那身红袍,去掉金光闪闪的圣带法冠,朴素模样引得赛伦斯讥讽。 “哟,死老头,今天不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瞎人眼了?” 老者在对面坐下的动作一顿,盯着桀骜不训的青年。 “那不是妆扮,赛伦斯。是历史悠久的礼器,虽然目前没办法证明,但上面确实附着来自先哲的微弱气息,很珍贵的,也不能带到太远或生人太多的地方。” “噢——” 即便是择明解释,青年也只哼出声敷衍长音,索然无味。 倒是老者掀起衣袍入座,朝他微微一笑。 “您会知道拉法叶的这点家事,稍微让我有点吃惊。” “是莱维阁下告诉我的。阁下他友善慷慨,乐于分享和帮助,常常会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 他开口一顿猛夸,令老者眼中笑意加深。然而对方捋着胡须,隐约可辨唇角的弧度消失。 “那孩子像他父母,我也按他们生前的为人处世教导他。就是不知道他偶尔的冲动和顽固,到底是哪来的?”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是阁下他发生什么事了?” 纵使择明的惊讶无可挑剔,他在老者眼里仍有装傻嫌疑。 天灾来临前坚持不懈地引荐,天灾发生后持续不断地请求见面,若这些不够说明他的执拗,那今早试图走出房门,想说服与他们同行足以体现他的冥顽不灵。 目前为止,莱维有迹可循的冲动,皆因名为伍德的人偶师而起。 也许是把这点视为最大的影响因素,也许是看不惯活跃街巷的丑角端坐家族马车,拉法叶长老脸绷得紧紧的。 “没什么。那孩子起点比别人高,看到的景色也更广,和以前一样心系阿卡夏全民,为别人的苦难不幸着急,那次意外斩断与本源语的互通后,甘愿牺牲奉献自我的性子依然没变。” “是您与众位教得好,教他只走这一条路。” 木轮与马蹄声共奏,老者如疾驰中猛刹的马车,和气荡然无存,眼中冰冷。 “你的意思是……是我们逼着他了?” 语气凌厉,仿佛凝出尖刺实体,赛伦斯当即放下玩具,回以更凶狠的瞪视。 “喂,老不死。”他用力捏着拳,关节咔咔作响,“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跟我哥说话?” 牢记对择明的保证,他答应不会轻易用本源语折腾别人。 退而求其次,他做好亲自上阵,狠狠揍人的准备。 但望着气势汹汹,出言不逊的赛伦斯,老者出奇的平静。 不似莱维的宽容,择明的宠溺,是摆上明面的旁观,只有暗含的否认。至于否认之后是什么,得看他未来地选择。 他瞥向赛伦斯用玩具摆出的战局。 士兵小人与魔物对战,那些残暴怪物踩着人的脑袋,把匍匐逃亡的伤者屠杀殆尽。毫无疑问,它们带来一场绝望的覆灭之灾。 他又开口了。 “人各有志,但生来拥有的天赋便决定他要走什么正确之路。而人类又非未开化的野兽,面对天灾疫病,毁灭争斗,懂得如何团结生存,明白对于长远未来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福音。” “你现在受到我们保护,衣食无忧,有一个本源语者在身边,无所畏惧。可只要你走下这车,走出这城门,你能活多久?” 年过六旬,红袍老者两眼深邃明亮,他指向择明的手虽有皱纹,却还似壮年人一般肌肉结实。 见择明无动于衷,他不再给话语添加讽刺,道出挑战书般的质问。 “你能不害怕死亡吗?” “你会在压倒性的,绝对性的力量前做出更好延续的选择吗?” “你能舍弃掉少数的,没可能的,不适应人,救下更有希望和生存未来的人吗?” 像被这番慷慨陈词震住,择明微笑变浅,眼无波澜。 可就在赛伦斯也以为他是受触动而呆住深思时,他再度勾起嘴角。 双手相握十指交错,手肘搭腿身体前倾,这些动作理应让他处于低位,可他头轻微下斜,眼珠不曾移位,犹如拉满弓的弦,扣着两支毒箭。 寒光闪闪,几欲迸发,撕裂空间。 就着这股森然恶意,择明莞尔率先甩出两句。 “现在,我能明确了。” “我厌恶你。” 一语如惊雷,震得赛伦斯扭头呆愣,忘记刚才被老者无视的气愤。 他和兄长日夜相伴,他敢以自己的名义发誓,他绝没听对方说过如此无礼的话。 “别让我厌恶你,请让开。” 与太阳诀别的偌大城邦,寒冷附着进空气,沉甸甸地积满街巷房屋。在有结界镇守的学院,身负炎火的护身咒术,艾瑞克·兰伯特心中发寒,也不敢相信他前一秒听到的话。 “莱维?”他诧异道,“你刚刚说什么。” 在他面前,莱维·拉法叶阖眼再一吐气,缓了缓心情。 “艾瑞克,我把你当朋友,我不希望与你争吵,所以,请你让开。” 嘴上说着敬语,莱维已迈开焦急的步子,可剑士出身的男人快他一秒,侧身又将他挡住。 引起他们对峙的原因,是双胞胎与大长老同去城门的消息。 怪的是,此事为最高机密,仅少数学院精英与拉法叶族人知晓,一直遵守宵禁条例的莱维,是怎么知道的?还准确找对马车离开的大门。 就算知道了,为什么又这么激动地要跟去? “我不是不相信长老伯伯,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就这样去到最危险的地方。” 即便脑袋乱作一团麻,艾瑞克依旧戳穿了这站不住脚的理由。 “可你去的意义不大。那人偶师也在,能劝得住赛伦斯先生。再有,他们并不出城门,只是在城墙上观望,顺便和派出的支援队碰面。”他说着,脸色越显凝重,“莱维,你如实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一直——” “唉……” 摇曳的发丝,衣物的摩擦,声音虽弱,却放大扭头叹气者的烦躁。 银发青年心神不宁,这幅模样简直像吃错药,逼停艾瑞克的审问。 “因为我担心。” 踌躇良久,莱维不得不承认道,“我担心伍德他会与长老伯伯意见不合。” 在大殿的那次对峙就隐约有了预兆,而经过连续几日的‘夜会’,他已了解到伍德内心更深处的理念。 他是愿意且喜于接纳的,可那些,完全与普世论调相异乃至相悖。 “就因为这个?” 听出对方声音异常,莱维终于肯将注意力放在艾瑞克身上。 他发现,男人贴在身侧的两手微微颤动,瞪眼望着他,模样说不出的怪。 “嗯,就因为这。”他缓慢点头,继而关心道,“你怎么了?” 对方重重垂下脑袋,下一刻却出乎他的意料,伸手嵌住他双肩 “为什么是他?你从来不会、你没有过这样!为什么?” “不过一个区区流民,街头卖艺的俗人!” 质问如同疾呼,莱维一言不发。 他从男人的手掌中感受到炙热的体温,还有能透过肌肤,传至他全身的不甘愤恨。 这股不适,隐约让他意识到什么。 在艾瑞克情绪失控地注视下,他拿开肩上的手,动作利落但绝不算温柔。 同样的,还有他严厉的口吻。 “艾瑞克·兰伯特。伍德他是我珍视的朋友,我不允许你污蔑轻慢他。” 种种震惊累积,把错愕的男人打击得两眼一大一小不对称,晃神半天,也只磕巴出一句。 “他、为什么是他?在你眼里,他是什么。” 真的是朋友? 是崇拜的对象? 还是那种爱慕的…… “梦。” 词语像自己蹦出莱维双唇,令他们两人同时缄默一阵。 “他是……我的梦想。” “是一旦触碰,就不愿再醒来的美梦。” 答案不是艾瑞克不愿得到的那个,可这一瞬间,看着合眼微笑,深深沉醉的银发神子,某种寒意争先恐后渗透骨髓。 绝对是蛊惑! 他咬紧打颤的牙,也咬定心中判决。 但很快,对峙两人不约而同察觉四周骤强的冷意。不止是他们,城内躲在家中的居民,巡逻的士兵,尤其是战壕边休息状态的使徒军队,纷纷体会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寒冷。 一般来说,冷热是不可直见的量度,可那阵由远及近的风暴,转瞬结冰的沙地,无一不在向他们展示能冻结时间的酷寒。 “那是什么东西?风?” 瞭望塔上,使徒亚连观察着发出困惑。 身边过于安静,他转头又是一惊。 他的好友兼搭档,切斯特·福恩,智勇双全处事不惊的新领队,今日不知怎的,竟像只受到恐吓的狗死死僵住。 “绝不能,让它过来。它会冻住所有人。” “快叫他们防守!” 发出第一句时还有几分卡顿,等第二句一出,他已单手撑住护栏,翻身一跃跳出战壕外。 阻拦已然太迟,亚连暗骂对方冲动,急忙挥旗示意。 同一时间,那未知寒流也展开了侵袭。 城内骤降冰雹,坚硬得能破开瓦木屋顶,暴雨倾盆而下,雨点打在身上堪比拳打脚踢。 这场变故不止扰乱了使徒切斯特的心绪。 银色马车被迫停于路中央,虽然周围泛起无形屏障隔绝雨水,但密集的冰雹却堵得马儿寸步难行。 红袍长老尚未从那句恶言缓过神,指尖挑开帘幕,眉头深皱。 无需他开口,在外护送的费思·李恩已探进头禀报,称马上有队伍过来接应,护送他们继续赶往城门。 前面的门帘一放,择明靠回位置,神色温婉仿佛无事发生。 冷气漫入车内,他捏住风袍一边掀开,赛伦斯十分熟练地钻进来,挨着他取暖。 无视老者暗含不满的目光,他头也不抬地问。 “话说回来,先生,我还不知道您,或者说您的拉法叶家一直袭承着什么特技呢。是能像那位兰伯特阁下,凭空取火吗?” 把代代相传的至上学问说得像一门变戏法的手艺,这属实踩到老者的怒点,令其鼻息粗重。不过他对情绪把控得当,就笑笑道。 “莱维那孩子没跟你说么?看来他也觉得,你不需要知道,大概听说了也不理解吧。” 手中抓着小人,赛伦斯已想象着把死老头又拧又掰,凌||虐七八百遍。 在他这里,择明永远是最高待遇。 即便说谎也肯定是他哥在理,不容置疑。 努力憋着怒火,赛伦斯撇嘴不禁陷入回忆。 他想起很早之前那白头翁就告诉过兄长,拉法叶家擅长一种‘探查’的语言,说是不必深化视听触觉,仅以接触或注视就能知道一个人的内在状态,稍微厉害点的,还可读得对方所想所见。 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能力。 内心好似各式小剧场切换表演,丰富且热闹,然而一种声音骤然闯进他的密闭舞台。 比狂风的呼号猛烈,胜过潇潇雨声,能在瞬间震得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嘈嘈切切的雨点响,也非惊心动魄的冰雹砸地声,但同样来自外界。 躲在择明风袍下,赛伦斯其实暖得不愿动弹,然而架不住好奇,他终究偷偷撩开衣角。 透过窗缝找寻声源,视力好的他轻松锁定方向。 街边屋檐下,一伙人和两名士兵聚在一起。他们多是老人小孩,没形象的跪地捂脸,口中发出呜呜啊声。 他懒洋洋发笑,正想对择明调侃这是什么奇葩演唱,就见两名士兵撇开所有人,抬起麻布担架。 拉扯中,担架上的布早被弄皱,掀起的一角像他窥探的洞口,垂落一只苍白无力,布满红斑与脓疮的小手。 手似钟摆自然摇晃,麻布随着搬运又逐步露出所遮掩的物体。 那是人。 却又不是人。 气息全无,如同展平的肉块,仅仅是四肢健全的模型,定格一种不再变化的姿态。 滂沱大雨可击穿树叶,房门前又冲出两名小孩,他们不懂收敛情绪,大声悲哭试图跟上抬走的尸体。 记忆力和视力一样拔尖,赛伦斯当即认出那是常去公园的小孩,也是与女孩安娜感情最好的玩伴。 张嘴只发出短暂音节,淡淡的,一如平稳的情绪。 对这爱跟着自己送贡品的女孩,老实说,他毫无兴趣也未投入任何感情。 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他会突然在意,只是因为她和兄长同样嘴上有伤,只是因为她识时务,真信他无所不能的神者威名…… 也是因为,她曾用自己的语言,向他说明死亡的含义。 被连根拔起,撕扯揉碎的鲜花,将再也无法与扎根土壤,枯萎却仍旧生存的花朵互相辞别。 再也无法长眠等候,一同迎接新的春天,能够再度绽放,恣意绚烂的时节。 “这就是……死。” 像不知道自己说出声,赛伦斯也不知他窥探着,眼前所见早已超出正常视野范围。 士兵运走了因病死去的安娜,运到专门处理尸体的平房。 没有过多感伤惋惜,将她用布层层包裹淋上药水。 同样白布缠绕的尸体,横七竖八堆成坟一样的山包。只要雨停,它们也将开始焚烧。 漆黑风袍忽被重重拉扯,如齿轮卡死,绞绳勒紧,因这股蛮力被迫后仰,择明表情未变,和老者面对面端坐,一直来到北门城角。 暴雨冰雹在他们抵达时停了,温度也有回升趋势,前线传回的好消息也证实阿卡夏又度过一次严峻挑战。 然而坏消息是,切斯特·福恩在此次交战中不慎遭到偷袭,负伤过重,生死未卜。 事发古怪,带回他的战友都没看清他到底怎么倒下。 唯独一名当时最近的使徒,脸色发白,对自己的说辞将信将疑。 他说,他好像看到有根树枝状的东西,它从一具尸体的嘴中爬出,又如一道飞影钻入切斯特·福恩的胸前伤口里。 114 堕梦的声音是shh!-30 我于邪恶…… 袭击了使徒切斯特的是至邪之物, 这点毋庸置疑。 被抬回城墙闸楼时,他护身铠甲破碎,同时两眼充血但人无意识, 他喉咙至脸颊的血管一条条凸起, 如肥硕蚯蚓起伏蠕动。 据切斯特的同队成员描述, 今天那些魔怪莫名忽略他们,发了疯似得围攻他, 令其应接不暇。而守城至今受到的所有伤,皆比不上这一击骇然。 其余使徒忙于扫清前线余孽, 在场援军又缺乏经验,只得将他安放隔绝屏障中, 不敢轻举妄动。 得知弟子受伤, 洛伦佐第一时间从北面战壕赶回。 这名白金使徒宝刀未老, 连日恶战铠甲依旧锃亮纤尘未染, 他大步跨上梯台, 提剑俯身,单膝跪于青年身畔。 “是魔怪。”他第一句笃定道。 然而定睛凝神, 他眉头渐皱,推翻结论。 “不, 级别要更往上, 是支配等级的魔怪……魔神。” 类型未知,能力不明, 只能确定它有藏匿和夺取人体的卑劣技俩,而切斯特正凭意志困死它,并与之抗衡。 若非这年轻人精神坚韧,他在被俯身瞬间就已暴毙,根本撑不到回来。 石板汇聚着一个个水洼, 混入青年的鲜血,色彩浓重。因衣物受潮忽冷忽热,切斯特抽动手脚,痛苦抓挠地面,现在十指无一片指甲完好。 听觉比常人敏锐,满耳充斥着窃窃私语,洛伦佐不禁抬头,眼如剑锋一扫。 “一个个站那么远做什么?他现在脆弱堪比新生婴儿,伤势稍微加重点都会压垮他。” 无形寒风顿时刮过身披法袍的援军,令他们脊背微凉。 这是群卢恩院内派出的精英学子,也是在使徒看来从未直面魔怪,浴血奋战的软蛋兵。 “他被邪物侵染掌控了,迟早会变成上一个人的样子。你们的铠甲武器印有守护符文,我们可没有。”其中一人回道。 听出话外音,洛伦佐懒得多嘴,起身想找条布料。 有人动作快过了他。 一面旗帜盖住切斯特胸口以下,尽管对缓解痛苦无用,却让他减少了抽搐次数。 当择明跪在一旁,用手抚上他脸颊时,那狰狞神情也神奇的褪去些许。 “伍德?”洛伦佐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 “赛伦斯也来了。不过他正闹脾气,躲车里不肯下来呢。” 择明淡淡一笑,男人愈发震惊。 双胞胎兄弟不是第一天就被引荐到庄园,随后着重保护起来了么? 怎么会到最危险的地方? 后方的动静及时为洛伦佐解惑。 那群学子、士兵纷纷鞠躬行礼,恭迎一道红色身影。 洛伦佐顿时明白来者是谁,但眼下,他着实没心情应和繁文缛节。 “长老,劳烦您准许我清出一片空地,绝对不会受任何人打扰。”他快步上前说道,语气强硬,颇有命令意味。 来时已有耳闻,红袍老者大概猜出洛伦佐的用意。而他沉默着,低头看去。 这是位年轻使徒,还是颇有威望,前途无量的白金候补者,更与那对双胞胎自幼相识。 【‘就算有风险,也值得一试’我猜这位老先生是这么想的】 以指腹为痛苦的发小擦拭血渍,择明垂头心中暗笑。 如他所料,老者颔首答应了,派费思遣散闲杂人等,旋即提出陪同要求。 “他的情况不一般,不能随便承受您的治愈,否则,您也有被反噬的风险。我必须确保,他不会在城中让那邪物失控。” 他迈出半步,离洛伦佐挨得极近,彼此肩膀相触。 “在此,我必须奉劝阁下您,若拯救该使徒会危及到阿卡夏,我所代表的银叶之家……决不饶恕。” “时间或许会让你们淡忘,可我绝对忘不了那场悲剧。请您考虑清楚,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当作筹码的。” 洛伦佐避开对视,青绿眸中的坚定在摇摆。 治疗被魔神附体的人,他不是没有经验。 他也并非没把握对付失控后的弟子,而是担忧拉法叶长老接下来会做的事。 有限时间的里,决意也经历一场恶战,最终披荆斩棘,扬旗定局。轮到洛伦佐转头,视线蕴含威慑。 “在下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不会以身试险。” “我想为切斯特·福恩,我认定的接班人启用‘阿卡夏之钥’,这样,您就能放心了吧。” 诧异和犹豫转移至老者脸上,令其拧眉默然,无法应对。 这二人针尖对麦芒,没注意到择明透过屏障,握住伤者冰凉的手。 银白色的半圆光障,如蛋壳笼罩青年全身,能阻止魔怪袭击别人,却无法停止它在载体内肆虐。 如今,切斯特全无往昔的阳光活力,赤红眼珠仿佛随时会爆裂。 他呼吸急促,挣扎着清醒过来。 “伍······伍德?” 他视野扭曲,勉强辨出那人身形。 而和洛伦佐一样,青年首先想到这不是择明该来的地方,奈何他怎么也组织不出语言。 都怪那些声音,悲鸣般的怪嚎,每时每刻碾碎人的理智。 他想他之所以会中招,是因为在倒下前他听到谁叫出了他的全名。 感到双耳溢血,有什么细小枝条试图戳出耳道,撑破脑壳,切斯特费力笑道。 “让你看到、我这样、吓到了吧。” “……” 即便听不见对方回答,那手掌相握的暖意,停留额前的温柔,瞬间令他卸去重担,但悔意上涌。 归根结底,是他看到那阵寒冰风暴后失去了冷静。 万幸,他死前终于成功守护了家人一回,而不是像过去,眼睁睁地看着一切被夺走。 血肉碎块隐隐涌出喉咙,切斯特猛地吞咽,遏止体内乱窜的东西。 临到这时,他才顿悟人类是种奇怪生物。 明明他甘愿立誓效忠,不惜舍弃性命来捍卫阿卡夏,可真到这一天,这一刻,他透过血污凝望虚影,忽然背叛了自己。 “我,真的,好想——” 好想再多呼吸一瞬,想再多说些话,想再多欢笑,抱怨,哀伤,愤怒哪怕再绝望一会儿…… 平日里芝麻点大的琐事烦事,此刻竟如物华天宝,尤为珍贵。 种种反常或许可归成一句。 我不想死去。 在激烈的晋升训练,凶险的外出任务,哪怕到挥刀斩去受操控的亲友头颅一刻,这种欲望不曾如此强烈。 强烈如同花草对太阳的渴望,初生婴儿对母乳的殷切。 视野逐渐转白,切斯特吐不出完整字音,他干笑着,在心间写下一句讥讽箴言。 这世间,绝不会有人对死亡抱有善意,甚至珍爱的。 喉咙忽然鼓出声闷哼,伤者剧烈痉挛,面目扭曲。 承受过相同痛楚,择明知道这是那魔神试图撑裂不相容的器皿,顺便吃个饱饭。 但此魔神是否是彼魔神,他也说不准。 呻|吟愈发响亮,不仅惊动交谈中的两名长者,还有那偷偷爬上闸楼的‘小贼’。 黑发翘出石栏一撮,两颗眼珠透过间隙发亮,本该在车里的赛伦斯不知何时溜来,蹑手蹑脚观望。 【Z:可能不一致的主体,并不精准的定位,还附带一名‘旅客’。您有多少把握,主人】 系统说到这份上,再装聋作哑亦无意义。 择明扭过头,趁赛伦斯被他逮住想逃的一瞬双唇翕动。 “时间,在此停滞,直到我说重新开始。” 刹那间,空中雨丝,杆上旗帜,以及向切斯特奔来的二人皆如图画定格,纹丝不动。 如若放眼全城,仅有择明与荒诞静止相悖,能够继续行动。 他起身理了理衣领。 “跟我一起这么久,你会不知道我要用什么办法吗?” 这口气,与其说是谈成功几率,倒不如说是指他贯彻至今的恶习。 【Z:您是指,您的篡改或作弊行为吗】 “哈!看起来你要琢磨出我的秘密趣味了。” 答复出乎预料,择明在仅自己存在的时间里大胆笑出声。 “这是场赌局,Z。诚然如那位先生所言,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充当赌注。但是,古往今来的缔造者们往往又最爱玩这种游戏。” “空白牌面,规则不明,或许会用上一切为赌注,也可能只赔点皮毛。那与人做对的庄家,我们通常叫他——命运。” “大部分人都畏惧这种游戏,可我恰好相反。” 说到这,他又忍不住调侃道, “如果我作弊失败了的话,这等会儿要有两具尸体了。” 结束一番愉快闲聊,他这位后补尸体重回原位。 他跪地倾身,握住切斯特·福恩的右手,另一边按压自己胸口。 “还记得我们的比赛吗?”他又问。 【Z:十二年两个月又十一天前,您在庄园门前的车上提出与我竞赛,内容是‘莱维·拉法叶的天赋从何而来’】 “真不愧是你,那点鸡毛蒜皮的点也记着。” 【Z:时间,地点,涉及人物与内容。必要的记录因素罢了】 “啊哈。” 像揪住谁的小尾巴,择明啧啧嘴。 “看来你其实知道答案了。提前从魔神先生那偷看来的吗?结果你还瞒着我,答应和我比拼啊。” 【Z:我只是在条件范围内如实回答您的问题,主人】 那两道嘴角疤痕在替缓缓眯眼的青年笑,仿佛要为他继续维持和蔼善意。 “但愿如你所说,我狡猾又呆板,我唯一肯交付信任,却又让我受疑心折磨的朋友。” 出自木偶剧的台词,位于第三幕的结尾,是疯子汀克对路纳的哀叹。 两个极度渴望自由的狂人,在落幕的夜色下无话不谈,却始终各怀心事,随时将誓不两立。 系统本可复述出原句,‘控诉’择明偷懒挪用,但他已俯低身子,近得要与伤者鼻尖相触。 “看着我,切斯特。”他重复刚才对青年的话,呢喃宛如歌唱。 “看着我的眼睛,切斯特·福恩。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无边无际的幽黑,珠宝形状的蜜色,揉搓混乱,重新铺开一面白墙。 白墙中央仍为暗色,背景是间温馨卧室,构图以门边为主视角,能望向木床与靠坐边缘的二人。 啊,原来他是梦到小时候的伍德和赛伦斯了。 想法浮出不过数秒,画面开始抖动。 不对,这是伍德的房间? 那时候两人同进同出了? 是在被救回来的路上他们就这样亲密无间? 被师傅找到时也是如此吗? 恍若坠落之景,事物如风变幻,无法动弹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切斯特·福恩只能可怜巴巴抓住风流,那些分散的碎片,倒退飞闪的时间。 面容一致的双胞胎,砸到玻璃的果实,猎魔人嘴中的尖牙,崭新的白墙小屋,辽阔无边的青黄平原,亲手编织的桔梗花环…… 最终,停于沙地上一笔连成字迹。 ‘赛伦斯’ 他听到自己惊奇的声音。 ‘赛伦斯,你说这是你的名字吗?’ 当目光离开地面,所见是一张模糊笑脸。 白净,消瘦,但大病初愈的模样就连在梦中也触目惊心。 只有一个。 从头到尾,他认识的双胞胎,或者说‘赛伦斯’只有一个人! 那多出来的,是谁? 得到的真相沉重,加快坠落速度,刺耳呼啸中,唯有内心震恐的呐喊留下痕迹。 身体抽搐不止,耳鼻涌血不断,冲到这样的弟子身边,洛伦佐难掩惊慌。 “他要到极限了,伍德,你快松手退开!” 择明应声照做,再起身已被费思拉住,强硬请下楼。 凭他普通市民的身份,他自然不能再凑热闹,回到马车里百无聊赖的等。 表面上,赛伦斯埋头专注玩小人,他则闭目养神,徒留视觉在里界俯瞰闸楼。 他看到白金使徒折断那柄从不离手的骑枪,枪头崩裂,从中坠落一块金属。 残破却闪闪发亮,锋利似剑却有着怪异弧度,像是镰刀的形状。 拾起它,洛伦佐不敢耽误,手起刀落直刺青年伤处。因为触碰到金属,那一层层复杂屏障眨眼消散。 简单一划就破坏足以禁锢魔神的结界,威力可想而知。 但它消灭邪物的过程,平淡得令人费解。 没有听到哀嚎,没有血腥画面,一段褐色藤根扭曲着钻出,未等洛伦佐动手,它自己掉落在地,腐化成粉。 第一次用所谓的‘阿卡夏之钥’救人斩魔,饶是洛伦佐也为这进展愕然。 相比于他,红袍老者过分平静,不由分说将手置于昏迷的切斯特头顶。 荧绿光芒由弱至强浮现,遍及青年全身,扫过他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 像这奇光细致入微,择明没错过白金使徒眼中一闪而过的忐忑。 观戏兴致正好,择明被腿上的重量拉回现实。 赛伦斯一如往常侧躺赖在他这,紧捏一枚小人,瘪着嘴。 “这个脑袋断了,哥。” 某种知子莫若父的笑意慢慢爬上择明脸颊,他开口道。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赛伦斯。” 话驴唇不对马嘴,赛伦斯搔搔耳根,给出意料之中的反应。 “那个切斯特——福恩?他会死吗。” 为赛伦斯终于叫对人名,择明予以眼神夸赞。 接着,毫不留情揭底。 “你不是都看着呢,怎么还要问我确认。” “我哪有!我一直在车里呢,谁想跟那干尸味的死老头待着!” 素质如恶童,赛伦斯亦像十一二岁的男孩,被戳穿偷看后气呼呼否认,坐起两脚蹬门板,震得整个车身猛晃。 耐心等他消气,择明眉眼盈盈,微笑恬静,替他捡起一只只玩具。 “哥,你也会死吗?” 声音清脆,没心没肺,换做别人准会被这话触怒,可择明知道对方是认真求问。 “怎么突然这么说。”他将小士兵放入赛伦斯掌中,见人皱眉,欲言又止。于是他再笑道。 “死亡是十分特别的东西,也不可与人分割。” 语句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赛伦斯茫然地继续聆听。 他习以为常地等兄长教导,未曾想,仅得到一句‘我不是最合适解释它的人选’。 困惑比头发多,赛伦斯急需思考,亲自解开乱成麻的头绪。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费思·李恩敲开车窗。 “切斯特阁下平安无事,但前线传回消息,又有一波异常寒流逼近,目测会比之前强烈,还请两位先下来,到城墙里安全些。” 忙着动脑筋,赛伦斯忘记先前绝不出去的豪言壮志,任择明挽着他下车,走向闸楼入口。 望着两名士兵驻守的拱门,择明每走一步,心里便默数一句。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为了我和赛伦斯,就准备二十四位纠察师,这未免太小瞧人了吧】 【Z:您忘了,主人。您只是个‘卖艺人偶师’,不算在战力里】 为系统的搭腔好笑,择明目光上瞥, 闸楼二层处,拉法叶长老依靠石栏睇视。 其实这人看他的眼神一直是冰冷的,但都不及此刻,冷得仿佛要将他剜肉剔骨。 跨进第二扇门,赛伦斯有所感应地抬头。 和刚才一样,通道内站满士兵,然而气氛却是天差地别。 原因在于这些人手里微微倾斜的长矛,他们眼神冷漠,笔直看向前方,犹如绷紧的铁索。 从左转到右,入眼尽是煞气凌厉的士兵。赛伦斯刹住脚,一下拽住择明。 “说请我们进来,结果把我们围住,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唯有质问时才像个成年人,他虽不慌不忙,但已经气急了。 不是因为士兵开始收紧阵型,而是对他们只派这么点小喽啰来对付他怒不可遏。 “既然你们这么想送死——” 表情凶恶的青年脱口而出,可话未说完脸色一变。 犹豫就是给敌方时机,趁赛伦斯沉默,二十四名扮作普通兵的纠察师矛插地缝,尖端闪烁的微光连成一道圆弧,点与点间反复接线,犹如捕获猎物的陷阱,布下天罗地网。 再张嘴,赛伦斯已发不出声。 捂着喉部,他龇着牙冷笑。 他不懂学术理论,仅凭直感辨别这群喽啰的企图。 区区封印想让他闭嘴,真是痴心妄想。 对面无表情的士兵,乌发青年露出野兽般的笑。 杀意与怒意瞬时飙升,一阵波动也从地面出发。 首先是两侧石柱隐隐颤抖,发出被挤压的咔擦惨叫,头顶掉落碎石粉尘,与此同时天花板也在倾斜。 天摇地动,场景混乱,衬得那对身形平稳的双胞胎愈发古怪。 四周有人不为所动,有人面露慌乱,而在他们之中,还有托起长矛欲要击穿兄弟俩胸膛的勇士。 “停下。” 意想不到的声音,源自出乎一众预料的来者。 他枯叶色的衣服全湿,嘴唇发绀喘着气,显然是拼了命跑到这里,撑着门艰难移动步子。 在他身后,吉恩一脸焦灼,几次想伸手搀扶。 “莱维大人,您还好吧?” 莱维缓缓回过头,银白长发随之流泻,他难以察觉的倒抽了一口气。 “我没事,吉恩。你先不要进来。” 他看起来摇摇欲坠,简直就像过去重病的样子,随时都会倒下。但那令人信服的沉稳,透过眼神笑靥传达。 大抵是前神子现身带来不小冲击,奉命捉拿魔神余孽的纠察师们纷纷发怔,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无人与择明共赏赛伦斯的憋屈嘴脸。 【这是个好兆头,Z】 他只能和系统分享欢庆。 【我的加注,似乎为我成功挣得一些时间了】 像不知道择明淡然后的雀跃,对他脸上挂笑的莱维也未意识到,恢复平静的楼宇,抿嘴无声的赛伦斯,皆因他进门开口的第一句话,为他而‘停下’。 115 堕梦的声音是shh!-31 第四幕 …… 踩上石板苍白曲折的裂纹, 莱维好似一条小鱼,他灵活钻进人群之中,定在择明跟前畅快甩尾, 明眸眨动。 他安抚一笑, 转向纠察师们找出其中的领队。 “莱维阁下,请您马上离那两名罪人远些。”对方先于他警告道。 “罪人?”他面庞如月皎白, 透着朦胧的惊奇,“我想其中是有什么误会。我这两位朋友,我的门徒,他们何罪之有?” 领队不吭声,周围一片沉默。 若阻止的是别人,他们大可直言理由, 愤激而起铲除邪魔。 但这是莱维·拉法叶,是曾无数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神子,也是拉法叶长老的亲侄。 就算不知道他身份,也会不由自主因那烛光般的笑容平静下来,杀心全无。 观望众人神色,门外一人已猜出大概。 恐怕是大长老下的指令。吉恩心想。 可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了? “我们掌握确切可靠的证据。这两人之中, 有一个是将威胁到全城的危险存在。” 话语快人影一步下楼, 莱维循声望去, 立即行礼。 他低头鞠躬标准,引得赛伦斯连连哼气鄙夷。 “莱维,你先过来。”老者止步石阶二级上, 士兵阵圈外。 遵循从小到大的习惯, 莱维听话迈出右腿,然瞥见择明衣摆,他收回了步子。 “时间紧迫, 有什么话请在这告诉我吧,长老伯伯。” 他言辞和婉,目光却像每一次的‘闹脾气’,坚定堪称固执。 说他说不动,强令有损威信,进退两难间长老两眼凝神,愈发严厉。这凌厉寒光既落在莱维身上,也分出些掷向择明。 气氛僵滞,一阵脚步声沿旋梯而下,重且稳健,铿锵有力。 “这是瞒着我在商讨什么秘密战术。” 洛伦佐人如其声,一露脸便成为纠察师们的焦点。 每当危机来临,使徒法师联手保护全民,然两大阵营秉承方法不同,难免产生点隔阂。 与使徒共同训练,筛自精英阶级,明面上听从法师指令铲除异端的纠察队,实际更偏向前者代表,即所有使徒崇敬的对象——洛伦佐。 认出自己训过的小毛头们,洛伦佐眉毛一挑,踏声更重。 “看来我不得不服老了。我怎么不记得,我何时同意纠察部队出动。” 台阶下,年轻纠察师们困惑互望。 他们才接到紧急命令,要捉拿一对可疑双胞胎并押至学院本部审问。眼下看,同在现场的白金使徒并不知情。 压力给到了拉法叶长老,他则从容不迫。 “阁下,还请您这会儿勿要乱走动。圣物威力强大,您将它解封又携带着它,随时有可能撞破我们自己的结界。”他扬手拦下使徒,红袍遮掩金色杖柄,边角微微泛光,“至于我未经您同意召集他们来的原因,我想您应该清楚。” “什么?”洛伦佐说。 “请问,当年可是您将利路峡谷一带的流民送回城内?” “是我无误。” “返程途中,您曾偶然救下其余幸存者。没有大人,是孩子?” “确有其事。” “一名,还是两名?” 问题与老者的表情都令洛伦佐费解,他不假思索道。 “两名,在厄德河中段偏上游,河道转弯的森林边界处。我的弟子先发现了……他们。” 停滞短暂,困惑微弱,老者逮住他的犹豫,扬手指向下方。 “是么?可阁下您的弟子,貌似不是这么想的。” 洛伦佐一眼乜向老者,惊疑之余不满更甚。 刚才在闸楼,这人果然以探查病情为由‘检视’了切斯特。 那次求见莱维失败后,不死心的他一面在外奔走,一面经多方渠道了解拉法叶家内情。 百年悲剧幸存者,银林之家拉法叶,本职专攻灵魂语言,但在莱维·拉法叶出生以前,他们一直扮演着世家术士中的指引角色。 解读出古老符文的没落世家,将其拥护一举推上高位,给予管辖权利。 来自流民家的天生本源语者,大张旗鼓迎进学院,作为下一代要员栽培,此后专派他去城中选出同类天才…… 单件拎出来无可指摘,甚至是益于生存,谋得光明未来的幸事。井百姓,法师使徒,从不质疑他们的眼光,他们的抉择。 因为独这一家别具慧眼,只这一家频频识得‘神子’,可在荒茫乱世中庇佑人类。 起初是为治疗赛伦斯寻办法,可越刨根问底地查,那些违和感如同沙里的虫,忸怩鬼祟钻出。 就像这场审问,种种事迹他怎么琢磨都不对味。 “依长老您的意思是,是我在弄虚作假,引狼入室?” 遭受质疑,老者摇头否认,徐徐伸出左手。 “我一向信任您,白金使徒。自打您上任,阿卡夏仿佛有了第道城墙,无坚不摧。可凡事最怕小人从中作梗,高墙最惧根脚狭缝,若有谁巧妙地骗过您,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我口说无凭,怕您误会我的好意,不如您亲自看看?” 这手结实有劲,拥有难以抗拒的邀请魔力,而他再高声宣布道。 “公平起见,在场任何人若是有意愿,我愿将我所知的一切证据展示给他看。” 洛伦佐默然,陷入莫名的自我纷争。他不该犹豫的,但他解释不了这份不安。 他相信自己,相信弟子切斯特,何况由他亲自救回,一路照顾过来的孩子。 以伤残之躯爬出尸山血海,有着如艳阳星辉般光明不朽的灵魂。 第一下皱眉,男人正在回忆,第二下两眼浮现茫然,他目光似断线风筝,摇摇晃晃,坠向灯下那二人。 觉得争论枯燥又发不出声,赛伦斯低头掰手指玩,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在他身旁,择明始终端着微笑。 灯火忽闪得厉害,莱维趁机挪动步子挨近。他按捺不住,碰了碰择明手背,想借此传达安心。 一路着急忙慌,不惜硬闯卡口,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伍德与长老伯伯理念不同,中间再夹着个赛伦斯,迟早硝烟四起。他不愿看到谁受伤,也不想伤害到任何一方。 因此,必须找到消弭争端的方法。 几秒的相触仿佛连接到精神深处,他看见伍德握住赛伦斯的手,一边牵起他作回应。 台阶上,洛伦佐即将握上老者的手,一声嘹亮号角响却掐断行动,强震随之而来,如炮火袭凌。 短短数秒的摇动,震得人全身骨头几乎脱离筋腱,轰声涌出地面,引发更猛烈的坍塌。 待一切结束,洛伦佐顾不得验明真假,大步奔回楼顶。 天无日光,可他看清了东倒西歪的屋宇,人们连滚带爬跑到街上,各个灰头土脸。他们发懵环顾,惊恐呼救,活似暴雨天的蚯蚓,被逼着爬出洞穴。 有石之言者安登·柏克,哪怕隔壁火山喷发也不会伤及阿卡夏分毫。这显然不是寻常地震。 震荡接二连袭来,石块房梁砸向闪躲不及的伤者,几日来照明用的灯火竟成了灾难引线,由西至东燃起一道橘色火墙。 须臾间,百姓,士兵,乃至躲藏的飞禽走兽都仓惶四窜。 恐惧催生的逃亡是漫无目的的,一味远离危险和死亡的气息。这一方面,人类受制于机能,无法像那灰雀振翅赴往天际。 灰雀飞离满目疮痍的城邦,持续升高越过战壕沙丘。 身处安全看台,它可俯瞰森林被压毁,山峰被夷平,再有那引致地震的生物——横跨平原的巨型蠕虫。 蠕虫的肉色身躯一眼望不到底,因其外壳透明显出毛骨悚然的内部,即它尚未消化的食物。 那些是魔神,不伦是大是小,残暴与否,这无情主宰所到之处万物无路可逃。被吃掉的魔神没有马上死去,像网中活鱼扭动乱窜,以半融姿态可怕的狞笑,宛若狂欢地呼啸。 这令人不禁去想,它们或许是自愿被吃的,模仿一种神圣献祭,只为给白墙高塔后的人类最终一击。 当剩余主力军明确蠕虫动向,某种比邪魔恐怖的东西在幸存使徒中漫开。 “这下真的完了,没有人能阻止这大家伙。” “它到底是哪来的。” 亚连临时接替切斯特,他喃喃自语着,牵动脸上割伤,刺痛神经。 巨虫呼出的空气是极寒风流,瞬息冻结生灵,碾碎结界。 它淌下的脓水是黑色酸液,可腐化岩石,污浊空气,须臾间造出无数深渊。 一直以来,他们与身形类似或相差不大的敌人作战,纵使对方具有诡谲魔力,他们也不曾退缩。 今朝天降巨物,队伍首次如蚁群惊慌,消沉亦无措。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地洞的形状……” 有人颤抖出声,亚连重新举起望远镜。 无数深坑凹面平滑,不断下陷可达地底百米,远看又似啃咬痕迹。 没错,简直像人在苹果表面咬下的一口,贪得无厌的印记。那也是传闻中描绘的,阿卡夏旧址消失时的惨状。 亚连两耳嗡鸣,脸色大变。 “难不成、这是——” “全员列队,站好第一阵型。” 声音不响却让在场使徒齐刷刷站定,此为经年累月的训练成果,哪怕有几人眼中残存惧意。 下令者绕到列前,是头缠纱布的副令贝克。上一场恶战中,他右耳连同小半块头骨被削,原本应该在疗伤休息。 “长官,你怎么出来了?” “我又没死,怎么不能出门。”觉得纱布太厚,贝克揭开几层重新包扎,他边轻描淡写道,“刚才地震,轻伤的人都往城里跑去救百姓,病床上就留我一个孤家寡人,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听着这话,亚连笑不出来。 切斯特重伤,洛伦佐阁下不知去向,如果贝克副令不回来,他或许会逃。 “逃吧。” 五十五人齐数抬头,表情错愕,却见副令用布将手和剑柄一块缠紧,语气轻松。 “不敢留下的,你们可以逃。” “但是,逃走的人必须完成一项最后指令——回到城里救人。亲友也好,邻里街坊也罢,哪怕是你恨之入骨的混蛋,欠你钱的无赖,只要看到了,都先救下来。日后再算总账也不迟。你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能做到这程度吧?” 见年轻人们兀立僵持,他摇着头笑。 “这是洛伦佐阁下亲口所言,我转达而已。他已经出发了。” “他去哪?”亚连脱口而出。 唯有这刻副令不再淡然,沉痛一叹。 “到城外,到沟壕外面迎战。” 疯了吗? 亚连像遭到脑震荡,不可置信张大嘴。 外面遍地炼狱,巨虫实力未知,他只瞄一眼便手脚发凉。 就算白金使徒再强,战斗经验再丰富,又凭什么相信能自己取胜。 “没人、援军没跟他一起去吗?”他委婉追问。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否认,还更详细。 洛伦佐是知道自己胜算近乎为零却仍要独自行动,他想给二线争取时间,找出任何可行的方法。 ‘这城的特色产品是长着猪脑驴脑的蠢蛋疯子’ 赛伦斯探出垛口,俯瞰着龇牙咧嘴,以此表达鄙夷。 当他目睹集结一处的使徒重整阵型,无人离队,无人退缩,忍不住腹诽道。 ‘母猪只会生小猪,老疯子才教得出小疯子’ 他无意用上绘本中的谚语,要是择明听见,定会摸摸他脑门,再夸赞他进步迅猛。 想到这,他转过头。 由于嫌疑在身,那些蠢货寸步不离跟着,紧握长剑好像要随时劈斩祸患,即他们兄弟俩。 即便他兄长快要和白头翁勾肩搭背手拉手了,那一双双眼睛也藏不住暗涌的杀意。 学会一招按兵不动,赛伦斯刻意站远。 他尝试施以诅咒,让这群人脚下的地板塌陷,摔成肉泥。 可发声没用,心里吼无效,往常行得通的法子无故失灵,叫他抓心挠肝。 这铁定跟白头翁有关,但要他求助就是痴心妄想。 憋闷中,赛伦斯手往兜里一掏,摸出石雕小人。 人拯救人的戏码无聊,对抗魔神牺牲的闹剧也空洞乏味,比不上他摆弄的玩具大战。 左边安放士兵,右边陈列巨兽,他想让谁赢谁必胜无疑,想谁死也无人抵抗。这么简单的道理,才更契合死老头口口声声说的‘公平’。 视野由高变低,待赛伦斯回过神,他趴着石台,目光与玩具平齐。 断头小兵站在列尾,这是死物,能轻易修复的制品,如果保护到位没准能存至时间尽处。 远方飘来清脆通透的响声,是兵器曳地,银盾碰撞。在一名男人的率领下,那五十五人策马追向前。 这些是活的。 会衰老,会受伤,是当斑驳锈痕积累够多就会一命呜呼的脆弱造物。 不知不觉眉头紧锁,赛伦斯又忆起那枚待解的疑问。 为什么死亡是他能掌控的,可他说不出这鬼东西的释义。 “之前那个问题,现在的我能够回答你了,伍德。” 面朝城中火光,莱维眼底亮晶晶,像蓄着泪呼应他脸上的悲戚。 他哀叹道。 “那是布特小屋,边上是我常去的几处书铺,有位老先生腿脚不便。” “这方向正在着火的地方,是丹妮大娘家的花圃,她种的凯尔银花是全城第一好。” “还有那……” 目光随手指移动,他就是不肯转向身边。抿了抿干裂的双唇,他终于垂下手苦笑。 “这种时候,我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说出一句话,改写这些……” “悲剧?” 择明接过话,同样眺望夜幕下的火场。 为对付从天而降的蠕虫,高阶法师汇集城门一角,尽管分出几人去补救,可大火东一处西一处,地面余震不止,废墟中人影杂乱,单一的咒言根本无用武之地。 这样下去用不着巨虫以吞噬万物之势破城,里面早已死伤无数。 “是的。”莱维阖上眼,“不仅仅是某一家庭,某一街区,或阿卡夏的悲剧。这当属世界的悲剧。” 以前还能寄希望于世家法师,士兵使徒,然今日的横祸远超他们能力所及的范畴,是连向神祈祷都对字词绝望的地步。 “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让我停止它,那要我给出什么我都愿意。” 银发青年声音轻如飞羽,若隐若现。择明抓住它逐字品味,继而面带笑意,败落般摇了摇头。 【果然啊,莱维阁下的慈爱,是我无法企及的殿堂之顶】 【可和当年相比,阁下一如既往,单纯得惹人怜爱】 【Z:您听起来并不意外,主人】 【哎呀呀,欲加之罪,何患无穷?】 静默时光,择明有系统陪伴并不无趣,可莱维心脏猛跳,难捱一人面临的纠结。 停止灾难的办法,就有一个摆在他眼前。 只需他像六天来的夜晚,厚颜无耻占用赛伦斯躯体。兴许他尝试一番,还能在对方清醒时借用。 可这样偷窃不就成了抢夺,坐实他不愿承认的罪名。 纠结折回原点,路也仅剩一条——由他说服赛伦斯。 给出真心诚意,直切要害,最重要的是对方无法抗拒的理由。 可那人不爱钱财名望,藐视歌颂赞誉,对自己外的世界满不在乎。又有什么能打动他? 一闪而过的灵感像位不请自来的门客,既让莱维惊喜,也让他心神不宁。 他悄悄侧过身,未曾想与那对琥珀眼眸相撞,双方同时呆愣。 赛伦斯看着他似乎很久了。 意料之外对视,二人反应不尽相同,莱维点头微笑,赛伦斯则扭过脸,生怕脏了自己的眼。 见拉法叶长老不在,莱维深呼吸鼓起勇气。 “赛伦斯,我有话想和你谈一谈。” “滚,我见了你就烦。你别想再跟我说那一套鬼话,他们的死活我不感兴趣,更与我无关,包括不自量力的你。” 话似顺口溜地倒,发觉自己出声,赛伦斯顿时乐了。 但他的高兴只持续了数秒。 如他所猜想的,莱维无视他的抵触走近。他准备好要听冗长可笑的说辞了,哪知对方张口就问。 “噢,这个好逼真。是伍德送您的吗。” “当然是。我哥专门送我,奖励我的。”赛伦斯翘起下巴,下一刻又变了脸,单手捂严实玩具,“你想干吗?” “我没打算动它们。”莱维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像您说的,来不自量力地给您建议。作为一个朋友,为您着想的善意建议。” 也不知话里戳中哪根神经,赛伦斯反应激烈。 他双手并用拽过青年的衣领,不在乎指头勾到柔细银发,扯得人头皮生疼。 “要想求我就得注意你的用词,别惹毛我。下去,别妨碍我教训他。” 后半句话音刚落,几名纠察师眼前发白,大脑混沌。 等意识再恢复,他们已七仰八叉落进粮草堆里。 如愿解决碍事混蛋,赛伦斯心情好了点。可对着莱维,他还是一副狞恶面孔。 “我和你,绝不可能是朋友。” “我直白地讲吧,你简直处处长在我厌恶的点上,你跟我没有一处相同。” “现在,给我闭嘴!” 莱维的一言不发让他满足,心想这回总算制服噪雀。然对方随之而来的浅笑,毁了他全部快意。 “你说错了,赛伦斯。” 莱维偏过头,火光照亮他令对方牙痒痒的笑脸。而他继续道。 “有一点,你与我是相似的。甚至能说一模一样。” 怒火着眼,赛伦斯抡起右拳。 劲风抵达莱维鼻尖,但也只有这风触及他的脸。因为他赶在这之前开口。 “你和我,对伍德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你不仅耳聋,现在还瞎了吗?” 定住手的赛伦斯把人上下打量,大声嗤笑。 “它,并不是特别喜爱人类。” “比起单纯易懂的动物,漂亮安静的花草,既不坦率也不美丽。突然出现又突然变得聪明,驯养起其他生灵。” “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实在孤独。” 当莱维念出第一句,赛伦斯瞠目结舌,表情夸张。 这是兄长为他编写的夜谈故事。 为什么没人愿意来我的小屋做客? 为什么人们看着我会流露出害怕神色? 藏匿人群的地底国王,悲伤的筹备最后的告别,但在百花绚烂的春季,一场欢庆盛宴上,他收到一名将死孩童的献花。 第一次没有用珍珠蔬果做交换,没有因救人和帮助受到称赞。他被示好,仅仅是因为那孩子觉得他孤零零站着,和自己一样寂寞,一样的无助。 “‘所以,再多等我一会儿吧’国王在夜间向地底等待他影子恳求。” “再等等我,等我陪伴这孤独绝望的人,走完他最后的旅程。” “再等等我,等我用这颗红色的心,炙热的灯,照亮我的全部,让他别再畏惧于我。” 如细雨绵长的嗓音,仿佛在耳畔引领,莱维投入过深,全然忘了自己念多了一节。 前几夜是他倾听最新续篇,而非赛伦斯。 “那是爱啊,赛伦斯。”他五指轻轻搭住衣领上的手,“你难道,不爱着自己哥哥吗?” “你哪里听来的这故事。我哥没告诉过别人,那是专门给我写的。”赛伦斯远比想象中更难缠,逮住一点不放。 “我偷听到的,对不起。” 这份坦诚把赛伦斯吓得不轻,匆忙扫莱维几遍,辨别眼前是否是本人。 “或许于你而言,身边有伍德的世界就足够了。但伍德不是这样认为的。啊,我不是说他不想要你。”莱维牵动嘴角笑,安抚又有暴躁苗头的‘小孩’。 他在十二年前的梦中初遇埋下种子,六天前在圣殿廊下求证,确认蓓蕾初开。 现在他想把这份欣喜转达给赛伦斯,他机缘巧合结识的另一位特别友人。 “我的意思是,他……” 追忆一瞬,周遭声响褪去,所见唯有火光映照的墙面。 那具独行影子敞开臂弯,在拥向墙外的瞬间消散。 差不多是两下心跳的时长,莱维双目重新聚焦,猛打寒颤。 他呆呆瞪着远方。 还是火光冲天的惨相,能看到舍己为人,能看到见死不救,他心底发凉不是为感伤自责,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狭隘无地自容。 “他,爱着这世界的全部。” 包括丑恶斗争,包括完满平和,万物不绝的生。 以及,唯一终结的死亡。 可有谁会爱死亡呢? “所以,他不会想……就这样直接消失的。只要这世界还在,就有重新见面的可能,就有改变的可能……” 劝言已不再对着别人,偏是这含糊自语渗进赛伦斯心坎。 被莱维无意省略的那部分,他迅速代入了许多主体。 才死里逃生的切斯特·福恩,刚无畏赴死的蠢驴大叔,已经凋零那名女孩,还有城中危在旦夕的伤者。 他口中舌头弹动,试图反驳。 刚才在马车里,他哥明明就斩钉截铁地说过‘厌恶’。可望向几步外火光映照的剪影,掩入茜草色的脸庞,他信心不稳了。 浓烟于暗沉天幕游走,此前出发的小队已快抵达巨虫的必经路。 抵达第一道横沟时马匹嘶鸣不肯前进,他们直接选择徒步,不愿浪费分秒时光。 亚连远远就见洛伦佐单膝跪地,一动不动。 与其说体力不□□模样更像迫于强压低头,始终不愿伏地。 压力来自前方百米处。奶白浓雾深处,那巨虫屹立不动,稍微一抬头便满眼是它层层叠叠,漩涡状的利齿。 不知为何它暂时停止前进,在这与洛伦佐僵持。 察觉异动,洛伦佐头转过几分,他的右眼溢血通红,仔细看耳道也漫着殷红液体,流进湿答答的衣领。 “你们来做什么!别说话别过来、快回去!” 他的惊恐大吼虽然喝住队伍,却还是太迟了。 巨虫喷出一口悠扬冗长的气,前排几人瞬间鼻梁酸胀,眼中血丝暴涨,仿佛迎面被谁狠狠揍了几拳。 攻击非实体,乃是声音。 自天空倾斜而下,奇妙地将人笼罩,像哭像笑,非人非兽。那混杂单音似乎没有意义,合奏在一起却灌着臃肿讯息,足以撑裂脑壳。 “谁?!谁在叫我?” 队中有人第一个应声,这也成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他不知着了什么魔,木然拔剑剖开胸膛,宰杀自己像料理一条死鱼。 冷不防被血了溅满身,亚连双手捂耳绷紧嘴,学着白金使徒扑倒。 他听见无数人的叫喊声,念着他的名字,诉说他的过往,犹如最精密无误的仪器,准确且无情地调取他的记录,塞回他所遗忘的一切。 不对劲。 青年牙关紧锁,强忍痛苦□□。 钻入他脑中的声音不止描绘他作为‘亚连’的全部。 那感觉,恰似指针反向拨动,绕过一圈不是终结,仍然往前追溯。 它们说,他曾是一只狐獴,居住沙漠中心,与兄弟姐妹打闹嬉戏,躲避草原雕的捕食。 在狐獴以前,他是栖息林中的叶猴,跳跃枝桠,横跨溪涧,他的生活只为跳蚤和野果困扰,难以想象的自在。 他还是洄游于河的鲟鱼,扎根山坳的香兰树,英年早逝的小卫兵,衣食无忧的富商小姐…… 遥不可及的万千人生,如梦如幻,真的属于他? ——你想要吗 声音一旦整齐就悦耳亲切不少,只是语气依然冰冷。 ——你想要吗 它不引经论典地证明,高谈阔论地劝戒,反使言语愈加诱惑。 ——你想要吗 想,当然想。 无论哪种人生,都要比现在的艰难坎坷更加畅快,更加恣意。 他对此心生向往,慢慢演变,想要知晓最深处,最原本的自己。欲望强烈,强如落叶归根的天定法则。 ——不够。给我 刺痛来自腹部,剑锋与身躯相抵,体温借血流传递。还差一指宽的距离,栗发青年就将自己开膛破肚。 失败是因为他突然脚下趔趄,整个人大梦初醒的一抖,甩飞利剑。 若他这时抬头,大概会像其余清醒的队友,仰天目瞪口呆。 那蠕虫正在碎裂,连同腹中狂舞的恶类,拆解成快,风化成粉,一片片悄无声息地消失。 难以置信,一匹庞然大物居然能如此安静的被击败。 这样的奇迹,到底是谁做的? 然而奇迹远不只一件。 包围城邦的魔物,烧毁屋宇的烈火,他们在骤降的大雨中消失。废墟里,被困被压的伤者忽然身体变轻,转眼移到街边。 呼风唤雨,驱逐邪影,此刻的种种巨变都可归因于两人。 “残垣断壁啊,停止你盲目的滚落,重回你的归处。” 莱维诵声清亮,他一字一顿,包含真情。 另一声音很快接替而上,语气平淡,极为敷衍。 “残垣断壁啊,停止你、盲目的滚落。重回你,的归处……” 糟糕断句未减弱话语效力,那些倒塌的建筑乖乖听令,碎石木梁受无形之手操控,拼回原样。 城下再起人们喜极而泣的哭声,听得赛伦斯头昏脑胀。 “亏你背得出来,这种文绉绉恶心巴巴的话。”他掏掏耳朵说道。 “是我真心祈愿罢了。” “哼,满嘴胡话也不害臊。” “赛伦斯先生第一次说就那么顺口,难不成,您其实私下练过?” “你!想我揍你一顿吗?” “不不,我哪敢……” 复原间隙二人拌嘴,相处微妙得融洽,不仅看得择明停不下笑,也看呆一众赶来的旁人,不知所措。 “快点收尾,我不想再见你这张脸,看得我反胃。” 乌发青年冷声催促,字里行间满是嫌弃。 可莱维早练就免疫屏障,也为片刻前发生的事再次改观。 在场或许没人能想到,这桀骜凶兽也会郑重低头,对他道出一句‘你教我怎么说’。 他成功了,且与赛伦斯配合得天衣无缝。 于是来不及回应周遭或热切,或惊骇的注视,他又开口,怀揣虔诚心意领读。 倘若时光倒流,是他在召回日光,遣散黑暗,让暴戾嗜血的魔怪不再侵扰人类,让他慕恋着的世间继续存在。 当下,赛伦斯逐字跟念,但他不愧为差生之王,东看西瞟,巡视着地界。 瞅见一撮黑影在垂死挣扎,他烦躁撇嘴,自己小声补了句。 “你们这次死开都别再回来了,省得我和我哥天天被那死老头和白头翁骚扰。” 话音落地空气霎时清新,放眼望去一片沙丘连绵,是前所未有的干净。 再见满天星斗,最激动当属后方观众,几名法师各自感知再确认,最后遏制不住地手抖。 “拉法叶阁下、全部、探查不到一个气息了!” “没了、一个都没了!” 侵扰他们数百年之久的强敌,真正叫人束手无策的黑暗,就在这弹指间灭绝。 人群汇集,眸中闪烁比火热烈的光,他们因狂喜失声,直到红袍白须的拉法叶缓步上前,朝着他们的救世主,新的神子深深鞠躬。 如风吹过的稻田,自古以来位于顶尖的袭承法师全数弯腰,垂首敬仰。有他们领头,后方亲眼目睹的士兵,闻讯而来挤满城角的住民,纷纷效仿,甘愿跪拜。 可‘救世主’视若无睹,直挺挺望天。 月辉皎洁看不出异常,可赛伦斯知道天象并未恢复。没有证据或线索,仅是一种直觉——太阳没有为他重现。 他没让太阳‘活’过来,就像他没能使死去的安娜等人再次睁眼。 分明他每个字都是按白头翁所说的念。 困惑不止在赛伦斯一人心中萌生。 壮观的膜拜队末梢,费思·李恩悄悄抬眼。 有人和他同样不合群,甚至更格格不入,光靠着石墙观赏。 察觉目光,择明眼珠一转,对着男人加深笑意。 两者距离较近,他轻易读出费思发怔时的自语。 ‘为什么还是没变’ 发觉他在看,费思强硬地闭一闭眼,又说道。 ‘明天晚上,你还是会死’ 对方多次好意提醒,择明想了想,煞是认真做着口型。 ‘非常感谢’ 费思的表情像被扎了一针,他趁面前有人遮挡,一点点挤向那处角落。 可不等男人靠近,择明就退至闸楼内。 哼着小调,步履轻快,他难得幼稚一回在楼梯上跳房子。 哪怕到了阶梯底,见到吉恩和面无表情的艾瑞克·兰伯特,愉快不减分毫。 人无言相对,吉恩率先打破沉默。 “伍德阁下,麻烦请您跟我去一趟,不用多少时间,我们只是想问您些事。” 在正常人都会疑惑不安的情形,择明单脚轻跳,结束最后一格。 他如赴宴整理着装,岑寂过道响起蛇一般不吉的衣襟相擦声。而他的话里隐藏一丝欢喜,急不可耐的期待。 “劳烦两位亲自接送我。在下,悉听尊便。” 116 堕梦的声音是shh!-32 So t…… 自城墙上一别, 曾给择明死亡警告的费思再也找不到对方身影。 此时离他所说的时间剩下半天不到,他也对预见中引发死亡的诱因有了猜想。 原来,拉法叶长老在出动纠察队时就通知城内成员, 重新调查有关双胞胎的全部。 近期事端频发,大小灾难不断, 但起决定性的证物完好保存。那便是所有流民入城时定下血契约。 以自身灵魂起誓, 以永恒文字为证, 一人应对一份绝不会错。 自身职责不在追查异端, 费思·李恩走入那间旧教室, 借此逃避喧嚣。 人们在为魔怪和天灾的消失喜极而泣,为‘新旧神子’的问世救助跪拜高呼。 如今,拉法叶长老认定双胞胎中一人有问题,被带走的伍德迟迟未归, 说明血契约的验证环节也肯定出错。那么下一步,该以审判名义探查伍德这个人。 探查不止流连于表面。 一直以来, 银林之家拉法叶到底袭承何种能力, 外界说纷纭。学院内, 哪怕是亲信家族也仅知晓他们专攻灵魂语言。 相比水火土木等自然元素的咒言应用, 所谓灵魂语言似乎毫无用武之地。是软趴趴的纱巾, 无论环境冷热它都只是装饰,可有可无。 灵魂这一看不见的载体, 注定了它易被忽视、被虚化的理解道路。 正是因为如此,没人知道那拉法叶长老,或说幸存一族拉法叶的卑劣之处。 他们是真的能看透生者,包括出生来历,能力潜力,乃至真实记忆与心中欲念。 男人兀坐长椅中央, 面向太阳彩窗,他掌心冰凉满是汗水。 一次又一次地观测未来,解读别人命运,如在高台俯瞰唯独看不见自己前路。他不能预知自己任何事,否则他不会继承此名,日夜沉浸悔意。 事到如今,他承认他不像莱维或前‘费思’,他做不成世人眼里的圣者或疯子。 可每当他想放弃,他的名字,他的宗族,还有时刻探查他,确保他忠贞虔诚的拉法叶一家,化作面面铁栅,幽禁他又留余裕喘息。 于是,某一无比自私的想法诞生。 他期望这无聊透顶的世界毁灭,同时摧毁他窒息的人生。 多年的顺从替他争取了些许空隙,拉法叶长老不再频繁探查他,让他做好预测未来的本职工作。 天知道,那晚他找到双胞胎时有多激动,恨不得当晚揪起人偶师的耳朵,督促对方拎上世界的脑袋,一起赴向死亡。 然而吃闭门羹后的几次相见,他的心意忽然模糊了。 能肯定的是,探查伍德的长老一定会知道他曾秘密拜访,看清他离经叛道的真面目。 默默计算时间,幻想自己被抓的画面,费思终于等来脚步声。 进门的一共两人,后者经过严格训练,踏步有劲,气概凛然。前者则截然相反。 那声响不重,步伐轻盈而缓慢。 辨出来者,男人难以置信转头。 “午好,先生。” 半步外,择明莞尔欠身,他顺势坐到对方身侧。吉恩站一旁点头问候。 “打扰了,阁下。” 对现状迷茫,费思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 是没查到他,还是大长老没回来? 见吉恩勾动手指,他勉强沉住气跟到门边角落。 “外面有兰伯特阁下的士兵把守,您大可放心跟他相处。”吉恩开门见山,说出男人最想知道的事情,“我们刚才接长老指令,去核实伍德这人身份。” “然后呢?” 尽管对费思的急切奇怪,但吉恩未放在心上,又说道。 “我们找回当时的全部档案包括契约,而里面记载的名字,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是谁?” 吉恩使眼色示意稍安勿躁,一再放低音量。 “我们查问了周边邻居,同批流民,和那片区域所有证人,他们无一例外都知道且记得伍德跟赛伦斯兄弟。最后用血契约核对,结果是无异常。” 既然无异样,怎么又如此大动干戈。 读出他的疑惑,对方沉下声道。 “问题就出在这,自始至终被记录的名字,只有一个‘赛伦斯’。” 这一刻的震惊费思不是装出来的,他只听吉恩继续。 因使徒切斯特机缘巧合得知的疑点,现已汇集越来越多指向一处的证据。 “拉法叶长老还带着莱维阁下他们在庄园外,大概夜里返回。今后阿卡夏将会把城民送到各处旧城,重建家园。” 放在以前不敢想象的未来,今天触手可得,而仅存的不安因素是新神子赛伦斯的出身。 费思读懂了更深层的含义。 赛伦斯不比莱维,举手投足尽显慈爱圣洁。 他喜怒无常,罔顾人命,高傲且毫无廉耻道义之心。这样的神像,绝对留不住百姓的信赖,更别提这桀骜青年还厌极了别人。 若再加一桩可疑来历,即便驱逐灾难的是赛伦斯无疑,他仍旧得站上审判台。 在如奇迹之夜重获新生的节点,人们需要一个绝对强大,绝对美好,神秘亦可信的映像支撑指引。至少是死伤惨重,太阳未归的现阶段。 “所以,你们要拿这对兄弟怎样。”费思忽然失去伪装的耐心,咄咄逼人道,“你们都查到这了,为什么突然带他来见我。” “因为有一个抉择,唯有你才能看到最正确的答案。” 答声经夹缝传入,大门敞开,露出艾瑞克·兰伯特那张冷酷傲然的脸。而他补充道。 “拉法叶长老交代,他回来前就由你初审疑犯。” 为躲避对视费思低下头,无奈且认命。 可片刻后他还是抿唇假笑,扬起脸摊手示意。 “我明白了,还请两位暂时在门外等候。我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如果受到干扰,误差导致的恶果是我担不起的。” 信任他经年累月塑造的形象,那二人如他愿离开,留他步向首座。 我是谁? 我该用什么身份,什么问题去评判对方。 男人边靠近边思索着。 水平逊色上一任天才的‘费思·李恩’继承者,性格圆滑也恪守职责,他用这幅面孔坐在择明对面,意料中对上笑脸。 “我亲爱的朋友,凭您的身份,说谎应该是个不好的习惯呢。”择明双手置于膝上,端庄好比雕像,“特别是,当着两位正义同僚的面。” 他义正言辞反倒戳中男人笑点,让对方捂嘴憋笑嗤嗤不停。 “你说的对,我刚才是说谎了。”费思克制音量,大方承认。 几年来他必须靠复杂步骤进行预知,唯独这半个月里,也就是夜访小屋初见人偶师起,他的能力实现质的飞跃。 学完的古卷书册堆起比山高,拜访的名家士族数不胜数,他在拉法叶老头手下实践至今,竟都不如黄毛小儿的几句话,令他开了窍。 此时凝望青年,简单而平常地闲谈,零散画面于他脑中飞速而逝。 “你死定了。”费思目光笃定,牢牢黏着,“但,这仅是我当下所见的未来。是受所有包含你在内的人推动,最可能达到的方向。” “看来您理解我先前给出的建议了。”择明欣慰点头,模样倒像课堂抽问的老师。 “可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男人视线下移至脚尖,“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也是为我自己。我可不想暴露我的意图。” “这点您无需顾虑。另外,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在下不用您冒险求情。” 差一点点,男人就将气急败坏咒骂,展现隐藏的家族传统。 择明扑哧笑出声,眼眸映光分外剔透。他趁费思怔神伸出手,模拟表演,五指弹动。 “在下是位人偶师,实不相瞒,我能小有名气是因为有一套自己的表演原则,或者称——独门绝技。” “你是说,‘活着的人偶’?那确实是在学生们中成谜了。”费思放松后靠,觉得好笑连连摆手,“一个个凤雏麟子嘴上说无聊,暗地里抓耳挠腮打探你的秘密,就连我都想买通小偷翻你的道具,看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若有机会,在下愿意演示给您看,教你诀窍。” “可别了,平时演戏就够我受,再登台兴许马上累瘫。” 三言两语驱散紧张,费思轻声一咳,陷入谴责。 有那么数秒,他居然产生‘和这人一起被处死也不赖’的想法。 然而凭他们双方的交情还不止于此。 “夜里你就能见到长老。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或要我代传的话?你弟弟现在应该已经吵着要找你了吧。” 见择明摇头婉拒,费思不再大惊小怪,顺口又问。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比如吃的喝的?这至少我能满足你。” 【看来无论在哪里,‘断头饭’都是共通的优良传统,真是善良】 和系统打趣,择明冷不防要求。 “那还请您告知我您的姓名。” 瞧着男人的狐狸笑瓦解,像那晚归于空白,他徐徐凑近,招致他是要钻进眼睛,深入脑壳的错觉。 “不是您继承来的,是和您一起诞生,只属于您的。” 对方急促吞咽,喉结犹如滚轴上下动。 “……” 念出阔别已久的本名,浑身滚烫如过敏糟糕,男人不确定他是否发出声音,直至择明神色陡转,陶醉地品味。 “这不是挺好的名字么。” 停顿间隙,发出微醺似的轻笑。 “一字之差,您就是‘未来’自身了。” 灼烧感彻底占领身体,炙热近乎岩浆,比愤怒强烈,比钟情绵长,是无法言喻的奇妙激情。 真要形容,应该是离开笼中的飞鸟,啼叫着直冲云霄。 天空是它不曾探索的,充满未知危险,然那印记根植本能,召唤着它用与生俱来的语言歌唱,遥遥呼应。 旋律基调为喜,鸣啭清亮动听,这乐声传入疾驰的马车,洗涤疲惫忧愁。 “真稀奇,这居然还有灰雀。” 莱维贴上车窗,想借修复的灯火找到这小生灵。 在他对面,赛伦斯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透着烦躁,两手环抱胸前,是防御更是抗拒。 刚才拉法叶长老在,他的动作更夸张。尽管这会儿也好不到哪。 “闭嘴,我听到你的声音就想吐。”赛伦斯紧闭双眼,皱着眉清点起来,“房屋我帮你们修好了,那群丑八怪也消灭了,还大发慈悲陪你做戏了,后面没我事了吧?” 为表意清楚,他睁开一只眼瞪着莱维。 “我要回去,找我哥。” “当然。”莱维点头,“时间早的话,我也能和你一起去。” 闻言赛伦斯怒火窜涌,猛踹地板震天响。 “你、不、准、去!” “不准去不准去!我说不准——” 马车随咆哮剧烈摇晃,莱维哭笑不得,待人发泄完才接话。 “您别误会,我只是担心我伯伯和伍德之间还有芥蒂。” 他的解释换来青年更凶狠的眼刀和威胁。 “话说在前头,今后你们谁胆敢对我哥做出什么,我要你们这群蚂蚁,不……捏死整个世界,也是一句话的事。” “嗯,我也一样。” 对不善思考的赛伦斯来说,这答复远远超出他理解范畴,愣住的同时他指人的手亦定在半空。 “您忘了吗,我说过我和您是一样的。” 莱维悄悄握住青年右手,笑靥如暖阳,融化这份错愕。 “我不希望对我们而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不希望他在凋谢以前,离开他爱的世界。对么?” 触碰兄长以外的人,赛伦斯意想不到的安宁。 他看着那象牙白的手,漂亮得仿佛石雕复苏。而那单行道般的直觉作祟,告诉他嗤之以鼻的定论。 “你真奇怪。”他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口吻稍显正常,“你不是我,不是我哥哪家亲戚,而且你被那死老头养大,满脑子啰嗦话。非亲非故又不是一路人,你怎么就喜欢我哥。” 喜欢与爱存在细微偏差,也导致莱维局促脸微红。 “志、志趣相投吧,而且不知为何,跟伍德一起我能笑得很开心,还有他什么都懂,沟通起来格外轻松,还有……” 慌乱而无措的辩解一通,他捧住自己双颊,仍漏掉颈间延伸的绯红。 他最后亮出熠熠闪光的双眼,坦然承认。 “谁会不喜欢他那般的人呢。” 如梦如幻,悄无声息地依附,却在寂静顶峰轰然奏响乐章,华美翩跹亦能低入尘埃,调动人的全部。 夸赞说进赛伦斯心上,他罕见地与莱维达成一致,几次扬起嘴角,临了不得不逼自己板起脸。 当他扭头朝向玻璃,倒影的欣喜又切实传回他身上。 他依然讨厌白头翁的做派,讨厌那棉花团似的微笑,更讨厌难听难记的名字。 可似奇迹一般,他不再反感与对方相处。 甚至莫名其妙地想再多待会儿。 如果白头翁继续保持这态度,那他就考虑考虑,改天把对方被骗的事说出来。 思至此,赛伦斯清了清嗓子。 “之后你们还要去其他破城复原?那做好准备没。” 见莱维愕然,他再露愠色拍打座椅。 “愣着干吗快点回答!” 同种欣喜流动于莱维心间,他识趣点头,用蹩脚的谄媚恳请对方同行。 注视赛伦斯洋洋自得,满意躺上软垫,他隐约也尝出一种特殊味道。 车内响起鼾声,他小心坐到同侧,替乌发青年盖好薄毯,供出双腿作枕。正如伍德会做的。 “我或许不该称你为朋友。”莱维轻笑道。 朋友涵盖的疆域太广,是胡吃海塞的大餐,品不出其中珍味。 “你应该……是我的挚友,仅此一个。所以,伍德和你,我都会好好保护的。” 决心已定,莱维禁不住地笑。 大概他身边所有人,连他在内都要大跌眼镜。有朝一日,他竟与截然不同的家伙结友。 学习能力超群,莱维轻易模仿出那六晚他体验的轻抚,在他的温柔手掌下,赛伦斯睡得愈发深沉,恐怕已将他认作兄长,依恋轻蹭。 马车已然驶出城区,百姓自发站到街边,就为远远看赛伦斯一眼,感激他的恩赐。 窗外灰雀依旧在啼鸣,莱维的笑意渐渐淡去,仿佛同失焦的双目追回记忆中的某处——他选择救活雏鸟的开端。 他喃喃着,声音疲乏。 “但我们,又如此相同……” 有着同种令人生畏的力量,也有同种无法用神力排解的寂寞。 那孤独滋味是杯苦酒,即便囫囵吞下,刺痛永远残留。 所以哪怕一滴甘露擦过唇畔,都叫人魂牵梦萦为之煎熬,至死方休。 幸好,那些梦曾救过他一次,而现在他能把‘梦’握在手里,留在身侧了。 不知不觉间,莱维·拉法叶沉沉睡去。 他又梦到那绚烂的云流花海,梦到火红列车和咕咕叫的母鸡,木偶先生弹奏鲁特琴,传唱诙谐动人的故事。 这场梦毫无道理地变化。 偌大花园深处,金蝶如光旋舞,他与赛伦斯并肩而坐,相隔一人的舒适距离。 眼前湖面波光粼粼,是颗映天蓝石,那岸边弹琴的木偶化成伍德模样,他们三人聆听落叶扑簌,听微风将乐声送向远方。 平淡无奇的午后,一如太阳消失前的每次出游,幸福得令他热泪满眶。 抽噎牵动了身躯,莱维悠悠转醒,惊讶地发现他在自己房里。 站直发呆半晌,他确定现在是晚上。桌面留有吉恩的字条,写着已送赛伦斯回房,叫他早些休息。 看来是他与赛伦斯在马车里双双睡成小猪,侍者见叫不醒他们,只得送他们到住处。 宵禁未解,莱维扒窗观望一群士兵站岗巡逻,阻拦闲杂人等游荡。 白天才跟艾瑞克硬碰硬闯,莱维不愿再起冲突。犹豫数秒,他麻利上|床催自己入眠。 合眼,意识昏沉,穿过灰雾后清明,他习惯摸向身边。 掌下一片冰凉,他发觉古怪骤然睁眼。 房间布置是别屋的,他也不再是莱维·拉法叶,而是光脚踩地的赛伦斯。 折折返返,里外寻不见另一道人影,且他衣服没换,说明安顿赛伦斯的只有侍者,非体贴入微的伍德。 可伍德不是早就被吉恩接回来了吗? 困惑环顾,惶恐渐生,当视野无故跳转,莱维分不清是自己所为还是赛伦斯的力量呼应了他,让他来到伍德所在处。 仰望熟悉的高塔,他愈发不解。 犹豫中他伸手轻碰,指尖触及的门自行敞开,显出条陌生的路。 这路通往底下,可他从不知道塔里有地下室。 身躯轻飘飘,眼前灰蒙蒙,在与梦相近的空间潜行,像走入一坐华丽陵墓。他沿漆黑楼梯挪动,直达墓穴深处,亡者安睡棺椁之地。 越是往下,四周便更暗沉阴冷,但并非空无一人。他捕捉到微小动静,离他很近了。 果然,到第七层时出现了扇透光拱门。 “……伍德……” 辨出清晰字词,莱维情不自禁又向下走。 人拐过转角,他就此呆愣。 最是鲜艳的红袍,再熟悉不过的脸孔,由于在梦里被暗光覆盖,那色彩褪成深灰,活人也像褪去血色。 两颗灰暗无光的眼珠,镶嵌麻木僵硬的面部,以长老伯伯为首的同族,皆是这一种可怖容貌。 莱维不信邪揉揉眼,结果看得更清楚了。 环状平台围绕整座圆形地下室,即使宽敞,人挨人的状况却显得拥挤,将当中衬得空荡荡。 说空并不切确,地板中央遍布铁链,它们横七竖八地穿插,困住莱维发愣的真正原因。 “罪民伍德,我以银林之家拉法叶的名义,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冒充流民作乱,与奸诈叛徒为伍,你可认罪?” 老者高举一片残破金属,状似镰刀。 许是反光刺目,莱维顿时呛咳起来,眼睑发烫。这导致他没听清锁阵中伍德的回答,没听见后来长老伯伯又说了什么。 良久缓过神,正巧见链锁收紧,根部燃起烈火。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颓然跪倒。 火势非比寻常迅猛,明黄色块充斥视野,转瞬包裹人影。 也是这瞬间,那群亲族不再麻木漠然,和他同样惊愕。 他们都知道,此为兰伯特家的最强火咒,能在半日烧尽一座山丘。 可谁都没料想到,火焰中并未传出嚎叫或痛斥,那安静得仿佛在烧一具死尸。 “这是做梦吧,不是真的。” “绝对不是……” 情形离谱,莱维嘴角扯动自我安慰。 当他与烧出虚影的人目光交汇,他无法再说服自己。 黑发青年被烈火啃掉皮肉,光影在他身上残忍作画,很快吞噬到骨骼,接着轮到生命。 不可思议,这样的他同周围看客相比,竟是最鲜活的。 也只有他侧向右边,注视幽灵般的莱维,微笑颔首,做出口型。 ‘今后,赛伦斯就拜托您了’ ‘莱维阁下’ 话音刚落四肢断裂,摔散碎成块状,他又像被什么吸引,在烧尽最后一刻转向左侧。 那骨骼爆裂迸发的光,犹如艳阳以帝王之姿高悬天际。 在第七日的清晨,费思·李恩为窗外日光晃眼,久久没适应。 太阳回归,宣告笼罩阿卡夏上空的阴云彻底消弭。 可由于昨晚目睹的一切,他彻夜未眠更对日光重现心无波动。 人偶师伍德如他预言的死了。 围观全程,他只惊奇那青年竟真没让长老察觉他们间的交集,甚至没对他起疑。 闭眼,睁眼,满目皆是赤焰分食血肉的残像,还有那一地骨灰经圣水冲洗,悄无声息流入地底。 猛然忆起自己肩负说服重任,男人头疼欲裂。 兄长已被处死的事绝不能给赛伦斯知道,所以他提前备好说辞——伍德是被自己的导师,即某逃犯带走了。 毕竟这事那任性家伙绝对干得出来。 思前想后,费思临时改换路线。他决定在见赛伦斯前,先去找一趟莱维。 从审问到处刑,时间不过半日,这是有史以来最快的审判。 “呵。”费思戏谑哼笑,因他知晓急切缘由。 伍德消失了。 而从今往后,莱维·拉法叶将是赛伦斯唯一的指导者。 昨天他们默契十足的合作已向众人证明这点可行。 人行走在绿荫下,阳光淡淡洒落周身,纵使无感肌体也遵循习惯,惬意舒展。 剩一小段距离,费思迎面碰到吉恩,莱维的侍从。 对方虽没参与审判,却是少数知情者,他们互相点头打过照面,沉默着一同转弯。 感官较为敏锐,吉恩皱着眉大步上前。 莱维的房门虚掩着,阶前掉落数片纸屑。 出于礼节他先敲三下,见无人响应迅速推门。 由他带起的风瞬时扫荡门后,那些散落的书、撕碎的纸,如同鸟的尸体飘动又坠地。 白色碎片中,银发青年半低着头,面容带着一种温和的,对万物懵懂的好奇。仿佛他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 “莱维大人?”吉恩惊愕不已,“这是谁做的!难不成是那赛伦斯?” “……吉恩。” 青年声音虚弱,急得吉恩跨进小屋几步,一再瞪大双目。 “这里怎么回事?”费思紧随其后,诧异不已。 书架倒塌,桌椅断裂,到处充满狰狞痕迹,活像被暴|徒洗劫而空。但粗略清点东西都在,只是被破坏掉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吉恩揪出了罪魁祸首——手持长剑,腕部流血的莱维·拉法叶。 身为顶尖剑士,吉恩早该判断出来的。 只怪凌乱不堪的景象里,银发青年圣洁一如既往,若忽略他误伤的割口,他就如同万人朝拜的神像,微笑恬静,仁慈而坚毅。 “什么?” “嗯。” “原来如此,那也不失为一种捷径呢。这样的话,还能再见,还能有改变的机会……” 莱维像在与无形的人说笑,行为举止在吉恩看来愈发诡异,不知如何打断。 “不行,我要去找长老来。麻烦您看着莱维阁下!” 吉恩转身,反被费思抓住手腕。 “您做什么?!” 质问费思答不上来,下意识加大力度,牢牢牵制。 他不敢眨眼,想记住青年的每一个动作。 右手松开剑掉落,沾血的食指抚过嘴唇两侧,宛若伤疤的痕迹。 “费思先生,您说,人要如何才能永远活在美梦里呢?” “我昨晚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一直在想……因为每个人的幸福和期盼都是不同的,同一个梦境可能他觉得欢喜,那人却又憎恶。” “我翻遍我看过的每本书,但似乎,没有先辈曾想过这样的事,也没有文字记载。” 喉中如有一团烈火燃烧,费思缄口不语。 恍惚间,他眼前出现那面破窗。 ‘魅惑。’ ‘迷人。’ ‘圣者也会着魔。’ 亡故的人偶师驻足低语,对方方正正,内部狂乱的画卷赞不绝口。 当日对方背朝他,看不见表情。 但他猜人偶师一定是像此刻的他,欣喜若狂。 因为眼前的神子,永远知性不似活人的青年,他兀立纸碎中央,背向崩裂彩窗,以平缓语调道来疯狂话语。 “然后,我终于想到最佳方法了。” “只要我……只要让世界一起进入梦境,愿望就会成真的。那样无论生死,所有人一定都会得到独属的美梦。” “肯定会。” 117 堕梦的声音是shh!-33 言辞与身…… 那只灰雀振翅腾飞, 如风跨越城墙。 白色城墙刻有恢宏浮雕,描绘远古神明,纪念先祖英灵。这艺术一般的造物, 却留着碍眼刺目的伤疤。 血迹,砸痕, 以及受重物冲撞产生的墙洞,密集裂缝毁坏美感, 令人发指。 刚踏入北门的一群外乡人也是这么想的。 忌惮墙前驻守的士兵, 他们在远处停下脚步,向贩花童打探。 “什么,你们居然不知道吗?” 听完他们的疑惑,年龄最大的男孩惊呆了, 但默默打量片刻, 他了然笑道。 “你们是复苏城回来的吧。也难怪不知道, 这儿啊,可是‘阿卡夏奇迹夜’的功勋墙呢。” 此后无需解释,这批人如点燃的篝火, 嘴里直蹦方言, 激动得语无伦次。 七年前,至邪魔怪倾巢而出,它们夺走太阳屠戮万物,甚至连人类最后的庇佑之地——阿卡夏城亦危在旦夕。 可就像数百年前在悲剧里留下生机,阿卡夏又一次在绝境中迎来希望。 两名神子,即人类中的天生本源语者,他们携手剿灭邪物,修复城池街道,像那重回天幕的太阳照耀大地, 引领子民拾起信心。 而仿佛为弥补至今遭受的苦难,过去的空城旧址内竟接连出现失踪的百姓。 他们毫发无伤,面貌未变,记忆也停留于消失前一刻。多番核对身份后,他们也受阿卡夏的使者指导,完成身心双重上的‘复苏’,生活步入正轨。 如今,六座古城围绕阿卡夏重现,周边散布零星村落。 但无论繁华僻静,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必定建起圣殿,平时用以救济义诊,而每逢月圆之日,所有人都汇聚于此,赞颂两位神子,纪念那场灾难中牺牲的战士。 谈起两位神子,参与者不限于兴奋的外乡客了,街边商贩和行人时不时插上一嘴,临了热情欢迎来客过节。 “我正是为了圣宴日来的。我们是游艺团,鄙人威尔德,是我伙伴们的代表,应某位先生邀请前来表演,想顺便拜访一位木偶秀大师。”一名壮年男子摘帽行礼,失去流苏修饰,他那络腮胡看着更蓬松了。 阿卡夏不缺精彩表演,但卖花童对他们口中的‘木偶秀’很感兴趣,于是又追问道。 “木偶秀?是什么大师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实不相瞒,我没看过他的演出。我只是听路过的旅人描绘,称他有一种神奇的手法,能让木偶活过来,没有吊线,没有机关或咒言。啊,瞧我这记性。”男人两指点前额,抱歉地拿出张纸片,“伍……伍德,他应该叫这名字。请问各位有谁知道他住处吗?” 怪象由此发生,周围一圈犹如气温骤降,噤若寒蝉。 这股致命寒流悄然蔓延,暂停街道的喧闹,抹除人们脸上的亲切。 当威尔德再想问几句,原先招呼他的商贩竟纷纷撇开脸,一个个埋头干活,要么干脆无视。 “我们是不是说错话了?”男人戴起编织帽,尴尬地转向团员。 “恐怕是的,威尔。” 说话的是他妻子丽塔,团内风情万种的舞者。 女人鬈发乌黑红唇娇艳,露出的腰肢雪白比蛇柔软,一袭绿色纱裙散发幽香,她笑起时的酒窝甜美,更叫人难以抵挡。 趁丈夫漫无目的闲聊,她早旁敲侧击问来所需的信息。 传闻会在表演中让木偶活过来的‘大师伍德’,他早在七年前被列为通缉犯,是一位特殊的罪人。 他的特殊性,正是城民三缄其口的原因。 “怎么会?”威尔德不愿相信,拳头做着捶打动作,“他是名师,温文尔雅,才华横溢还颇具幽默感!何况,他跟我们一样,就是名普通人!” “你都没见过他,只是听人讲过他的故事。”丽塔牵着马,一对晶石般的琥珀眼眸在沿街店铺上流连。 她既惊叹于阿卡夏的昌盛,也为每家每户门口放着的蓝桔梗诧异。 “说不准他就是个骗子。是魔鬼,是那些魔神的奸细,你最好少提他的名字。术士们不那样说么,‘文字就是咒言,说的多了,假的也成真’。” 她的叮嘱却招来丈夫气鼓鼓的反驳。 “不!你就算不相信我,你还能不相信我们的恩人?他喝醉那晚亲口跟我说的,能有错?” 丽塔顿时闭嘴,一是不想再争辩,二是出于对救命恩人的顾虑。 他们的游艺团没有固定居所,在复苏城醒来时,只记得要前往其他城邦。后来准备妥当,团队就再次踏上旅途,没想到却被野狼围堵。 所幸,一名剑士路过救下他们。 那剑士年纪轻轻,身手了得,能单手挥舞一人高的重剑,却像有天生残疾或重伤后遗症,走起路来身形摇晃,脸颊带有奇怪的伤。 犹如爬过红色的藤蔓,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他没透露姓名,也不说自己的来历和去处,虽然嘴上称跟他们同行,却护送整支队伍到城外平原,转头又离开了。 “他可能……是阿卡夏出来的。”丽塔咕哝着,捋顺马儿的鬃毛。 作为团长夫人,游艺团的头号招牌,她又提醒威尔德这次行程最重要的不是寻找失踪罪人,而是去雇主指定的地点,等待接应。 然而一路问下来,他们抵达目的地,全体瞠目结舌。 因为空城复建,阿卡夏原先收留的难民大都回到家乡,再有的已跟原居民成家,搬出安置区。 那些街道纵横交错,空房林立两侧,共同组成寂寥萧瑟的画卷。 这里已经完全废弃了。 侧耳聆听,空气中回荡着细若蚊吟的嗡声,是群野蜂在檐下筑巢,上方偶尔有鸟雀飞过,停落横穿窗户的榕树。此外再无任何活物。 拿出请柬再三确认,威尔德仍按标识来到那座白屋前。 它的白色比城墙斑驳,屋顶塌陷房梁裸|露,破烂得像个乞丐,就剩一口气了还抖着手行乞。 “确实是这啊,可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 “怕不是错了,城里还有别的地址吗?” “难不成是作弄我们玩。” …… 团员边歇脚边围做一团议论,叽叽喳喳的声音又暂时带来点人味。 但很快,道路尽头传出的动静叫停他们的猜测。 四辆马车朝这驶来,闷钝敲击声不断增加着游艺团的压力。威尔德犹豫是否要问路,车竟精准停在他跟前。 最后一辆车的前门打开,走下名褐发男子。他面容俊俏,微笑时像只精明狡黠的狐狸。 “您是——S先生?”威尔德试探地问。 对方摇了摇头,且不知为何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在下费思·李恩,是任命前来迎接各位。” 一听是大名鼎鼎的的费思·李恩,队伍顿时炸开了锅。 来接他们的是费思·李恩,那请他们去表演的又会是哪位? “东西我会负责搬运,还请各位先就坐,稍后一切行程我都会安排妥当。”费思侧身示意道。 震惊又敬畏,表演团不敢拒绝,甚至等上了车行驶出一段距离,还没人敢说话。 威尔德与妻子同坐第一辆,神情与其说是受宠若惊,倒不如说是心怀疑虑,忐忑不安。 他们团不算出名,成员更无卓越才能,也就会演几场喜剧木偶戏,专给市井小民解闷。实在想不通邀请他们的理由。 正拼命思考着,车身猛然减速,颠簸着停下。 待周围恢复平稳,丽塔立即撩开帘子探出头。 只见车水马龙的中心街道,他们车前竟趴着条黑毛老狗。这应该是刚才急刹车的原因。 马夫第一时间行动,挥着长鞭试图吓跑它。 岂料这家伙纹丝不动,悠然哈着气。 无奈之下,马夫拽动缰绳改为绕道,然马刚迈开步子,这狗腾地一下起身挪位,它偏要跟人作对似的,故意蹲在新方向上。 四辆车堵路迟迟不动,引来旁人瞩目,费思见骚乱愈演愈烈,便再次出面。 “前面怎么回事?”他语气多了份严厉。 “万分抱歉,阁下。我马上就把这疯狗赶跑。” 仿佛听懂贬低,那狗扬起头,低吠了一声。 而随后发生的人狗大战,又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四五名身手敏捷的侍从同时出动,各自拿着木棍短鞭,却没一个能逮住瘸腿老狗。 它总能灵活溜过人脚边,闪避追打,顺便踩痛几人脚背,又勾|引得他们互相撞头,四仰八叉栽倒。 看戏的百姓哄笑连连,车内的威尔德夫妇却不由的捏一把冷汗。 就在费思·李恩皱着眉逼近,打算亲自解决障碍时,一道声音宛若天籁,攫住众人心神。 “它受伤了,需要救治。让它到我这来吧,费思先生。” 丽塔像每个接近声源的女性,敏感的心发颤,屏息捂着心口。她们像怀抱着脆弱婴儿,散出天然的怜爱。 “可是阁下——” 费思尚未说完,那声音的主人迎光缓缓走到人前。 “我已经这样决定了,正好我也备着药。” 打断别人说话,行事略显顽固,可他仿佛能让烈日柔化的嗓音,美若皎月的面庞,自动消解对向他的不满与恶意。 没人会厌恶他的。 他是如此美好,如此圣洁,银发束在脑后,又轻巧得像兔尾巴。 “莱维·拉法叶!”丽塔倒抽一口气,不由自主低头。 那是神子,是自出生就成为拯救世间的人类希望。 像她献上最崇高的敬意,聚在路旁的男女老少同样行礼。 至于那条拦路老狗,它如愿以偿地爬上朴素马车,霸占整个席位。 莱维单膝跪在黑狗跟前为它清理伤口,费思不好意思独坐,只得站着忍受颠簸。 “你的四只爪子都是白色的呢。”莱维温柔笑着,包扎的动作更是小心,“正好,我带你去见我一个朋友吧,他最近脾气挺不好,我想他是太寂寞了。见到你和威尔德先生一定会高兴的。” 费思默默倾听,对此表示高度怀疑。 而果然如他所料,那名‘最近脾气不好’的朋友,游艺团的雇主,在见面第一秒就不屑冷笑。 “我讨厌狗,别等我扒它皮了才丢它出去。” “这群人也太丑了吧,我不想看了,滚滚滚。” 劈头盖脸遭嫌弃,饶是威尔德也绷不住笑脸。不过,眼下他绝不会为受辱而愤怒。 因为面前除了莱维·拉法叶,还有那最是神秘,也最受万民敬仰的新神子——赛伦斯。 豪华凉亭内,左右侍者手动扇风,这人不修边幅躺在软榻上,手边摆满各种稀有的水果。 “可是,好像是你亲自写信传给威尔德先生的吧,赛伦斯。就这样让他们什么也不做就回去,岂不是白费了大家的赶路时间?”莱维笑吟吟站旁边,同黑发青年形成鲜明对比。 “啧,那你们快点,要演什么快演。” 赛伦斯不耐烦催促,没打理的长发好似安置区里多年没修剪的树枝,散乱披在肩后。 他那蜜色双眼满是尖锐情绪,任谁给他一瞪,都不由自主地颤栗。 这样一个与神子莱维齐名的恶棍,居然还阴狠威胁道。 “我先说好,既然你们要演,那就必须让我满意。否则,下次我们就在饭桌上见吧,甜点就是你们几个的脑袋。” 经此一吓,成员们彻底慌乱,个个冒着虚汗进行机械的表演,强忍惊恐的喘息。 杂耍,合唱,最受欢迎的舞蹈和滑稽的木偶戏,当他们在熟悉的表演中逐渐找回平常心,酒杯掷地的一声巨响又将几人震得瑟瑟发抖,站位全乱。 “无趣,你们的脑袋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垃圾的。” 不比刚才的厌恶,此刻赛伦斯神情冰冷,完全就是一副毒蛇嘴脸。 威尔德还想替团员说几句话,然而才张嘴他就脸色大变。 他用力扼住自己脖颈,为诡异出现的剧痛恐惧,更为那不妙的割裂感心脏猛跳。 脑袋要掉下来了! 本想寄希望于幻觉,身旁人的尖叫又将他打入谷底。 “威尔、你的头,你手上全是血!” 丽塔既害怕又担心,强忍眩晕扯下头巾,想系住爱人的伤口止血。 众人手忙脚乱,扶着团长威尔德又被鲜血吓得脸色煞白,混乱中还有人不慎踩到血滩,脚一滑在大理石板地上溜出数米。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 赛伦斯笑得前仰后合,也是在这一刻,威尔德自己松开手,稀里糊涂坐起。 “威尔?你怎么样?”丽塔不敢置信地问。 左摸摸右碰碰,威尔德目瞪口呆。 他颈间完好无损,仿佛刚才流出的血全是假象。 趁着这会儿,费思上前打圆场,提议带众人去住处休息。 离去前,他有意转身一瞥。 七年时间,不长不短。 他仍旧为拉法叶家进行预知,也服侍着两位神子。 相信自己兄长被带走的赛伦斯。 以及马上要接替拉法叶长老之位的莱维。 其实事态发展成这样,他并不意外。 没有人能比莱维更合适。 他还是那风光月霁,心怀仁义,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圣人。 可在刚刚那场荒唐而恶劣的闹剧里,他所做的,就只是看着。 静静陪在赛伦斯身旁,纵容对方的阴晴不定。 剪去的长发,身上的风袍,还有那若隐若现,难以解读的笑意。 一切像极了某人,像到他仿佛是在有意复刻,装成那人还在的假象。 时值晌午,日光晒得地面发烫,费思深深吸气,放弃细究。 反正他想看见的未来已经初现端倪了。 思至此,费思勾起嘴角,发自内心满意地笑。在他带领下,一行队伍穿过繁茂林道,惊动叶间躲藏的鸟群。 振翅腾起的身影里,有只灰雀特立独行,转而飞向晴岚花园。 凉亭里,侍者已被遣散,就剩莱维和赛伦斯对峙着。 “你到底要我在这呆多久。我已经下最后通牒了,你们再不让我出门,我就亲自去找那秃驴老头,扭断他脖子。” 赛伦斯语气狠戾,却是乖乖端坐椅中。 因为莱维正在他身后,帮他梳理头发。 “唔——那位先生好歹是你老师哦,小心被他知道你说他坏话。” “哈!我会怕他?” 一句话激发了赛伦斯喋喋不休的开关,他怒斥又咒骂,直说得自己口干舌燥。 猛灌几口水后安静数秒,他泄气垂下了头。 他手中的石雕玩具已被磨平轮廓。 “你说,我哥他不会是不要我了吧,还是说被那秃驴或者谁……” 赛伦斯忽然感到头皮发紧,是给他梳头的人加重了力道。不过对方很快松开,绕到他跟前,双手托起他的脸。 “当然不会,赛伦斯。你哥哥他绝不会抛弃你,就像在重新见到他之前,我也不会离开你。” 这话听得人耳朵直发麻,可即便嫌弃莱维的口吻,赛伦斯只撇撇嘴,不轻不重地拍开这双冰凉的手。 “你的话就不必了,我看到你就头疼。” 含笑收回手,莱维自觉坐到软榻上,他拿起一本摊开的画册。 以看不懂字为借口,他求问赛伦斯,成功换来‘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然而就像这七年间共度的每夜,青年趾高气昂拽过绘本,一屁股坐他边上。 “它,并不是特别喜爱人类。” “比起单纯易懂的动物,漂亮安静的花草,既不坦率也不美丽。突然出现又突然变得聪明,驯养起其他生灵。” “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实在寂寞……” 流利的朗读声在此中断,续上一段空白沉默,赛伦斯脑袋摇晃,最后揉揉眼倒向身侧。 他露出婴儿般的睡颜,枕在莱维腿上,双唇翕合好像还在念着故事。 受这份安宁影响,银发青年轻抚赛伦斯头顶,眼眸半阖。 “就快了。”他如呓语低喃,“约定好的,我会保护好你。” “不用担心,伍德不是被谁带走,也没有消失不见……” 呢喃声里,莱维轻靠软榻,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入睡。 这七年里他其实向来浅眠,唯独跟在赛伦斯一起,对方犯困时,他的疲惫感尤为强烈。 像现在他入睡再睁眼,醒来已是赛伦斯。他起身,站在自己跟前。 通过别人双眼注视自己,是件微妙也古怪的事,无论过多久都难以说出‘习惯’。 可对扮演赛伦斯,应对一众有求于他的百姓和世家,他已到游刃有余的地步。 譬如昨晚,他作为赛伦斯出面,答应长老会在明天主持圣宴日。 圣宴日,是由他提出,为纪念太阳重现的节日。 届时所有人都将手捧蓝花踏进圣殿,念诵他写的祷词,倾听他谱的圣歌。 这个日期,他恐怕永远也无法忘记。而他也将在那时接受继承仪式,放弃‘莱维·拉法叶’的本名,作为下一个‘拉法叶长老’。 “有史以来第一个无法支配语言的继承人,哈……” 换了个身体也换了种语气,他嗤笑着,缓缓坐在草坪上,压扁初绽的白花。 他任思绪飘飞,双目直视前方地平线,直至红日沉落,两者相交的界限红得不可思议。 他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转头见是那条黑狗,他诧异眨了眨眼。 进入庄园以来,这老狗安格外安分,不吵不闹躲在角落和桌底,同时颇具灵性,专程过来与他对视,轻喷温热鼻息。 它似乎能看穿在两个身躯内交替的他。 莱维低笑摇头,试图甩出这荒唐想法。可下一刻,他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黑狗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他的咽喉。 事发突然,他没有半点闪躲意图。 真正导致他失神的原因,还是窒息转变的景象。 晚霞骤暗,花丛扭曲,整个世界犹如撕裂,揉成一团无边无际的黑色。 而在只有他一人的黑暗里,他下意识捂耳闭眼,抗拒逐渐浮现的画面。 高塔楼梯,冰冷铁索,尸体般木然的人群,还有被火燃烧殆尽却在微笑的人影。 重见自己拼命忘却的回忆,痛苦如同长满尖牙的鱼,在一小口一小口地蚕食理智,逼他产生逃跑地懦弱念头。 一直以来无法愈合的伤,从它的瘢痕里溢出尖啸。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阻止? 为什么那天没有第一时间出面,只是呆呆地看着? 为什么在处刑前的那刻,他没有借助塞伦斯的力量遏止那场噩梦。 “……维……莱维大人!” “莱维大人,您快醒一醒!” 听见吉恩焦急的呼唤声,他费劲撑开双眼。 身体千斤重,好在麻||痹|感正慢慢消散,视觉也恢复正常,能看见满天闪烁的星光,但一点违和感挥之不去。 待看清自己双手,莱维终于明白怪异在哪了。 他还留在赛伦斯的身躯里,他自己却还在沉睡。 而那条莫名袭击他的黑毛老狗,竟就此不翼而飞。 118 堕梦的声音是shh!-34 你的声音…… 圣宴日前夜, 莱维·拉法叶陷入了原因不明的昏迷。 此事惊动整个法师阶层,让拉法叶长老从邻城连夜赶回庄园。 老者抵达莱维卧房时,床被围得水泄不通。 费思第一时间迎上, 恭敬向人行礼并将情况简单描述。 侍从吉恩最先发现莱维的异常,他呼吸微弱,体温骤降,众人用尽办法都无法唤醒他,更查不出昏睡的原因。 “没有外伤,也无中咒和中毒迹象,莱维阁下就像进入完全的休眠。我的意思是,他的‘全身’都睡着了。”费思凝望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 摩挲下颌, 若有所思。 如果正常情况睡着,人类的各个组织器官仍在运作, 只不过某些活跃, 某些缓慢。 可床上的青年明显在逐渐衰竭,仿佛血肉也沉入梦乡。 “吉恩,最后和莱维在一起的人是谁。你再说一遍。” 兰伯特家长子, 亦是现继任人发话。以前名为艾瑞克, 而今他已是‘弗拉姆·兰伯特’,雷厉风行的做派较以往更甚。 另外还有一件人尽皆知的‘秘密’, 他最厌恶成日刁难莱维的某神子。 吉恩不着痕迹轻叹,如实道。 “……是赛伦斯阁下。”他踌躇不定, 没说出后话。 其实古怪的不止莱维大人, 此刻静坐躺椅,背对他们的赛伦斯似乎也不寻常。 在场都是能自由进出庄园的臂膀,深知被外界描绘为救世主的青年是何德行, 当下又不敢指责猜忌,只面面相觑。 “怎么,觉得是我下手吗?” 果然,青年冷笑发话了,翘起脚放上矮桌。 “如果是我,我才不会用这种低劣无聊的方式。起码得砍掉他四肢手臂,挖出他的肠|子,把他吊起来。” 说着他侧过脸,展露天真愉悦的笑颜,似乎打从内心享受残忍。这无疑激怒了站莱维一边的坚定支持者,但他照旧快狠准,不给人打岔机会。 “你好像有话要说,死老头。”他嬉皮笑脸道,“不过你最担心的不是宝贝侄子的身体,而是他能否顺利出席继任典礼吧?” 老者不语,他权当默认了,双手插兜一挺身,站起来直逼对方。 “别慌啊,既然我答应会让圣宴日顺利进行,那绝不会少了他。你让这些臭虫爬回家,叫他们明天也别在我眼前乱舞,我马上让他睁眼。” 相比其余人,拉法叶长老不愧为数十年的掌舵者,面对随口一句就能夺人性命的危险分子,他冷静交涉,同意遣散预定好的随行,最后亲自领着众人离开房间。 此举弗拉姆颇为不解,愤慨质问。 “长老,您不能在这时候让他们在一起,那赛伦斯和他兄长——” 拉法叶长老抬起右手,男人顿时噤声,明白自己的失态,他改换语气和说辞。 “那赛伦斯不辨是非居心叵测,说不定莱维昏倒就是他害的。” 若听见他们谈话,屋里的莱维一定赞同。 他坐在床边,轻轻抚摸自己,或该称赛伦斯的脖颈。 他清楚的记得喉咙被尖牙刺|穿,皮肉血管撕裂的痛苦,以及死亡瞬间的冰冷无助。 咬死他的是真实的,身上无任何异常气息。若它真是魔物伪装,它连阿卡夏的城门都进不来。 呼吸过快,额前发烫,莱维按压眼窝内的胀痛处,长吁一口气。那空气里充满了他的愧疚。 ‘杀死’他一次的是老狗,但真正导致‘莱维’沉睡的,定然是他自己。 “赛伦斯,快起来。”他紧张唤道。 “听到我的声音了吗?赛伦斯。” “求你,别再睡了……” 呼唤渐渐有了恳求意味,他抓起那具身体的手,发现冰冷得像是尸体。 察觉仅有的微弱脉搏消失,青年两眼瞬间通红,旋即手腕一甩重重扇向自己的脸。 “给我换回来,赛伦斯!” “你听到了吗!” “莱维·拉法叶!睁开眼睛!” 费尽浑身解数摇晃大喊,到后来甚至叫着自己名字,他得到的却是呼吸停滞,心脏停跳的空壳。 现在他懂赛伦斯对他咬牙切齿的心情了。 “为什么……你就不听话呢?明明我都是你了,我在用你的力量命令。你应该能醒过来才对。” 嘴角莫名翘起弧度,烛光照亮他的苦笑。那笑如同蜡泪,融化后流下,碎裂后剥落。 仰头深深吸气后,他下地从床底摸出一只木盒。 待灰尘被拭去,盒顶金蝶重现当年光泽,旋动发条等了几秒,熟悉旋律霎时充满整间房。 伴着前奏,莱维躺在空壳尸体身侧。 “没关系,你等我一会儿。” “因为我要做的事,正好能让我去见你,还有伍德。你不会已经背着我先去找他了吧?” “但我不是怪你。唔——你要问我在准备什么,我只能说,我在造一辆秘密列车。红色的,来去自如。前往安逸无忧,风光旖旎的新国度。” “那里人们不用挨饿不会受冻,更不必为伤痛危险而担惊受怕,有你想看的,想要的一切,是只会有快乐幸福的世界……” 仿佛在继续与活人交谈,他细数着赛伦斯偏爱的全部事物。 荒地,骸骨,黑漆漆的夜空,哥哥的木偶戏。 木偶? 莱维突然闭上起皱的双唇,他支起身,以俯视姿态扫视对方的全部。 恍惚间,他听到伍德的声音。 ‘障眼法最关键的技巧之一是引导注意’ 舒缓语调卷起回忆,是伍德在小屋前院向他们演示技巧。 当银针最后一次归位,他回眸看向赛伦斯,满眼赞许。 ‘这便是魔术技巧之二’ ‘永远备好一张底牌,绝对不为人知的‘影子分||身’,秘密退路’ 撑在床沿的手猛然颤抖,莱维噙泪的双眼发亮。那里有惊喜,有哀恸,更多是不容撼动的坚决。他双手合起相握,用力抵在唇前,跪坐模样与祈祷相近。 或许,这就是命运。 如同他生来拥有力量,甘愿奉献。 如同他失去又得到美梦,在怨恨与宽恕的界线找到两全方法。 对莱维·拉法叶而言,这注定是一不眠之夜,但偌大庄园也有人与他心情相近。 费思离开拉法叶长老的住处,步履如飞,直奔他专属的休息室 依他要求,那间旧教室的布置原封不动,包括破裂的彩窗。 月光照射进来,地面显出更深的阴影,他两眼无神望着前方,许久才眨动。 “太多,太乱了。已经根本看不出东西了。” 男人苦恼揉眼,形容的是他几秒内观完的未来预测。 它们多数是残片般的画面,即有呼应衔接,也会彼此矛盾。如此庞大而复杂的信息,几次撑爆他脑袋。 若不是莱维今夜无缘无故倒下,他才不愿动用能力。 四周寂然,最宜闭目养神,可这会儿男人犹如绷紧的弦,任意一种细微响动都刺激得他倏然起身,提防各处。 所以当侧门传来嘎吱声,他握住腰间短剑,警惕地靠近。 角落盘着道黑影,随距离缩短,他逐渐看清它的真面目——通体漆黑,四爪洁白的老狗。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费思在心中无奈发笑,转身不再理会。 似乎算准他转头的时机,老狗四爪发力腾起,只扑他后背。 电光火石间,他闪身避开了袭击,踮足后跳数米。 “还是老样子阴险呢。”他皮笑肉不笑招呼,“我刚才还奇怪,为什么莱维·拉法叶好端端的转眼就病倒,看到你,我心里有数了。” 偷袭失败,黑犬不恼不怒,伏下身舔着前爪毛发。 它的嘴里发出人的声音。 “你也是一点没变,下作又讨人嫌呢。” “全家讨厌我的应该只有你吧。”费思笑眯眯反驳。 “他们与我无关,我说讨厌就是以我的标准。” “啧啧,独断专行,心胸狭隘,这么些年过去你怎么光顾着提升它们的水准?多浪费你‘半神’的称号。” “你敢再提一次那狗屁名号,我现在就咬掉你舌头。” 双方斗嘴有来有回,眼见战火无法消停,老狗低吠几声,主动转移话题。 “我不想多看你这嘴脸,你也不想浪费时间。既然如此,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咱俩就各管各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迫不及待,“我的弟子现在在哪。你只要告诉我这个。” “嗯,言之有理。但我拒绝。” 无论过多久再相见,费思还是喜欢看对方吃瘪,愠怒咬牙。 可或许是心境不同往昔,或许是为黑狗口中的‘弟子’,他如实答道。 “你那引以为傲的弟子,以罪人的身份被我们处死了。不信的话,我列个名单给你,上面都是当时在场的人。你的话,应该最擅长‘向后看’吧。” 他故意阴阳怪气,等着对方大闹特闹,要么再像条狗张牙舞爪咬他,然而黑犬接下来的反应,完全超出他的预想。 狗垂头张着嘴,起初发出咳呛声,随后仰天狂笑,尾巴猛甩。 因为是狗身做不出捧腹动作,它只得满地打滚,缓解腹部痉挛。它笑得都抽筋了。 趁笑声减弱,费思才皱着眉质问。 这么一来可不好,它又嘎嘎停不下来了。 “这、这是谁的主意?快告诉我,我真的要被他蠢得噗哈哈——” 黑犬舌头垂着,哈喇子流满地,它却完全不在乎形象。心中其实早有符合的答案人选,但它停不下来,面对最讨厌的小人,一股脑倒完全部的话。 “你们是想控制住那小恶毒蛋吧?像那漂亮的成品,莱维·拉法叶。哦不,他可能都不叫这名。” “反正,那小恶毒蛋只听我弟子的话。” “说真的,你们犯不着这样费劲。随便拿几条铁链锁住他,挖个地牢困死他,要么把他送到天涯海角,一劳永逸。” “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想到用‘死’抹除他。”说到这,黑犬肌肉反常抽动,激烈的拉伸缩放,短短数秒就塑成全新身形,一个男人的身姿。 年龄与莱维相仿,面貌与费思·李恩有七分像,只是他双眼更加细长,笑时总爱瞪眼龇牙,颇具无法无天的反叛个性。 “我的那位弟子,可不是会被区区死亡禁锢的人。你们就等着看吧。” 男人遁入阴影消失,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盘旋费思脑海。 这道难题困住了思绪,令他心不在焉,哪怕到次日晌午的庆典仪式,两位神子并肩走上高台,他也无法调动情绪。 艳阳散发炫目光辉,空气中充满桔梗花的芬芳,满城百姓一起出行,汇聚在广场圣殿四周,黑压压的一片。 这一刻不止阿卡夏城,所有恢复生机的城邦村落都同步欢庆。 那位银发青年身披红袍,在挚友亦是圣灵代表的赛伦斯陪同下跪地。 前任长老一一将圣带法冠移交,亲手为他披上祭服。 “我为你感到骄傲,莱维。”老者抚平褶皱,少有地微笑道,“相信你今后一定会用你的双手,继续为阿卡夏,为我们人族开辟光明前路。” 青年应声抬眼,动作虽慢但笑容如常。 “是,长老伯伯。” “为我们能够避免过错,为我们永恒传唱福音。” “我甘愿舍弃莱维·拉法叶之名,辞别我的渺小与有限……” 完美无缺地念诵誓言,割破掌心以血为契,他双手接过法杖,以此完成继任。 人们的视线汇聚在莱维身上,所以谁都没有发现赛伦斯低头垂眸,比往日安静数倍。 一路走来,他嘴唇微动,不停说着什么但没出声。 直至轮到他主持,他才走向高台中央。 预想不下千遍,可真正站在这位置,那份难以言喻的情绪拖住后退。 头顶正对太阳,脚下的影子便消失不见。 霎那间,如海潮汹涌的寂寥朝他挤来,包裹着他无法呼吸。 他像失去语言能力,张着嘴发愣。 “赛伦斯先生,你在做什么?”吉恩在后方小声提醒。 似乎对他的‘不配合’早有预料,艾瑞克冷着脸,把一张演讲稿塞进他手里,密密麻麻写满他看不懂的字。 “我们等不起你做白日梦发傻的时间。” 一句话宛如开关,激活僵硬四肢,唤醒他波动异常的心。 他像赛伦斯睥睨发笑,嗓音却又变回自己。 “难得今日,诸位相聚一堂。” “那么我就省去不必要的开场白,放弃毫无意义的赘述,给各位送上一份无可比拟的恩赐。如何?” 说出的是问句,天色却骤暗,从他身边到远端城墙,人们反应不及,摇晃着闭眼栽倒。 地上,树上,屋顶上,人和各类动物最先沉睡。随后树叶软化垂挂,花草倒伏,大河小溪不再流动。 这份诡谲画卷铺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延展,覆盖整片大地。 从来没有这样的疫病,它不带走性命,没产生病症,就只是停止了一切,将万物送入梦境。 计划如愿成功,然而最后站着的人并不高兴。 诧愕布满莱维双眼,他不断环顾,剧烈喘息,倒退着被自己绊住,沉重倒坐在地。 抬头向上的动作,又给他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惊骇。 “那是……什么。” 青年声音发颤,好似哭腔。 那比夜晚漆黑的天洞,它深不见底,内里混沌,如流星骤降,过程中不断扩大边界。 只要它落到地面,便不多不少正好笼罩他所伫立的大地,真正吞下整个沉睡的世界。 这一想法毫无缘由,那份恐惧直逼心房,忍受着犹如脑髓融化的崩溃,青年蜷起身躯,震声大喊。 “不要过来!” “退回去、倒回去!” “全部倒回去、回去——” 气息紊乱,呼声强烈,分明紧闭双眼,莱维却煞白着脸,仍能看见周遭噩梦般的情景。 仿佛时间开了一场恶劣玩笑,快速回拨指针,而为追上时光,事物盲目逆行,人们以极快的速度苏醒,后退,回到家里。 他依旧是被抛弃在外的异类,眼睁睁看着倒退愈演愈烈,逐渐扭曲空间。 地面朝一边倾斜,他向下跌落深渊,周围不暗,充斥着瞬息变幻的过去,是发生于这片天地间的每一画面。 坠落引起人下意识的挣扎,在无法承受的冲击里,莱维拼命伸手试图抓住什么,哪怕先停下半秒。 差不多两次心跳的时间,他摔在坚硬冰凉的平地。 边咽下喉中的血,他一边挪动手臂,逐渐转白的视野中,所见是如夕阳燃烧的火色。 他居然又来到那处地下室,来到那个让他绝望悔恨的夜晚。 锁链碰撞,声音清脆,那烈火不止灼烧着曾经的死者,仿佛还能烫伤现在狼狈不堪的他。 由于近在咫尺,映像清晰,他透过火苗看到另一个颓然跪地的自己,看到被焚烧的黑发青年向右对他嘱托,随即又缓缓转到左侧…… 与他四目相对。 一口热血涌上咽喉,他连忙捂嘴忍住,但怎么也压不下杂乱强烈的情绪。 他只是知道,这一眼绝非巧合,因为对方已向他展露笑颜。 “好久不见。” 择明在火中开口,对自己融化的皮肉漠不关心。 “我或许得先向您道歉。抄了近道的我,实在有愧于长途跋涉,一路辛劳受罪的您。莱维阁下,哦不……” 身体碎裂,将要死亡之际,他不再像青年前次所见化成粉末,而是以完整人身站起。 他鞠躬行礼,一如每次的表演开幕,向观众奉上最崇高的敬意。 “请问您愿意与我共度今宵,搭乘一趟停靠在奇遇,终点为欢愉的旅车么,塔纳托斯阁下。” 119 堕梦的声音是shh!-35 我愿打碎…… 这简直是如梦似幻, 黎明般的幸福人生。 寒冬的最后一天,新旧季节的交替那日,我在这六口之家诞生。 父亲是严厉的木匠师傅,忙碌但十分顾家, 无论有多累回来多晚, 他都会来我们床边道晚安。母亲曾是镇上有名的剧场歌者,她那夜莺般的歌喉, 动人心扉的吟咏, 陪着我们几个孩子长大。 我有两个哥哥, 一个姐姐, 我们时常吵架又很快和好, 各有各的脾气,会讨厌对方的小习惯。即便如此,我们仍亲密相守, 一帆风顺的度过人生。 童年是无病无灾, 无忧无虑的长大。 接着步入青年, 遇见志趣相投的知己, 灵魂相契的挚爱。身边的人都一样善良而慷慨,脸庞洋溢同种喜悦。 我就这样微笑着, 见证兄弟姐妹成家,到了我们父母的年纪停止生长。 曾经还有声音质疑。 为什么动物能被圈养宰杀, 植物凋落又发新芽, 可人类能永远停留最满足的时刻, 然后见证一代代子嗣也抵达幸福彼方。 我不记得后来是否有谁解答出来了, 因为人们忙着享受永恒的快乐。 真是如梦似幻,黎明般的幸福人生。 我提这话并非以欣慰或庆幸的口吻。同样的,我也不是害怕此般幸福消失, 又或是暗地里阴险揣测,自认不配拥有。 我只是感到疑惑。 起初浮现这一想法,是我在目睹大哥为出海探险筹备时。 害怕他因此摔伤,我番五次劝阻,提醒他要谨慎,他却对我说我‘别那么胆小,大海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海面如此辽阔,那波涛拍打岸边,力道比父亲教训人时挥下的藤条还重。 事实后来向我证明他是对的。他数次被浪花打入海中,帆船撞上暗礁,人返回岸上依旧生龙活虎,毫发未伤。但他自此也不再登船,因为海上到处都是飘荡的同行,在飓风中舒舒服服地睡午觉。 第二次的心生不安,是在长姐的婚礼上。 那对恩爱夫妻才相识两天,马上就知道彼此能携手到老。 相信我,这不稀奇,我的父母见面半天就决定共度余生。我们都清楚自己在沿正确的道路行走,只与自己命中相契的人邂逅,安乐是随处可见的野果,唾手可得。 花园场地里,乐曲声悠扬,每位来宾献上祝福,姐姐感谢着一一回应,最后轮到了我。 本来我只需和旁人一样,说出她注定圆满的婚姻,要么干脆点道句恭喜。 可我怔愣良久,空荡荡的脑袋无法运转。 那天的我最后尴尬地笑着为冷场道歉,没人责怪我,也无人理解那一刻我的感受。 像是某一天我满怀期待走入剧院,却发现错过了序幕和中场。 我站在起立鼓掌的观众当中,只看到舞台上大团圆的终章,男男女女鞠躬谢幕,享受鲜花和褒奖的簇拥,一脸满足。他们无可挑剔的笑却似一盆冷水,浇灭我高涨的情绪。 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不过我很快不再为这份缺失困扰,因为我遇到自己的幸福。 他是位迷人绅士,谈吐不俗,风度翩翩,擅长摆弄他的木偶道具,表演令人捧腹大笑的有趣故事。 我们成为了朋友,然后是至交,最终决定一起生活,共同停在永恒的快乐之中。 仪式上面对亲朋好友,我握着他的手,虽有短暂怅然,但仍为满足的未来鼓舞。 司仪按惯例念诵长篇誓言,向我们二人提问。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视线不曾离开对方的脸庞,那璀璨生辉的笑容。 我想未来无论发什么,无论重来几次,我也不愿放手…… “噢——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美梦吗?” 戏谑充满违和感,腔调古里古怪,这令鲜花拱门下的新人之一转头,双目睁圆。 “没用的家伙,不止长了一张光会吃的嘴,还有颗当摆设的脑子。啧,还是得老朽打醒你。” 那司仪白须遮脸,头发掩目,他咕哝着高举右手,在青年注视下重重掴了对方一巴掌。 将人打翻在地还没结束,他又用捧花敲打对方脑袋,锤出极具节奏的拍子。 尽管抱头鼠窜,身体的痛感莫名填补那份空洞,当手脚匍地,泥腥味直窜脑门时,青年高声呼喊。 “停、住手!” “我醒了、已经醒了!” 打手似乎不信他,抬脚无情踹来,他则撑地跃起,像第一次睁开眼睛,难受得仿佛五官移位。 视野模糊,只能听对方冷着声问。 “噢?你说你醒了,那你回答下,你到底叫什么?” “切斯特。” 青年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我名为切斯特·福恩,师从白金使徒洛伦佐,曾隶属第一使团,晋升为候选……” 一口气吐光自己的全部,切斯特喘息着但胸口分外顺畅。他在昏暗中端详揍醒他的家伙。 男人年纪不大,比他略矮,模样像流浪术士。仔细观察对方眉眼,他总觉得在哪见过。 灵光一闪,切斯特恍然道。 “啊,难道你是费——” “闭嘴!你想再吃老朽两脚吗?” 这口吻似曾相识,掰正切斯特走偏的猜测,他震惊得后退半步。 来不及消化前师傅‘阿尔菲’现身的事,他又紧急刹住,为四周景象骇然。 他本该在一片荒野游荡,此刻脚边不见旱地沙丘,取而代之是栋房屋的侧面。 他竟垂直踩在石墙上! “放心吧,你掉不下去。掉下去也摔不死。喏,你看他们。” 年轻面貌的阿尔菲右手捏着布袋,左手指指下方。 顺着看去,切斯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目光所及,房屋颠倒错位,森林生于湖面礁石,鱼和鸟雀同时漂浮半空,人们虽然毫发无伤,但都和刚才的他一样沉睡着趴伏各处。 他才转头,立即迎来一句。 “如果你够聪明,就别问我为什么,那会让我恼火得直接把你丢下去。跟上。” 对奇葩没辙,切斯特悻悻闭嘴,沉默追随对方脚步。 走出一段距离,青年发现阿尔菲不是漫无目的前进。 混乱光景里残留少许标志,告诉他这是在通往阿卡夏的广场,同时也给予提示,令他联到始作俑者。 “所以……这是赛伦斯做的吗?”切斯特喃喃道。 只有那人拥有天地也不可忤逆的支配力量。 也许是赛伦斯终于得知伍德已死的真相,就此失控。 但真正导致这一切的元凶,是他切斯特·福恩。 “别这么高看自己,你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的傻小子。凭你那点伎俩,哪能做到这地步。” 切斯特哑然失笑,腹诽着。 如果这是开导宽慰的话,也太寒碜了。 “我可没同情你,只不过是点明你的蠢。” 仿佛看穿他的想法,那阿尔菲头也不回地补刀,接着长吁短叹,突然挫平了锐气。 “但我也只是勉强逃脱。逃脱这荒唐至极,贪得无厌的梦魇。” 回想刚才那场真实而‘幸福’的梦,切斯特犹豫再,冒死询问。 “如果一直没醒来,会怎么样。” 阿尔菲侧过脸,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什么和睡眠最接近。” 接近? 回答发呆好像不妥,昏迷又太勉强,所幸阿尔菲没对他怒叱,平静给出解释。 “对活物而言,入眠是种停止假象。简单来说,是从永恒的‘死亡’中截取的一刻。” 听内容云里雾里,切斯特仍猜了大概。 “那这些人、他们都会死?” 阿尔菲摇头大笑。 “以前你能这么说,可现在已经不受用了。”他脚踩凝固成片的水潭,这水像面旗帜,突兀地悬浮高空。 “你连这里的‘死’是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是谁还不清楚,别瞎猜怪叫。” 正贬低着废物前徒弟,男人瞥向某处,脸色微变。 倾斜的地面上有一人正仰着头,与他缄默互望。 被横七竖八的昏睡者包围,费思·李恩神色淡然,仿佛他一早知道这将发生。他摊开手高呼。 “委实壮观,对么,我的兄弟?” 这一回阿尔菲没厌弃否决或激动叫骂,他扯着切斯特后衣领,纵身一跃。 落地无声,二人身体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而他飞速扫视一圈,皱眉自语。 “这是不是少了几个?” “如果你是问人,那我能回答你,很不幸有几位老先生‘寿终正寝’了。” 费思语气阴坏,阿尔菲先不作声,等环顾第二遍,他两眼直逼对方。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指,所有的东西里面少掉了。”不待另外两人思考出所以然,他拿起破布袋,对着敞口絮叨,“你们知道一天里面出现和消亡的事物,各自为多少吗。” 提问匪夷所思,自然无人应答,于是他又说道。 “那你们计算过,一天里出生和逝去的生灵的数量吗?” 身旁依旧安静,但最厌恶他的人听得愈发认真。 “好吧,再简单点。在同一天里诞生的人,和所有死亡的其余存在。你们知道有多少?” “你数过了。”费思难得正经回答,同时不再镇定,“你该不会一直都在数这些?” “无聊得疯狂对吧。很不凑巧,我就有这么无聊又疯狂,反正世界亦是如此。虽然我一开始只是在数人,也从没得出过像样的结论……” 直到他收下一名同为人类的弟子。 没有任何天资,亦非世家出身,在耐心倾听他无始无终,循环往返的徒劳事后,随口说出一句感言。 自此,为他点明方向。 “七百年前阿卡夏悲剧后一夜,是我能追溯的最远节点。从那一天起的每个日夜,我都在比对所有生灵的数量,而你们猜怎么着?” 阿尔菲笑了起来,这不伦不类的笑却令切斯特莫名感到难过。 “全部,一样。” “死去多少人,那么必定多出多少杂草臭鱼,哦对,还有‘魔神’,吭哧吭哧发癫的魔猪们。同样的,你们宰来吃掉多少鸡鸭,诛杀多少魔猪,就有多少臭小鬼或畜生幼崽呱呱坠地。噢,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孩子确实畜生幼崽,我最烦了。” 在这节骨眼开玩笑,必定得不到捧场。 “那这到底是、师傅,你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全部一样?” 面对接二连超出理解的信息,切斯特已脑仁生疼,前言不搭后语。 同为一家,做了那么久相看两相厌的对头,费思胜在多年锻炼出的待人接物,他平和解释道。 “您还不明白吗,切斯特阁下。” “他的意思是,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们就已经在做一场永恒不灭的‘美梦’了。可梦是真实的产物,再怎么没有逻辑,难找规矩,也总要有意识支撑。而若想要更逼真,就越要固定某些不可变动的存在,划出界限。” 然而梦始终是梦,抵达不了真实岸边。 可梦的性质却使界线两侧不能也无法撇清关系,继续暗暗流动,彼此渗透。 这便导致破绽一旦暴露,梦中人一旦离‘真实’即‘醒来’太近,幻象不攻自破。 注视发懵僵直的青年,费思摆出狐狸笑脸,完美掩藏情绪。他继续说。 “也就代表着,我们或许在很早以前就该真正死去。但是在谁给我们拟造的梦里,我们永远,永远的活下来。即便死亡,也会重新变成其他物体,重新回到这场梦中,继续活着。” “打个比方,你是一个个体,地上的某块石头也是,你们没准曾经互相扮演过彼此的角色。只不过你死去后便会忘记一切,开始下一段‘表演’,它风化消亡后也投入下一具躯壳。” “恐怕始终不变的,是共同活在梦中的你我。生灵的总量不会减少,更不可能或不会轻易增加。除非那是个外来者。” 宛如卸去重担,男人叹息扬起头,感受万籁俱寂的错位夜晚,心中腾升的安宁。 迄今为止,他认为观测未来的自己是个另类窃贼,此刻得知真相,过往压弯脊梁的担子竟变得轻松。 在这万千灵魂共绎共存的舞台,并非每个角色都拥有闪耀定位,完整剧本。可他们依旧嬉笑悲苦,在角落饰演自己的全部。 而他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场下观众所见的幕幕闹剧罢了。 “你的解释真是糟糕透顶。”阿尔菲抓挠头发翻着白眼说。 “和你的脸跟衣服一样。”费思莞尔回嘴,“我真为你感到羞愧。” “希望等会我扒你头皮时,这句话你还能喊得出来。” “哦?难道你要我头发自己用吗,我记得上一次露面,你还是老态龙钟,头顶稀疏的……” 夹在二者之间,切斯特始终跟不上两位怪才的思绪。然而这番描述,令他忆起昔日战友的经历。 生死决战那一日,五十六名使徒和洛伦佐共同与那巨大魔怪对峙。 在刺耳繁杂的音浪里,他们陷入幻觉,又受一个声音蛊惑,着魔般给自己开膛破肚。 按费思所言,人人其实都以不同的存在于天地轮转,那无数‘一生’里,恐怕总有那么一两次是现在的自己痴痴向往,幸福的完美人生。 若是如此,现在我到底又算什么。 位于漆黑冰冷的地下残像,面对择明的青年两鬓生凉。 他偏着头,像刚睡醒的孩童迷茫。 我是莱维·拉法叶,双亲因故早亡,住于拉法叶庄园由亲戚抚养长大,幼时展露一项稀奇天赋,从此视救助世人为己任…… 仿佛为说服而一遍又一遍回想,莱维开口,声音还是发虚。 “你在说什么,伍德。我不叫那个名字,我……” 低头看向双手,他蓦然敛声。 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宣称自己的身份。 他可是因为一意孤行,抢夺赛伦斯的身体,又将大家赖以生存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罪人啊。 悔意如同潮水浸满全身,青年脆弱得像尊裂纹初绽的瓷器,只等坠地和崩裂谁先发生。 择明没有给出安慰,伸着右手坚持道。 “恳请您赏脸与在下一道畅游。待旅途终了,再考虑后悔不迟。” 和活人不同的黑色指甲,惨白肌肤,证实择明确实已死的事实。然而牵上这只冰冷的手,熟悉的安抚感直达内心深处,二人相依前进,轻盈好似云流。 “让我们来到第一站。” 夜幕般漆黑的空间,陡然降下大雨瓢泼,他们踏出的第一步犹如乘坐列车,进入灰暗沉闷的过往隧道。 疾驰的马车与他们并行,驶入庄园偏门,车上下来一对男女。 “父亲,母亲……” 莱维认出人,口中喃喃。 他的父母互相搀扶,注视彼此的眼中充满爱意。女人抚摸隆起的肚子,对自己的孩子温声细语。 仿佛感受到温暖,莱维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浮现微笑。 笑在他看到二人离开阿卡夏被袭击后转瞬消失。 死去的人多,可场面并不血腥,一头雄狮模样的魔怪冲撞列队,滔天飓风眨眼碾平道路,残骸和木块碎石混杂,仅几处淌出浓稠血浆。 凝望过去,莱维与迟来的救援队同样错愕。 本该全员覆灭的车队,竟找到个毫发无损的男婴。 不哭不闹,睁着双眼,全身白净如一块玉石仰躺在粮草堆上。 显然,他不是那名被碾成肉酱的孕妇生下的,也不是从密林洞穴爬出。 在数人横死的狂野凭空诞生,宛若个荒唐奇迹。 他被带回庄园的第一天,整个拉法叶家族像锅沸腾的水,不知在为什么狂喜,神色慰藉。 那男婴逐渐长大,寒冰般的表情不曾改变,由于情况特殊,只能单独养在高塔上,身边的侍者寸步不离。 因为他从未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嚎哭索求关爱和母乳,为拥抱和玩具心花怒放。不回应也无表达,好似一只空壳。 长到岁,才是他第一次发出声音。 垂死雏鸟掉落脚边,被他捡起。 他注视着这生灵从挣扎到断气,最后面无表情的张嘴。 ‘活过来’ 从那开始,喝不完的药,日复一日的‘治疗’开始了。 周围所有人,都把他从健全婴孩照顾成天生残疾,患有重病的少年。 “这是……我。” 如木头呆立的青年,他扶着择明胳膊,被动转身。 “原谅我们临时改换观光路径,别太早遇上扫兴的东西。”择明扬手示意西面,“让我们来到第二站。” 不一样的黑色映入眼帘,数不清的繁星像碎沙铺满河畔。 在光线幽微的长河边,某个声音正在争辩。 ‘你不能这么做,那是在违背最终旨意’ ‘但他们全都走了,就剩下了我们,以后也只有我们’ ‘是的,因为只有我们才能确保完成它,而你在忤逆。你在包庇那些狂妄自大的生物,那些窃贼,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的……’ 仔细分辨,原来是两个人在交谈。他们声线相近,难免混淆。 ‘我没有违抗,我依然在处决叛乱,只是换了种方式,稍微放慢一点’ 那冰冷强硬的声音反驳着。 另一个温和声音吞吞吐吐,不敢苟同。 ‘可你知道,你过不去的他们那边的,你也不能——’ ‘我们可以’ ‘你是我,我是你。不是么?相信我,按我说的做,我不会……’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会马上回来,陪你一起……” 不知不觉接上那道声音,莱维哽咽着扼住脖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半边灼热半边冰冷,倾轧又交融着,但煎熬的是他。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他呢喃轻吐,开始自己转向各处,试图找寻过去虚影。有关他的真正全部。 往左,他看见自己第一次摔倒从此卧床,是因为身边的仆人故意往食物里加毒药。 转向右后方,他得知失明加重是受药和伤共同作用。 两根手掌长的针,在他昏睡后从眼窝刺入深处。拿着针的医生曾每天来探望他,嘘寒问暖,给予他复明的鼓励……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将他击溃的梦魇,余光每掠过一处熟悉回忆,都像大声狞笑的嘴,讥讽他的愚蠢。 赛伦斯对他的咒骂还真说对了。 他就是个瞎子,聋子,自以为是的蠢货。 喉咙泛起腥甜血味,他跪倒在自己第一次‘击退’旱灾的画面前。 那时的他无比幸福的笑着,不是为万民跪拜或享受赞誉,而是真心觉得自己帮到了人们,拯救了他们。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眼眶发涩,流出殷红鼻血。他感到这幅躯体正在失去活力。 他哽咽着又问一遍。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告诉我。” 求问听着更像求助,他的迫切没换来期盼的宽慰。 相反,择明绕步站在青年身前,身子前倾,捧起对方的脸。 【谁杀了它,可爱的,无辜的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谁去走他的血,谁藏起他的翎羽?】 与哀叹迥然,择明开口的语调平得不像他自己。 “现在的您,想要什么。” 青年耳鼻流血,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可尚未发出声音,他就被人搂住栽倒用力向一边滚。 一顿天旋地转后睁眼,再见是择明冷笑的脸。 冷意不是朝他的,而是后方急促喘气的红袍老者。 “请允许我向您请罪,阁下。扫兴的腌臜东西,还是找上来了。”择明支起身,有意绕至拉法叶长老正对面。 他右臂抬高几分,落下的风袍挡住青年。 视线向下锁定对方手里的金属残片,他又抿唇一笑。 “或者我该说一个窃贼?一个伪信者?一个……罪人?” “奸诈小人胡诌乱道,从那里滚开!” 像被踩中尾巴,老者蓬乱的灰发随着怒斥炸开。匆忙一扫周边,他瞥见对方身后露出的衣角。 “莱维,你别信他。原本为了保护你,怕你伤心,我们才不告诉你他的真面目。” “他是假的,伍德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有意接近你,有意混入到人群,到赛伦斯身边,为的就是伤害你,利用你。” “‘阿尔菲·李恩’,那个违背神意、背叛同族的罪犯,就是他的指导者。” 说出一连串焦急告诫,正如那忧心忡忡的慈爱长辈,只不过这次他听到的是一声反问。 “为什么,您会知道是我。” 随着声音拔高,人影渐渐显现,青年走出择明身后。 “为什么您那么肯定的叫出我。明明在仪式上您完全没发现,从头到尾。” 没有笑容,承载那温和青年的容器,即赛伦斯的躯体比他本人冷漠数倍。 迟疑了数秒,老者神情依旧,更急切地上前两步。 “我刚才看到的,我察觉到这里是‘过去’,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所以——” “那么这里看到的,都是真正发生的?您亲口承认的。” 这回莱维笑出了声,几滴泪带着鲜血汩汩流出。他像感觉不到痛,用力捂住双眼,蜷曲着伏倒在地。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不!停下来——” 老者疾呼着加快步伐,脸上是心痛如割的表情,却无法阻止青年身躯消解,黑色地面塌陷。 第一反应是捏紧金属残片,不顾它割出了血口。 坠落再次睁眼,他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地底审判庭。 “诸位,今夜我紧急召大家相聚于此,是为处理神子赛伦斯身边的异端。经我证实,他有恶意操纵赛伦斯阁下的行为,并且他对我们的态度轻慢,对我们遵从至今的守则不敬……” 熟悉声音入耳,抬头是面前红袍光鲜,面貌威严的自己。认出这是处刑那晚,他并不惊讶,只高举金属刃,重重扎向地面。 又一次的疾速坠落,他趴伏同样地点。但空间昏暗,这里只有他和某名极罪之人。 受无数条锁链禁|锢,被迫跪伏他跟前。 “我已经施舍了你十秒钟。” “看来,你还是不肯说。” 他听到自己质问着,语气冰冷。 “在下把能告知与您的已全数吐露,还是您想慷慨展示一下您的独门绝技?这多不好意思,我都没有东西可当回礼。” 罪人吊儿郎当开玩笑,这种无知无畏激怒了他。 他举起权杖,敲向锁链中露出的脸。 金属底端应该是砸中了下颌骨头,撞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下可能都要把人头锤掉了。 四周寂静,青年伴着窸窣声缓缓转回发红的脸,只盯着他,不断加深微笑。 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一样怒上心头,恨不得再补两下。 他生气不止因为那该死人偶师的态度行为,还有他查不出任何错误的憋闷。 他不止一遍读取过青年的记忆,想法,欲念,却发现正常得难以置信。 在青年那脑壳里,赛伦斯就是他珍视的兄弟,莱维是他的亲密至交,失踪的十二年里他们在另一处废城生活,无人也无魔怪打搅。后来又被好心术士带回。 别说错误,甚至都找不到一处可疑。 他读取到的欲望,干净得如同冬日初雪,莹白璇花漫天飘落,不见一点污渍。 雪白得让他怀疑这是不是真人。 到底为什么? 想重新以旁观视角寻找线索,老者停止以残片砸地。 他看到众人到场,看到自己如何宣布莫须有的罪名,并按步骤质问。 ‘罪民伍德,你冒充流民作乱,与奸诈叛徒为伍,你可认罪?’ 回答是或不是都是流程,偏偏这名罪人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您觉得,梦要到什么时候醒来才算美好?’ ‘人要什么时候死去才算正确?’ 周边人克制着讨论声,杂音仍如黄蜂群舞,嗡嗡恼人。 他重敲权杖,压过窃窃私语。 ‘罪民伍德,我以银林之家拉法叶的名义,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冒充流民作乱,与奸诈叛徒为伍,你可认罪?’ 笔挺的人影在铁锁间懒散一靠,伸展身体,仿佛那不是关押囚徒的刑|具,是旅人休憩的吊床。 ‘十分抱歉。’ ‘我,无罪可认。而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先生……’ “我厌恶你,厌恶得无法忽视,厌恶到只想把你从我眼前抹除,姆纳非格。” 声音从后靠来,逐渐与虚影重合,即便已经察觉异样转身,老者仍旧慢了一拍。 拿有残片的右手被择明扼住,他不愿松开也闪躲不及,下巴硬生生挨了记肘击。 剧痛如一条泥鳅,钻进鼻孔直冲天灵盖,拉法叶长老,或名为姆纳非格·拉法叶的老人,他狼狈打滚逃开,断刃也从手中脱离。 【其实有些时候,我格外小心眼呢。Z,你最好记一下】 【Z:确实,我已经见识到了,主人。您刚才的‘以少欺老’,无可挑剔的正顶肘出击】 轻笑抚摸曾被砸过的部位,择明缓步走向人。 “其实复仇不是人类特有的行为。” “蛇和乌鸦会记住捣毁自己巢穴的农夫,一直袭击到他的子孙后代。大象和蜜罐追到天涯海角,遍体鳞伤,只为绞断盗猎人的脖颈,工蜂宁可舍弃自己脏器,也要给冒犯者留下满身毒蜇。任何来于外界的侵|犯,都会唤醒这种自然情绪,我一般叫它‘远古正义’。” “它通常不追求结果是否如意,也不关心中途如何定罪处罚,只在乎能否给仇人制造痛苦和恐惧。然后告诉它,和所有潜藏的、会伤害到他们的东西……只要有一次。” “只要有一次,你再来我这,再让我见到你。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语毕正好拾起那枚残片,他指腹压上尖端使其在双手中旋转。 刃锋泛光,映着择明在笑的疤痕,还有姆纳非格那面露惧意,悄悄后退的模样。 “姆纳非格先生,您上次那一敲,着实疼到我了。” “所以,在您说的‘莱维阁下’走完他自己的旅途前,我们来玩游戏吧。我来扮演鬼,您来饰演人。我给您十秒钟的逃跑时间。”择明坦然自若,露出大大的笑容。 “请放心,如果我抓到您,我不会浪费时间审判您的。” “我会像鳄鱼吃了你,一滴血不剩。” 120 堕梦的声音是shh!-36(完) 我…… “小心, 千万小心。” “小心魔神安格与它的不死爪牙。” “别让它们知道你的名字,别让它们看见你的样子。如果它看见你,如果它呼唤你……” 错乱世界静止, 流云与昏睡的人群拼成鳄鱼轮廓, 孤高地悬浮半空。 无法干涉亦无法融入, 切斯特·福恩低声念诵童谣,头脑混乱。 短暂的师从阿尔菲,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本童谣书。 大篇内容描述以安格为首的魔神与神明庇佑的人类恩怨纠缠,而他难忘的原因在于, 一般故事遵循时序从开头描述至结局, 那书却另辟蹊径, 序章安插在末尾。 世界伊始, 时空混沌,不分天地与昼夜。 诸神降生, 各司其职, 依仗神语造万物。 那时芸芸众生共用一种语言, 而人与神实为同类。 某种意义上,人类更像是幼小的神明,被动地引领, 也主动地模仿。 农夫会学着向果林原野低语,种出的果实比马车高大,麦田比海波辽阔。亲人相隔两地, 只需对雁群传音, 让飞鸟衔思念与虚像抵达远方。 唯一显著且绝对的差别,是无尽之河划分的界限。 没人能成功渡河,神亦不会跨越流域。 “穹顶之下日月轮转,时间之流隽永绵长, 唯它是最可怖的利刃。人类害怕提及,诸神亦不愿面对。” “其名为,死亡。” 腔调走偏,莫名有了诗人味道,切斯特唇角勾起自嘲弧度。 他又想起七年前被暗中处刑的伍德,或者说他记忆里真正的赛伦斯。 对方偏爱绘制读本,专门用来教另一个赛伦斯识字。 翻来看去,全是些古怪却吸引人读下去的篇章,如同脚不着地的幻影,寓言般的文体。 难怪特招阿尔菲喜爱。 但怪人阿尔菲偏袒甚至说钟爱这个弟子,绝不止这一点。 目光下移,暗中物体轮廓清晰,只是皆以诡异状态转化。 每眨一次眼,景象都在巨变。 或像那高塔忽然对折,或像山和断崖垂直互穿,还有不知何时壮如野猪的兔,长腮长鳍的牛。作为仅剩清醒的人之一,他努力让自己镇定。 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不,他本来就在‘梦’中。 “师傅,现在我们该怎么才能停止这些。” “师傅?” 第一声没答复,切斯特转头,对方果然正与费思吵得不可开交。 两人从理论学识辩到儿时成绩,此刻如酒鬼互相瞪眼,进行最低级的人身攻击。 眼看双方即将动手,他连忙冲到中间。 “费思阁下,我先替我师傅赔不是,请您别跟他计较。”他又立刻扭头,“师傅,现在不是您吵架的时候,您之前说数量减少了,我刚刚在确认,虽然不及你准,但确实有生物、不、是所有存在物的‘个数’真的在减少,我们怎么办?” 一口气倒完,他做好被当出气筒的准备,所幸费思笑眯眯退开,阿尔菲仅甩了一记眼刀。 “什么都不用做。”阿尔菲的深色双目远眺钟塔,那的砖块正以匪夷所思的跳跃式清空。 “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们都活在梦里,可真正在做梦的人并不是我们。现在那个‘主人’要醒来了,要么是改主意想做别的梦了,那一直以他梦境为常理的我们,现在等于被拔掉腿的蚂蚁。总之,反抗也没用,乖乖等着就是。” 切斯特咋舌,被另一人抢过话头。 “这位天才用别人的释义真是信手拈来啊,有考虑过给我署名么?”费思似笑非笑,有意点道。 “你提出的?”阿尔菲再次针尖对麦芒,眼神如冰锥,“笑话。分明是你丑人多作怪,头顶装猪脑,抢先说一通乱七八糟言论,败类,可耻,该死!” “那这么说,我其实还是在速度上胜过你了……” 这样都成了导|火|索,切斯特扶额直叹气,抬起手臂几秒,他瞥见指尖绽出的银白花骨朵。 第一下迷惑眨眼,褐色根系攀上小臂。 第二下蹙眉,整条右臂散作藤条。 吵架那对冤家默契十足,一人抽刀劈砍,另一人抬脚飞踹断肢。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膀子,切斯特没感到疼,他像割舍掉某种舒适快意,摇摇晃晃跪倒,怅然若失。 观察伤势片刻阿尔菲直起身,恶狠狠收刀。 “定力不足还差点把老朽搭进去,先前特地拉你一把简直浪费我的力气。” “话不能这么说,兄弟。”费思拍拍青年肩,搀起人反驳,“不是谁都能抵抗得住诱惑的。除了沉溺过去的你,和受困未来的我。可以说,是两个孤高斗士?” 和刚重逢时相似,阿尔菲不否认,缄默审视着对方。 年轻时他血气方刚,不愿受摆布也不想过框定的人生,于是为满足求知欲而触犯禁忌,也为离开古板的家起航。 没人知道他那天看见了什么,就像没人懂得他抛弃一切的决意。包括被他抛弃,也选择抛弃他的家人。 谁曾想,全族里他最瞧不起的家伙竟成了仅有的同伴。当然,他清楚对方也恨得他牙痒痒。 阿尔菲仰头,发出奇怪的嗤笑。 “不。” “你我仅仅是两只被掐去头的苍蝇。” “两个在已经疯狂的世界里各自挣扎,鬼哭狼嚎的疯子罢了。” 本应续上调侃,费思失语怔神,些许惊恐为他的不变假笑增色。 森冷惧意来自被唤醒的过去。 他曾听过一个没头没尾的笑话,关于两个拼命想逃出堡垒的疯子。 一人患有遗忘症,一人成日夜里梦游,而他们有着同样强烈的,对外界的渴望。分明他们一次也没见过门外世界的全貌。 他们尝试越过高墙,伤得遍体鳞伤,还因此反目成仇,互相猜忌,却始终不知通往外面的门从未锁过。 “从前,有个地方。” “两道高墙封闭的要塞。” “这里关着疯子,傻瓜,各种天生或后天不正常的人们,时而像野兽整夜怪叫,时而学着植物砂石诡异静默一天……” 亦扬顿挫念着开篇,择明手执断刃,悠悠踱步。 比起追杀猎物,他更像饭后遛狗的贵妇,走走停停捋顺发丝,时刻保持得体优雅。 周围不见花草绿荫,是以墨黑为底的过去投影,放映真实发生的幕幕。 在前一天路过的士兵,几年前歇脚的旅人,数十年、数百年前于某天汇集的各色人物,他们犹如胶片叠放,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景,同步重演着当时经历。 层层虚像中,某道红色身影跌跌撞撞前进,他时而冲刺快跑,时而栽倒爬动,始终拉不开和择明的距离。 【Z:您看起来并不想马上结束‘鬼吃人游戏’】 被系统指出,择明指尖点了点空气,与他鼻梁平齐。 “太心急而囫囵吞枣,是尝不出乐趣滋味的。” 【Z:所以在现在的您看来,‘复仇’也是您的乐趣其一】 “复仇。” 轻念的短词像被无限放慢的步子,择明顺手拂开飘来的飞石虚影。 “我说的不是我。我的还击已经结束了,我不过是等某位旅客阁下回来,与我分享他的见闻,他的感受,他的……愿望。” 【Z:您是指忘记自己的死神,您一早就认定的‘主角’】 择明:“我就当你是以疑问的口吻了。否则我瞒着你那么久却没一点用,多丢面子。” 【Z:您曾说过,您绝不是仁慈的人】 【Z:而‘仁慈’从来不是形容人类的】 简短两句无疑是故意打他脸,青年则甩动手腕,看刀刃轻盈旋转,看倒影笑靥如花。 “又来了。你就是这点让我难以割舍,你是怎么做到既让人讨厌得牙痒痒,又能招惹欢心的?” 【Z:多谢夸奖,主人。我就判断为您是称赞我了】 青年行动停滞了片刻,但捕捉这须臾改变,对依附他的系统来说易如反掌。 它能探查到对方吸气吐气,冗长沉闷,随即不加掩饰地笑两声。 “好吧。看来前次定下的比赛你我分不出胜负了。平局一次,帮我记着。鉴于你在我这已经失去大部分功能意义,Z。” 语毕他扬起右手,弧形刃片荡出幽光,繁杂虚影刹那间冲散,剩下一人为主角的过往。 第十三任姆纳非格·拉法叶,现在四处逃窜的红衣老人,幼时就天资聪颖是族中佼佼者,年仅十八岁就袭承祖先之名,包括依附于它的财富、人脉、权力,还有一份代代相传,留存至今的远古记忆。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先生。” 途径继承仪式,择明穿过肃穆人群满脸堆笑。他远远询问。 “是什么促使您做出决定,要和先辈做出同样的选择?” 旁边画面飞闪,抢答了话题。 那里的红袍青年风华正茂,他召集全族宣讲,高举法杖指挥的没有,像极了那机警牧羊犬。 “为了我们阿卡夏,为了已经被神灵抛弃至绝地的人类,我们必须再一次找到‘它’,留住它。” “而我们必须记清楚一点,只有能帮我们延续希望之人,才应当是我们所求的希望,才是应当延续的……” 演说一如曾在辉煌圣殿,在密闭马车内,他的坚毅是眼底燃烧的火团,那种明亮给予太阳般的错觉,引来敬畏和顺从。 回忆的正主跌倒在黑色平地,抓紧半截杖柄扭头。 仿佛羚羊被逼进绝路,老者绷紧肌肉面对天敌,一头残暴嗜血的捕食者。 捕食者一席黑衣,身影几乎融入四周,似诗人划拨琴弦,边说边笑。 “为了要抓住希望而团结地人为甄选,囚禁希望本身。” “为了让囹圄合理而用崇高包裹谎言,框定福音本意。” “恕我冒犯,先生。打从第一眼见到您,我对您就无比厌恶。您让我久违地想起位故人,他……已经去世很久了,在我心里。” 两侧虚影晃荡,正是白金使徒洛伦佐带哑巴男孩觐见的当日。看着那一大一小的人影和过去的自己,姆纳非格定神缓缓后退。 “你不是赛伦斯,也不是伍德。” 事到如今再强调这些也无意义,老者仍高声重复道。 “你根本不是他们!” “你不是跟着洛伦佐来的,你——” 择明的淡然使对比愈发显著,也令对方渐渐敛声,最终吼道。 “你是谁!” “您的判断力,我由衷敬佩。”夸赞的语气平淡,择明右手搭上胸襟,“在下只是途径于此的旅客,是擅长哗众取宠,并以此为乐的丑角,或许用您的话来说更合适点?不可饶恕之——罪人?” 姆纳非格愣住良久,如关节生锈的木偶迟缓起身。 “怎么样的。” “你来的地方,怎么样的?” 择明先回以微笑。 【我能好心给这位先生解惑么,Z】 “十分无趣的地方,先生。”他不等答复抢话,迈开步子。 “老实说,根本比不上您苦心孤诣维持的圣域。在那我可喝不到绵软爽口的小麦酒,吃不到香脆酥软的烤牛舌。” “这有数之不尽的宝藏,用之不竭的灵泉,‘这个世代,是离本源最近的高塔’,你们不都这么说么?” 姆纳非格步步后挪,试图找到安心的支点,哪怕是堵墙壁。可事实是四周只剩下了他和眼前自称‘旅人’的外来者。 “你想要做什么。”他又用问句吓退道,“你毁了这一切!你毁了所有东西!包括莱维他——” “我刚才不是回答您了?可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择明指腹摁压刀刃,稍稍施力印出红痕,这一行为引发了老人眼中的情绪异动。 “好吧,那让我们换个简单的说法。是什么促使您做出决定,要和前人做出同样的选择,去囚禁一个神。” 人类囚禁神明,简直荒谬至极,姆纳非格再次愤愤甩手。 “胡说!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计?你什么都不明白!”他厉声否认,“是它愿意留下来的!” “它愿意为我们留下的!” “因为这就是它该为我们做的,不是吗?!” 音浪迭起,隐约传出这片无底黑暗,惊醒沉眠中的生物。 而那灰雀倏然振翅,掠过切斯特三人上空。 “鸟?”阿尔菲惊疑道,“怎么这种时候还有?” 费思继他之后仰头,望着灰雀前行的方向。 “你说过,你的弟子是不受死亡禁锢的人。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阿尔菲爽快承认,“别说他的位置,以前他从哪来到哪去,我也一概不知。我能找到他,纯粹是他为了照顾那小恶毒蛋不想动。不然我早就先拴着他跑了,把我囤积的谜题讨教完。” 听出其中的骄傲与敬意,费思觑了一眼。 “这也太古怪了,不是么。连长老都遇到和你相似的情形。他看不穿他,哪怕是皮毛。” 这也是为什么他费思·李恩能在七年前逃过一劫,没被当成共犯。 “你居然拿那孬种和我比?”阿尔菲扭头,声音充满难以置信的怒意。 “哎呀抱歉,我忘记你的比较不靠谱。论准确和真实度,或许长老先生更胜一筹。毕竟他触及的是灵魂的记录。” “你要笑死我还差点火候。灵魂的记录,哈!那玩意儿可是和人一样会骗自己的,明明我的才是……” 新一轮互呛在即,切斯特强忍困意出声。 “你们快看,那里、有东西。” 艳红列车在夜里尤为刺目,美丽也散发危险邪气,它模仿毛虫爬上钟楼,沿外墙转弯,乘空气减速,准确降落三人面前。 车灯明亮,一左一右恍若日月,滚滚烟雾拥有真实焦味,是种呛鼻的香气。 面对诡谲列车,三人踌躇不定,直至灰雀从烟囱落至门框,歪着脑袋小步跳。 “来不及考虑了。”费思望着后方叹道,“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就只能上去了。” 沉睡的人,倒悬的树,倾斜的房屋,除他们外的所有事物已变得完全超出想象。 砖块长出牙齿眼珠,无意识的咀嚼和眨动,古树根系成了人腿,起伏的肌肤犹在呼吸,而人类原来的躯体彻底失常。 有的模样接近鱼却身披羽毛和凸起的肉|刺,有的好似蛇狮拼接,中间干脆杂揉,集合多种生物特性。 上车逃难顺理成章,但他们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批乘客。 车头副座位,某道身影隐约可见。 两名李恩家的怪人尚在防备,就切斯特惊呼道。 “那个木偶?” 初次抵达阿卡夏,住进白墙小屋,他用当时第一次拿到的钱买来这木偶送人。 曾亲眼看过它修补后的模样,即使放大数倍切斯特也绝不会认错。 “是伍德、是赛伦斯的木偶。” 他的话并未让另外两人放松警惕,可还没查看列车就忽地启动,三人顿时东倒西歪,勉强坐稳。 乘坐和观看体验截然不同,他们好像化成列车在这梦中上下翻转,飞冲云霄,速度快到穿堂风有了实体,割破衣角脸颊,快到时间仿佛也被甩到身后,让人丧失意识。 挣扎中无意的一瞥,阿尔菲不再冷静。 窗外到处林立巨大身影,他凭自己的知识和语言根本无法描述。 太渺小了。 他在那些存在面前堪比沙砾。 那形象,那声音,令人怀念且畏惧,是在胎中倾听母体外的呼唤,是小小的脑壳中初次构建的世界雏形。 碍于狂风,他说不出唯一符合的猜测,只能和费思一样瞪大双眼。 他们看着这些巨人打造天地,雕琢生命,但能感觉到那并未倾注多少情感。 它们似乎在完成一项使命,或该称之为任务。像人圈养鸡鸭,驯养狼狗,目的性极强的抉择。 然而所有生物中,人实在太像它们了,像到能在某天学会他们的语言,开始自己驯服其他存在。 他们甚至造出工具,盖起房屋,这些它们指示之外的新事物,逾越它们的掌控。 若不是寿命短暂体质脆弱,他们最终会达到何处? “最开始,是因为他们创造出了‘战争’。” 嗓音模糊,不大不小,照旧能在呼啸狂风中引起三人震动。费思艰难扭转,瞥见木偶背影。原来是它在说话。 “我们没有阻止。所以,以‘战争’为首的子代神明就这样诞生了。” 风景飞驰,光怪陆离,在抢夺和报复中,古时人群上演着而今看来陌生却也寻常的戏码。 你来攻打我,他又掠夺你,原是村落间的挤兑逐渐发展为国土上的争端,为了自保,不受波及的族群亦不得不拿起武器。 觊觎被付诸于行动,诱骗和谋杀应运而生,历经一轮继一轮的野心迭代,没有界限的天地竟被划分无形疆域,不曾分级的同族拆成三六九等。 而当人们内部的激变到达顶峰,反馈给初始神灵的影响终于无法逆转。 “小德瑞不能再让所有种子发芽,阿诺尝试让干枯的河流复苏,却没一次成功,艾瑞斯想吹熄战火,可普普通通吹动旗帜的风,又让火焰烧得更旺……” 纯白亮光乍现,蛮横夺取视觉,三人连呼吸都愈发艰难,还能听到那声音自诉。 终于,散布大地的人类不再满足,他们想要看到那条传说之河的另一端是什么,想知道天空之上有谁在俯瞰,摊开牌面重组一句解释——他们想要拥有与神同在的寿命。 这是极其危险的未来,而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所说的话语,会对语言创生的世界产生多大影响。 “所以,我们做出决定,要让一切结束。” 平淡的叙述弱化魔音的不适感,列车也总算放缓。 切斯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疼得嘴角直抽。他没发觉左右空了,愣愣盯着木偶人。 玻璃窗倒影着它变换的面貌,有女人,男人,少年少女,有时他来不及看清这张,马上又换成下一个。 “你要怎样,呃,结束。”话脱口而出,他真想敲自己脑门。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对方回答了。 “由我和我兄弟一起承接的最终旨意,是只有我能完成的处刑。”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世界原本是一本写满无数种文字,无数个人物,发生各种情节的故事书,那么我将要在它的下一页,画上唯一的终止符。” 木偶缓缓侧过头,在青年的惊愕目光中,它的倒影定格最后一张面孔。 莱维·拉法叶。 切斯特深呼吸,那瞬间空气冷得出奇,冷得就像那垂落肩头的银发,使人联想起雪夜的至纯色泽。 “这个‘故事’,原本到我这就该结束的。”木偶继续说着。 “修他……我的弟弟他先送走了其他人,让他们在他体内沉睡。然后由我对叛乱者处决。等我完成这项任务,就会一直和他坚守到最后。但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木偶转过头,颜料线团组成的五官没有表情。 “杀死一个‘故事’,真的不比创造它来得容易。” 早在莱维的面孔出现前,切斯特就感受到那股悲戚。此刻无需去看倒影的脸,他注视木偶也莫名哽咽。 “所以,‘阿卡夏的悲剧’是你做的?” 木偶没有直接回答。 “我以为,我明白死亡是什么。因为我拥有它,在那之前,我已经无数次的带走亡者。”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切斯特一晃神,踉跄着上前。 他坐在这只令他毛骨悚然,同时又似曾相识的人偶身旁。 “我还记得,我与我弟弟意见不合。但他是那么心软和善,他太慷慨了,答应会等我,借给我他拥有的东西。不然我过不来,也无法留下。” “可是我要过来的理由,我找不到了。” “如果他因此厌恨我,我不会反驳他。” “是我违约在前,是我犯下重罪。我竟然还忘记所谓‘死亡’到底是什么了。” 木偶仰起头,颈间关节咔哒响,替他发出哀叹。 “我现在连让这一切停止的能力都失去了。我真是,罪大恶极……” 有过阿尔菲的恶补,切斯特思路通畅。他立马猜出对方身份和那通忏悔的含义。 旧故事里读到的某句适时闪过脑海。 ‘不像它的兄弟,它掠过,它收割,播种恐惧与绝望,正是死亡那只无足飞鸟’ 说不出话,切斯特甘当哑巴听众,他想捋清头绪但脑袋始终是团浆糊,悄悄查看,怎么也找不见另外两人。 冷气让睫毛结出了冰晶,他哆嗦着紧贴红皮靠背。 “……列车。”他丧失在知觉时呢喃道,“大概就像这列车吧。” “死掉的人,依次站好登上不用买票的列车。” “没有票,所以位置也是不固定的,旅途到底要在哪里下站也不知道。” 青年视野涣散,眼球蒙上雪霜,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喧哗,热闹得像涌入一批同行旅客。他心顿时踏实,暖洋洋的。 “窗外闪过的风景,是时光倒带的人生。我能找到自己遗忘的东西,看到讨厌的、喜欢的人,但是无论多么深沉的留念或后悔,列车是不会停下的。” 就这样一直行驶,朝向未知的前方。 或许哪时,在这碰见早亡的老友,水火不容的仇敌,可因为大家都不知终处,反而能更专注景色。于是人们并排而坐,在无言中期待旅途的万般可能,像期待一场新的剧目。 哪怕区区灰雀啼叫,也能唤醒满腔喜悦。 只有个别傻子才不会享受这份欢乐吧。 青年全身覆冰,心里坚定立下结论。 很不凑巧,有一傻子就在自证‘个别’。 与择明对峙中,姆纳非格保持火苗窜涌的表情,任何高明演员都不会用他的方式演绎愤怒。这张起褶的脸快挤飞五官了。 但也不能怪他,是他的辩论敌手不给面子,悠闲地左顾右盼。 简直是赤|裸|裸的愚弄! 待老者敛声喘息,择明才笑着摊手。 “您想要说的,已经结束了么。” 姆纳非格忽然呛气,鼻腔内火辣辣。匆忙压下来后,他紧盯青年手中之物。 “您还想抢回这个?”择明将手体贴往前一送,“若是如此,您连这份刚愎自用也要和我那位故人对上了。这可不是好事。” 对方依旧沉默,再次往左挪动。 过了半晌,矛头又直指向他。 “那也胜过为满足一己私欲,为非作歹,毁灭所有人希望的你。你这怪物。”姆纳非格鬓发凌乱,威厉目光回到审判当初,“你的灵魂,比所有魔神,比所有污秽之物还扭曲丑恶。” 择明若有所思打量,抿唇状似纵容的笑。 “您这句话里,有两个错误。”他像受到邀请欣然踏步,比出手指。“第一,我的意图不在我自己。” “第二,妄下定论前,您有将您自己考虑在比较范围内吗?”他故意倾身,体贴身躯佝偻的老者,“我的意思是,您有照过镜子吗?” 喉咙的发紧处爆出怒吼,姆纳非格再也藏不住企图,用尽全身力气持残杖戳穿手掌。 掌心有他悄悄画上的血阵,在这夹缝空间,他依然能用语言支配他物。 冰冷铁索应他召唤,又一次从地面暴起,牢牢困死罪犯。 转眼间择明全身受制,金属长条如洪奔涌,伴着声声骨骼断裂的间奏,那柄断刃从他手中脱落。 姆纳非格飞速扑倒,不顾形象扒拉链条,他拾起断刃后退,看着面前的‘笼中鸟’畅快大笑。在继承仪式上,在找到新的‘莱维’后,他都不曾这样笑过。 笑声断断续续,充满大仇得报和胜券在握的快意,他最终上气不接下气,为眼前熟悉的一幕止声。 一双眼睛透过缝隙注视,目光虽是和煦却暗藏蜇人冷刺。 那样的蔑视,到了厌恶也不屑施舍的地步。 为什么还没死? 才生疑惑,他惊恐发现铁环中间渗出血红泥浆,是被挤扁挤坏的人体组织,挂着两颗完好的眼球。 “看来您借职务之便,学了不少本领,实乃当之无愧的智者。但到头来,您还是没回答我的提问。为什么,您要选择和先辈一样?” 肉泥黏黏糊糊,摔落时的声响也无比粘稠,姆纳非格顿生不安,挥出右手。 “义人之口道出智慧,义人之舌诉出正道。” “经历试炼者可得信与福恩。” “上主,圣火,请怜悯我们!” “何等神圣,何等威严!” “上主,圣火,请准许回应!” 他娴熟施展兰伯特家独有的火咒,看肉泥燃烧成灰,不敢眨一下眼。 几滴冷汗划过鼻尖,他脚踝忽然被东西缠绕。 僵硬着垂下头,恐惧如岩浆迸发。 烧焦的,不成形状的骨头,正紧紧箍住他双脚。漆黑骸骨上的血窟窿排满尖牙,每一颗都朝着他狞笑。 “如果这就是您的回答,那未免也太‘谜题’了点。您想和我玩猜谜?” 回过神来猛力踹碎,姆纳非格强忍大叫冲动。 他升起岩石将残骸禁锢,下一刻石头却渗出血水,鬼魅般的步步紧追。 他吟诵念词将血液冻结,岂料等着他的是寒冰重组,扭曲人形继续向他逼近。 为什么就是死不了!? 使出的招数越多,喘息越是沉重,不知第几次看肉泥蠕动着爬来,老者濒临崩溃,竟让自己身上燃起火苗,以此避免触碰。 “别过来、你别过来!” 喝斥里没有愤怒,每一字都充斥着惊恐,他脚发软摔倒,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我猜出来了。”肉泥干瘪的眼球挂在他脸上方,观赏他的绝望,“你之所以那么做,就只是怕你自己死去罢了。” “你从来不是为了救人,也不是为了家族荣耀。你就是害怕自己的死亡。” 得到答案,老者疲态的脸一如打翻的色盘,各色相混,难堪得引人作呕。 也因他片刻的发怔,肉泥钻进双耳口鼻,强烈的污秽感下他忘却毕生所学,只像被水蛭吸满的野猪,狂叫着满地打滚,撕扯上衣,抓裂皮肤。 敞开的嘴,扭曲的脸,石雕般定格的身躯,这些是他再也无法看到的自己,而在几米之外,择明完好无损,踱步欣赏。 “如果噩梦是您的惩罚,未免也太过仁慈了。啊,在下差点忘了。”他语气谦卑,恭敬转身。 “恭喜您平安回来,塔纳托斯阁下。” “我还是喜欢你喊我莱维。” 温婉嗓音透着无尽寒意,择明感受到的森然气息源于那道颀长身影。 一层楼高的人形,身后翅膀宽阔,那漆黑飞羽及地,散落细小绒毛。弧形断刃在他手中恢复原状,是一柄巨大泛光的镰刀。 【它还有灵魂眷恋于世,飘飘荡荡】 【附着每一朵鲜花,彻夜陪伴守候】 【是今日,我们如约相见】 【美丽的,可爱的知更鸟】 择明沉醉地叹息,一再伏底献上鞠躬。 “那便如您所愿,莱维阁下。” 对方却不乐意,勾动右手食指,让他像被谁扶起站直。 “我不值得你如此对我。尽管因为有你,我很开心,哪怕是谎言。” 巨大身影弯曲,俯向他伸出双手。 十指指甲长如枝丫,尖锐无比,但它小心翼翼,托起人类青年的脸颊。 “不,那不是谎言。”它呼出尸体腐烂的气,“你没有骗过我,只是仿徨在这太久,我早就不懂那些含义了。”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还会继续忘了那两件最重要的事。” 他结束这一切,回到被他抛下的兄弟身边。 直面这庞然大物,择明神色如初,他越是平静,越是让黑影的心悸动。 “那么,您能做到吗?” 轻飘飘的提问,毫不费力将莱维打进深渊,虚影一晃,跪倒缩回常人身形。 “我……做不到。尽管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语言和使命。可是……” 可是就像那故事中的地底国王,他又是如此割舍不下自己沉浸的美梦。 松开遮挡双眼的手,莱维恍惚吐字。 “我记起来了,处刑的那一天晚上。我闻到一种格外美妙的香味。” 沉睡在他兄弟体内的诸神,经对方转换成了制造死亡,也就是他降临的引子。 在成片成片的人与生灵死去的城邦,他面无表情漂浮上空。 “那是对母女,困在坍塌的石屋里。那女人知道自己出不去,得救的希望微乎其微。” 随着回忆,眼前仿佛再现难忘的场景。 那母亲满身尘土与鲜血,拥着襁褓中的女婴,一一亲吻她的脸颊额头,竟继续哺乳着她,轻拍后背哼唱。 就是在这一刹那,他与那母亲有了四目相对的瞬间。 迷朦香雾扑面,逝过他带走生命的指尖,最后留下的是两具冰冷躯体,和一位被香气俘获的神灵。 “我想再遇到一次。”银色发丝后,莱维的表情又哭又笑,“我想知道那是什么,至少,让我知道我该用什么文字记录它,找到是谁创造它,然后拥有它……” 被捧住脸的变成了他,他被迫仰视最不敢见的人。 他听对方说道。 “这个,您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从您让第一只雏鸟复生开始。” “您的爱,永垂不朽,与梦长存。” 郁结像水渗入泥沙消散,几声破碎的呜咽后,青年将脸埋入择明掌心,整个人向前依靠。 “可我搞砸了。现在谁也无法挽救了。”他说话抽噎,颤抖得厉害,“我还能怎么办?” 他的梦已经破碎,留下被他所害的众生受罪,就算再找到他的兄弟,也无法再复原。 “那——祈求吧。” 青年眼含泪抬头,有点发懵。 “向我请求帮助。”说出这话,择明的腔调多少有点戏谑,“我向您承诺过。我会送您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您用花淹没。” “我会给您想要的……” 逐字减弱的音量,恰似一首慰灵安魂曲。 但不知为何,这让莱维想起蛊惑二字。 即使是这样。他喉结滑动,心想着。 即使又是欺骗,只要是这个人他也愿意相信。 或许,这是继人类囚禁神明后的又一怪诞剧目。 只可惜无人见证,也无人知晓,堂堂死神竟伏在人类青年膝前,渴慕眷恋地祈求,没有半分犹豫。 那喜极而泣的哭声,夹杂不太美妙的对骂,听得切斯特·福恩皱眉。 一个激灵睁开眼后,他翻过身,看向仅剩的左手,诧异的他如木头杵在原地。 脚下是正常土地,旁边两位李恩家的仇敌还在吵闹,起因貌似是阿尔菲的破布袋不见了。 “你这混蛋,是不是刚才趁拽我裤带偷了它!”阿尔菲气到拽人衣领,唾沫星子狂喷,“还给我!” 费思用手抵挡口水,回以假笑,“我不过是看您飞出去,好心拉您一把。而且,我还不至于对您的东西感兴趣,毕竟您的品味——” “少唬人,给我拿出来!你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我找我爱徒全靠他啊!” 眼看导师要上手搜身,切斯特连忙制止道。 “关于那袋子,师傅,不是费思阁下拿走的。”他顶着对方的杀人目光解释,“我好像,不,是我看到它在那辆车上被叼走了。” “叼走?”阿尔菲总算松开人,“什么玩意儿叼走的。” “看起来很大,但好像又挺小的,大概是……吧。” 这描述不知所云,气得阿尔菲将火撒到青年身上,角色轮转,费思不得不上场劝架。 三人扭在一块,又不约而同静止,远方诡异地膨胀出一团黑色,没给他们反应余地,气势如虹的将他们吞没。 吞噬瞬间既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任何不适,他们像婴儿回归母亲怀抱,舒心的沉睡。 正如在漆黑深处,两个躺在择明腿上的人一样。 左边,刚从布袋里放出来的赛伦斯,眼眸半阖,惬意哼哼。 右边,莱维频频睁眼舍不得入眠,他坚持着想听完择明的故事,想注视着对方入睡。 想起一切的他,其实有些话还藏在心里。 曾为神灵,也懂魔神来源,他知晓魔神依仗欲望谋杀人类。 哪怕如心思缜密的长老,他虚假的亲人,也掩藏不住最深处的欲求。 唯独哄他入睡的青年,他在对方眼中看见的,只有绝望而甜美的黑暗,直至这最后一刻,他所能感受到的还是那臂弯中慈祥的温度,是夜晚独具的魔力。 他相信,这一次肯定会做一个好梦的。 121 哼唱的声音是hum!-01 What…… 请做个好梦。 以祝愿送走消失的两个人影, 最后只剩择明停留这漆黑夹隙。 曾经这可被称为‘里世界’,是与现实相近但永不相交的内层,但脚边逐渐显形的星光长河又不属于两者任一。 “这真像传说中的冥河呢。糟糕, 我身上没带金币, 我会不会直接沉下去?”他佯装苦恼弯腰,同时朝对岸招招手, “如果我和那位老先生一起沉水里, 你会先救谁呢,Z。” 姆纳非格已然成了石雕, 质地坚硬, 表面顺滑。若不是他惊恐的脸过于狰狞,不会有人发现他竟是人形。 【Z:姆纳非格被永远困在‘死亡’和‘梦境’之间, 您曾对莱维·拉法叶所说的界限处。因此他会一直活着, 但活在永远死亡的噩梦里,如您所愿】 择明:“哦——我有这样说过吗?” 【Z:有的】 择明:“就算是我解释过的, 也不代表是我的期望吧,虽然我确实讨厌他,但这对一位年迈老先生来说多残忍啊。” 即便嘴上辩解, 笑容仍旧未停, 他大步跨入星河里。 【Z:您若觉得不妥,可以让他解脱。得到了最后神灵的祈求, 现在您拥有凌驾万物之上的权利,作为最末一代的, 仅有的‘神’,您拥有掌控整个世界的权利】 青年不知为何而笑,抬起手臂打量自己。 既没金叶桂冠,也没法袍杖柄, 两道伤疤甚至还死皮赖脸占据嘴角。他从头到脚找不出一点符合‘神’的描述。 “说到底,神也仅仅是未被完整定义的概念。”择明捧水低下头,任冰冷浸润脸颊,流水和话语淌出指缝。 “天灾,星象,疾病,这些现象在知识和语言出现前就已存在,但人们的坏习惯是爱以浅薄的知识来抢跑,拒绝未知的超越。越原始的时代就越是如此。” “而为了理解超越的存在,就必须要用语言去解释,让它变得合理。” 最后几滴水落下,倒影里是择明自己微笑的脸。 “合理的属于自己,服务于自己,抹除恐慌和威胁感。再不济也要让它的震慑变得有用,方便去奴役。” “以至于当那些事物真正站在面前时,他们也不会愿意往它原本的模样多看上一眼,和它多说一句。” “所以,我最近就在想……你到底在哪里呢,Z。” 话题猝不及防转变,就像他轻打响指,随手改变了空间构造。 两只座椅正对,中间是方正棋盘,摆着下到一半的翻转棋局。 白子与黑子塞得满当,无论数量与位置,皆是白方占据高地。 “陪我下吗?” 【Z:抱歉,主人。我不能】 邀请毫无悬念被拒,也自然跳过质问。然这一次的拒绝方式,似乎有了微妙变化。 “这是稳定子。通常在一局里不会轻易翻转。”择明指着左上角的黑棋,温声科普道,“当然,它不局限于这个位置。还能在这。” 指尖划向中心。 “还有这。” 他点点边角旁的空位。 “其中的‘不平衡边’,是我最喜欢的组合。” 这盘懂事的棋有他说的所有例子,包括中间一行那八颗相连,黑白穿插的棋子们。 “一对一的比拼博弈,难以万全掌控的同台竞技。无论哪种游戏,都比不上这来得有趣。尽管棋类规则和用具不同,它们都有某一条不容篡改的定律。你知道是什么,嗯?” 【Z:请您告诉我,主人】 择明担起黑白双方,漫不经心地走子。 “那就是,无论是中规中矩的取胜失败,还是铤而走险的翻盘,想下完一盘棋,就要动用所有棋子,让它们有所交流。” 说出内行外行都会笑掉牙的废话,他两肘支在膝上,倾身凑近空位。 “因此,这个世界一开始就能和魔神先生说话的你,到底在哪呢,Z。” “我的脑袋里吗?” “脖子后面?” “肚子么。” “还是……我的第七肋骨间,这个能看见我‘盒子’的地方。虽然我答应让你猜到答对为止,可你想直接扒开钻进去看,未免也太粗鲁了吧,搞不好会痛的哦。” 轻飘嗓音仿佛让雾气缭绕周边,择明右手两指夹着黑棋,用它轻叩心口。 “毕竟比起其他容器,心脏还是太小,勉勉强强,只能装一件实际的东西。它没大脑那么爱做梦。” 【Z:我一直和您在一起,主人】 择明:“甜言蜜语对我没用的。” 【Z: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主人】 择明:“唉——那我更失望了。我甚至有点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和莱维阁下一样了。” 在无尽的等待和寂寥之中,编织属于自己的梦境,从厌恶到喜爱的种种,失去和不曾拥有的全部,事无巨细,详细到连灵魂也骗过的程度。 【Z:如果您是对我的真实性存疑,我能直接告诉您。我的确存在,并服务、辅助于您,哪怕您在过程中死亡】 “瞧啊。” 啪嗒一声落子,择明凝视棋盘,如同苍鹭瞄准水面的美丽涟漪,鱼儿暴露的致命破绽。 “我赢了。”他高兴撤回手。 才到白棋三分之二的黑子,它们在有限的空间相连,联手包围敌方。 不过数秒,满目白色翻转成黑,只剩孤零零的几粒。 没听到恭喜和喝彩,择明挑眉。 “Z,你生气了?” 【Z:我在的,主人。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判定这里不需要我答复】 因为知道在这说了‘恭喜’也没意义么? 品味自己未说出的反问,择明轻轻后靠。 棋盘桌椅消失,取而代之是刚才那道长河,而他站在水流最湍急的中央,亦是死亡最浓郁的地方。 【Z:您要做什么】 “说到故事,私以为某些成分,或者说真相永远保持神秘是最好的存在方式。” “为完美实现莱维阁下的心愿,‘神’这种东西,也该到此为止了。” 灿烂炳焕的星流没过腰际,这才看清它泥泞浑浊的本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黑。它们对靠近的生物即择明前仆后继,浪潮愈演愈烈。 “至于Z你,你的回答我还是不满意。请原谅我就是如此多疑,啊。我突然想到一个好法子,即能帮你自证,也能让我相信你。真正的。” 【Z:是什么,主人】 “给我讲个笑话吧。” 浪潮里,择明像稚气少年沾沾自喜。为自己不怀好意的整蛊诡计。 “如果你能说出一个我构想不出,未曾听过的笑话,能让我畅快大笑,笑到停不下来的那种。我就相信你是真的。” 脚下踩空,他成功坠入河底,窒息感觉比预想得来得快,剥夺他最后告别的权利。水呛入鼻腔牵连了听力,一阵阵耳鸣像五百只警铃在脑中作响。 所幸,对他来说的特殊存在仍能让他听见声音。 总是平静的,不含起伏的,单根线的奇妙独奏。 【Z:那么明天再见,主人】 …… 警铃于每层建筑间回荡,此起彼伏。 声音入耳,罗比·马特放下手中物件,拎起外套。 说来也奇怪,就任副监狱长一职不过三天,他已习惯促使神经紧绷的铃声。至少今日他能放缓步调,先把满脸胡茬的自己打理清爽。 日常中,他严格按规律作息,遇上紧急且超乎寻常的变数才会破格。 世界之塔内,他唯一接触到的最大变数名为囚犯0001。 昨天他经手仓库整理,这储存着数以万计的申请书。信函以正式公文的方式书写,那退回也必须按专属流程。 拆封,核查,盖章,复印退回件。那一封封装好的驳回信,丢入传送口原路送返。 出门就见汉默斯路过行色匆匆,罗比点头招呼,跟上就问。 “又是他?” 汉默斯沉沉叹气,给予肯定答案。 两人并肩赶往监控区总部,场面比上一次还要壮观。 这聚集着干部以上的全部要员,对罗比来说生面孔居多,但铭牌、工作服还有那非一般人的气场给足解释。空间并不拥挤,可气氛依然窒息。 昨天见过的那名年轻博士也在场,他站在最前端,离几个光屏最近。 “老天。”罗比暗暗惊叹。 一次性见完管理层大群,这并非他诧异的原因。 引他震动的是光屏上闪烁的映像,0001囚室的情形。 传说万年作息行程定死的重囚,此刻正蜷起一条腿,靠墙坐在最里。他眼前的不是寂寥空气,而是整群浓妆艳抹,舞姿诡异的演员。 男女老少身躯比蛇柔软,具有猫的灵巧和豹野性,他们组成一支无声舞蹈团,无伴奏无舞台,重复着绕圈摆弄四肢,看得人眼花缭乱。 “早上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他醒来,此后一直保持这姿势。” “八点整他拒绝进食,并一直维系这个模拟动态,期间没有变化……” 前方,监控区的司令正在向博士汇报,详细到每分每秒。 博士听完只问道。 “查出来那是什么内容了么。” 众人短暂的面面相觑,由令一位小组长汇报。 “我们从资料库比对过,没有和他曾经做过的任何可疑物重合。调取分析后筛查,也未与现今存留的相关数据库对上。包括舞者的妆容服饰,舞步……” 简而言之,他们一无所获。 正观赏剧目走着神,罗比和其余人都被拐杖的一声重击惊到。 副监狱长做贼般绕了两步,望着年轻博士的侧脸。 像被愤怒与屈辱冻结,压抑着激烈和庞大的情绪,这样的人或许不会恶声辱骂,但一定能做出更刺痛人的行为。 想不到这博士意外的脾气火爆。罗比思忖着。 但忆起对方首任副监狱长的经历,他有理由怀疑这博士是跟0001‘斗智斗勇’惯了。 “不过是作弄人的小把戏。所有人继续查,查清楚他到底为什么犯病,到他结束也不能停。” 博士一声令下,无人反驳质疑,衬得罗比·马特格外清闲,颇有袖手旁观的意味。为不让老友尴尬,也为在这紧张时分缓解神经,汉默斯主动邀请对方一同处理其余紧急事项,免得行程脱节。 但在世界之塔倒没什么工作要事,无非是巡查巡检,人员调动等日常工作。 通道里,罗比就憋不住话了。 “有件事我真的想问很久了。这地方,为什么没监狱长?” “这我也奇怪。但是,在我权限之外。”汉默斯目不转睛前进。 瞧他这德行,罗比好笑地用手肘撞了撞他。 “得了吧,你会不知道?” 汉默斯一瞥,依旧闭口不言。 “就当还我个人情?读书的时候,我没少帮你解决那些烦人家伙吧。”罗比不依不挠,“我也没问那么仔细,想怎么回答你给着看呗,智能百事通先生。” 怀念口吻,陈年旧事,人心这个血肉做的钟摆一旦被触及,便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汉默斯没辙的叹息道。 “据说,原来是有监狱长一职的,但是自某次出事后,那位置就一直空缺了。” “虽然后来高层有要求过,重新选人,但博士他不同意,还是非常反对的那种,差点要和他们决裂。有一种说法是,为保证博士能研究出子母芯片,最高议事组投票后妥协了。” 再次于重大事项里听见那博士,罗比产生十分微妙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他嘟哝着。 对不知姓名的博士,他的了解甚少。然而几次观察下来,某种直觉般的结论已然成形。 “我跟他,绝对不是一路人。” “确实。”汉默斯点点头,“以你的脑袋和粗神经,我有时候都有点怀疑,你是不是只靠这身子骨拼到之前那位置。” 对方不用尊称,大胆调侃,罗比反哈哈大笑,这方面的不拘小节和年轻时别无二致。 “你们这的人成天为囚犯紧绷绷的,为人家几句话和动作刨根问底,我不擅长,也不好插手。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这次早点结束。” 然而一如汉默斯的担忧,希望忽然间逃离这所封闭要塞。 从这天起,0001竟开始拒绝进食和睡眠。 他占据角落几乎不动,只要阻断层升起,四周的无形幕布便拉开,为他表演的舞团从早到晚不停歇。 每当夜幕降临,抹除虚影的墙壁下闸,他继续睁着眼,一动不动石化原地。 如果不是因为他还在呼吸眨眼,监控室里各项生命特征还在继续,单看他那模样,怎么都像是冬眠的动物,容易混淆成死尸。 罗比再一次敬佩起0001。 为对方古怪且偏执的毅力。 连续六天不眠不休滴水未进,即便不动,身体也在消耗大量能量,然而这家伙灵魂出窍似得,心跳血压等各项指数稳定。 若他是一把琴,那么他一定在重复且缓慢的刮擦单弦。 不成曲,不着调,但就是莫名能坚持下去。 和他相比,实时监视他的人早已轮班换了一批又一批。 哪怕博士下令放出催眠雾气和营养蒸汽,他都捏着鼻子,不为所动。 “这瓦斯的剂量,都能放倒一群士兵了。”罗比倚着门框嘀咕。 金属权杖叩地,力道和狠劲远超上回,尽管看不到博士的表情,也不难想象这张脸上是怎样的颜色。 就在罗比想着对方会如何出招时,他忽然听到点名。 “罗比阁下,汉默斯司令。两位准备好,跟我一起上去。” 汉默斯还在和监控区长对话,转头蓦地愣住。 “是,博士。”他最先回应,眼神示意置身事外的老友。 时隔十天不到就要再见编号0001,罗比强压某些不好的情绪,挺直立正。 “我随时都能出发。” 今日有博士在场,待遇天差地别,他们跳过层层筛查和申报,直接搭乘方舟电梯上行。 掠过那一间间牢房,观看凶恶罪犯如同窥探动物园的方格笼,唯一不老实的,还是副监狱长。 他注意到这次电梯走的路线也不一样了。 之所以发现,是路过的牢房编号与自己的回忆有出入,还有室内囚犯的表现。 他们安静,整洁,拥有为数不多的床铺和置物架。虽然架子全是空的。 当方舟进入减速阶段,一段令他不适的小插曲发生了。 经过一间标有0103的牢房,入眼是强能屏障后电棘网。 里面的男人高高瘦瘦,眼窝深脸较长,他深褐色的发丝像泡了水,粘着脸颊,贴服出整个头型。 起初他没关注他们,但感知到他们是往上走时,他猛一抬头,模样产生了心惊肉跳的变化。 贪图,渴求,垂涎。 层层叠叠的欲望在那对浅金色的眸中燃烧,烧进与他对视的人眼里。 他饿了。他的眼神这么说着。 他想吃想到发狂的东西,就和向上的三人有关。他舔舐双唇,分泌出的口水竟马上溢出嘴角,还有目光紧随的举动,无一不在轻声相告。 被诡异反感包围中,罗比紧皱着眉,而方舟终于停止在目的地。 世界之塔所谓的‘底层’,0001的囚室。 汉默斯张嘴还没报通行码,博士手一扬,噼里啪啦输完密码。 不愧是博士。 汉默斯抿了抿唇。 目前所知,整座监狱需要密码的关卡仅此一处。那复杂庞大且随机的运算,也就眼前这人能信手拈来。 保持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并肩的阵型,他们这支探访队停在橱窗前,博士站在中央。 六天来,那尊雕塑第一次大幅度抬头,嘴边泛起微笑。 “别来无恙,两位。” 两位? 罗比不动声色地打量左右。 他可不信0001能眼瞎到这程度,分不清二和三。 只见0001手撑住地板,挺身抬腿都像逐帧放慢,唯有语速是一如往常,恰到好处的舒缓,充满活力和愉快。他穿过舞者来到橱窗前,微微鞠躬。 “拉比阁下。”囚犯看向左边示意,“看到您气色不错,我很高兴。” 两位上司在场,汉默斯这位中级管理员只是点点头。 “罗比先生,上次忘记恭喜令郎订婚了。令嫒的学业课题可有进展了?” “噢,我最近没回去。不过,多谢关心。” 罗比客气地回答,此后陷入一阵无言。另种古怪感攀爬上心间,令他脊背发凉。 当对方说出下句话时,他彻底明白原因了。 “两位这么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嘶——”囚犯不好意思的掩住鼻尖,“抱歉,我好像闻到一些不太好的气味。” 副监狱长惴惴不安,分去的余光刚好在年轻博士身上。 ‘否则今后数十年他会一直把您当空气。最糟糕是视您为臭气,‘屁’一类相当的气体’ 脑海回荡起初到那日汉默斯的叮嘱,他险些惊掉下巴。 原来那话是真的吗? 比起在监控室,此刻的博士淡定太多。相应的,他在罗比眼里的那股违和感升高了。 “差不多适可而止了,一号。”男人说着向前两步,“我知道你又在盘算些什么。但我也告诫过你,不要痴心妄想。” “你清楚,你斗不过我,也别想反抗我。” 站在囚犯跟前,博士的外表略显稚嫩,哪怕神色威严,咄咄逼人,也像蹩脚演员强撑场面,只能庆幸自己面对的是宽容的裁判。 ‘裁判’0001确实宽宏大量,他笑靥相迎,却也充耳不闻,目光犹如能穿透对方实体,望着空气走神。 时间到点,天花板展开降下玻璃隔窗,今夜的液体食物剂就装在滴管里,由一支机械臂固定。 想要吃就必须仰头含住接口,而滴管是软的,极具延展性的材料,不存在被人为破坏的可能性。 放在正常情况下,0001早就乖乖闭眼抬头,顺从的一饮而尽。 “吃。” 单单一词的命令,犹如雷雨前的号召音。 不出意料,囚犯没有行动。 “我再说最后一次。” “编号0001,约翰,吃。” “如果两位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先行一步。”青年恭敬道别,脸上堆满歉意,“我刚才想到中间一段需要修改。那样表现力会更加饱满。” “那是你编出来的吗。呃、我说的是,所有动作。” 因为博士抽离身份许久,罗比回归角色。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要让紧急事态终了,就得青年先交代自己绝食的理由,变化的动因,好让监狱里杞人忧天的影子散去。 “是的。” 0001似乎很高兴他搭话,一张面孔犹如覆上阳光色泽。 恍然间,罗比像看见他的子女,口吻不知不觉亲切起来。他没有想太多,字句里亦找不到任何伪装掩饰。 “真厉害,有什么原型背景么。” “当然有的。” “啊、抱歉我这人比较俗,我看不太懂。” “您自谦了。而且在下——” 聊得正好,青年毫无征兆停顿,虽然他在笑着,但唇缝间的牙齿却死死咬着,表现诡谲。 “你怎么了?” 罗比话音刚落,就被绕到身边的老友一碰。经对方示意,他才发现博士也模样有异。 那对浅灰色的眼珠,如今闪着青蓝亮光。 凭第一感觉猜测,他认为这手眼通天的博士是在操作什么,或者向谁下达指令。 果然,这男人紧盯面不改色的囚犯,冷声开口道。 “提高到二级最高阶。” 0001眉头微微一蹙,但反应也仅限于此。 罗比还满头雾水,又听那比雪冰凉的嗓音下令。 “提高三级中阶。” 不可名状的较量出现变故,明亮囚室里的人影身子轻晃,头也向下垂,发丝掩住双目。 终究是汉默斯为副监狱长解惑,用手挡着嘴,悄悄做出口型。 ‘疼痛记忆体验’ 不枉罗比做足功课,瞬间找准对应的记忆。 世界之塔不同寻常监狱,囚犯一旦进入,就绝不可能再出牢房,吃喝拉撒睡包括治病,全天全年甚至能说在这关到死。 针对攻击性强、存在隐患的威胁个例,监牢本身会安插‘刑具’,用以防范和威慑。 叹到威慑,没有什么比惩戒更合适了。 而在所有惩罚之中,‘疼痛记忆体验’是他最难忘的一种。 凭借特殊刺激,让身体能不受伤就产生与实际无异的痛感。 真正的伤还会有一段‘缓冲期’麻||痹,程度过深还会昏厥。但直接作用神经,反馈中枢的剧痛,根本无处缓解和逃避。 第一阶段是五吨重量碾断手脚的痛。 第二阶段等于清醒着开膛破肚。 第三阶段好比活生生抽出脊骨,在脊髓神经正常的情况下节节掰断。 升到第四已经是无法言喻的折磨,可称人间炼狱,是热油泼满全身,再一片一片剥下皮肉的凌|迟。 思至此,罗比·马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继续,提高到三级最高阶。” 罗比沉浸惊愕,莫名产生幻痛,也见那真实承受痛感的囚犯右腿屈膝,扑通一声跪地。 “上次你忍到第几档来着?我记性真的衰退了。”就像说了一个无趣老土的冷笑话,博士扯动嘴角又飞快放下,“那这回,我们重新试一遍吧。” “第四阶——” “等下!” 受到打断,博士并未停止,朝人乜了一眼。 “第四阶黄级。” 到这阶段,连分级都用颜色代表。 捕捉着细微喘息,罗比眼前犹如闪过鲜血淋漓的文字,他那股子冲劲又窜上来了。 “不好意思,博士,本副监狱长以我应有的职责和权力,要求您暂停处罚,并且按正式规章审问。”他指着监牢里蜷缩的人,“严重影响秩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这不是处罚的必要前提?” 男人义正言辞,前将领的风范一览无余。可在这监狱,他还是太‘稚嫩’。 “你在同情他?” 博士微微眯眼,整个脸部肌肉却都在用力,是高地架起炮台,打了罗比一个措手不及。 “没,我没有。” 对方揪住了他的迟疑,冷笑拍拍掌。 “到底是哪个蠢货把你引荐进来的,还是谁存心而为,让你来送死。”博士不在乎罗比骤变的脸色,他继续加重程度,“第四阶红级。” 在那短暂一瞬间,囚犯收紧双拳,将颤抖和呻|吟咽下。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我不知道。”罗比已经别过脸,神色不悦,“我连他的罪名都不知道。杀人?谋反?” 总不可能是画画写曲,小心眼装别人不存在吧。 腹诽同时,男人机械地掰回脸。那消失的不安和疑惑又重新回来了。 玻璃后是子母芯片共同产生的幻境,是囚犯放映的内心,受其精神操控。 他此刻才觉察到,屋里的舞者们还在跳舞。 “您喜欢吃什么口味。甜口?辣味?还是重咸?” 不知博士询问的用意,但他如实回答咸辣。 对方脑袋往一侧偏,思索着,不再有那挥之不去的冷意。 “这是选择,罗比·马特。然而食物的酸甜苦辣,只要你人还在世,还能够进食,你都能尝得出来,对么?” “味觉,重要的生理感觉之一。它很奇怪,有时候少了一味,或弄混一两种,影响顶破天也妨碍不了生活,除非你是是厨师。” “你到今天——不,我范围缩小点好了。成年之后,你有哭过么。” 提问与刚才内容八竿子打不着,罗比无意瞥向汉默斯,发觉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又回答道。 “进入军队后我很少再哭。没有那时间悲伤。” “那至少,你还只道哭的感觉。” 说话者朝他走来,缩短令他镇定的那段安全距离。 “喜,怒,忧,思,悲,恐,惊。你拥有它们,也能品味他们,过去和现在的区别,只在于你选择哪表达和隐藏。像你吃的咸辣口味,占据你‘调料盒’的东西。” 因为他的了然神色,对方止步,再问道。 “那么,如果一个人的盒子完全盛不住它们,倒不出哪怕丁点碎屑,你觉得他放在人群里,会怎样?” “我告诉你吧。这个人,他的存在就是世间最十恶不赦的罪。” 缄默至今的汉默斯,怔神失语的罗比,两名旧友同步停止思考。 博士背向的橱窗,一道人影缓缓起立。 无声舞蹈已步入高||潮,所有人双手相连,上身后倒,犹如绽开的花形,展示浓烈的油彩,缤纷的衣摆。 先前顶着博士的魄力没有动摇,这一刻面对脸色惨淡却笑容灿烂的囚犯,久经沙场的副监狱长下意识退开半步。 他见过无数种身负重伤,承受剧痛的形象。 没有一个像0001。 惨烈地哀嚎,痛苦地咒骂,满地打滚地求饶,理应出现的这些,宛如石块沉落深渊海峡。或许激起些许水花,几道涟漪泛泛,他仍然露出让人感到宾至如归的笑。 难以形容的惊悚。 “说起来,马上就到一个特殊日了。不过那也不是很重要。” 起首几字还带着喘音,越到后面又愈发流畅。 “是我认识的一个人的忌日。不知道有没有谁会祭拜他。” 布满虚汗的脸,慵懒倦意地侧倒,一直无视‘第三人’到这,0001终于对上矮小博士的眼。 可不只是他,他身后的狂乱舞者整齐停步,由内朝外开始转头,视线与他汇聚一处。 即使被盯着的不是自己,其余两人无疑也为这一幕毛骨悚然。 “噢。”囚犯如梦初醒,眨眨眼,笑意更深。他看着博士说道。 “忌日快乐。” 这一天的傍晚,回程电梯里只有罗比和汉默斯两人。 即使那博士不在,压抑感依然阴魂不散,缩小这宽敞空间。 “呼——刚才我真以为你要阻止博士他。”汉默斯率先打破沉默。 身旁无声答复,他则诧异一顿。 “不会吧,你真的想拦?” 沉默的男人目光低垂,眼里像镶了什么重物,指向地板。 “汉默斯,你觉得0001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指的是,单凭你第一直觉感来形容。” 汉默斯摇头。 “我不敢去想,罗比。如果你想了解他,或让他了解你,你会后悔的。他是潘多拉魔盒,所以,绝对不能打开他。” 终究是恶寒战胜了无力感,深埋心底的防线升高警戒,罗比故作轻松地打趣。 “瞧你说的,连神话比喻都用上了。” 偶然瞥见电梯外的景象,他转移话题道。 “对了,关于那个0103,你知道些什么。” 目前仅有的印象,就是刚才那匆忙一瞥,还有博士提及该囚犯在模拟实验里的表现。百人城市的环境,直接开始屠杀。 汉默斯惊讶于他的提问,张嘴停了好久。 “编号0103,他是在民间潜逃数年后被抓的。罪名……同类相食。被找到的那一天,他还在荒楼里啃食。” “啃?”罗比皱眉皱得皮肤都起褶子了。 “据他自己说,他无法吃下自己认定的‘肉’以外的食物,来到这后我们长期给他药剂供养,稍微安分了一段日子。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处在极度饥饿的状态,时常会亢奋到咬断自己手指。大概,是饿久了吧。” 心道果然如此,罗比沉声又问。 “那些实验……囚犯间会有接触吗?” “这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汉默斯若有所思道,“但,可能性是有的。” 罗比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几经挣扎压下心间想法。 信赖多年练就的判断力,他对自己的猜测有九成把握。 可今日发生的种种,让他有了‘说出来也会无人在意’的感觉,只能将莫须有的担忧深埋,自我消化。 饥肠辘辘的编号0103,他真正想吃的,或许就是正上方囚室的编号0001。 那个自称择明,且正接受一轮又一轮疼痛极刑的青年。 惩罚持续到次日,博士是半夜回来的,和所有待命的成员同样彻夜未眠。 他们仿佛也成了囚犯,被困在监控中心寸步难行。 因为疼痛惩罚要借助子母芯片实现,内墙里的阻断层破天荒缺席一夜。 如今,痛感已升至第六阶,编号0001彻底倒地不动,衣物会为他自动清洁肌肤,但连续拒绝营养和受刑,他裸|露的肌肤乃至手指也已白得吓人。 可那群舞者就像他的呼吸,乐此不疲地重演。 找借口在外面抽了好久的烟,回来目睹这幕罗比眼皮猛地一跳。 真不知这是死心眼,还是精神扭曲异于常人。 罗比不禁朝汉默斯使眼色。 这幅样子,还不如直接除以死刑。 体会到对方的想法,汉默斯默默摊手。曾经他以为见证0001改变就够离谱了,再看现在局势,真的判下死刑他也不会意外。 “博士,这是资料库传回的报告。他们好像找到那段舞蹈的出处了。” 闻言博士迈出大步,站定联络员身侧。 “祭祀?”他不可置信,撇开人拉近距离,好像这样就能看穿这可笑消息的假面,“手捧红花,意为大地心脏,多色的外衣代表丰收硕果,从初春到冬末,人们欢庆感激于神灵……” 出于好奇,罗比也走近了看,同时又将光屏上的景象一一比较。 “怎么总感觉……不对呢。” 知道自己不擅长扮演大侦探,他含糊道出困惑。 “不对劲,有出入。” 难得的,博士和他发表了同样意见。但对方不愧是学者,坐下敲敲桌面,进入状态。 “把全部相关资料传给我,我亲自查。” 撇着昏厥状的囚犯,罗比趁这机会开口。 “博士,您这么想知道,不如我去帮你问他。” 此语一出,犹如狂风扫荡八方,以他为中心辐射出死寂场,整个监控区肃然无声。 感谢这阵无形飓风,罗比看到他不苟言笑的旧识贡献了有史以来最夸张的表情。 他觉得汉默斯的眼球都要瞪掉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乖,是么。” 豆芽似得白衣博士,站直还没过罗比下巴,然而随着他一字一句质问,魁梧的男人逐渐体会到强烈寒意。 “问他?哈。你觉得凭你泡芙一般大的脑子,能理解他给你藏好的险恶?还是你就喜欢拆开这种危险礼品。” 到底还是前大佐,罗比以关怀口吻道。 “那您清楚吗?如果是的话,我这愚笨人就不插话了。” 似乎为了让他彻底死心,对方指向光屏,其中一名青年舞者的姿势。 “手掌五指并拢,随着节拍翻转,代表庆贺的动作。中间的少女盘金发,执牛角,只佩戴头饰,她的动作最少,位置不变,因为她并不具备身份,而是‘恩典’的具象……” 是给出证明也是争分夺秒剖析,到最后博士全然忘了别人,存有疑虑地得出结论。 “是没有错。这是祭祀,是感激丰饶神的——” “诅咒。” 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嗓音,仿佛夜间吹开门窗的幽风。 战斗神经敏锐,罗比显露的骇然额外强烈。 因为无需转头他就知道,来的是一个怪物。 那无声无息,到现在才故意暴露的脚步响。 那无起伏无温度,亡灵般能渗透耳膜的低沉声线。 安静中人群里漫开惊奇,他们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接近门口,汉默斯最先看清不速之客的全貌,由头到脚漆黑的一切,仿佛吞噬光线。 这无疑是个正常人类男性,只不过身高远超罗比·马特,长风衣的装束也与将士相近。 但他军帽下的暗色面具,犹如拼图接合着各种裸|露零件,使人不得不去怀疑他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四分之一拍被故意换成二分之一,二分之一与八分之一部分改动。所以代表的意思,也要替换。” 这男人无视周遭,包括对他散发敌意和抵触的博士前进,鞋跟叩响错落有致的节拍。 “这并非是为感激神灵恩赐的祭典,只是伪信者一场醉生梦死,疯狂至上的相聚。” “那是‘狂热者’对神的诅咒。” 一锤定音,他侧过身,俯视哑然的白衣男子。仅仅是出于必要礼仪,不含多余敬意,颔首问候道。 “失礼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授命任职的新监狱长。” 122 哼唱的声音是hum!-02 你让我的…… 自称新任监狱长的男人, 身份来历不明,甚至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入世界之塔。 纵使如此,在场无人敢对他轻举妄动。 位于废弃星球, 监狱的防守不局限于铜墙铁壁,平时别说进大门, 没有通行许可的生物哪怕是陨石也会在数千公里外被击碎。 然而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似黑影潜行至世界之塔深处,此刻就坐角落等候。 两条长腿相叠, 双手相握轻搭,如同黑白照片一般定格。 “你说你是授命来的,那谁下达的命令。”博士于几步外质问,纤细的手搭在操作桌边。 “无可奉告。” “这不是以你的身份能搪塞过去的。” “哦?” 沉重浑厚的嗓音, 仿佛能捏住听者思绪, 使人不敢对其猜忌, 也就博士受怒气驱使,坚持审问到底。 而对于那面罩下的脸庞,端送茶水的汉默斯好奇心已满格。 他特地清了清嗓子上前。 “您请用。” “谢谢。” 对话意料中的简短, 男人脸转向了他,仿佛以注视表达敬意。 他趁机再一次端详。 面具是金属质地,像甲虫的鞘翅坚硬且锃亮, 覆盖全脸的它原来不是胡乱外露零件。那旋转的涡轮,闪烁的光圈,精雕细琢的连接纹路,皆在恰当位置供以想象。 想象这是一副前卫抽象画, 好比不见星辰与辉月的怪诞夜色,仅存画家幻想的奇美绘卷。 一旦男人开口,抽象画与诡谲感勾肩搭背, 走出了相框。 “各位对我单方面的说辞存疑,无可非议,这份工作需要你们如此。遵从和外界截然不同的戒律。更严格,也更残酷。” “对他人如此,对自身亦是。望诸位今后继续保持,上岗即是战时状态,杜绝一切风险发生。” 声音替他走进人群,明目张胆说教。 罗比心里啧啧称奇。不似汉默斯观察得细致,他的战将做派令他最在意对方具有威胁性的部位。 大腿靠近胯部的四条绑带,颜色与紧绷的黑裤相融。那绝对藏着武器,便于携带和拿取。 双手都被合金薄料包裹,但行动中右手明显更重。大抵是装甲义肢之类,能按需求变形。 在人和非生物间摇摆不定,罗比最后判定这是个极其罕见的‘再造人’。 就他所知,再造人共有两种诞生渠道,其一是由濒死或肢体严重残缺的人类改造,通常需要经过漫长的接合、调配,最终适应新的身躯。 即使在医疗发展迅猛的今日,也是条件严苛,风险极大,耗时长久的高难度项目,尤其考验改造者的自身素质和心理强度。 无数次超乎想象的危险手术,无数次在剧痛中复健肉|体,如同逐一塞入不称身的器皿,每次的试错都要承受装进拔|出的两回折磨,直到真正契合为止。 至于另外一种,则是早已停止的禁忌实验——由死者复苏成新的个体。 那样的成品将比机器灵活且亲和力高,又比人类听话好掌控,要是操作得当,甚至还能保存死者一部分记忆,使其继续发挥价值。 譬如让学者继续研究,让士兵复生作战,曾经累积的经验与学识续存脑海,免去再教育的时间精力。 可实验到底有没有成功过,罗比只得借用老友那句‘不在所知权限内’。 “罗比·马特。” 副监狱长循声抬眼,一片黑色阴影已然将他笼罩。 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他对面了。 全监狱难得有号人物比自己高大,直面那寒风般的气势,他的好胜心忽地冒尖了。 这会儿,对方友好伸出右臂,他一刹那竟把手掌看成重型武器,头皮发麻,嘴巴发干。 转瞬即逝的战意已不再是竞争欲的使徒,刚刚他是真的觉得不反抗会被死死压制。一如被雄狮咬穿脖颈的野兔,被大象碾压成粉的爬虫。 失神使罗比错失开口机会,只听面具后传出男声,吐字清晰。 “久仰大名,相信今后有您协助,我的工作会进展的更顺利。” 罗比沉默着握手,疑惑陡增。 自男人现身起,在场无人叫过他的头衔。何况监狱一众的表现只会让人以为博士才是手握大权的副监狱长。 怎么这么准就找上他? “虽然我各方面都与您不同,但都受命于一处,目的一致,此后也同地掌权,互助处事。望合作愉快。”语毕男人收回手,右眼处的齿轮映着他惊讶的脸孔。 罗比:“这么说,你也是——” “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谁给你在这叫嚣闹事的权利。不然我将视你为非法入侵驱逐。还是说,你希望我把你移交最高监察所?” 罗比心中无奈,看向打断自己的博士。 他本想解释两句,却见眼前晃过暗色。 新监狱长旋身大步流星,朝着博士进发,中途又刻意放慢。他施舍给护卫充足的时间,先他一步守住青年。 真是慷慨温柔好上司。罗比暗自调侃道。 毕竟只要这威武战象想,单手就能把小蚂蚁们扬飞了。 “那么,请问又是谁给你的权利在这违规。” 战象散发冷意,口吻更是尖锐。 “只属于技术总区的你,没有文件批准为什么在插手我与罗比阁下的内务?为何没经过申请核查,就擅自下达惩戒指令?” “越俎代庖,徇私枉法,我原本该让你今天收拾好回家,安享晚年。” 听男人说出三句,罗比连忙垂下脸。 他不厚道的笑了。 这监狱长哪需要出手,一张嘴就是毁天灭地激光炮。 激光炮还在不留余地横扫,逼向面色铁青的博士。 “我话先说在前头,‘旧情’‘脸面’之类绝不在我个人办事的考量范畴。是中央级念在你此前有功,实力出众,也算一代‘始创元老’,尊重你的科研需求让你留下。” “还请以后,将你的实力发挥在相应领域,免得浪费你宝贵的精力,对么?” “至于你没收到通知的问题,我用你的话回复。” 四五名护卫扎堆,男人却畅通无阻。他停在博士身侧,手搭上人的右肩。 “这不是以您的身份能要求我解答的。” 迟到的敬语并未带来宽慰,反令博士心下一凛,喉咙如有淤泥堵塞。 ——我有权力拒绝你甚至罢免 ——如今你只需要知道,那职位今后由我接手 话里话外的含义拆解,清楚给予提示。 那都不是威逼警告,只单纯摊平事实卷轴,白纸黑字阐述。 这混账是有备而来的。 经过一轮深呼吸,青年抿唇,很快恢复那不苟言笑的尊容。他似乎是认降了。 察觉博士放弃追究,男人再跨半步。 他背朝人群抬手,看似散漫地下落,也不知指尖划过了哪处,两行猩红提示在光屏闪烁。 【疼痛记忆体验已终止】 【恢复初始模式已确认】 惩罚连带警示灯消逝,那种难以言喻的清爽,犹如密室闸门抬升几寸。 丝线状的光束涌入缝隙,这幽暗主宰的苦闷世界,终于迎来一位不可思议的访客。 一片光亮的空间,演员踏着永不停歇的舞步,他们的彩妆浓艳,搭配困难堪称反人类的舞姿,使他们愈发像一群木偶乱舞,身影飘忽。 能看得出来,操作的人偶师有些许吃力,难以再用精神维持它们的实体。 那名人偶师即0001趴伏在地,披着安眠外壳闭目养神。 感到剧痛抽离是一瞬间,可痛楚在体内狂欢一天一夜,残留的麻|痹感像草种深埋扎根。现在正是它们肆意疯长,吞噬五感的时候。 拔除‘野草’耗费好长时光,囚犯最先唤醒手掌,施力推着地面。 仿佛鸟类依托翅膀回应春风,上身用肩胛的起伏宣告人的复苏,他吸气时悠悠起身,面带倦意。 这口气欲要呼出,他人瞥向窗外蓦然一顿。 离囚室最远的中线位置,他喜欢称之为‘瞭望角’的地方,那不知何时立着根石柱。 擎天立地,归然不动,俨然一座晶石打磨的地标。 等视觉恢复清明,他瞅着那眨了眨眼,轻声哼笑。 “噢,有客人呀。” 秉承一直以来的待客之道,他走近率先问候。 “日安,先生。今天是不是个好日子呢?” 石柱不亏是石柱,不解风情到了极点,直接无视他的询问,在暗处‘独唱’。 “编号0001,登记名‘约翰’,最初负责归档的经手人给你录入的绰号——‘先知者’。” 身处监控区中心,罗比不禁为牢犯里的新同事捏了把冷汗。 才见面就提到0001最讨厌的内容,这监狱长怕不是又要成为一位博士,被永久性的归为‘臭屁’。 如罗比料想的,0001的微笑霎时失去温度,可不待他再变化,男人又继续道。 “我是由中央组各区联合派遣的新监狱长,和其他人一样,你可称我为长官。今后,我指的是从这一刻开始,将由我全权负责你的评估。” “评估?”囚犯喃喃重复,但表情不是疑惑。 类似重审考核的环节,是正常社会适用的制度。 刑期内,相关部门根据罪犯的综合表现打分,予以适当减刑,或批准假释机会。 然而谁都知道,进入世界之塔的人绝无这种机会。哪怕罪名最轻的低阶囚,也只有被关到死一条路。 可这阻止不了人们中掀起波澜。 “喂,不是吧……他的意思、他是要给0001减刑?!这不可能、这从来没有先例!”监控组区长忘记控制音量,蚂蚱似得从座位上蹦起。 四周一片哗然,无人在意他失态与否,都各自展示着惊恐交加。 相比同僚,汉默斯·拉比的思绪总是快一步。他正分析着现状。 罗比前脚刚来任职,这新监狱长就紧跟着杀到。 尽管那男人闭口不谈身份和证明,但从他娴熟的操作,老练的作风,不难判断他是总部特殊训练出的支柱,针对性极强。 其中就包含对博士的施压。 联想到每日不断的申请见面信,汉默斯有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猜测。 或许,是哪个大人物,或一群核心高|管终于下定决心要见0001? 但只是评估,他们依然被拒之门外。 “那岂不是辛苦长官您了。为我区区一介罪人占用您的时间。”光屏实时播放囚犯的脸,包括他匪夷所思的平静神色。 他眼前的面具人与他不分伯仲,吐出冷冰冰的答复。 “这是工作,无关私人。” “那您准备如何评估我呢?”0001又追问。 “很快你就会知道。” “哎,这么神秘啊。” “正式开始前禁止向犯人透露任何相关内容而已。” …… 一问一答相当和谐,光屏前的罗比挠挠鼻尖,顿感羞愧。 他还记得,上次跟囚犯见面他一股脑倒出家底,最后没谈几句就崩了。 像0001所说的,他完全跌进‘戏弄’陷阱,任人摆布。 多年同窗,汉默斯也想到一块。而他惊奇得更多,也更具条理。 表面上,那两者的对话随意又普通,可若与往昔比较,堪称一场紧锣密鼓的攻守战。 他尝试代入男人的情景,一遍遍模拟。最后发觉他是完败。 他做不到如此流利又缜密的对谈。 缜密并非措辞态度,而是不显露情绪,观念,偏好,乃至组成一个人的生平经历。 无论是0001,还是那男人,他们都各自戴好面具,抛接着那颗无影无形的球。但从始至终,两人都没能突破彼此的防线。 “原谅我冒昧一问,长官。评估结束后,我能得到什么。” 话谈到这,囚犯的姿态放开不少,松松垮垮,沿边漫步,唯独两眼化作磁极指针,时刻瞄准访客。 舞团跟随着他,人影移动着交错,带来火光摇曳的幻觉。 “您不是第一个来我这的‘喜鹊先生’。”他侧头,接过少女手中红花,随后轻捏对方耳垂,满目怜爱,“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会先抛出十分诱人,也很贴心的‘好处’,要么只是慷慨地同我说话解闷。他们都是很优秀,也很有主见的智者。” “但往往在结束前,他们就出意外了。” “很奇怪,对么?” 笑意在囚犯脸上一闪而过,似惋惜又似幸灾乐祸。 到岗时间短,罗比望向汉默斯求证,对方点了头,这令他的困惑不减反增。 减刑是痴人说梦,赦免更是天方夜谭,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好处。 另外,‘意外’是什么? 像想起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罗比以手掩唇,掩藏惊惧之色。 那名第九任副监狱长。 为短短五分钟付出后半生代价的年轻俊才。 那这么说,其实不止第九代出过事故? 一如应景的巧合,舞者里有名男子被人绊倒,摔得四仰八叉,饰演丑角的他满身铃铛狂摇,发出尖锐密集的哀鸣。 “有声音了!”有人惊呼道。 铃声为默剧拉开转变帷幕,乐队与观众出现,牢房这一舞台顿时拥挤不堪,盛满了觥筹交错的贵宾,忙碌穿梭的仆从。 钢琴引出弦乐,提琴手揉旋的指尖淌出明快旋律,那名英俊的大号奏者摇头摆身,一双忧郁蓝眼挑逗贵妇,招来艳羡与嫉妒。 空间在拉长拔高,幻象中的十米看台有人泼洒花瓣,倾倒美酒。 粉白花雨漫天,馥郁香气沉积,男男女女迷醉其中。 人们臣服狂欢的讯号宽衣解带,将自己的门窗大开,迎宾入室。 毫无铺垫的交|欢,理应受廉耻追责,可是那一具具胴体相缠的姿态,一张张面庞晕开的酡红,一切都似打磨好的宝石,展示纯粹的肉|欲,彻底的背德,精致且曼妙。 纵情声色的人海中央,囚犯摊开右手。 他得体,整洁,一如酒宴的执事人,圣典的东道主,拥有邀请特权。 “您会告诉我吗?”他再次眨眼,睫毛似羽扇扑动。 “要不您走近些吧。” 声音像吹奏陶笛,是飘在云端的遐想。 “偷偷的,只告诉我……没关系的,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这样,就算我们之间的秘密,是个约定,不违规。” 聆听舞曲,耐心等待,此时的0001赫然是旁观者眼里的红斑寇蛛,织好网,拢着腿,乖乖地等。 他在用那种世上最无辜,最亲切的微笑,吸引猎物亲自来到嘴边,供他吸食享用。 浮华灯火触不到的边缘,饰演猎物的男人依旧没动。 他的沉默在外人看来是个危险征兆,于是当他迈开长腿,博士第一个出声。 “是时候关闭交互了,等他走近就放下阻断层。” 口吻夹杂一种鄙夷,仿佛是对野狗哀怜。 他仍旧瞧不起这半路杀出的监狱长。 也许,他还是故意放任对方单独见0001,只为看人重蹈覆辙。 全场汉默斯与操作仪最近,他却少有地迟疑,紧盯屏幕中的身影。 比夜深邃的黑色,连光也在拒绝容纳。 他相信,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陷进去。 陷进那片明媚炙热,越是接近,自焚越快的光辉里。 事情正如汉默斯预料,监狱长还是那根‘石柱’,走近几步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个位继续当‘地标’。 “可以。”男人站定淡淡说道,“不过我给出的不是约定,是交易。” 左前方,肥壮的醉汉们成群欢闹,披着兽皮怪叫。右上角,青涩的少年人口含花苞,他们的手探入彼此衣襟,互相寻觅快乐的秘密禁区。 种种五光十色,脸红心跳的绘卷,男人靠近视若无睹,亦面无表情。 他确实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这不妨碍观众根据他的言行想象。 想象面具后是怎样一块密不透风的磐石。 “我会告诉你评估通后的大致等级和相应结果,而你要保证未来将会认真的,专注的,没有隐瞒的一直配合到最后。到评估结束。” 他越过汉默斯认定的安全线,没有停下步伐。 “这里的‘配合’,包含且不限于你的人身安危。换而言之,你要是准备先去死,评估也没有再进行的意义。”他继续补充道。 0001双眼睁大了点。 有句话他觉得说出来会有挑衅嫌疑。 但很不巧,他一向以此为乐。 “所以——您是在叫我要按时进食,准点睡觉么。”他右手搭着前襟,面露动容,“长官?” “还有减少不必要的精神负重。”男人朝他身后一指,煞有介事道,“你自己清楚,现在要支撑这强度的芯片运作,会对身体造成多大负担。” “天哪,您真是体贴入微,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了。” 假惺惺的夸张感动,任谁看了都会不快,可其中并不包括男人。 “同意交易,还是不?”他只这么问。 “用问句回答问句啊,您可真是神秘。”仿佛宣告前一阶段谈话结束,囚犯耸了耸肩,摊手道,“那先请您告诉我吧,亲爱的长官。” “我洗耳恭听。”他食指点上右耳强调。 他得到的内容经过男人概括,和对方一样简约精悍,充满强韧力量。 “首先是评估等级。总共分三大类,合格,不合格,通过。” “等级为不合格,没有额外的奖惩机制,你将在这继续服刑。如果是合格,说明还有一部分有待观察,就要根据具体标准细化评分,直到重新分出不合格与通过,至于……” 说话者噤了声。 此前信誓旦旦说会认真的人,正上演着神乎其技的‘开小差’。 偷偷跟着旋律点头打拍,眼珠转悠与舞者互送秋波,每次都在被揪住的边缘收回心,歉意地腼腆一笑。 绝对是故意的。 脑筋慢如罗比,也笃定这又是一次恶意‘整蛊’。 “至于通过,那不会让你的刑期变动。”被整者声音难辨情绪,靠前再走几厘。 他和囚犯之间,终于只剩屏障分割的半步。这交际舞中的最适间距。 “你将由本区服刑转为流放。【B-612】,这是一颗已选定的流放星球,只有我方知道位置和抵达路径,适合人居住,但除了你不会再有其他生物,也全天候封锁进出路线。” “是你未来的单人牢房。” ‘未来’这枚空想词汇,竟出自那一板一眼的男人。 简直是个不伦不类笑话。 然而等看洋相的博士笑不出来,围观实况的干员更无心取乐,他们和0001身后的幻象人群一样,仿佛遭受巨大冲击,错愕地僵在原地。 会怎样? 汉默斯缓缓起立,双唇翕动。 流放到一颗无人星球,说是适合居住,条件却很可能差到极点。没有动物和过多植物,上一秒是炎炎夏日,下一秒就暴雪肆虐,莫过于原始荒野,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但是,这依旧算出去了。 摆脱二十四小时严密的监视,远离只允幻象自由的牢房。 汉默斯不敢说0001会想要这契机,但塔里百分之八十的犯人肯定挤破脑袋也想抢到这种‘好事’。 如今,契机唾手可得,那名幸运儿又会怎样? 为不错过答案,汉默斯的视线粘在映像上。 那名青年缄默垂首,一手掩面,仿佛为压抑喜极而泣的冲动。 真的是吗? 几乎是他产生质疑的瞬间,对方开始发颤。 笑声同步颤抖,溢出指缝后却愈发狂妄,一阵阵激荡死寂人群。 到后来青年已不再像笑了,弯腰捧腹,剧烈地抽气喘息,发出不受他控制的咯咯声。他身体里大概有罐弹珠,平时安静封着不动,可此时揭开了盖,顿时落地噼啪响。 这是自然真实的笑,但无欣喜期待可言。 倒不如说,笑得莫名其妙。 汉默斯愣愣的想。 最后一颗珠子落地息声,囚犯弓着背,缓缓抬起头。 就像手指拦不住笑,他脸上的阴影无法遮住眼中铺天盖地,野兽般的杀意。 “糟了!”焦急来袭,汉默斯脑中空白,慌忙摸向关闭键。 他道不明哪让他惊恐万状,只是那须臾间的变故,令他这一旁观者都心惊肉跳。再这样下去,那监狱长会有危险。 岂料这会儿,老天竟学顽皮囚犯开起玩笑。 当0001站直放下手,他露出的脸挂着浅笑,盈盈双眸如水柔。 仿佛刚才令人胆寒的一幕根本不曾发生。 “如果这是一个笑话的话,长官。”他因亢奋睁大眼睛,像是下一秒又要捧腹大笑。 “那真是我构想不出、闻所未闻,有史以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交易,我接受。” 他手举至耳侧摆了摆,靡丽酒宴消失殆尽,花雨酒池破碎蒸发。终究只剩他一人,困倦惬意地眯眼。 “不过,我其实对流放并不感兴趣。” 没有接话,他默认对方想听而继续。 “反倒是您。” “您让我有点困惑。” 那尊人形石柱动了动,似乎是种鼓励式的追问。 他顺势倾身,将笑意盎然的脸往前凑。 “我不知道我是该厌恶你像乱调一通的杂酒,还是如实相告,我对这种味道……”分明被屏障隔绝,他却深深吸气,叹息包含醉意,“稍微,有点上瘾呢。明天您还会来看我么?” 如果这是在谁的家门口,这话一定是约会后恋恋不舍的邀约暗示,可惜囚室降下不速之客,抹除最后一点即视感。 递送营养剂的仪器自动锁定囚犯,伸长至他跟前。 见他没有动作,男人终于开口提醒。 “你该履行交易的义务了。” 同样命令式的提醒吃饭,换来青年截然不同的反应。 “遵命,长官。”他托起滴管,飞快地单眨右眼,“我就当这是您怕我饿死,慷慨喂我的了。” 起首是放缓紧贴的一吻,如同阔别后的再见,礼数因热忱出了差错。他含住吞咽数秒,退开却是对外面道谢。 “多谢您款待。” 也不知男人是否满意,背过身抛下一句。 “评估要求我在场的时候,我自会上来。” “那么,明天再见喽?”青年执着地又问。 能回答他的人仍旧充耳不闻,如阵风降回底层,回到观众目瞪口呆的看台。 罗比·马特的思绪一直停滞‘流放’那节,等他再回神,夜幕已如约而至。 八点整,0001可算回归正常,直挺挺平躺地面。 但与以往有别,今夜入睡前他不知为何在屋里环视一圈,朝某处抬头,微笑着发呆良久。 “晚安,长官。” 他望着空落落的屋顶问候。 时隔七天的睡眠,身体比预想中的沉重。 像受水草围捕,污泥纠缠,巨大的水压令耳内轰隆作响,窒息的死亡与无数升腾而起的泡沫逐渐靠拢。 【Z:请您马上躲避,主人】 隐隐约约的预感经系统开口得证,择明睁开眼,视野仍是一片混沌灰绿。 【Z:请您快躲开】 即使他已感知到水流异样,窒息却投放毒药般的困意。 他就在这深不见底,羊水似的溶液下坠,并在最后一刻看清朝他袭来的生物。 珊瑚蓝的鳞片,流线型的鱼体,近三米的身躯已是掠食者的威慑,可它裸|露着和人一样的胸膛,长发像舞动的海藻散在头颅四周。 有如孩童纯真孺慕的神色,眉宇间却不经意流露出魅惑,流水亦模糊不了它绝丽的容颜。 而它就这样张嘴咬住青年额角的皮肤,像一名凶恶嗜血的狂徒,发疯般地撕扯。 123 哼唱的声音是hum!-03 在太阳沉…… “你们俩, 知道半个月前的大事件么。” 电梯上行,不算宽敞的钢铁方格关着乘客。 三个人,四方角, 似乎怎么安排阵型都能拿来大做文章。谁与谁更亲密,谁想笼络哪方,个人性格的阴暗与开朗。 所幸, 这些年轻人各自怀抱重物,视线堵在成垒的文档上。 “大事件?说具体点啊,谭琰组长。”后方靠左的角落, 袖章印有黄标的实习生发问。由于通宵写报告,他声音与耷拉的眼皮一样懒洋洋。 “那我给你点线索吧。豢养池, 实验事故,红灯疾通路。” 谭琰组长故意卖关子, 没几秒响起另一道声音。 “噢!该不会是指那个‘章鱼博士’吧。” 正对电梯门的新生最高, 漂过的头发顶端发黑, 远看神似一处地中海。他积极抢答,眉飞色舞地说起来。 “我家刚好在其中一条通道边上, 夜里全区的红灯突然闪起来, 吓得我爸妈把我拽下床。” “可你不是裸|睡么?” “是啊……我就拿俩枕头挡着,多尴尬啊。在外面站半天, 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结果就是急救。” “看吧,住宿舍时我就让你改了。” 话题走偏, 地中海青年羞耻地开口。 “对了组长,传闻是真的?那个‘章鱼博士’住院了?” 第一声叹息,谭琰默认了。 第二声叹息,他对两人说出坏消息。 “是的。而且他现在就在我们这片院区疗养。” 电梯里响起近乎惨烈的哀嚎, 宛若一场灭顶之灾降临。 “我一朋友曾经的导师是章鱼,那半年里每次他写东西,哪怕是值日表都至少被退回来五次,改到吐血。” “真惨。好险我没机会见他。毕业聚餐时我听人聊起过。说他神出鬼没的,如果不提前预约,根本见不着他,因为这样好多学长学姐被迫延期。” 俩后辈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七零八落的形象。 这时候,真正的行家登场了。 “没错。特别是今年,他单方面解除一批学生,直接拒绝指导。” 谭琰用上严肃的汇报脸细数‘罪责’。 “不顾此前与众多机构签署的合约,中断一切合作。无缘无故解聘研究室助手,甚至还想盗取季先生的研究成果。虽然最终的调查结果不了了之。” 另外两人唏嘘不已,谭琰则往右靠住墙,像为减轻双臂负担,也像为随后的‘重磅炸|弹’先找支撑。 “和学院方闹翻,还有这次他突然受伤,原因是同一个——他抓到了天然人鱼,纯野生的。”他终于宣布道。 作为八卦发起者,谭琰对两位新人五雷轰顶的表情满意。于是他又接着爆料。 “他大动干戈其实就是为了独占人鱼,结果反被对方咬到重伤。原本组织会是想将研究人鱼的权利交给季先生的。” 措辞中立,然轻微的哼声暴露指责本意,他顺便以前辈的口吻给事件定性。 “活该,自作孽。我生平最恨盗取别人心血的小偷。” 那种人还不如被咬死算了! 他武将般凌厉的眼神如此咒骂。 惊诧之余,两名后辈默默感慨。 谭组长,是真的崇拜季海沣博士啊。 一件有待证实的偷窃案,无论真相如何,他们这位为追随季海沣而踏入ARK三等区,并以进入ARK一区为终生目标的组长百分百偏向偶像。 至于死敌‘章鱼博士’,他当然也有正经名字。 但那人一年到尾顶着油腻腻的中分梨花头,发尾翘起犹如章鱼的腕足。无论交流还是独处,他黑洞般的双目都像在吞噬任何目光,最终与他的感情一样粉碎,不知去向。 讨厌的个性使他的行为愈加可厌。 “剽窃确实卑劣啊,不过那‘章鱼’本身就够讨厌了。学生宁愿留级也不愿分配到他,其他教授和助理也觉得沾上他晦气,何况他从来没拿出什么像样成果。说到底,他到底是怎么选进核心人员里的?”一号实习生退去困意,炯炯有神加入讨论。 “因为家世吧。他们家刚好是沉没世纪的初代移民。”谭琰再次展示他惊人的情报库,“而且,他双亲是颇有造诣的学者。一个是著名的动物学家,一个是尖端的医学研究者,差点要破解塞壬病毒的基因组序列。他本人继承父母的研究成果,现在专门回到族亲的医院疗养,那天晚上一区到三区的海塔亮红,就是为送他治疗。” 结束后又有一声嗤之以鼻的轻哼。 “哇,那他见过沉没世纪前的旧大陆!真好啊,说不准他保存了稀有古董,会有鸟标本么?感觉以他唯我独尊的性格,肯定私藏不少违禁品。现在全是无价之宝啊!” 地中海青年羡慕地赞叹,对来谭琰说无疑是种挑衅。 对他看人的眼光,和他偶像权威的挑衅。 谭琰勉强压住争辩怒火,提膝颠了颠纸箱底。刚才聊太投入,东西快滑下来了。 “你想什么呢,移民时彻底检查过的,手册清单上的累赘决不允许携带。何况,他当时应该也才三四岁。” “噢!那他随身带的诅咒盒不会是传家宝吧。” 对方再次激情提问,谭琰却首次被困窘境。 他是真不知道那玩意儿的来历,只听说对方总是带着只奇怪盒子,从不离身,有人曾目睹那怪胎朝盒子窃窃私语,贴耳倾听,诡异极了。 想起就莫名犯恶心。 “大概吧。但我更倾向于那是他犯病时拿来泄愤的道具。” 神经病变态! 谭琰以极强的说服口吻结束话题。 合金门开,柔和女音播报楼层,提醒乘客小心脚下,别遗漏物品。 “请问,这是你们掉的吗。” 一声呼唤穿插其中,来自意想不到的方位——他们后方的电梯。 谭琰脖子转回最大程度,瞥见角落的灰白黑三色。 黑发细腻如乌鸦羽翼,灰线衫下露出米白病服,这病号打扮的男人身材中等偏瘦,因为拄着单边肘杖而前倾,后背微弯。 “报告纸,掉了一页。刚好踩在你们脚下哦。” 仿佛雾中由风吹来的声音,悠荡着漫流四方,些许沙哑反而锦上添花,听得人心驰神往。 谭琰甩甩头,回过神狐疑又警惕地打量。 病患右腿的伤最显眼,他全脸覆着药用纱布,仅露出眼耳口鼻和一点点下巴。同样的,他执纸伸出的左手还插着滞留针。 比起外表,谭琰更奇怪对方怎么会在这。 进门,闲聊,再到抬腿离去,他们一行根本没注意到还有外人。 可事实摆在眼前,男人不是刚进电梯,也并非地里钻出。简直像有存在感调节器,在他们出现时旋至零点。 组长定住太久,俩实习生不好意思让病患干等,他们一个放下纸箱,一人小跑过去。 “得救了得救了,要是缺掉我们小命不保呀。”地中海青年接过散页,大大咧咧地笑,“不好意思,让你这最不方便的人帮我们捡。你是要去哪么?要我们叫护理管家或护士吗?” “多谢,不过我是偷偷溜出来见朋友的。拜托请千万替我保密,这边的护士小姐脾气不太好呢。” 病号食指抵在唇前,模样畏首畏尾。 青年被他逗乐,学他嘘声拼命点头。 “那你朋友在哪,我们带你去吧。你一个人走路很不方便的。” 一只手按住青年肩膀,中断他的殷勤问候。 “舒盛,我们没那时间耽误,等会儿迟到挨骂,考核分受影响的可是你和程康乐。”谭琰从后方走出来,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 俩小伙对视一眼,笑容里多了算计。他们异口同声道。 “谭组长很有空吧。” “那组长,你抽空照看一下病人吧。你对这最熟悉不是么?” 谭琰顿时哑然,转而望向病患。 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谁想要麻烦陌生人吧。 岂料对方全然无视他的拒意,朝指示屏仰起头,脸上纱布挤出褶皱。如同一枚意味深长的微笑。 “可以的话,不胜感激。比起独自摸索,果然还是有人相伴来得乐趣无穷。” 什么乐趣无穷,净是瞎扯。 不明不白当上导游,谭琰满腹窝火无处宣泄。他心里有只水袋鼓鼓胀胀,濒临爆炸。 可于情于理都不能无视患者需求,他瞪着那俩坑货最终陪男人走向另一条路。 四周空荡荡,唯有圆锥形的清扫机忙碌,与陌生人独处的谭琰向来安静,对方又拒绝他的搀扶,他便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悄悄窥视。 沉默的十五分钟里,谭琰有了新收获。 古怪男人的行为虽谈不上诡异,却违和到极点。 走走停停,总是为透明墙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停留。 时而发出惊讶的叹息,时而满足艳羡地嘟哝,左手会突然放进兜里,轻轻敲着什么。因为无知而对现实充满好奇,从思维到举止皆浮游于条框之外,典型的孩童做派。 难不成,这是精神科跑出来的? 正惶恐猜测着,谭琰突然听到感叹。 “这里,阳光简直像真的一样呢。” 他循声回望,男人停于U型看台边缘,血管发青的左手贴着墙,凝胶似得透亮。 “洒落周身暖洋洋的,听不见摸不到,用唯一可触的视觉探究又会烫灼眼睛,简直像故意不让人看清。” “这么说,你还见过真的太阳?”谭琰不禁主动追问,语气惊诧。 静默片刻仍旧无声,他走近又问一遍。 对方如梦初醒,连忙扭过脸致歉。 “抱歉,谭先生。我太着迷了。” “谭琰就是。话说回来,你是见过真太阳么?你逃出病房该不会就为了比较吧。” 他一次性求问两件事,颇像愣头青不知边界。为挽回形象,他学着后辈开玩笑掩护。 “不好意思,是我激动了。毕竟见过太阳的是少数,我平时能接触到资料,但终归是描述记录。” 白光明艳,浮云飘荡,鸽群肆意翱翔投下一片流动阴影。面对这番楼外景色,二人张口闭口就是真假太阳,腔调犹如缅怀英灵。 一切只因两人皆知,所谓昼夜之分,日月星辉,在这座海底之城全是设置好的程序杰作。而春夏秋冬的季节,阴雨多云等气候,仅能在少数城区体验到。 余下的,就只是无尽晴空。 “可换个角度想,我们是在真正的‘亚特兰蒂斯’了。而且相信我,不像人类社会沉落前的‘世界焚化炉’,您所在地方有着最和煦的春日暖阳,不枉我专程过来。”病患抬起拐杖调侃,“入场费,值得了。” 除了苦笑,谭琰做不出其他表情。 “你想晒太阳的话,再往前走还有一处空中花园。”他突然轻声提议道。 “您不应该告诉我的。这下我真要抓着您陪我走一趟了。” 病患装模作样谴责,句式强硬,侧身摊手却是请示动作,这令谭琰由衷弯起嘴角。 他现在是真愿意陪同下去了。 这时起,谭琰的水袋找到了泄压口,他说话不再警惕,常常忘记顺序逻辑,前下介绍这所医疗科研院,一扭头又聊起近期的见闻感想,很快就喉咙冒烟。 透光长廊的温度远远高于室内。 正欲找机器管家要水解渴,病患向他伸来手,掌心躺着耀眼的浅蓝宝石。 定睛再看那哪是宝石,竟是一小堆糖果,每颗都珍珠般大。 谭琰的激动彻底成了受宠若惊。 “这是仿糖?” “不,这是我自己做的,真糖。若您不介意我对原料保密,而且还是亲自包装,外加从我手上递给您,每一处环节都有投|毒投药的可能性。” 这通预警说得谭琰哭笑不得。 男人则率先剥开两颗送入口中,模样甚是享受。 猜测对方可能是富豪或是有闲钱的学者,青年不再顾虑,紧张拿起一颗。 在这正常食材匮乏的时代,人们普遍吃拟类美食度日。 尽管名称包含‘美食’,食品的造型也极力还原过去模式,然而味道与实际却是天壤之别。 甜不像甜,咸苦窜味,即便没经历过旧时代,尝过的现存食材屈指可数,他也能区分出那种空洞。 有形,有色,味道却如同照猫画虎,永远缺失一种神韵。 谭琰拆开包装,这几秒已有股令人愉悦的香气扑鼻。 他怀着期待深深呼吸,将糖小心翼翼放在舌尖。 那一瞬间,丝丝缕缕的甘甜与清凉渗透细胞、神经,向大脑回馈似曾相识的讯号,又让这信号扩散全身。 那是幸福而满足的滋味。 谭琰敢打赌,他此刻的神情绝对搞笑极了。瞪眼合不上嘴,口水如洪流排山倒海分泌。 一旁的男人反应如常,咂咂嘴,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 “蓝莓薄荷味。调整了薄荷含量多加一味配料,应该不会再辣了。” “您怎么就透露原料了。这可不是我逼您说的。”青年吸吸鼻子忍泪,不自觉改用尊称。 今天之前他想象不到,他居然能为一颗糖快要嚎啕大哭。 不,换做舒盛或程康乐会一样的。 告别陆地生活二十七年,听着短暂却跨越他们在海底诞生成长的全部时光。 他们这代新生儿既非旧大陆移民,也不曾奢望重回地面。是不幸和幸运兼具的一代。 不幸在于根本没机会亲历原本的世界。 幸运在他们还能依靠稀薄的,可能不存在的‘血缘记忆’来追念消亡的历史。 他的身体或许还记得酸甜苦辣,仍然贪恋那难以忘怀的美味。 “具身认知。” 谭琰循声转头,正好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 那里犹如时空旋转的中心,深邃迷幻的奇点。 “过去,这种说法认为心智即思维取决于身体这个固有载体,稍微浪漫点的解释是,一个生物的形状与结构会记录下自己所知的世界,这份认知又能借助繁衍遗传下去。但有趣的是,有少部分生物其实在那状况之外。” “……那是什么。”谭琰不由自主追问。 “拥有一个身体可千变万化,却有三颗心脏的迷人小家伙。您知道吗,它是一种极具好奇心的生物,如果有东西,好比您出现在它眼前,确认您不能吃的它或许会想把您拉近自己,愉快的玩耍呢。” 男人娓娓而谈,又拆开糖送入口中。 “它们大多数不会被双亲抚养,因为生命周期极短。同一批卵会随洋流或受各种因素影响散到各地,可是这种好奇心反而没有在演化中被淘汰或遗忘。好像与生存角逐相比,乐趣对它的心灵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养分。” 语毕他看向谭琰轻笑,仿佛一句兴致勃勃的‘很有趣,对吗?’。 可青年已深陷复杂情绪,与病患无言相望。 若说刚才他仅仅是好奇答案,那此刻他已彻底被这素未谋面的怪人攻陷,忐忑又按捺不住。 要是那子弹一样的男孩再跑慢几秒,他怕是要追着男人求爷爷告奶奶的问,比见了偶像还激动。 “大哥哥,你总算来啦!” 男孩头发雪白小脸通红,他飞快扑向病患的腿,紧紧一搂。 “喏,你给我的魔方,我怎么也拼不好。”他说着举起手,顿时惊呆了谭琰。 彩色方格足有百来块,光一面就乱到无从下手。不过仔细扫几眼,这十七阶魔方其实拼好快半数了。 腿上多个挂件,男人身形不稳却还是弯下腰,曲起完好的左腿跪地。 “让我看看,唔——小宣很厉害啊,如果你不那么心急,说不定这次就拼好了哦。” 边夸赞着指导,男人单手动作未停,五指灵活操作,中间没有停顿,一步步改动精密胜似仪器。 看似简单调整几下,六面中心已然拼合,只剩几条棱边。 整个过程里男孩啊呜大叫,淡粉色的双眼直冒精光,他数次想扑向男人,用噘起的嘴怼脸狂亲。 眼看病患即将栽倒,谭琰俯身一拦。 “小朋友,你注意点,用力太猛会伤到他。”他撑住摇晃的人,连忙劝阻着。 “谁是小朋友。” 话音刚落,男孩回以蔑视眼神,见青年怔住又开口道。 “怪大叔滚开点,别碰大哥哥和我,小心我告你滥用职权性|骚扰病人,以后所有医院都别想进,你就饿死街头,被丢进排水口喂异种鱼吧。” 冰冷语调,措辞狠毒,这张稚嫩可爱的脸蛋亦写满了敌意。 谭琰忽的往后一缩。莫名其妙的。 眼前这七岁左右的男孩,散发着一种不符年龄的气势。凶险,暴虐,如同恶贯满盈的罪犯毫无底线,实乃人间小恶魔。 所见超出理解范围,谭琰忘了愤怒包括回击。 以至于当男人从口袋拿出一物时,他完全失去表达震惊的能力,呆愣愣杵着。 “要吃糖么,小宣。” 男人晃着东西,成功转移话题。 那是只十二面体木盒,外漆斑驳剥落,突出各块间的缝隙。原来它是由可移动的滑块组成的,类似立体魔方。 “我要我要,我要吃巧克力!哥哥你喂我吃,啊——” 小宣脖子一梗仰起头,张大嘴嗷嗷待哺。 在男孩如饥似渴的目光下,男人像旋转魔方那样移动滑块,最后停于一格。 他轻轻叩击,如同呼唤恋人柔化嗓音。 “早上好,伊芙小姐,您愿意给小宣几颗巧克力么。” 他凑近呢喃,滑块仿佛为呼应而弹起,盒子再倾斜一倒,洞里瞬间涌出棕色糖果。 巧克力如愿送到嘴边,男孩却太早闭嘴,火急火燎含下男人的指头。 “你又咬到我了哦,小宣。” 依然是那波澜不惊的语气,拉回了谭琰逃逸的思绪,他目睹声音主人任小孩轻咬吮吸,直到嘴里巧克力化完才松开,造出一声响亮的‘啵’。 “没关系的,小宣给哥哥吹吹就不痛啦~” 男孩捧起自己咬红的食指,嘟嘴对齿痕呼气。 “谭先生,您不舒服么?” 谭琰闻声低头,才发现糖果递到了跟前。 “不舒服吃哥哥的糖就会好哦,谭哥哥试一下嘛。” 那小恶魔搂住男人脖子,钻进人家臂弯贴脸颊,动作好不亲昵。 若不是刚被威胁,谭琰真信这幅单纯无辜的面孔了,他心不在焉答谢,又跟在那一大一小身边前进。 糖捏在掌心,渐渐融化变软,他前额慢慢渗出了汗。 前方出现花园大门,他不知为何而焦躁,慌忙发问。 “请问,那个盒子是您做的么。” “嗯?” “啊、我不没有打探的意思,就是好奇,我没见过这类型的密码盒,还是说那是魔方吗,魔术道具?还是说是您家里谁给您的。”他做贼心虚似得加快语速。 “不,都不是。我是无意间得到她的,类似‘本来在大扫除结果捡到百元货币’这样的惊喜吧。” 脸上陪着笑,谭琰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应该不是那人。 谭琰为自己的忐忑宣判到此为止,内心风平浪静,却不料男孩的惊呼又给他带来更高的巨浪。 “大哥哥!他们又要出来抓你回病房了,真讨厌,我可以杀了他们嘛。” 软绵绵的撒娇口吻,怎么也无法和杀戮联系到一起。 谭琰望向来时的长廊,正为智能机和护士组成的大队惊诧,哪知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冰冷的绳索束缚,紧得血管几乎由内爆裂。 谭琰缓缓低下头,霎时间脸色煞白。 男孩不知何时扼住他右手,没抬头,只用那上瞟的眼珠盯着他。 “这个人看到我了,我……也可以做掉他吗。” 只有嘴角上翘的笑,根本不能之称为人的表情,哪怕他身高不足一米,清瘦的模样孱弱无力,面对他的谭琰也全身颤栗,心惊肉跳。 “不可以哦,小宣要是又被关起来,我会很困扰的。而且谭先生没关系的,你不是同意分糖给他了吗,朋友之间是会分享的呀。” 有男人出面,小宣不情不愿松开手,看上去有些懊悔,但戾气抹除得一干二净。 “那你现在就要走嘛。”他瘪嘴眼眶发红,别提有多委屈可怜了。 “我可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男人摸摸小孩细软的白发,对谭琰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退后。 担忧和惧意在交战,谭琰后来只逃开几步,蹲在人造灌木边缘。在他行动时,对方一并向公园里走去。 男人步伐很慢,一直仰望上空,最终像找到对的位置,满意抬起手臂笑道。 “上次约好了,要给你看的‘午间魔术’。” 海塔十二点整的报时,咚咚敲响着建筑地面,当他左手举至最高,掌心好像托起了人造太阳那颗硕大灯泡。 浩浩汤汤的追捕队直奔花园,另一只出人意料的队伍亦从天而降。 成千上万的白鸽士兵收到指令,从直飞瞬扭轨迹,倾斜向下俯冲。 羽翼层层交叠,好似风浪卷起的水涡腾空,它们以摧枯拉朽之势临近,却抓住降落前一秒精巧地收力。 咕咕声里男人维持那个动作,身上停满歇息的白鸽。 这群鸟儿待他如待同类,为他轻啄纱布,梳理头发,纷纷挤着想挨到他身侧。 “好厉害!” 小宣尖着嗓子,跺着脚一再高呼。 “好厉害!好厉害!你把他们都驯服了,全部飞过来了!哥哥你好棒!” 男人则终于放下手,指尖一抬,让手里的鸽子跳到对方肩头。 “快,带着它回去吧。我等你下次带她来一起玩。” 话音刚落他合掌一拍,恰好在追捕队前惊飞整支鸟群,那些盘旋的身影一改粘腻,焦急地四散开来,而男孩小宣亦消失不见。 从头到尾才三分钟的表演,已让谭琰走出树丛,震惊得忘记藏匿。 刚才那一幕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因为灵动活泼的鸽群,实际全是机械构成的死物,是城市里自欺欺人的装点,与绿化带无异。 它们只会日复一日沿固定轨迹飞翔,不会受任何外物也就是信号干扰。 再说,那男人也没拿着干扰器。 受到颠覆性的冲击,青年化身为震惊幽灵,浑然不知自己又走近一段距离,正好听见那些医护人员的声音。 “先生,您怎么又不听劝跑出来了。詹玉荣医生这会儿是真生气了,他到处找您呢。” “您刚才没被那些鸟踩到吧,有受伤吗?” “您快坐下,我们送您回去……” 左一个推来轮椅无视专门的机器,右一个忧心搀扶询寒问暖,这紧张程度堪比招待高级领导或是英雄人物。 嘈杂声里,男人坐下后的一句宽慰彻底炸飞谭琰的理智。 “在下私自跑出来,给各位添麻烦了。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我苏泽明不是敢做不敢当之流,詹医生的怒火,我会全部承担下来的。” 苏泽明。 臭名昭著的‘章鱼博士’,常人避而远之的怪类。 半个月前被自己抓住的人鱼重创的研究者。 “现在你可以改名,叫苏送死了。” 一叠记录卡泄被愤式的摔在床尾,伴随中年男子的叱责。 “右手粉碎性骨折,头盖骨骨折出现脑挫裂伤,面部组织严重破坏,百分之八十皮肤剥落,我给千方百计给你保下命,结果没几天你就三番五次跑出去,散步?!” 病床上,挨批的年轻男子坐姿乖巧,趁医生换气时才接话道。 “多亏您医术高超,我恢复的比预计中快。” “比预计中快,哼。” 最激烈的怒火已散去,詹医生恢复平静,拉过椅子坐在一边。 接下来的仪器扫描,检查分析皆在和谐的沉默中平安度过,然而看着仪器生成的报告,詹医生止不住的叹气。 他唇薄眼窝深,面颊有些凹陷,天生有张不近人情的苦脸,平时又疾言厉色,可算用威严震住一批又一批人。怎料,他这么快就碰见了例外——他旧友的遗孤,也是他的世侄。 “其他地方无所谓,主要是你的手。我不能保证它能完全恢复到从前。”提起这茬詹玉荣气不打一处来,“别人我没问,估计现在也没谁知道你怎么掉下去的。可你这怎么回事,你是和那人鱼打了一架吗?还是下去自己发疯,然后再撞破安全闸逃生?你怎么想的?” 叱责之后久久没声音,詹玉荣抬眼一看,更头疼了。 这家伙垂眸望着双手出神,心不知飘到哪去了。 “问你话呢,之前你不清醒我放过你。现在你能下地跑了,那就老实交代,你这伤是怎么折腾出来的,别用失忆这种老掉牙的借口,我是医生,你是真是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真是假? 病人微微颤了一下,极力克制笑意。 过去良久,他终于坐直与人对视,满目真诚。 “是的呢,我是瞒不过您的。不过伯父,关于我是怎么掉下去又逃出来的,我真的不清楚。” 苏泽明,或者说已单独面对新世界的择明如实交代着。 “我仅有的记忆,就是他向我游来,一副想为我歌唱的样子。” 再睁眼就是明亮整洁的医院,而那寄宿他脑海的声音也消失无踪。 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场合,系统Z没有再回应他的呼唤,哪怕他做出类似‘拔管’的危及自身性命的动作。 对峙中,詹玉荣的视线在他被遮挡的脸上来回扫,末了认输似得一叹。 “行吧,现在连我都问不出来了。那等会儿你可千万记得,别说没分寸的话。” 择明疑惑地眨眨眼,得到惊讶也勾起兴趣的回答。 “听说你醒来,那群人带着审查会来见你了。季海沣也在。” 124 哼唱的声音是hum!-04 在月光奏…… 如海浪泡沫般梦幻的男人, ARK-1最想让人恋爱的绅士教授,审查会里的荣光天使。 季海沣无愧于外界团体赋予他的各种外号,刚进正门就于访客中脱颖而出,吸引无数目光。 年满二十二, 活力与野心为他铺张脸庞, 他就像一头青年雄狮高视阔步, 以贤者姿态侵|略四方。 他并非审查会的主导,众人却自发跟在他身后。 审查会, 由政客、学者、巨贾等多领域要员构成的十二人组织, 具备共同裁定ARK一至八区的事项权力。 虽说掌管ARK,但诸事皆由他们拿捏显然不现实, 因此各区又设立分组。 唯有不得不出面裁决的时刻,十二人才集聚一处, 并受第十三人监督表决。 今日,那名‘十三号’见证者季海沣与六名审查会员抵达ARK-3的疗养中心。 作为某人的主治医师, 詹玉荣与两名助手已候在大厅。 “太好了,老师。加上他只来了七个。” 他身后的女助理谭琳小声庆幸。 “不, 事实正相反。这糟糕透了。”詹玉荣皱着眉低语。 “啊?为什么您这么说。”谭琳困惑抬头, 又因那英秀青年垂眸,举动仓促。 季海沣好像注意到她了, 羚羊般的澄澈杏眼直指角落。 谭琳突然心虚, 又听旁边的男助理悄悄提醒。 “针对审查会内部人员的议事,半数及以上代表到场表决即可成立。” 这下她暗道大事不妙, 看那西装革履的行队好比洪水猛兽。 距离缩至两米, 詹玉荣上前一步,不及季海沣笑吟吟扬手,抢先问候。 “詹老师, 许久没见您还是老样子啊。有给我们找位师母吗?我毕业就开始数日子,等着参加您的婚宴。” 詹玉荣一脸无奈,轻推眼镜架道。 “拜托请放过我吧,你们的爱好怎么几年没变。” “因为您的独身记录已经快成为神话了,哈哈!” “我说过了,我没兴趣也过了那年龄。追爱是年轻人的特权,多珍惜点。” “老师您不是还教我们年轻就是求学的最佳本金,所以现在是斗争的宝贵阶段呀!” 几句话的寒暄,季海沣来到詹玉荣身侧,双方队伍就此相融,贯入那条专行道。 自动扶梯上,光板吊顶映出倒影,黑白人群犹如棋子交错并进。以爽朗一笑结束学生时代的调侃,季海沣自然地转换话题。 “抱歉突然来打扰您,老师,但我们实在担心苏前辈的状况。请问他好转了吗?” 詹玉荣点头:“嗯,还行。送来第七天就能动弹,托治疗及时的福,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死脑筋。” 相比半小时前的报告,这描述实在敷衍。 可季海沣松了口气似得,笑道。 “那就好。其实比起事故真相,我个人更担心他是否能应对接下来的事。前辈他虽然优秀,但某些方面的薄弱……显而易见啊。” 前弟子意味深长,詹玉荣眉间的皱纹更多了。 果然,这是一次名为审判的探病。 “老师……对不起。”季海沣内疚地垂下眼,声音更轻。 “不怪你。无论谁得到那种‘珍品’,都会引得他们兴师动众,跟饿死鬼强盗似得。”詹玉荣语气冰冷,跟谁怄气似的瞪向前方。 余光瞄向导师,季海沣不敢贸然接话。 ‘他们’并非审查会,乃是位于首都——ARK-1区的中心研究所,集结着比癌细胞棘手的家伙。 就像大脑是人体的总司令部,负责指挥和庞大的信息处理,中心研究所由一批顶尖智囊团组成,旨在给ARK带来更长久安宁的未来。 他们多为当年沉落计划的参与者,曾是各自领域的翘楚,而今边维持城市安稳,边带领出一批批新秀。 考虑到资源,尤其是人才有限,一旦选定或分到研究命题就将终身定死。人员已故或退位,则由合格的子嗣学生继承,接手研究。 至于筛选达标的方式,沉落后的新世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首先是新月期的初筛。六至八岁的孩童经过超级计算机——‘亚当’的测验,判定天赋与上限,据此调整英才教育的内容。比如对计算敏感的提高理数占比,体能较强的便增幅训练。 接着来到十二岁弦月期,根据表现二次划分,把潜力大的少年人推向更深亦是更沉重的课业。 等十八岁成年,迎来万众瞩目的验收满月期。 这时,一个人的未来定位基本明确。是建筑专家的便永远为ARK贡献才智,迭代稳固房屋。擅长改装机械的,余生将与工程为伍,维护庞大而复杂的城内系统。 无数颗包装好的糖果男女,再一次根据种类品质放入量身定制的礼盒,存放在华美橱窗的货架上。 诚然,演算无法预测全部可能,环境、心态、经历时刻改变着人类,如若无法胜任最佳工作,仍可调换。就是历来成功机率都很低罢了。 不少调换者最终因承受不住改变后的反差,人生一落千丈。 回忆如影飞掠,季海沣抬起头,眼前七楼路标正在闪烁。 从这上到二十层全由詹玉荣,即他的直属导师管理。 他是对方的最后一届学生,毕业当天就听闻对方光速辞职,要求到三区医疗科研所。 其实沉落前此人就是位外科名医,创下许多大型手术的最短用时记录,后来加入塞壬病毒的研究队,主攻病理模块。 恩师与中心研究所的恩怨众说纷纭,可他觉得,双方本质相异才是原因。 “说起来,你研究的方向调整了?而且和四年前截然不同。” 严师口吻一出,听得季海沣后怕又怀念,不禁像被审讯囚犯交代道。 “是的,从‘异种海藻的培植优化’变成‘塞壬病毒的提取及其衍生物的解析’。上个月刚办好手续,不过我的研究室还是老地方啦。” 詹玉荣板着脸应声,神态平静再开口却带着点讥讽。 “如果你有把握在他们要债前给出结果,那恭喜你。否则只能跟我一样,从所谓‘一流向标’沦落成他们说的‘三流旋钮’。” 话落进后方谭琳耳中,听得她直咬后槽牙。 什么三流一流,不过是一群人党同伐异的权力游戏。 她暗暗咒骂,担忧更甚。 生长于ARK-3,十八岁通过考核成为詹玉荣的助理,她更了解老师为何愤而退位。 或该说,詹老师的心结所在。 他想保住挚友的一份病毒研究档案,直到能破解的人出现为止。 塞壬病毒,沉落时代以来最难攻克的谜题,迄今为止对人类威胁最大的死敌。 种种噱头耸人听闻,然铺开将其介绍,谁都会毛骨悚然。 分类,致病性,分子特征,剥除专业语后的通俗描述——那是会侵蚀多种生物,导致物种灭绝的诡异病毒。 感染后症状有异,但总是从表皮病变开始。例如人类会受皮肤癣折磨,脓包与鳞片状的裂痕漫遍全身,即便痊愈不久后又复发,痛不欲生。 表皮防护层受损,多种并发症一拥而上。 咳血,声带破损,紧接着内脏糜烂,患者严重脱水但精神高度亢奋。发展到最后,病人甚至会像狂犬病显露强烈的攻击性,极易饥饿好嗜生肉。 哪怕是自己的手脚,他们也撕咬到只剩骨头。 二十六年前病毒于ARK外层蔓延,人们以为是初入海底的副作用,哪曾想半个月后情况急转直下,多数人都挺不过溃烂的第一阶段。据记载,单日最高的死亡数是两万,直接削去移民人数的九分之一。 至于那位诡秘莫测的死神,它离体即自我毁坏,感染后难以查明且没有固定寄生部位,它的宿主包括但不限人类,还有在外游荡的海洋生物。 病毒罪行累累,最致命一点是它无法治疗,染上必死无疑。 可想而知,扯掉死神面纱一角,制止它肆虐的英雄是怎样的曙光。 她正是苏泽明的母亲,苏玥博士。 奈何研究刚起步,ARK才根据她的理论优化过滤系,成功制住感染源,她竟先香消玉殒,因病暴毙。 事发突然,她留下未完成的档案,一直扶持她的丈夫苏清嵘也劳累过度,草草交代后事便撒手人寰。 如今偶尔还会有人染病,中招却是极少数。 而那份档案始终成谜。 研究所以危险为由将它封禁,将它冷落在高阁之上。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冒着病死的风险接触塞壬病毒,万一再引起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纵使如此,那依然是某些狂人眼中的金羊毛,谁都想得到它争做下个‘第一’。 詹玉荣在拐口转弯时冷冷哼气。 到底是想救人济世,还是想在海底也继续干那敛财养势的勾当? 完成十分钟行路,1019病房出现在前方,谭琳发觉老师今天故意绕了远路。 联想到苏泽明‘独行侠’的做派,那些流传广泛的逾矩轶事,她心里为某猜想捏了一把汗。 老师是想给足时间让那苏博士跑吧。 继承父母家业后,苏泽明得到审查会的第七人之位,岂料他擅自搁置塞壬病毒的破解,转而投身海洋生物。 既不配合中心所的要求,成天刁难学生和助理,又无视考核标准常常拖欠数据汇报。 上述恶行大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每个人都能忍耐到底。 苏泽明实验室里的野生人鱼抓捕自海域,他不但隐瞒长达半个月,被发现时还拒绝配合,无视研究所要他上交的命令。 这次,他大概会被踢出审查会,剥夺留在ARK-1的资格。 在詹老师这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谭琳胡乱想跟着,差点入迷撞上前面人的后背。 “老师?”她停下轻唤。 詹玉荣挡在门前,藏下屋内大部分光景。从他的沉默里,谭琳察觉到一种预兆。 只见对方转头笑容可掬,客气地问。 “季先生,你探病期间我们能否陪同?我担心病人情况突然恶化。” 不知为何,老师的‘恶化’咬字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恨。 等她往屋里一瞄,总算得知缘由。 苏泽明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哪也没去。他顶着一张包成木乃伊的脸,朝众人象征性的颔首问候。 若四下无人,老师肯定要损句‘平时成天瞎逛,这会儿怎么没腿跑’。 谭琳默默摇着头想。 “恐怕我不能答应,詹医生。我们来找苏泽明博士,是要进行一场严格保密的谈话,告知某些事宜,不会太久。感谢您对病人的负责和关心,还请几位在门外稍等片刻。”季海沣笑带苦恼,口吻比表情先变得公事公办。 詹玉荣锁着眉,正欲开口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现在是查处违规者的阶段,詹玉荣先生。” 说话者摘去礼帽,长腿一迈插|入季詹二人间,他的灰白寸头一如那苍老却不失狠戾的面孔,满是年轻人不可及的魄力。 “您应该不想成为下个被约谈的对象吧,詹先生。”他的森冷目光向外渗透寒气,直冲白袍医生。 “不,当然不。我真应该向您谢罪,霍克先生,我怎么没发现今天您也屈尊纡贵,光临我这破烂科研院了。”詹玉荣笑容愈深,热情得令助理直打寒颤。 他们畏缩一是因为导师仿佛要吃人的表情,二是为老者身份战战兢兢。 布里奇·霍克,或称铁钩霍克。 别称堪比连环杀手,没愧对他冷血无情、充斥危险的人生总和。 年近六十,男人体格与精神强悍得匪夷所思,仍是超级计算机‘亚当’指认的人类顶峰。他没什么贡献,可包括审查会在内的级层对他尤为敬重。 明面上,有关他的资料寥寥无几,多数民众甚至不知他相貌如何,可他的名字已然是盘踞坊间的雾霾,弥散血腥味的不祥气息。 瞅着霍克领人一个个进屋,房门关闭,外头的谭琳双手紧紧攥拳。 她替詹玉荣悲叹道。 完了,情况不容乐观。 “公民A1010,苏泽明博士,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因为违反中心研究所多项纪律,接下来将依法受到处置。” 裁决开始,宣判者立即亮出磨好的利刃。霍克走到床前,相隔半步俯视着人。 “我就长话短说,不耽误病人的修养。处置一,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中心研究所的职员,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选新地方,相信你会很快适应。其二,为防止你泄漏或贩卖情报,你的个人物品除证件卡外将全数扣留在中心。” 他凝视的目光笼罩一方,扫过拐杖和点滴。 “但正如我们商讨时争论不休的,你此前的个人贡献,尤其是决策会上提出的几条建设性意见,功大于过,何况你也没达到三振出局的警告次数。我们更不想让审查会和中心所背上徇私枉法的骂名。” 宛如大发慈悲的施舍,他终于转折道。 “因此,结合众人投票和商议后,我们一致决定,给予你一次‘申诉再议’的机会。” 以见证者身份旁听,记录话语与人们的表情,季海沣不禁暗忖道。 这是摁着人的脑袋去选一条路,而尽头处标着一无所有。 申诉再议说得好听,是让不服判决的人争取扭转机会,也是为冤假错案保留改正余地。但话在审查会,尤其是霍克口中说出,无异于人道主义的漂亮裱花,毫无实际作用。 顺从还是反抗,结局只有与中心研究所彻底断绝一个。当即生效。 此刻,屋内七人静候受审者的回应。 不知是真的伤势过重还是有意而为,床上的男人脸被遮盖,纱布微妙地成了甲胄,抵挡各路视线。 有这无懈可击的防御,他说的第一句给众人打个措手不及。 “那……我的东西,什么时候才会还给我呢。” 择明注视着霍克,以对方听来天真到蠢的语气追问。 “而且,先生,您还没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什么受罚。我没按管理要求关闭实验室大门吗?慢了两三秒?” 他越是困惑,就越觉得他有明知故问的嫌疑。霍克神色未变,然眼神又阴沉几分。 “如果没关门会让你重伤到濒死,不得不动用红灯通道的话。”他嗤笑道。 “这么说,各位已经看到我得到的新实验对象喽。” “噢?到底是你得到还是强占监|禁?” “或许是哪位同僚忘记我已经递交申请书了。” “申请书没审批完毕就无效力。对么?” 面对霍克的咄咄逼人,择明侧着头不语。 空气仿佛冻结一般沉闷,向他塌缩,十分符合当下紧急的形势。 似乎无论切入哪方面补救,他都在不利位置。 作为绝对中立的代表,季海沣理应在这时出面调解几句,怎料病患忽地卸力,靠进柔软枕头里。 “那么,我接受。” 择明回答得不痛不痒,引得霍克眉间起褶。 担心表述被误会,他重新说道。 “我接受一切我应得的处罚。” 即使是审查会第七人,苏泽明素来缺席各种会议,要么以简讯代替,所以这是在场几人第一次与他正式见面。 而有点好笑又古怪的是,他们不约而同从他的爽快中察觉端倪。 季海沣飞快眨眼,惊讶地听人继续道。 “辛苦各位了,在无法安装监控的豢养池推断我受伤的原因。谁让我前几天还昏迷不醒呢,不然直接问我不就是了。” 择明哂笑似得一顿。 “当然,还有入口密码。” 提及密码,霍克的扑克脸有了松动。 中心研究所的待遇远胜这家科研院,会给个人配备独立实验区,等同三座联排别墅。更别提继承父母遗产的苏泽明,已经坐拥两千平米的宅区,以及一片三百海里的水域。 密码共有两组,对应苏家实验室与某处通向大海的闸门。 当年移民搭乘潜艇下海,分别走八处闸门入城。自此闸门不再开启,所有生命的循环皆于ARK内完成,成为雪花球里的固定饰品。 不过为观测外部环境,也为满足科研需求,闸门往往会留一个小口供探查机器进出,稍微宽松点的还能让潜水器通过。苏泽明正是凭这优势捕捉到了人鱼。 目前已知对塞壬病毒免疫的唯一存在,ARK的神秘邻居,活在传说里的生物。 像没发现霍克的愠色,择明搔搔下颚,用众人能听见的音量咕哝。 “就因为四天没睡才掉池子里,倒霉透……” 季海沣心里不由得笑两声。 起初他还以为前辈转性学乖,看来是他多虑了。 只见病患突然转头,举起伤手莫名其妙地感叹。 “濒死之人的求生欲爆发出的潜能,真是可怕呢。对么,各位?” 在场也就霍克跟上思维,他面露极为不悦的冷笑,反问道。 “怎么?你是想狡辩,你这浑身的伤是你掉下去后自己撞的?” “我哪能知道呢。我的豢养池既没装监控,也没放便利的小眼线。” 分明不见容貌,季海沣却从那纱布脸上找到狡狯的笑。当对方悠悠吐出后话时,既视感达到顶峰。 “超越极限的自救潜能是好,可惜这种超常状态特别影响记忆啊。就像现在。”择明点了点眉心,唉声叹气,“我完全记不起来,我到底有没有设过守门人。” 有如利刃遭石子出其不意一击,颤抖铮鸣,霍克眼神凛然呼吸却开始乱了。 “你说什么?”他首次讲出废话。 这一刻,大抵多数人在心里骂着卑鄙无耻。 在ARK-1,研究拥有非比寻常的意义,越是重要的内容越强调隐私性,好比厨师的菜肴秘方,绝不轻易公开示众。 为此设计的安全锁即‘守门人程序’,使用者只需简单填写要求,系统就自动运行。它涵盖多种功能,然目的仅守密一个,只允持有者或条件内的继任人解除。 万不得已时,它还提供销毁功能。 “苏泽明先生,请注意您的态度。现在是裁决中,不可隐瞒乱编混淆视听。”季海沣像吹哨警告的裁判,缓缓绕到床尾。 “抱歉,我的过错。我想以我的习惯,我第一天就设定好了。” 在旁人眼中,得到坦诚回答的季海沣点点头,神情依旧严厉。 殊不知他的脑内小人已在欢呼雀跃。 这是一记卑鄙的绝杀,是胡作非为的流氓行径,是任何正派都鄙夷的耍赖手段。 可用来拿捏霍克及他代表的派别,简直死克。 这下完了,情况不容乐观呢。 季海沣愉快地感慨完,谈话果然不妙的加长半小时。 走廊沉寂,门内无声,这令等待的谭琳倍感挠心。离开不是,问老师也不是,她只好眼巴巴望钟计时。 谢天谢地,三十五分钟后房门打开,从中闪出一道身影,杀人斧般又快又狠劈开空气。 “霍克先生,您这就走了?” 詹玉荣只感觉拂过阵风,布里奇·霍克便没了踪迹,被无视的他惊讶胜过不满。 尚未细想,季海沣现身朝他一笑,婉拒他的送行。 “老师继续照顾病人吧,我们有要紧事处理得先告辞了。有空再联络哦。” 来不及目送风风火火的队伍,詹玉荣扭头推门而入。 “你们刚才谈了什么。”他声音透着焦急。 房内一下离开七人,显得空荡又寂寥,病床上择明手捧书籍,若无其事的模样惊呆了谭琳。 “怎么会……” 她讶异地喃喃,没能躲开对方投来的目光。 就像在大门季海沣投来的一瞥,令人产生行窃被捉的慌乱,区别是这次她如受安抚,忘却逃避与耻意,渐渐沉浸对视。 她原以为对方会懊恼,愤怒,再不济也是大受打击的颓丧。这些构想中最合理,最正常的情绪表现。 “结果啊,他邀功一样跟老师说‘今后又要再打扰您几个月了,那位霍克先生准备帮我申诉再议,真是热心负责的好长官’。后来老师傻眼的样子太有趣了哈哈哈!” 餐厅小圆桌边,谭琳绘声绘色讲述五天前的见闻。 她对面的舒盛咬着汤匙,艳羡不已。 “羡慕啊,一下子来那么多大人物,我也好想围观,近距离观摩战争。” “拜托别乱说好么,那是谈判。谈判!”谭琳翻着白眼强调着。 “唇枪舌战也是打仗嘛。换做是我对审查会,大概马上就投降了。不用等三句话。” “可是,我还是不懂。”因为熬夜,程康乐语速过慢,听得人昏昏欲睡。他轻拍脸颊又道,“明明审查会下达指令剥夺全部所有物,那不包括闸门密码吗?” “当然不。虽说实验室都归中心管,程序实际也全是亚当负责,可闸门不一样。” 谭琳不知在得意什么,手食指摆了摆。 “你们知道吗,ARK是其实可移动的。八道闸门,八组密码,代表启动ARK的八只钥匙,缺一不可。目前仅有三人身份暴|露,他们全被招进中心研究所供着呢。只要不是背叛人类,或行为有违常伦发,密码绝不轻易易主。所以,这是优先级的问题。” 她指尖蘸上杯壁的水滴,勾画迷你地图。 ARK构造十分特别,外型接近一艘潜艇,椭圆形的巨物停靠海底三千两百米的大洋中脊,毗邻死火山‘特里同’。 其内部群落,即单个城区呈环形分布,同心圆的设计恰似传说中的失落国度亚特兰蒂斯,道路规则划参考了大脑剖面,展现复杂精巧的布局。 结合她的解释,俩小年轻听得直发愣。 许久后,舒盛挠着后脑又问。 “那学姐你的意思是,章鱼博士他仗着自己手握密码,恐吓欺压,拒不认罪?” 他表情真挚,语气崇敬,让他得以逃过谭琳蠢蠢欲动的拳头。 “嗯……能这么说吧,可你别忘了事故本身存在疑点,老师没透露多少,我也不清楚了。但我肯定,苏博士绝对不是坏人!” 伴着宣言谭琳一锤桌面,结束后捧起茶杯,又是位优雅淑女。 舒盛程康乐四目相对,从彼此表情读出同一困惑。 貌似太安静了。 两名实习生视线齐转,落在谭琳身边。 他俩的组长谭琰不发一语,模样与其说是沉思,倒不如说他在放飞灵魂,留下空壳和他们同坐。 [裸睡变态:果然大姐在小谭就格外安静啊] 手环显示收到的消息,碍于人多程康乐没有回复,只用那惺忪睡眼打量着那对姐弟。 同胎出生的谭琰谭琳并不相像,五官单独拆开比较才有些微小重合。恍若一种呼应,他们的资质,性格,兴趣也毫无共同点。 包括二者崇拜的对象,更是两个极端。 谭琰不用说,视季海沣博士为人生指向,放弃平稳生活选择晋升。 而尽管极力否认,谭琳确实挤在维护苏泽明的第一线。即便两人实际没说过几句话。 [裸睡变态:小谭这些天好怪哦。季博士来了,他都跟性冷淡的不举男似得] [裸睡变态:该不会!他私下被大姐揍了吧哈哈!我们大姐可是女版波塞冬,一人能打十人,单手撕毁舰艇] “舒盛,你又在说我坏话吧。” 谭琳冷不丁地出声,吓得舒盛身子一抖,慌忙抬头。 “没有没有,我回消息呢!” 青年摆着手,发亮的屏幕不打自招。 “什么消息能让你笑成猴子?拿给我看看!” “啊啊啊!学姐饶命,学姐你别过来!我真的没说什么,康乐他能给我证明!” “头晕,眼花,心悸,刚才我突然出现这些症状,没在看消息所以毫不知情。” “可恶!程康乐你这不义气的……” 打闹声因谭琳的追杀远去,留下谭琰独守圆桌。 他反常得太明显,连一贯爱欺负他的谭琳也在解散后专门折返,轻叩桌面。 “想什么呢,臭小子。月末考核不过,你就是家里最丢人现眼的垫底了。” 谭琰眼皮一掀,没心情回嘴。 察觉他真有问题,谭琳拉开椅子落座。 “跟我讲讲。” 开口本想拒绝,他散乱的思绪诚实地拨正决定。 他在想那亲耳听到他的抨击、咒骂,却仍温和与他交谈,分享他糖果的男人。 分别那一刻起,他陷入了混乱。 像血管堵塞,像神经搭错,他体内的生物电流全数瘫痪,无法再支撑思考。每当他重新接好意识,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游荡到空中花园。 白鸽依旧定时飞越上空,日光温度略高,晒得人头晕眼花如陷漩涡。他则是表演散场后被抛弃的观众,凭一种固执逗留,对着以假乱真的植物茫然。 隐瞒下那段魔幻偶遇,谭琰直问道。 “那人病好了?” “啊?”谭琳讶异挑眉,“老师全权负责呢,我哪有插手的份,但老师今天有给他体检,应该是快痊愈了吧。” “哦这样。” 谭琰呼气,解脱似得贴上椅背。可想到什么他又猛然坐直。 “对了,你那片区有一个男孩病人吗?个头差不多到这,得的大概是白化病,他名字叫小宣,也可能是小名。” “没。别说小孩了,我们那最近基本没患者住院。”谭琳摇头,很肯定地说。 回答是意料之中,亦没能除去谭琰的疑虑。 那孩子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根据特征去找,然而一无所获。 顽劣的天使,天真的魔鬼,男孩是如此矛盾的集合体。 那么,与之熟稔的男人又是怎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用道听途说拼凑苏泽明的虚像,他今后又该如何看待,如何面对? 青年受愧疚的分|身缠绕,眉宇间的愁苦阴魂不散。他既后悔当天在电梯里的暴言,又想否认动摇他的所见。 种种忧思很快被谭琳一声欢呼斩断。 “老师说要我去帮忙哎!他要给苏博士搬出医院换住处了,说那安全点。” 詹玉荣安排的别墅落座在园区三百米外,前门花园藏于葱郁林道,□□小径伸向碧蓝湖泊,两座半圆型的洋房相接,极具后现代主义风格。 踏进玄关,橱柜自动打开送上拖鞋,门后空间由大厅分割,左边是简约居家屋,右边办公区的书架成林,俨然一座小型图书馆。 “我让亚当按你家布置的,原封不动照搬。”詹玉荣淡淡地说着,率先穿过厅堂,“厨房比例我调整了,稍微大些,让你尽情发挥。” 放眼望去,黑白着色的餐区格外宽阔,且工具材料样样齐全,说是星级酒店的后厨也不为过。 在美食烹饪的历史被改写成人工制品的时代,此等赏心悦目的厨房倒有些多余。 詹玉荣本人持赞同观点,但他清楚,他的世侄是不折不扣的老古董,也是手艺精巧的大厨。 “怎么了,不说话是有意见?” 他转头锁定办公区的一道人影。 站位紧挨立柜,正对桌面相框,那身形消瘦的男子垂着头,一旁锃亮的金属柜面映出他褪去纱布后的脸。 此时凝望相片,他倒影若隐若现的笑就成了勿扰的悲情信号。 对那一家三口太熟悉,詹玉荣不必细看就知道那是张全家福。 他轻轻一叹,故意背过身。 治疗已至尾声,苏泽明手脚完全康复,但不知为何,他脸上的伤迟迟没能痊愈。 左眼眉骨下至右侧鼻翼,这整片剥离的肌肤犹如冬眠的熊,无论施加什么药物辅助都提升不了愈合速度。 为此,人造皮肤的移植手术不得不推迟。 好在那场审问顺利落幕,争取到喘息的时间,否则苏泽明被调遣到边缘城市,他也束手无策。 “多谢您这么有心帮我安排了,伯父。” “我没花什么力气,只是参考亚当那里保存的数据。全按你的喜好和习惯。”詹玉荣应着,这才向人走去,“当然,为感谢你帮我出一口恶气,我个人甘愿出资。” 想起霍克临走时的臭脸,他的快意分毫未减,腔调也上扬些许。 “反正房子我会一直给你住,用不着你花钱。真想报答的话就多秀下厨艺,让我开开胃吧。” “只怕您要笑我手艺退步了。” “哈!你竟然学会谦虚了?” 詹玉荣被逗乐,择明静静陪着微笑。 在下说的是实话。 他放弃这句补充,也没傻到动来动去,到处张扬。 来到新世界近一个月,与系统彻底断联,他是没有背景介绍,没有角色剧本的临时演员,孤身闯入舞台,时刻走在摇摆钢索之上。 但他必须没心没肺的承认,他享受如此困难重重的开端。 绕着书架参观,翻阅感兴趣的读本,一台半人高的点播器吸引了择明的注意。 大家口中的‘亚当’是主导人们生活的智能系统,它是最全能体贴的好管家,也是最严格准确的质检员,全城上下的信息网靠它运转,千家万户的房屋也由它监测管理。 它的主机位于ARK-1,是真正意义上支撑城市的核心。在那还能见到它的人形拟态。 脑中罗列着搜集来的信息,择明手按向方屏,启动播放键。 地板与墙壁的音孔传出首段琴音,又轻又软依偎耳畔,如风过花树掠下几瓣,优美地落向水面,胶着涟漪。 那节奏把控得极妙,触键连贯,起转悠长而平静,是旖旎的静夜,迷朦的月色。 “德彪西的贝加莫组曲?”詹玉荣诧异不已,狐疑扭头,“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类型了?” 他两位已故旧友口味独特,一个玩重金属摇滚,一个痴迷另类爵士,结合后生出的‘小怪物’青出于蓝胜于蓝,爱好奇奇怪怪的声音,譬如连续的鼓声,重复的滴水声。 乐章在继续,择明背向詹玉荣伫立。 和弦减弱,他倒退,贴在仪器上的手随之松开。那五指沿屏幕下滑,在这段距离里一根接一根告别。 食指最后离去,指腹仍要逗留数秒,如同依依不舍的温存。 待一曲终了他转回脸,眼中闪烁着真实笑意。 “就在刚刚呢,伯父。我差点……就要迷上它,神魂颠倒了。” 他说着花花公子般的风流话,翻开手中藏书。 这是最全版本的吉尔伽美什史诗,羽毛形的书签卡在篇章中段。 为匡正荒淫无度的年轻乌鲁克王,诸神回应百姓祈祷创造一名凡人。 荒野的森林主宰,沉默的野兽之首恩奇都。 因他出现,王频频梦见异象,前去求问女神母亲。 大地女神宁桑为他作答,咏唱诗歌般的解言。 ‘一个伙伴将成为你的救星’ ‘他力量强大无匹坚如磐石’ ‘你会爱他如同自己的妻子’ ‘而他将以忠诚永远保护你’ 犹如神圣颂歌,曲调空灵婉转,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捕捉到这声音,着实不是一种好体验。 时间是凌晨三点,可怜的谭琰为某博士的事纠结,又听说对方即将离开,工作效率骤降以致他错过下班时间。 夜里医院只有机器在动,耳边尽是聒噪的食品广告,他浑浑噩噩跨出电梯,瞬间就像被泼了盆水,因那哼唱声鸡皮疙瘩抖满地。 意识尚在自我怀疑阶段,他视线一转,脑中划过惊雷。 虽然只见过一次,可他绝没认错。 那推开广告墙,钻入后方的人影就是苏泽明。 125 哼唱的声音是hum!-05 在窠巢打…… 身体随脚步下沉, 漆黑视野模糊方向,唯有鞋底触碰台阶的实感给谭琰带来安慰。 他的呼吸在解一道矛盾题。到底是要帮他缓解痉挛加快加深,还是要顺从他的警心而极力克制。 十分钟前, 他走出电梯跟上那道身影。即便他百分之九十觉得是自己眼花。 当他摸到屏幕墙, 发现尚未闭合的缝隙, 眼花一词不攻自破。 墙门在他挤入瞬间关闭,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却纹丝不动, 随身带的通讯器无故失灵。 于是, 他做出十分钟后即此刻无比后悔的决定——走下去。 作为追踪者, 他糟糕透顶, 丢失目标不说, 他中途腿打颤甚至多次发出恐惧的呜咽。但若将他看视为身无一物的探索者, 他勇气可嘉。 这位勇士边强装镇定潜行,一边计算着行程数据。 十五分钟内, 他走过的楼梯长度有四百多米, 中间六次大转弯,三次段直线前进。 通道整体呈管状, 高度约两米, 阶梯摸不出材质, 但明显能感觉到颗粒物,东一处西一处散落, 硌得人脚疼。 粗略一算暗道的占地面积,谭琰惊惧交加。 这完全超过院区范围,使他完全迷失方向, 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艰难摸索二十分钟,思考渐渐唤醒了麻|木的感官,谭琰速度忽降。 他闻到一股怪味。 腥咸微涩, 味道稀薄,气息冷冷扑打脸颊,令人联想到封闭许久的井水。难说是香是臭,微妙地介于两者之间。 谭琰正绞尽脑汁地分辨,忽然一脚踩空。 由于惯性他摔向前方,趔趄着奔出两步,闷响荡起回声威吓空气,也着实揪了一把他的心。 手触及门栓轮廓,那道呼吸题亦得出答案,他像溺水者刚浮出水面,又快又猛往肺里灌气。他撞上一扇金属门,应该是到底了。 到此为止。谭琰暗下决心道。 本来他就是头脑一热跟来,前半段他足够幸运,探索得风平浪静,何必再以身犯险。 至于那苏泽明到底在搞什么鬼,医院下又为什么有大到离谱的暗道,这些他回到地面会立即告知上层,最好越过院方直接举报到审查会,刻不容缓。 那詹玉荣看起来铁面无私,内里绝对偏袒旧友之子。 在院内又是詹玉荣掌握最大实权,指不定两人其实早沆瀣一气…… 混乱的思绪在为谭琰编写一套合理的猜测,他侧过身,右脚放上阶梯。 “……” 那道声音渗透墙壁,入耳犹如全身过电,腹股沟处涌起奇妙暖流,勾引他驻足。 转身回头,抬起栓片,双手撑开碍事门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谭琰站在阴森冰冷的‘地宫’之中。 这是一条长廊,昏暗扩展了空间,向上望不到顶前后不见尽头,两侧平台以网桥相接,下方水道宽阔,静谧水流如夜里缠绵的蛇群,波纹微荡。 继失败的追踪者,大步流星的谭琰荣获莽撞者头衔。 他根本没察觉四周宏大的景象,失神向前走去,惨白的光扫过脸庞,他化身为中世纪盛传的吸血鬼之仆,是傀儡的完全体,急切回应主人呼唤。 他的主人就在眼前,那切入平台的小水渠里。 黑暗模糊了她的面容,可他觉得那是世界美丽之巅,是海底蒙尘的珊瑚蓝宝石。 剪影显出女性体貌,她的上身柔若无骨,依偎渠边。 “……” 又一次,她张嘴呼唤俘虏,低吟犹如疾驰的列车,倾轧铁轨,震动地面。 那只纤长滴水的手伸来,没有哪个年轻男子能抵挡这珍珠色的诱惑。 只需再多一秒,青年就要成为当代奥得修斯,想为欲望跳下桅杆,为女妖献上自己鲜活的血肉。 败因发生于电光火石间,他前一刻俯下身,后一秒便有东西击中面颊。 酸痛在下颚炸开,谭琰这一摔比砸门更响亮,不待他缓神,腹部又接连被踹三脚。 他最后狼狈滚出几米,贴着地面发抖。 “为什么你会在这。” 嗓音似曾相识,其主人踩住他手腕,锥心剧痛令他直不起身。 “回答我,否则我就先弄断你的手脚,再拔掉你的指甲,头皮,牙齿。跟你的眼珠串在一起,做成项链。毕竟你全身上下也就眼睛能看,丑男。” 童音清脆,说着魔鬼也会惭愧的低语,而那张雪白发丝映衬的脸正绽放着粲然笑颜。 对相貌自信的谭琰顾不得反驳,求救似得大喊。 “门开着所以我进来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又是几拳挥来,砸得他骨骼生疼。 “哈哈,你以为我会信你?装成这样子是想逃吗?” 果然,这头喜怒无常的小怪物不屑听他解释,揍他就是随心。 谭琰不得不挺起身,双手挡在前面。 终于,他在清醒时瞥见了‘水中女妖’的真面目。 脸颊凹凸不平,堆满黄绿色的颜料,血色的溃烂斑点占据身体大片江山,成为少女可怖的裹衣。 她已不能被称为人,是具腐烂的活尸。 随着谭琰脸色刷白,全身颤栗的变化,她似乎明白自己是引起恐慌的元凶,悲鸣地咕呜一声,扭头猛扎进水渠。 “人、人人鱼?”谭琰发出走调的惊呼,一回神已被男孩捧住脸。 不,这哪叫捧,分明是想捏碎他的头骨,就像揉搓橡皮泥球。区别是他脑袋无法复原。 拿捏泥球的男孩笑容仍在,却撕去了伪装的天真可爱,仅剩非人类的惊悚。 “你不用回答了,我决定好了。就算要违约,我也要你死在这。现在。” 谭琰脑海浮现自己开膛破肚的死状,身下的仿佛不是冰冷地板,而是死尸专用的解剖台。直到喉咙被摁呼吸受阻,全身失力的青年还是想不通,为何男孩会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没人能阻止这魔鬼了。 地宫回响着细碎呻|吟,在谭琰将要一命呜呼之际,他颈上的力道忽然消失。 他如获赦免喘息,见男孩不知为何转过身,白皙侧脸在他眼中反复虚化,神色却尤为炽烈。 先是欣喜溢于言表,接上犯错后的愧疚,男孩最终垂下头,又按捺不住抬眼。只有这种时候,小魔鬼才变成真孩子,将对长辈的心虚与期待演绎得淋漓尽致。 长辈择明于隧道阴影走来,十三步整正好停在男孩跟前。 他探出左手,指头在那前额一弹,格外清脆。 “呜!”男孩眼红泪盈眶,捂着脑门委屈,“好痛哦。” “这是惩罚。要记住教训。” 男人语气温柔,却因咬字过轻而略显冷冽。 “我错了,对不起。”孩子噘着嘴道歉,又主动朝谭琰弯腰。“对不起,谭哥哥。” 就这样,犹如魔鬼在世的魔童被驯服。起码表面上是。 谭琰一脸不可置信,同时悄悄后挪。有烂脸女人在前,他再见男人缝补过的脸不会魂飞魄散,只是更加抗拒对视。 择明双眼尚未望来,仅仅起了一个势他就忙不迭低头,如同鸵鸟埋沙。 “您好像很害怕,谭先生。”择明跳过了客套话。 谭琰以紧贴墙壁的动作回应,身上还有几处隐隐作痛,搅得他头脑混乱。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知该怎么面对。 冷光灯下择明微阖着眼,他不急于处理意外访客,转而将一只药瓶递给男孩。 “那么,按约定好的。这是我送小宣你和她的礼物,谢谢你们愿意来。” 男孩表情顿时夸张五倍,他原地起跳搂住择明脖子,重重在人脸颊上一亲。 “谢谢大哥哥!” 小恶魔扑扇着蝠翅,兴高采烈奔向水渠。 可男孩的离开没给谭琰带来慰藉,相反,激增的压力几乎要压垮他的脊背。 想着要死就干脆死得痛快,他做足心理建设抬头,紧绷的脸堪比葬礼上的死者。 “你、你是好人?” 话一脱出口,他两眼一黑只想昏死。 都怪谭琳今天的那通宣言太印象深刻,居然把他带偏进沟里。 择明似乎也没料到这直白的发问,静默数秒失笑道。 “这种性格真让人意外啊,谭先生。您有参加过联谊吗?或者说——相亲?您应该到了婚配年龄吧,按规矩要参加好几轮见面会才可以享受独身年限呢。” 他说的是ARK近十年来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由于人口锐减,出生率生育率逐年狂跌,亚当根据现状推出一项解决方案。那就是像分拣培养新生代,挑选出优质的,更有可能诞下健康后代的年轻人配对。 一时间,某些糟糕回忆万箭齐发,谭琰脸涨红,不自觉提高音量。 “别、别扯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别转移话题!” 许是恼羞成怒提供了底气,他挺直腰开口。 “为什么你会在这,那个、那两人是谁,你刚才给了他什么!?” 他逐一抛出质问,暗自祈祷能套出话,可四目相对间,他忽然泄了气。 男人唇边带笑俯视着他,黑发比原先更长,搭在瘦弱的双肩。那种眼神和注视小恶魔时如出一辙,仿佛他也是缺乏管教,无理取闹的孩童。 就连回答前屈膝蹲地,与他平视的举动也过分尊重。 “那我就倒着开始回答您吧。” 择明手握十二面体盒,贴在耳侧叩击轻晃。 他果真解释起来。 “小宣是我来这时偶然遇到的朋友,那位女士是他姐姐,感染了某种特殊病毒,目前她正处于罕见的第三期,非常可怜,必须要药物镇痛。” “今晚我来这是觉得以后要搬出去,我们的碰面机会就少了,我有点舍不得,所以约好再玩耍一夜。” 听到咔哒响他眼珠一转,直勾勾的目光与回答彻底定死了青年。 “而我啊,我是坏人。比你所知道的任何人,任何生物,任何存在都要坏。” 谭琰神情蓦然一空。 违规违纪,心胸狭隘,苛待学生,人群间众口相传的恐怖故事他已听腻,只觉得令让人发指。唯独这仿佛五岁小孩说笑的坦白竟吓住了他,令他汗毛倒竖。 见青年如金丝熊应激僵直,择明忍俊不禁,他倒出一颗糖,亲手剥开推进对方唇瓣。 惊惧状态下,人会暂忘反抗思考,但会给出最真实质朴的反应。 三秒钟,谭琰马上捂住嘴干呕,吐出的糖掉在地面。 “咳、这什么,好难吃——” 甜不像甜,苦辣在舌尖互炸,他口中的化学反应堪比一场世界大战,遭殃的是他已受拟类美食锤炼过的味蕾。 他又听对方叹道。 “唉,看来果然制作失败了。” “你自己做的……你吃不出来吗?”谭琰愤愤地谴责,擦嘴的动作仍有些瑟缩。 两次被投喂糖果,两次单独的面对面交谈,他对男人的印象起起落落,两极反转。 是恬雅智者还是斯文败类,他判断不出了。 “多谢您建议。我回去会考虑一下的。”择明温和地笑,又靠近几分。 厨师烹饪时要亲自尝味,这点常识还要考虑? 谭琰强行吞下反问,定了定神道:“那我可以走了吧。你告诉我怎么离开,我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当然。您原路返回就行了,门会开着的。” 择明顿了顿,笑容愈深。他皮肤缺失的部分缝着棕色‘药皮’,既能防止发炎化脓,也能如此刻在他笑脸上扮演冷酷钉子户,丝毫没有被带动,阴寒得瘆人。 “前提是,谭先生您删掉您的录音。因为我无所谓,我的两位朋友却不希望自己被发现。您录下的这段……时间稍微有点长呢。” 谭琰五雷轰顶,再也装不下去。 他不知道是自己蹩脚的伪装导致露馅,还是对方洞若观火早察觉一切。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男孩袭击他的时候? 他走向水渠的那会儿? 还是说从他走出电梯,瞥见那道背影的那一刻,他就已坠入陷阱。 “也许事实正是您所认为的呢。小宣常笑话我后脑勺长了双眼睛,不管多远都能找到他在哪。” 对方接话,抿嘴浅笑,谭琰这才发觉自己问出声,他顿时心如死灰,拿出甲壳虫状的通讯器。 这还是他父母在他通过新月测验时送的,是个老古董了,如今更流行指环那种轻便款,ARK-1和ARK-2几乎人手一个。 择明将木盒揣回兜里,接过仪器娴熟操作两下。 他又摊开另只手。 “还有一个也是,乖。” 谭琰:“……” 于是如兵临城下几近击溃的君主,谭琰脸色灰败拿下左耳耳环。经他改装过的版本,完全看不出原型是戒指。 所有希望被斩断,他亦放弃抵抗,眼睁睁看自己的作品在男人手中拆解,扎得他心狂流血。 “如果这是您的爱好,那您选现在的免疫科是否有点暴殄天物了?”择明捏着迷你芯片感慨。 本想回句‘与你无关’要么保持沉默,谭琰却难挡心间莫名的鼓动,低声道。 “下半年的月末考核结束后我会参加晋升选拔,然后申请调任。” “这么说,您要到ARK-1去呢。” 语气中不含惊讶,反而是有所预料的从容。就算青年再怎么迟钝,也察觉择明别有所图。 你想要做什么? 读出青年拧眉下的疑问,择明垂眸一笑,边拼合耳环边回道。 “近期我需要去ARK-1一趟,越快越好。不过……我貌似不太受人欢迎呢。” 岂止是不受欢迎,都差点要被革除,扫地出门了。 “你难道是要我帮你?”谭琰强忍激动追问,情绪更多基于耻辱。 像没听出他的抵触,择明瞥来一眼继续组装,腔调悠然。 “最迟两周,申诉再议就会有结果。根据过往数据判断,大概率是从轻发落,要求我临时调遣,在某些地方呆满一定时长服务大众。 聪明的人类制定规矩,一边让惩罚量化可视,一边让禁锢无形不易察觉,以此竭力减少不可控的因素。但人生总有意外,不是么?” 耳环拼好,择明晃动木盒摇出糖果。 在谭琰的惊悚眼神下,他将糖送入自己口中。 两人距离相近,近到可捕捉表情的细微变化,谭琰不得不为男人的面不改色咋舌。以至于对方再次出声,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我有一个不得不去的理由。而为达成目的,期间我或许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但是,这不是场豪赌,是的交易。” “的……交易?”谭琰愣愣地跟念。 “是的。”择明不再解释,以极其缓慢的动作送回耳环,像在征求触碰的许可。 如预想中的,对方同意了。 所有情绪写上脸的青年,他遣散了恐惧和犹豫,独剩忘我的恍惚。他此刻应该在想,我遇见的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善待我又戏弄我,对我坦诚又有所图谋。 “因为显而易见,在下绝非善类,乃是个‘恶种’。” 欣赏谭琰心里话被回答后的震惊,择明不免笑得更开了。 “私以为,利用一个人和中意一个人,其实不冲突。像无数次人们歌颂敬爱自然,转过脸继续规划索要地球的资产,造出自身计划外的武器。社会性的高等动物里,我们是最另类的孩子呢,我们可不会特地去学狼或渡鸦,遵循生存演化留下的禁忌。 ” 恍惚的谭琰不禁点了点头。 他曾读到过,群居的高等动物例如狼或狮子,它们个体间若发生摩擦,打斗中一方暴露脖颈示弱,另一方哪怕再愤怒也不会咬下去。 同样的,乌鸦会避免啄伤同类眼珠,火鸡杜绝伤害服输的败者。这些天然具备武器的生灵,不约而同遵守一种精心设计的禁忌,防止自相残杀。 该类行为至今无法系统解释,现在旧时代生物灭绝,海底仅保护着极少数的样本,更不可能拿来研究。 再回忆男人那一番言论,谭琰陷入更深的沉默。 所以按苏泽明的说法,他是要不择手段回到ARK-1吗?用和以前一样,甚至更恶劣、更危险的手段? 犹如对谭琰的想法了如指掌,择明掐着点道。 “因此,谭先生,我刚刚想到一个好主意。为弥补您这次错失的邀功机会,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如——就请您代替一下公正不阿的审查会,监督我吧。” “……啊?” 出乎意料的提议,颠覆这场谈话在谭琰心中的定位,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远处响起了脚步声。 “我回来啦,大哥哥,谢谢你的药!你看,我现在能训练杰瑞绕圈了。” 男孩一路小跑,右手抬着给白鸽当木架,停下后他献宝似得打响指。 白鸽却不给面子,歪头歪脑咕咕叫,愣是没动作。 “怎么失败了!它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男孩高声鄙夷,伸出魔爪就要掰下它的头检查。 好在一只手快过他,抢先挠着白鸽胸腹。 小鸽子昏昏欲睡,眨眼垂首的样子逼真灵动。很难想象,它竟是人为制造的仿品。 “你忘了吗,小宣。现在是它的睡觉时间。”择明不忘指了指男孩,提醒道,“你也是,可以回去休息喽。” 空间暴起一阵扫兴的哀嚎,夹杂几下水流翻腾的哗声,小宣最终还是乖乖转身,一步三回头的挥手告别。 回程路上起初没人说话,谭琰故意落后半步,闷着声问。 “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有暗道吗。” 原本他不期待得到答复,可就像几分钟前和几天前的交谈,男人解惑得十分爽快。 “我虽然与詹医生是旧识,但却是第一次来。在探险、哦不,在出来散步坐电梯的时候意外发现这个惊喜。” 谭琰云里雾里,更不明白了。 择明一笑指向右前方:“先得出电梯上下时的速度曲线,简单计算就能推出建筑高度与电梯井道的差距并不正常。你坐电梯时没感觉,是因为十九楼和十一楼各有一次提速。所以实际上,每一层你都平均下降了0.21米。” 行程迎来片刻寂静,原因是谭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等不及让大脑缓冲完,他焦急追问。 “那鸽子呢,你为什么会那么熟悉它们,甚至还能改它们航道。” 男人如点餐随口一答。 “那个啊。因为是我补全家父的设计,投入生产。就是不及拟类食物实用,除了观赏,完全没什么价值。” 可是,仿真动物十四年前就出现了,那时苏泽明也才十六。 又一次的,谭琰张嘴发怔步伐停顿。 活过二十年头,他经历过最激烈的竞争,甚至在家中还和姐姐暗自较劲。他崇拜季海沣,仰慕其学识才华,也会在苦难关头自勉,说服自己有朝一日能达到那种高度。 目及前方人影,他有生以来头一遭理解了尘土的悲哀。 砂砾对赤日,渺小躯体里迸发出的嫉火也根本不够格。 相谈间抵达出口,门果然应择明所说重新开启,轻轻一碰就露出道线状的光。 外面的角落是监控盲区,也在巡逻机的路线漏洞,此刻出去是真神不知鬼不觉。 “真蛸。” 他身后传来声呢喃,像是下意识地挽留。 回头一看,谭琰面带愧色,刻意别过脸嗫嚅着。 “上次,你说的那种动物是真蛸。” “我喜欢称它们‘海里的博士’。实不相瞒,我就有这样一位陪伴我很久的老朋友,希望我不在这段时间,它能遵守规则,少吃点储备粮食。以他的年纪,他的体重有点超标了。”择明露出第一天见面时的微笑,“但不管怎么说,这不妨碍我觉得他讨人喜欢,有机会您真应该见一见他。” “是吗……希望会有那天。” 二人心照不宣避开那尴尬别称,仿佛达成一种和解于阶梯上对视。最终,由择明的告别落幕。 “再会吧,谭先生。我舍不得现在离开,回去再陪陪那位可怜的女士。” 秘密的门再一次闭合,送走今夜难眠的谭琰。 返回住处,他倚窗捏着银环发愣。 从这能望见间隔三秒闪烁的塔灯,明暗交替如若星辰吐息,它们是防火墙和最原始的紧急通讯站,能在信号中断时继续传达指令。 那天夜里,一路红光亮起,送来了像章鱼无法名状,难以理解的‘怪类’。 拇指压动戒环旋转,谭琰愈发出神。 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现在回想起与苏泽明接触的片段,那些话,那些视线相触和微笑,他产生像在海里被某生物牵拉的错觉。 柔软纤细的腕足,随意变换色彩的肌肤,淘气且诡计多端的行事。 无论是猎物还是偶然相遇的过客,它都热衷于探究,伸出一两根触足,优雅随水摆动。不知不觉间,它已将人吸附掌控,任它玩弄。 其中最糟糕的结果是,被戏耍放开的人会觉得舍不得。 破晓如约而至,太阳穿过一场迷雾,夜色准点消退。到晨间八点,1019病房的患者被恭送出院。 本来就詹玉荣几个送行,可下到大厅,道别队伍突然壮大,甚至乱入了其他病患。 看择明左抱礼物右捧花束,走两步就被拦路,詹玉荣愁得眉毛打结。 仔细再听,谈话无非是感谢他世侄帮忙按摩缓解疼痛,搀扶上下楼,要么热切地请求今后保持联络,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题。 晚十分钟坐进纯白球形的车,詹玉荣揉捏眉心,迫不及待质疑。 “你是来我们这做慈善,还是想做什么观察实验?” 择明对车窗外的几名助理挥手,待车启动毫不犹豫道。 “都有吧。感谢您的配合,日后必定重金感谢。” “这种官腔玩笑别舞到我眼前。” “抱歉抱歉,恳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人严厉一人赔笑,气氛并不紧绷,詹玉荣无奈摇摇头,拿下长辈架子道。 “只要你赔我几桌珍馐佳肴,我就不追究你。” “啊哈,再次恳请您到时候别嫌弃。” 詹玉荣目光上下飞快一扫,内心讶异。 经历一次重伤后,他总觉得这孩子微妙地变了。 但自对方父母双亡,定居ARK-1后,他们之间不再频繁联系,至多互发节日问候,收到精心包装的食品点心,他也说不上有多了解苏泽明。 揣着摇摆不定的疑惑,詹玉荣在车停时先行推门,定睛望几秒,他绕到另侧伸手一拦。 “等一下过去,那边有人。” 越过假花和詹玉荣的手臂,能看见树荫下的新地标。 一体连身的深蓝制服,后背印着圆中带点的光标,根据体格判断,那是名青壮年男性,紧实的背肌一如铜墙铁壁,远远地就在释放压迫,占据高地。 两眼映着人影,择明发出饶有趣味的哼笑。 “他看着可不像客人。” 127 哼唱的声音是hum!-07 在哀歌回…… 黑衬衣, 白西服,换上一身新装的尼莫伫立镜前,面无表情扫描全身。 现在是清晨七点十分, 他已备好早餐, 理好昨晚散乱的书堆,就等宅邸主人下楼。 秒针又走过两圈,他仰头望向寂静楼梯。 他的中枢档案有记录, 特级人员苏泽明作息十分自由。 深更半夜闯入中心做实验是家常便饭,一连几天蒙头睡大觉是惯有的事。但昨晚亲眼见证后,他没算到对方竟能随性到这地步。 八点说要吃夜宵,九点拉着他鉴赏音乐,十点半那人终于肯进卧室结果却要他搬书上楼, 然后站床边朗读。 到他正式停工是凌晨六点, 因为苏泽明光是追忆曾经一件‘烹饪败绩’就花了四十分钟, 翻着书自言自语。 若不是今早看着精力旺盛的苏泽明入睡, 他甚至要怀疑对方也装了动力核。 ‘一小时后来叫我吧。’ 按苏泽明睡前命令的,他刚才上去敲门,提醒无果才进入屋中。原以为会看到赖床画面,谁料被褥早已叠好,床铺空无一人。 根据痕迹分析, 对方早就起床跑去游泳馆了。而他则拿来床头的衣物。 尺寸显然不是苏泽明的, 叠放有意露出口袋那半边, 指向性强到他难以忽视的地步。 不知用意的扫描结束,尼莫低头掏口袋,亮出掌心一枚金色圆片。 金币纯度百分之九十六,一面为符号,一面为图画, 残存的划痕和表面氧化物证明它的历史悠久。它大概率是从某艘沉船上找到的,古老生物的形象较为罕见,匹配不到资料。 “克吕墨涅蛾。” 尼莫尚在搜罗分析阶段,听到声音捧着金币转身。 楼梯上慢步走来人影,正用毛巾擦拭头发。 “白色的双翼合拢,就是一尊庄严肃穆的黑十字,引人跪拜忏悔。”择明笑眼瞥着镜前人,经过躺椅时将湿毛巾一扔。 “这是我数据库没有的内容,我会记下的。” 尼莫说着立即将东西揣回兜里,马不停蹄收拾。 手离毛巾差一臂距离,他忽然被人拦下,不得不挺背站直。 “错了。” 择明挡在跟前,解开男人两颗袖扣,又将领带扯松几分。完成一切改动,他退开半步欣赏。 剪裁服帖的西装取代乏味的隔尘衣,完美比例的身材彰显无遗,棱形网格的金领带拯救死板格调,同那对灰眸一样能在光下熠熠生辉。 只要不细究男人有别常人的神态,谁会想得到他是一个无限接近于人的假体。 “刚刚我是在说你。漂亮的克吕墨涅蛾先生。”择明满意点评。 “我叫尼莫。” 犹如固定台词的反驳,引得择明摇头叹气,但他转眼被散着热气的煎饼夺走注意。 坐下开吃没有过多点评,他一边收看早间门新闻,还有闲情逸致拨弄夹心奶油,完全不像今天要返岗的丧家之犬。 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刻意伪装的淡然,这点有待商榷,不过观察他一天一夜,尼莫已掌握他多变的行事作风。 “九点到ARK-1中心院的车,现在已经在门口了。”尼莫瞥着玄关提醒。 女播报员正念着一桩大案,ARK-3的几盏连线路灯近日遭到未知人士破坏,治安警|察已派出专门小组调查。 “嘘——他们正要放现场采访。我们可不能错过这个。”择明示意噤声,专心致志的模样令尼莫哑然。 古董时钟滴答滴答走,尼莫一瞄再瞄,忍不住上前两步。 “如果现在不上车,就要错过你约好的时间门了,公民A1010。走海内道至少要花费一个半小时。” 海内道是城邦间门相接的海底通道,设有公私两条分路,一般民众能搭乘公共列车往返,全天都有但是每隔一小时才有班次。 私车道的优势就是无需等待,只需有车和驾驶证,随人来去自如,今天的车是ARK-1派来的,高档舒适的全自动驾驶型号。 “不急。”择明撑着脸调响新闻声音,无赖般地发笑,“此行可是要我把东西拱手相让的,你觉得我会乐意去吗?” 观表情,窥眼神,尼莫很肯定且自然地回答。 “你很高兴。” 昨天发生一切历历在目,他有意避开‘期待’一词说道。 “而且你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要过去了。” 播报应声关闭,黑屏短暂映出择明笑容无奈的脸。 “您对我可真是火眼金睛呢,显微镜先生。” “请叫我尼莫。” 相似的对话才发生过,这一次择明给出不同反应。他起身穿上米色外套,背着手踱到男人跟前。 因为有意一步一停,尼莫看不穿他又在谋划什么,继续原地立定。 “你好像很在意我没用你的名字称呼你。” 面对质疑,尼莫从不掩饰,毫无保留地解释。 “准确的说,‘尼莫’并非我的名字,只是独件型的特指代号。为了完善智能而赋予机体的主语——” 他的喋喋不休被贴上双唇的食指封印。 “我明白了,难怪你也一直那样叫我。”择明伸着手,若有所思停了片刻,“虽然主体只有一个,但‘你’、‘我’在现实里能同时以不同方式存在,对么。” 谁的儿子,兄弟,结发丈夫。 谁的恩师,弟子,多年同窗。 因为人与人之间门的联结,个人的身份不再单一,所饰演的角色亦五花八门。 理解这说辞不难,可尼莫不懂对方专门挑这一点的用意,静立卡机。 “你被送来暂时服务于我,虽然任务也涵盖监督我的部分,但总体上还是以我为侍奉中心,而我是你的持有人。前提是,我没再犯错逾矩,导致你成为临时审判官。” 尼莫点了点头。 “因此,按照我们人类的认知,今后你该改口给我换一个称呼。不然谁都知道我是A1010苏泽明了,这对我不利。尤其是在七区。” 仿佛能看到尼莫大脑内的零件风暴运转,择明又露出乐趣无穷的笑。 “你该喊我为——主人。” 霎那间门,尼莫抿唇皱眉,纠结却又无法反驳的表情精彩极了。 看够他的变脸,择明大发慈悲给人指出后路。 “不过在外面听到这种名称,难免会产生误会。何况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哦,你不具备性|爱服务功能。”择明微笑着露出几颗白牙,“那自然,你也没有相关的情趣建立机制。所以,老师或者苏先生,在人前时你从两个里面选一个吧。个人原因,我相当讨厌‘博士’这个代称。” 尼莫因忧愁静止,刚张嘴却架不住择明掐着点转身。 “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时间门会刚刚好。” 跟着上车,一路安静同行,九点整站在中心研究所的一号大门,尼莫不再怀疑择明的判断力。而他跟在对方右后侧,沿途阅览行人的各式神态。 存有中心研究所大致地图,他知道苏泽明有两处研究室。 一个是教学为主的基地,在西北方向。另一处即苏家宅邸,位于最偏远的东南角。 与传统意义上的研究所迥然,ARK-1这片集结一万余顶尖人才的中心,建筑如同美丽群岛分散在平静的海面各处。 这里是全ARK唯一保留海底原貌的地方,也是海塔和各种线路的总源头,每一座研究室都是独立的基地,出行除了走主干道,还可以选择天缆和海艇。 坐落在主道前端的六栋建筑,应对六道关卡的防守,哪怕是自己的科研人员进出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就算来的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仍旧要按规矩行事。 苏泽明是否是大人物,这点大概众口不一,但其知名度和影响力,尼莫深刻体会到了。 只不过走了三道门,他能辨析到的议论声就已覆盖半径两公里。诸如‘该死’、‘混蛋’、‘垃圾’之类的同义词,他检索到不下五十次。 他们所到之处,众人无一不是窃窃私语,暗使眼色。 穿行这氛围有如淌过泥淖山洪,浑浊的河水里夹满了砂石与断枝,可轻易割破脚底,划伤肌肤。而正在逆流上行的人,他衣装休闲,神色自如,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走。 “记得跟牢我,尼莫。”择明在第四道安检门抽空回头,那认真劲头好比母鸡带崽,看不得雏鸟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 尼莫刚想解释自己具备跟随能力,又受他的下一句堵嘴。 “我现在可是全院公敌,风口浪尖上的小小遗孤。更不巧我体弱还不善口舌之争,你可千万得保护好我。” 男人张嘴又合上,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语塞。 就他所知,苏泽明的体能均在优秀线以上,以保证能潜海出游和支撑高强度工作。而在二十几岁的婚姻阶段,他更是凭着一张嘴震退所有安排来的相亲对象,男女都有。 甚至还有传闻记载,苏泽明仅用了十分钟就把一位条件优渥的精英追求者说到嚎啕大哭,接连几天躲房间门。 但不管怎样,尼莫都会及时给出答复。 “我时刻在你左右,任你差遣,苏先生。” 择明笑吟吟慢下一步,与人并肩共速。 “另外,别太抢风头。你会让我招人嫉妒的。” 识别仪器的灯光在闪烁,尼莫脑袋微微一偏,盯着择明不知所谓。 他在解析着这段话里的深意,第六卡口的门大敞,门后正是季海沣的团队。 按港口设计的中转站人头攒动,季海沣位于整齐人墙前头,好一位带兵出征,英勇无畏的贤王。 “苏前辈,好久不见。”他语气热切地招呼,最先迎上前伸手表态,“麻烦您今天专程跑一趟了,有什么需要和要求,稍后您尽管提。” “多谢。” 与择明握完手,季海沣看着他身旁的人一脸惊讶。 “这位是?” “我的新助手,尼莫。有史以来最优秀,最深得我心的一个。” 一阵骚动如涟漪扩散,星点波纹也冲击到了季海沣,让他直瞪着尼莫,好似对方是什么珍奇动物。 得到苏泽明的最高评价,此等殊荣他们想都不敢想。各种层面上的。 就这样,缄口不言的尼莫成功收割所有目光,但这场面他有所预料。他望向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面无波澜。 仿佛从这古板脸上看出谴责,择明飞速撇过头,他藏起笑容对季海沣示意。 “走吧,我得在中午前把那孩子交托给你。如果天太热就不好了。” 再一次的,择明的措辞将他口中的人抬上万众瞩目的高度。 从来没有哪一回,研究室的冷血标杆将实验对象亲切的称作‘孩子’。 好奇,疑惑,忌惮,种种情绪酝酿在浅蓝色的航船上,是海风也吹不开的雾霭。控制室内,季海沣正与助手商量事宜,话说到一半,对方两眼转动,不满地啧嘴。 “季博士,他们从会客厅出来了。” 季海沣顺着指示看去,两道人影在栏杆前,不知在眺望何处。 “亏他还能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做出那些事后也不嫌丢脸。他边上那个新助理,长得人模人样,实际看起来跟他一样怪。” “那应该是罗宾内特工作室配给的,最新型的人形智能。连我也没接触过。”季海沣思考时不复微笑,片刻后着急忙慌指着助理,“等等,小余你小子可别乱说,苏前辈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辩解尚未出口,助理连翻白眼,双手一撑将他推出控制室。 “行了,百年奇才季海沣,你的眼光是我们有目共睹的烂,赶紧拿上你的名片去自讨苦吃吧。马上靠岸了。” “哎、等下等下!”季海沣双手扒拉着门框,小孩似得朝屋内呼救,“我还没说完呢!喂你们——” “待会见,季博士。” “辛苦你去招待怪咖了,博士。” “记得等会儿帮我带一块海岩,我想研究这边地形很久了,拜托啦小季。” “一路顺风,小海子!” …… 一群人无视他的挣扎,眼睁睁看他被助理送出去。私下能毫无压力做出这些行为,他们年龄都比季海沣大是次要原因,而对方实在天真烂漫,完全没架子是主要。 聪颖有时却又愚钝,关键时可靠但偶尔会犯傻,他们这位小领导自带一种亲和魔力,比起尊者倒更像个邻家弟弟,让人既想呵护又想逗弄。 这点再加上他唐纳德·罗宾内特的养子身份,可谓赚足人心与名望。 时年四十九的唐纳德·罗宾内特,他的原名未知,但其所在的罗宾内特家族曾是地上享誉国际的名门。 靠售卖冰淇淋发家,以天使投资人的角色立足百强企业身后,他们渐渐成为最富有的人,也成功在末世消亡前保下ARK计划,保下一批幸存的人类。 如今人们的吃穿用度全是罗宾内特工作室的手笔,他们推出的拟类食物更是一举取代浓缩营养液,成为风靡全城的桌上餐。 可是,这只不过是没得选罢了。 季海沣心中哀叹,转过廊道拐弯。他不急于和甲板上的人汇合,驻足露台眺望前方。 他的眼前,出现一片神话绿洲。 翠色裹藏铁艺屋顶,树峰由西至东连绵,多色叶片如同光的谱带。最外层,人造海浪奔赴的方向是至蓝泻湖,因为渡船的靠近,一片如烈火浓艳的音符成群迭起,盘旋上空。 季海沣惊叹于火烈鸟的身姿,与此同时他身后接连传来吸气声。 “这、这里是仙境吗?” 他听出余助理发问时的颤音,而很罕见的,他点头应下了。 “是啊。”他面露怀念之色感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也以为我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闯进远古的伊甸园了。”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有这种感受。 在这看不到声势浩大的飞行航舰,没有光怪陆离的粒子映像,独属自然的那份神秘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振奋又心悸。 而关着人鱼的豢养池就在最高处的白塔。 五分钟后船安全驶入海口,一座天梯般的升降机载上他们,轻轻松松运到山顶人工湖。 季海沣领着同僚走上岸,他知道真正的冲击还在后头。 一条紫藤萝花道歪歪扭扭地通向白塔,塔的全貌神圣无比,圆柱形的建筑表面光滑,不留一窗也无一丝污渍,只有灰褐色的水鸟停在屋顶梳理羽毛,偶尔对访客好奇打量,展翅鸣叫。 它们这般灵动,令初来乍到的一伙人难以辨别真假,纷纷减速观望。 纵使季海沣已经走得够慢,后方的队伍仍跟不上他。 眼沉醉花色,耳痴迷鸟啼,当嗅觉被若隐若现的芳香迷惑,人们终于也失去语言能力。 季海沣小跑几步,赶到择明身边赞叹。 “这里比我上一次来还要美啊。苏前辈,多亏有您在。” “哪里的话,我只是遵从家父遗嘱,勉勉强强维持好他生前期望的模样。” 择明的答复让季海沣很不满意,那俊秀五官仿佛挤在一块,拼成滑稽囧字。 “苏前辈,你不能总是这样。像上次海道检修,工程设计明明是你占大头,最关键的分流功能是你提出的,可是你偏不署名。还有最早,仿生动物的复原计划也是你一人挑大梁,结果你完工就丢给研究中心冠名了。” 青年语重心长忘记敬语,犹如苍老了几十岁,换来择明的微笑和身后助理的猛然一拽。 他先对择明抱歉一笑,转头小声问。 “怎么了,小余?” 不止助理,其余跟来的几人表情十分统一,全都在用震惊脸无声质问他。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季海沣搔搔后脑,陷入自我怀疑。 “这些我没跟你们说过吗?哎?我应该说了啊,肯定是你们没听进去。” 闻言余助理顿时五味杂陈。 可事到如今,再议论这些也无用处,他叹了口气,推着季海沣的后背继续走。 “赶紧的,先把要事完成。万一人家又反悔,到时候有你好受的。”他低声催促道,谈及某人语气仍旧嫌恶。 “各位不必担心,已经结束了。” 声音入耳,余助理犹如触电跳开,双手不知往哪放。 塔前花圃自成一圈警戒线,苏泽明散着黑发站在其中,刻意遮挡重伤的半边脸。 真是奇怪,明明他没展露过多表情,某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却能清晰传达。 “我已经修改守门人系统,它会帮我运出装载箱。所以,也请各位止步于此,不要再进去了。” “嗯,噢……没事,我们在这等没关系。” 因为被那双眼睛盯着,余助理下意识回应。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的与人对话,寻常得难以置信。 只不过他刚想再问两句,对方忽然扭头,撅嘴模仿鸣叫。 一抹阴影降落,应声停在男人抬起的右臂。这是只成年渡鸦,黑羽泛着蓝紫色的光,喙部像蹭破了一块发白。 “罗克!罗克!” “嘎啊罗——克——” 它激动的小步跳,胸脯高高耸起,发出类似名字的呼喊。 接下来的画面可谓是魔幻又意料之中,身为人类的苏泽明无障碍与鸟沟通,时而学着叫几声,时而像自言自语嘀咕,他忘我的跟渡鸦争论,最后威吓似得一呵,扬手赶走了它。 “不学乖的调皮家伙,又跑去和鹈鹕一家打架。” 这会儿高声斥责,他才总算符合传闻中的描述,疾言厉色,小肚鸡肠,挥舞着拳头。 “后面几个月我不常在,要让我发现你被咬秃了,我可不会理你!” 说完他抚着心口,像疲于应对叛逆儿子的老父亲,无奈中透着些许自豪。 “罗克是家里最早一批渡鸦的直系后代,个性和它父亲一样无法无天,把自己当成领地国王,成天想着征服世界。” “哈哈!没想到小东西还有这种上进心。” 仍旧是季海沣热情捧场,后方人群死寂,不知所措。 而择明露出促狭的笑,视线久久没能从空中离开。他仰着头喃喃。 “现在,它是那窝中仅剩最后一只。我的繁育,再一次的失败了……” 继尴尬的沉默之后,余助理喉咙哽住。他始终觉得苏泽明是另类,可他不得不承认,他被那股忧郁同化,心底无端涌现哀怜。 流云飘过上空,温度亮度骤降,器械轮转的响动打破当下安宁。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了升起的大门。 方形水箱,五面遮光,它仅有朝外的一面观察窗透明,像只巨大鱼缸。地面履带缓缓将它运出白塔,停在他们跟前。 水质是浑浊的,上下浮动着不明碎屑,黑色挡板无疑加深了幽暗,乍看之下根本找不到任何生物的踪迹。 直到两颗荧光闪烁的珍珠漂近,一张超出凡人想象的脸庞浮现。 观赏者包括季海沣在内,不敢呼吸,不敢动弹,唯恐惊吓到这奇异生灵,颠倒众生的美物。 一只与人相似的手按上玻璃,五指间门有蹼连接。如今缩短距离再看,果真难以将它和人类等价。 脖颈两侧的腮片,超过两米的鱼尾,覆盖腹部的一层甲皮,种种武装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奇妙。 它的脸兼具婴儿的纯真和兽类的野性,它的躯体将柔媚与强悍完美结合,在水下每一次的旋身游曳,都如同最高级别的舞蹈。 美得不可方物,不可抵挡。 这行走的目光收割机,它贴着观察窗转两圈,滴溜溜转动眼珠,在众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张开双唇。 类似胸腔共鸣的一种发声,送来犹如深海吟唱的音节。 不成曲,不着调,纯粹的呼号和意义不明的高低声碰撞。 似尖锥,似磐石,魔鬼的三叉戟刺穿人类脆弱的肉|体灵魂。 其实在第二段季海沣就已回过神,倒不是他定力多好,而是他双目竟被泪水充盈。 稀里糊涂用手擦干,新的热泪又一拥而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去哭泣,就像他忍受不住那仿佛失去挚爱至亲的沉痛。 他不是唯一狼狈的人。 左右跟来的同伴,他们掩面抽噎,失声痛哭,涨红的脸与心碎的表情恰似暴雨中的孤舟,摇摇欲坠的哀求。 到底为何会如此悲伤? 到底要怎样才能终止这种绝望? 答案是歌声止歇,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 季海沣眼睛微肿发烫,哽咽着掏出手绢。因为有多出来的一条,他想当然的递向身旁。 “苏前辈,这个你如果不介意——” 青年因抽噎的后劲打着颤,魔怔地失神。 在全员都因人鱼之歌失控的糟糕现场,苏泽明和他的助手毫无变化。 白衣助手没哭他可以理解,毕竟那是非人造物,可能会有情感表达,但始终不是人类。 可是,为什么那男人还能微笑着? 他如活体雕像静静凝望,背着双手,身姿挺拔,找不到丝毫强撑伪装的痕迹。 那只人鱼大概也一样困惑,歪着头摆尾,忽然向上游去。 箱中闪过鳞片幽光,察觉不妙的季海沣连忙后退。 “啊、小心!苏前辈快躲开!” 一股强劲水流被鱼尾卷出了通风口,他堪堪躲开,以手遮着头。 缓过神再看离水箱最近的两人,季海沣顿时哑然。 浇成落汤鸡的只有尼莫,在那分秒之间门他脱下外套,刚好挡在择明头顶。 “抱歉,苏先生。”尼莫一如既往,用缺乏亦扬顿挫的嗓音道歉。原因是水渗透布料,打湿了择明的发尾。 “无妨。毕竟这是它的好意,它又想和我玩游戏了。” 站在一片荫蔽下,择明轻笑连打两次响指。 水箱的观察窗最终被遮盖,通风口也彻底闭合,完成这些他拂开男人制造的雨棚,转向呆愣的季海沣。 “季先生,日后就麻烦您替我照看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您和各位务必遵守。” “前辈您说。”季海沣马上恢复神色,他已意识到这项交接工作的严肃性,郑重点头,“我一定照办,不辜负您的信任。” “除了调配好的营养食剂,不要给他吃任何东西。哪怕他变得虚弱无力,躁动不安,哪怕他对着你祈求,都不要给。” 这番话始料未及,季海沣发懵接不了茬,可他迅速调整过来点头答应,又趁气温没升高指挥队员回到船上。 他的人都浑浑噩噩,几乎还沉浸在那首哀歌之中,需要尽快休整。 作为唯二安然无恙的人,尼莫陪择明留在岛上,他通过调节体温烘干自己,却还是被人以换衣为由叫进塔里。 察觉择明声音里的跃跃欲试,他便知道这邀请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他被带进原来安置人鱼的豢养池。 池水已被排空,清理后的空间门犹如一座深井,只能爬扶梯下到底部。 因不知择明用意,尼莫照常立定等待。他看着对方绕圈踱步,抚摸钢铁墙壁,最后停在被破坏的,巨大的洞口处下方。 “沉溺者就是从这逃生出来。” 择明背对男人感叹,漫不经心似得一问。 “你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真知眼,你能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吗?” 把提问转为指令,尼莫很快有了动作。 他双眼发亮,跟随肢体的移动逐一查探周遭,不消数秒得出答案。 “上方开口要输口令才打开,有人操作后跳下来,自然沉降到这。”他指向十米刻度的位置,接着绕到对面。 “有东西撞击到他,速度很快,擦着墙壁留下很多印记。” 多次扫描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微痕,尼莫能还原出当时惨烈而危急的画面。 撞击,啃咬,血腥的撕扯,发生在捕食者与猎物间门的纠缠赫然在目。 可戏剧化的转折也就此出现。 “但是,到十五米就不一样了。他昏过去几秒,然后……”由于还原的剧情太古怪,尼莫犹豫是否要现在吐露。 身后传来一声悠长呵气,继而是谁窸窸窣窣,坐下躺平的动静。 如棺椁中长眠的苍白死尸,择明双手交叠至于腹部,像昨晚横躺着,声如呓语。 “然后,他击退了残暴饥饿的猎食者,再次潜下五米,在极限的二十米以撞断右手为代价冲破安全闸。” 池中无水,尼莫也无需救援这位溺水者,他只站直点明道。 “这是你。” 是苏泽明落水遇袭,再到爆发极限自救的全过程。 铁面无私的侦探又不作修改的阐述道。 “你故意隐瞒了人鱼想要吃你的事实。” “错了。” 地上的人侧过头,露出早上为他整理衣装时的笑容。 在尼莫眼里,这抹笑和下一句回答,是比人鱼之歌还神秘莫测的谜题。 “应该说,我隐瞒了是我让人鱼变得想吃掉我这件事。” 128 哼唱的声音是hum!-08 在群蜂迷…… 吃。 生命必须具备的, 最基本的存活本能。 植物动物以各自方式进食,构成环扣链条。 微生物游离飘荡摄入养分,穿插生态循环。 将含义替换为吸取能量, 尼莫能判定吃这一词对活物而言的沉重。 若他动力核遭到破坏,能源路线受损, 无法运行的他等于一堆破铜烂铁。纵使拥有再尖端的记忆芯片,他的所有数据记录也会归零。 他尚且能人为修复, 虽说还原不到百分之百, 但起码还是死而复生了。 而人类肉|体脆弱, 寿命有限,再加上一颗敏感多虑的心,在他理解中, 这就是极其易碎的高耗费品。 死了, 没了, 存在删除。 他们可没芯片和数据库用来安置一个备份的自己。 正因持有这套逻辑,尼莫身陷比受捉弄更棘手的涡流。 他不理解苏泽明昨日在豢养池对他说的话。 他不理解为何有人能欢欣鼓舞地道出,自己要被另一生物吃掉。 而对方不愧是整蛊爱好者,像抛给他那枚金币塞来这团乱码般的谜,接着拍拍屁股走人, 到今天也闭口不谈。 此刻在海内公车站的边角, 苏泽明手捧诗集,无视行人投来的异样眼光,也无视驻守一旁的他。 浅浅分析,尼莫推断出他们受到瞩目的原因, 问道。 “苏先生,你确定要带着它吗。” 择明应声翻了一页,语气因醉心而散漫。 “这句话昨天我回答过你了哦。” “昨天是在研究室, 针对你已签署的调任书中‘不可随意携带ARK-1内试验资料外出’这一项条例监督审问。” 择明双眼不离诗篇,含笑回应。 “那么,我只好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小波是我的家庭成员,我的可爱玩伴,跨种族好友,并非试验资料、试验品或任何会造成动荡的潜在危机分子。最近快到它的特殊期,必须有人时刻陪在它身边。” 他附带的条例更详细,理由也上道,尼莫放弃追究,转而看向小波。 这是一只章鱼。 全长约四十五公分,如流体的身躯时刻变化,那八腕蜷缩盘绕,使它看起来比实际小很多。 它就在鸟笼型的水提箱里,左边举起半块椰子,右边紧贴牡蛎壳,二者夹缝中的它仅露出一只眼睛,跟他死死互盯。 章鱼和人、机器截然不同,资料库相关信息甚少,尼莫不知所措,唯有搬出敌不动我不动这一招僵持。 悄悄观察两名同行者的对视,择明合上书,笑逐颜开。 “它喜欢你,尼莫。” 尼莫面无表情猛转头,以此表达震惊。 可择明没再细说,他起身提上水箱,伴着站内广播正式介绍起小伙伴。 “小波快满四岁了,在它的种族里算是罕见的长寿。它最喜欢吃小螃蟹,虾也可以,但得看它心情,特别讨厌饲料。它最爱玩的游戏是用水流把自己像火箭一样抛来抛去,跟我躲猫猫的时候爱变成亮黄和橙色……” 尽管不知用意,尼莫仍笃志倾听,眼瞳中心像在呼吸,一起一伏地闪烁。 这通常代表他将信息存在至关重要的文件位。是哪怕他机体受损,不得不抛弃部分内存自保时也不会删除的内容。 “它还是个风云大角呢。按辈分算的话,它应该是那位保罗的曾曾曾曾曾曾曾侄孙。”说了笑话般的一串词,择明摩挲下巴,口吻沾染自豪,“而我敢保证,小波绝不逊色于它的老祖宗。” “了解了。”尼莫认真点头。 就在视线低垂的一瞬,他发现箱中章鱼换了姿势。 小波不知何时撒开椰子,几条腿舒张,面朝他像朵花撑开。 不待他反应,这红锈色的小团又整只抖了抖,眨眼缩进牡蛎壳。 尼莫:“噢。” 难得一听他发出这种语气词,择明笑眯眯提高水箱。 择明:“瞧啊,我就说它喜欢你。这样下去我要嫉妒了,禁止你们俩见面。” 深蓝列车进站,月台幕门与车门缓缓打开,他下一刻将水箱塞给尼莫,无疑是对自己刚才所言的打脸。 因时间紧迫,尼莫只得跟着他,两手各提一箱,怀中抱着章鱼,到列车启动还杵在他跟前发呆。 “后面我要开始工作,说不定要忙成陀螺。所以,我珍视的朋友就交给你了,尼莫助理。”择明头也不抬嘱咐,再次摊开书。 淡淡一句‘交给你’,听众尼莫轻皱眉点点头。 程序设置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四周,观察分析,记录必要因子。 笑声鼾声交谈声混杂,它们有的来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有的源于各式各样的成年长辈。 而视觉的巡哨在他得出一个共同点后终了。 密不透风的车厢,所有乘客佩戴同种铬黄圆片,紧紧箍着双耳。对这物件,尼莫远熟悉过章鱼。 那是罗宾内特工作室打造的微缩交感仪——蜜蜂。它能连接市面上大部分仪器,因其独有的沉浸式体验,性价比高且易操作的优点,令它在文娱社交领域大行其道。 譬如那身子微晃的少年,他一定与蜜蜂共享了视觉听觉,身临其境玩游戏,全心投入。 还有正默默揩泪的中年妇女,想必她在观看一场‘距离为零’的电影,通过蜜蜂感受演员视角,又能切至旁观,多方面体会。 或许,这正是蜜蜂成功的诀窍。 不间断播放趣味音频,随时随地提供消遣,若再配一个智能核心,它能扛起玩伴管家双重担子,全权操控其使用者。简直是不眠不休的狂欢法宝,娱乐大众的最佳食粮。 使用者。 默念名词,尼莫收回目光,将其移向他自己的使用人。 苏泽明仍是就座时的姿态,靠着椅背手肘搭边,身上不见任何当代科技用品。他撑着脸,俨然一尊远古化石。 在独栋住宅和研究所难察觉,可一旦走进人群,没入真正的普罗大众,那股异类感飙升。宛如古董琉璃樽满上陈酿登场,兀立灯红酒绿的浮华狂宴。 脑中编织语言,尼莫试图归纳苏泽明总是格格不入的原因。就在这时,老古董一抬眸,拍拍身边空位。 怕男人又要做理解,择明开口邀请。 “站着多累啊,坐我边上吧。” 不知累为何物的尼莫小作斟酌,顺从坐下。 同一时间,章鱼小波也展开行动。 它突然钻出脑袋,扭转一百八十度,拗着不存在的脖颈盯向尼莫。 对视三秒,它又夸张甩腿,狰狞扭动着把自己塞入另一边的椰壳。它甚至还知道用腿拨弄一下,把盖子反扣严实。 尼莫:“……噢。” 择明:“真过分呢,投怀送抱第一天,它就跟你情意绵绵捉迷藏了。” 犹如风凉话的戏言,意外地令尼莫如坐针毡,碍于没有应对的表达,他调转话题。 “该班列车直达ARK-7,预计三小时行程,另外抵达区医院走最近的路也要半小时。苏先生,你还没跟当地院所对接。” 他说的是调任书中提及的公职——医护助理,隶属七区的北部医院。 ARK-7,人口近四万的大型城市,居民职业多以分拣运输,贮存管理物资为主。这的日子安稳亦不出挑,又不像ARK-8的军防要塞,时刻紧绷承担守城巡防的重任。 它的庸常,就和所有在这朝五晚九的人们一样。 延用内三区人的说法,贫瘠衰败倒不至于,只是不如里面几圈优质。 偶尔在‘三月期’发现一些拔尖苗子,也都或被动或主动的晋升,去到内部深造。 而从一区调到七区,从高端研究英才转为城区医生助理,此般差距犹如天悬地隔,不亚于从山顶滚至崖谷。 尼莫身旁,那颗滚石悠哉哉为自己辩解。 “恩……但没面对面拜访出示文件,光靠几条信息和通话联络,作为叩门之礼着实不妥啊。”择明佯装忧虑地叹了口气,“何况我从没去过那边,更无熟人依靠,对方似乎也没打算来接我。光是这么想一想,我就已经在筹划半路逃跑了。” 说谎。尼莫即刻断言。 如果真要逃,那大早上收拾好行李,一副要去北院久住的模样是做给谁看的? 学会藏起不必要的质疑,男人缓缓摆正脑袋,准备在静态中度过旅程。 然而单调的三小时里,他反复在观望海景和与章鱼对峙中切换。 小波是真的针对上他了,每当他安静过久,这生物立马换着花样骚动。或朝他甩腕吐水,或突然脸贴玻璃恫吓,有几回拿起贝壳当盾,昂扬地在他跟前摇头晃脑。 对这手舞足蹈的多动症患者,尼莫将无动于衷贯彻到底,除去默然注视,不再给予任何回应。 临近到站,察觉苏泽明饶有趣味的端视,男人这才出声。 “请问有什么事,苏先生。” 书被放回口袋,择明的目光已然黏连这张冷脸,他半边身子搭扶手,斜靠着将人阅览。 他浓缩出一句诙谐发问。 “你似乎不乐意跟小波交朋友呢,尼莫。” 一段无言过渡,尼莫倒出连贯说辞。 “我目前正处于信息收集阶段,方便完成苏先生你指示的照看工作。在没有完全了解该生物的性状、弱点、结构功能前,任何轻率而贸然的交互都会触发危险的不定因子,这是需要极力避免的。” 像听了场干巴巴的学术演讲,择明兴致索然撇过脸。 他哀叹得比刚才更情真意切了。 “如果我们去的新地方也和现在的你一样,我是真想跳海逃了,尼莫。” 眼瞳因解析暗沉,尼莫凭数据导出‘这是真的’的结论,包括到站下车,苏泽明在门口一言不发也不动的时候。 街景如预料之中,满目是重型运输车来往,左右行道无数身影交错,始终不变是人们耳上的铬黄圆片。 走路不用眼看耳观,蜜蜂会精准便捷地提醒,贴心改换脚下飞行板的轨道。 问候淘汰了对视与微笑,所有人借仪器在头顶发送虚像,可爱生动的表情符号,哪怕夫妻挚友迎面相遇,父母子女擦肩而过,也仅是用蜜蜂亮起弧光,简略打出个‘你好’。 在这井然有序的街道,男女老少是比机器乖顺的产物,一具具与蜜蜂同化的血|肉躯体机械运作。 一直注视着择明,尼莫应景告诫。 “苏先生,如果你现在逃跑的话,我只能视你为故意违反合约,强制逮捕你。” “……走吧。” 语气谈不上低落,浅笑如影随形,可却渗透微弱讯号。 沿途经过一连排的同款灰楼,犹如复制粘贴的区域布景,尼莫从身旁人的安静中觉察一抹罕见忧思。 车站位于东区,两名初来乍到的外客徒步慢行,拐过几道弯终于抵达北部。 另一种清冷扑面,街道只有锥形仪器站岗。而所谓的北部医院,不过是路口那座大门紧锁的平房。它甚至还没詹玉荣那栋住宅三分之一大。 不见把手,不见门铃,光秃秃的卷帘门后寂然无声。 “是我走错还是怎样,尼莫。”择明摊手,环顾这片萧瑟末路,“我一个小助理,该不会要额外再搭座医院上班吧。” “不,苏先生,你的路线是正确的。”尼莫古板如初,不懂玩笑的他径直上前,但在门口又回身一望,等待指令。 择明手插着兜,眉眼弯弯,“那麻烦你全力以赴,尽早尽快帮我敲门了。报到当天就被拒之门外吹冷风,我多可怜啊。” 话虽如此,那点享受神采却不是这么回事,习惯了这种反差,尼莫认命应声。 “好的,苏先生。” 于是检索完毕,找准位点,他放下东西弯腰,一个挺身举臂就将卷门拽至最高,震得金属片狂响。 光从他身后争抢着蹿进暗房,照亮角落一处躺椅,几张并排长桌。 “啧……哪个混账开的灯。” 躺椅上传来男声抱怨,嗓音低沉,充满不耐烦的火||药味。那人影支起移动,应是撇开薄毯,愠怒下地。 趿着拖鞋,沙沙擦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家伙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医生。 男人眼底发青,胡子拉碴,揉着油成条状的黑发,他身穿发皱的格子单衣,几点污渍分外惹眼。 其实这张脸并不沧桑,反而散发着温良俭让的书生气,但一种阴晦却在眉眼留下深影,如同月亮表面的沉沉暗色。 男人因困顿眯眼,扫视一圈摆摆手。 “今天没到问诊时间,回去吧。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别来妨碍我休息。”末了他瞥向卷门,语气顿时更烦躁了,“我上周才修好的,你们这两个……” “抱歉弄坏了您的门,可在下也是无奈为之。今天不能拿到您的签章,我恐怕就要被收押入监了。”择明抢在对方怒斥前解释。 与倦怠外表不同,男人瞬息会意,重新将择明打量。 “原来就是你啊,流放下来体验平民生活的精贵小公子。”他戏谑一笑,转身示意两人进屋。 签章、指印、确认书三件套,男人爽快配合交接手续,在桌前签下龙飞凤舞的大名‘贾亦宸’。 他最后丢了笔也指向门口。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这下不止端坐的择明,连尼莫也为他的话困惑。 贾亦宸不屑解释,自顾自回躺椅边,重重一倒便下逐客令。 “该办的手续办完了,我这没活干,你自己哪凉快呆哪去。懂?” 态度糟糕,敷衍塞责,哪怕连真正的‘章鱼魔王’苏泽明都要对他甘拜下风。 “可是,病人呢?或者您有什么要我帮忙处理的事务么?”择明诚恳追问,躺椅上扬起一手。 那本黑皮书册疾速朝他脑门飞来,气势汹汹。得亏尼莫眼疾手快接下,才没让他头破血流。 “我说了,这没有病人,要治的病你也治不了。而我只想要你滚远点,另外把我门修好。”男人顿了顿,自认善心大发地补充,“至于你要完成的服务时长,你用人员老底还有隔壁的库存资料想办法,随便编点病例充数,你一个优等生不会学不来吧?” 语毕接上沉闷呼声,这位唯我独尊的男士自此酣睡,徒留桌旁二人相视一眼,束手无策。 再打扰无疑是冒犯的重罪,择明按对方所说,轻轻推开侧门。 同样是书架挤满屋,这处霉味浓郁的二十平米仓库全然不似他的书房,不仅逼仄昏暗,各种杂物还东倒西歪,根本无处落脚。 刚修好卷门的尼莫当仁不让,脱去白衣,迈出长腿。 “这里先让我收拾。” 常年封闭的空间迎来一位神通广大挑战者,目送男人踏入灰尘疆域,如攻城略地整顿,唯一的闲人择明感慨万千。 “我若逃跑的话,其他东西都可以不要。但是你我一定会带上的,尼莫。”说着玩笑话,他低头打开黑册。 字体是旧式印刷版本,紧挨相贴密如蝌蚪,旁边虽有手写标注可却潦草难辨,整一个视觉毒物。 头顶粉尘颗粒,依靠缝隙微光,择明于首张停顿良久,随后轻捻页角翻篇。 幽微而规律,间隔如摆钟固定。 这声响像是沙漏里落下的忙音,既催人昏昏欲睡,又扯着一线恶意折磨。当烦懑累积至临界,毛毯下的贾亦宸睁了眼。 翻书声并非吵醒他的元凶,他鼻尖耸动,为朦胧香味发愣。 人坐直,映入眼是一张干净长桌,摆着两套餐具。主厨就在门口,是那名用手灭火的冷峻男人。 “苏先生,晚饭好了。另外我需要提醒你,如果储备粮分半给他,补货间隔就要缩短了。” 尼莫单膝跪地,收拾临时搭建的灶台,旁边铁架一字排开,是他重新理好的储物角。 不仅如此,处置车检查仪分析器,还有原来充当垃圾场的空床位,它们皆以新的面貌静立,总算回归救治伤患的本职。 就剩那张躺椅周围,贴心的为原主保持脏乱差。 环视焕然一新的前厅,贾亦宸却脸色阴沉,怒意渐上布满血丝的双眼。 “我不是说让你们滚么。非得逼我动手?” 他大步上前,目标是尼莫那双擦拭地板的手。 将要狠狠踩上那刻,仓库里的一声喟叹中断他的讨伐。 “原来如此,先生……难怪您说这里没有病人,谁来都治不了病。” 因为走过头,贾亦宸不得不退回两步,门敞开一半,露出更加冲击眼球的景观。 失去编号早已废弃的档案,它们被精心排列摆放,似台阶环绕四面,稳固如同城墙砖瓦。许是布局人考虑到使用者的偏好,特地将桌摆在当中,两盏白灯悬吊上方。 恍若审罪的庄严画面,判官竟是慈眉善目的男子,一副济世良师做派。 “这座城市,已经八年没有正常的新生儿了。”择明端坐桌前,对门外怔住的男人说道,“而与之相对的,各种原因死亡的成人和体弱夭折的幼童,比率逐年暴涨。用不了十年,这座城市,整个七区就会消失。” 垂眸再翻几页,他推出一张写满的计算纸。 “我想不止是七区。参照这情况估算,ARK里在册的十六万三千五百二十一人,终会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减半,平稳五六年后旧戏重演,又剩下可怜的一小撮幸运者。” 死亡伪装成温柔潮水,今后每一次的触岸轻抚,雪白浪花都将卷走成百上千砂砾。 那渺小的,人的生命。 谈论着惊骇话题,择明的神态显然不是同情或担忧,令贾亦宸杵在原地。 待找回头绪他冷笑一声,撑开门板用力砸墙。 “那又如何?难道你还准备弄出什么名堂,好让你重新回到那衣食无忧的猪窝里吗?” “不,比起那,我其实更中意您这的。” “……” 一瞬间,滔滔怒火冲上了贾亦宸的天灵盖,他冲上几步挥拳,却被一股强横力量拽住。 他身后的尼莫还穿着围裙,头戴择明送的白色厨师小圆帽。 “请你注意行为,无端伤人是违反居民公约的。”尼莫平静劝阻。 右臂受制,贾亦宸缓过趔趄站定,他急红了眼抬肘,以此撞击对手下巴,不料尼莫看穿他的意图上身一偏躲过,又控住了他的左腕。 攻击下盘没优势,贾亦宸瞄准眼前的鼻梁,二话不说用头槌。 择明:“哎呀,您会后悔的哦。” 腔调幸灾乐祸,正应对他目睹贾亦宸一撞后直接昏厥鼻血狂流,嘴角噙着的笑。 失去意识的男人软趴趴,双手被尼莫抓牢拎住才没倒地。 快速扫描完,尼莫蹙眉语速放缓数倍。 “我刚才调高身体硬度到三级,他现在脑震荡了,苏先生。请问要怎么处理。” 和往常一样的请示,却如流沙倾轧显现微妙惶恐,原因是首次伤人的意外。即便这是间接所致。 择明拿上药箱,边靠近边回以宽慰眼神。 “真没想到啊,我们接待的一号病患就是要辅佐的医生。尼莫,你的好手艺只能下回再让他领略了。” 用调侃将事件翻篇,他替贾亦宸包扎涂药,用餐后回到仓库为今日的调查扫尾。 再出来已是深夜,寂静厅堂仅亮着一盏壁灯,荧光倾洒角落,聚拢在那正襟危坐的人形之上。 纹丝不动的身躯,建筑地标式的剪影。那仿佛不是个人,只是座无命令指挥便永久沉睡的空城遗迹。 “在休息吗?” 循声望去,尼莫立即作答。 “不,苏先生,我并无休眠需求。事实上我的动力能源是双线并行的,所有运行功能都不会中断。” 话音正落,他已从对方的微笑发觉端倪。 果然,苏泽明晃悠到了他身边的货架,轻佻觑来一眼。 “我刚刚在问小波呢,尼莫。” 男人无言以对,仰头缄口不变,但眼里微光忽闪,继续记录着外界,记录着择明的一举一动。 “水温应该刚好吧,小波。” “今后我牢牢盯着你,可别想再偷吃。” “啊,玩具下次会做新的给你,不要这么快嫌弃嘛……” 投喂食物,轻叩水箱,热切的与章鱼东拉西扯,说个不停。 因为上一个谜题还在霸占容量,尼莫这次选择利落发话,根除不解。 “苏先生,它并不会说话回应你。动物,植物,与人类语言相通的说法不成立。包括会模仿人声的物种。” “嗯,我知道。” 令人如鲠在喉的答复,成功激出人形机的追问。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跟它们对话,之前在研究所也是。” 对方摇头轻笑,这让尼莫忽然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动物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语言,不就和你的程序一样吗。”择明点着手指数道,“接收,传输,处理,表达。这是符号化的对流机制,以存在完整的神经系统为前提。埃迪卡拉纪之后,寒武纪以前,生物群演变出感官和对称身躯,再往下则是老生常谈生命大爆发,新奇物种遍地洒。 而那个决定点,就发生在这里。” 种种提及的内容熟知,可尼莫始终答不上话,只能任人用那默许的,亦是纵容的目光将他锁定。 “捕捉逃避,合作和共生,吃……与被吃。这些纠葛促成演化异变,也是从这一刻起,认知或者说心灵的演化只有一个目的。” “只有一个。” 尼莫沉声跟念,肯等待择明故意拖拉的时间。 仿佛是种至高赞许,在俯身贴向水箱的过程里对方凝望着他,一如他的目不转睛。 “回应……” 那对幽黑深邃的眼睛在对他低吟。 “那是为了回应另一颗心。” 眼中无光闪烁,计算无端停格,人形智能不知要把这话记录到哪,就像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苏泽明收回目光,伸出的手扶住水箱,额头抵上前壁。 “晚安,小波。” 问候较刚才小声数倍,却唤出了椰壳下的橘红,那数道触须浮游,最终贴上前额正对的玻璃。 它在轻轻摇摆,犹如依依不舍的告别,犹如不忍分割的眷恋,回应深沉。 四下无声,择明松手离开,偏偏又在洗浴室门口停步回头。 “晚安。” 静止的人形地标一动,神情默然像在质疑他为何又要重复问候。他则别有深意一笑,轻声解释。 “我已经对小波道过晚安了。” 把话和人都关在门外,隔绝自己的择明可谓是喜不自胜,后背靠墙忍耐许久。 忍的不止是笑,还有源源不断侵蚀神经的痛。 清理过的浴缸开始放水,哗声是天然且便利的掩护,择明于半身镜前站定,一头黑发完全束起露出全脸。 詹玉荣给他缝的药皮颜色变淡不少,意味着他很快就能移植新皮肤,只需一场风险极低的小手术。 他从衣服暗层取出皮夹,摊开的隔层装满手术用具。 双手开工,熟练拆线,他卸下的药皮内侧竟在昏暗房间发亮,像那银光闪闪的手术刀,更像海中剥落的硕大鱼鳞。 他的伤处并不血肉模糊,相反,那平滑细腻,是一片浅蓝色的水晶琼脂,孕育着鳞型线条。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它的侵蚀可能会扩至全身。 择明对镜左右端详,倒影的脸上没有半点畏愕惊诧,他又以同样速度缝上新的深色药皮,最终将自己整个沉入水缸。 他像鱼吐了串泡泡,欢快轻叹。 “多么意义非凡的经历啊,或许我终于能够知道当一条鱼是什么感觉了。” 129 哼唱的声音是hum!-09 在聆听雨…… “这样泡在水里一动不动, 头发挡着脸,他可真的像条鱼啊。” 感慨多余且单纯,出自巨型观察池前的年轻学生,逗乐后方数位前辈。 多种笑声于休息区的白桌边传来, 其中一道清越男音最先回应。 “吴信德, 他当然得像啊, 不然为什么要叫他人鱼?” 名为吴信德的青年转回正面, 两手像打架一般局促摆动。 “啊、对哦!对不起季博士、我又犯蠢说胡话, 我该死!” 见此夸张表现, 季海沣无奈又好笑, 他捎上一杯橘色饮料走上前,递给连连鞠躬的小新生。 “只有大家在的场合,你没必要这么拘谨。”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宽慰道,“何况现在是我自作主张拉你们陪我加班, 而且你还是第一天来报道,那更应该狠狠向我索赔。” “没错, 小吴, 你现在要他给你打两拳他都肯。” “别的先不提,小吴我搭你讹他, 快叫他把这个月工资拿出来请客。上回他带的牛肉粒太香了,馋得我后来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那种合成肉怎么能叫肉啊!” “算我一个!我也要……” 休息区的老前辈们适时搭腔起哄,尖脸个小的吴信德更不好意思了,捧着杯子吞吞吐吐,可神情异常亢奋。 好不容易消停,他又因为季海沣跟自己并肩而站打哆嗦。 这可是季海沣啊,誉为人类之星的绝才, 最可能破解塞壬病毒之谜的英杰。 “话、话说回来。”吴德信用力吸气逼停结巴,偷偷瞥着身边问,“季博士,您为什么这么突然同意接管那个人的实验品。” 单面玻璃透着水中蓝光,附在沉默的季海沣身上,不多时,他又像才回神一应。 “嗯?因为是我先主动申请的,而且审查会……” 他面露犹豫,双臂环抱着纠结要怎么解释,但他体贴入微的助理进门,帮他解决这一烦恼。 “而且还差点因为这事和审查会的铁钩霍克较量起来,后面害得我连夜给他清理场地,又被他使唤去老仓库找来这一筐的旧档案。” 余助理的话凉飕飕自带杀气,季海沣双手合掌,连忙拜了拜。 “多亏余天佑大哥有如神助,小弟感激不尽,今后一定为您两肋插刀!” 以白眼回应季海沣,余助理到桌边停下脚步,他身边的圆筒悬浮机也打开底舱门,同步投放物品。 在资料数据化当道的现代,这满桌黄皮册子委实怪异,但它们依旧让一群闲散学者肃穆起立,戴好手套捧阅。 初来乍到,吴信德怕自己拿不准分寸,却又受好奇蛊惑上前伸长脖子。 “这是苏清嵘先生留下的文书档案,是他在生命最后几天整合出的手写文稿。”季海沣惋叹,小心拾起其中一本,“所以上面的内容潦草又乱,都是些心得感悟,散文诗篇一样的杂谈。” 吴信德不解:“不应该是塞壬病毒吗?我记得当年他是在苏玥博士的团队一起研究的。” 这回季海沣只摇头,苦于愁思而敛声。 几经波折,他才终于改换学术方向,得到解析塞壬病毒的准许。然而过往那些宝贵经验,那些由前人和无数患者用命换来的一手原档,它们仍躺在不见天日的墓中,受人管制。 研究室内,众人埋首于发黄旧册,已然进入工作状态。这愈发令吴信德二丈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堂堂季海沣要着眼这些毫无用处的遗物? 为什么要在本职压力巨大时还额外接收一个烫手山芋,还是他外传的‘死对头’苏泽明的? 他的疑惑只持续那余助理走到他身旁。 “塞壬病毒的提取及其衍生物的解析。”余天佑平静叙述道,“我们这位老大虽然成功申请到了这议题的研究名额,可实际上,我们手脚能够到的范围十分有限。而如果我们三个月内没有一点进展,就要面临降格甚至弹劾的危险。” 好比逼入绝境的一招险棋,把自己放在极易跌落的山巅,丝毫没有外界看来的那前途光亮。 这是场豪赌。 “幸好,这家伙头脑确实不错。”谈到这,余助理脸上才现出点敬意,“人鱼虽罕见,但却是我们已知唯一对塞壬病毒免疫的生物。自然界里诞生的‘毒’,如果某种例外生物不受其影响,那必然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海沣正是这么想才去争取人鱼,才会找能入手的所有存档。” 包括已被坐实是无用杂谈的苏清嵘遗书。 那个例外很可能是解药,也能就是这毒本身。而现在的季海沣能想到的,曾经的两位苏博士不可能没考虑过。 当然,揭开这一切的前提是先找到病毒的真面目。 狡猾而残忍的病毒,它自我销毁的特点,无固定寄生位、寄生物种的贪婪,皆是攻克它前必须翻越的大山。 至少,要想办法把它提取出来。 暗暗消化着见闻,没任务的吴信德无意识环顾。 当视线落回那面‘海洋之窗’,他出乎意料的与一对璀璨明珠相望。 人鱼旋动甩尾,身姿款款,水的浮力托起他那长发与肢体,轻灵体态一如林中精灵,风中飘絮。 那是种触不可及,一触即碎的美,无关超乎人类想象的外貌。 胸口一阵悸动突如其来,吴德信全身紧绷,不禁右手失力,水杯砸地。 液体与颗粒残渣四溅,在洁白桌布上晕开一片脏污。 明亮平房内,贾亦宸全然没有被服务的感恩和满足,他犀利目光直指对面。 “你以为给我一顿饭,帮我大扫除,我就会赶着上来讨好,求你留下吗?” 受他怒叱,择明放下汤勺,斯文擦擦嘴。 桌边一角躺着刚才贾亦宸打翻的盘子,虽然洒了食物,但总量也才半勺。前面的都吃得差不多了。 “看来今天的粥和玉米脆片很合您的胃口,先生。” 他答非所问,成功让人家双眉拧成疙瘩,嘴中脏字蓄势待发。 可说时迟那时快,二人旁边闪出一片高大阴影。尼莫又快又准,将新的水晶小碗搁在贾亦宸跟前。 “甜点,请用。”他的解释还是那么言简意赅。 手举着,嘴大开,贾亦宸其实已摆好了威风凛凛的驱逐架势,可那该死的小碟,盛着那团葡萄冻,表面洒满巧克力碎,更淋了一勺罪大恶极的果酱。 不吃它,简直是罪孽! 为坚定自己信念,贾亦宸不悦瞪向侍者即尼莫,却又在眼神的比冷比狠上败得惨烈。 “请吃。”尼莫冷若冰霜再邀请。 昨天撞痛的脑袋沉甸甸地发昏,忆起那硬度可怕的鼻子,贾亦宸自认倒霉。 早餐终究在他愤愤吃下三大碗甜粥和两份甜点后安然结束,而他似乎不再对择明的入住紧追不放了。 天幕蔚蓝,街上的运输大队准如钟表,拧上发条劳作。独这一处平房医院,主治医生只瘫在躺椅里。 破医院头一天正常开门,最像工作者的人即择明换好制服,坐在门旁的诊桌发呆。 设备器材匮乏,半天又无事可做,待室外气温升高光照增强,他支着脑袋阖眼,如古树温吞地舒展叶子转化能量,酣醉遐逸时光。 身后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嗤笑,打扰到他美妙的''''光合作用''''小憩。 “不编病例不伪造数据,感情你是来这度假的吗,小公子?” “如先生您所见。”择明坦荡道,“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游着实出乎我意料。无论是所见之景,所阅之人,还是这荒唐世界本身,都令我愉快得开始松懈了。” “听你这话说的,哪里像度假?分明是在活受罪。”贾亦宸话里带刺,眼神更是锐利,瞟向正在收拾餐桌的尼莫。 因为男人身着常服,人类面貌逼真,昨天他没察觉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时冲动栽跟头。但今天从各种言行举止判断,他已心中明了。 事事代劳的智能助理,公正高效的监督裁判。默念尼莫自带的头衔,贾亦宸心底的泥沼极速膨胀,阴冷黑水随低咒扩溢。 就算到了现在,罗宾内特那一伙人的冠冕堂皇还是熏得他反胃作呕。 察觉视线,尼莫停下动作抬头。 “请问有什么事。” 男人却不耐烦地起身,不解释亦不搭话,他经过择明身边,懒洋洋插兜一站。 “给你两个忠告吧,礼仪性的。”他远眺井井有序的车队,没有刻意控制音量,“第一,你如果想活到来年,不,应该是能活着到观察期截止的话,你就先找方法弄死里面那个玩物。不然,就是你死在这。” 极端言辞与建议的和善性质相悖,择明适时流露困惑,然对方犹如沉浸个人小世界,完全不在乎他说着。 “另一个,别痴心妄想打赢任何翻身仗,或是白日做梦找到新航程,觉得能够峰回路转又得一段新人生。好了,记牢这些你就滚吧。” 说完就走,潇洒不回头,贾亦宸与他的两个建议一样不夹杂私人情感,真的只是‘进门请买票’,‘出入请亮牌’的常规提醒。 择明托腮凝眸,看那道背影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通往东区主路的转角。 恰在此时尼莫钻出仓库门,将手里的黑色正方体往桌上一放。 “这个已修好,苏先生。” “多谢,帮我大忙了。如果你不在,我大概只能用亘古不变的‘巴掌功法’来唤醒它。”择明一边调侃,手掌盖在正方体顶端,起初漆黑表面有几条线闪过,渐渐的四面亮起,形成微微抖动的画面。 “其乐无穷的早间新闻,我们可不能错过哪怕一天。这位婉约可人的主持人,她的嗓音和微笑深得我心。” 尼莫不语,眼珠转动对着画面扫描良久。 和在三区时一样,新闻总是些平平无奇的实事,哪里的建筑新建改建,什么拟类美食又推出新的口味,一度让人产生这是广告大合集的错觉。 播到中段,可算有新鲜事了。 继ARK-3有巡海线的路灯被破坏后,它的邻居也同样遭受毒手。 ARK-4和ARK-5的运输主路前天都被发现人为切断了一小截。非常之小,小得如果不是巡检机日常扫描,根本不可能发现。即便不会造成破坏,也足以引发人们关注。 而昨天早上,ARK-6也没能逃过一劫。 根据官方报告,六区的空中仓库曾在凌晨三点至五点四十分之间受到不明干扰,导致所有巡逻机器缺失了数段监视录像,据推断,当时仪器可能是直接停机。 但幸好没有发现损失和可疑线索,目前管理部门已派人紧急检修。 桌旁,尼莫像录音机记忆着主持人的甜美嗓音,可某种急促的,异常轻微的响动乱入其中。 因为共处多日,他马上判断出这是笑声。 并非睥睨或厌弃的怪笑,反倒像一种长者观望后生的感喟,笑对方那不成气候的可爱,不自量力的稚嫩。 等重大事件放完,择明手掌又是轻轻一放,画面声响消逝,他麻溜站起伸着懒腰。 进屋抱上水箱,他撇头示意。 “走吧。” 尼莫停了停,问道:“要去哪,苏先生。” “当然是去度假啊。” 刚想提醒这是违反调任书的条例,他又被对方一句说得哑口无言。 “我的工作是辅佐这的医生,可是那位先生给自己放长假了,顺带给我批了假。那么我也只能勉为其难,被逼无奈去休息了。对吗?” 对此无法反驳,尼莫仿照叹气垂首。 “是的……苏先生。” 而从这一回的败仗起,他就开始了无止尽的被迫妥协。 东南西北正中央,空中陆地水底花园,七区凡是能进出的地点,苏泽明都带着他一一光临,顺便还品尝了次街边的拟类美食,怪味饮料。 犹如征服王踏平各国,这一天的择明将七区探索了个底朝天。 夜晚的最后一站是著名的瞭望海站,游客搭乘类似升降机的透明密闭舱,先从阳光明媚的城市出发,笔直向上通往九千米处的‘空境’。 这里能近距离看到天空真正的面貌,也能通过七区的闸门一角窥探特里同死火山。 非特殊节日,无专门活动,偌大后客厅就只有他们俩。 工作人员是粉衣粉帽的虚拟女孩人像,绘声绘色给游客介绍景点,详细到几年几月几日有哪位大人物观光,择明手脚摆正坐第一排,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接话茬。 “那么,准备时间已到,请两位一定要按我说的操作哦。有需要的话,就大声的呼唤小玲玲吧!” 俏皮少女蹦蹦哒哒,粉帽翘起的两角活像对兔耳朵,有弹性的一颠一颠。 通道口打开,择明却不急着出发,他起立向虚像微微欠身。 “好的,小玲玲。谢谢你精彩的介绍,希望下次再见。” 虚影对他眨巴眼,随即绽开笑容,花一般的容颜因淡淡羞怯更加娇艳。这虽说不是什么稀奇反应,但仍让在场另一人像喉咙梗着什么,愈发沉默。 舱门闭合,三道安全锁启动,这脱离缆绳的观光车势如破竹,载着两名乘客冲破夜色。 三千米之前还有微弱的不适感,类似电梯里的超重。然而越过这道坎后,一切都如窗外的云流平静。 到五千米,四周是奶油一般的浓雾,掩埋下方城市的亮色,也模糊了空中自带的星光。 “苏先生。” 呼唤很轻,也仅限于此,择明虽然听得清楚,却面朝外景不作理会。 许是这种漠视达成了对智能有效的激将法,逼得对方再次出声。 “你未来的计划是什么。” 如此带有主观意识的提问,还是涉及如云漂浮的‘未来’一词,不得不说,这是尼莫的一大进步。 “为什么要这么问。”择明终于肯开金口,但仍贴近舱壁。 “白天,那名北区医生,他说你会死,在这里。” 这断句简直像谁用刀剪个稀碎,然后再由他艰难挑出重点拼上。 所谓重点,亦是心系之物,择明自认有幸包含在内,侧过脸以笑报答。可他的反问又恩将仇报,让尼莫无从回答。 “依你分析,我如果想像那位先生说的‘东山再起’、‘风光回家’,我该怎么做?” 那明明不是渴求功利,追求声誉的表情。 碍于没有拒绝回答的意识,尼莫稍作整理便将他预算出的,成功率最大的路径道出。 一种是保守稳进法。观察期的要求看似宽松,但真正来这才知道要完成那些‘常规工作量’到底多难,恐怕凑个两年还没十分之一,但只要不犯规违法,依然能在这养精蓄锐,累积功绩扎实竞争。 这样就剩下时间因素。 至于另一种,风险其实不大,只是要更耗费精力也更强调机遇。 找到一个目标,一个突破性的发现,中心研究所自然会看到他不可替代的价值,考虑提前结束惩罚。 毕竟从种种迹象来看,苏泽明并非伐功矜能之流。 有才学,有底蕴,心思活络也跳脱,只是某些地方有别于人道常伦的标准,这种谁都具备的两面性。最后又在人群间口耳相传,发酵成了有毒气体般的谰言。 若他全力发挥真实水平,应该能与季海沣平分秋色,何况他还有着苏玥继承人这一优势,或许能更早破解病毒,一举翻身。 给出自己所有建议和看法,尼莫见对方点点头。 “言之有理,无可挑剔。万分遗憾。”给完评语,择明又抢先解释道,“遗憾的是,你说的我都用不上呢,尼莫。” 一片真心喂了狗,这大概就是尼莫此刻绷紧脸的感受。 可他无以宣泄,只怀抱小波水箱转头坐直,把那没心没肺的人从视线中赶走,并硬生生回一句。 “好的,苏先生。” 新一轮的沉默伴随密闭舱穿越八千米,云雾辞别,迎来的是比墨水粘稠的黑,而为营造气氛,舱内换上山间流岚般的淡光。 这里离真正的‘天空’,即ARK顶端很近了。 就在尼莫以为这份死寂将要持续到最后时,那轻靠舱壁的人竟意想不到地开了口。 “今天是一次难得的好假日,愉快而轻松,又有称心玩伴共行,但未达到念念不忘的约会程度,如果要从一打分到十五,才九分。所以……我只说一遍,尼莫。” 被他驱逐出视野的人,重新因他的转头回归,侧着身也将他纳入右眼。 只露半边脸的笑,难以窥知其心,然而说那段话时的语气却是迄今为止最真诚的。 “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 “如果家族是由基因联结的种族群落,那么我,就是那当中最懦弱,最驽钝,最平庸且自私得无可救药的那一个。是如果被放到野兽鸟禽的巢穴中,都会被父母放弃,被自然淘汰的弱子。” “无论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那一天,到底是说出这番自贬话语的人难忘,还是后来从对方身后浮现的火山远景刻骨,尼莫现有的芯片系统暂无判别逻辑。 此后的几天里,择明确实如他所说的,仿佛忘记这段瞭望海站上的经历,开始那规律且无所事事的生活。 日出开门,日落收摊,他这个无人问津的医生助理凭借一种奇怪执着坚持经营,令贾亦宸从恼怒不屑再到啧啧称奇。 大抵是厌极了他俩,凡是他们在平房,贾亦宸就吊儿郎当出门玩,甚至连夜里也很少回来。 首周的任期很快步入尾声,而按规矩,择明能回ARK-1研究室一趟。 为重谢贾亦宸的照顾,今晚临行前他特地让尼莫准备一桌丰盛大餐招待。 贾亦宸还是那油盐不进的厌弃相,翘脚躺在椅中,抖着腿审视。 “你要是真想谢我,你就趁早滚回去。现在,马上,立刻。”他冷哼道。 “您说笑了,只用滚来行路的话,我会掉海里淹死的。” 这是真听不懂还是假惺惺讥讽人? 贾亦宸满腹窝火,奈何那金刚保镖阴魂不散,在屋里绕来绕去干活,时不时朝他投来一眼,气得他肝疼。 “久等了。红烩小牛膝,蜜汁烤鸡肉,莴笋拌菜,蔬菜清汤,餐后甜点是奶油土豆泥。” 尼莫一一摆盘,平淡声调报出菜名,最后一动不动等收盘。他不像那高档餐厅的厨师,还会专门出面为顾客讲解逗趣,为自己脸上镀金。 那魅惑香雾,馋人色泽,自会让他收获无数拥趸。 “啧……” 贾亦宸有在很努力地挣扎警戒,不惜闭眼断绝视线。 可喜可贺,他坚持了两分钟,比上次还缩短一半。 酒足饭饱拍拍肚子,贾亦宸躺倒椅子,铁面防线因惬意出现松动。 择明不会放过这等良机,同样懒洋洋地搭话。 “先生您的健康状况很让我担忧呢,您是有入睡困难的毛病吗?” 已经扯过毛毯蒙头的人比他更困,掷出一句。 “那可不是当然?有你一个混吃等死的傻人,一个该千刀万剐的做饭机器,我睡着不做噩梦都算好了。” “这可真是——” “你们今晚最好趁早滚。马上到定期排水时间了。” 话被打断,择明认真思索。 在ARK没有真正的阴晴雨雪,多数城市如无特殊情况,追求省力设置晴天居多。不过为缓和长久晴日的影响,也为内部水循环减负,每隔一段时间就排水释放大雨。 “感谢您提醒,那么我们可得抓紧回去了,尼莫。” 闻声抬头,正在收拾东西的尼莫蓦然一顿。 和刚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笑颜,他却如条件反射转译出另一种意思。而他没有过问,仅仅是点头继续道。 “好的,苏先生。五分钟就能出发了,我们能赶上九点那班列车。” 贾亦宸的善意忠告难得有用了一回,当他们二人拎上东西出门,淅淅沥沥的细雨率先降临,待走出一段百米距离,雨点已脱胎换骨,颗颗如豆大,砸到肌肤带来热辣刺痒。 择明右手遮着前额,正观望走哪是最佳躲雨路线,却听身边一阵窸窣,随后砰的一响。 透明雨伞是最便宜的款式,那大概还是街边活动免费领取的。 出现自己印象中没见过的物品,择明眉毛轻轻一挑,他端详着撑伞人,面露揶揄。 他还没有提问尼莫就正色作答,目光直指前方。 “上次出去时拿的。苏先生那时候正在玩气球。”怕不够详细没说服力,他又续上一句,“花,蝴蝶,飞鸟和长颈鹿,你一共折了这么多,最后把它送给公园唱歌的虚拟机‘明妮’,得到飞吻三枚。” 无奈干笑两声,择明主动跨进伞下。 “这倒是比外套实用。”他称赞道。 转角再走两百米,执伞人先于他慢下步伐。 这一次的回答,尼莫照旧抢先,视线及地。 “今天晚上……你不打算回去,苏先生。” 说罢他微微晃了晃身子,似是要引人原路折返,但因为择明没动,他的手依然平稳举着,伞面倾斜为对方划出一隅安全之地。 暴雨倾盆,砸落地面共奏一曲轰鸣,在这空荡街头有人含笑静听狂响,也有人愁云满面,步步艰难潜行。 那两个互相搀扶,隐入街边盲区的身影,就这样抵达平房的秘密侧门。 门被疯狂拍击,片刻就有人响应。 择明已走,前来应门的只能是贾亦宸,屋内依旧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是他手中老到不可思议的手电筒。 风中残烛般的光束,打在脸色惨淡双眼涣散的少女身上。 “怎么回事!”贾亦宸压着嗓子吼,“我不是让你们躲好吗?!” 扶着少女的是个圆脸青年,被雨水攻击过的脸好比白纸,好像下一秒倒的就是他了。 “伤口、零说她没事的,但是早上伤口又崩了,她流了好多血,我好怕啊!真的——” 一句话都说不利索,听得贾亦宸怒意满腔,比见了那晦气二人组还强烈。可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 他迅速行动,将人扶至屋内,安顿在之前上锁的最里间。 伤患平躺着已经失去意识,他小心掀开衣服,只看到腹部包扎过的地方一片鲜红。 “怎么会……” 贾亦宸眼中泛起零星惧意,转瞬又强迫自己镇定。 “工具呢!你没把我工具带来?”他急促高昂的声音还是暴露了点慌乱。 圆脸青年跪倒在一边直打哆嗦,根本回不了话。但他两手空空,已是最佳答案。 “该死!我这边被我清空了,什么都没有。而且要用那些机器治疗,百分百留下痕迹,该死的!” 没有工具,没得输血缝补,眼前这如尸体苍白单薄的少女,等着她的只能是冰冷而痛苦的死亡。 强烈的颓丧顿时苍老了男人的脸,他只是用双手去止血,却眼睁睁看那可怖液体越流越多,染满他两只袖管。 渐渐地,他也自暴自弃起来,嗓音嘶哑。 “开什么玩笑啊,老天爷……” 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救回来的希望,就如同命运残酷的捉弄,再一次被夺走。 他仿佛已经听到那喜怒无常,卑劣伪善的神明附在他耳边低语,阴邪地嘲弄。 “手术的话,我可以做哦。” 温润嗓音有如雷击,劈开两个绝望之人的头颅,贾亦宸全身发僵,脑中成了一片荒芜空白,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转动脑袋,看向门边的。 那个本应离开的男人,身旁跟着敦默寡言的人形智能,出现在最不可能的节点。 好整以暇注视着他,施以援手却绝不是出于怜悯共情,也并非威逼利诱。 简直和他刚才怨艾的无形对象一样,风光霁月的,又顽劣至极的天灵。 天灵伸着手,朝他微笑,随即又投来碾压式的言语武器。 “我可以让她活下去,只要您一句话,亲爱的‘假名先生’。” 130 哼唱的声音是hum!-10 在天平摇…… 那指尖拂拭脸颊的触感, 无可形容的缱绻。 它大概效仿了退潮时的最后一簇浪花,以低微姿态对岸朝拜,没能带走任何砂石海贝, 反而兀自脱离洋流, 恒久融入地中,消弭那如火炽烈的疼痛。 ‘你会没事的。’ ‘额头的伤也是,我不会让它留下疤痕。’ ‘多么可爱美丽的脸啊。宛如仲夏五月,幸福绽放的铃兰。’ 低语回荡耳畔, 正似这温柔指腹带走最后灼烧身心的刺痒。 可渐渐的, 声音与若即若离的轻抚同时远去, 因疲惫的精神对其着迷, 大脑立即指挥眼皮撑起, 让视觉透过一道缝隙去追踪。 少女平躺在床, 像喝醉睁开眼, 醺醺然转动眼珠。 在她上方有一片密集而浓厚的暗色, 那是无重量的阴影, 属于那俯身依向她的人。 “镇定剂效果还没过,请您再睡会儿吧。当您醒来时, 我保证那些地方不会再疼了……” 称呼有别, 但声音和刚才听到的一致, 于是少女深信不疑,抬手去碰那张奇怪的脸。 碍于脱力和药物麻|痹,她动作慢过年迈树懒, 对方却从始至终安静等着,等她摸上微笑的双唇一侧,指甲浅浅戳到肌肤。 “黑……” 她发苦的喉咙发出声音,仿佛即将干涸的水龙头, 水珠时断时续滴落。 “黑色的,悲伤又痛苦的人……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还在微笑呢? 为什么你还能微笑呢? 人影像是知晓她未能说出的怜惜问句,但他没有回答,仅仅是笑着把脸一偏,贴上她冰凉的掌心,并在她手垂落前将其轻握。 “请您安睡吧,现在不会有人来伤害您。” 一句话好比巫师施咒,让在困乏里挣扎的少女缴械,投降于睡意。 蹲守墙角目睹全程,不修边幅的男人眼神警惕,心中不是滋味。 时间是凌晨一点,无窗密室只有他的手电照明。而他,则在见证了一场顶尖大型手术的谢幕。 零是昨夜快九点被送来的,那时她失血过多,已出现心室纤颤、四肢厥冷的休克症状。为救下她,他只好答应那假笑小子来动手术。 简陋的环境,最普通的用具,没有辅助功能的监护仪,主刀更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瘦竹竿,他原本作为助理陪同随时准备顶替,结果却渐渐退居一线。 他看对方如何同时扮演麻|醉师和护士,似精密仪器争分夺秒抢救。 每一步的衔接顺滑,没有多余动作。 双手操作准而平稳,是胜券在握的从容。 在死神眼底下英雄救美,他轻而易举修补少女破裂的脾脏,缝补腹部外伤,甚至还不忘‘物理抹除’额前长达六厘米的裂口。 那完美的皮内连续缝合将会在半个月后驱逐伤疤,干净到它仿佛不曾存在。 条件如此严苛,这场手术却缩短一半时长。拖到现在纯粹是因为那小子主动清理残局,为照顾病患亲力亲为,堪称家眷挚友。 “你从詹玉荣那学的手艺倒是比他强。”贾亦宸摘下手术帽评价道,“只是当今世道,没有地方会再用这老旧风险又大的方法治病了。包括他自己。” 机械臂和虚拟系统会代劳,规避术中所有风险,所有曾经的‘危险大手术’都成了补牙拔牙的小修复。这些主刀不会紧张更不知疲惫,拥有最全的数据经验。正如被他勒令退出门外的尼莫。 他终究选择相信苏泽明,这个派给他一起混吃等死的助理。 择明为少女盖上干净薄毯,随后退出透明隔帘。全屋就他站着,位于视野的制高点,可他话语谦卑不含魄力。 “如果您确实与詹玉荣伯父相识,您就不会这么夸赞我了。我偷学来的不过是皮毛,恰好够救一条人命用。” 他倒好两杯水奉上其中一只,意料中被男人拒绝。 贾亦宸不肯与他接触,独独目光与他对峙。 改不了的坏习惯让择明细细品味,啜饮着内心夸赞。 这双发出炯炯精光的龙眼,即便被黑眼圈和脏毛毯藏得再深,也如赤日辉煌。 “您还是不愿意告诉在下您的真名呢,是担心会造成麻烦吗?据我所知,无论是旧移民还是新生代,大家的姓名身份全都记录在档案。若不是中途改名,那只能是钻了漏洞。” 他明知故问触怒到男人,对方当即攥紧了手,握着的帽子发皱。 “没错,我是改了名。”贾亦宸最终克制着说道,“刚好在一十七年前而已,‘沉落日’那会儿。我按流程办理手续,合法合规。” 男人的回答旨在掐断话题尽快翻篇,怎料起到反效果。 苏泽明像是密林深处邂逅的雄鹿,不含杂念邪欲地将他端量,以原始直觉鉴别他的善恶,权衡是否要朝他再靠近一步。 “是吗?”择明端起茶杯,也挂起公式化的礼貌微笑,“可是得到这个名字的您,显然不快乐。相反……您悲苦至极。每一天,每一刻。” 脑中哪有根筋一炸,贾亦宸窜起身,两手发狠拽拉对方的衣领。只要稍微再用点力,他能直接掀翻这管不住嘴也不反抗的死小孩。 贾亦宸:“手术已经结束。你别逼我在这先杀了你,然后拆掉外面那个破烂机器,送你们两个一起去喂鱼。” 择明:“新时代的合葬吗?您的见解真是深远独到,私以为这可以申请一个专利了。” 贾亦宸:“……” 比绝望还难缠的无力感重锤一击,贾亦宸不幸败落。 他卸了力,但手还揪着衣料。 一遍又一遍瞪视这张药皮拼合的脸,他不像机器能扫描至肌理骨骼,亦看不穿伪装后的真实面貌,愈发困惑。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别无选择地逼问,过后又试图完善态度般地补充,“如果你打算以告密要挟,我可不会用海葬给你开玩笑。你和那个罗宾内特的走狗,会和泡沫一样悄无声息消失,但中心区的蠢货们发觉不了,起码半年。因为未来会有人顶替你的工作,而他会更听话,更懂什么叫沉默是金。” 听着死亡威胁,择明如置身事外,善意提点道。 “可是,这样就没人回我区的住所,处理那些专门购进的昂贵食材和饲料了。也没人为您解馋了哦。那些是以我的名义加定的,考虑您胃口不错。” 贾亦宸彻底丧失发火的能力,故作嫌弃地一推松手。 他如受困雄狮踱来踱去,焦躁于看不见的铁栅栏。那是如今棘手的局面,他严守的秘密被最不该知道的人发现。 棘手在于,他无法通过判断对方立场目的来决定己方态度。 解答遥遥无期,门口急促的叩击又叫停他的思绪。 敲门声止,屋内一人来不及回应就见那圆脸青年撑开条缝,目光焦灼往里探。 “先生!零她到底怎么样了?手术、手术成功了吗?”他声音沙哑地问,那音量对亟需静养的人来说着实是种虐|待。 贾亦宸不留情面一喝:“喊什么喊!叫这么大声找打吗?不知道病人还在休息吗?我现在看到你就窝火!” 青年慌张退开,捂着嘴支支吾吾。 “可是、可是外面那个人好可怕……他一直盯着我,完全不眨眼的。”恐惧又让他音量拔高。 “闭嘴,吵死了。行了行了,我跟你出去。”贾亦宸又转身一指择明,“你也给我过来,动作轻点别说话!” 好笑打量对方,择明决定默默吞回那句‘您其实喊得更扰民’。 时隔数小时出来,犹如脱离地牢再见天日。择明眯眼适应着光线,瞥见座位上一人因为他而起立。 尼莫怀抱水箱,那无情绪表达的脸跟撑成花形乱扭的小波鲜明对比,乐得择明不得不停下脚步。 再走近点他就要笑场破坏这严肃氛围了。 “我问你,小子。”贾亦宸眼露锋芒直逼人形机壳,却是对身后的择明说话,“你是他的持有人?还是他是你的监护者。” 藏在衣兜里的手,极力收敛的破坏冲动。贾亦宸对尼莫显然不及对另一个潜在威胁,即苏泽明宽容。 由他去破坏人形机,就跟砸坏路边一个清洁仪或监控探头等同,冷酷无情。 正因看出这点,择明扩大步距。他以慢速赶超了男人,旋身站定不着痕迹挡在尼莫跟前。 “您真是难倒我了。”他苦恼地拍拍脑门,“我该如何向您解释才好呢?我跟他的关系……稍微有点复杂。” “呵,你就装吧。我原本是当你人傻拎不清,或者鬼迷心窍才提醒你,现在我算是看穿了。”贾亦宸冷笑着乜了择明一眼,“你哪怕是知道,你也会故意留下这祸害。” 尽管难解其因,但这既定的‘果’就如成熟苹果自然掉落,展示给天地看客。 气氛微妙,某种危机一触即发,祸害尼莫却不插话。究其原因,是他从没将战力低于自己的男人视作威胁。 这种时候,由他名义上的持有者出面足以。 心中倒数五秒,他身前的人果然说道。 “那是自然。尼莫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最卓越可靠的助手,也最懂守口如瓶的合作搭档。不是我夸张,我过去那些学生,没一个能比得了。” 说话者忽然转头望来。 “而且,他还是聪明的伙伴。对么?” 似走迷宫弯弯绕绕,碰壁折返又另寻出路,尼莫极快完成解读,如实应答。 “半小时后还有一列班车,苏先生。排水已停,现在出发你还能赶上回住宅,十点去区医院复查,不会因为临时加班而迟到。” 说罢他递来提前烘干的外套,替人抖平穿好。 人形机一番话莫名其妙,贾亦宸与那青年皆是不同程度的怔愣。唯独择明整理着衣领,欣然一笑。 “那先生,病例就有劳您先代写。另外在下希望两位能准备好付款,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正式工作外的任务,我怎么的也该收个私人诊疗费吧。” 语毕他又从尼莫手里接过纸笔,写上一串字放在桌面。 “怎么这样啊。”圆脸青年顿时急了,“你、你怎么能收我们钱?你知道么,我们可是、噗咳——” 大掌一拍青年脑瓜,贾亦宸成功让人闭嘴,他目光沉沉,然而眸中敌意消减了大半。 “所以,这就是你开的价格?”他再发问,带着不一样的眼神凝望,妄图再从择明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对方如初见时恭谨,言辞恳切。 “是的。我提前讲清楚,对患者我从不做慈善或无偿施恩,我只买卖交易放贷收息。这是在我这人命的价值,不容商榷,望您谅解。” 谈话终了,再也无外因阻挠他和尼莫离开。 圆脸青年双眼发直说不出话,而等贾亦宸拿起纸条一看,随即爆发出的大笑又在他脑内掀起强烈的不安风潮。 这有什么好笑的? 面对茫然的青年,贾亦宸不再多言,他指示对方去照看病人,自己攥着纸条反复追忆。 “什么人命的价值……真是臭屁又讨厌的小鬼。” 良久后再嫌弃嘀咕,他却将纸折好塞入裤兜,缓缓落座躺椅。 秒针刚走圈,他强撑着疲惫身躯行动,推开那日腾出来的旧仓库。 场景整洁而有序,空气弥漫着稀薄幽香,其使用者将笔记稿纸等私人物件随意摆放,在门旁望去一览无余。 它们似乎在等谁来很久了。 明明自己才是掌管者,是破屋里最具话语权的指导,踏足这片领域的第一瞬间,贾亦宸如受某种森冷寒意侵袭,颈骨作响。 感应壁灯自动发亮,惨淡白光笼罩全屋,桌上那盏暖色沙漏解救了他,也令他鬼使神差拿起第一本册子。 随意翻到某一页,那字迹过分飘逸,不仅乱还难以读懂,全然不似收款单上的清隽,但足够令贾亦宸愕然万分。 这是仿照他的文体来写的。 包括编号习惯,缩写方式,专门为糊弄智能机器或其他偷窥人而自创的变动式暗语。 深呼吸强压震惊余波,他匆匆返回前几页,往下浏览四行翻译,每一个字都在炮|轰他的镇定。 【S病毒感染观察记录 记录人:J.S 观察对象:苏█明 第十一日 096751】 【症状记录:心率每分钟95跳,血压100-80,体温35.5℃-36℃恒定,较低。其余指标正常,腹腔内持续性绞痛(等级II度),伴随全身周期性关节阵痛(等级I度),安静状态下饮水量仍有增加趋势,现已至十升左右。此外,患者所需睡眠时间开始缩短,清醒阶段精神活跃程度未变(仪器缺乏,暂未展开相关测试),感染部位并未化脓,出现不明晶质体,呈蓝色】 【血培养结果依然正常,结合前日病原体检查数据,初步判断无寄生虫感染症状。基本贴合原定猜测方向:‘S病毒’非生物病毒,非细菌真菌,非寄生虫,与少数寄生生物存在关联性】 【综上所述推断,S病毒本体为█████,一十七年前经大面积扩散,融合其他████后演化出多种变体,其中针对██的影响符合██传染模式。现推断,经过长期演变,‘S病毒’已最终确定██为最佳宿主,且有一定概率已诞生完全体,潜伏宿主群体内部】 有意涂抹的文字,如同等待解开的趣味谜题,寻宝游戏的金银洞窟。 它带来的到底是惊喜、恐惧还是憎恶,真叫人捉摸不透。 谈及此类感受,某号人物必定在尼莫数据里榜上有名。 返程列车空荡寂寥,穿梭一片吞噬光线的水域。今日空座有余,人形机却选择坐在择明斜对面,左右紧挨提箱水箱。 和来时同样,那号人物端坐靠角落诗章,专注堪称虔诚。 “有什么想问的吗?”择明收起书,抬眸回应那道不知掩饰的目光,“你快把我的脸看穿两个洞了。” 经过片刻思索,尼莫以保证口吻解释。 “未达到一定危险级别,我不会开启眼部激光武器的。” 择明扫兴叹息,不禁拿书脊轻轻碰着脑门。瞅准他快要发表阴阳怪气言论的节点,尼莫迅速出击。 “你向他们收费,苏先生。” 不像问题的陈述质疑,也就尼莫能说得出口。 “你说,这是在你这人命的价值。” 他居然还能讲出第一句。 这下无论多引人入胜的诗篇都难以享受了。如此暗叹,择明把书搁在一边,两手相握置于腿上。比起作答,他这姿态倒像是要洗耳恭听。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问题的抛接再演,曾被坑过的尼莫今朝万般小心,他摒除该有的建议和观点,压缩回答到极限。 “你冒着被彻底革职的风险,选择以达成交易的方式帮北区医生包庇可疑人物,利用钱财撇清关系。这不符合规矩,你应该第一时间上报给总部。” 一开始的沉默让尼莫以为自己终于问倒了对方,但择明随即扬起嘴角,这份错觉不攻自破。 “然后,就让一个我能救回来的病人白白等死吗?”他悠悠然道。 尼莫无法接话。他的搜索引擎比列车的制动系统还卖力,排出数个备选猜测后,他又不懈问道。 “所以你是遵从‘医者仁心’的道德观,或出于对同类个体的怜悯心,或称‘爱’的关怀。” 列举完毕,他率先从对方反应判断出错误。 那微笑如色彩渐褪,眼神如湖水结冰的变化,可绝不是爱心泛滥的人会有的。 “照你的意思,我是对一位未曾谋面,身负重伤的美丽少女一见钟情,然后愿意为她奉上身家性命,乃至我拥有的一切?因为我——爱上她了?” 谦和嗓音渗着莫名冷意,被大箱小箱包围的男人好像吃了败仗的兵,脑袋微垂不吱声。 细碎笑声突然传进他耳朵。 “有这个可能哦。” 这一刹那,尼莫产生的震惊不亚于目睹小波给自己八条腿打麻花结,抬头两眼圆睁。 就这样,他迎来第一波无形侵袭。 “但是,我这样对那位小姐,真的是因为‘爱’吗?”未等人形机检索,择明展开枪林弹雨的追击,“像父母偏爱偏袒子女,像情人互相迷恋依赖,宠物只会对饲主撒娇甩尾俯首称臣,导师会选择看重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子,崇拜者愿意相信追捧的偶像如同古人信奉星辰日月,伟大圣者无条件怜悯众生宽恕极恶极罪。这些……都是爱吗?” 脑中贮存丰富而全面的资料,这瞬间却宛如废墟贫瘠,迷失解析的方向,尼莫陷入停机式的石化,唯剩输入功能坚守岗位。 他的耳仍旧在听。 “当然,现世无论是常伦还是哲理,惯来都把这些指代为宽泛的爱。友情爱情亲情恩情……人们拥有超乎自身想象的自|慰能力,这是善良而温暖的矫饰,防止他们自毁。可这不适用于另一套理解逻辑。你的逻辑,尼莫。” 他听到了自己,于是眼睛重新运作,却见对方不知何时站起。 “这绝非社会泛指的道德,因为它其实并不公正。也绝非人之常情的感知,因为它多数来源于自身也无法解释的冲动。而这冲动甚至还受外界的人事物支配,可锐化可淡化。” 择明如课堂上的温良导师,不厌其烦地铺张,引出始料未及的答案。 “这是差别对待,尼莫。是天平两端比较的重力。称量物没有变过,只是画下刻度的是你,摆上砝码比较是你,让指针摆动也是你。” 衡器左右托盘承重,指针随一端升降偏离标尺中心。 那人影一步一顿走近的过程,正无限与这番画面靠拢。 “当我朝你走来。”人影低语,步伐轻缓,“我让指针朝你偏移。我不追求两端平齐,因为我只想知道的,你在我这分量有多沉?我在你的天平上,又是轻是重,是否可有可无?” 能给出砝码终究有限,已失衡的局面无法挽回,亦使那称重者也走向一端,站在被称者的身前。 可是天平存在限制,重量一旦过载,底座就要鬼哭神嚎,濒临散架。 走完五米距离,择明已于人形机前站定,俯身之慢犹如太阳徐徐沉落,脸庞抢占人眼视野。 “如此一来……” 他话带笑音,落地比羽毛还轻。 “会一起坠落的哦。” 人形机维持坐姿不变,体内的协调中枢却反馈身下有细微颠簸,听觉系统报告,宣称捕捉到荒原海崖边才有的怪声。 风啸低吼,地裂轰鸣。 宛如疾速下坠的情形,引得牙齿打颤,肌肉哀嚎。 “已经到站了,还不走吗?” 受择明的催促惊醒,尼莫深深吸气不自知,拎上大包小包一路沉默双眉紧蹙,但离别墅还有百米,他突然拦下对方。 “苏先生,门口有一个人。”他定睛扫描,肯定道,“身高179,体重72KG,并未携带武器。” “那是我熟人,一位朋友。”择明没有犹豫地回应,倒逼出尼莫的质疑。 “凌晨四点在你家门前的草丛蹲守的朋友?” 因这终于标准的疑问语气,择明欣慰挽过对方手臂,将人往前带。 事实如他所说,那蹲草丛的人是前段时间见过的‘老相识’了。 谭琰常服披在制服外,靠着仿真树昏昏欲睡,当择明摇醒他时,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对这位更半夜的意外访客,择明招待无误,专程让尼莫进后厨准备茶点。 一人就坐小圆桌,择明正式问候。 “好久不见,谭琰先生。” 谭琰兴致不高,闷声不响点点头,随后几句交谈也是简单敷衍,一脸的心事重重。 于是,仿佛为宣告无用乏味的谈话到此结束,择明放低声音问。 “我想,您该不会那么料事如神,知道我带了小波回来所以特地登门吧?” 受他变相戳破,谭琰张开嘴,却忌惮于厨房忙碌的人影,改为拿出那枚耳环通讯器。 经过授意,择明默默戴上,而里面立马传出谭琰不安的声音。 ‘那个男孩,叫我来找你’ ‘他说他姐姐马上就要死了’ 131 哼唱的声音是hum!-11 在灯火璀…… 还是那黑暗压抑的空间, 还是那走在前方,渡鸦一般的人影。 谭琰极力睁大双眼,紧随择明踩着阶梯下行。 天色未亮, 他就跟着一个居心不良的对象穿梭暗道,这种事放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当然,那恶魔男孩刚好在他夜班落单找上他, 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自上次一别,他和男孩及苏泽明就没在见过联系了,除了夜间他有几次尝试推门,但都以失败告终。 生活恢复如初,他辗转于工作和社交,忙于晋升选拔的筹备。下半年阶段的月末考核在即, 他必须打起一万分精神,杜绝一切干扰。 既然如此, 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青年愁眉不展,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精神构造。 提到去ARK-1, 目光不得不汇聚到前方背影上。 似乎就是在昨天, 苏泽明蹲在他跟前, 笑吟吟地承认自己将会不择手段, 不计代价地正式返回一区。 拥有宽广的消息网,他有听闻对方正处于观察期, 允许一周一次回自己的研究所, 但其余权限全部关闭。 而跟在苏泽明身边的助理,应该是‘监督者’之类的存在。尽管那看起来铁面无私,气势凛然的男人竟被苏泽明一句——我先和朋友去医院叙旧,麻烦你外带多人份的早餐过来,给留在家中。 空出来的时间差, 一对一的独处,回忆拆解成线,轻易引出脑海里的相似片段,轻声细语。 ‘就请您代替一下公正不阿的审查会,监督我吧’ 想起那夜的交谈,谭琰恍然大悟,暗暗点头。 没错,他跟来就是为了监视对方的,只要苏泽明的行为危及他人或社会,他立马报告。 “最后这段略陡,台阶有缺口。请小心脚下,谭先生。” 声音拉回青年的意识,他正欲回应却不料又脚下一空,身体前扑心发慌,双手下意识摆动。 要脸着地了! 谭琰内心哀嚎,准备迎接鼻梁炸开的酸痛,可再一回神,他惊觉自己双脚仍然着地,人向前倾斜四十五度。他被及时扶住了。 感激到谭琰嘴边打转,待站稳后他却违心改口。 “这么黑,亏你还能看清……” “在下常年潜水训练,视力还算不错。”择明说着去推门板。 厚重大门才开一半,后头有只飓风便疯狂蹿出。 银发男孩将择明搂腰抱住,矮小身躯因抽泣而不断颤动,他扬起脸,口齿不清地哭诉。 “大哥哥,你怎么、呜……现在才来,姐姐她不吃东西、药也不吃,我跟她讲话也不理我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借助门后微光,谭琰能清楚地看到这张小脸上的泪痕和深深悲戚。 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 他也有姐姐,虽然他和谭琳是冤家路窄,从小到大都在互相竞争中度日,吵吵闹闹彼此看不顺眼,谁出糗了另一方绝对能嘲笑整年。 但如果哪天谭琳离去的话。 青年缄默,听着隐忍的哽咽声想。 如果她也突发疾病,或被人伤害遭遇不测,他或许也会像这男孩为她缅怀哭泣,细数曾被他淡忘的温情时光。 “带我去看看她吧,小宣。” 择明安慰般地轻拍男孩头顶,随后牵着对方往里走。 庞大地宫比之前要冷,空气充斥着细密水雾,沁凉入心。紧咬着牙小腿发软的表现,谭琰已说不清是低温所致,还是因他看见的浮尸造成。 水渠宽一米,容纳个人绰绰有余,可那具布满蓝绿色的肉色躯体,如同人皮吹成的气球,静置过久而头尾干瘪。 中间,尤其是腹部不自然地鼓胀发白,凸出裂纹般的青黑血管。它使得尸体卡在渠中,像搁浅的,翻着肚皮的鱼。 只是匆匆扫一眼到这,谭琰呼吸紊乱不敢再往上看。 冲击远不止对视觉,那股浓郁刺鼻的怪味几乎是实体化的武器,辣得连眼睛都在疼。 牵着男孩走到这,择明不住地叹息。他摘帽致哀,随后掰动墙中隐秘的闸杆。 水渠排光水后封起,就彻底成了开放式的棺材。 “小宣,我很抱歉。她这次睡着了,恐怕不会再醒来。但是她睡得很深,深到不会像从前被噩梦与疼痛折磨。” “……真的吗?” 看着男孩懵懂纯真,闪着泪光的双眼,择明笑意加深。 “是的。我骗不了你,无论何时何地。”他柔声道。 回答听着异样,谭琰尚未细究就见择明拿出那只十二面体盒,凑近呢喃。 “伊芙小姐,我们已经做好道别了,请您来接那位女士去您的应许之地……” 同样是滑动滑块,轻轻叩击,今日盒中倒出的竟是一颗燃烧胶囊,还是市面上罕见的军|用级别。 能量贮存在指甲盖大的晶块里,照顺序按下表面不同的凸起点,丢出数秒便爆出焮天铄地的青色火焰。 光流奔涌,携着热浪横冲直撞。 因空间陡然明亮,谭琰终于看清那死者如何被快速焚化,似一副残卷在恶劣天气中散作齑粉,转瞬消解。 直到这时,那性格乖戾的男孩才放声大哭。 他先跑出几小步,迫于火焰的高温只得停在旁边两米。 嘴张至最大的嚎哭,发泄着世间最沉痛的情绪,即便是呜哇乱凑的呼唤,也如一首动人挽歌,令听者眼泪婆娑。 身为听众之一,谭琰胸口发闷,他原先对小恶魔的恐惧和厌恶暂退,只剩感同身受的怜悯。 没有身份不知父母的男孩,被抛弃被遗忘,偷偷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水道,和身患怪病的姐姐相依为命。 这二人间的情感连结,不是他能随意诋毁轻视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都想上去拍拍男孩肩膀,安慰几句了。但见苏泽明这最爱护男孩的人没动,他自认尴尬地放弃。 烈焰来势汹汹,退得也如风迅猛,当男孩用手背擦脸,抽噎着转过身时,诡异青光只勉强照亮他的脸。 以及那一双彻底颠覆谭琰想法的眼睛。 阴郁,冰冷,如同干涸百年的枯井。哪怕蓄着泪,也似被捣毁的墓穴阴森空洞,不复葬礼上的哀伤。 活了二十个年头,谭琰从未见过如此令他毛骨悚然的眼睛。 然而这才是他震恐的开端。 四周渐暗,那男孩抓乱汗水浸透的发丝,伸着懒腰舒展四肢,最后表情阴鸷地对择明嘁了一声。 “现在你说怎么办吧,这个过家家游戏提前结束了,我还完全没有觉得愉快。” 他兴师问罪,态度与原先的粘腻撒娇截然不同。 没有太多情绪,也不会恶语相向,但偏偏激起人逃跑的冲动,宛如面对天敌与横祸。 此时择明半跪在地,一副忠臣觐见君主的姿态致歉。 “恳请您饶恕,我并未料到那位小姐后期会恶化得这么快。” “我不要听你的借口和无意义的解释。下一个游戏,下一个玩具,给我。”男孩背对苟延残喘的火沟,淡色眼眸蒙了层杀意,被幽幽蓝火衬得森然可怖。 忽然间,他两眼一瞥,盯上后方惊慌失措的谭琰。 准确的说是谭琰的脑袋。 “你要没有的话,那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拍过皮球了。”男孩放大笑容,一种恶意的期待扭曲了嘴角。 像被狼群包围,像被巨蟒绞缠,谭琰屏息僵立,顿时明白男孩身上令他生畏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这如捕食者的人类男孩乐于逼出猎物,即他的恐惧、绝望和挣扎的痛苦,并以此果腹。 “请准许我多嘴一句,如果只是拍拍皮球,那最多只能让您解闷半日。但是我刚才想到一个绝对有趣,您也不曾尝试的好点子。”择明依旧平静地劝说,垂首不与人对视。 男孩冷冷一笑,倨傲而又刻意宽容地说道。 “那我恩准你,告诉我吧。” “旧游戏已经终止,这意味着您可以重新开局。新的舞台地图,新的玩具道具,新的角色和剧本皆任您挑选,只要是您喜欢的。” “哦?你的意思是……” “在下得到一个好住处,那里环境宜人,物品齐全。除了我,周边鲜少有人进出或路过。更重要的是,我已确认过屋里没有监控眼。”话说到这,择明才微微抬眼,“假身份我会请专业人士帮您解决。就是不知,您是否愿意以在下远房亲戚、朋友子女,或者我私生子的身份入住了。” 谭琰思绪还停在‘玩具’和‘游戏’,冷不防一听私生子,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呼声,这也让男孩又注意到他,鄙夷扫他两眼。 “那这家伙呢。他应该不在新游戏里吧?” 男孩不必展开后话,谭琰就据此猜到自己最可能的下场。 我会死在这里。 毫无悬念的。 内心的呼救比哨音尖锐,然而一道温和嗓音又将他救下。 “住所离医院有段距离,单凭我无法送您出去的。所以……我十分需要这位朋友帮忙。” 进出医院都要过关卡扫描,但如果是一名自带识别卡的职工,还是助理级别的科室组长,带着足以装下一个男孩的资料箱走快速通道,完全行得通。 择明回首望来,会心微笑却只让谭琰手脚冰凉,两眼发昏。 这回算是以身求证了,苏泽明果然如他自己说的,是名不折不扣的‘坏蛋’。谭琰心情复杂地想。 三人定好对接时间和位置,时间已是早晨七点,期间的交流基本是择明和男孩进行,但谭琰一直在旁默默观察,连读书时都没这么专注过。 而他新收获不少,其中关于男孩的居多。 解除伪装后的‘小宣’,仿佛也褪去一层孩童外壳,举止成熟又稳重,不仅言辞犀利用词丰富,谈吐时的口吻也变得高高在上。 他不再对男人亲昵,反而冷眼警惕,保持距离。 唯一不变的是那股不祥的气息,邪恶之深令人发怵。 商议总算终止,燃烧的火星亦全数熄灭。惨白灯光下,男孩忽然前扑,重重抱了择明一下。 不消数秒他羞赧地撒手,转身边往里跑边挥臂,蹦跶着抛出数枚飞吻。 “那么,之后一定要再见面哦,爸爸!” “拜拜啦!爸爸的朋友!可别爽约哦……” 他一开口直接咬定自己的新角色,如此顺滑又自然带入,看得谭琰瞠目结舌,走上阶梯还没缓过神。 想问的又太多,更不知从何问起,兜兜转转,谭琰遵从本心道出最在意的一问。 “为什么你要……要服从他?”他本想说抚养,可二者角色全然错误。 “嗯?”择明轻轻一应,故作思索片刻道,“并不全是吧。他是我的债主,我偿还他是天经地义。” 债主? 谭琰满头雾水,脚步不自觉加快和人肩并肩,窥视对方侧脸。 感谢这不经意的一眼,他隐约察觉到‘理由’是什么了。 择明也给出解答。 “我未经允许擅自闯入他的禁地,违反他的条例,他有足够理由处决我。可他还是愿意破例接受我的赔偿,真是宽厚又懂变通的良师益友,能与他相识是我的荣幸。” 谭琰:“……” 无语和惶恐陪着谭琰全程,和当初一样在出口分开后,他恍惚回到工作间。 独坐愁城,心绪纷乱,他甚至连新生进屋叫他都没听见。 “谭组长,你脸色好难看啊,是不是昨晚又被柳秃头留下来使唤了。两眼直愣愣的,你在想什么呢?” 舒盛拿手在他眼前晃,被他一掌挥开。 整宿没合眼,他情绪不佳,随便拿份要报送的文件打发走人。 他这才靠着椅背呼气。 男孩之所以选择宽恕苏泽明,而苏泽明又愿意对其低声下气,陪玩稀奇古怪的‘游戏’,两者原因已在他脑中有一个大致轮廓。 这两人,似乎有点像。 并非外貌喜好方面,倒像是…… “喂!不好了小谭!快点来啊、出大事——” 才走远的舒盛旋风般进门,激动时的公鸭嗓震得谭琰耳朵疼,由于对方想法太好猜,他多半能说中那是什么‘大事’。 谭琰:“组员吵架,科室冷战,詹医生训人都不要叫我看了,我不感兴趣。” 舒盛:“不是!不是这些,程康乐刚刚发消息说,那个孔雀道森来我们这宣传新作,结果直奔章鱼的检查室去了。听说他一路趾高气昂的,脑袋要翘上天了,绝对是要找茬!” 章鱼是谁谭琰还知道,可脑中回忆一遍,哪都找不到跟‘孔雀道森’相配的人物。 见组长如此迟钝,舒盛大手一拽扯上人,狂奔去看戏。 “维克·道森,你忘记了吗!”他边跑边帮对方回忆,“ARK-1文学语言全系统修复大师,新生代剧作潮流之星,把《溺水的奥菲莉亚》改编成新作,然后投放生产成游戏、全集音乐、投影纪念品,推广造型设计,翻来覆去用一个东西掏空你钱包的那个道森啊!” 急速奔跑中,谭琰顾不得这疑似损他的话,诧异逐级攀升。 维克·道森。除了舒盛说的事迹头衔,此人还有一件坊间流传已久的轶事。 据传多年前他有意申请和苏泽明来一场配对初会谈。 直白的说,就是相亲。 在超级计算机亚当钦定的尖端人才区,为优秀后代或为未来建功的婚姻结合屡见不鲜,即使是臭名远扬的‘章鱼博士’,也因其继承了父母衣钵而备受关注。 接连数十次由亚当安排的相亲失败后,一位眼光特别的勇士自告奋勇现身了。 那次会谈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但依如今情况看,当时俩人肯定谈得不愉快。 岂止是不愉快。 是堪称不共戴天的程度。哪怕只有一方这么想。 二层的休息大厅,检查室通道口前,詹玉荣哀叹扶额,正为现状头疼不已。 “消息是真的,他们已经走到一层电梯了,你怎么还呆在这……” 往前一看,詹玉荣哑口无言。 茶几摆着食盒,精致早点香气扑面,纯白热饮水雾腾腾,那苹果块被切成小兔造型,可爱又馋人。择明享受着这一切,浑然不知麻烦就要找上门。 “您不来点吗,伯父,我特地让尼莫多准备些。趁热吃最好。” 择明盛情邀请,换来长辈凌厉一瞪。 “我不用,你现在赶紧给我进去检查。” “可是,还没到预定时间啊。您上回说是十点准时开始,既然我们提早到了,那就耐心地等,绝不抢占序号插队。” “啧,我说你这……” 以往敏锐的家伙今天像被夹了脑门,神态自若用餐,气得詹玉荣肝疼。 怒火未消,不远处某道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座移动的奢华展品,以繁复的晨礼服包装,外套马甲虽是墨黑但却点缀各色钻钮,宝石配饰包括柳条裤上的细闪设计,无一不在向外辐射那本尊的昂扬自信。 “亲爱的詹博士,别来无恙!” 维克·道森展开双臂,白皙双颊干净到仿佛能反光,独留两道八字胡和金发一起晃眼。 自知难逃一劫,詹玉荣强撑微笑打招呼,起身作势要把人往另一边带。 “我刚从副院那得知您和您的团队要无偿义演,我代表三区所有患者感激您的慷慨。” “哪里的话,我的拙作能逗人一笑解闷,已是至高无上的褒奖和认可。”男人摘下海狸帽,切至忧郁愁容哀叹,“而且自从一区里我谈得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我别提多难过了。这不,我特地来看你们了。” 一个‘你们’让詹玉荣胃疼,对方的下一句则引来他无尽的烦懑。 “啊,苏先生。真没想到能这么巧在这遇见您,我还以为你在七区疗养呢。最近过的怎样?” 择明右手举在嘴前,手中银叉顶着兔子苹果等待入口,他视线还逗留男人过分闪耀的腰带。 大厅位于左侧,向上看就是三楼回廊,平日鲜有人往来,今天不知怎么的东一出西一处汇集着人。而他们都和择明一样,刻意沉默着,等待着。 在维克·道森笑得脸发僵时,他才出声。 “还好。”择明语气平淡吞下水果,竟边咀嚼着回道,“和以往所差无几。” “哎呀呀,是这样吗?可我听说您在七区遭受苛待,没有定时备好的餐饮,没有上品的文娱消遣,不准你用‘蜜蜂’社交,更过分的是他们还让你以区区助理一职包揽所有杂事!唉! 但不管是真是假,我相信以您的能力,一定会马上崛起,您可是大名鼎鼎的‘双星’后裔啊,两位苏博士智慧的结晶,优异的后代!” 男人的声音愤慨,配合那沉痛之情扼腕,简直如一出话剧。 会被倒喝彩丢鸡蛋的那种。 欣赏着倒胃口的画面,择明一如既往地微笑。 “那我借您吉言。” 聒噪孔雀收声,没等几秒谦卑弯腰。 “对了,您那么喜爱旧书古籍,如今却与它们分隔两地,一想到这我就为您心痛得夜不能寐。所以这次来,我还想为您献上我的绵薄之力。它正适合陪伴您,在您书架上发光照明。” 话音刚落他直起腰,两个响指一打立即飞来只圆碟型的浮游机。 一本纸质书稿投放维克手心,而他又递向择明。 “这是鄙人的新作,已经在一区二区公演过了,啊,不得不说时代真是最美的艺术,光靠我自己绝对演绎不出那么美妙的作品。” 被迫缄口至今,詹玉荣看着封皮上的《魔笛手》不禁喃喃道。 “原来就是这部,传闻一举颠覆旧作,拥有蛊惑魔力的……” 撇去其他方面,詹玉荣确实佩服维克·道森的才华,他个人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就他在各个渠道接触的信息来看,维克·道森是名懂得新旧融合的精英。 此刻,精英正等着作品惊艳四座,折服众人,满足他的自尊心。 以及在那热忱笑容深处,掩藏的深深期待。 期待一端系着什么,早有人得出了答案。 “什么小心眼男人,就是想拿自己高评价的成果让苏博士难堪呗。”谭琳趴在三楼回廊扶手边,气鼓鼓地嘀咕,“还说什么遇见得正巧,听说你在七区过得不好,哼!我就不信他没特地去问过。” 年轻女孩只能在这打抱不平,同时也紧张期待着后续。 不离座位一直到现在,择明终于起身,双手收下这份‘大礼’。 “尼莫。” 他轻轻一唤,人形机即刻回应。 “收到,苏先生。计时开始。” 如同赛道上枪响起跑,择明飞速翻阅,目下十行,快得叫人不禁怀疑他只是在数有多少页。 翻过最后一面,他呵出一口冗长浊气,抬起头笑意依旧。 “你的情节松散没有主干,编排缺乏戏剧感且不符合三一律。你的人物扁平没有任何亮点,只为糟糕的剧情和故意穿插的色|情服务,台词更是浮夸又缺少新意,充满了无病呻吟和装腔作势。最后是主题,一如既往的,你的重灾区。我宁愿看两只老鼠打架抢奶酪,为他们喝彩叫好,也不想看这故事无聊到打瞌睡。” 用毫无攻击性的口吻评判,他又奉上见面以来最具柔情的笑脸,说道。 “至于它的价值,我想除了在垃圾回收日被分到可燃物之外……没有了。不过还是谢谢您。” 择明手一伸,旁边的尼莫自然而然接过。 呆愣的维克只觉得眼前金红闪光爆发,焦味渐渐弥漫四周。 “你、你做什么呢?!”詹玉荣难以置信,但并非惋惜作品,而是惊于人形机启动双眼激光销毁纸册的行为。 尼莫掬着一捧灰,两眼残留微弱红光,而他正色道。 “按苏先生指示,回收可燃垃圾。” 择明愉悦颔首:“进步神速,值得嘉奖。” 尼莫:“多谢苏先生。” 这或许是三区人员最大开眼界的一天,他们目睹了传闻中的苏泽明如何恶整别人。 但和预料中不同,他们无人为‘受害者’喊冤叫屈。 因为思考孰对孰错根本来不及,那花枝招展的金发男人由静止渐渐颤抖,戴上帽子头压低,最后像再也忍不住,重重踹地。 “你、你太过分了!我明明是、我这明明是——” 他语无伦次,一张涕泪横流的脸完全摧毁他前面的光辉形象。 冲动过头又不敢揍谁,这男人猛踹桌子却不知那是固定在地上的,踢得自己脚趾刺痛锥心,嗷呜乱叫。 屈辱和脚伤双重打击下,维克·道森喊着没人听懂的狠话转身就跑,眼泪一路狂飙。 到他消失在通道口,尼莫眨一下眼。 “九分零八秒,恭喜你苏先生,比上次又快了。” 人形机的恭喜和这天早上的趣闻像野火一样传开,等择明结束检查离开时,低级职员包括凑过热闹的新生已在模仿逗趣了。 “你的情节松散没有主干,你的人物扁平没有任何亮点,我宁愿看两只老鼠打架抢奶酪,也不想看这故事无聊到打瞌睡、噗哈哈!无论多少次我都憋不住,太好笑了!” 舒盛捂着肚子前仰后合,一头黄黑杂毛乱甩。 虽然想说句烦,可程康乐也难得面带趣味,插上一句。 “我还是喜欢最后的‘可燃垃圾’。” “对哈哈哈!听到可燃垃圾时那孔雀脸都绿了,哭得像三岁小孩被打屁股一样。” 年龄稍长于两人,当时同样围观的谭琳就比较镇定,只着重强调道。 “所以我就说嘛,苏先生才不是那么平庸的人,我也觉得那维克·道森的作品没意思,也就我不成气候的弟弟会掏钱了。谭琰,你以后要记得别再——咦?人呢?” 无端消失的谭琰,其实已完成他的使命,他不仅瞒天过海送男孩离开医院,还按对方要求,买了水蓝色的新衣。 按下门铃,见来应门的是尼莫,他陡然间压力剧增。 “那个,呃……这是我一位亲戚的孩子,父母出事故了,拜托你们照顾两天。我还有点急事,先走了。”磕磕巴巴道出备好的说辞,谭琰扭头飞一般撤离。 尼莫低头,两眼扫描白发男孩的小脸。 “你好呀叔叔,我爸爸在家吗?”男孩嗓音清亮,笑得比苹果还甜。 经过那么零点零三秒卡顿,尼莫皱眉质问。 “请问令尊是哪位。” 男孩先是张嘴想回答,眼睛瞄到他身后,高呼一声蓦地闯进门。 “啊!爸爸——” 应声接住男孩的人,正是刚出泳池换好衣服的择明,他拿掉头顶毛巾,将人垫在手臂上抱起。 “爸爸我好想你啊,我刚刚自己走过来,小脚脚好痛哦!快看,谭琰哥哥送我的小熊,可爱吧!” “嗯,你有谢谢谭琰哥哥吗?” “那是肯定的,爸爸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父子相拥,画面温馨和谐,尼莫原地立定,罚站似得放空目光。 信息量过载,他良久才恢复原状,这会儿那男孩已经坐到餐桌边,面对他准备好的午餐了。 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炖肉,男孩撅着嘴,他右手握勺,却突然用左手抓起肉。 “肉肉我都不要!难吃!——” 扔出的第一块,尼莫飞扑用手兜住。 第二第三块连着猛抛,尼莫左右闪身拿碗稳接。 看他如此卖力男孩愈发起劲,抓到什么就往前丢,沾满酱汁的手拍桌鼓掌,好好一件清新蓝衣染出一片地图。 若后来没有择明劝阻,全程喂饭,尼莫百分之百肯定,他的工作量绝不止扫地擦墙洗衣服。 于是在莫名其妙迎进一个男孩半小时后,人形机将择明单独叫到一边。 尼莫脸色凝重,眼中红光若隐若现,他举起长达五十公分的白纸,写满了地址。 “这是什么,尼莫。”择明摩挲下巴,凑近细看。 “我根据最新登记信息筛选,这附近一到十公里范围内风评上等,条件较好的收留所。”怕交代得不够清晰,尼莫着重道,“适合婴幼儿及青少年,尤其是被抛弃后产生心理问题的。” 抿嘴低头掩过笑,择明抬手抹掉对方头发上的浓汁。 “谢谢了,尼莫。等我帮那孩子洗完澡,我会回来再看的。” 目送择明哼曲上楼,尼莫头一次为自己的解析力不满。 对方是认真的,要抚养这个没素质没教养,不知哪蹦出来的聒噪小孩。 男人无声叹息,环顾狼藉的厅堂,他最终像早上启动眼部激光,将建议清单销毁成粉。 出于自己无法解析的用意,他走向那只水箱,对那只跟他挥手的章鱼轻语。 “你的主人……又给我找一个你一样的麻烦了。” 小波两腕轻叩玻璃,宛如亲友间的安慰,劝他尽早看开接受现状。 身体没有实质性变化,尼莫却觉得肩上一轻。 “谢谢。” 完成有来有往的道谢,他着手收拾残局,再无意见。 132 哼唱的声音是hum!-12 在余辉倾…… 曾颠沛流离的孩童, 在新家度过谨小慎微的磨合初期,当他逐渐被关爱和温暖围拢,原本的活泼天性、好动本质重新展露。 这是人鱼在研究室安顿的第八天时,全组对该生物的一致评价。 名为海洋之窗的观察池, 其内部系统根据人鱼状态模拟出最适合的环境。 水温, 水压, 氧气浓度和微生物种类比例, 诸多外因实时调整, 恐怕唐纳德·罗宾内特本人都没享受过此等贵宾待遇。 相对应的,研究室的开销每日在入不敷出的红线上横跳。 余助理又一次关闭资金面板, 愁得连连叹气。他转动椅子向观察池喊。 “我们深谋远虑, 精明能干的季海沣博士,请问您准备供养着人鱼白吃白喝到何日?已经八天了,您什么事都没做是几个意思?” 年轻博士正对观察窗沉思,浑然不知属下在叫他, 直至新生吴信德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季博士, 余助理叫您呢。他问您什么时候开始实验。” 缓慢眨两下眼,季海沣心神归位。他抱歉地笑道。 “啊?不好意思小吴,我刚刚看入迷了,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未加克制的音量引来一旁组员调侃。 “我说小季老师, 你该不会也中了人鱼的魅惑术吧?他是美得不可方物,但别忘了他可是海中大杀器。你跳下去和他一起游泳, 他能单手把你勒成半截。” 虽是调侃, 组员说的却是实话。 通过前期观察得出的数据, 人鱼的体能位列现存生物之首,连ARK周边徘徊的深海异种鱼见了他也只有等死求饶的份。 然而目前为止,人鱼尚未显露攻击性。 季海沣笑应两声, 再度看向观察窗。 透着幽光的水下,人鱼追逐自己吐的一串泡泡嬉戏。他不像前几日沉睡或到处躲藏,显然已适应了这处小‘水塘’,自娱自乐不在话下。 发觉吴信德捧着记录板欲言又止,季海沣宽慰一笑。 “实验的话,已经开始了。”他解说道,“我明白你们心急,但这次的试验对象和海藻或细胞群不同。他是一个有智能的生物,且极有可能是和我们类似的社会性高等动物,直接拿他切片提取组织,或把他捆到解析仪上,对整个研究百害而无一利。” “是吗?只怕他还没跟你混熟,愿意告诉你他姓甚名谁,我们就先破产了。”余助理走上前挖苦。 吴信德想为偶像辩解,却见对方转身合掌一拜,熟练地求饶。 “余天佑助理您大人有大量,届时就请您再高抬贵手,借我点钱了!不、麻烦您现在就借我一点,我有急用,明天就还你!” “直接在研究室和下属借钱,你也真不怕被笑话。” “那我以死党身份借就不会了吧,余兄弟。” “啧,你这什么诡辩,我哪敢说是你死党。” 嘴上这么说着,余助理当场发起转款,指环识别一扫就和季海沣完成借款合约,连金额都没看。走远前他还严肃强调道。 “记住了,超过四十八小时加利息,少一毛你都别想逃。” “得令!余大哥!”季海沣行了个举手礼。 团队的相处模式再一次超出认知,吴信德呆住合不上嘴,还得季海沣拍醒他。 “走吧,小吴。土壤分析结果出来了,跟我去看看。这是你的强项吧。” 有季海沣这话,吴信德义不容辞。毫不夸张的说,他一个冷门课业研究者能被选入季海沣团队,实乃三生有幸。他巴不得举双手高呼,甘愿做牛做马。 所谓的土壤收集自水池过滤系统,是人鱼身上散落的物质,经仪器化验列出一整个屏幕的成分。 吴信德瞥了一眼,屁股没沾椅子便不假思索道。 “这是火山啊。”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齐刷刷汇集此处。吴信德哪见过这架势,又磕磕绊绊道。 “呃、其实就是有点接近,单看硫铁含量之类的,我随便瞎猜、各位前辈不要当真。” “不,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季海沣一搭新生肩膀,给人撑腰的同时笃定道,“而且,大概率是特里同死火山。他栖息在那,不然就是在那被捕获。” 可特里同火山是ARK明令禁止前往的,哪怕是闸门密码持有者。 因为塞壬病毒肆虐,无数深海生物异变。而同样受病毒侵蚀,它们承受度却远比人强,渐渐活成嗜血凶残的海底暴|君,互相厮杀破坏各处。 如今,这群体就盘踞在特里同及周边。ARK派出的勘察潜艇和水下机器人,无一不是被碾碎咬坏,有去无回的。 “看来……他身上还有很多谜团。”季海沣心下一沉道。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而巧得不得了,水池飘来那人鱼的幽幽低吟。 逼近竖琴的声线,吟唱如同琴弦一拨,清澄哼鸣便似露珠滚落,直坠心底。 即使是非连贯无意义的呼喊,仍轻易夺走听者思绪,诱其沉沦。 偌大研究室寂然无声,但人鱼看不见外面失神的观众们,他一声声轻唤着,像八音盒的精巧人偶转动,发丝旋出朦胧弧线。 余助理最先回魂感叹。 “如果神话里的海妖都像这样诱骗航船,我不会怀疑他们手段的可行性了。老实说,我还没走出上回体验的阴影。” 他说着余光一瞥,见季海沣对人鱼目不转睛,比谁都忘我。 然而他可不会信季海沣被蛊惑的说法。 “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仅靠声音引起群体哭泣的冲动。如果是催眠,那必须得有一个互通的媒介,不然无法下达暗示。音波分析无异常,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果然,青年喃喃自语,脑中应是进行着一场热火朝天的思考。誓要掘地三尺,挖出名为真实的宝藏。 希望渺茫的找寻,无疑是种思维淬炼,哪怕是功能再强、数据再全的最新人工智能,也绊在这一道坎上。 这绝对是最高级别的难题。 检索如何教育一个自大、恶毒、卑鄙且两面三刀的超级问题儿童。 尼莫的解析中枢超高速运转,用词前所未有的严厉。 列车疾驰,座位上的他缄默与平时无异,跟周围使用蜜蜂的乘客一比堪称艺术雕像。 择明却放下读物,故作关切地问。 “尼莫,你该不会还在生那孩子的气吧?”他非得揭短似得说道,“虽然他把麦片牛奶从二楼倒你头顶,但你不是漂亮的躲开了么?” 人形机低垂的视线犹如利刃出鞘,陡然锐利起来。 “苏先生,如果不是你以‘揉肩膀’为借口把我叫去,我误入陷阱的概率为零。” 尼莫话音刚落,与恶童沆瀣一气的男人就撇过脸。 这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概率是在窃笑。 数秒后再转回,择明表情如常。 “可我是真的肩膀疼啊。顺便一提,你的按摩技艺有待提升,尼莫。我差点以为是我招人记恨,而他又卖通你谋害我了。那他还不如直接毒杀我。” “……我会改进的,苏先生。” 以保证结束话题,人形机坐定凝神,收看推拿教程大全。 到站下车,步行过街,尼莫的恶补课程在抵达平房后暂停。 今日卷门早早抬升,贾亦宸破天荒搬出躺椅,他在门口手执黑皮书挡脸,一副静候许久的模样。 当择明二人靠近,他头也不抬就出声。 “你迟到了一个半小时。”男人手移开,露出万年不变的黑眼圈和胡子拉碴的沧桑脸,“这得算在值班里补回来。” “这是自然,先生。”择明笑脸相迎,挪出自己的诊桌就位,眼尖的他立马发现一份档案。 少女年龄十七,名为苏泽零,在ARK-8的亲人因塞壬病毒丧命,她独自生活至今,于前天在工作中不慎失误,导致腹部被工具刺穿造成内脏破损。现经抢救她已无性命之忧,即将痊愈。 再翻篇,登记表有关‘苏泽零’ID的信息十分齐全,察觉不出端倪。 分别未满两天,择明注视那名字和‘即将痊愈’若有所思。似是有所准备,贾亦宸一直斜睨着他,掐点发话。 “未经允许参考下你的名字,你没意见吧?鉴于你也盗用我的名号了。” “咦?”择明愕然扭头,“我有吗?” 一看这装模作样的脸就冒火,贾亦宸彻底躺不住了,可他才直起腰里屋就乒乒乓乓地响。 “啊啊啊!你出去、出去!别过来啊!——” 那小青年疯狂舞着毛巾,手边抓道什么就拿它当武器投,硬生生把尼莫赶到前厅。 “我需要使用清洁工具。请让开。”尼莫冷着一张扑克脸回应,同时迅速接物放旁边,双手快得只见残影。 感谢那问题儿童一天一夜的特训,他现在看到什么东西丢来都能秒接。 “不行!你不能进去!就是不行!” 青年翻来覆去只有这句,绕是尼莫也觉得无奈。 相比某位不爱说人话的刁难者,这胡言乱语逻辑死的青年更烦。 背后忽来一阵疾风,电光火石间尼莫偏头闪开,让拖鞋精准击中另一人的脸。 清脆巨响后,青年吃痛蹲地,轮到贾亦宸怒不可遏教训。 “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安静!把自己当成空气,空气会像你这样鬼叫吗?你给我过来,我今天非得敲醒你这泥浆脑袋……” 男人乌发凌乱大步迈腿,一张鬼神发怒修罗面令人胆寒。 择明津津有味观望,桌下双手偷摸鼓着掌。 但他期待的精彩大戏终究还是落了空。 昏暗内屋钻出一道娇小身影,那少女扶墙挪步,病中素面朝天几缕发丝遮脸,但她的腼腆笑靥却令人想起含苞待放的花蕾,亦觉得她纯美至极。 “冯,我没事。你不用紧张。”她像嘴里含着什么,声音微弱但不虚。她急切劝道,“医生您也是,请不要责怪他……” 正说着少女双腿毫无预兆一软,然膝盖尚未触地,她已被带着淡淡檀木香的人扶稳。 两日受灰尘味荼毒,她凑近这胸膛,贪婪地嗅了嗅。 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傻事,少女连忙后退。 “啊、对不起!听说是您救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我都没有什么可以偿付的……” 一双黑玉眼瞳近在咫尺,她双颊如有火烧,又慌张低头以发遮脸。 这似乎是她下意识的行为,自卑所致的躲藏习惯。 “您应该感谢贾医生。若不是医生好心垫付,我的手术就做不成了。”择明接下话头,笑吟吟为对方撩起刘海,将较长发丝别在耳后,“何况能为您这样一位女士治疗,我由衷感到幸运。很高兴见到您康复了,您的微笑跟我想象中的一样,美丽犹如五月铃兰。您应该多露露脸的,多笑一笑。” 脸仿佛被谁捧起,少女不再逃避对视,但她一张小脸涨红得快冒烟了。 想说什么给气氛降降温,她开口却事与愿违。 “那、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我不是搭讪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您很眼熟。” 为少女的单纯可爱,择明失笑,回应的语气调侃和珍重参半。 “或许吧。在遥远的过去,我还未诞生于世的时日……可能从那时起,我就在思念您了。” 零彻底失语,羞得双手捂脸。 见此情形,名为‘冯’的青年危机雷达狂响,他着急忙慌插|进来,戳破周边虚无的粉色泡泡。 “停停停——你这可疑人物、黑心医生别想再碰零!走开点!” 他说着伸手去推,岂料顶住尼莫硬邦邦的胸膛,对方挡在这纹丝不动,他先脚底打滑退了几厘。 冯的抗争最终给贾亦宸扼断,男人拽开他,一并把少女带离择明。 “零,你还不能下地,进去再躺会儿。药我稍后拿给你。” 贾亦宸半扶半抱亲自送人进屋,这态度不算温柔,比对俩臭男人却缓和太多。 当他再出来,择明已坐回桌边双手相握,叠放于纸页之上。 “先生。”他先引来对方注意,爽朗笑道,“我刚才不禁在想,您如果有女儿的话,您一定也会像这样保护她的。” 冯在里间,尼莫在门外,重型装载车和空中运线发出足以掩盖人声的轰鸣,贾亦宸不带情绪地纠正道。 “什么女儿,凭她活过的年头,你估计得喊她一声曾祖母。” “但零小姐似乎不知道这件事。” 择明接话,神色无异。 男人又对他哼一声气。 “所以这就是你对她示好的目的?挖出连我们也没明确的旧事。” “您言重了,我只是关怀病患的心理状态。情绪对生物各方的影响可不容小觑,以前在陆地上,为了能吃到更鲜嫩的肉,农场会给牛羊播放音乐。栽种鲜花的主人会抚摸枝叶夸赞,促使它绽放得更加艳丽。” “这些不是人。”贾亦宸冷彻地打断他,“是食物,是资源,是已经被消耗的‘星球成本’。向来如此。” 对反驳,择明一笑置之,男人亦不心浮气躁,默默同他对望。 那目光仍旧含有戒备排斥,但相较八天前已然生出额外渴求。 是一探究竟的渴求,是求知者无法忤逆的另类食欲。 但就像富有耐心的猎人,贾亦宸不急于揭开他的真面目,此后半天相安无事,就是尼莫的工作量又一次翻倍了。 白天才为那男孩做好七日份的口粮,傍晚又精打细算给四人备餐,早至晚连轴转,尼莫一刻没闲过。 看他事事打理得当,听命任劳任怨,被水果奶冻俘虏的冯不禁心生敬佩。 “好厉害啊,他真的也是‘破烂机’吗?” 一听破烂,尼莫动作顿了顿,但他没理会对方。 “废物不废物和你没关系,你给我滚进去,别来烦人。”贾亦宸没好脸色地驱赶。 “可是、可是零在睡觉,我一个男士呆在里面不太好吧。”冯支支吾吾道,眼睛对地乱瞟多次扫过择明的方位。 青年心思全写脸上,在场另两人看穿他易如反掌。 “请冯先生放心,‘苏泽零小姐’的后期治疗全权由贾医生负责。我只希望两位尽快付款,了结我一桩心事。” 择明旧事重提,冯忌惮地盯着他,但反感行为止步于此。 直觉告诉青年不要与这‘怪脸人’接触过多,可零要养伤,贾先生又没动作,他只得认栽灰溜溜回小隔间。 夜色如约而至,城市的恒定降温造成一瞬侵袭肌肤的极寒,择明欣赏街景,双手插兜捂暖,忽见尼莫皱眉走近。 “苏先生,小波今天进食量减少了。几乎减半。” 尼莫手中的饲料罐满满当当,大胃王小波没了曾经一餐干掉半罐的威风。 淡淡说了声‘是吗’,择明跟人来到水箱前。 椰壳下,小波将腕盘在头顶,蜷成海螺形状。它的亮橙表皮也变了,与底部海藻融为一体,藤黄色的身躯白点斑驳。 择明指尖轻点玻璃,它不复往日热情,抬起根腿像海草无力荡两下。 相关资料匮乏,尼莫只能提问道。 “苏先生,请问它是否生病,需要治疗。” 回应是过于简单的一个''''不'''',他再想深究却碍于择明的动作收声。 伸手抚上水箱,前额与之相抵。这个把章鱼甩给他的失职饲主每晚都如此和这生物道别,不曾落下一次。 “……再见,小波。” 不一样的用句引发别样波澜,尼莫殊不知自己又迈出一步,他两眼紧盯水箱,却没在扫描。 静谧黑夜,屋内安宁,自诩最前端的机体,他的平衡协调中枢又在反馈微小的异常信号。 地板隐约震动,房梁犹在旋转,而贾亦宸重重一推门板,惊醒为‘错误’所困的人形机。 “能带的东西都带上,我们去外援。”贾亦宸竟换了身行头,衬衫风衣陈旧但好在干净,他单手提了一只银色双层箱,整个人再无疲态。 难得有机会发挥助理职能,择明也不多问,收拾一通跟上。 贾亦宸带他们到车站,驾轻就熟进入私道,乘上那辆黑色战机般的快车。 车窗密闭不透光,待减速停靠后他才知道目的地是ARK-8的军队基地。 放眼望去,景象又与七区一区截然不同,金属高架与操作台林立,探照灯与海塔相伴绵延百顷。 即使是在深夜,这的空气闷热又干燥,刺激得喉咙发痒,眼睛发酸。 择明仰头远眺,一眼找到原因。 矩形围墙保护的中心,是仅存魔幻故事的机械巨城,条条管道首尾相接,构成钢架般的支撑网,网中某种黑色晶体鳞次栉比,簇拥着更巍峨的立柱。 那高达五十米的齿轮旋转,犹如巨人的关节轰响。比起望不到顶的机械城全貌,这已算最小的部件。 “速度快点!愣着干什么?” 贾亦宸在前催促,脚下的宽路直达士兵镇守的大门,那有个人也朝他们靠近。 两鬓斑白的男性军官,一张刚毅脸庞因饱经风霜而憔悴,但这脸上找不见太多岁月戕害的痕迹,难辨他具体年龄。 他上前,胸口那块【H34109】的号牌被灯照得刺目,他扫了一眼多出的俩跟班,只和贾亦宸交谈。 “贾医生,您终于来了。快跟我去,福叔可能要不行了。” “具体什么情况。” “上回您给他清肺之后好一段时间,今天傍晚突然又喘不上气,我们按您说的方法操作结果没用……” 默然倾听,乖巧跟随,择明化身贾亦宸的‘尼莫助理’,只在穿行营区时观察四周。 版型统一但磨损程度各异的深灰制服,同样枯槁却面貌不一的人脸,无论男女老少,他们皆如鬼门关外徘徊的死灵,了无生气。 “ARK-8作为最外层,需要兼顾制动巡防和抵御外灾,即异种鱼、异常洋流和未勘测到的危险因素。每年由亚当挑选最适应这类环境,抗压能力高的人进队。但据往年统计,其中还包括部分‘零类分子’,即被判定无优秀基因、无潜在才能、各方面水准均在及格线以下的闲置人员。” 尼莫一本正经为择明科普,霎时招来无数敌意十足的瞪视。 择明无奈摇摇头,轻声笑道:“这我知道,尼莫。” 尼莫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却来不及。 军官H34109领他们进入棚屋,在门口就套上重型防护服,走完两段消毒通道才终于抵达病房。 单人病床罩着一层隔膜,外面聚着同样全副武装的七人。他们身份职位暂且不知,但就现场来看,他们曾试图抢救过。 光屏泛着冷光,显示代表生命体征的数值。贾亦宸粗略一看,确信老人捱不过今晚。 即便如此,他仍沉着指挥着唯一的助理跟到床边。 眼前这具身躯干瘪得诡异,四肢皮包骨般瘦,脸颊凹陷仿佛能看见骨骼,可腹部竟像积满了水,高高隆起。 再往上看,黄绿脓液一股接一股溢出老人口鼻,污染他垫着的白枕头。 “福叔,福叔?我来看你了。” 贾亦宸一边用导管探入鼻腔排液,边轻轻呼唤,尽管效果微乎其微,但坚持数分钟后老人有了动静。 眼周分泌物结块,他连睁开也吃力,于是更艰难地扯动嘴旁肌肤,尝试着微笑。这张脸像沾满浆糊后风干的纸团,僵硬又惨白。 “啊,医生……我还盘算着,你要见不着我最后一面,我就赌赢了,你得……给我三根烟,要最老式的。” 面罩下,贾亦宸强颜欢笑,不知以何种语气回这老不修。 “烟是违禁品,臭老头你想我丢饭碗吗。不过我还欠着你花种和那什么叮当糖。花种我是真没办法,但糖我有眉目了,你可别——” 极力控制情绪到这,他忽地喉头一哽。 老人眼皮完全撑开,原本洁白的巩膜如今全黄,渗透丝状血线。 其实上个月这双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但这固执老头怕遭人担心,又觉得自己会占掉吃紧的药物,硬是拖了半个月才说。 以呼吸强压颤抖,贾亦宸着手擦拭脓污,重新吊起愉快嗓音搭话。 “福叔,你上回还没跟我讲完呢,你地面老家的事。” 老人嘴唇脱水干裂,他嗯嗯啊啊几声,渐渐说起了胡话。 “我知道的,我还记着呢,老家……有车,自行车老高了,麦子也高,金黄金黄的,比我人还高……” 咕哝声隔三差五被咳嗽打断,穿插犹如窒息的喘音,其中闪过的几声呜咽并不来自病床,乃是尼莫所在的外区。 身为高防高攻型机体,他自带全身消毒的功能,无需防护的他以眼透析,看那四男三女强忍悲痛,期间的身体变化尽收眼底。 “回去……我想回家。” 比呼吸微弱的一句自语,猛然间打开众生失控的开关。 外头一片啜泣声交织,里面是贾亦宸用力加深呼吸。 拼命赶来却是无力回天,仿佛是为缓解这种空洞感,他也垂着头嘀咕。 他介绍起奄奄一息的老人,ARK-8最长寿也留得最长久的旧移民。 当时八区阵营较为杂乱,有曾保家卫国的战士警官,也有常年风吹雨淋的工人伙计,他们不像内区有‘蜜蜂’或其他设备排遣惊天巨变后的苦楚,日复一日穿行机械城巡查,又赶鸭子上架地训练,学习使用复杂设备。 “福叔当过兵,也当过教师跑过推销业务,最开始派来的领队都管不住人,还得是他出面调解,慢慢的大家就都稳下来了。后面几次有异种鱼入侵,就数他厉害,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察觉。” 细细数来,前期的最大功臣应是老人,但只因亚当给出一个‘不符合’,年过半百的他就一直留在八区受累,到病入膏肓也没等来去内区医院的机会。 “虽然这老头子自己说不在乎,但上面几个队长、组长年年递交申请,天天为他打抱不平,天天……” 不甘,悲痛,没有一刻平息的怒火,多种情绪轰击心房,酸涩又辛辣。几滴液体落在贾亦宸唇上,莫名烫人。他终究没能关住泪。 “那,他的名字是什么。” 头晕脑胀中被问,贾亦宸丧失戒备,顺嘴道。 “有福,安有福。” 疑惑未起,他先听得外区惊呼连片。猛然转头看,他也受诧异感染,张口结舌。 他的助理脱去面罩和手套,靠床握住老者那仿佛一折就断的右手。 “安有福先生。”择明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传遍全屋角落。他再一次欢喜呼唤,“安有福先生,您听到了吗?您已经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阖眼撅唇,发出类似鸟鸣的叫声。 比鸽子的低沉,连续且单在末尾加重,教书先生般一句一断的古板特色。 这是在做什么? 贾亦宸的不解正是所有沉默中的人想问的。 而泽明自己给出解答。 “那群斑鸠,您家边上的咕咕鸟,它们在叫了。您听到了么。” 福叔用堵塞的鼻腔吸气,喘声好似悠长悲鸣,但他重新睁大的眼睛却满是雀跃欣喜。 他像已被烈火灼烧过的焦土,幸得甘霖滋润,迎来暌违已久的活力。 如今眼睛失明,他的甘霖就是那暖流般的话音。 “房子后山上的野茴香,已经到盛开的时候了。等天气稍微再热一点,快下暴雨的时候,傍晚骑着车上山去抓蜻蜓……” “对,是这样的。” 活尸突然发出以往从没有过的声音,高昂如回少年时期。 “小五和林赖子,踩着我的后座一起上山,我们还会爬树摘野杏,比谁摘得多,然后吃得满嘴黑被大人发现……” 灿灿虫鸣,萦绕河堤两岸翠林。 暮霭沉沉,天边茜色映照眼瞳。 车轮在随笑声打转,还有那落在地面的剪影,乘风飘来的杏香。无论多少次,这些记忆都能载着意识穿梭时光长河,逆流而返。 无论多少次,为了抓住曾经逃出指缝的那只蜻蜓,无忧无愁的贪玩少年都会伸出手奔跑,满心满眼地追赶。 密闭幽暗的治疗室再无暗泣哽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待主导的寂然。 从睁眼到流利说话,再到此刻朝上抬手,名为安有福的老人像是想握住满天红霞,左右摆腕,十指抓拢。 在床另一侧,贾亦宸继失声后又痛失思考能力。 他知道老人是回光返照,但他无从解释,为何这浑浊双目只因区区几句耳语就迸发如此闪耀的光彩。 那眼目光炯炯,似弹珠擦下灰尘恢复昔日色泽,透过它们,仿佛他也看到一片烂漫山河,看到鸟虫与花草嬉闹,记忆里面容模糊的玩伴向他招手,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戏。 即便是干枯的手猝然垂落,仪器骤然发出警报,那深深凹陷的眼窝依然盛着两颗熠烁明珠。作为一个医生,贾亦宸不曾看过哪一种死态能如此幸福。 这般明亮,这般满足,不该是死者会有的眼睛。 以被褥充当白布,择明拉起一角盖至老人双目。 他自始至终都是这副和悦笑颜,最后双唇翕动,轻声告别。 “再见,安有福先生。” 他对老人的离别就此结束,可因为他大胆包天摘护具的行为,他不得不多留一小时待在特殊消毒舱,衣物也要拿去处理。 舱室像根铁圆柱,地面间歇喷发气化药物,他一人端坐小角落,身上只有件长过脚踝的白袍。 择明闭目养神,暗暗计算时间。 接下来的事情如他所料,舱门提前开启,进来位熟人。 贾亦宸没有防护,用那忧郁深沉的双眼凝视着他。 “您不用去休息会儿吗。” 他照例表达关切,却反被人用力握住手腕,被提着强迫起身。 对方施加的力道很重,指缝夹着他渐渐发青的皮肉。 最后贾亦宸不可思议地一放,嘴里喃喃。 “为什么……你明明现在已经疼得不能正常行动了。” 何止是不能正常行动,早在七天前就该疼得抓心挠肺,只想求死。 出于礼貌,择明先整理衣装以免走光,随后活动着手腕,悠悠解惑道。 “您说得没错,不过很不巧,在下由于某些原因十分擅长承受疼痛。” 贾亦宸默然唏嘘,反复打量他。 “您眼神这样热切,都快让我以为您是有意安排这次消毒,借机与我互诉衷肠,秘密幽会了。” 男人瞬间翻白眼,倒胃口地退两步。 “那可不么,如果不这样安排,我怎么能支开你身边那只百宝袋机器猫。他粘着你,跟苍蝇追着垃圾桶一样。” 择明哈哈苦笑,放弃评价这句比喻。 而对方再度将他审视,沉声道出一句。 “你……果然不正常。不是在身体方面。” 隔板喷出浓浓白雾,择明脸上浮现的笑又帮男人印证其猜测。 如神圣雕像典雅博爱,如父母对子女宠溺纵容,可在穿过白雾一般的美意后,却什么也找不到。 心里话欲出又止,贾亦宸啧嘴再出声道。 “算了,今天来也不是说这个的。你上次要的报酬,我答应了。”他一摆手叫停择明的感谢,朝人丢去某物。 择明扬手一抓,先辨出冰凉坚硬的触感,摊开再看,他诧异扬眉。 一只血色饰品串着细绳,但它质地异常轻盈,不像是珠宝或水晶。 “这是某人托我转交你的。接下来的话也是,所以你耳朵竖起来给我听清楚,我以后不会再说第二遍。” 贾亦宸不情不愿,语速却有意放缓数倍。 “那个‘尼莫’,是以谋杀你为目的设计的。虽然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要什么条件触发,但只要你还跟他在一起,就会被它抹除。它的杀伤力你不会不清楚,届时只有这玩意儿能阻止它。顺便一提它很贵,市面上也没有,你别到处乱丢。” 男人指向择明手心,那片殷红的雪花晶体。 “接到它后脑的端口,它就会马上报废。完全的,彻底的。” 133 哼唱的声音是hum!-13 在灵魂相…… 简直是如水中气泡一般转瞬即逝, 执着且多变的生命。 空荡等待室内,怀抱水箱的人形机眼眸低垂,他与唯一的同伴对视, 内心敲打思维字符。 枯燥于尼莫而言是不存在的要素, 或用他的话来解释, 他的驱动无需安装这累赘也不兼容的程序。 若条件允许, 他能站在同个地方呆上几百年、几万年, 乃至与整个世界长久。 但现在他有任务在身,要辅佐并监督一位问题公民, 一位候审的犯错者。他时刻执行着该项指令。 执行的第一步骤即是收集信息,不放过任何伪装, 不遗漏任何角落, 全方位了解监察对象。 而相处十天半, 共计两百五十六个小时, 他一再修正并初步完善对公民A1010,即人类苏泽明的概述。 那是只漂浮在半空的泡泡。 不同于海里翻滚挤压,成群挣扎的水沫, 它晃悠悠独自逃逸地面。 浑圆形状实则是不平衡的扭曲膜层,材质使它的薄膜透光变换,须臾之间折射万般颜色。 正是这充满欺骗性的表象, 才会让人忽视绚烂后的空洞。 “输出有误。” 尼莫双唇轻启,音调平稳铿锵。 借喻这种虚浮的表达方式, 不该出现在他的判断流程里。 【重新导入分析 】 【已确定】 【传输端 Adam 接收目标 Nem 】 他的新程式才开个头,水箱里的章鱼就闹腾了起来。 小波动用四条柔软长腿,捆着新的海草团玩具。它像球场上脾气最大的威猛前卫,凶狠地来回冲撞。 起初尼莫认为这是饿了,他拿出饲料喂, 见对方不屑一顾,他又投下苏择明留的特制零食——培育的螃蟹幼苗。 大杀四方的前卫球手腾出一条腿,轻轻一勾便将螃蟹卷开,甚是扫兴。 仿佛为表达不满,它专门扭身吐水,准星瞄向玻璃外无计可施的尼莫。 海藻水泡搅浑水箱,但尼莫的双眼依旧映出章鱼前后摇摆的身姿。 静默片刻,他无奈一叹。 他的纪录不会造假欺骗,而分析结果告诉他,小波是在邀请他玩捉迷藏。就和这十天里每一次邀请苏择明那样。 陪玩涵盖在照看指令里,尼莫不能剔除,于是他仿照记录里的某人,食指叩响顶部。 两声重,一声轻,声音传导水中,亦传入那逐渐变色的生灵体内,和它独特的钙质结晶体共振。 邀请被接受,小波用专属特技表达亢奋。 黯淡表皮犹如针脚细密的布匹重新编织,即便是在机械眼下,那橘红推翻暗黄的过程也快在瞬息之间,没有哪种魔术能够与其媲美。 换完新衣,章鱼伏在底部蠢蠢欲动,它先稍息数秒,猛然喷出一股墨汁。 这是游戏开始的信号,也是迷惑对手的障眼法,待水中黑色淡去,那小团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择明保证的,小波是天生的躲猫猫高手,它故意弄翻椰壳用小蟹卡着,装成它躲在里面。 然而今日它却失算了,它的对手压根不是人或动物。 尼莫眼瞳中间闪光,用时两秒结束游戏。 他点了点草球旁的贝壳堆,有幸见到一只章鱼气急败坏钻出。 小波拳头大的脑袋乱甩一堆腕,从头顶开始变成阴郁的蓝绿灰杂色。 和章鱼真正的饲主呆久了,尼莫学会正确的惊讶方式。 “噢。真厉害。”他面无表情道。 被他平淡的表象激怒,不甘心的小波再次前后摇摆,它的吸盘如受刺激,幅度微小的缩放。 小波激动邀请,人形机不懂拒绝也无法沟通,于是又叩响顶部,重复着刚才的流程。 开始,过三秒,游戏结束。 一来一回地较量三十六次,小波最终承认自己败给了新对手。 它像乐曲的终章,由激昂高||潮落向宁和收尾,在变回暗红色的皮肤上制造银白闪纹,明暗交替如星光。 而与平时不同,它这会儿一直随着尼莫指尖移动,每当人形机的指腹定在某处,它必然粘过来浮动,几条腕交替轻蹭。 到此为止,尼莫没有下一步了。 记录中没有可参考的标准答案。哪怕是苏泽明也没与小波有过相似交互。 大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人的出现制止他与章鱼的古怪僵持。 面相凌厉的军官H34109,他大步踏进入口,森冷目光较机器有过之而不及。 “你主人已经消毒结束,但以防万一今晚再留下观察,顺便就在这住。房间已排好,我带你去见他。” 一句话包含数个有待纠正的错误,尼莫起身张开嘴,却如急刹车止住。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千万要变哑巴。不然你被别人套上麻袋狠揍,我赶到时真的只会笑你了’ 分开前的玩笑话犹如病毒,既难删除又擅自干扰着信号,见军官已转身离开,尼莫索性关闭声音功能,快步跟上。 ARK-8的集体房区不远,走出消毒中心绕后百米就能看到。 巍峨黑墙底部是一列拱形门廊,上方无数隔窗紧挨,看不见屋内景象。这与蜂巢雷同的构造却一点也不赏心悦目。 尼莫仰望扫描,察觉谁的瞥视遂转头,与那男人短暂地视线相汇。 他顿时明白,他刚才选择闭嘴是正确的。 仅仅一秒钟的对视,这人类对他散发的厌恶也浓烈犹如强酸,仿佛是想通过双眼将恨意灌入他眸中,以此来将他摧毁。 明了对方意图,尼莫的反应是雷打不动的‘空白’。 他只在判断这条路是否真的通往苏泽明的所在地,并预想各种可能的举措。 正数十二号门前,择明走出阴影朝二人招手。 “真的非常感谢您,卓斌先生。麻烦您去接我那不中用的助理了,我不知该如何赔罪。” 继小波的变色后,尼莫再见堪比魔法的变脸。 那对他恨之入骨摆臭脸的军官霎时舒展眉毛,面部紧绷的肌肉亦似解冻软化,消融成一个热情的笑。 “别跟我客气,苏先生。你是老贾的助理,还是福叔他——哎!现在不提这些。”卓斌说着像要拥抱张开双臂,最后只搭上择明后背,轻推着一起前行。 “老贾去见另外两个病人了,我先带你上去。我们这虽然地小又闷,但该有的全有,绝不亏待你……” 前半段跟尼莫一言不发,后半段上楼对择明喋喋不休,谈得高兴卓斌还扬起脑袋,发出能震动地板的大笑。 不知是否是故意的,他一直带择明拉远距离,把哑巴尼莫甩在后头。 待进了屋卓斌又介绍一通,态度殷勤但不谄媚,最后看时间已晚,他拍拍择明肩头。 “有什么不妥尽管跟我反应,我不太了解你们一区年轻精英的喜好习惯,就怕哪做得不到位,亏待了你,让你笑话了。” “您说什么呢,卓先生。”择明回以微笑,语气坚定而清朗,“我和您,一区与八区的众位并无不同,您也是四区一路调任过来,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大家都是人而已。” 周转各处,阅人无数,卓斌把这恭维话评为心中第一。因其足够真诚,话中力道足够叩响心门。 于是他再斜眼一瞪,冷酷目光似刀剜向角落的尼莫。 “隔壁还有空房,如果苏医生你有需要……我可以安排掉他。” 男人意图昭然若揭,尼莫开启音量,欲要拒绝这可疑建议。 三十八条反驳理由如上膛就位,择明却快他一步摆手,送卓斌到门外。 “我刚才有注意到几名人员在咳嗽,趁此机会我备一点特效药给您吧,但是这么晚我怕自己忙不过来。所以……” 话说到这份上,卓斌再无理由反驳,他握住择明双手摇晃,感激得没发觉自己用力过猛。 他人一走,这地方顿时冷清如坟墓。 卧房横宽各六米,靠里两张窄床被桌椅隔开,举目所及用具虽旧,但胜在齐全。 尼莫收回探查视线,框定唯一主体。 墙壁四角微弯,昏暗中的线条仿佛也于头顶聚向一盏小灯,而那光芒不多不少,最亮的中心覆在择明半|身。 “有什么想说的吗。”择明转身,最先说的却是这话。 因为排序而抉择,尼莫答得比平时稍慢。 “整合目前信息判断,八区人员管理人员存在某些问题倾向,百分之六十五概率会危及人身安全和利益关系,需要苏先生你多注意点,尽量避免与我分开行动。另外,小波状态有异。” 他目光紧随走动的人影,见对方拉动一张圆凳到床边。 择明于料理台般的金属床边坐稳,伸手示意面前空位。 不在列车,周边无人,这邀请不经意间推翻了尼莫原本的论断。 叫他改变衣装,待他如对常人,种种行径的合理解释是——要在公开场合掩饰他非人类的身份,以免招来过多关注。 然而,当下发生的一切证明他的判断全错。 不经意间,尼莫又开启静音模式,他乖顺坐好,视线指向黑黢黢的地面。 位置因他有意调整,当中间距又拉宽些许。 这是谈话可及的范围。 但对两个相识者来说,这隔阂的两端还是太过遥远。 “首先,你说的第一点。我并不需要担心。”择明盯着躲避对视的人形机,嘴角勾起微小弧度,“因为他们厌恶的是你,不是我,尼莫。” 如预料中的,人形机并无太大反应,点头主动接话。 “是的,苏先生。根据以往民情调查和投诉统计,ARK-8及ARK-5对机械智能的负面情绪是最强烈的,八区更是一度爆发过冲突,虽然经过调解已经和平解决,但此后送来支援的高级智能机,包括每区必有的‘亚当核心复制体’,都会因各种缘故失灵或提前报废。” “嗯……所以,你很担心小波吗?” 没有铺垫的插话,无疑是烂俗文章里的糟糕转折,可恰是这突兀一问绊住了尼莫。 人形机毫无防备,像听到外语久久静默。 “抱歉,苏先生。你的说法有误,我虽具备认知情绪的能力,但不存在可运行的情感模拟核心。”尼莫全身就嘴在动,双眼符合他的身份,期间没眨过一次。 每当他摆出这张解说脸谱,对方总败兴敛声,要么摇摇头跳转话题。 可今日不知怎的,苏泽明竟双手撑着床沿,人懒散后倾。那微笑的含义,是在等待一场好戏上映。 “好吧,那我——” “叮!” 门铃成功抢了择明的话,他们二人同时看去,铃声已开始连续尖叫。 这访客十分焦急,又不敢强硬敲门,只一遍遍按铃恳求。 当尼莫打开门,从缝隙中露出那张慑力十足的冷脸,小访客瑟缩后退半步。 少年十五六岁,身材异常消瘦,他皮肤不知是天生发黄还是污垢堆积而暗沉,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泥胚娃娃。 “请问、呃,那位医生住在这吗……对不起,打扰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少年因为尼莫的眼神发憷,侧身想跑。 “找我有什么事吗?” 择明在后方一探头,怪异的脸再次造成不小冲击。 被恐惧与责任感夹在中间,少年哆嗦着一咬牙喊。 “我、我妈妈她病了!能不能请您给她看下,那位医生还在其他人那,可能轮不到我们了。求您了!” 高呼是种最便捷的定位法,走廊另一侧立马有人循声跑来,还拉起少年的手臂。 “真不好意思,先生。这孩子打扰到您了,我马上带他下去。” 说话的女人短发及耳,五官小巧可爱,音色像报喜鸟轻快又活泼。她似是与少年相熟,边拉人边小声劝阻。 “我跟你说了小韩,他不是医生,是贾医生的助理。而且你妈妈那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治不好的……” 少年不发一语,两眼执拗盯向后方。 他自己也被尼莫的视野框住,成为可拆解的情绪符号。 孤注一掷的坚决,不惜代价的果敢,皆从深深的绝望之中滋长。 他比绝大多数落水者坚强,不去选水面漂浮的稻草,而是固执地腾腿往上游。 “我的确是贾医生的助手,具备一定能力,但现在是属于我个人支配的时间。所以——” 择明忽然开口,引那二人双双停步,不解回头。 他侧着脑袋搔搔下巴,仿佛才开始想理由。 终于想好后,他满意点头。 “所以,你想请我看病,就要支付我诊疗费。” “啊?”年轻女人倒是先大吃一惊,幻灭般不敢置信道,“还能这样吗?可是这孩子他也没钱。” “有!我能给,只要您跟我去看,我一定想办法付给您。就在楼下!”少年激动高喊。 缓慢搓手的择明俨然一位奸商,他无视尼莫的警告凝望,也对那女人一路的劝说置若罔闻。 “接下来是病患和医生的相处时间,烦请无关人员在外等候。” 他一通正直发言把女人堵在外头,关门之快叫对方措手不及。 女人张着嘴,回神后直朝空气挥拳。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同样一个问题,于次日清晨六点出现在贾亦宸心里。 他为诊察彻夜未眠,早上结束回来想着躺一会儿,却见两张床拼在一起。 半边摆满箱子,半边蜷着个人,哪都没他位置。 这床材质较硬,贾亦宸那份被褥充当了软垫,厚厚两层给择明压着,光看着就舒服。 通宵后忍耐力为零,贾亦宸的怒意如火山喷发,他大步上前,魔爪伸向翘出被角的黑发。 但他揪头发的报复因为一双手的阻拦泡汤。 “苏先生正在休息,请你注意个人行为。”尼莫横在过道当中,言语间透着责备之意。 “他休息?那我呢?我不用睡觉的吗?”贾亦宸劈头盖脸问,火气旺盛。 他也分不清是床位被占的愠怒更多,还是为苏泽明在最好下手的地点浪费机会而愤恨。 明明昨晚他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不屑与这对搭档,或说主仆纠缠,贾亦宸摔门而出,在走廊盖上大衣凑合了一小时。 而在回去路上,他又发现一种奇怪现象。 常年昏暗的ARK-8,营区街道素来冷清,可光是走出集体房的这段一距离,两侧三三两两站着人。 他们不仅跟贾亦宸道别,还热切地对择明打招呼。 快几十次听到‘谢谢苏医生’,又目睹卓斌与自己助理热枕握手,贾亦宸终于发觉其中端倪。 回程车上他瞪着对面的两人,脚踢了踢多出来的储存箱。 “你这些是什么破烂东西。难不成是带特产回去?” 择明正扯着外套口袋,玩心盎然地往里看,许久才依依不舍坐直。 “这些是诊疗费。真抱歉又在您忙加班的时候赚外快了。”他如实说道,继而担忧蹙眉,“不过那边的居民着实令我忧心。缺少正常的生活环境和充足的营养补充,百分之六十年长者的体能将无可避免地衰弱,抵抗力、免疫力大减,初期若没好好医治,很快就会出现和福叔一样的症状。您说,这种病到底是什么啊?” 贾亦宸哑然,如一口气哽在喉间。 他极力去无视那俩讨人嫌的混蛋,寄希望于沉默。但就像排雨夜那晚,他如受一股不安支配,眼皮狂跳。 当回平房瞅见一个金光闪闪的人,他就知道,苏泽明绝对是他的瘟神,尽招些臭鱼烂虾。 金夹克搭配花边衬衫,腰带长靴镶着闪钻,紧身皮裤像刚擦过油,锃亮得反光。维克·道森还是一身奢华轻浮的装扮,撑着手杖姿态傲然。 他后方依然悬着那只圆碟浮游机,而冯杵在角落,紧张得扣手指。 这愚拙青年大概是被维克唬住,又怕对方上报才出来迎门,顺便掩护零躲藏。 浮游机滴滴响,维克身子一扭,两眼放光。 “噢,噢,噢——两位可真让我好等,希望你们平时不是这样怠慢病人的,否则挂在墙上的医生宣言就要悲痛垂泪了。” 听着浮夸转音,贾亦宸憋了满肚子的火终于有地发泄。 “我们这不收脑子有病的,你要看就回一区。”他冷言冷语,正常发挥道,“还是说,您也要我呼叫本区海塔指挥中心,用红灯疾通路风风光光送您一程?我们整个ARK的大红人?” 金发男人对他的损话不屑一顾,抬杖指向他后方,笑带挑衅。 “苏泽明先生,上回听了您的建议,我感触颇多。所以为了第一时间给您分享我精修后的最高成果,我未经联系冒昧拜访,您可别生气啊。” 被针对是理所当然,择明沉吟片刻,困惑道。 “我是不介意您来,但……您是不是记错了,先生。”他不给人回应时间,食指点点脑门咕哝,“我没给您建议啊?而且,我记得我的原话好像是——” 他视线慢慢转向身旁。 尼莫接到了信号,立即冰冷开口。 “你后来说‘像这样的成品我看一次就够,再看会伤眼伤身,我宁愿自缢忘掉’。但当时维克·道森已经边哭边跑离开三区医院西门,出去前他撞到墙一次,滑倒两次,被自己绊倒一次。” “噗——” 严肃的贾亦宸没憋住笑。 维克自鸣得意的脸瞬间垮了,他嘴角扭曲数秒,硬生生扯回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不叨扰您。”他在用全身力气制止自己破口大骂,绷紧了优雅皮囊,随后转向贾亦宸,“白来一趟太无趣,我在这体检可以吧?这位医生,您应该没有其他预约的,对么?” 这点无法推辞,贾亦宸不得不从看戏转为参与,但在厌弃花孔雀一事上,他与择明战线相同。 他用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检查一通,让助理无事可做。 “结束了,你很健康。那边拿个免费玩具球回家吧。”他翘着脚说道。 “结束!”维克·道森激动得飞沫四溅,“这才过五分钟,而你只拿光晃了晃我眼睛。” “不然呢?大贵人您日夜在家里好吃好喝,又有亚当把您当牲口一样安全豢养着,您可健壮着呢。要没猝死或出门被人打死,你活到七老八十没问题。” 贾亦宸比刚才的维克还无赖,下巴一挑示意择明。 “喂那个谁、我助理,你叫你的狗腿子送客,我要吃早餐了。” 狗腿子尼莫早已拉出长桌,端来备好的餐点。 柑橘酱面包打底,上面的蛋与熏肉煎得喷香,一杯奶味浓郁的热饮是拟类饮品比不了的诱惑勾人。 维克·道森最看不起原材烹制的食物,何况当今世道,拟类美食才是风尚。 每一种食品的成分都经过计算配比,又用最高效的方式组合原料,保证营养不流失,既安全又健康,还不用担心摄入过多造成肥胖。 可当香味拂过鼻前,他没忍住脸颊抽动深深呼吸。 再看一直无视他的乌发男人,他咬紧了牙根,凑到桌边。 “原来现在是两位的用餐时间啊,那正好,我这有适合——” 他拉开椅子屈膝,整个人却一下坐空屁股着地。 疼痛让他面目扭曲,自尊迫使他撑地弹起,再看挪走椅子的罪魁祸首,他忍不住了。 “你做什么!你这蠢机器!” “现在是用餐时间。”尼莫说着拉远座椅,“而你不是客人。” 维克·道森气到发抖的手指由尼莫转向贾亦宸,兜了一圈后定住,正对撑着下巴直视他的择明。 “苏先生,这样无礼而粗俗的机械奴隶是您教出来的,我真的不敢相信。”他迫不及待控诉。 “尼莫说得很对。”择明展颜一笑,“我从没邀请过您。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犹如胜者嘲弄的眼神,瞬间戳中金发男人的痛点,那难堪的羞耻心爆发,终于撑破他一直维持的高雅外壳。 “你这满口胡言、肮脏下作的猪,恬不知耻的奸人,我施舍你那么多好意,宽裕你那么多年时间,屈尊降贵来迎合你,结果你!你这泥土里不知好歹的淫||虫,竟敢这样对我?” 每一个断句都伴着拐杖敲地,重响连连,男人这次学乖了没踢桌子,而是踹倒两米高的货架。 “你以为,你有那样的父母你就能不可一世,自视清高了?呵,他们早就烂成泥,对你毫无用处了,现在你还能用闸门密码耍小心机,再过几天,谁都能搞得了你下台。你们一家,真是一脉相承的不识时务。” 他双目发红,用仿佛要哭出来般,却充满杀意的眼神去替他凌虐前方的人影。 “我告诉你,我要你下一次跪在地上,磕着头爬到我面前讨饶,脱光衣服像条狗舔我鞋底,用这最符合你的身份的样子取悦我。那样我会考虑赦免你,看我心情,看你够不够卖力。” 到此为止,他高亢的语气开始与他的表情一样阴沉下来,“不然……我会帮你理解什么叫求饶。” 圆形金属盒在地咕噜噜的滚,冯的脚尖被撞到,他却因震惊而毫无知觉。 那通刺耳话语连他这一外人听着都难受来气,恨不得哐哐锤上几拳。 可真正受辱受威胁的人却往椅背一靠,缓缓拍响双手。那规律节奏迅速压倒刚才的炽热癫狂,气氛回落。 “谢天谢地,您可算有拿得出手的佳作了。”择明由衷钦佩,难得对男人投以赞许目光,“那么……我很期待您的兑现。” 金发男人愣了两三秒,把头一扭领着浮游机打道回府。 而如择明所评价的,这场由维克·道森主演的好戏在后半天初见成效。 不仅冯偶尔对他流露出同情之色,贾亦宸也增加了暗中窥视他的时间。 就连当时躲在仓库的零都为他打抱不平,傍晚透气时,她特地用纸叠出一只小花送给他。 “那些话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您跟他说得完全不一样。而且,这里有贾医生会保护您的。” “零,不要随便给我增负。我担不起这责任。”贾亦宸在外边反驳,声音散漫,“那可是ARK-1里的‘一流风向标’,属于站在所有人类顶上那一小撮尖尖,哪里是我能敌对的。” 零又羞又愧,轻声致歉:“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是《溺水的奥菲利亚》的作者啦,零你不也看过那个片段吗。还有他据说又出新作了,叫什么魔笛手。”冯的小脑壳忽然会转了,他飞快换掉崇敬口吻,干咳几声又道,“但要我说,他也只会改编以前的作品,因为当初手册清单要求,一切私人持有的书籍映像,艺术藏品之类的全都是违禁品,不能带,哪怕就是张纸也要上交或者直接销毁。” 话题是贾亦宸感兴趣的,他不禁冷笑插嘴道。 “当时不让带的东西,多着呢。” 这信息量一下消化不了,零苦恼揉着太阳穴,揪出她最在意的发问。 “嗯……魔笛手是什么?” 冯是道听途说,无法回答。 贾亦宸印象淡薄,没得解释。 “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择明把玩着纸花,轻抚素色花蕊开口,“在国王群臣,市井百姓都穷奢极欲,为敛财而狂的一片土地上,没有飞鸟走禽愿意在此停歇,没有花种植株愿意在此发芽……”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能为一块牛排的分配反目成仇。即便他们家财万贯,根本不缺这口饭。 国王和臣僚看似上下一心,可王座上的人时刻惦记着下面人的私库,垂涎他们美丽娇柔的家眷。 臣子伏地做小,甘愿献上妻女讨好,毫无歉疚之意。只因他们日思夜想,挂念着国王的密室和无上权柄。那搜刮至今的金银玉器,那顶在他头上的红石王冠。 混乱但微妙平衡的城邦,终在一天迎来了群不速之客——成千上万的黑鼠。 那鼠比猫要大,尖牙胜过狼豺,它们啃光粮食咬死牛羊,在所有家庭的金库里挖出通道,偷走人们视为生命的金币,胆敢染指皇宫,窃走王的红冠。 国王勃然大怒,下令用宝库的一半悬赏。任何能制服鼠群寻回失物的人,都将得到他宝库的一半,得到他牢笼中最美的侍妾,未来将与他平起平坐。 “这还真的是很高的出价了啊!”冯听得起劲,不禁叫出了声。 “你这家伙闭嘴!” “冯!” 少女和躺椅上装睡的男人异口同声,震得青年害怕一抖,也令择明破功一笑。 他对青年给予一个安抚的眼神,沉声继续。 “可三天过去了,鼠群依旧猖狂,夜夜跳上人们的床榻,在房梁打闹啃咬,吱吱歌唱……” 十天过去了,人们连衣服鞋子都被老鼠拿去磨牙。他们衣不蔽体,上街只能用泥巴涂抹遮羞。 而在第十三天,美轮美奂的宫殿,结实雅致的木房,全都成了啃噬过的腐木,在风中摇摇欲坠,没有食物吃的鼠群把婴儿当作口粮,每晚咬得他们浑身血洞。 在城邦即将覆灭的前夕,一位身披黑袍的神秘人出现了。 他觐见国王,承诺自己会立即消灭鼠群,却引得满堂哄笑。 ‘你这衣衫褴褛的乞人,面容丑陋的怪类,你叫我如何信你?’ 国王轻蔑嘲笑,浑然不知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比对方破烂。 男人不屑辩解,从袍中取出一支长笛。 笛声响起,黑鼠如受召唤奔涌而出,股股阴影长河窜流城中,一直跟随那迈着舞步,身姿优雅的吹笛手。 旋律为指向,引领着无法无天的恶鼠,它们最终聚在崖边,没有犹豫地跃入海中。 “……自此,全城每一块砖下,每一个洞里,再也找不到一只老鼠。丢失的金银财宝全都在鼠群迁徙时被带出,回到人们手上。” 择明像中场休息停顿,他手里的纸花已重新加工完,成了栩栩如生的幼鼠。 “可是,当笛手回到皇宫要求国王兑现约定时,他被拒绝了。” 他笑看少女和冯瞪圆了眼,续上两句。 “他什么也没得到。” “他被国王的军队赶出了城邦。那些铠甲和武器,人们打砸他的锄头和刀刃,还是他驱走老鼠找回的。” 一语终了,他不顾两位观众的错愕表情,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道。 “其实后面还没完,但我稍微有点困了,那就下次再说吧。两位也请早点休息。” 抓狂哀嚎和意犹未尽的叹息,这些是他进入洗浴室后隔绝掉的杂音,他后背抵门,沉沉吐气。 心脏跳得极慢,择明搭住右手手腕,感受到的脉搏果然也弱得吓人。 但就算如此,他还像正常时一样活着,外表看不出区别。当外界温度升高,他的体温也会随之改变,因此白天更难察觉他有问题。 只有拆开药皮后,那渐渐成型的钴蓝晶体、鳞片线条无一不在在宣告异常。 当然,异状不止这些。 水声哗哗,奔腾于密闭空间,择明动身沉进水中的动作比以往吃力,那是因为他不得不分心去压制另一种感受。 饥饿。 挠抓脏腑喉咙的渴求感,连接腹中难以忍受的空虚。哪怕他每天都在进食,偷偷地大量饮水,却始终填补不满饥饿的洞窟,时刻受其蛊惑。 只要他有一丝松懈,他或许就要当街扑人啃咬,啖其血肉了。 择明在水里仰面静躺,衣领下的吊坠受浮力徐徐飘起。 红雪花像闪烁的一点灯光,预兆着危险来临。 但意识迷离呼吸渐弱,他透过水泡所见的却不是窒息后的黑暗。 幽|蓝|灯光,宽阔水池,一面在人类眼里的单向屏障实则毫无用处。 他能看到埋首资料的研究员,到处移动的跑腿机器,包括在跟一名木讷青年交谈的季海沣。 他无法操控这具水里沉浮的身体,或者改变视野的朝向,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张开了嘴,一声声间断地吟唱。 人群被他吸引了注意,季海沣身边的青年打翻饮料,在白衣上泼洒一片扇形污渍。幕幕画面真实,无法称为梦境幻想。 这便是这十多天以来最难解释的现象。 他似乎与远在ARK-1的人鱼产生了精神连接,渐渐的感其所感,知其所知。 此刻,人鱼还在不停呼唤,天真面庞流露几分焦急。而那不能被解读的歌声,在他意识里自动翻译。 那一字一句犹如持续至今的疼痛,无间歇地盘旋在他脑海。 ‘好像要。’ ‘我好想要你。’ ‘想吃下你……’ ‘为了我们,为了我可爱的孩子们……’ 134 哼唱的声音是hum!-14 在时光重…… “你们有没有觉得, 他看起来像是想吃我们……” 休息的闲暇时间,季海沣在发呆半小时后一语惊人。 左边组员被橘色饮品呛住,右边几人大眼瞪小眼, 咀嚼表情定格。 而他端着冷掉的拟造餐食, 一块像蛋糕切割方正的合成肉,吁了口气挤出后半句。 “……的午餐?” 组员们纷纷放下心, 随即像热水沸腾齐声谴责。 “季老板你是要吓死我吗, 本来陪你通宵就够呛了。” “拜托话别说一半啊季老大!” “可亲可敬季先生, 你别是故事看多走火入魔,学那个谁跳下去喂鱼。” 众人七嘴八舌,季海沣单挑出一句接应。 “苏前辈的落水原因审查会和ARK-1中心至今未查明,你们别乱揣测。” 因他口吻严肃,连续多日通宵后的面貌略显阴沉,这话仿佛枪上膛后的第一声响,激出轻微惧意。 见那几人面露歉意, 他才放软态度,侧回身仰望。 在这下沉式的就餐区,抬头可见海洋之窗, 那像面巨幅屏幕,播放着奇美生灵的一举一动。 今早他们正式切换部分外窗,能够让人鱼也看到他们,为未来的互动做铺垫。 过程很顺利,人鱼没有应激反应, 在新窗口试探一两次后他似乎迷上了窥探外界,徘徊着不肯离去。 “他几乎不眨眼,我手臂都起鸡皮疙瘩了。如果这是条鱼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完全不会有这种……怪异感。” 旁边有人感慨发言, 吞下最后的‘肉’眉头紧锁。 食物包含蔬菜水果和肉味,冻类胶质的口感不会损伤牙齿和消化道。这种百分百可供人体吸收的拟餐能支撑二十四小时的活动,还不会产出剩余废物,即排泄物。 当之无愧最高效的健康饮食。 但越是如此,就越有一种自己是在效仿机器充电的可笑感,难以欣然下咽。 “也许他是在学习呢。”季海沣乐呵呵咀嚼着,朝人鱼挥手,“抱歉啊,这个你不能吃。不过我们不会让你饿着的。” 水下会定时释放营养剂,给这好动生灵充能,比例和投放时间按其前饲主的要求,不曾变过。 前两天人鱼的睡眠时间减少,而他反复游动的次数时长均有增加,担心是监|禁所致的刻板动作,会引发自残行为,他们一大帮人全提心吊胆陪到现在。 谢天谢地,人鱼晃来晃去貌似只是在玩。 像此刻看到季海沣打招呼,人鱼努起嘴,目光紧随他晃动的手和他拿着的包装袋,左右偏脑袋。 桌旁有人和他一样专注,屏息凝神,忘却外界与自身,眼里只有他纯美无瑕的脸庞。 “吴……喂小吴,小吴你还在吗,哈喽?” 呼唤召回新生的魂,吴信德猛一吸气,噌的一下起立。惊觉自己出糗,他惊慌失措护住水杯,却不想动作太大,反顶翻了旁边的文件。 季海沣眼疾手快,展臂阻拦坍塌。 “怎么了,这两天魂不守舍的。要是太累就说出来,我们都批准你去休息的。”季海沣笑道。 吴信德羞愧交织,又当场表演了一段双手打架、直角鞠躬的道歉,他后来只敢瞄着季海沣的衣摆,那有片浅褐色的污渍。 “实在抱歉,季博士,我前天晚上还弄脏您的衣服,今天差点又要……” “这不算什么。拿去洗一洗就干净了。”季海沣态度和昨天同样,亲切地问道,“我拜托你们那组查的旧档案,有什么收获吗?” 谈及任务,吴信德擦擦额角的汗,认真地开始汇报。 虽然塞壬病毒的资料被禁封,但他们另辟蹊径,找起所有关键词为‘人鱼’的过往档案。 不仅是近代屈指可数的研究资讯,还包括神话轶事、艺术作品,乃至可追溯到二十七年以前,人类还在陆地时的目击报道。 因为就和塞壬病毒一样,有关人鱼可掌握的一切少之又少,他们不得不把虚言列入考究范围。 如今可知,过去人类以国划分界限,不同文化背景描绘下的‘人鱼’名称有别,且各有各的特色。 或是人身鱼尾,或是鱼身人面,有的天性悲悯可泣泪成珠,有的则凶残暴戾专爱残害万物。 当吴信德汇报到一半,提及‘食人鱼肉者,可青春永驻不老不死’的传说,周围听众皆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反感。 “我总觉得这听起来就像在吃异种鱼。”吴信德的小组长捏起鼻子,仿佛闻到了那股腐烂的恶臭,“就算是真能不死不老,我也不敢吃。” “那边一位倒是没腥味哦。你现在要试试吗?” 门口传来幽幽风凉话,外派任务的余助理再次亮相。察觉他微表情里的不悦,季海沣立即转身敬礼。 “辛苦了,余助理!有什么好消息吗?” 余助理摇摇头,“好消息没,坏消息倒是有一个。那个维克·道森来找你了,在一层等着呢。八成没好事。” 季海沣:“啊?怎么会是他?” 此名一出,季海沣才终于露出要跟死敌碰面的愁苦,他抱头蹲地想理由拒绝,却被助理和组员联合架出门。 你不去的话,他就要进来祸害我们了——此乃全员造反时心里给出的一致理由。 寡不敌众还被指名见面,季海沣别无选择,只得下楼。 事情就像他助理所料想的那样,维克·道森与他皮笑肉不笑的寒暄,照旧明褒暗贬点评他寒碜的研究室一通,接着问到他养父工作室的状况。 对方话里话外都在打探有关‘人型智能’的虚实,季海沣心下猜了个大概。 而在装傻充愣这一方面,季海沣可谓是名大师,他耐心听完,最后烦恼地挠挠头。 “实在抱歉,阁下,我和罗宾贝内特先生实际上在我进入ARK-1后就没怎么往来了,他的业务也是机密,我并不知晓。您不是与他要好么?” 他不提还行,一提这茬花孔雀彻底跳脚了。 “唐纳德那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竟敢掐了我的联络专线,拒绝我进入他的驻地,未来他再想跟我合作,门都没有!” “这……先生他或许在忙,他专注时不喜欢被打扰,还请您谅解。”季海沣极力安抚着,希望尽快劝走麻烦人物。 “哼,他是该忙起来了。最近五区有人开始卖一种自制的‘珍珠果’,听说颇受欢迎,而且货源极少,渠道不明。但亚当的安防系统没报警,肯定也是我们中间哪个精明人暗地里和他抢生意吧。” 维克道出意料之外的消息,见季海沣愣住,他怪异的自尊心得偿,整整衣领又恢复矜贵作派。 “对了,我听说你接手了一个奇妙试验品?”他问道。 “啊,是的。”季海沣迅速切换笑脸,“但参观的话只能等改天了哦,他暂时处于不稳定状态。” “是么,那可真扫兴。” 嘴上说着遗憾,金发男人却神色冷淡,他轻扯两撇油光发亮的胡须,双眼也因算计而闪烁精光。 “季博士,我能否跟您商量些事?最好是单独的?” 闻言一旁的余助理识趣退下,在通道的密闭门后等待。 二十分钟刚满,门感应一开一合,而进来的只有季海沣。 青年沉默时的脸好似一潭死水,水面涟漪未起,难以解读。 “怎么样?” 助理发问,季海沣过了许久才呼气,示意一起到研究所外。 维克已乘豪华飞舰离开,这座白色建筑犹如孤单海塔,兀立浩渺水波当中。气压中控制造的风在吹拂,气温湿度虽是最适,但无法唤来一阵能让人心神荡漾,鸡皮疙瘩起满身的惬意。 二人走到草坪边,季海沣一屁股坐下,随性伸长两腿毫无形象可言。好像忍耐多天的疲惫抢占了上风,他悠长叹息。 “维克·道森说,他想要我帮他找证据,查明和人鱼直接接触的苏前辈感染了塞壬病毒。这样他就把手头藏着的一份机密文件交给我。是苏玥博士的。” 一句话埋了数枚炸|弹,余助理讶异几秒,肯定道。 “如果那人没感染,他也想让你‘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吧。” 季海沣不语,算是默认了。 余助理继续分析道:“这样一来就是苏泽明知情不报,有故意散播病毒危害ARK内全体人类的嫌疑,罪大莫及。观察期作废,而审查会有权回收他持有的闸门密码,交付下个继任人。但是苏泽明没有亲属,也没成家。” “那么,下一人选就会在ARK-1内,重新由‘亚当’挑选。”季海沣缓缓说出结论。 “这不挺好的么。你,霍克,唐纳德·罗宾贝内特,你们三人是目前最有希望被选中的。” 一个是未来可期的新星智者,一个拥有超越战斗机的强悍肉|体,堪称人型武器。还有一个是ARK内名副其实的救世主,人类存亡史上的‘牧羊人’。 瞥见季海沣的苦笑,余助理心知肚明,耸耸肩又道。 “好吧,就算你没那想法,另外两人可不保证。何况他们应该是同一阵营的,再者,有类似想法的全ARK不止他们。”发觉对方有反驳苗头,他立马加快语速,“行了,我也知道你不会弄小动作针对苏泽明,哪怕真查到什么,你最先想的肯定也是如何救人。” 季海沣会心一笑,招来助理鄙夷的白眼。 “他是救了你的命啊?还是你和那花孔雀一样神经错乱?” “不,我只是因为尊敬苏前辈。”青年眼如碧天澄澈,他笃定道,“而且我相信,就像前辈珍视他双亲的其他成果,他绝不会放任塞壬病毒不管的,他现在一定和曾经的两位苏博士一样,也在竭尽全力找寻真相。” 圆桌旁边晒太阳,喝着午茶下棋玩。这便是季海沣口中‘竭尽全力’的苏泽明。 与他对弈的棋手是冯,此时青年抓耳挠腮,怎么也下不去手。 桌面不见棋盘,只有六边形的黑白棋子相接,拼成无边际的图形,而每颗棋上都有个昆虫符号。 蜂后,兵蚁,蜘蛛,蚱蜢,甲壳虫,简笔图形用不同颜色绘制,灵巧又可爱。 这是一种名为‘昆虫棋’的游戏,判断双方输赢的方式只有一个——看谁先包围对方的蜂后。 瞅了半天,冯眼睛忽然一亮,他指腹摁着兵蚁挪到左上角的空缺。 “赢了!我包围成功!终于——” 他欢呼未毕,裁判尼莫无情否决。 “白方移动不成立,兵蚁不可平面滑动到‘眼’位置。判定违规,撤至临近一格。” 冯如风中凌乱的小树苗,不可置信哀嚎,他这一声还没到底,择明就执起蚱蜢横跨半个战场。 绿蚱蜢恰好补在白蜂后的斜对角,被撤退的兵蚁身边,完美构成图形闭环。 围剿成功,择明不忘温柔补刀。 “多谢了,冯。你的搭桥很及时,救我于万难之中呢。” “判定,黑方胜利。恭喜苏先生,这是你赢他的第九十九局。”尼莫第一时间祝贺,尽管语调平坦缺乏情绪。 连续的惨败给冯造成不小打击,他像条鼻涕虫,没有骨头的身体慢慢下滑。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觉得我稳赢的。”青年失落咕哝。 “正是因为你太想赢,所以破绽很明显哦,冯。”择明温声指点,边收拾自制的棋子,“如果学不会掩藏的话,下一次连胜你的就是零了。她进步很快。” 安静观棋的少女脸颊顿红,她结结巴巴道。 “是、是先生您教得好,而且您好厉害啊,贾医生都赢不了您!”她两手激动比出错误的手势,“八十回呢!他就跟您平局三次!” 冷不防被拉出作比较,男人先是在躺椅上坐直,随后习惯般地强压怒火,倒下毛毯盖头。 “哼,一群玩物丧志的家伙。” 午后悠闲时光,高温催人昏睡,听着欢声笑语,贾亦宸眼皮下的两颗眼珠却不听话地乱动。 零已痊愈,按理说他该早点送走她继续藏匿,让冯也回到安全据点。可外面仍危机四伏,而他也动用手段伪造了一个新身份,留下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况且…… 未能继续的心音,正好被毛毯外的人声接上。 “尼莫,和以前一样,零小姐的房间不要打扫了。先帮我调整后门的培养箱,四小时光照时间到了,要换一面,看住时间。” “好的,苏先生。” 在ARK-8消毒舱的密谈之后,苏泽明和他都装作无事发生,但对方多少听进了点告诫,回来就一直避免人形机与零接触。也算是变相掩护。 听人形机和冯、零二人接连离开,他毛毯往下扯几分,一张笑脸正好映入眼中。 “先生,您也想再来一局,一洗前耻么?鉴于和您下棋更惊险刺激,只要赢一次我就给您奖励哦。”择明两手相叠撑着脑袋,忽地降低音量,“但请千万要对冯保密,否则他太可怜了,我还欠着他上次故事的后半段呢。” “你以为我是小鬼么,被你三言两语骗昏头。”男人讥笑起身,趿着拖鞋走来入坐,“然后不知不觉间……什么都跟你交代了。你真没白费你审查会的位置。” “瞧您说的,我现在是待审罪人,哪来的权利审问别人?” 择明雷打不动微笑脸,贾亦宸也见怪不怪了,他执白子先走,说话的同时放出一枚兵蚁。 “有这时间玩过家家游戏,你不如先想好怎么应付下一次检查。詹玉荣这人偶尔犯糊涂,但不至于眼瞎。” “您听起来……似乎对詹伯父有所不满。您难不成真是他旧识。”择明应话,送出蚱蜢黑棋。 贾亦宸利落摆上蜂后,他抬头觑一眼,脸已蒙上层森冷敌意。 “你够有耐心的,还惦记着查我底细。” “更正一下,我不过是想确认您的姓名,方便结交罢了。” 看对方也请出黑蜂后,贾亦宸默然陷入深思。 这真是糟糕。他心想。 糟糕的不止有这场开局,还有他刚才的判断。直觉优先告诉他,苏泽明说的是实话。 多次旁敲侧击他本名,只是为了知道而已。 “为什么你要执着这个。根本没有意义。”他烦躁地甩上第二只兵蚁。 对手静默太久,棋子迟迟未落,贾亦宸投以追究的目光。 眼前的人端正坐姿依旧,可他手握蜘蛛黑棋,头微微往一边侧倒,使那抹笑也变得莫名凄凉。 “有一种说法。姓名对人来说的真正意义,是在语言正式诞生前就明确的。野兽大多遵循气味法则,既能辨别千里之外的侵略者,还能在几乎一样的幼崽堆里辨出自己子嗣。这一点人们远不能及,所以,我们用了其他方法。” 贾亦宸没出声,但他不肯挪走的目光已在追问,所以他如愿得到解释。 “起初是用音调各异的呼喊指代和交流,后来模式经融合渐渐固化,越分越细,声音表述范围越来越广。终于,在当时的某些强烈诉求下成形,产生了那东西——名字。” 因为一直受那双黑珍珠眼牵制,男人感到自己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从头到脚唯有鼻息如常。 “那是对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诅咒……和祝福。” 在谁加重的呼吸声里,择明让黑蜘蛛落场。他的视线重回棋局,声音则在继续。 “如果取名者怀有最诚挚的祝愿,那获名者将花费一生去实现,每一次回应别人呼唤,都是一次潜在自检和自我认同。无论他是否有意识到,他确实已把自己放入贴好标签的箱子里。 可若期望过重或与本心相悖,那便是世间最恶毒的咒言。相同情况也会发生在怨怼驱使的赐名上,以及……夺取姓名的顶替。” 一对一的棋局,择明无需抬眼就知道是谁喘息骤停,他抓住自己的兵蚁,准备好走下一步。 然而上方传来阵引擎嗡鸣,空气破开的啸声由远及近,桌旁二人仰头,目睹那架银色小型飞车降落。 先露面的是位贵妇人,她体态丰腴,五官不出众但因保养得当看着格外年轻,她穿着深蓝绉纱裙,莹白珠饰衬得人雍容尔雅。 贾亦宸认出她,立刻移开圆桌,上前鞠躬。 “余夫人,我不知道您今天会来,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他的敬重罕见堪比奇迹,择明做足惊讶样子才跟着欠身。 “医生你快别这样,是我没提前预约,本来该我道歉。”妇人笑得温婉,摆手示意道。 “请问您来得如此着急,是因为……” 贾亦宸瞥见后方一道人影,渐渐收声。 白色轮椅像辆儿童车架着个面色红润的少年,他戴着蜜蜂,两眼有神但没望着任何人。 “余天麒,出发前妈妈怎么说的,来看医生就不要再玩蜜蜂了。”余夫人加重了语气,可就像心软的拳手收着力,挥出的全是虚招。 少年不理会她,任轮椅代步驶向门内,他大概看到有趣的东西,忽然爆发大笑,声音满屋乱窜。 妇人娇嗔着又批评两句,转而对另外两人道歉。 贾亦宸司空见惯,伴着妇人的担忧开始给少年检查,询问详情。 “之前他一直没事,家里的小管家也监控着他,我以为他不舒服是又嘴馋吃多了。去了好几个地点全身检查,都显示没问题。结果这两天晚上,他突然说自己肚子疼腿疼。”妇人揪着手帕,轻拭两下眼角,“疼得满床打滚,哭得我心肝都疼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他哥哥又不在,前阵子我想见面,那孩子还说什么已经不想再跟我有关系什么的……” 双耳自动滤过家长里短的唠叨,贾亦宸从简便的腹部叩诊开始。 少年被架上诊床,解开衣服露出胸膛,他像条任人宰割的死鱼没有任何动作。除了眼睛微动,时不时抽笑,或为蜜蜂里的所见所听反馈,正常的嬉笑怒骂。 有择明辅佐,各项检查紧凑地进行,但贾亦宸眉头越皱越紧。 结束后他撑在桌边,看着所有报告单,低沉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没有任何问题,他……很正常,甚至比以前健康。” 余夫人欣喜不已,连连鞠躬,没发觉两位医生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是恭喜。 “天麒,快跟医生道谢啊,这下妈妈放心了。你一定能像亚当计算的,将来成为哥哥一样优秀的人。”女人敦促那视她为空气的儿子,继而激动转向贾亦宸,“医生,虽然您这不收费,但一直都受你照顾我实在不过意不去。这个就当谢礼给您。” 她从包里拿出只精致礼盒,像装首饰的才巴掌点大。 贾亦宸本想拒绝,对方不由分说塞他手里。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我朋友买的自制美味小点心,您千万得收下,天麒也爱吃呢。” “要开始了、开始了!回去回去!这里没有信号点啊啊——” 少年开口说话,尖声催促母亲,他两条结实有力的腿重重踹着踏板,轮椅吱吱作响。 到那对母子风风火火走远,银色飞车消失于天际,贾亦宸的婉拒仍旧没说出口,而他也没等来少年的‘感激’。 “真是令人惊讶。”择明站到一旁,发出温吞的感慨,“我原以为,会查出他是个四肢残废,瘫痪又聋哑的悲惨孩子,刚刚差点难过得落泪。” 这态度男人最是厌恶,狠狠瞪来一眼。 他撇下助理,也丢下的棋局,沉默着独自离开。到傍晚再回来时,他平房里几人都吃完晚餐在消食了。 冯好奇观察着礼物,见到贾亦宸兴冲冲地跑来。 “医生,这里面好像是甜点,您还要吗?不要的话我和零还有苏先生分着吃了。” 贾亦宸懒得理会,闷声倒进椅中,甩甩手批准了。 小青年见状兴高采烈回到桌边,可他不懂丝带绑法,又怕扯坏东西,只好向择明求救。 对上央求目光,择明无奈笑了,双手如执手术刀,操作稳而慢。 丝带抽开,包装剥落,檀色木雕礼盒惊艳四座。当盖子挪开,仿佛真有道道幽光迸射,摄魂迷|香扑面,刹那间夺取所有人的神智。 只见盒中丝绒拖着一颗球形物体,圆润晶莹如同珍珠,视网膜辨出的蓝不知是外表着色,还是它自身泛光。 “好……好漂亮,好美。”冯看入神,干巴巴赞叹。 他不忍心吃掉它,破坏它奇异的美感。然而又受到矛盾的诱惑,口中不断分泌唾液。 情况在零身上有所不同,她虽面露痴迷,然其中困惑更多。 她十分想触碰它。 想捧在手心里,好好亲吻爱抚。 想呵护它,藏起它,滋养它,直到…… “零你别着急啊,我去找那铁疙瘩拿小刀切。” 意识因冯的声音清醒,少女茫然定住。原来她早伸出了手,指尖即将触及莹蓝球体,差点没礼貌地碰脏了。 她愣神自责着,下一秒便目睹突变。 那双珍重待礼的手出现,却是端起木盒将其重重砸向墙面,犹如炮台爆发的第一波猛攻,掀起恐惧飓风。 盒子四分五裂,球体崩开外膜,一滩液体夹心迸溅,涂满半个角落。 也不知里面材质是什么,刚见空气就像水雾暴晒散出几缕白烟,眨眼过去竟没剩下半点。 冯领着‘铁疙瘩’尼莫进门,正好撞见美食落地,他对着甜点‘尸体’瞪凸了眼。 厅堂一周,包括贾亦宸在内,所有人都错愕盯着打翻东西的择明。 “抱歉。”择明扬起脸,愧疚不已,“我本来想端过去的,被它冰到没拿稳。只好让尼莫重新做差不多的赔你们一个。” 他的表情真实,语气诚挚,哄住冯与少女,却一如既往对尼莫无效。 是故意的。 人形机当即判断。 记下这一笔,合格的全能保姆尼莫开工,他清理完残局,又准点去投喂小波。 水箱安置在老仓库,也是如今择明的新房间,尼莫一进一出,相隔才半分钟。 他怀抱水箱,两眼不离容器,眸中的光闪烁频率大幅增快。 “苏先生,小波不见了。” 择明应声望来,停止和零的棋局。 “我刚刚扫描过,水箱里没有它。安全锁无异常,滤水网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它不可能钻出去。”人形机语速不自觉加快。 少女和冯关心地围过来,试图帮忙找小波,而他只注视着桌前的男人,解析对方浅笑中的了然。 “它是消失了,尼莫。但同时,它哪也没去。” 择明踮着脚走,像怕吵到谁而动作放轻,他伸手搂住箱体,拉近距离但不是为问候。 他按下一处开关,容器内的水震荡,椰子、海藻和三块牡蛎壳狂舞,最后请出了躲藏高手。 那团火色变得苍白又孱弱,灵活的腕如今像塑料拖曳着,脑袋也一样干瘪发皱。这曾征服漩涡的斗士,如今却任水流卷着它起落。 意识到发生什么,零张了张嘴。 她想安慰几句,可择明的平静让她欲说还休,始终开不了口。 “它四天前食量减少,苏先生。后面体温略有浮动,但心脏系统正常。” 这一节点说这一段话,多少有些枉然,可尼莫固执生产着废话。 “前两天的晚上,它玩过捉迷藏后就开始长时间躲进椰壳和海藻群里。喂食有反应,但它有故意藏起来,伪装自己在吃的迹象。这些我全都对你汇报过,每天都是。” “是吗,那……太好了。”择明喃喃着。 闻言尼莫哑声,眼中闪光瞬间卡顿。 “还好是你,跟它玩了最后一次游戏。它很高兴吧。” 人形机的表情微妙,那份不解空白正被皱眉和嘴角的牵动涂色,令脸这张画布变得不伦不类。 也是趁他状态有异,择明接过水箱启动另个开关。 水急速冻结,恰好定格在小波身体舒展,向上冲去的画面。如同它还活着,还昂扬欢快的邀人玩耍。 “谢谢,尼莫。它是个大人物,可终有一天,记得它的人包括我都会和它以相同方式离开。但你会帮我记着,对么?在你的这里。” 择明面对人形机,他指尖点着前额,两眼直勾勾。此番神态倒像挑衅枪口瞄准自己,等着一击命中。 尼莫从未有过如此长的卡顿。 他知道水箱被拿走,感到有人从身旁经过,当他眨眼确认时间,早过去三小时整,前厅空无一人。 他暂时失去正常准则,不是因推着果产生行动,而是机能遵从无因目标,擅自来到物架旁坐下。 以往他都这样陪着小波,静静聆听水箱内的哗声。 像狂涛扑打岩礁,白浪摔得粉身碎骨,散开一层又一层的细密水沫。 昏暗仓库内,螺旋形的沙漏被择明打翻,细腻颗粒不知该往哪去,于是全都堵在当中。 这次的意外货真价实,择明不免苦恼一笑,试图在失明状态按下颤抖的右手。 说失明又不太贴切,因为他正收看着千里之外的画面。 人鱼趴在池壁上,正式与研究他的队伍见面。 这一次的感觉格外强烈,他都能体会到沉在水下每个细节。鳃瓣交换气体,体内有与肺相似的气囊贮存,满足水陆呼吸的双重需求。 可仍然满足不了那如火灼烧的饥饿。 本人意识与身体机能互搏,择明右手握成拳,在伸直和弯曲递向嘴边中反复。 饿感太过汹涌,又因人鱼阖眼吟唱而逐渐攀升。 他当然是会留后手的人,这点折腾也不至于攻破他防线,但察觉屋内空气流动异常,他选择松懈意志,让不请自来的客人现身。 贾亦宸按下他即将咬到的手,语气和力道一样重。 “要么咬紧牙齿,要么去啃桌脚,别弄脏我看病的地方。” “好吓人啊,先生。”择明面不改色道,“您该不会是连夜修的密道,准备哪晚偷袭我吧?那我只能把尼莫叫进来陪|我睡了。” “哼,你倒是先装得害怕点啊,就和砸我礼物时一样。” 男人唾弃着,找来外套捆住择明双手,随后翻开那本记录册,动作自然地拿起笔。 他选择这样摊牌,择明爽快接受,深呼吸稳住声音。 “您是第几次遇见我这样的病人呢。” 他莞尔提问,这副德行在贾亦宸眼里就是嬉皮笑脸。于是男人又没好气地一哼。 “你这样脑子有病的疯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竟然拿自己当实验品……当那个塞壬病毒的实验品。”后半句音量骤降,但依旧能听出他的咬牙切齿。 择明谦逊点头。 “能成为您的试验对象,是我的荣幸。” 语毕他又被恶狠狠一瞪,单方面的友好倾谈也结束了。 许是他苍白的脸和发青的双唇短暂的触动对方,贾亦宸最后摊着记录本,装不经意地哀叹。 “但和你差不多的病人,我见了太多了。最近一次是五年前,症状和初代已截然不同。” 似是想起不好的回忆,男人痛苦地皱起眉头。 “我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像鸡蛋孵化,整个身体,也就是‘外壳’在半小时里崩裂、剥落……然后,破碎的旧壳里重新站起一个他。” “我指的是,和完全健康时的他一模一样,甚至找不到原有瑕疵的‘人类’。” 135 哼唱的声音是hum!-15 在余烬初…… 那是一场奇异恩典。 男孩用仿佛月光浇筑的身躯起立, 睁眼懵懂打量外界。 这不是他初次学走路,早在意外夺取他双腿前,他曾无数次奔跑欢跳, 扑进父母怀中撒娇。 这也不是他第一回感知自己生存的世界,在那阵剜心剧痛中他的意识跌落, 而深渊和他的幻想一样, 是黑暗、冰冷又孤独的死亡。 但, 奇迹降临在他这饱经苦难的稚子身上。 他被重新赐予四肢, 所见画面如有星光闪耀, 还有一抹微蓝充盈视野, 像他哀怨回望外界,脸庞仅有忧郁着色。 而他的身体,新的灵魂容器看似完整实则是座空楼。虽完好无缺,所有事物却都能如风穿透而过。 他情不自禁地想,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再次快乐。 亲属朋友终归是别人, 不懂他的空洞。 声色犬马又太过遥远,无法让他愉悦。 那就剩下‘吃’了。 只要吃饱, 只要吃到他不曾品尝, 臆想不出的美味, 即便是他这种经历了一轮生死的空壳,也必定会被幸福充盈。 此刻,眼前就有个美食。 荧蓝视野中的发红物体,有着畏惧蜷缩的人形轮廓。它肯定比姜饼人好吃。 男孩受期待唆使俯低脊背, 他在为即将到嘴的美味狂喜, 为又一次像婴儿匍匐,四肢爬地而新奇。 他咧着嘴角,从没像这样高兴过。 他跑得飞快, 沿途留下一串铃铛般的笑,也在扑近瞬间看清美食的真面目。 为他治疗的好心医生,举起半透明的微型冲|锋|枪,瞄准了他的额头…… 响动犹如枪鸣,是列车急停的提示铃,择明在随后的柔和广播里睁开双眼,抽离构想。 乘客沉浸蜜蜂世界,尼莫安坐一旁,地面荧屏闪过几行文字。 上面解释列车停止是因为海道外压不稳,需要三分钟调整。 现实枯燥乏味,择明无声一叹,阂眼假寐。 他像醉鬼不愿割舍白日梦,凭回忆和幻象麻||痹神经。 又一次七天工作结束,他带着比来时多一倍的行李返家。多的不止是他在八区收的诊疗费,还有贾亦宸零零散散告诉他的精彩过往。 破体而出的‘新生儿’,如野兽扑食时的扭曲笑容,还有千钧一发之际,受害者即‘美味’的求生反击。 奈何男人对他时刻提防,除了描述几件病例,再无其余信息透露。 罹患绝症的痴呆老者,身体残缺的自闭幼童,以及积劳成疾、自暴自弃的壮年男女。 在七区的十年间,贾亦宸听闻或亲眼见证的八名‘破壳’病人,他们皆有一个叫人难以忽视的共同点。 那就是病态。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方面的异常。 只可惜样本数太少,涉及到的影响因子太多,这样观察推导的理论终归是漏洞百出,没有参考价值。 想起什么,择明拉开衣兜往里窥探。 他这幅着迷模样经由某一翻译器转换,分解出‘他是在酝酿坏事’的信号。 翻译器和观察者同为个人——旁边目视前方,不动如山的尼莫。 不像人类视野受限,尼莫眼珠无论朝向哪,实际所见的范围远远比这宽广,因此他没错过诸如苏泽明‘数对面乘客头发’、‘看清洁机擦脚印发笑’、‘配合杂音打节拍’等奇怪画面。 还有当下偷瞄口袋的行径。 早晨出发前他询问过,对方摇头拒绝回答,只说这是一份惊喜。 惊喜在尼莫思维里等同海市蜃楼,即不存在实际形体,却又拥有释义和原理。 这如矛盾纠葛的事物,引出他半小时后的困惑。 一只小小的,除了水就再无装点物的瓶子,到底为什么能让那白发男孩化身飞箭,高兴到原地发射。 而发射现场,即在ARK-3的独栋别墅,早在他们进门前就已一片狼藉。 枕头沙发被扯破,白色填充物满天飞,书本被当作雪球丢遍地,家具全都挪位要么翻倒。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食物终于逃过一劫。 豪宅给糟蹋成了狗窝,而‘小狗崽’正抱着苏泽明的腿,坐地观赏礼物。 “哇!呜哇哇!” 男孩怪叫半天不消停,他举着瓶子仰头,大眼睛直朝择明眨巴。 “爸爸,这个真的是给我的吗?”他的口吻是不确信的祈求。 “当然是给你的。”择明示意男孩松手,随即蹲下轻抚对方头顶,“这其实是我一个病人的儿子送的,他比你稍微大几岁,有好多好玩的东西。” “哇啊——” 男孩双眼真有熠熠星光,仿佛照亮了整张脸庞。 “那他一定比谭哥哥厉害。我要换和他做朋友啦!” 如果谭琰听到这喜新厌旧的言论,他一定感激不尽。 与择明相约见面的晌午时分,他果然双手合十拜神般地恳求。 “请你这次回来就带走他吧,别让我再趟你们这趟浑水了。”在远离别馆的林道尽头,谭琰放弃克制音量,尽情发泄着愁苦。 运出男孩后的那七天里,他作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同谋,也是会被牵连的受迫者过来看守。 虽然从没人强求过他,但他和杞人忧天的老家长一样,刚开始说站远看几眼,没多久就忘却底线敲门进屋。 结果可想而知,他无奈当了保姆,劳神又遭罪。 更别提男孩是少见的混世魔童,稍微有一点不顺心就疯病发作,上下跑闹翻天。 头痛携背疼持续性骚扰,谭琰揉着太阳穴又控诉道。 “那几天、他总是要跟我玩狼抓羊游戏,他专门当狼‘追捕’我就算了,他一趁我不注意就要翻窗,万一他跑出这片区域……我是真没办法了。” 男孩是各种意义上的黑户,虽然不知他是怎么潜入医院地下的,但他一旦出现在街道,马上会被各种探测头识别出来,自动联系他登记信息里的监护人。 若是查询不到亲友,那就会被当成‘不明威胁物’直接上报治安警察,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巡防仪、指路向导、清洁机器,ARK内哪怕一盏照明灯都可能安装核心子系统,通过海塔信号与第一计算机——亚当相连。 得亏詹玉荣能找出这么一处稀罕清净地,脱离智能机械的天罗地网。 茂密树荫下,择明手抵在唇边沉思,面有难色的样子令谭琰忐忑。 恶魔男孩身份成谜,魔王博士动机不纯,他真是鬼迷心窍了才答应帮这俩人。他再次暗暗自遣。 “嗯,这段时间麻烦您了。”择明忽地一笑,亲切伸手,“未来若有机会我们父子定会登门感谢,也恭祝谭先生您会如愿高升到ARK-1。” “晋升那还早着、等等!登门就不用了,我心领、心领就行!” 青年不好意思地握手,下一秒又后怕甩开想极力撇清关系,这翻脸看得择明乐不可支。 凝视他的笑颜片刻,谭琰飞快瞟向别处。 “你平时都是这样的吗?”他顿了顿,斟酌一下道,“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不顾及后果和颜面,也不顾别人的意愿就蒙骗威胁。” 到头来说出的与没修饰的相差无几,他再瞥了眼对方,为那份无动于衷来气。 “还有!你就没想过我会找机会举报你吗?我可是——” ‘是季海沣博士的拥护者’这一句怎么也说不出口,谭琰又生硬转折道。 “我可是ARK的遵纪守法好公民,现在违规违纪的事万一被发现,我连原本的职位都保不住!” 届时他也会落得一个流放下场,甚至还会牵连到家人。 发泄过后谭琰脚尖踢草皮,听见基调轻快的回话。 “若我不拖您下水,您初次来访的那天……恐怕就浮不上来了哦。” 青年有听懂择明的借喻,还是固执地低着头,不肯接受。 择明收敛几分笑容,郑重点头道。 “您果然如我所想,是位出色且负责的监督者。但正像您断言的,您与犬子继续往来只会带来无止尽的风险。所以,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择明再次伸手。 恍惚间,谭琰产生被裁员辞退的错觉。 他抬起头,慢半拍握上去,浑然不知自己被带动着上下晃。 “可你不是还要回ARK-1去?恢复所有权限,正式进出的那种。”他不知所谓追问。 “嗯,是的。” 问答完毕,二人两手相握一时无言。 到最后是谭琰抽回手率先败下阵。 分明接触总时间未满两天,他竟能看穿苏泽明微笑后的深意。 不,比起他看穿的说法,该是对方有意让他读懂更为贴切。 这人告诉他,自己找到新的,足够完美的,也不会再牵连到他的方法了。 “可是,您真不考虑和我儿子继续维系这段友谊么?”择明突然问道,“他告诉我,他可喜欢您陪他玩了,还说您会给他带玩具和没见过的零食。若不能再与您见面,他会伤心吧?” “不用!不要!我绝不奉陪!”谭琰急红了脸,惊觉失态后连咳两声,“那又不是我特地买的,是我姐和我的组员一起订的私制糕点。但他们那天都有外派任务,在ARK-5赶不回来,我也不爱吃,索性拿过来了。最后都给你的‘好儿子’砸我玩,满地都是……” 抱怨未完,谭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某种气息冷冽如霜雪,透过无形空气震慑着他的身体。 “以后,不要吃这家或同种类的任何商品。” 气息的来源是微笑犹在的择明,他已侧身准备辞别,却又强调道。 “是任何,谭琰先生。那么,祝您好运。” 冷意持续停留眼中,如同择明头顶掠过的一道道婆娑树影,当他走回门廊,忽然又被人叫住。 追来的谭琰弯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站直。 “这个,给你。”他伸直攥着拳的右手。 一枚小圆环从他手心落至择明掌中,赫然是他改装过的通讯器。 “这个当时被你拆开过,我哪知道你有没有动过手脚,等着哪天又祸害我,所以、给你了。” 哪怕他补句‘我不要了’,说服力都比现在要强。 择明装没听懂,两指捻着素环戒指,摩挲一会儿扬扬眉头。 “如果这是一见钟情后的冲动求婚的话,那您今天是超常发挥,脱离之前低级而枯燥的搭讪手段了。”他视线陡转,却还是抚玩戒指时的暗昧眼神,“您觉得呢,谭先生?” 目光相接,青年脸上掠过不自然的尴尬,他自以为愤怒地甩脸走人,却忘了回嘴。 耳环最终以休眠状态在择明右耳安家,而在进门前,择明轻按衣襟,感受雪花片的项链外型。 他不由得感慨自己是时来运转,一天到晚总有人送礼物。 人刚进玄关,便听上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声音由左至右远去又绕圈返回,最终噼噼啪啪往楼下靠近。 只见男孩浑身赤|裸,仅有泡沫裹着遮掩重点部位,他边跑边大笑,不时地回头挑衅。 “你追不着,哈哈哈!你追不上我那我就不洗澡!” “笨蛋~大笨蛋尼莫~” 楼梯平台很快闪出道身影,那是两眼红光全开的尼莫。 他神情严肃如临大敌,双腿一迈直接跨下五步。 距离骤然缩短,男孩机智转弯,像条泥鳅钻进成人不便行动的书架林。 尼莫一路紧逼至此,经过择明紧急踩地刹车。 “苏先生,你的住宅区正受到三级人为破坏,该对象屡教不改,不愿配合,拒绝听从意见和指示。请问,你要如何处置。” 人形机前额也挂着一坨泡沫,似积雪扑簌簌往下掉,但已挡不住他的咄咄气势。 “这个嘛……” 二人说着话,书架方向忽然飞来两本古籍,一个袭击尼莫头顶,一个瞄准他下|腹。 为保护珍贵藏书,尼莫没提高身体硬度,就用双手去接。 哪知后面还跟着七八本文集,中间混入钟表花瓶各种小玩意儿,那一道道抛物线直线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不容易有喘息间隙,人形机二次扭头,催促似得再问。 “苏先生,请问如何处置。” “这个嘛。”择明故意拖拉地说,“你就哄他出来,然后——继续帮他洗澡吧。” 有史以来第一次,尼莫演绎出了震恐。 他为此错失良机,让半只枕头砸中脸。 啪的一声响,枕头坠地,人形机亦结束沉吟。 “苏先生,您是真的很喜欢小孩。”他肯定道,“不论好坏。” 偏偏挑现在冠以敬语,大概是肃然起敬也是匪夷所思,择明垂下头无声发笑,这才动身先拾起枕头。 他还没越过厅堂界线呢,男孩就披着毛毯蹿出,一扑锁住他双腿。 “爸爸,你别生气啊,我和笨蛋尼莫玩游戏呢。对不对呀?” 湿漉漉的男孩探出脑袋,语气乖巧,隔着择明向后做鬼脸。 鬼脸对人形机毫无杀伤力可言,然而乱扣帽子的恶行尼莫无法容忍。 他不禁上前一步,接话反驳。 “十二点五十三分,‘我才不要你来洗,我要去找我爸爸。不然你来陪我玩狼抓羊吧,否则我就告状说你打我,然后叫爸爸把你拆掉’。当时你是这么说的。” 他复述的不光是内容,还专门还原了声线语调,完全是录音再现。 “我才没!你诬陷我,你要跟我抢爸爸呜呜呜……” 男孩蹦着小碎步撒泼,蹭得择明满身水。 眼看事态逐渐失控,择明一吸气抱起男孩,掖实对方的毛毯。 “很抱歉今天爸爸不能陪你洗澡,但是我答应你,如果你肯帮‘笨蛋尼莫’练习搓背的话,我午餐后会再给你一个礼物。” 礼物一词又令男孩眼睛发亮,他灵活一扭跳下地,竟主动牵起尼莫的手去洗澡,那张小嘴像涂了蜜,全程都甜甜地喊‘笨蛋尼莫叔叔’。 因为这尼莫也不再追究‘笨蛋’前缀了,权当是场砺炼玩笑。 不过等砺炼结束,他坚持要献上重大提议。 在二楼游泳馆门前,人形机堵住择明谆谆告戒。 “苏先生,您一味的放任宠溺,不给予适当的批评教育,这对塑造青少年的健康心理百害而无一利。望您悉知。” “嗯,言之有理。”择明含笑擦着发丝,点点头,“所以,有你在我就很放心了。” 尼莫上身后仰几厘,僵住片刻又挺直。 “照顾人类和宠物是不同的,苏先生。他不是小波的替代品。” 对于这句不像抗议的话,择明也不退让,他直言道。 “他是我的家庭成员,可爱玩伴和亲密好友。这句话你让我说第三遍了,尼莫。而我恰好是最烦老调重弹的人,超过三次,我不会再解释。” 这个‘他’是指章鱼小波还是新入住的小成员,尼莫暂时无解,他转而抛出另一问。 “那么这个人类是否也即将进入‘特殊时期’,要你安排人手寸步不离照看么。” 质疑活像充满怨气的控诉,而他得到一枚笑容和含糊不清的回应。 “这点我们都一样。踩着表盘里的指针过活,永远不见终点在何处,只听着嘀嘀嗒嗒声倒数。等‘那个时候’来了,任谁也挡不住。” 散着淡香的人于身边走过,数到六步尼莫重新开口。 “《夏日之果》,引言第三部分第五段一至二行。摘选自后文第八十五页,佚名作者的散文《与你在银色庭院间》。”尼莫跟着转回身,“这不是解释,苏先生。” “那就先记着。”择明活动肩膀,不以为意道,“只是在列车上偷看别人读诗,你就能记得那么清楚,那记录我区区的一句胡诌,没问题吧?” 尼莫当即闭嘴,不全是服从命令,还受一种莫名心虚所累。 他默然跟在择明后方,亦步亦趋回到餐厅。 男孩这回听话解决完了午餐,此刻他趴在橱柜前,小脸贴着水箱。 “爸爸,笨蛋尼莫叔叔,你们回来啦。”他转身微笑,还维持着礼貌假象,接着小手戳了戳箱体,“这个是什么呀,好冰又好重哦。我刚刚都抱不动。” “那是爸爸的朋友,小波。本来想正式介绍给你的,但很遗憾,他已经不在了。” 就在尼莫以为男孩要趁机发挥嚎哭一场,要么懵懂追问时,对方竟给出意想不到的反应。 “噢,那就是死了呗。” 他仿佛是到了不再为死亡而迷惘错愕的年纪,沉稳得堪称无情。 “死了那就不好玩了。” 丢下一句嘟哝,男孩调头扑向择明。 择明当然不会辜负对方期待,他端来工作提箱,取出只轻盈纸盒。 盒中放着单只耳的‘蜜蜂’,外壳崭新锃亮,明黄着色十分抢眼。 从表情上看,男孩是知道它的用途,然而他呆立着,脸上渐渐浮现失落。 “唔,可是我想去外面玩……” 看够他的沮丧,择明才掐着点爆料道。 “正是为了方便带你出去,我才找人借的这个,苏罗。” 当着尼莫的面,他第一次道出男孩新的全名,也在一个对视间与男孩互通用意。 对方很聪明,马上抱住他脖子掩盖起满意神情。 那种帝王君主对卑微臣子的首肯之意。 “好耶!我最爱爸爸啦,我们今天就出去吗?”苏罗撒开手,迫不及待追问,“那我能坐车车吗,能去ARK-5吗?那里的灰烬乐园可有意思了!” 择明还没说话,尼莫就先皱起眉头。 灰烬乐园,其实一开始并无‘乐园’的后缀,那甚至都不是娱乐地点。 ARK共分八大块,如同心圆环一层层嵌套,其中六至八注重功能化,涵盖建筑和工业领域最多,是支撑所有城市的动力引擎和生产工厂,民间戏称它们为‘基底养料’。 三区四区职能合并,提供诸如医疗、餐饮、家具衣装等生活必需服务,即是人们口中的‘三流旋钮’。 一区二区自不必多说,已获‘一流向标’和‘二流航帆’的名誉头衔。 谈到ARK-5,多数人都会挤眉弄眼,神情微妙起来。 那边条件不输三区,发展远超六七八兄弟,每年新月期筛选出的人才质量与一区老大不相上下。 但化用原ARK-5管理组的辞职感言,这是汇聚了醉酒作家,博学疯子,还有随时发癫的艺术家的一座罪恶城,罪名是共赴狂欢的罗曼蒂克式自|尽。 可想而知,最难搞的硬骨头堆积一处,免不了引发各种矛盾。 早些年,五区为抗议高级智能的引进还曾惊动审查会,一度要警力压制。 灰烬乐园正是诞生于此节点,它的前身是完全由人工智能经营的新商业区,被人蓄意破坏后成了一片废墟,一件暴力的挑衅功勋。 冲突迟迟未停,后来是唐纳德·罗宾贝内特出面,用了些手段平息纠纷。 他在‘灰烬’之上建立了‘乐园’。 当初叫嚣得最猛的那伙人态度一百八十大转变,纷纷痛骂自己目光短浅,不懂新事物的潜力,不知它们不可取代的优势。 可偶尔,还是有人会走上街头,进行着不被理睬的抗议演说。 不谈久远纠纷,撇开隐藏冲突,尼莫相信他的判断正确。 带一个小孩去灰烬乐园,万万不可。 所以当择明点头答应,他出声否决。 当那一大一小开始收拾准备去过夜,他有理有据劝说。 当他坚守大门阻拦,他学到了教训。 那就是超过三遍说苏泽明不爱听的话,对方是真能露出一种独特哂笑。 这种笑能够切实地警告碍事者——你将大事不妙,想活就麻利地逃。 所有回合惨败,尼莫此后一路缄默,无论是乘车还是步行,他总要隔开或落后些距离。 一小时后走下列车,乐园的那股风气就已经从站口飘来了。 服务台上站着机器向导,皆是装束火热的女性仿真人,她们被衣服上夸张的亮片羽毛簇拥,俯身叉腰抛送飞吻,招摇如同春日芍药。 “哇啊——爸爸你看,她穿得好少啊,裙子也好短。都不冷吗。”苏罗小手遮着眼,大声对择明发出疑问。 听见他的声音,向导们整齐扭头,身后的翅膀随之摇摆,荡起层层红浪。 “你好可爱啊,小朋友。” “要牵好家长的手哦,你现在就来玩还太早啦。” “中心大道左拐有儿童专区,吃完小蛋糕就回去吧小不点,嘻嘻。” 苏罗忿忿不平,指着对方鼻子回嘴。 “我才不去那么幼稚的地方呢,我要把这里全都玩遍,不要小瞧我!” 他的童言无忌顿时让台上的女人们笑作一团,即便走远,依旧能听见她们弦乐般的笑声。 “感觉如何,尼莫。第一次见识这么热情可爱的同类。”择明出门以来首度搭话。 而一如既往的,人形机说出扫兴答复。 “我与它们绝非同种。虽然它们安插了高级的感应机制,运行程式是受限固定的,对声画触感的信息处理也停留在最简单的层面。另外,作为迎宾角色,我认为它们不够认真。” 全句只有最后逗笑择明,他又牵起苏罗小手,直奔灰烬乐园专线。 飞车载着观光客跨越半座城池,当远处出现一堵灰色高墙,驾驶员突然操作俯冲扭弯,接二连三的死亡翻转赚足乘客尖叫。 上下多次颠倒,全车就三人表情如常。 “这不属于安全驾驶的范畴,苏先生。作为娱乐项目,也不益于身心健康。”一号尼莫面无表情。 “我知道。”二号择明笑眯眯敷衍。 剩下的三号即男孩夹在他们之间,穿过安全锁举手,高兴狂呼一直到结束。 飞车重新变速,斜向驶进灰墙开口,也跌入流光异彩的中转站。这里仿佛是蚂蚁修建的地宫,不规格的甬道四通发达,风景向后疾驰,光影变换如同走马灯刺激着大脑。 最后一次减速刚好越过终点,观光车冲出眼眸形状的出口。 降落时择明俯瞰窗外,将迷幻乐园的全貌尽收眼底。 巴洛克式教堂与古罗马神庙毗邻,清幽水楼叠着石砌堡塔,各种时代、各路文明的印象建筑陈列一个表盘之上,合体定格成这片不朽盛景。 百米巨楼顶端,浮游平台与流动天桥违逆法则一般飘荡,相约穿行全息影像。 至于空中闪过的无数彩光,有的同属观光客,有的则是私人速竞车拖曳的残影。那群人把整座城当赛道,日夜似流星疾驰,沉迷生死时速的游戏。 “来了不愿走,走了永难忘,灰烬乐园永远向亲爱的友人敞开大门,望诸位会有愉快的每一分,每一秒。” 驾驶员语调高亢,当他摘帽敬礼,这才看出他也是机器。一张英俊脸庞有几处磨损,划痕暴露金属光泽。 这便灰烬乐园。 一切事物包括机器都只为取悦人类而存在。 早在下车时男孩就亢奋得失声,如今到目的地了,他只会挽着大人的手到处看,怎么也看不够这五光十色的景致。 大人择明像个有钱还溺爱的富豪父亲,凡是男孩要求且能买的,他点头结账一气呵成,阔绰到人神共愤。 第十次目睹这对父子花钱如流水,挥霍不眨眼,尼莫抱着商品小山大跨一步跟上。 “苏先生,单单购物一种活动缺乏趣味性,请您考虑下其他休闲项目。”他紧随二人隔着小半步提醒,态度之委婉堪称大突破。 以前他是用三尺铁铲直挖,眼下几乎是拿毛刷和小簸箕扫灰了。 择明点头,听取他的建议,于是转弯停在了虚拟竞技场入口。 “打架!我也要打架!嘿哈!” 苏罗扎了个东倒西歪的马步,双拳搞笑地挥动。 他人才一米多高,正对大他五十倍的‘狂野猩猩’虚拟像。 虚像猩猩身披铠甲,血盆大口张开一吼,逼真音浪足以震破耳膜。这是竞技场里通关的最后bss,难度系数为五,迄今为止能通关的不到三十人。 尼莫扫描分析结束,脑中滴滴响起警报。 “苏先生,这里十八岁以下人员禁止参与对战,还有——” “啊,爸爸你快看,今天的奖品是光圈飞轮哎,能飞来飞去的吧,像魔方一样的。我要我要!”苏罗激动喊破音,抓着择明手臂疯狂甩,“拿到这个其他我都不买了,真的!” 男孩主动降低要求,尼莫完全听不出好意。 而等择明上前一步,沉思着摩挲下巴,尼莫感到他累积至今的经验起效了。 跳过计算预判等环节,某种被人类叫做‘预感’的东西诞生。 “确实很有趣啊,我也没见过这种玩具。”择明一手撑脸,另只手在下垫着肘部,“但很不凑巧,我不擅长这类游戏呢,特别是格斗啊,战略之类的……一窍不通,我参加的话,第一回合就要出糗了。” “啊?那怎么办啊。”小苏罗愁眉苦脸,“那我们能找谁帮忙吗?” 忽然间,这二人像灵光一闪扭头,双双看着人形机掩嘴惊呼。 “噢。” “啊!有哎!” 尼莫:“……” 被迫推进场前的无言,是尼莫唯一的抗议方式。 挥剑击倒邪恶巫师,持枪穿梭危险战场,跌进黑暗的迷宫与牛首人身的怪物周旋,最后一次驾驶战舰击败变异猩猩,尼莫踏出感应场,终于体会到‘疲惫’的意思。 四肢沉重,脑门发烫,全身肌肉尤其是脖颈位置发僵。但是他部件没有耗损,各项指标正常。 “太好了!我们破纪录了爸爸!” “嗯,苏罗真厉害。” “那当然,下一个我要去赫密士赛场!我也要拿第一……” 听那对父子在等候处庆功,尼莫两肩顿时更沉了。 他新增的预感与以往的分析一样准确,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是他飙车竞速,是他挑战失重水城,也没逃过星云密室的智力关卡,秒答提问独挑大梁。 唯一一次他被拦在门口是在惊魂墓场,一个类似体验馆的展点,安防机识别出他是可疑生物。 分明不用带上他,苏泽明却特地找来人类管理员,花费口舌解释,让对方答应放行。 展点百分百还原古老坟地,阴森鬼雾萦绕四周,那脚下的泥路,过膝的杂草,还有回荡原野的嚎叫,实感之强叫人分不清真假。 苏罗唱着跑调的歌,昂首挺胸走前面,择明缓步跟随,始终保持两米距离。 至于尼莫,他仍故意落在后方,眼眸低垂不吭声。 树林飘过一道苍白人影,那脖颈折断的女人发出可怖呻|吟,她没了眼珠的双目是两个血窟窿,幽怨地注视游客。 可惜这种恐惧尼莫欣赏不来,他继续无视,沉声道。 “请问,这是在做什么,苏先生。” 对方像刚睡醒似得,只轻轻应了一声,于是他又提高音量。 “请问,您现在在做什么。” 若是专程带男孩出来玩,为什么要合伙给他下套,全让他上场。 如果是想自己度假,为何不像在ARK-7那样,就进行些闲逛游览的轻松事项。 前方的人背起手,步距未改但放慢了速度,直至与他并肩而行。 “约会啊。” 择明回应着人形机的迷惘,转过脸唇角微扬。 “这才是约会,尼莫。” 黑暗里机械眼的白光止住闪烁,这停滞短暂,却成功让尼莫被折返的男孩惊了一下。 “耶!是我和爸爸约会,那我要看电影,还要吃最贵的晚餐!然后去空中城看狂欢游||行!” 苏罗不知何时跑来,扯扯择明衣角索要拥抱。当他被抱起离地,他立马对尼莫哼气吐舌头,继而大发慈悲甩甩手。 “勉强算上你吧,毕竟笨蛋尼莫太傻了,万一走丢怎么办。我和爸爸还要到处找你。” 反驳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尼莫重回游戏前的状态,扮演哑巴跟班。 那对亲密父子亦继续忽视他,但俩人手牵手走着浪费一个半小时,只为找到也能让他进出的影院。 现今影院大多使用与‘蜜蜂’同类的设备,单人单间连接感官,独自沉浸的体验是荧幕无可比拟的逼真。 但也有老古板会为了追念昔日时光,汇聚在一座清冷简陋的会馆。 名为‘旧世’的影院,经理是位白发老先生,他同时也是服务员,售票员和检票员。 老者亲自领观众踏入仅有的一个影厅,帮人找准位置。尽管八十个空位只坐着三十六人,其中一半还是来寻开心的红男绿女,两个三个窝在偏僻角落,旁若无人地咯咯发笑,制造各种噪音。 多亏他们,择明一行霸占最佳中间位。 灯光昏暗是开播预兆,二十米高的银幕随声音出现色彩,那片子跟设备或许和经理跟一样年老,画面时常出现噪点,撕扯着近景特写下的人脸。 不过一张最便宜的票,在这能看完三部长达九十分钟的电影,性价比高得没话说。 也是从这时起,‘扰民’的成了择明一家。 更准确的说,是他和尼莫中间的男孩。 男女主因战火分别,再次相见两人已是耄耋之年,他们温情拥抱感人至深。 “哈哈哈!他们表情好搞笑啊!”苏罗拍着扶手狂笑。 探险小队被困洞穴,既要忍受黑暗寒冷的侵蚀,还要逃避恐怖怪物的追杀,有人被开膛破肚,内脏满地流,画面血腥直叫人头皮发麻。 “好!哈哈!谁叫他跑那么慢!”苏罗起立鼓掌,痛快叫好。 凶神恶煞的劫匪被笨手笨脚的农夫耍得团团转,摔进猪圈跌落屎坑,最后连财宝都给农夫误打误撞捡去。 “可恶!他们怎么那么蠢啊,气死了!啊呜嗷嗷——” 这一回苏罗怒极了,直接咬上扶手释放怨气。 全场真正观影的人在少数,但都随剧情正常地大笑或落泪,在他们的衬托下,男孩宛如一个邪|教异端,时刻破坏着常轨。 默默观察着全厅,尼莫找出了第二个‘异端’。 与人形机相隔一个位子,择明靠着椅背不语,无论画面是滑稽、悲情还是恐怖,他永远是同一幅模样,专注但从未投入。 他与摄像头的区别,大概是只有他会微笑吧。 总结已出,尼莫没能转移视线,他罕见地眨一下眼,像仪器刷新界面。 只是这一眨眼时间,画面犹如跳了一帧。 凝望银幕的人侧过脸,从记录映像转为记录他。 同样是对他微笑,种类悄然变化,仿佛那是专门招待他的礼数,是规格有别于任一访客的恭迎。 思考要如何回应是徒劳,因为尼莫不受控地再次眨眼,而景象又转瞬回到上一幕。 择明朝前目不转睛,沉迷紧张刺激的追逐战。 三场电影连看,最终只有他们三人留到播完落幕,等灯光重新亮起,周围仅剩空荡荡的座位。 生物钟准点发功,男孩开始小鸡啄米式点头,犯困的他被择明抱着离开,遗憾地只赶上空中游||行尾声。 漂浮花车载着和站台一样的娇艳舞|娘,她们不停抛洒幸运币和彩纸,懂得如何摆弄自己,展示引人遐想的胴体,也不在乎被好奇或色眯眯的游客触摸捉弄,目送秋波甘于逢迎。 观赏队伍一直朝前走,人影逐渐稀少,她们的互动即将结束。然而在停止前,一名蓝裙舞娘忽地蹲下。 “你好啊小朋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帅气的男孩子呢,你叫什么呀。”她向自己乱跑的苏罗招手。 男孩上前两步,他没被夸赞冲昏头,依旧防备道。 “我不认识你,我才不告诉你呢。” 女人捧着脸笑,发现他手里的金色彩纸,庆贺地鼓起掌。 “恭喜你啊,你中奖了。我的花环能送给你哦,这都是真的培育花,要温柔对待他们呀,或者当礼物送人。” 关键词令苏罗迟疑一瞬,随后他期待伸手。 舞娘解开颈上的花环,握住他的手腕。 接触瞬间男孩微微皱眉,但对方很快放开,三串花环轻柔放在他头上。 “再见,下次还要来玩哦。” 她话音刚落,整片浮游台灭灯关停,包括她在内的仿真人一瞬垂下头,集体陷入休眠。 “好吧拜拜。” 苏罗撇撇嘴,甩下话转身跑,迎向几米外的择明。 其中一只花环肯定要送给亲爱的父亲,而他也不忘借机嘲讽尼莫几句,嫌弃地甩去多余的那串。 三人说着话慢慢走远,与花队的间距超过尼莫的感知范围。 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浮台再次升起,沉睡的人形逐一睁眼,抬头,颈骨转动咔咔作响。 由于灵活的关节构造,它们能保持身体静止,仅让头部后转。这似供人取乐的杂耍场面,却因没有情绪的脸渐渐渗出诡谲寒意。 这份荒唐就像接力棒,一个接一个传开来。 左右的巨型虚像,憨态可掬的鲜花精灵,他们的眼珠如日晷阴影移动,斜向道路尽头。 巡逻的清洁卫士,造型朴素的金属机器,他们如得号令整批停止,缓缓旋身面朝一处。 盛宴终了,这里已没有人类游客,可从始至终都存在着几十万双‘眼睛’。 它们于寂静中明目张胆窥视,因为无人会起疑忌惮,它们能无止歇地运作,绝不会有疏漏或因疲乏丢失目标。 现在,它们的目标是戴有金色花环的三人。 下一步的指令,简单且完成起来易如反掌。 【在白昼到来之前,将三人彻底删除】 136 哼唱的声音是hum!-16 在黎明消…… 就像经典电影的最后一幕日出, 白昼公馆在夜晚游离于乐园半空,过往今昔,受无数来客瞻仰朝拜。 它是灰烬乐园的顶级旅店, 也是最符合人们想象的太阳仿品,白天像朵巨型雨云滞留港湾,夜里则准时起飞, 高高悬起。 全貌宛如发光的行星截面,展开羽翼一般的六只尾面, 其动力和能源装置分自ARK, 所以无需检修充能, 运行也不会产生废料, 更无污染和噪音。 馆内有最新鲜的真正食材,最顶级的人类厨师,最周到的专人服务,由ARK-1出资建造的白昼公馆就是这样一个超乎常理的蕞尔小国, 充满人味的文雅与地面的乖谬欢愉割裂。 酣畅淋漓游玩一天若能在此歇脚,不会有正常顾客挑三拣四的。 “哎——这地方好差劲啊。” 苏罗趴在露天包厢的护栏旁,向外大声哀嚎。 “我想开这个飞机, 好想开嘛——” 时间已是凌晨五点,但用餐后他活力复苏, 一颗闲不住的心蠢蠢欲动。于是, 他顺理成章地盯上这最值得征服的‘对手’——白昼公馆本身。 风被公馆屏障减弱, 堪堪吹起他耳旁银发, 露出他佩戴一整天的交感仪。 说来也是奇怪, 他不像其他孩子沉溺虚拟游戏,也不热衷社交。神通广大的蜜蜂在他右耳上真成了装饰。 “不行哦,苏罗。航行舱是禁入的, 而且这也不用人驾驶。”择明难得否决他的要求,端起香槟色的茶杯。 男孩小脑袋晃来晃去,一脸不悦。 “真是的,说什么最贵最好的地方,饭比笨蛋尼莫做的还难吃,地方这么大却一点都不好玩,楼上还有人没公德心唱歌,好吵。” 抱怨完毕,他倏地指向墙角。 “笨蛋尼莫快唱歌给我听!跳舞给我看!你白天看到那么多漂亮姐姐和哥哥跳,肯定学会了吧!” 人形机一身白西装,为方便服侍用餐,他才脱去外套挂在左臂,可即便是定在角落,依旧仪表堂堂,威势赫赫。 其实刚进门时他还被错认成顾客,只怪这的人类员工居多,辨不出他真身。 此刻冷不丁被点名,尼莫淡淡扫去一眼,默不作声。 被怠慢的苏罗气得鼓起腮帮子,专程走近些找茬。 他在右戳戳男人侧腰,绕左又掐掐人家后背,坏心眼拉着裤腰一扯,可惜没能如愿扒下来。 最后他跑回父亲身边,紧紧抱着对方手臂问。 “爸爸,我怎么感觉笨蛋尼莫是快坏掉了,我们要不要把他拆开重新修一下啊?” 童言稚语不含敌意,接收到的尼莫却眉头微蹙,肌肉绷紧几分。 “这也不行哦,因为笨蛋尼莫是拆不掉的,除了制造出他的人。他比较特殊,而且很贵。” 自己的辩驳经由另一人之口说出,尼莫终于抬头出声道。 “多谢苏先生。” 择明举了举杯子,用眨眼代他回答不客气。他也没忘还有一祖宗没哄好,啜饮两口茶便连盏带碟放下。 “我们去试试你的新玩具吧,苏罗。趁现在天还黑,庭院人也少。” 经此提点男孩又找回激情,化作一阵风扎向礼盒山丘。这些是他今天的礼物和战利品。 新玩具即光圈飞轮,九个圆环互相嵌套,各自串着颗颜色不同的小球。只要离开底座,它就能自行浮空,随持有者的指示移动。 口令,手势,眼神朝向,它都能读懂并顺从。据说它是由ARK-1数个研究所联合开发的智能玩具,目前仅有三十只在市面上流通。 这由尼莫过五关斩六将赢下的稀有奖品,被男孩欣然纳入囊中,好在双方当事人都无异议。 “我找到啦!” 男孩腾起身,高举比纸还轻的飞轮。 他迫不及待放在地上,开始发令。 “起飞!” 玩具没有反应。 “向上飞一米然后转螺旋圈圈!” 四周仍然寂静。 “动一下啊!废物!” 精巧飞轮纹丝不动,苏罗顿时感到自己被欺骗,忍无可忍之下,他转身就想抓茶壶去扔,毫不顾忌里面盛着水。 第一次,尼莫赶在男孩之前动身,扼住那纤细手腕。 抓握力量适中,精准避开花环,种种现象表明他是经过考量才决定。 “水温六十五度,器皿材质为易碎瓷,以你投掷的角度会正好砸中柜子侧板。模拟碎片飞溅轨迹,之后其中三块分别弹回你右脸、眉骨、鼻尖处,一块最大的棱形残片则会砸中苏先生手背。” 尼莫持续抢跑行为,把自己阻止的理由融入预演解说,连珠炮似得话语不含情绪。 因此男孩愣愣听他说完,才嘴一瘪道。 “但是它不听我的。” “因为你没正确开启,所以无法执行你的指令。” 人形机声调偏低语速不变,衬得与他对峙的童音更加蛮横骄纵,且男孩越是急促,就越有虚张声势的胡闹感。 “那不就是没用吗?我都已经得到它了,它是我的,就该听我的话。既然它没用,那我就——” “尼莫会修好它。” 择明轻飘飘插话,如同中场休息的鸣笛一瞬叫停争辩,他却只与地上同样在看戏的玩具对视,余光虚化其余人影。 “但是尼莫很笨,你不跟他说‘请你帮我’或‘我需要你帮我’,他就不知道要理你。” 一番哄孩子般的言论,既让尼莫移开视线关闭声音,以免自己提出异议,也让男孩脸上浮现露骨的嫌弃。 具体是嫌弃择明的话,还是嫌弃笨蛋尼莫,苏罗自然不会解释,他用力抽回手,低下头扭扭捏捏踹着绒毯。 “那请帮……帮我。” 请求的声音比蚊子飞还轻,尼莫缓慢眨眼一次,低下眉回答。 “收到。” 他挪远茶壶,配合地走向玩具,拇指摁住底座外的一处凸起。 光圈浮起几寸,数个圆环自行旋转,灰色金属如灯芯点燃发红后透亮,使中间的空气都出现了丝状光芒。 “离地两米,滞空悬浮。”尼莫尝试操控。 赤色小球转得飞快,整个装置立即上升并停在两米处。 尼莫又伸出手,掌心朝上。 “回落。” 九轮之中蓝球圆环倾斜,引起方向变动,而它又顺利斜向下飞,浮在人形机手上。 尼莫回头,将东西递向男孩。 “调试完毕,开始验证第一使用者身份,可以先只选择认证声音,其余模块的补录无时限。” 整个过程意外的安静,苏罗仰着脑袋却没在看玩具。他注视着男人,眼神不锐利,但却有一种透入人心的感觉。 在人形机产生‘这好像有点像谁’的想法时,男孩迈开小腿跳出两步,银白发丝随之轻弹。 刹那间,被拥抱的触感传遍所有中枢,而尼莫给出的反应是一动不动,他手捧飞轮,两眼盯死地面。 “谢谢尼莫!你最聪明了!我和爸爸果然最喜欢你,以后我不会再叫你笨蛋了。” 道出感谢和夸赞,男孩松手退开带上玩具往外跑。 刚才的他是半抱半挂在尼莫身上,相比同龄人他要轻许多,可这份重量一离开,人形机不受控的动了动。 他仿佛刚卸下数百吨的载物,哀鸣的肢体因承受不住极限而微微颤抖。 “还不出发吗?过会儿就要跟丢喽,这年纪的孩子跑得可快了,一眨眼就在前面,远得追不上。” 择明的声音入耳,尼莫恢复原状,他披好外衣重新当跟班。 只是关门前再确认时间,他果然又空白了两分钟。 他已清楚地认知到,那种‘空’不同寻常,与他待机时的静止、运算时默然皆无共通之处。 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出现,毫无征兆地消失,中间仿佛什么变化都没有,却又像发生了一场难以计量后果的改动。 简直是泡沫一般的起源与终焉。 跟上自己曾判定是''''泡泡''''的人,尼莫暂时搁置思考,被带领着横穿餐区与大堂。 苏罗早一溜烟跑进庭院,路上还让飞轮撞开每扇窗户,来回进出着玩。 风涌入过道,米白窗帘波动,那些影子如海浪在玫瑰色的地板上起伏。前方,择明衬衣外是件黑白格线衫,色调与周遭相近,当他缓步而行,背影数次像融入景象消失。 不知不觉间,后方的人开始提速,在东侧门廊正好与择明并肩。 虽是夜里,可庭院灯火通明,一半光源于路灯,另一半来自公馆的探照板,两种光合力照亮脚下红白相间的石路,连缝隙都看得一清二楚。 门外是左右对称的花园,卵形空地铺满彩砖,一侧包围着喷泉,一侧则是公馆标志。 巨大圆环徐徐旋转,中间球体作为圆心静立。这是太阳的天文符号。 “爸爸!你快看,它还能喷火!” 苏罗站在左公园的雕塑上招手,飞轮旋转着划过低空。这才十几分钟,他操控的技术就已炉火纯青了。 但火并非真火,是飞轮钻入喷泉出水口旋转,光芒流溢给水波染上颜色,似烟花,也似多彩岩浆迸溅。 远眺美景,择明鼓掌夸赞几句,等男孩跑远了他又不慌不忙跟上,像为不破坏对方心情,绝不靠近太多。 人形机视野比他宽阔,再三确认,诚恳提议。 “苏先生,庭院东南角各有两处用餐区一处公共活动区,随时有人进出,主公园外树木较多,高度在两米至四米间,容易造成意外引发误伤,不适合操作小型飞行装置。” “他是个懂事礼貌的孩子,知道分寸,不会随意打扰或伤害别人的。” 这语气轻松,话里话外都透着为男孩而自豪的讯号,尼莫再次收声。 “你好像有疑惑?” 择明主动问,尼莫也不客气了,天时地利人和,他当即打开积攒一天的提问箱。 “你准备收养他,但该对象至今没提供过正规可信的身份信息,上次送他来的人只是医院职员,也没出具有效的接管证件。请问你是否知情。” “那只‘蜜蜂’并非从正规渠道购买,是你从七区北院直接带回来的,提供者应该在那三人之间。这交易是否由你直接主导。” “你同意前往ARK-5灰烬乐园,虽然涉足各个地点,但却极少直接参与项目……” 越说到后面,就越像是疑点大杂烩,反而缺了指向性的质疑,择明像在听天书,神情愈发苦恼。 无数的谜似线条交织铺开,叫人分不清首尾,也难怪连高端智能都无法提炼概要。 不过零散线索之间,尼莫捡出了最突出亦是涵盖性最广的一条收尾。 “你在做什么,公民A1010,苏泽明。” 他声音如常,用词遣字又翻篇回到初见那日,冷峻不假修饰。 面对强势有力的诘问,也是危及自身的首场审讯,嫌疑犯竟破颜一笑。 “连现在的你也看不出来,那我是不是……也勉强算守城有余?” 在这节骨眼上,新的感叹居然还闪烁其词,但他似乎吃准了人形机不会恼羞成怒,更不可能破口大骂甚至对他挥拳相向,于是重演起在惊魂墓场的自己。 择明转过脸,狡黠地笑着。 “约会啊。” 满意于对方微不可见的怔神,他慷慨地展开解释。 “像我第一次回答你的,我在约会。朋友,同事,亲眷,关系已定的伴侣或仍处在暧昧期的对象之间,藉由轻松惬意的相处增进情感,加深了解。而约会有着最基本的‘三不法则’,其一是期间不谈无趣的工作,其二绝不提厌恶的人事物,其三……” 尼莫安静的原因已从发怔过渡到等待下一句话。因为这是他资料库中没有的内容。 “其三,要是这天过得愉快,彼此就要互相交换礼物,不能让对方空手而归。但如果礼物没提前准备,又怕不够了解而送错东西,那双方默许下的告别吻,应该要有吧?” 择明放慢速度抬起一手,食指依次指过前额右脸和嘴巴。 “额头,脸……还有这。”他故意不说最后位置,指尖停于唇畔,声缓而轻,引人不得不去专注倾听,却突然又变得果断,不容拒绝。 “挑一个。” 人形机脚步一顿,再开口半信半疑起来。 “苏先生,最后这条该不会是你刚才现编的吧。” 因为他认真的质疑,择明来不及掩饰,噗哧一声笑出。 “大意了啊。真是惭愧,我教过冯不能太心急而暴露目的,没曾想自己也差点犯错,多谢你给我这次的教训,尼莫。” 不用客气这句话,尼莫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无意识地瞪着对方,统计这是他第几次被戏耍。 跟着男孩前行,二人已完全远离主园,两旁树多灯少,投下的密集阴影恰好留出一条小径,仿佛有意在让路。 “快来啊爸爸、尼莫!这里有人偶乐队!” 尽头传来苏罗亢奋的高呼,落后的两人不禁加快速度。 跨出幽暗林道,新场地果然别有洞天。 同样对称的两块圆形区域,一对双子塔楼矗立左右中心,这里遍地栽种着鲜花,花圃从远处的红到近处的紫涂开一片渐变色彩虹。 当中,一道界限将这片瑰丽色彩划分,既是主路也是整齐排列的乐团。 机器乐手被有意设计成木偶外型,它们感应到有人立即开始活动,欢快地迈步扭动,用身体打着节拍预热。 “我可以过去吗?我能进去看吧?那两栋楼里肯定有好玩的!” 赶来请示的苏罗小脸红扑扑,在择明跟前拼命原地快跑,那飞轮甚至也一起焦急抽搐着。 看他这么激动,择明岂敢扫了人的兴致,爽快颔首道。 “去吧,但小心不要打坏别人的东西。” “好的爸爸!” 苏罗撒腿就跑,一路狂奔却忽然停在路标旁,他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又朝二人挥手。 他嘴巴开开合合说话,但被更响亮的音浪盖过。 乐声已起,竖笛清亮悠长,钢琴铺垫华美曲调,低音提琴以独有的浑厚之音撑起轻灵韵律,整首合奏柔婉又磅礴,声声激荡沁凉静夜。 存有声乐知识,尼莫能找到原曲出处,也能大致评判乐队演奏的水准。 这本该是一首人声合唱的歌曲,唱词从担忧远航者转为深深祝福。 弦乐与小鼓合奏时,女高音刚好吟唱到‘我将与你同航’。 此刻,路标下的小小身影再次飞奔,他大概是以为俩大人没听见他的话,不停转头挥动手臂,重复高喊。 天亮时间快到,园中的灯如烛火熄灭瞬间黯淡,因为地处林区,双子塔外的地方更暗。察觉旁边的人迟迟未动,尼莫便提醒道。 “苏先生,他在叫你。” 黑暗里人类听觉视觉不如自己,于是他又严谨补充道。 “他在叫你一起过去。” “嗯……” 应答过分简单,择明仍旧手插口袋,静静伫立原地。 这令尼莫不得不怀疑苏泽明是连他的声音都没听见,要么是醉心乐曲,像在家里那样点着头品味。 他不会催促,因为没有这必要,他也不会追究到底,因为其中并无疑点需解析或重点记录。 相处至今,对方奇怪的举止太多了,仿佛不正常才是这人的正常。 可他还是转动眼珠,视野纳入右侧全景。 这又该是何种情形? 为找到合理表述,尼莫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取''''公民A1010苏泽明''''的全部信息。 基底是见面前的档案,骨架是见面后的接触,渐渐缠绕裹紧的细节分支,是到当下这一刻为止,所有相处时经他见证的点滴。 而他无法导出结论,哪怕是一个字。 在ARK-1承受非议和冷眼,在三区七区面对贬损和侮辱,在八区见证可敬可亲的老者逝世,在古董影厅观看煽人泪下的电影…… 所有场景皆在他观测之下,而他身边的事件主角,一个如空中气泡过于安逸无忧的人类,从未像此刻这般接近地面。 异色肌肤分割脸庞,几绺发丝如黑檀木遮掩双目,尽管男人半眯着眼,尽管他嘴角有上扬弧度,但他却是如此悲伤。 悲伤比海深沉,已稠密得浸没微笑,多到仿佛再添一分就会从闪着微光的眸中召来洪流,决堤而出。 是真的。 沉默凝望,人形机的脑中如有零件跳了两下,挤出可怜巴巴的判断。 这一刻的悲伤,还有当红光于天际乍现,那借助眨眼驱散的闪光、凝结酸楚的露珠,全都是真实的。 “走吧,现在天都快亮了,最好让那孩子睡会儿。” 择明抓拢着前额黑发,几分倦意也爬上脸庞,仿佛那短暂的‘真实’不曾发生。 他接着又嘲弄般一笑。 “你也得一起去,尼莫。他可不止喊我过去看那个‘闪闪发光的大脑门指挥官’,对么?千里眼千里耳先生?” 先前的小心思被戳穿,人形机抿紧嘴,都不抗议这打趣他的外号了。 尼莫再次慢下两步,跟着走入乐队方阵。 天即将彻底放亮,现在是ARK为模拟日出设置的缓冲环节,他一边感知着温度,一边和木偶机器们互相避让。 不对劲。他皱眉暗道。 一直被他控制的间距在被拉远,阻碍是逐渐包围起他的木偶们。 主路最前方,苏罗绕塔楼跑完两圈,发现择明后又兴致高涨。 “爸爸你快点,我跟你说,那有个超级搞笑的——” 他面朝前奔跑,两眼不离飞轮,在光圈无故停滞的霎那神色陡转,猛然回头。 “退回去!” 不是命令玩具,也不是赌气胡话,有如号令千军的统帅拔剑喝止随从,避开危险陷阱。 一秒。 对机器而言并非多么细微的时间量度,能在一秒之中发生事情实在太多了。 就如男孩出声那一秒轰然倒塌的双子塔,同时察觉异常拔足疾驰的择明,还有被木偶乐手层层扑倒,叠在最底下的人形机尼莫。 坍塌过程其实足够漫长,首先底部崩断,随后上方倾斜,期间碎裂的砖石青瓦如雨而下,任何一段截取出来都是能变成夺走人命,碾压肉|体的酷刑。 巨响震天,声波的余音冲击最近的受害者即苏罗,他虽然第一时间护住脑袋翻滚,全身弱点依然等于暴露,那漫遍肌肤的挫伤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令人恼火的烫。 眼被沙尘模糊,牙齿在咯咯打颤,但他绝不是恐惧或怕疼想哭。 “可恶……找死吗……” 语气比面容狰狞,他咬破嘴唇,抬臂想摘下右耳蜜蜂。 “还不行。” 压制着喘息的声音出现,连同阻止他的那只手。 “还不是现在……” 声音比刚才又响了几分,隐约能辨出是在上方,很近很近。他迫使自己眨眼,直到眨去所有碍事的砂砾。 视觉恢复,触感也巧妙的清晰起来,男孩先是错愕一怔,继而卡顿着抬头。 他被人抱在怀里,对方狼狈地坐在碎石当中,蜷着身将他全部遮挡。 “……还不是时候。”择明轻声低语,搂紧不动的男孩。 尘土还在持续掉落,石板的阴影仍笼罩在上方,他们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是因为三米外一座屹立的‘新塔’。 尼莫双臂延展至最大,手掌在与两座歪斜的旧塔对抗,他就像一颗可笑的点,突兀地夹在当中,仅仅保留出这条狭窄间隙。 他衣衫破烂踩着缝隙一端,另一端是同样灰头土脸的两个人类。 “出来。” 他咬着牙说话,眼瞳中心红白黄光错乱。 “快出来!” 高喊完全走音,然其中的急切尤为强烈。 二十五秒。这是他还剩余的时间,由全身机能反馈的结果,正跟他作风相似地一板一眼倒数。 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二…… 夹缝中的择明弯着腰前行,飞快钻过人形机的臂弯。 十九,十八,十七…… “谢了尼莫。” 对方道谢且退到安全范围,他也收回双臂,暂停的倒坍重新继续,震得天摇地动。 园里响起警报,很快就会有工作人员和防卫机器赶来,他视线停留那二人脸上的血,又从裤兜里拿出手帕。 应该是他衣服残破的惨相和干净帕子对比强烈,苏泽明不禁看笑了。 接下来又要拿他打趣了吧。 “再一次的,多谢你。”择明抱着男孩,勉强腾出右手接过手帕,碰碰前额以示敬礼感激。 判断失误,人形机没有纠结太多,只缓缓地眨下眼。 “不客气……苏先生。” 话中前后断开较长,音量的强弱也天差地别,自此,另外两个敏锐的人不约而同发觉他的异常。 在青空取代破晓红霞,白昼如常开启一天的时刻,人形机尼莫保持着递出手帕的姿势,如同守护麦田的稻草人,彻底地静止在废墟前。 137 哼唱的声音是hum!-17 Fina…… 在ARK-5的白昼公馆发生的重大意外事故, 只二十分钟就传遍了整个五区。 得益于海塔和蜜蜂共建的强大信息网,两小时后连七区北院的小小黑晶电视上都出现了紧急报道。 黑晶是尼莫之前修好的接收器,只能收看ARK内的重要动态,因为十多年间生活安定, 报道内容也变得不痛不痒, 还没插播广告精彩。 但今天却不是。 建筑坍塌,智能机失灵, 无辜人员受伤, 每一个字眼从神情严肃的主持人口中说出, 无一不在刺激人们的神经。 平和稳定的海底封闭城里, 太久没有这样冲击性的报道了。 此时,躺椅王者贾亦宸把播报当催眠曲听,困倦地翻看记录本。 他仰面朝天,手举在脸上方, 如蛛网松散的意识随时会令他松开手, 让册子痛击鼻梁。 “啊!这不是、不是那个——” 一声呐喊遣散困意,男人怒火顿起,猛甩手里的书。 “不是让你安静点看吗?什么芝麻点大的事都要叫嚷!” 冯背对着贾亦宸, 没闪没躲, 呆立着挨了这一下。对他来说, 现在有更严重的打击。 他再三确认, 眼睛几乎要粘上晶体屏幕。 “医生、是苏先生他们出事了,刚刚报道里有幸存者的信息, ‘原属ARK-1特级人员与一名孩童, 随行一个型号不明智能仿人’,那肯定是他们!” 冯一口气喊完,又面露狐疑道:“咦……但是, 怎么会有小孩?苏先生的亲戚吗?” 与动摇的冯不同,贾亦宸此刻已百分百确定幸存者身份,瞬时的震惊令他弹起坐直。 看不见播报,他下地大跨两步,一把拨开碍手碍脚的青年。 画面是巡逻浮游机拍摄的现场,废墟残块飘散烟尘,裸|露的地基冒着火星,近处不自然地倒着一批报废机器,它们被毁坏得四分五裂,有些切口齐整,有的却像被高温烧融,金属软化变红。 因为这些人偶外壳的死物,惨烈现场乍看之下就像积木的倒塌残局,微妙的怪诞。 如今公馆封锁整座花园,发出通知禁止游客和员工靠近,而在浮游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幸存者一号择明已清理好伤口,二号苏罗枕在他腿上昏睡,与他一起等待‘专业人士’的到来。 面前安神茶沁香扑鼻,身下的深蓝沙发椅比床还舒适,地垫绒毛没过脚踝,柔软似云朵。这间候客室虽小,但满屋挂画收藏都是真品,任一一件拿到正规平台拍卖,起码要刷完择明的一半财产。 择明正估价打发时间,房门被敲响两下。 来者却不等他回应,径自推门而入。 布里奇·霍克,当今人类中的最强战士,有着一双如鹰隼犀利的蓝眼,冰冷目光仿佛能冻结弱者灵魂,任其摧残。 “许久不见,先生。”择明点头问候,一边轻轻抚摸男孩的头发,“请原谅我不能起身迎接您给您倒茶,您请自便。” 对方不屑与他客套,进屋用脚推开另张椅子,正面定在他跟前。 “看来无论走到哪,你惹火上身的本事都一样出类拔萃。”霍克居高临下地说道,“不仅被重大意外卷入,还这么巧的让‘一级监督者’出现严重故障,不得不停用返修。” “您谬赞了。其实有时不是我主动招惹麻烦,是那‘祸’非要与我纠缠不清,难舍难分呢。” 他答复也意有所指,霍克眼里的冷意更深一层,但对方只以响指召来门外的浮游机,按流程办正事。 有两件事今天必须要审出结果。 一是两小时前的连环事故,即双子塔坍塌、机器人偶袭击游客、一级监督智能‘尼莫’故障。 意外发生,首先要查清原因,这在ARK内不是难题。 然而白昼公馆第一时间交出的调查结果显示,日月双子塔的倒塌原因竟是‘偶然’。 两塔外观虽然别无二致,但月塔是两年前为补位加建的,原本它的位置应该是一座雕塑园,奈何设计师重病离世,此事无疾而终。 月塔完工后半年,公馆引入了人偶乐团,它们每一次启动都会从乐库的五千首歌中随机挑选演奏,谢幕后还能与游客热情互动,此地便成为公馆的著名景点。 建设前期的测试与勘察完美通过,这两座塔能屹立百年不倒,偏偏今天乐队挑了一首曲子,中间段的频率与双塔固有频率相同,这时又有光圈飞轮穿过主路,它自身的磁场又像流|弹杀入不稳定的双塔中央。 同时波及到的还有人偶乐手,它们一部分感应器连接地面,双塔|崩裂的异常波动自然混淆了它们的讯息判断,引发攻击行为。 这场事故,是由每一个偶然叠加而成的意外,缺一个环节都不可能成。 简直离谱得难以置信。 怀着这种心理,铁钩霍克接连对择明提问,小到吃了什么,路过哪里,碰过什么东西都要刨根问到底。 他其实早有第一手情报,掌握了对方昨天的所有行程,当下是通过施压辨别其中真伪,抓取疑点。 可一通问答下来,他竟彻底扑空。 嫌犯的叙述没有漏洞,情感表达毫无破绽。 苏泽明真就只是心血来潮玩了一天,恰巧夺得奖品,为不亏待自己挑选最高档的旅店过夜,最后又散步到知名景点,仅此而已。 从始至终充满着他本人不可控的因素,哪怕他再深谋远虑,也不可能算准乐队的选曲,算准双塔塌毁后的生还几率。 但此事绝对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暂且收起强烈的直觉,霍克又将视线转向那名男孩。 乌黑头发鹅蛋脸,单眼皮厚嘴唇,肉嘟嘟的鼻头因为受伤而泛红。十分普通甚至能说存在感极其稀薄的长相。 这正是今日要查清的第二件事,男孩与苏泽明到底是何种关系。 “这孩子玩一天已经很累了,刚才又受到惊吓。尽管他没受重伤,但请您准许他再多睡会儿。”择明诚恳请求,保证道,“接下来无论要怎么处罚我,我都无异议。” 同样的路数在医院领教过,霍克轻嗤一声,转而命令录像的浮游机。 “第一频道联线,接通苏泽明代理监护者,公民C-A146。” 圆碟型的黑色仪器投射映像,等待中的绿色波纹迅速切成詹玉荣的实时人像。 对在例行会议上的詹玉荣来说,这是一通恶意十足的强制来电,周围坐着他的同僚下属,更有惊愕不已的院长。 他们都知晓他的为人,绝不会如此出格无礼。 只怪来电者能使用权限最高的信号线,任谁都反抗也回避不了。 “原来詹医生还在工作,是我唐突了,既然如此我们长话短说。你的前监护对象,苏泽明先生现在正接受以我为代表的审查组的调查。请问你对此人是否有印象。” 霍克毫无感情地道歉,二话不说又传输男孩的相貌图,没有任何附带信息。 “抱歉,我并不认识。您说苏泽明在被调查,请问原因是什么。”詹玉荣皱着眉道。 “现在是我在提问。”铁钩霍克冷笑,低声又问,“今日之前你是否知情,苏泽明身边跟着一个八区的劣等遗孤。” 此话一出,四周哗然,詹玉荣被克制着的窃窃私语包围,不禁暗骂霍克用心险恶。 除了故意强制连线,不限制他单人听看,他还能猜到对方肯定是当着苏泽明的面审他,为的就是制造不安定局面,加剧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压力。 能否从他这问出什么是次要,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以便给他安上子虚乌有的嫌疑才是真正意图。 “很遗憾,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带着一个孩子?是在那边医院认识的患者吗?”他硬着头皮又答。 即使不是面对面,霍克如狼狠戾的两眼也瞪得人浑身不适,詹玉荣不甘示弱地回瞪,一字一句道。 “我要求与我的监护对象交谈,您监视与否无所谓。” 灰发男人退开两步,似是默许了,待仪器自调完角度和聚焦,詹玉荣总算见到那不省心的世侄。 笑眯眯的惹事精,疑似挂彩端坐沙发当中,真有个陌生的男孩和他一起。 “不好意思了,伯父。”择明从容打招呼,“我本来想过段时间正式跟您谈谈的,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 “嗯,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八区收养的孩子,苏罗,我未来的第一继承人。但说来惭愧,我实在不及他,各方各面都是。哪天他声名大噪,我只有沾他光的分……” 笑容游刃有余,谈吐优雅得体,观望择明毫无压力瞒骗所有人乃至最高审查会的铁腕人物,角落里的谭琰再现魔怔呆样。 他记性不及天才的过目不忘,可记住一个魔童绰绰有余。 画面里的黑发男孩,从头到脚都与小恶魔不同,但他只可能是小恶魔。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刻,谭琰忘却规矩和法条,纯粹的求知欲倾轧理智,让他只想起身走进画面,走向仿佛也在凝望他的男人,一探究竟。 各见证者面面相觑,他们尚未从苏泽明领养子嗣一事里缓过,那男孩就有了动静。 苏罗揉着眼坐起,迷迷糊糊扫视两圈,当与凶神恶煞的霍克对上目光,他立刻扭头扑进择明怀里。 “好可怕!爸爸,这有吃人妖精!快叫尼莫打跑他,呜……” 男孩抽抽搭搭,把脸埋进父亲的颈间,双手攥着对方的衣襟,身体颤得厉害。 詹玉荣来不及求证这到底哪里有‘声名大噪’的潜力,就见择明搂着人温声安慰。 “没事的,这位先生不是吃人怪,是爸爸认识的人。而且,尼莫暂时回不来了,他为救我们受伤,已经被送去治疗。” 像是遭受极大的打击,苏罗愣住片刻后抽噎得更厉害了,哭着闹着要去找尼莫。如果通讯时间再久一点,他坐地板撒泼的样子将会在三区人尽皆知。 哭声聒噪刺耳,难以忍受,铁钩霍克最终不耐烦地退场,亦同意将事故定性为意外,不再追究择明。 而在乘专车离去前,他又给择明下达一条死令。 “小孩先留在这,你要和那具待检修的废物一起回去。” 具体回哪霍克没直说,无外乎是某处研究所或区域中心,但飞车于ARK-1的第六卡口上升,直达九千米处。到这已否决了大部分猜测。 最终降落地几乎是白昼公馆的翻版,航行的巨大空中城,六片反光的宽阔尾面,区别是这里的建筑群落全为红色,庭院华美却空无一人,了无生气。 来迎接他的也非人类,是红色的三角锥飞盒,整只不过拳头大。 三角锥倒悬着飘浮,一面转向他,张开状似眼睛的投映口。 从赤|裸的光洁双脚开始,一道人影由密集颗粒渐渐拼合,如沙画般奇妙的过程,最后成品是位褐发少年。 少年身穿白衣白裤,神态却像资深的迎宾门童,稳重与灵动的占比拿捏得恰到好处。 “久等了,苏先生。这里是罗宾贝内特工作室的总馆,抱歉我主人无法亲自接待,还请您随我到里屋。”他说着展露讨喜的笑容,一颗虎牙的出现才让他看起来更贴近相貌的稚气,“对了,先生您是第一次见我,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亚当。” “……那,麻烦你了。” 择明回应略慢数秒,就如所有初见亚当人形拟态的访客,为其超脱智能的人性化愕然。 但他内心玩味的点比别人多了一项。 亚当的相貌,完全是以男孩苏罗的真正面容为模版构建的,二者外表上的差别只在年龄和眸色发色。 红三角锥飞动,亚当走在择明半步之外,说话时特地侧过身。 “分派给您的督导员‘Nem’已送去扫描,我们要先确认他的损毁度和损毁病灶、成因、是否能修复。在此之前,请您在主人为您准备的客室等待。”亚当刻意凑近一小步,也有意降低音量道,“但主人他其实不在家,您要是觉得闷,我能带您到处逛一逛,就是千万别打我小报告啦。” “你放心,我同你是一丘之貉,告密不就是自讨苦吃吗?”择明失笑道。 少年爽朗地哈哈大笑,声音并不刺耳令人烦,可随着笑声踏入两扇门后,择明还是微微皱起眉。 一处圆形厅堂,入目是红色的地板、墙壁、窗帘及地毯,到处如泼满了血触目惊心,而所有物品色度上的细微差异又令整个空间充斥着不协调感。 见择明停下脚步,少年也止步,面带歉意道。 “吓一跳了吗?主人的品味这么怪,我想说服他改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 “不,我只是觉得如果太阳中心能住人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择明收起环顾的目光,回以一个微笑。 “咦?为什么您会这么说?” 亚当追问,可择明摇摇头一笑带过,示意继续往前。 这的布局和白昼公馆的主楼类似,圆厅左右设有侧门,各自接着一段环形走廊,然后才抵达电梯。 电梯没有操作面板,合上门就是个密闭方盒,亚当待他站定后忽然好奇道。 “我听说,您要领养孩子了。是哪个小家伙那么幸运?” “走运的人应该是我。我虽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与他相见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相似的。”择明似自嘲地笑笑,“偏偏那么巧,我因塞壬病毒失去父母,他也为此无依无靠。他的双亲是病毒最猖狂的时期出生的一代,体质非常弱,无力也无心抚养好他,前个月接连离世。” 聆听男孩的遭遇,亚当同情哀叹,他没有实体的手往择明右臂上一搭。 “我明白了,两位是幸运地邂逅彼此。您一家未来必定会幸福美满,弥补曾经不幸的缺口。” 他的安慰不像身形,是有分量的温暖触感,声音有如晨露,滋润干涸心灵。 再一次的,择明莞尔沉默。 二人对话结束,双门刚好敞开,外面同样是一片红艳艳的圆厅,但乳|色的天花板和通透的玻璃墙得以让人喘息。 此处层数未知,但就窗外风景来看少说是在三十层以上,往下已经看不清地面了。 亚当说的客室位于圆厅左侧,屋内布局倒是正常,典雅的简约风格像在红色领域中苟延残喘,放松来者一路被迫紧绷的神经。 “换洗衣物是全新的,这里所有东西您都可以使用。等您休息好了,我再来接您。那么,我先告辞。”少年绅士地鞠躬后退,房门应声关起上锁。 听音辨别着门锁数量和种类,择明轻笑一声。 “原来如此,这是贵宾的……高级牢房吗?” 但感慨仅限于此,他大方地占领房间,首先使用了浴室。 热水是提前放好的,水温恰到好处,氤氲热气充盈视野,择明坐在偌大浴池角落,半眯着眼回想进入大楼前的一幕幕。 压抑的电梯,弯曲的走廊,神经质的血色装潢,处处散发着窒息也逃不开的氛围。 这里没有人类的身影,一些地方连机器都看不见几只。 身体浸没水里,贴身携带的红色晶片轻蹭胸口,意识难免被一种错乱分散,思考中择明听见自己呼吸声外的动静。 遥远模糊,像在海中倾听地面上的人讲话。 ‘我知道这风险很大,但我必须要和他见一面,越快越好’ 那声音焦急地在与谁争辩。 ‘没有时间了,那个人这次已经趁机把他接去,没有接触还好,但如果还有下一次,恐怕……’ 耳边水泡腾起,碰撞又破裂,遮盖部分话语。 ‘这和之前不一样,不是出于我的私心,是事关你我还有大家的未来’ 未来一词的余音被无限拉长,消散在择明浮出水面后的喘息里,他不知不觉闭气二十多分钟,过几秒又没事人似得离开浴池。 床上放着的衣服大小正好,偏正装的常服符合当下受邀做客的情形,意外地符合他的品味。 是他,而不是被人鱼袭击前的‘苏泽明’。 尽管他们二者的偏好习惯实际相差得极小,他也有意在模仿中缓慢改动,但越是如此细微、旁人难以察觉的差异,才让现在的区别对待醒目。 当择明折好衣袖,扣上最后一颗银纽扣,房门处传来了响动。 虚影少年欠身,手扬向左侧。 “没想到时间刚好,请您随我来,苏先生。” 亚当恭敬未变,领着他前往一处又一处展馆,如同真正的屋主介绍每件物品。 生物标本,文化藏品,在ARK内淘汰下来的各种仪器用具,可以说这集合了人类沉落前后的存在历史。包括从居民手上没收的‘违禁品’。 族谱,旧日记,家族相册,逝去宠物的玩具,学生时代往来的书信…… 所有能被寄托情感的物品,所有能记录往昔的载体,都在沉海那一天永远封存,取而代之的是整齐高效的记忆芯片,智能档案。 择明唯独停在没收的名酒行列,像个浪荡公子轻吹口哨。 “这倒是令我意外,‘美色’在前,那位先生竟能忍住不独自享用。” “为了健康,还有一点点形象考量。”亚当笑眯眯解释,“我主人酒量虽好,但恕我直言,他喝醉后只有彻底关起来才安全。对所有人而言。” 少年摊手耸肩,不像尼莫引经据典地抖长句,察觉择明沉默过久又主动提议往下一处走。 四周场景终于摆脱了密闭储柜,反而充满了千奇百怪的移动机器人,它们被分派清扫各地,各自沿规划路线走来走去。 可总有几个像行将就木的老头,动作慢且卡顿,常常发出刺耳的提示音,阻塞其他轻快机器的轨道。 “主人是十分念旧而且怕寂寞的人,他舍不得丢掉自己亲手创造的玩伴。要是有一个没修好,他能哭得像个小婴儿。”亚当再次用解释介绍起神秘主人,指向跃层上的座钟。 “就比如那个敲钟的‘卡西莫多’,他是主人第一个设计的孩子,当然啦,那时主人还太年轻,知识储备不及现在,专业性也不够。” 话音刚落,钟表旁神似邮箱的铁人就抡起胳膊,在非整点的时间拼命敲着。 少年哭笑不得,只得在嘈音中引着择明离开,二人半天逛过的展览区才是整座公馆的五分之一,各有各的特色,相映成趣。 而最后的用餐地颇具创意,是结合多种故事仿造的糖果花园。 蘑菇矮凳由饼干和巧克力制成,花园中的积雪散发着糖霜甜味,花和果实则是面点,绿树与草坪看不出原材料,大抵是雕刻过的复合物。 亚当招待择明在红心花园,四周灌木露着一颗颗动物脑袋。 若非那全是果冻做的,还有意刻画可爱外型,这景况只剩惊悚没有趣意。 “这是主人最喜欢的位置。” 少年说着拍掌,几个小矮人一股脑钻出草丛,搬运餐具和晚餐。 这些小家伙用尖尖帽套着整个头,只用叽叽声交流,会因为谁撞到谁、踩到谁而停下互相挥舞拳头,尖声放狠话。 “叽!” 一只矮人跳上桌,笨手笨脚朝择明鞠躬,费力拖来餐巾拆开,想要铺平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叽、叽叽!” 看着这团会动的酒红餐巾,择明捧场地一笑,伸手去解救对方。 他拨开布料,捧起晕头转向的小矮人,用指尖扶正尖帽。 “辛苦了,顺便一提,真是漂亮的小帽子。” 矮人害羞地搓手嘻嘻笑,而桌旁的少年也弯起嘴角,笑意里浮现某种庆幸,像日夜忐忑的人忽然卸下重担放下心。 这道迟来的‘午晚餐’中规中矩,拟造美食的风味择明不敢评判,尽量只吃剩一半。 “您胃口不好吗?”亚当弯下腰,靠向他担心地劝道,“我听说您在七区医院住宿,每周只有一天能申请返回研究所,而不是家里。” 分明是ARK内全知全能,掌握所有信息的核心智能,却像一无所知的普通少年向人提问。 但对着这张神情诚恳的脸,很难抛出严辞质疑。 “多谢关心,我只是习惯了某大厨的手艺。请问他状况如何?” 他第一次问起尼莫。 亚当缓缓直起身,第一次为纠结而面露难色。 “十分抱歉,监督者的状况不佳,他很可能今天……要有一段时间都无法跟您见面了。”少年像怕说错话,小心翼翼观察择明的表情。 择明放下茶杯,只叹着气回道。 “是吗,我很遗憾听到这消息。那孩子很喜欢尼莫,而且有他在的话我能轻松很多,一些杂事他处理得比我要好。” 这份平静不含谎言或夸饰,少年如同吃了定心丸,又变成谦谦有礼的侍者。 也是到此刻,他才宣布他的主人,即唐纳德·罗宾贝内特无法在入夜前赶回来。 既然东道主不能赴约,宾客也无苦等的必要,亚当这位优秀的代理人领着择明原路返回,一直送到血红大厅。 那批清扫机器已经下到这楼,似蜜蜂辛勤地来回穿梭,满屋充斥着嗡嗡声。 “来接您的车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若您不介意,就在这与我说话解闷吧。”亚当孩子般地笑着,露出尖尖虎牙,“我很少能遇见您这样的人,会愿意与我聊天,和我说真心话。就像我主人。” 择明正在立柱前,流连于墙纸比迷宫复杂的花纹。 “我和那位先生很相似吗?” 他漫不经心地一问,亚当少有地静默许久。 “如果可以的话……” 少年两手相握,局促地揉搓几下。 “……您会愿意当我的主人吗?” 择明应声回头,只看到亚当垂着脑袋,抠着手指。 那样的心绪不宁,烦恼又无助。 “十分抱歉。” 他以同样轻的声调回答,见少年猛地攥紧手,于是又话带笑音地解释。 “很不巧,我现在还处在一段固定主从关系中呢。还是实打实存在契约条款的。” 亚当望向择明一愣,全程没眨过眼的他此刻眼皮闭合两下,更加富有人味了。片刻后他也点点头说道。 “也是,苏先生您与监督者还有合同,我主人派他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忠于职守。他一定很听自己主人的话。” 择明微笑不置可否,重新专注墙上的‘迷宫’。 他像把自己摘出场景,不去理会身后逐渐明显的异动。 起初是他脚边的铜色机器调头,紧接着身后那不规律的嗡鸣一瞬同化,机器们移动的声响就如士兵的列队,因为明显而强势的指向,服从着统一离去。 霎时间,血红圆厅静得像墓穴,只能听那亡魂幽怨低语,白骨簌簌发颤。 “我不得不说。” 择明依然面朝墙壁,但却换上一种至今不曾展露的损人腔调。 “作为帮手,你的两次‘英雄救美’都是勉勉强强,实在不够看啊……”他于沉吟的间隙回身望去,窃笑道,“你觉得呢,Z。” 白衣少年伫立原地,由光影粒子投映而成的他就像电影银幕的画面撕裂,脸庞在鼻尖以上错位,定格着拆解成一条条线。 但是他的嘴中依然发出了声音。 异常平淡,不含情绪的深沉声线。 “好久不见,主人,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 择明佯装惊讶,挑起一边的眉毛。 “你这么殷勤,我都要害怕了。”说罢他又点点额角,早上的擦伤早治疗好了,但药皮的缝合口还赖在这,“何况我好不好,你不是全都清楚?一级监督者Nem。” “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我,只是掺入我分支的程式。第一天您失去意识,我启用了紧急避险方案,与您交接二十五秒,代价是此后必须进入准许我依附的存在点,而如您所见,我实际能干涉的范围十分受限,还请您单独行动时务必慎重。” 听完那标志性的长篇大论,择明肯定地点点头,合掌一拍。 “果然是啊。这种一言难尽的滋味,独你一家所有。” “主人。” 熟悉的意为无奈的呼唤,叫停择明的玩笑,他轻轻拨了拨头发,正视着割裂的人像。 “好吧,把你想告诉我的都说出来吧。趁你我现在都还有时间。” 系统能说无非也是‘苏泽明’这人的一生。 昙花一现,短暂得可悲。 因为在他跌落人鱼池的那一刻,他的死亡就已如约而至。 平日里本就缺少与外界的联系,后来又屏退助理学生,他坠落后就这样在豢养池里被一点点吃干净,从皮肉到骨头,没有半块残留,都进入他宝贵的人鱼腹中。 后来的ARK-1肯定是当他失踪,重新把人鱼安排给季海沣研究。 从结果上看,现在形势是与原来相合的,然而从过程开始细究,一切都如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因我与您连接断开,处于游离状态,抱歉无法为您开通任何权限。”Z道着歉,语气令人想起冰块,好在下一句提示又足够有诚意。 “据我目前整合情报,建议您今后尽量避免再与监督者Nem接触。必要的话,尽快予以特殊手段将其破坏,然后切断与ARK-1尤其是智能体亚当的联系。” 思忖间忽然听这一句,择明摩挲着下巴笑得玩味。 “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另一个能活蹦乱跳,任我使唤的自己吗?嗯——换句话说,你羡慕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仅是考虑到您的安全问题。他是被设计来消灭‘灾害祸端’的。” Z微微一停,选了一种折中的表述。 “任何一种会危及到ARK内的和谐循环,引发动荡的因子,不论什么身份地位和存在方式,都会被列入抹杀名单。只需一个明显的信号触发开关,他就会追杀目标哪怕到闸口外的深海,甚至是已无法生存的地面上。” “噢——那我可真担心啊。” “……主人。” 对话仿佛又跳回刚才,以系统的无可奈何收尾,择明哧哧笑两声,终于决定不再逗弄了。 “虽然你把我当成那么惹人嫌的危险分子我很难过,但鉴于你透露我那么多,帮我佐证了猜想,我还是勉为其难感谢下你吧。” 他背着手往前踱两步,与虚影相隔半米时用前倾再次缩短距离,并悠悠问道。 “所以……你想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Z的声音消失了好一会儿,随后不缓不急地答复。 “如我所告知您的,我必须进入准许我依附的存在点,直至结束。另外,我能与您对话的时间还剩半分钟。” “行吧。” 择明像兴趣缺缺挺背转身,一步步回归原位。 可他却如灯光下的舞台剧主角,挥臂扬声道。 “那我就省去矫揉造作的倾吐,跳过画蛇添足的保证,直截了当地奉告你——这个‘方舟瓶’里的事件终了之前,在这等着我。” 恰好是他语毕站定,亚当清越的少年声线重新于耳际响起。 “啊,苏先生,抱歉问了你那么唐突的问题。您不会生气吧?” 像遗忘刚才的秘密交谈,择明再度回头,顺滑地接上话。 “哪里,能让你对我递来橄榄枝,是我莫大的荣幸。” 亚当安心呼气,忽然又奇怪地瞅着他的表情。 少年奇怪于他和之前不同的微笑。 宛如再会了一位阔别多年的旧友,待到分别后互相目送远去,各自隐入汹涌人潮,却仍旧频频回首,念念不忘。 138 哼唱的声音是hum!-18 去阴影蛰……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贾医生,您一如既往地精神饱满,活力充沛呢。” 择明站在平房门外, 用对老朋友的腔调问候。 若忽略他这个厌烦的人, 忽略他牵着的男孩,贾亦宸此刻不会脸颊肌肉微微抽动, 徘徊在怒火暴走的边缘。 “出去。”贾亦宸脸色阴沉得可怕, 食指用力戳着空气, “你这瘟神祸精,别再把晦气带进我的地盘,害得我——” “真叫人伤心啊,先生,我明明视您如至交至亲, 决定未来与您患难与共, 怎会有意谋害您?” 择明一脸泫然欲泣, 捂着心口抢话, 假惺惺的示弱彻底点燃对方的爆炸引线。 满腹粗话如枪上膛蓄势待发,贾亦宸却被一道稚嫩声音拦截。 “啊!这个就是会躺床漂移的大叔吗,丑得好厉害啊!胡子也脏得好厉害啊!”苏罗指着男人, 语气崇拜。 看着他亮闪闪的乌黑大眼, 贾亦宸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假笑讥讽还是在认真夸, 瞬间收敛怒气。见他如此, 屋里蠢蠢欲动的两人才敢迎出来。 “天啊苏先生!昨天报道的那场意外, 幸存者真的是您啊?那个铁人呢?他怎么没一起回来?”冯憋不住地倒话, 将择明上下左右打量一通。 “尼莫还在他的制作者那检修,要过段时间才回来吧。” “这么说是他救了您,呼——那真的太可怕了, 房子居然会倒。” 青年心有余悸拍胸脯,仿佛是他经历了那一场生死浩劫,择明看着他好笑地接话。 “房屋是从无到有创造出来的,当然还会有从有归零的返程循环。人,乃至生命也是一样。” 话听着是对,但冯吞吞吐吐,在反对赞同之间摇摆。 趁他陷入纠结,择明得空望向后方的少女。 零不知何故踌躇着不敢上前,她低头两眼乱瞟,再次习惯地以发遮面。 这与她素来的羞赧不同,内敛下隐约流动着忌惮和退怯,说是胆小幼猫见生人也不为过。 而像一种滑稽的映照,方才敢直面贾亦宸的苏罗忽然闪身一躲,半个人藏进择明身后。 “怎么了?是害怕了吗?”择明问着男孩,也是对莫名瑟缩的少女。 “这里好破哦,又那么小,还有脏东西。”苏罗没底气地指指点点。 “但是……但是我都有学尼莫先生打扫的,里面、里面还是很干净的!” 零焦急辩解,声音渐响,秀气脸庞浮现绯色。 虽然她语气不冲也无恶意,男孩却如掐灭的火苗一点点退开,直至完全隐藏自己,杜绝与任何人接触。 他气焰下去,轮到另个人上场接班了。 “你准备把他带在身边多久,那群人没追着你索要证明,把你一审再审吗?”贾亦宸浑身散发冷气地质问。 作为知情者之一,他能保证男孩的身份伪造万无一失,但那仅限于应付各种卡口和探头的扫描监视,限于资料调取时毫无缺漏的档案。 若是有谁,尤其是审查组那种疑人疑鬼,拿着倍镜深究的家伙细查起来,发觉古怪只是时间问题。 择明答道:“其实阻碍是有的,保育司对我的原话是——未过新月期、未办理手续的遗孤必须送往机构培养,经过个月的审检才能交给新监护人。但俗话说,出门在外靠朋友,幸亏我有一位朋友送来''''及时雨'''',解我燃眉之急。” “谁?詹玉荣吗?”贾亦宸不以为然,“他被踢出去后反倒有这本事了?” “不,是亚当。” “你说谁?” 贾亦宸脸色骤变,他仿佛受谁找茬揍了一拳,连声音也应激得透露杀意。 同一时刻,躲藏的苏罗探出脑袋,可他被择明用手掌轻轻盖住,动弹不得。 “和您猜想的一样,是那位‘亚当’。不过他仅仅是帮我美言几句,让我不用跟这孩子分开,必要的流程仍旧要办理。我们可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何况我还是戴罪之身呢,对么?” 择明注视着对方眼睛,反问时的表情耐人寻味。 贾亦宸也看着这双黑眸,最终撇过头认命了。 “我话先说在前面,这里可不额外负责小鬼的饮食起居。你自己照顾他,出了什么事也别想我挑担子。” 有他这一句,男孩顺利入住,平房里的另两名房客表面上无异议,但不代表他们没有顾虑。 耿直青年冯怕的是男孩懵懂无知,与他和零接触后再到外面说漏嘴,因此比以往谨慎一百倍,口封严不多话。 至于零,她古怪的畏缩引起两名医生的注意。 与男孩相见开始,她便有意无意保持距离,缩在门后,定在角落,哪怕被搭话也不肯抬头。 似乎苏罗再靠近些,她就能拔足狂奔破墙逃命。 要解释少女的反常,贾亦宸最具话语权,然而今日他毫无头绪,坐在桌前直犯嘀咕。 “只不过是一个屁点大的小鬼,怎么这么怕?” 再看零畏惧的对象,即苏罗,他乖乖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右手高举一只水瓶。 瓶身旋转,经阳光折射散出耀眼光带,像古董相机的闪光乍现。 他看得如此着迷,惹得旁人忍不住讨教。 “请问,这里面是什么啊?” 冯不禁走近些,男孩飞快把水瓶收进怀里,警惕地瞪着。 “你要干吗,这可是我爸爸送我的礼物。” “没、呃,我就是问问,绝对没想抢也不碰,也不会向苏先生要。” 谢天谢地,冯总算懂得谨慎措辞说中要点,苏罗换上得意宽容的神情,同意赐予解释。 “这里面可是‘世界’。”他倨傲地下巴一挑,“是送给我一个人的小世界。” 透明器皿并不新奇,浑浊的水看不出名堂,冯对男孩的说法表示高度怀疑。可再一想前些日祸从口出的教训,想起昆虫棋局的连败,他痛心疾首闭嘴。 而且,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不是由男孩主导,而是他不知好歹上前接触,那接下来势必会发生大事。 大概率还是坏事。 是如灭顶之灾的狂潮,无法测算后果,无法预想体验。因为在迎见的第一眼就已被吞没湮灭,那威慑之可怖,超乎人之想象。 为这没由来的压迫感,零在昏暗的内屋拼命控制呼吸,她手心发冷,可身体异常地烫,狂跳的心脏仿佛是颗太阳,由内到外灼烧着她。 她双手不得不贴着前襟,宛如祈祷般地合掌而握。 这令她惶恐的状态持续到晌午,全员围坐在餐桌旁为止。 矩形金属长桌,少女与择明各坐两端面对面,旁侧位置其实很空,冯非要和贾亦宸挨在一起,与那对同样紧贴着的父子隔得老远。 冯已下定决心要沉默到结束,然而低头一看,他立马被精致烩饭触动了话唠神经。 “苏先生,这是您亲手做的吗?看起来好好吃啊,您手艺比那铁人还要棒!”他说着迫不及待舀起满满的一勺,幸福地送进嘴里。 择明带尼莫返家休假的一天,他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今天总算大饱口福了。 铁勺轻碰齿尖,发出微弱嚓声,以此预兆着味蕾的重创。 食物触及舌头,青年惊愕瞪大眼,他狐疑地咀嚼一会儿,脸色转白又转青,手抖得像要随时倒地跳霹雳舞。 有他以身试毒,贾亦宸默默放下勺子装不饿,苏罗趴在桌沿用指头戳饭,表情好奇。 只有零担忧地跑前跑后,为他倒水又拍背。 “呜、呜呜!” “冯你是噎住了吗?快试试喝水,就一口能咽下去最好了。” 少女拼命帮人顺气,殊不知是好心办坏事,让青年喉咙一咽,顿时脸色涨红,眼泪鼻涕如瀑流。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我———不好,要吐了我要死了、我中毒了呜……” 青年到底是悲惨失守,哀嚎着狂奔而去,用身体撞进洗浴室大门。 金属材质隔音,但没关严的门缝里依旧飘来他的痛苦独唱,门外餐桌旁,气氛一时为之冻结。 零杵在原地,两眼不知所措地扫来扫去。 “苏先生,那个……” 择明两手相握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和悦笑颜叫人捉摸不透心思。 看到冯刚才的样子,苏先生好像觉得很有趣? 少女的头脑第一时间推出猜测,但嘴巴支支吾吾,挤不出什么字。 择明不动声色握住苏罗要抓饭的手,突然开口道。 “说起来,前次那个故事,我好像还没讲完。不如在等冯回来的这段时间把它说完吧。” 他不待众人回应,径自讲述下去。 遭受鼠灾的荒|淫国度,神秘吹笛手与失信的国王及臣民。 上回的剧情停在笛手驱走鼠群,自己亦被赶出皇宫的节点。 他没得到国王承诺的一半宝库财产,更没得到应受的尊重待遇。 身为所有居民,乃至整座城的恩人,他穿行街巷被人人喊打,唾骂与讥讽时刻跟随。人们甚至咬牙切齿地猜测,称最初的鼠群就是他引来的。 笛手对非议一概不理,缄默着走出城门,他这才发现身后跟着的不止污言秽语。 一名使女身披黑色长袍,不施粉黛却容颜昳丽,身姿柔媚恍若迎春花蕾。 她在笛手离开皇宫那一刻起就悄悄追来,趁四下无人揭去面纱,表明身份与心迹。 在国王掳掠的所有美物美人里,她是最光彩夺目也最受宠爱的一个舞女。她听闻了国王的诺言,也见证笛手的神奇事迹,本来已做好成为‘奖赏’被赠出的准备。 ‘若您不当我是你的犒赏,可还愿准我同行’ 使女小心翼翼求问。 ‘若您不视我为您的新主,可还愿伴我漂泊’ 笛手以深沉且同样郑重的声音回问。 两人并未回答对方,只心照不宣地前行,并肩走过了幽静密林,淌过清澈小溪,在山中洞穴同住,与温顺羚羊为伍。 白天,二人漫步森林,是寻觅食物也是游玩嬉戏。他不再吹奏魔笛,为她拣选结实光滑的树枝做成礼杖,她不再跳着艳舞,为他采摘娇艳欲滴的鲜花制成花冠。 当太阳落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二人互相交换礼物依偎而坐,以拥抱感受彼此体温。 叙述到此,听众之一的贾亦宸已有不妙的预感,他会不像冯动辄大呼小叫,只闭眼装睡,暗暗思索。 以他过来人的经验判断,段式的故事马上要迎来激烈下滑。 果然,国王发现了侍妾的出逃,他多次派出使者,带着一次比一次繁多的金银珠宝诱劝,结果都是被拒绝被避开,要么被林中动物捉弄恐吓,灰溜溜地逃回城里。 终有一天他失去了耐心,率领全城追杀而去。 士兵放火围堵森林,任大火烧干了河床,烧毁整片森林,栖息于此的群兽四处奔逃,最终被斩于刀剑之下,被烈焰啃食殆尽。 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一片灰烬,人们痛快无比,像鼠群刚走的那天大肆庆祝,在城里饮酒狂欢至深夜。 “这是据后来幸存的幼子们言说,又经各路听众口口相传的描述。所有纵情享乐,餍足而眠的人都在深夜听见奇妙笛声,他们穿起衣服推开门,一个接一个自愿排起长队,从来没有这样纯净而乖顺……” 择明以目光巡视一圈,看着位不同程度出神的听众,最终抚上男孩的头顶。 “带领他们的人,那曾被认为烧死的笛手,他头戴干枯变形的花环,为逝去的爱人又一次吹响魔笛。 在那城邦里懒惰,贪婪,无情,丑陋的人,他们就像那一天着魔的老鼠,成群结队跳进同一片海域,无一生还。 新日黎明下,笛手最终也纵身跃入海面,没有再浮起来。” 结局是意料之中,贾亦宸不做评判,听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可少女已然陷入其中,红着眼深思良久。 “……为什么呢?”她喃喃道。 苏罗也扬起脑袋,一脸不快地问。 “对啊,爸爸,为什么那笛子这么厉害啊?那要是他早点用就没那么多事了,真是蠢。” 择明轻声笑了笑。 “因为他是吹笛子的人啊。” 为这废话似得回答,男孩倒胃口地吐舌,但择明很快又补全了后话。 “吹奏笛子的人,是没有呼风唤雨的魔力和资质的。真正能奴役灵魂,操纵心神的,从始至终就只有笛子本身。没错……那正是‘魔笛’,没有人之欲念唤醒就不会成魔,没有人之灵性填补就绝不罢休,真正的以人杀人,亵渎神造物的覆灭魔器。” 苏罗听着晃了晃脑袋,兴趣缺缺地拨弄米饭。 长桌那端,少女垂眼沉默不再探询,可她的困惑显然和男孩不是同一个。 她感到轻微昏眩,心绪杂乱。 为什么那些老鼠会出现,会疯狂地与人抢夺? 为什么笛手会存活而使女葬身火海? 为什么会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充斥她全身,令她躁动不安,几欲哽咽。 若说是被笛手与使女无疾而终的悲恋触动,她自己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长桌对面,择明起身离开男孩,零见此情景深吸气想把握良机求问。不料她还在组织语言,贾亦宸就换好衣服,面貌清爽地出现。 “你一个跟我出去。”贾亦宸示意择明道,“有病人,要外勤,不用带多少东西。” 指令简单粗暴,男人也不说患者是谁,择明放心地将苏罗留在平房,两手空空随对方登上前来接应的飞车。 他们进入中区最高的大厦顶层,这栋天梯似的纯白建筑开启一道门,像正方形的嘴巴将他们吞入。 五十平米的候客室,和外部一样惨白得能引起眩晕,物品全为浅色系,齐整且无多余装饰,令人想起电路板那一丝不苟的定制品,充满冷冰冰的机械感。空气里甚至还能嗅出金属味,那是消毒氛气。 全屋唯一具有色彩的成员,是占据整面嵌壁的屏幕,它播放着逗趣视频和各种广告和ARK内的宣传短片,里面的男男女女笑得如同假人。 眼睑的开合度,唇角扬起的弧度,全是互相复制来的模版,没有瑕疵差异。 择明自觉跟贾亦宸坐下,等来那阵急促的脚步声。 从感应门出来的妇人衣着复古华丽,她手绢揩泪,呜呜咽咽地求助。 病患原来还是上次叫余天麒的少年,他检查后安稳了几天,昨天半夜突然又嚎叫满床打滚,疼得直用头撞地。 “可是、可是家里的健康监测系统却说天麒他没有生病,也没给他治疗,我真的不知道、我可怜的孩子,他太可怜了,偏偏在这时候……” 余夫人泣不成声,一边又根据随行的锥形机器管家整理仪容,同时保持着优雅和崩溃。 贾亦宸察觉到他的助理抬手作拳掩在唇前。 他猜不透对方,可他敢打包票,这家伙百分百不是共情落泪。 但看病要紧,贾亦宸无暇追究,他立即随妇人穿过两座厅堂,在游戏屋见到那名少年。 余天麒身穿精致小西服,没坐轮椅而是另一张悬浮椅,他两眼放空靠着水垫,惬意地咬着根管子。 吸管连着储存桶,存满橙色的溶液。这可不是果汁,是浓缩十倍的营养液,按上了‘百变口味’的噱头。 贾亦宸进屋起眉头就没松开过,他的苛责目光投向妇人。 “你让他一天都在喝这个?”他语气不再恭敬。 “天麒吵着说饿,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在长身体,吃得多很正常的,而且马上弦月期了,我想他长得快些精神好,省下时间每天多吸收知识——” “荒唐!” 男人厉声一喝,震得桌上水杠波纹荡漾。 寂静片刻,他又捏着眉心,饱含歉意地解释。 “这已经远远超过正常的摄入量了,再喝下去别说是胃,他所有器官都会被‘撑死’,夫人,我知道您在意第二次才能考核,可您不能轻重倒置,孩子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前途是其次。” “怎么能说不重要呢?医生,天麒可是注定要去ARK-1的,他和他哥哥一样,有那种优秀的基因,这是计算过的,绝对没错。您千万要治好他,别让他给这些身体上的小毛病耽误人生,影响下个月的考核。” 她紧紧握住贾亦宸的手,施加力道传达她的恳切。 女人温柔似水,嗓音也圆润甜美,可说出来的话却如细密玻璃碴,扎得贾亦宸深深锁眉,脸上掠过一阵不自然的颓丧。 他知道对方爱自己的孩子,比谁都重视那少年。可有什么地方完全错了。 更无奈的是,他并非第一次遇见这类家庭。 贾亦宸终于叹道。 “我明白了……我尽量,现在要给他检查,所以还先暂停进食吧,如果呛到就麻烦了。” 这下余夫人欣然点头,款步走去。 “天麒,妈妈给你找的医生来了,先不吃了啊。” 一如既往的,少年没有理会,他戴着的蜜蜂微微闪光,这能解释他为何突然咯咯笑或喃喃自语。 他的母亲习以为常,兀自关停仪器,伸手抽走他嘴边的导管。 进食停止,管道消失,那傻笑的无害少年也如书页翻篇,面貌骤然狰狞。 “还给我!” 少年没到变声期,一旦拔高音量声线就异常尖锐。 “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尖叫似指甲抠划玻璃,刺得人耳朵生疼。 妇人一时反应不及,愣愣看少年狂嚎扑来。 他的嘴唇没有闭合过,唯独牙齿因咀嚼的动作反复咬合,呼出的气息散发浓浓腥臭,有如野兽嘴角挂下涎水。 他的目标很明确,是母亲白皙纤细的脖颈。 女人意识到了这点,可恐惧和错愕按住她的身体,只许她用闭眼来自欺欺人地防御。 大脑因受惊迟钝,等待下一次冲击的时间会变得无限漫长,而在少年发出的咝咝声里,两个发懵的人不约而同缓过神。 贾亦宸坐倒在地,手按着右腿裤管,他看到女人也一样瘫坐着,发丝凌乱裙摆起皱。 他俩像被野狗吓呆的鸡崽,躲在看护者即择明拢出的安全领域里喘息。 从手法来看,择明这次制止得并不温柔,他束住少年双手,膝盖压上对方的脊背与后颈,用力之大连他自己手背也凸起青筋,微笑的双唇紧紧绷着。 但不可否认,效果立竿见影。 少年脸颊贴地吼了一阵,口鼻粗重地呼吸,嘴里渐渐剩下咕噜声。 屋内无人说话,唯有识别择明为袭击者的机器鸣叫。 “夫人,那声音会刺激到令郎,能否请您让它们安静。”他平静地要求,转而看向贾亦宸,“医生,该您出面了。我下手没轻没重,唯恐伤了这小患者。” 贾亦宸的手像弹簧缩回离了裤腿,他搀起惊魂未定的女人,以紧急检查为理由送她出门,不准打扰。 游戏屋面屏幕墙,飞闪的硕大笑脸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很少有这样无所适从的时候,再面对患者,他先听见助理继续那念诗般的口吻道出建议。 “下一次狂暴前最好让他冷静下来。我没记错的话,这版型的公寓里会有室内泳池。” 男人像手脚牵了线,木木地摸索着,还真找到开关。 地板分开下陷,露出圆形的幽蓝水池,洁白的防滑阶梯。 他想用外衣捆住余天麒,既是防范少年再发狂,也能固定住防止溺亡。可再一次的,助理在他耳边篡改他的行动指令。 “直接放他下去吧。” 他与对方架起无神的少年,让水没过那双腿,没过过分庄重的礼服与领结,没过表情僵滞的脸。 二人眼前展开了一幅不可思议的绘卷。 当水完全浸润发丝,少年如胎儿感应到母体,眼珠转动着摇摆四肢,他主动潜入水下,静静贴着池底洄游。他眨眼对岸上微笑,那样的灵黠而纯真。 危机看似解除,可贾亦宸的脑子更乱了。 余天麒入水已满十五分钟,他神色轻松,完全没有窒息的紧张感。可他的体检报告从没表明他具有这种惊人的闭气绝技。 择明沉吟片刻,坐在池边拨弄着水感慨。 “看起来,这又是新的一种分支了。” 明知此时此地不宜追问,贾亦宸仍脱口道。 “你什么意思?” “您有读过我父亲早年间的著作么?” 贾亦宸只是皱眉,不作回答。 “好吧,那可值得一读了,你不会想错过的。” 听择明这不正经的口吻,贾亦宸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别过脸。 房间进入冰河时期,寂静如霜冻肉眼可见地蔓延,择明见男人没开窍,于是指尖点点水面,在光洁地板上描摹。 从最低端一点起步,向上分裂两股,而分支之上又延展无数道细线,就像树的枝干。 这棵树没有叶芽,一味地岔开枝丫生长,仿佛没有极限和尽头。 瞥着这幅简笔儿童画,贾亦宸的脸呈现丰富精彩的转变,但因他有意克制,最终正视择明时才得以窥见他眼中的浪涛。 这是演化树。 亲缘远近,进化先后,生物间或深或浅无法分割的关系,皆在树状分线上展示。 画家心照不宣收起手,对他赞许道。 “您是睿智与品德兼备的良人。像只劳碌牧羊犬,幼时爱闯祸,也常常碰壁的那种。所以等岁数渐长,经历渐多,在最后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里,您会自愿套上项圈卖命。” 这哪是夸奖? 男人哭笑不得,默默计算着时间。 两小时后少年在水底沉沉睡去,他们俩闲人合力捞起他,帮人换上干净衣物。 经他劝说,余夫人同意以后每天去他院区治疗一次,好时刻关注病情。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可能是压力太大劳神了,我会参考过往的病例想办法帮他舒缓神经。” 他以此安慰妇人,心不在焉回应感谢,婉拒对方送他的提议。 “您知道的,我一直适应不来那些新奇东西。这点距离,我和我助理走路回去足够了。” 说那些话时他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他初次意识到欺骗不是一种天赋。至少他不具备。 他与那技艺精湛的骗子高手一起离开房区,沉入铅色阴沉的市景。地下管道与地面运车轰响,而他在转角处双唇微动。 “什么时候想到的。” “嗯,碰巧而已。” 男人问得没头没尾,择明也答得不清不楚,下一处拐口主路转进分层隧道。底层是二十年前的老设计,现在已不适合新的交通工具使用。 桥洞昏暗,人迹罕至,似乎只要一个分神就要跌进黑暗深渊,迷失其中。 沐浴着虚弱白光,贾亦宸渐渐卸下重压,走到中段抓住择明手臂拐向左墙。 这里原来还有一条两米宽的岔路,藏在生锈的闭合门后。 “走这只用半小时就到出口,和原来相比有二十分钟的余裕。也没有监视、监听探头。” “哇哦。”择明语气平淡地表示惊讶,“您选的幽会地点还是那么的别出心裁,真让我意外。” 对方无心与他耍嘴皮子,挑了只旧铁箱坐下。 “上回去五区灰烬乐园,不是你随便定的吧。”贾亦宸盯着他问。 “嗯,那边的风俗人情我早有耳闻,这次亲身领略,果然收获颇多。” 贾亦宸嗤笑一声道:“还跟我打哑谜?你那天只差没把‘我去找黑工坊’的字条贴脑门上了,幸亏你够会骗。嗯,主要功劳还是那小孩吧,否则你哪来的理由到处逛。” 择明不置可否,笑眯眯辩解。 “为人父母,当然要体量子女的独特个性和探索欲,逼得太紧双方都会出事的。” 两次直拳式的打探扑空,贾亦宸也没丧气,话锋一转问道。 “那你现在感受如何?看你刚才制服人倒是有两手,我还以为再见你时你连走路都要成难题。”他终究没冷血嘲弄,不带情绪地阐述道,“疼痛不再周期性出现,而是持续在关节,尤其是脊椎内加强,尾骨骶骨周边会有撕裂痛。” 说完他轻轻摇头否认了自己。 如果一切按苏泽明所推断的,现在塞壬病毒引发的症状早与二十七年前不同了。 “只要目的即本质不变,那应对的部分症状也不会改变。” 择明突然提示,男人应声抬头,表情像极了课堂上举手求问的学生。 于是他又笑道。 “解释生物行为其实并不复杂,‘为什么要做’,抓住这一点逐个代入设想回推,答案可能比预想中简单。不过嘛,这是流推理中的侦探用烂的手法,难登大雅之堂。” “那我倒是想问,为什么你要用我的名义写那份观察报告。”说出一直闷在心里的困惑,贾亦宸不禁连声质疑,“零手术那次的交易结束,另外销毁那机器的份也清算了,你还想赖在我这做什么。” “我只是无家可归,为生计尽力讨好上司。另外,您好像记错了。”择明摇摇头,笑得纯良无害,“我没说尼莫不回来了啊。” 贾亦宸沉默好一会儿,衣兜里的手攥已成拳头,而当择明手指勾出衣领下的红色雪片,他用手掌盖住自己恼怒的脸。 哪里是讨好了? 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由于实在气愤,男人不得不中断第二次密谈,等气呼呼回到平房,他躺在椅中手臂挡眼。 装睡中一阵空虚感忽然袭向他,与那悔意联手给了他一套组合拳。 后悔部分源于过去的遗留,更多是对白天的置气懊恼。 他错失机会,没完成一项别人委托他的重任。 任务自然和他助理有关,对方正和养子在门外依偎着说悄悄话,欢声笑语不断,划出一片幸福小天地。 男人左思右想,心一横坐起道。 “明天早上要去八区,东西你提前备好。” 择明张嘴已做出‘好’的口型,可却蓦地收住。他低头,与趴在自己腿上的男孩对视。 苏罗早等着他了,视线相接便飞快眨下眼。 “先生,既然那位病人要每天来,最近出外勤不妥吧。”择明改口道。 “什么妥不妥,这里你是医生还是——” 贾亦宸瞬间哑然,原因是那一大一小都转过头看他,还真有种诡异的警示感。 而他看得清楚,苏泽明覰了一眼旁边空地,收回后望着他,目光深幽。 “随时有外面的病人到访,要是他们两个一起来,不就是我们怠慢了?所以先生,你我再去其他地区,不妥。” 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夹藏的讯号终于被男人读取。 周围有监视者。 不是机器,而是人类。 还不止一名,可能在两个以上。 尽管震惊的地方太多,贾亦宸仍迅速收拾好情绪,鄙夷一哼道。 “啧,随你的便吧,反正也不是我要积攒病例和服务时长。” 薄毯下,贾亦宸并不知道择明和苏罗玩着拍手游戏,暗地里接洽了好几轮。 名监视者,两个在平房近处,一个在远处大概某栋高楼顶层。此为他们共同得出的信息。 在服务类机器当道的海底城,那人都是屈指可数的‘专家’,精通的不是学术或创造,而是埋伏狩猎,没准还有处理猎物。 拍手游戏过半,苏罗揉着眼睛嚷嚷着不玩了。 “爸爸,这个游戏我腻了,什么时候才能去外面啊。”他嘟起嘴,抱怨着央求,“让我去嘛,好嘛好嘛!我可想交新朋友了!” “等工作结束,我一定带你去。” 择明无奈搂了搂对方,宣布睡觉时间到。 男孩小脑袋搁在他肩头,吸了几口气,发出厌恶的假吐声。 “好臭……” “嗯,是的呢。”择明小声应着,抱着男孩侧过身。 二人无需再辨别臭味来源,路口的灯下,一道身影正朝着他们逼近。 拄着镶钻手杖,扬着脸趾高气昂,金色的胡子与发丝梳理得油光发亮,他人还没到,那浮夸腔调就冲过正门界线。 “晚上好,诸位。” 维克·道森站定朝多个方位鞠躬,最后弯腰向着择明。 “又见面了,我亲爱的苏先生。我这次来,是特地为我上次的无礼致歉的。近期我会在这筹备公演,您可否赏脸出席呢?所有费用包括入场所需的着装我都会提供,您若想带朋友来我也照出不误。” 他刻意降低声调,那双眼睛比以往要情感充沛,强烈的自傲似乎拧成一股,有如舌尖舔舐着面前人的每一处。 这该有条美妙的标注——是他满意的每一处 黑发散乱披泻到肩头,缝合线与人造皮拆解面容,身边没有碍眼的机器骑士,就剩个蠢头蠢脑的废物小孩。 维克·道森快抑制不住涌到喉咙的笑声了。 “爱哭鬼!” 维克噎住笑与问候,低头就对上指着他的男孩。 “比尿床的小宝宝哭得还大声的丑不拉几爱哭鬼!” 苏罗一口气喊完长句没过瘾,他迈开小腿凑到维克跟前,咬着食指装懵懂。 “为什么爱哭鬼爷爷你要拿着棍子啊,你是腿断了吗?哪条腿啊?别担心,我爸爸和那个躺椅医生会治好你的。”他顿了顿,瞄向对方瞩目的裆||部。 这只孔雀喜好古典衣装,连裤带装饰都要还原当时流行的剪裁,实现可笑的凸显。 苏罗有模有样叹气,最后惋惜道。 “但如果你的腿腿坏死或者没用的话,那就只能切掉,扔进回收中心烧干净啦。” 里屋传来吭哧一声,是装睡的贾亦宸憋不住的笑。 而受到别致且似曾相识的侮辱,维克做不出即刻的反应,令择明得逞先抱起苏罗。 择明对男孩的无礼之言满不在乎,笑吟吟接话。 “我差点以为您是为上次漏掉的头部检查而来,好在您没事。至于公演,我自然会去,能受到您的青睐和提携,我高兴都来不及。” 未等对方开口,他环视一圈又问。 “您好像不怎么带保镖型机器呢?” 维克堪堪回神,掩着不屑道:“苏先生啊苏先生,您难道看不出来吗?那种拼合物站在我身边,只会让我掉价的。” “我想,您应该带一个的。”择明再现区医院那会儿的笑脸,只是声音不及当初温柔,渗着森森冷意。 他又重复道。 “您会想带一个的。尤其是在这,在我的助理缺席,无法替我处理身边废弃物的时候。那就只能由我亲自动手了。” 维克:“……” 在沉寂支配的一段时间里,某人忍笑和某人忍哭的能力同时经受着挑战。 而很遗憾,扭头走远气疯大哭的维克·道森,以及滑下躺椅狂笑不止的贾亦宸,他们毫无悬念地挑战失败了。 139 哼唱的声音是hum!-19 去鼩鼱成…… 笑绝对是贾亦宸最痛恨的表情。 他反感暧昧的微笑, 嫌恶冲动的大笑,若是有如花般天真的笑靥,他非要踩上一脚再骂骂咧咧走开。 以上事例的总前提为——对象是他自己。 原因显而易见, 他与快乐有着血海深仇,立誓将其驱逐出后半生。 可人到底是受情感支配,那从淌自心底的感情就如物理法则不可违逆, 像水濡湿纸张, 轻易改变表情。 所以尽管他全天臭着一张脸, 但近日来他眉宇间的郁气已不复往日深沉。 作为贾亦宸的观测员之一,零是这么认为的。 但潭中死水摇摇晃晃, 下方隐约酝酿着别种情绪。 固定的复查时间, 零在结束后脱口问道。 “医生,最近您哪里不舒服吗?” 隔间只有她和贾亦宸, 男人背对她收拾器械,动作一顿。 “我没有, 怎么突然这么问。”贾亦宸反问道。 少女一指绕着发丝,下意识扯动。她思考的环境并不太平, 因为即使隔着两扇门和一堵墙,那笑声仍如钻头穿透障碍。 根据近来经验猜测, 这是苏罗与冯在玩攻城游戏。 划分阵地,挑选武器, 决定战略,严格执行种种步骤之后,双方开始认真‘厮杀’。 厮杀是指苏罗单方面追打冯,次次将大人对手碾压在地。碾压在地还不是比喻,是真实情况。 “啧,又在我地盘上搞破坏, 一群狗崽子……” 听着外面乒乒乓乓一顿响,贾亦宸低声咒骂,加快双手速度,他顾不上欲言又止的零,重重推开门。 前厅里,冯戴高举白旗投降,他被苏罗逼到角落武器不知所踪,可谓是一败涂地。 赢家男孩双手叉腰,神气地翘着脑袋,连那对尖牙也在耀武扬威。 “胜负已分,你是我方俘虏,按照我的律法,你要跪下向我求饶并宣誓效忠。否则,我就削了你的脑袋串起来!” 青年可怜巴巴往墙缝贴,不愿接受这丢人的局面。 “游、游戏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啊?” “嗯?” 男孩一眯眼,看着憨厚的小脸竟无端生出些戾气。 鸵鸟青年蓦地打颤,他一双腿识趣弯曲,仿佛在催他赶紧向万物之首跪伏,否则小命难保。 说时迟那时快,小国王的脑瓜被档案盒一拍,半边黑发炸开。 “我答应你养父腾地方给你住,结果你就是这么‘报答’我?” 贾亦宸巡视一圈,只见桌椅东倒西歪,杂物七零八落,他愠怒得又提高声调。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你!还有你!十分钟内给我收拾干净!” “啊?我也要吗?”冯傻了眼。 “哈哈!当然是只有你啦,你是我的俘虏,这种鸡毛小事当然你替我完成!” 苏罗抢先一顿奚落,但幸灾乐祸的笑声却在男人双双扣住他与冯后休止。 贾亦宸他深谙控力技巧,他盖着两个混蛋的头顶,像搓球一样抓着晃。不至于疼,可晕和被罚的感觉是真的。 而他放声咆哮。 “你们、两个、全都给我去!” 战局因第三者的干扰崩盘,小苏罗没反抗没回嘴,他跟着冯走开,嘴里嘟哝了一句‘共和国遭难,亟需援军啦’。 援军指谁贾亦宸心知肚明,既然要教训搞破坏的混账,纵容者也逃不掉。 他大步流星走出门,杀到择明跟前。 不似贾亦宸钟爱躺椅,择明端坐圆凳之上,像之前的人形机板板正正,但他嘴角噙着的笑额外增添了一分松弛感。 他闭着眼,率先出声。 “您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样子零恢复得很好。” 贾亦宸面露厌烦,刚一张嘴又古怪地收声,继而转向屋内。 六天了。 有人监视他们整整六天了。 其实刚得知那会儿他半信半疑好一阵子,夜里白天时刻侦查四周。 从门内望向门外的四方之景,街道冷冷清清,行人鲜少逗留,清洁机器与巡逻机是老主顾,哔哔嘟嘟叫唤。别说可疑身影,地上连一根人的头发丝都找不到。 然而前天他独自闲逛,无意间瞄到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栋倒U型大厦,全套的棱镜外墙是天然后窥镜,他百无聊赖地穿过路中段,忽然有股冲动驱使他抬眼。 倒影如录像清晰,后方约五十米外的街口,跟踪者的影子一闪而过。 之后他几乎不再出门,也禁止零与冯走出前厅。他坚信自己不是小题大做。 那是条无人问津的老街,平日只有移动广告牌巡回。也就像他这不务正业的货色才在工作时间游荡边缘地带。 一想到某处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贾亦宸全身发凉如置身冰窖,他用力揉着肩膀,仿佛能借此卸掉脊背上的凉意。 说来也奇怪,他已习惯应付机器日夜不停地监察,不惧于与高智能的造物周旋,可对象一旦换成人类,压力竟逼得他喘不过气。 人不罕见,不陌生,论威胁程度远不及强悍的人形机器。他应该没有畏惧的理由。 “这大概是因为,被唤醒了‘狩猎’的原生记忆吧。” 择明站一旁冷不丁地发话,成功地吓到贾亦宸。 对方面上不显,重重吸气散去怒火,眸中厌烦暴涨。 “别跟我讲这些专门骗幼稚小孩的话,我不想听。”他嗤笑着用眼神叫人滚远点。 一如既往的,择明深谙装傻装聋之道,转回脸继续道。 “吃与被吃,这是起源生命间的初始状态。当直接汲取能量的进食不再满足日新月异的存活方式,那么只能适应新的环境和彼此,否则下场就是淘汰,消失,直至彻底剥离出循环。” 大厅内,苏罗又追起了冯打闹,故技重施把青年逼到角落。 择明目光紧随那道小身影,笑意愈深。 “相聚有限空间,彼此感应磨合,那时的生命体为了比周围的活物存在得更长久,学会启动演化开关。而在同类间,性状分歧不断累积,筛选,定向。到猿人出现,这现象已愈发成熟,也更易观测。家父曾在日志里用一种荒诞主义的说法指代它,不是正经理论,却蛮有意思的。” 听众贾亦宸早早扭过脸,想以此证明自己的不屑。他那双腿却牢牢扎根,一直没挪开过。 讲述者择明笑得和善,可察觉那偷偷刺探的目光,反而沉默得更来劲。 拜此所赐,贾亦宸难得亲自展示了一回他口中的‘幼稚’,不走也偏不问,就是继续耗着。 二人无声无息较量,苏罗忽然乱入这小小冷战场。 “爸爸,明天那金鱼还来吗?”苏罗抱着择明两眼眨巴,面露期待。 金鱼是他给余天麒起的代称,无论贾亦宸纠正多少次他就是不改,理直气壮地等价两者。 择明抱起打哈欠的男孩,一边擦拭这脏兮兮的小脸,边走向他的仓库卧室。 “当然会啊,他是贾医生的病人,要来治疗。”他回道。 “咦——”苏罗发出嫌弃的音调,模仿老人耸肩摊手,“可我觉得他没救了呢,摊上一个狂躁庸医。” “没关系的,因为有我在啊。” “嗯!这里还是爸爸最厉害了,其他人都是笨猪,大笨蛋带着小笨猪们哈哈……” 话音落,门合上,刚好把后知后觉咒骂的贾亦宸屏蔽。 零躲藏一旁观察,为所见所闻哭笑不得。 比起从前的贾医生,她更喜欢如今表情生动、活跃的他。与之相对应的,她心中的天平已然偏向现在的生活,现在的家。 她每天提心吊胆,唯恐又要回到从前仓皇奔逃的生活,藏身于一个又一个不见天日的暗室间隙里,只有影子与她作伴。 如果用家庭成员指代,她有照料自己的长辈贾医生和哥哥冯,有比她年幼爱捣蛋的弟弟。她还是怕苏罗,但他们实际上相处得不错。 苏罗甚至愿意分她玩具,不过男孩大概也像她会难为情,不敢太亲近她。 那苏先生呢? 这个人又对标自己的谁? 大脑的回忆区域收到提示,自动拼出一道模糊剪影,是手术那晚映入她眼中的暗色轮廓。 她依稀记得伤口如火灼烧的痛,记得输液针往血管注入的冰冷,还记得墙角里静默的贾医生,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缝。 可她就是无法补全那道人影。 明明此后他们共处同一屋檐下。 思忖间,少女几度张嘴又闭合,恍惚着退回内屋。 床底藏有几张纸,上面是文词与算式,旁附简笔示例图。那字迹规整堪比印刷体,出自许久未归的尼莫之手。 偷偷翻看这些,零心虚又愧疚。 她答应贾医生不与尼莫接触,私下却多次请教对方,见缝插针地避开别人学写字。 没去找最该信任的冯和贾医生,跳过屋里学识最高的ARK-1特级人员,反而求于一个不熟悉又无常人情感的机器。 少女扯着头发回想,为自己的矛盾哀叹。 她最终摇头否认自己。 尼莫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人形机器,而且要她说,某些仿生人比尼莫生动多了。 零暗叹自己胸中无墨,只会说‘尼莫是好人’的结论。 正想着她羞愧地挠挠脸。 她亲近苏先生多过尼莫,也更受前者帮助,可不知为何,她的结论只在后者身上成立。 那么,另一个就是恶者吗? “爸爸你好坏啊。” 仓库小床上,苏罗趴着翘起双脚抱怨。 “我都要睡觉了,你还在写字不来陪我。” 顶灯已关,暖色壁灯照亮书桌一方,择明闻言放下笔,没有起身。 “是还不困吗?” 择明以问句回答,男孩顿时气鼓了腮帮,抱着枕头乱滚乱嚎一通。待泄愤完毕,他钻进被窝靠墙蜷缩,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还是不让我出去玩,尼莫也没回来,说好让我看金鱼但压根没兑现过,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出来,呜……我要换爸爸,那躺椅大叔就很好,他有趣多了。” 择明无奈一笑,这才坐到床沿。 “明天小金鱼也会来,他正在努力康复中,有希望平稳下来哦。” “贾先生说这两天快到''''下雨日'''',而且因为定期替换,排水量会多一两倍,到时候会很壮观。” “刚刚好,上回那位客人又邀请我们欣赏表演,这次可不能让零和冯错过。但如果尼莫赶不上的话,就只能我们先去,之后再分享给他……” 择明一声声解释,不像安抚倒像是汇报,说到最后他顿住片刻,仔细辨别着。 屋内寂静无声,他转头缓缓扯开对方蒙脸的被子。 苏罗已然睡着,平躺着两只小手右搁在脑袋两侧,恬静宛如婴儿。 见状择明放心退开,趁夜深人静独占洗浴室。 来不及等水放满,他和衣躺倒,任水面慢慢升高埋起身体。 一旦闭上眼,其余感官放大数倍,他能指出体内哪里正进行一场激战,微小的细胞组织互相厮杀,战场即他的身体一片狼藉,哪些地方又像恶性肿瘤作孽,瓜分他所剩无几的血肉。 承受这些病变继续工作,他感叹持家不易。 他也由衷感慨季海沣和他是难兄难弟,为研究人鱼劳苦。 这位俊才带领一帮人连续数周观测,吃喝住全在研究所解决,几乎与家人失联,通讯器积满了消息。 而滚动屏下,助理余天佑第二十五次无视紧急通讯,冰冷气场无差别向外辐射。 也就季海沣敢大大咧咧去触|雷。 “小余同志,我收到你家发来的消息哎,问你在哪在做什么。我要帮你回复吗?” 在实验室呆久了,新人吴信德基本掌握核心成员们的个性,他一听季海沣的话就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偷看着余助理。 不出所料,助理声音冰冷,杀意外漏。 “哪能那么麻烦您呢,季博士。所以,请您把您的通讯仪拆掉,然后吃下去吧。” 季海沣不以为然,背过身不知做了什么,再回头神情昂扬宣布道。 “嗯,吃下去还是太勉强了,凭我的消化系统承受不起。所以——明天开始大家放假三天!” 寂静陡然蔓延,扩散每个角落,那十一人皆以同种惊惧交加的眼神注视他,随后不约而同爆发。 “你在想什么老大!休息?现在这节点上?” “昨天是谁说的马上要对人鱼进行组织化验,不能松懈啊?” “我微缩采取仪刚调试完,不是你说要用了吗?” …… 哀嚎质疑占据最多,活似一场现代版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好像比起主负责人,他们才更心痛那‘三天’所浪费的时间和行程。 季海沣笑着听完全部,用力而缓慢点头。 “嗯,我当然知道此次任务重大,但我更不希望我的团队会为此遭罪,赔上不该牺牲的东西。再者,适当的放松更能激发活力和灵感啊,实验室这边暂时交给‘守门人’,没有问题嘛。” 阐明自己的理由,青年拍手示意全员回归状态,以便趁早回家。 这下无人再起怨言,各线有条不紊工作。许是有感激推动,众人比原先更卖力了。 但这里面不包括始终默然的助理。 凌晨两点,所有成员离场,终于剩下他与凝望人鱼的季海沣。 “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面对助理兼好友的逼问,季海沣和盘交代道。 “是你母亲,她不知哪要来通讯编码找到我。她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希望我转告你,让你尽快回去。” 余天佑一言不发,脸庞如有冰霜覆盖。那种疏离已冷漠到不屑表露厌恶。 深知对方决然的脾气,季海沣赶在他被连坐前解释。 “如果只是这样我当然不会大动干戈叨扰你,但另外一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听下。”他语气逐渐凝重,“你弟弟他最近正在接受疗养。” “疗养?” “是的,就在七区北院,已经六天了。据说还在进行中。” 季海沣虽没明言,但余天佑立马联想到一事。 七区北院,不就是那异类苏泽明调遣去的地方吗? 飞快思索一遍,余天佑还是剥除不了那深入人心的危险形象,他本就担心兄弟,这下表情愈发焦灼,两手紧紧攥拳。 “别那么紧张啦,”季海沣宽慰道,“前辈主业不是医学,可他当年是拿过全科满分成绩的。” 对方不禁白了他一眼。 “没人想听你夸他,我又不是担心这个……算了,不提也罢,我会回去的。不然就白让季博士您煞费苦心安排了,对么?” 季海沣双手揣进兜里,他微微晃身,笑得像个调皮学生。看着这样一个乐天派,助理默默压下心中的忐忑。 他最在意的不是家人与那异类接触,而是一向健康的弟弟怎么突然生病。 出于某些原因,他厌恨生养他的女人,但他必须承认对方在照料子女起居方面无懈可击,更别提家里时刻有智能系统把关。 他实在想不到当今世上有什么病能击垮一个年轻,健康,明确无任何遗传疾病和先天缺陷的孩子。 “……” 吟唱低柔如涟漪,轻轻拍打屏障,人鱼不知何时浮在他们上方,俯视着双唇微张。 察觉二人视线汇集于自己,他才甩动梦幻的渐变色鱼尾,一点点下沉。 他适应得比季海沣预料中更快,像人们对他求知若渴,他也好奇海水牢笼外的世界,一有机会就凑到这些两条腿的生物跟前。 三方无言相对,余天佑紧盯那腰身上的尖刺,季海沣却追随着水下闪烁的细鳞,颗粒分明的气泡。 那浮沫飞散,竞相上升又破裂,其中一些附着白皙肌肤,迎光如同钻石发亮。 少年全身赤|裸,他用手捧掬起一捧水淋到头顶。 “舒,服。” 他嗓音沙哑,声调诡异,表情更是僵硬,可接诊的贾亦宸知道,这才是余天麒清醒时的状态。 前天有好转迹象,昨天来时会断断续续回应,到今天少年神智接近从前水平,能与人自主交流。 “贾,医生。我是不是,会死。” 说这话时,余天麒像木偶硬化的脸流露出一丝伤感。 有偌大水疗机的衬托,少年显得格外孱弱,两旁水泵嗡鸣,压过他虚弱的呼吸声。 贾亦宸靠近俯身道。 “现在这不是你要想的。你要努力把状态调整好,我不会让你再出事。” “我,妈妈。” 只几个字贾亦宸领会其意,他点头郑重道。 “你放心,我的助手和她一起在外面,不会让她进来的。” 余天麒垂下脸,脖颈弯折的角度令人联想起初秋枯荷。腐烂根茎根本撑不起莲蓬,整棵植株摇摇欲坠。 这可不是安心的表现。 脑中搜刮一番,贾亦宸发现他没有用于安慰的话,他只好以惯来的医者口吻叮嘱。 “回去后你按我说的,不要随便吃东西,分量我会在这给你计算好,发送给你母亲。就算你再想吃也要忍住。还有睡眠,无论睡不睡得着你都要休息,静躺也是一种恢复体力的方式……” 时间在他的‘单口相声’中度过,余天麒一一应着,最后自己爬出水箱。 少年动作笨拙而迟缓,活像第一次学穿衣走路,那肌肤下的血管呈现诡异的青蓝色,占据手脚与腹部。 亲眼目睹种种,贾亦宸无声哀叹。 他上一个病人与余天麒年龄相仿,同样先出现性情大变,关节与腹部疼痛的症状。 差别是那小患者极度畏水,哪怕脱水到吐血也不肯喝水。 当余天麒费劲穿好外套,大门叩叩响了两声。 贾亦宸上前打开,只看见择明一人。 “余夫人说是有事离开会儿,马上回来。”他微笑解释,探头望向后方。 他的出现让余天麒眼中生光。少年挤弄五官,硬生生凑出一个笑容。 “请您,快,进来。” 贾亦宸百般不情愿地让开,放任择明进屋,握起余天麒滴水的手。 起初二人仅是眼神交流,少年的表情不断在感激愁苦间切换,最终他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择明还没表态,来不及锁上的门又被哐哐砸开。 贾亦宸只感觉脚边拂过一阵风,他低头再看,发现苏罗竟溜了进来。 “你这兔崽子!” 男人面色铁黑,作势要揪苏罗衣领。哪知这小崽子左闪右躲,绕着贵重仪器转圈,愣是把他当狗遛了好几来回。 等他叉腰喘着气,男孩在推车背后扮鬼脸,一双脏手乱摸,气得他肝疼。 “给我出去!快把你养的好儿子拎出去,不然我就是你俩在腿断前最后看到的人!” 后一句贾亦宸直朝择明大喝,激动得唾沫星子四溅。 “您消消气,先生。”择明避开半步赔笑道,“这孩子听说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病人,很想认识一下,也是出于好意。” “对啊,我就是来看看,绝不打扰爸爸工作。” 苏罗顺利潜行到择明身边,有靠山在说话更响了。他盯着余天麒,像见了什么稀奇动物,边看边咿咿呀呀惊叹。 好在他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医患问询中不曾捣乱一次。 据余天麒自述,半年前,他开始夜里做噩梦,状态差到影响了白天生活。管家系统提供的办法没用,他母亲便带他来站点医院,因此结识了贾亦宸。 治疗只是敞开心扉的交谈,他倾吐一直以来憋着的烦恼,回去后好了不少。 母亲为了鼓励他,也是遵从医嘱给予适当的放松,带他去了的灰烬乐园。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仅限青少年活动区,但久违的自由还是让他高兴疯了,玩得精疲力尽无暇顾及吃喝。 快回家时母亲凭着游|行花环被店员叫去领奖,他便等在街道口。 就是那时,街边一处分发甜品的摊位吸引了他的注意。 摊主是男是女,是真人还是仿人,他都记不清了,可那如蜜糖香甜,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至今萦绕他脑海深处。 ‘这是会帮你实现愿望的幸运蛋糕’ ‘只要吃下它,你就会比哥哥还要优秀,比他更强大,会让我们的‘母亲’为你自豪’ 当时他又累又渴,没细想对方疑点重重的话,回过神自己早吃掉手里的蛋糕了。 “像水。” 余天麒两眼无神,盯着地上的水洼低喃。 “和水一样,冰的,柔软的,味道……” 怪病的侵蚀造成思维紊乱,余天麒又陷入错乱状态,视野逐渐染上冰蓝色调。他对身体和意志的掌控大不如从前,其实再怎么调养都是无用功。 他多半会倒退回婴儿时期,到彻底消失吧。 余天麒悲哀地想着。 突然间,少年因胸前扑来的一团气息惊醒,回归了暖色现实。 择明蹲地拥着少年,右耳贴上对方的胸膛。他阖眼倾听,专注得令人咋舌。 是又发现什么了吗? 还是在检查验证? 贾亦宸百思不得其解,亦不敢轻举妄动。 硬等了五分钟,择明总算松开人,他扶着少年颤抖的身躯,欣然开口。 “下一次还要再见啊,余天麒。” “我还想和你比赛呢,你现在潜水很厉害吧!不过我肯定比你更强哦。”苏罗扑上择明后背,声音高亢地接茬。 看着苏罗与择明举止亲密,余天麒双唇动了动,却始终没说出什么。 这幅光景落在贾亦宸的眼里,又令他心里堵塞几分。 余天麒的生父是位杰出的工程师,负责监管ARK内置的水循环系统,也因此招致不幸,令他成为塞壬病毒的受害者。 其母余文君与另一名ARK-1的电力工程师结婚,但新丈夫几乎不着家,她的长子为再婚一事与她决裂,成年后便与家里断绝往来。 家庭日渐分崩离析,能诱使少年生心病的因素太多了。 此刻他压抑的羡慕姑且算是一员。 引擎嘈音渗透建筑,贾亦宸以为是余夫人回来便开门示意送走病人。 可择明与苏罗对视一眼,齐声否决。 “好像是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啊。” “又来了,臭臭的东西。” 出去见到来者,贾亦宸无比赞同苏罗的说法。 维克·道森今日盛装打扮,宽檐帽插着天鹅正羽,波浪领边绣满亮片,上衣的肩垫和羊腿袖一再扩宽他的身板,把他衬得像个浓艳大力士。 扫一眼那尖头鞋上的绸缎红花,贾亦宸语塞,他瞥向择明,嫌弃又无奈。 ‘你招惹来的,你解决’ 读懂他的催促,择明却不急于应对,他看着维克阔步走来,侧身挺胸,特地朝他露出腰间的‘佩剑’。 “凭着圣伯特里克的名义,我真的得罪了您!还不是一般的罪行。” 今天这只孔雀装扮成食猿鵰,特地在午休时间踩点现身,显然是有备而来。 见无人应答他的话,他平静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希望我来的正是时候,两位已经工作结束了。啊,不过苏先生您的上司日理万机,我就长话短说,免得让您在他跟前讨嫌。” “不用你帮忙了,我本来就讨厌他。”贾亦宸坐上躺椅直冷笑。 维克充耳不闻,打了打响指见没反应,厉声喝道。 “玛莉亚!” 他身后那辆蝠型飞车侧翼弯折,舱门里走下一道铅色人影。 苏罗惊讶张大嘴,贾亦宸皱眉坐直了身,只因那个‘玛莉亚’俨然是尼莫的翻版。 女性化的版本。 紧身衣凸显窈窕身材,黑发如瀑披散至后腰,她的五官较之尼莫更柔和,标致而白皙的鹅蛋脸令人眼前一亮。但这些都比不上她怯懦的神态,闪躲的眼神。 她更像个人了。 “我怎么跟你说的,示意你的时候,把邀请函拿出来给我挚友!你简直败坏我的品格!” 维克气急败坏,从他毫不顾虑的叱责来看,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玛莉亚消磨耐性。 女性人形机手捧银盒,她垂头不语,加快了脚步。 大概是太紧张,她在平地还趔趄一下,没等站稳就呈上盒子。 “打开。”维克冷声命令。 沉默的玛莉亚照做,又强忍着颤抖前进两步,站在主人的‘好友’跟前展示礼物。 六只银色的细条手镯,中间都扭转了半截,刻着细微复杂的纹路。 “全新的超然技术,全新的震撼体验,我与合作的团队都是ARK-1内一流的人员,这次是听我的建议,特地选在七区试演,全天全城进行。谁让鞭策我,给予我灵感的‘缪斯’现在就在这呢。对吧,玛莉亚?” 突然被点名,玛莉亚脖子一缩,逼迫自己答道。 “是的……主人重新修改作品,还专门为您,设计了一个小心思。” 她声音小得可怜,不过为她的及时,维克满意点头。他拿出只镯子向择明伸手,示意为对方戴上。 “愿我们能重归于好,继续保持着不渝的交情。” 为他足够逼真的谦虚态度,择明欣慰道。 “您今天所带的兵刃,很不错。” 他话不对题,维克略微一顿,接着抓起佩剑配合地展示。 “我给它起名为杜兰德尔,虽说它不能像传说的圣剑那样恒久不变,永不折断,但亲爱的苏先生,凭它的威力切割一个人或最强合金体,简直像砍树叶绰绰有余。它的身体里存着太阳的残片呢……” 维克的骄矜语气没影响贾亦宸的判断,他警惕地打量赤金长剑,猜出这柄武器和那女人皆出自罗宾贝内特工作室。 这边维克滔滔不绝介绍,择明忽然打岔。 “先生,您好像误会了。” 他望向绵羊般温顺的女人一笑。 “不准流一滴血,也不准割得超过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如果您用得好,您的新臂膀会让您有如神助,避免您重蹈夏洛克的覆辙。” 凭借对文学领域的熟悉,维克先于贾亦宸摆脱茫然。 毫无悬念的,他又被戳中痛点了。 自诩复仇王子的他,竟被取笑成歹毒守财奴。 维克的两撇金胡子微微抽动,他比着手指一再深呼吸,虽然眼眶发红,但与前三次相比堪称进步斐然。 “您真是幽默,也只有跟您交谈我才有这等美妙感受了。总而言之,我希望后天的活动您能赏脸,真心诚意的。”他绷紧了脸回复,手里的银镯甩回盒中,吓得绵羊仆人打哆嗦。 门口一伙儿人目送他走进舱门,结果没五秒他探头大吼。 “玛莉亚!你还站在那干什么?” 声音如长鞭,打在畏手畏脚的女人背上,她仓惶跑去却又被一喝。 “你东西带回来做什么!” 连续的叱责令玛莉亚令无措,她吞吞吐吐愣是说不出话,最后把礼盒塞进择明手里,逃命似得狂奔。 作为新型人形机,她爬短梯时摔得实在惨烈,面朝下啪的一声,重创脑门鼻梁。 饶是贾亦宸看了也不禁啧啧称奇。 “这不会是他死皮赖脸要来的次品吧……” 一拨人刚走,又一拨人紧接着登场,择明望向上空的小点,识趣地领着苏罗退开。 余夫人终于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位俊朗青年,面貌与她七分像。 青年的身份昭然若揭,可他时刻与妇人保持两米距离,目光永远略过对方。 干涉别人家务事是贾亦宸唾弃的,可今天不知这么回事,他一开口就触犯禁忌。 “两位来得正好,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你们可以接余天麒回家了。” 果不其然,母子二人神色微变,愈加尴尬。 好在余夫人弯腰鞠躬,用急切的感激冲散这窒息氛围。 “真的太谢谢您了,医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 青年不像她情绪外露,淡淡瞥一眼贾亦宸,径自跨进门。 余天麒早已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他从上到下都被重新打理过,衣装整洁,头发柔顺又散着清香,不再滴水。 当余天佑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他还迷迷糊糊犯困,四肢无力。 “我弟弟他生了什么病。” “噢?我原以为名声赫赫的ARK-1高材生会比我见多识广,一眼就能看穿的。” 被人挖苦,余天佑不动声色环顾一圈,亲自背起快睡着的少年。 “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如果今后确实有需要,我们再来拜访您。” 听懂弦外之音,贾亦宸不做声也不阻拦,只给焦虑的妇人一个安抚的眼神,最后一次送他的小患者离开。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晚他就收到择明的道歉。 “你做了什么要跟我赔罪?”贾亦宸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宝贝躺椅都坐不安稳了。 择明欠着身,理所当然回答。 “我让您失去了一个能打赢翻身仗的宝贵病例。这不是重大损失吗?” 话里有话,怎么琢磨都怪味,于是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贾亦宸直言道。 “别对我指桑骂槐或想引我上钩,我没有最优情结,非去ARK-1不可。况且我有自知之明,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吗?” 择明食指点着前额,甚是困惑。 这绝对是在蓄力憋坏招。 相信自己的判断,贾亦宸一拍扶手起身,趁早甩开那口蜜腹剑的伥鬼。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进屋三分钟,他不得不折回到伥鬼跟前。 “马上动身,跟我出外勤。” 事态紧急,他不再处处提防计较,就连苏罗硬要跟着一起去他不反对,心里满是矛盾的庆幸与担忧。 目的地还是ARK-8,虽然不知卓斌说的病人情况是好是坏,但那层层严防又有多重卡口,起码能甩掉幽灵一样的跟踪者。 正想着,贾亦宸衣袖被轻轻扯动,他抬头正对苏罗懵懂水灵的眼睛。 男孩倚在养父怀里,收回手看向择明,速度缓慢犹如一种暗示。 等意识到时,发愣的贾亦宸已与自己微笑的助理四目相会。 似是体恤他迟钝,择明无声做了两遍口型。 ‘他们还在’ 贾亦宸心下一凛,勉强镇住慌乱。这之中更糟糕的是,他无法验证对方所言真假。 忌惮于未知跟踪者,男人到了八区仍魂不守舍,可当他发现集合地的壮观人墙,立马三步并两步冲上前。 费力拨开人群,他最先看到的是面色铁青的区长官卓斌。 卓斌模样稍显狼狈,制服破了好几处,脸上亦有数条口子渗着血。 与他对峙的角色,完全出乎贾亦宸意料。 灰发老者穿着风衣头戴礼帽,俨然一副商务精英的打扮,可他手里的却不是公文包或提箱。 那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头,颈部断面参差不齐,血污模糊了面容,只能看清爆出眼眶的球体,撑出口腔的肉条。不久之前,它能被叫做舌头。 他尚未出声,卓斌就注意到他,眸中瞬间点燃了恨意烈火。 但恨意和接下来的质问并非针对他。 “我已经申请医院增援,现在医生准点到了,为什么你这混蛋刚刚还要动手!”愤怒的军官如火山爆发,声声拔高音量,“回答我,布里奇·霍克!不然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你是审查会一员,有权惩处别人没错,那你现在也做好被审判的准备。” 情绪强烈而炽热,渐渐煽动着包围他们的人群。 晶体柱投下巨大阴影,一张张灰暗枯槁的脸因怒意迸发亮光。光源是和卓斌同样充满杀意的双眸。 四面楚歌,围剿在即,铁钩霍克慢条斯理掀起衣摆。 “我原以为我声明得足够清楚。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各位的理解能力。” 少顷,他右手举起,两指夹着颗火色胶囊。但这不是拿来对付一众围观者的。他直视卓斌双目,眼里没有半分愧意与退却。 “作为总计十六万人口里最资质平庸的一部分,你们位于ARK基座,避难所的边鄙,为全部幸存人类看守‘动力矿场’。你们明白吗,这句话的意义?” 场上鸦雀无声,他皮笑肉不笑,左手拎起血淋淋的头展示一圈。 “意思就是,你们是最不允许出错、减少、变节的存在。” 他说着大幅转身,手腕翻转施力,把那头骨捏出凹陷。 血浆再度迸溅,霍克特殊材质的灰手套却没浸染一滴,那红点经表皮流下,如播种撒向地面。 “此人连续发烧两周,皮肤溃烂伤口大面积化脓,在我面前连续三次失控妄图咬人。公民H34109,你是否觉得……这症状很熟悉?” 卓斌愤然反驳:“他的病因自有专业人士判断,何况当初拒绝给我们检查仪器不正是你们?万一他可能——” “现在你又想和我谈概率?”布里奇·霍克扬起嘴角,露出的却不是微笑,而是赤|裸|裸恫吓。 “如果只谈概率,你们在这的没有一个人该活。虽然说起来像个笑话,可我确实也是一位用自己双手治病的医生。若我要动真格,六个小时我就能清除掉你们。” 阐述事实的口吻,有着虚张声势无法企及杀伤力,他按压胶囊同时丢出头颅,在尸首爆发的焰光里一一瞪视每张脸孔。 或低头,或闪避,这些蠕虫无论对他多么憎恨却只能向他垂首,向至强之人认降,一如宵小鼠辈惧于万兽之王。 兽王的巡视中断在某处。 有一人没躲避他的目光,甚至还边往里走边与他对望。 择明不知何时钻出了最前排,只身一人迎上去。 “没想到啊,我们竟能在这见面。苏泽明先生。” 见霍克主动搭话,退回后方的贾亦宸脑海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那阴狠铁钩的下一句犹如尖锥,扎穿他发凉的心。 “据我所知,该名患者之前经你治疗过,那么你可否配合我调查呢?” “请问是哪种调查呢?很不巧我与人有约在先,如果流程太复杂,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奉陪了。”择明像看不见残肢血迹,神色自在。 他是气定神闲了,有人却已心急如焚。 贾亦宸几次晃身,勉强压下冲过去的欲望。这节骨眼他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死棋,但绝对比不上那送死的蠢货。 不,要丢命的岂止那蠢货,他包括留在院区里的零和冯,在这一刻已经命悬一线。 男人咬紧牙,各种思绪激烈相斗。到最后他一度破罐破摔地想,或许苏泽明也体质超群,能和人形武器霍克过招。 “共和国遭难,亟需援军啦。” 一旁的男孩不知形势危急,还说着轻飘飘的游戏用语,贾亦宸如处冰窖,快要病急乱投医,赌上一切出面救场。 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请让开,我需要执行公务。” 冰冷声音入耳,贾亦宸愕然一愣,希望和些许惊悚一并冒出心底。 没等他有所行动,背后的人绕开他,穿过旁边间隙。 人影徐徐移动,身形如巨树拔地参天,他目标明确,径直站定对方身前。 既是挡住择明视线,也是把面露凶相的某审判员挡在自己背后。 而他面无表情抬起右手,掌心下陷。 槽口投映浅蓝光芒,映照他冷峻且专注的脸。 “公民A1010,请重新接收监督合约。” 他以过去一模一样的声调说道。 “鉴于你此前已有违规行为,请确认今后所有事项必须先经监督者——NEMO-02研判再处理,执行等级为最优先。” 140 哼唱的声音是hum!-20 去引力指…… 最优先。 此为布里奇·霍克最为熟悉的字眼, 一柄无形的权杖。 自诩最高审查会的主心骨,他被默认为与亚当比肩的安全防线,历来独他凭此权杖施压, 屡试不爽。 当这一杆杖经别人之手敲下,霍克有没有被打蒙难说,但他今日在八区受挫已是不争的事实。 本想借着八区患者发狂的由头重审苏泽明,他反被另一大腕唐纳德的‘爪牙’截胡。 回忆霍克吃瘪时的表情,贾亦宸直惋惜没观赏到底,那他绝对会捧场地放声大笑。 此刻身处八区的集会礼堂, 他得空思考种种疑点。 他收到消息,赴往八区, 两步中间耗时四十分左右,霍克·布里奇一不主管医疗,二不曾踏足八区, 却抢在他们之前抵达,这绝非巧合。 显然, 中间有谁通风报信, 没准还窃取到他的通讯内容。 一直以来卓斌与他都掠过系统提请环节, 他往返两地治疗, 尽量不使用七区仓库在册的药物, 既省去繁琐流程,也避免某种隐患。 犯人其一定是那些神秘跟踪者,而论到其二,他不得不把目光放到身边。 嫌疑当属某异端分子——苏泽明最大。 男人细细回忆推敲, 名为疑心的头羊昂首踱圈,可每当快要寻到出路却又都无功而返。 无论如何,他始终不信任曾多次相助、指点迷津的苏泽明。 他总有一种念头, 哪怕他们长久共事,日渐熟稔,那也是对方认为需要。 哪怕他们亲密无间,相濡以沫,只要他被划入障碍名单,对方就会一笔涂去他的名字,他的存在。 像寓言里那养不熟的毒蛇,对背德负罪迟疑一秒都堪称奇迹。 他贾亦宸起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接受苏泽明任何帮助。 “好无聊啊,叔叔,你陪我玩吧。” 耳畔传来稚嫩童音,贾亦宸叹着气回话。 “别烦我,我不是你父亲找的保姆,自己玩去。”他想了想,冷声强调,“也别乱跑,在这安稳坐着。” 男孩低头掰着手指,两腿扑腾着撞击金属椅,乒乒乓乓直响。 忍耐十分钟,贾亦宸大手一挥结结实实盖住苏罗脑袋。 “别吵,我在想事情。” 省略脏话是他最后的温柔,偏偏这兔崽子不领情,挣开他跳上座椅。 “大叔,刚才他们是在打架吗?地上流了那么——多的血,我还看到空中有颗脑袋飞起来啦。” 脑中回忆抢跑,勾勒出残肢划空的轨迹,贾亦宸像被针一扎,下意识地板起脸。 “那是大人处理的事,小孩子别掺和。” “可是我爸爸说——” “坐下!我可不是你爸,会任你造次。” 再三碰钉子,苏罗罕见地有耐心,他一屁股坐回原位,挨着男人挤了挤。 “可是我听爸爸说,也有小孩也生了那种病哦,如果还和过去一样治不了病,未来大家都会死光光,哈哈!”他嗤嗤怪笑,完全是副挑衅嘴脸。 电光火石间贾亦宸捂住这张该死的嘴,他两眼检视一周,低下头。 “闭嘴!你要再说一句话,我马上把你关进单间里,你跟你自己聊吧。明白?” 男孩眨动黑眸,无辜的眼神询问缘由。 “没有为什么。”贾亦宸淡淡回应,松开手。 世界回归清静,他内心反而翻腾无法集中,也因此发现侧门鬼鬼祟祟的人。 他没想惊动对方,奈何苏罗原地蹦起小手猛戳空气。 “呜?嗯嗯、嗯!” 男孩守约紧闭着嘴怪叫,人影也缓缓移向亮处。 那是一位极其瘦削的少年,他脸色蜡黄,额前两块污渍颜色深如胎记,那身统一发放的衣服又旧又短,甚至遮不住他小腿手臂上的纱布。 贾亦宸认出来者,诧异起身。 “小韩?” 少年慌忙鞠躬,问好后道出来意。 “我来找苏医生,听说他今天也来了。” “你妈妈又生病了?”贾亦宸眉头一皱,“还是你哪不舒服?” “不不!我就想谢谢前次他帮忙,没有要看病、她——我妈妈她好转很多了。” 少年极力否认,回答却徒劳地兜着圈子,暴露丝丝惶恐。 揣着疑惑,贾亦宸准备追问几句,但见苏罗几步蹦到少年身前,他就知道没戏了。 “呜呜,唔嗯唔?” 苏罗晃悠上前,不介意少年身体散发的怪臭,换在七区医院,平时冯稍微流点汗他都要捏着鼻子,大呼小叫。 更奇妙的是,小韩听懂了他不知所云的咕哝,连忙鞠躬。 “原来你就是苏医生的孩子吗,不好意思,我没认出来。” “嗯,唔呃唔嗯?” “是吗,谢谢你喜欢我的礼物。” …… 两人无障碍沟通,相隔半步的距离随之变化,慢慢并排而坐。他们逐渐挪远,一直到与贾亦宸斜对角,独立的长椅区。 吵闹小鬼离开本该欣慰,可贾亦宸总是被交谈声和笑声勾去注意。 “刚好,我还做了很多其他玩具。你要是喜欢,我全送你。” 小韩手搓裤子,布料吸收着掌心汗渍。难得有一回他与同龄人相谈甚欢,尽管对方没正经说话。 苏罗难以置信,双眼眨动似是反问他是否真的愿意。 小韩郑重点头解释。 “今后我要花很多时间照顾我妈妈,所以……那些我都来不及照看,有点可惜,里面有七成其实都培养成功了。” “你们在说什么?” 循声抬头,小韩瞬时局促起来。 “我想送苏罗弟弟礼物,上次苏医生说他原来住的地方没有玩具。但那不是值钱的东西。” 他的解释像刚才处处彰显着强装的镇定。 “生态瓶,对么。”贾亦宸蹲在二人跟前,肯定道,“我听说你对生物研究很感兴趣,也很擅长。八区海道和内区不一样,连接着外海域,那些偶尔混进来的正常鱼苗只有你救得活。” 夸赞起到安抚作用,小韩对他弯起嘴角,眉头舒展。 这抹笑十分复杂,苦涩又羞赧。 “因为我很喜欢。” 少年说着一停,看向自己脚尖。 “而且我想进里区,至少是前进一座城市。那样我就能带妈妈离开这。这里让她生病。” 话中渴求不假,最令人在意的当属那股强烈的遗憾。 就好像他已明确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 贾亦宸右手探向衣兜,顿了数秒掩上自己双唇。胡茬刺着手掌,焦躁扎着他的内心。 小韩一般的孩子,八区数不胜数。 上一辈是初代筛分来的居民,整个群体数量庞大可老多幼少年龄结构失衡,日常中又频繁与ARK的能源核心接触,说没影响是不可能的。 塞壬病毒爆发初期,八区死亡数占比最高,只是基数庞大死亡率不惊人。 八区的子代永远落在起跑线后一位——这是如今默认的事实,‘三月期’的人才筛选是鱼跃龙门的跳板,然而另一道坎依旧屹立不倒。 人类移居海底,文明因势迁移,而ARK诞生出了新的社会与自然体系。 在动植物都要择优培育的时代,人类中出生清泉的‘沙丁鱼’与腐泥孕育的‘金枪鱼’,二者有着天壤之别。 考虑所有生存因素的亚当,更有可能选择留下‘沙丁鱼’繁衍子孙代代。 “你能做到。” 说着有违理性的话,感性驱使贾亦宸与少年坚定对视。 “我相信你能做到。” 小韩瞪大双眼,活像个误入鬼屋的游客,脸色刷白。 对方反应古怪,贾亦宸不解一愣,随后才转过头。 门边幽暗处,一个女人伫立其中,她的身形与脚下阴影相接,躯体仿佛拉长了两倍。 单看轮廓,贾亦宸隐隐觉得对方眼熟。 “妈!” 少年大喊一声,跑去拉起女人想走,可贾亦宸腿长步子大,三两下追到他。 “好久不见,秋姨,你气色看起来……” 剩三步走近,贾亦宸在第二步打退堂鼓,问候消失在喉中。 小韩母亲人称秋姨,曾从海塔内的顶层跌落掉进底池,自那起她大病小病不断,憔悴得像个骨架模型,一碰就散架。 但她从不像今天,病态得堪称诡异。 她的脸上,眼窝深深凹陷,嘴唇如发绀泛紫,上下唇瓣薄得包不住满口黄牙。 一直卧病在床的她现在脸颊干瘪,可两条细竹竿般的腿竟能支撑站立。 见惯各种病患,贾亦宸被这种反常难倒了。 她仿佛沉睡千年后苏醒的吸血鬼,是具同时具备死气与另一种锐利生命力的干尸。 “秋姨,您这是——” 他尝试呼唤,心下一凛。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是先转动脖颈,然后才是两颗眼珠。 那微微凸起的眼球无比缓慢地滚向同侧,不禁令人联想起深海蛰伏的鮟鱇鱼,吊诡至极。 “……” 她闭合不了的嘴里传出一种悠长微弱的声音,与禽类啼叫相近,又像人饥饿时的腹中肠鸣。 “妈,这是贾医生。医生,我先扶我妈妈回去,我不在她可能是担心了。” 少年火急火燎说完,扯着母亲的手向外走,不知到底在急什么。 ‘我必须阻止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强烈的不安催生这一念头,贾亦宸已然做出拦截动作。 岂料他裤头骤紧,双脚沉重,低头一看居然是那兔崽子抱住了他。 “呜呜、唔!” 苏罗激动摇晃,力道是远超同龄人的生猛,晃得贾亦宸顿时失衡。 “松手、你这兔崽子快给我松开!” 男人用力抽回左腿,苏罗立刻膝盖压上人家脚背,对方倒退挪开,他干脆学树袋熊四肢捆死小腿。 拉锯战消磨着贾亦宸的耐心,他几次没忍住用了全力,折腾数回合才勉强挣脱,等他回身再看,那母子早消失不见。 他暗骂着再转头,苏罗竟也溜之大吉跑没影。 怒火无以宣泄,贾亦宸猛踢一脚长椅。 可惜,他低估了材质硬度,脚拇指顿时向大脑传回钻心的痛。 “嘶——该死,谁挑的桌子硬得跟防暴盾似得……” 他龇牙咧嘴吸气,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笑。 “原先那次我以为你是一时冲动撞的,这下看来,硬碰硬似乎是您的绝技啊。” 贾亦宸变了脸色,侧身望去。 苏择明穿过半个礼堂,身边不见原本同行的卓斌与霍克,只有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哟,你还活着啊?我是出现幻觉还是怎么了,你屁股后头跟着的是幽灵还是死神啊?”贾亦宸奚落道。 “您难道不认得了?”择明停下示意旁边,“这位是我的助手及监督者,尼莫。” “公民A1010,注意你的言行。依照新的合约守则,你只被准许以‘NEMO-02’、‘一级监督者’称呼我。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执行合约以外的事项,‘NEMO’所持有的记录已存档。” NEMO-02人如其声,他注视监督目标,目光冷然而深邃。 “根据你五分钟前的供词,你目前尚未完全洗清嫌疑。即使你已不用接受审查会的调查,但你依然得由我综合评判。以上是否知晓,请你回应。” 择明点头乖乖说是,看向贾亦宸时又耸肩摊手。 他的表情仿佛是在感慨‘瞧,我正生不如死地受刑呢’。 小心观察着NEMO-02,贾亦宸陷入更深的沉默。 容貌,嗓音,言辞行为,新监督者不变的地方一目了然,而某些改变也不言而喻。 NEMO-02不再是甘愿跑前跑后,任人使唤的保姆助理,属于尼莫真实且原始的经历,到他手中仅是毫无瓜葛的数据案例。 现在的他正似一座海塔探照灯,以数千倍的强光照射缝隙,动因唯有一个——寻找罪证。 自己就窝藏着两名‘不法分子’,贾亦宸捏紧垂在身侧的手。 NEMO-02可不比尼莫好糊弄,他必须想办法先送走那两人。 “对了,这次我想申请用掉我之前积攒的休息额度,家中有事需要我亲自处理,您是否批准呢?” 择明又在最恰当的节点开口,男人情绪舒缓,深深地看他一眼,而后飞快啧嘴道。 “快走快走,一天到晚看到你这张破烂脸,我饭都吃不下去了。” NEMO-02突然用那缺乏起伏的声音插话。 “食欲不振首先是考虑身体内病灶,肝功能异常、心衰、神经性厌食,这是目前最常见的生理性因素。考虑到内职人员食物都直接配给,定期体检,不存在身体方面的健康隐患,建议你及时进行心理疏导,妥善治疗。” 贾亦宸:“……” 择明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接茬:“贾先生,热心肠的一级监督者是在说您有病呢。医不自医,人不渡己,需要我帮您的话尽管开口。” 感到自己被联合数落,男人愤恨难当,生硬转移话题。 “你家那小鬼自己乱跑,跟着小韩不见了,一会儿出事可别算我头上。” 谈到苏罗,择明笑得了然又宠溺。 “啊,他肯定去追小韩了。那孩子就是这样,对喜欢的人黏得紧,遇上讨厌的就躲远远的,从头到脚都嫌弃。我去接他。” 语毕他转头,专门向自己的‘监考官’请示,获得首肯才出发。 抵达黑暗蜂巢般的住房,他打头阵敲响门。 静静等待的时间里,通道另一端出现位访客。 那名短发的年轻女子怀抱白箱,发现他们便小跑过来。她是八区的生活员之一蒋薇薇,也是小韩的远房亲戚。 寒暄两句她打量着择明,两条好看的柳叶眉微微皱起。 “苏医生,听说您阻止审查会的‘扫清指令’,这是真的么?” “严格来说,我只是搭话被拒绝而已。”择明诚实道,“我当时想问问霍克先生的手套是在哪买的,不会被弄脏也不会留下痕迹。真希望我也有一双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习惯他这德行,贾亦宸知道无视就好。 不过,新上任的监督者十分严格。 “这是错误回答,公民A1010。你亲口供述你是有意阻挠公民A23执行公务。但A23的行动偏移了审查会正常章程,所以你们双方都必须终止并立即进行检讨。”人形机双手背在身后,全脸就一张嘴在动,“居民公约与合同都要求诚实守信,现在警告你一次。” 择明微笑颔首:“您所言极是,我一定改正。” 有那么几秒,贾亦宸感到同情,接着是由幸灾乐祸掌管主场。 可当NEMO-02盯着他时,他笑容消失了。 “身为ARK-7北院第一负责人和总管理,你有义务教导好下属,规范行为。正式任职时你们都有背诵誓约,原话是……” 说教过程犹如几世纪漫长,贾亦宸面无表情聆听。他不敢多嘴反驳,生怕这机器又给他加一段。 中间趁NMEO-02背过身,择明用手肘轻碰同样煎熬的伙伴。 他一声不吭,偷偷递去棉絮捏成的简易耳塞。 贾亦宸默不作声收下,完全把十几分钟前的誓言抛之脑后。 古板老师喋喋不休,两名学子双双塞耳避难,就剩局外人蒋薇薇忧虑地嘀咕着。 “奇怪,怎么今天也是这么久还没开门?” “这家人最近状态如何?”贾亦宸乘胜追击地问。 “小韩出来得少,好几次没来领储备食物。秋姨就更是了,我基本上见不到她……” 回忆一番,蒋薇薇看着择明欲言又止,在他眼神鼓励下又继续道。 “那次苏医生来看过病后,我就没再看过秋姨了。” 两道审视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择明这一处,一个毒辣,一个冰冷。 喀哒一声响,门开出条缝,小韩半面掩在门后,警觉的样子神似偷食的浣熊。 人堆里瞅见择明,他飞快闪身出来又将门抵得严实。 “苏医生,您来了。苏罗弟弟在我这休息,马上出来。” 同样是局促,和择明交谈的小韩少去一份和贾亦宸时的紧张,不过等他与尼莫对上眼,他又像被蜜蜂蛰到撇开脸。 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择明俯下身,视线落在少年包扎过的手臂。 “苏罗很喜欢你和你送的玩具,他周围都没有同龄人能陪他玩。小韩,你今晚要和我们一起睡吗?可以的话,明天跟我们去ARK-3。” 他的提议一秒改写了其余人的表情,其中当属蒋薇薇反应最大。 “苏医生!这是违规的!”作为生活管理员的她立刻劝戒,“没有正式的申请审批,别说小孩了,我们都很难连跨那么多区。要是、要是追查起来怎么办?” “先不说能不能走,你要带他去哪去做什么。”贾亦宸加入逼问阵营。 “作为父亲招待一下孩子的新朋友,顺便向我伯父引荐一下可塑之才,请问这有问题吗。” 择明说着抬望二人,露出最能糊弄人的童稚笑脸。 “我不是让小韩独自走,我会陪同。此外,今天卓斌先生说欠我一个人情,如果我拜托他从中调剂——那就不是要按规章的公事,是私事吧。” 当着监督者的面曲解规矩,他满不在乎,只注视那眼神飘忽的少年,继续道。 “至于秋姨,我相信她现在能照顾好自己的。对么?” 少年不敢直视他,紧咬着唇,良久后轻轻摇头。 择明将手放上对方左臂,他指腹摁着纱布,渐渐察觉某种濡湿感。 “真的不跟我们走吗?”他问第二遍,表情并非失望或困惑。 “不……” 少年抬眼,回以一样深沉的目光。瞬息间他仿佛成了大人,口吻比眼神更成熟坚毅,没了颤音。 “谢谢您,苏医生。可我想和妈妈在一起,她不能没有我。我也是。” 原因是什么,其答案已标注在豆芽般的少年脸上,择明松手站起,不再强求。 而后方掐着点出现第二人。 “爸爸!” 苏罗撞开门,左右各抱着小瓶,里面盛着绿色溶液,仔细看还有一群移动的迷你线条,大抵是鱼苗虾苗之类生物。 得到新玩具的男孩正处于亢奋顶峰,他贴了贴养父,碰一碰新朋友手背,最后受全场最高最的‘标杆’吸引。 NEMO-02双目视线下撇,因为灯光朝向和角度问题,从下面看他的脑袋硕大无比,阴影集中在眼眶附近。 这活脱脱一个育儿片里的狠角色。 没有缓冲时间,苏罗瘪下嘴,像只小公牛一头猛扎进择明怀里。 “可怕!好可怕啊爸爸!妖怪果然把尼莫吃掉了,现在装成大灰狼外婆,也要骗我们把我们吃掉!” 苏罗又拽着择明衣摆苦苦呼救。 “快点快点!我们快点剖开他肚子,把尼莫救出来!” 童言无忌,可以谅解,然而NEMO-02不会发笑发怒更不懂委婉。 “首先,我不是NEMO,他是因故障报废的原型机,我不会。另外你说的是童话故事,现实里是不存在人被吃掉后能通过解剖还能完整取出来的例子,食物首先经口腔由牙齿嚼碎,接着进入胃与肠道消化成液体物,吞食、啄食等方式也大同小异……” 一段开头给即将发生的对话定下基调,也让贾亦宸重新戴上耳塞,让苏罗退得更远。 新现身的NEMO-02,身上好像装了与所有人相反的磁极,令人退避三舍的功力又上一层。 翌日坐上返回三区的列车,四周乘客自动清空十米,让他与那对甜蜜蜜的父子各坐一端,霸占整节车厢。 苏罗趴着择明的大腿,自以为隐蔽地偷看他,试图找到他比旧尼莫还不讨喜的原因。 找了一路,快到家时男孩恍然大悟。 “爸爸,肯定是因为尼莫衣服变丑了。” 像是为让后方紧跟的监督者听见,他喊得特大声。 “连我都不穿开裆裤啦,不会自己上厕所的人才穿。” 人形机步伐一顿,快速扫描自己全身。 他的深蓝制服较贴身,没有明显接口,唯有髋部中间因为逼真的性||器官而裁剪出几条裤线,与男孩所说的‘开裆裤’的确有几分像。 前方又传来一声。 “那么大的人还穿的话,那就是流氓!色魔变态!” 如此蹩脚的激将法,有点常识都不会上当,何况NEMO-02还自称是无故障隐患的优化机,懂得高级筛选的绝妙手段,那就是无视。 左耳进右耳出,NEMO-02面不改色迈步,超过那二人并远远甩在身后。 小心思失败,苏罗用力跺脚。 “NEMO-02是流氓,不会自己上厕所的笨蛋!” “诅咒你尿裤子……” 牵着愤怒的男孩,择明不制止不搭腔,他捕捉到的细微声音为他证实一个观点。 三名跟踪者其中两人尾行到这,说明目标即在他与苏罗之间,或许都是。 而今天延续着他的幸运日,另一有力证据立即出现了。 住宅大门敞开,里面犹如狂风过境,毁得面目全非。 因为是降低智能化的房子,除了置办时有与亚当主系统交互,防御装置遭毁后没有联动报警。 粗暴的访客没有带走物品,一味地打砸破坏,而与鲁莽行为相反,现场遗留的痕迹为零。 莫说指纹足迹之类线索,肉眼不可见的人体分泌物亦少得匪夷所思。 这一点,抢先进屋扫描三遍的人形机再清楚不过。 他暗暗计算时间,巨细靡遗地填满脑内资料库,最后转动身体。 “我已代劳你缺失的管控系统向上反馈,稍后会检查最近的监控记录。” 他停顿片刻,眼眸中心泛起呼吸式闪烁的光。 “这次入侵,大概率是其他机器所致,木质家具八十六处切口十分平整,总计三百六十九本藏书,所有破坏口是同一形状。” 房主择明已走到倒塌的书架前,小心拾起撕成三瓣的书,花瓶里的水铺开地面,浸湿另一堆手稿残骸和他的裤腿。 “不,是人做的。” 见面以来,择明第一次明确地反驳NEMO-02。他回首,微笑抢话。 “就算代劳的是机器。” 所以,差别在哪? 产生疑惑的瞬间,NEMO-02眨了一下眼,他确实比原型机聪明,不会傻乎乎跳入对话陷阱。 他以那极度礼貌却冷漠的腔调询问是否要通知安排清扫仪,仅此而已。 择明谢过好意,卷好袖子亲上阵。 但坦诚地说,他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做家务。 疼痛深入骨髓,随血液时刻啃噬全身,没超过他忍耐的上限,但仍旧影响日常行动。 哪怕是简单的弯腰曲腿,体内神经就仿佛爆发了一场雪崩,而他这冷酷无情的指挥官,硬要在冰天雪地里驾驶快散架的古董车。 待夜幕降临,择明收拾出书房的两平米一角。这得归功于他的养子,把地方当游乐场上蹿下跳,跑里跑外帮够倒忙。 而整整十一小时,新监视官纹丝不动,两只灰眸紧随场中移动的人影。 苏罗不知哪挖出一辆雪橇车,小小的正好容下他,他脚着蹬地穿行杂物,欢呼着驶入厨房。 “啊!爸爸你快来——” 惊呼让择明放下东西,见他动了,靠墙站的NEMO-02才迈开长腿。 厨房里,男孩背对他们跪地,顶上一盏半死不活的灯在闪烁,光线忽明忽暗。 地面狼藉,散落水箱大小不一的碎片,当中就摆着一具被大卸八块的尸体。 它不是被杀死的,是死后遭受侮辱。 八条腕失去冰封后迅速萎缩,它们和发臭的残躯分别串在钢针上,以一种恐吓和炫耀的用意插在冰里。 其实若忽略它的身份,这该是盘罕见的烧烤美食。 “这是小波……” 择明在旁蹲下,托起一条惨白的腹腕,它表面的薄膜已经被撕开了。 “这是你的家庭成员,可爱玩伴,以及跨物种好友。是否要我以尸体侮辱的罪名通知海塔防控中心,正式发起通缉令追查。” 明明是认真说话,NEMO-02却好像自带笑点,引得一大一小同时肩膀轻颤,努力克制笑意。 “您真有心,竟还记得在下说的笑话。”择明客套地敷衍。 “根据记录,是你亲口所言。容我更正一下,你是这么狡辩并让NEMO同意带出一个有待查明的实验品的。对么,公民A1010?” 为这有模有样的质疑语气,择明举起一只裂酒杯悄悄致敬,接着继续‘狡辩’。 “我正遭遇人生重大创伤期呢,亲爱的长官,我不求您遵循人道主义给我点安慰或逗趣礼物温暖我,只求您别在这时对我严刑逼供。”他眼神示意着苏罗,笑得相当狡狯,“当着一个无辜孩子的面。” “称呼我NEMO-02或一级监督者。另外,刚才的问题回答‘是’或‘不是’。若你拒绝回答,我只能使用特殊手段。现在,在这。” 熟悉的咬死不松口的特质,可明显少了大度的耐心,寂静中NEMO-02施加的压力四溢开来。 但无一例外,又都从择明脚边溜开。 择明不慌不忙搂住养子,两手捂住男孩双耳,做足保护姿态。 “小波是在下父母的实验成果,而我遵循ARK-1前高层管理的要求继续饲养他、保存他的尸体,像他的前六代。 该项遗留的机密研究只有我在执行,而为了掩人耳目,我被要求无论发生什么,任职期间必须‘无所作为’、‘不近人情’,直到身边再无一人。这是因为,它与塞壬病毒有关。” 他随口道出惊天内幕,成功收割了NEMO-02的震惊表情。 “话说回来,我违反在ARK-1签署的条约,把实验内容透露,哦不,是作为供词告知您,这是否算我与您一起违规?” 人形机双唇紧抿,择明则松开手,倒打一耙地说道。 “啊,还是说,我得借您的专属词来合理化强词夺理呢?用那个——最优先?” 苏罗举着两条章鱼腿扭头,鹦鹉学舌地问:“你是想先吃这个?还是这啊?两个闻起来都一样臭哦。” NEMO-02:“……” NEMO-02的默然宣布辩论之战打成平手,审问一事亦不了了之。 时至凌晨,择明终于清理完一楼,苏罗再也扛不住睡意。 男孩裹着薄毯窝在断了腿的沙发里,像只独守巢穴的小猫鼬,眼巴巴等父母衔回食物。 “想睡就睡吧,不用等我。”择明俯下身说着,抚摸苏罗额头。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肉饭啊,爸爸。我保证我再也不丢食物了……” 男孩可怜兮兮,连声音也透着虚弱。 若不是亲眼看他一口气吃掉十个紧急储备粮里的压缩糕,NEMO-02铁定会联系保育司,举报公民A1010虐待儿童。 “对不起啊,爸爸做不出那道菜。只有尼莫会。” 择明小声应答,轻拍男孩后背。 哄睡苏罗比打扫容易,三分钟后他就能撤开怀抱,继续做自己的事。 可喜可贺,凭他的蜗牛速度,竟赶在凌晨五点前复原了大致面貌。 从一楼到二楼,他身后多出的‘影子’步步跟随,不曾出声,也不施以援手。 当然,是看起来如此。 “谢了,NEMO-02。” 择明边擦手边说,想象背后的幽灵监视官眉头微皱。 于是他详细数来。 “为你搬开的楼梯上的橱柜、储藏室门口的木架、一楼露台的升降梯,还有进门时给你一脚踩住挪开,我父母留给我最后的旧合照。不然它也会湿透的。” 感谢听着没头没尾,可NEMO-02答得迅速。 “我的职责是监视并制止你的危险行为,期间阻挠我的人事物,一律定性为‘妨碍’。” 择明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像是为掩饰,他立即蹲下翻找衣橱。它此刻横躺在地,每扇隔门都悲惨地断裂。 “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我家确实少了一件东西。”他收拾着衣物,悠悠出声。 “没有少。”NEMO-02笃定道。 “奥雷斯古币,比起我这颗廉价但莫名抢手的人头,还算是值钱的黄金文物。我持有的另一枚租借出去展览,至今还往我账户汇来不菲利息。”择明侧着脸看去,笑容意味深长,“您还记得么,那天晚上……我亲口说借给您的,而您收下了。” “你的用词是‘奖励’,而且那不是我向你借的,明明是你——” 迅速变化,又迅速抽离,NEMO-02三秒里复原事务性的口吻重申道。 “我有必要告知你,虽然‘NEMO系列’使用的外壳皆参考自原型机,但我们的内置系统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初始型号之所以那么快报废,是因为他本身就存在不可调和的缺陷,是不完美的原始设计,产生错误判断的概率是15%。” 用同一张脸说着辛辣评语,NEMO-02最后补上一句。 “原属他的物品已经全数处理,如果你想要回,我会转达中心。” “唔……是吗。” 语毕择明只字不提金币,他尝试抬起两米高的衣橱,合金造物的沉重和双臂的麻木却迫使他放弃。 他拿上浴袍,出门走几步又折回来,好奇地探问。 “您不来继续监视我吗?” “合约列明我会给你保留一定的隐私空间。”NEMO-02回答。 “噢,真的?那也会在您启动——怎么说来着的?‘透视眼’的时候吗?” 那尊外表与人无异的机器背着手,冷硬地宣告对话结束。 “你可以去练习潜泳顺便洗漱两小时了,公民A1010。像你以前一样。” 择明浅浅一笑,低头选择妥协。然而到房外时他又驻足,手扶门框吹嘘。 “那晚安,NEMO-02。另外,做事心口不一素来是我们人类独有的坏习惯。您千万别被人带坏,尤其是我。别的不说,拖人下水当共犯算是我得天独厚的才能。” 瞧着那自豪笑脸,NEMO-02以眨眼将人除出视野,同时关闭电磁波成像,即所谓的‘穿墙透视’的功能。 在他预判里,公民A1010见到他是会困惑的。 对原型机的去向,对他们二者间态度的差异,最重要的是他是否有NEMO完整的、包括情感波动的记录。 可是,没有一次。 对方没有一次向他提问、试探,仅仅是抱着理所应当的态度,重演过去的捉弄。 但他不是言听计从的辅佐者,只会温吞地劝告,受骗而不自知。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环伺之下,人形机调转方向,他审视着房间,亦是直视布局的个体。 顺便撑起斗柜,扶正大床方便巡视。 再顺便挪走碎裂的天青石茶几,清开他判断为‘妨碍搜寻’的物品。 十五秒结束解析,他得出结论。 和NEMO记载的一样,卧室果然干净得不可思议。 忽略惨遭毁坏的部分,其余地方整洁又有序,这是事实,更是无法解析的空白题。 屋里察觉不到活人存在的气息,换句话说,这儿苍白又空洞,找不到一个正常人活动的标志。 这便衬得床头柜上那本手记格外突出。 书本摊平,页面上的字迹乱中有序,符合灵光乍现时随手记录的特征。 相隔五米扫描完,NEMO-02坚如磐石的冷脸生出几道细缝。 撰写者摘抄了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原文,又将艰涩难懂的字符翻译,试图填补缺失部分。 【王吉尔伽美什与荒野之子恩奇都】 【杀死天神豢养的哈姆巴巴与天牛】 【为了赎罪两人之中必须死去一个】 由神所造的恩奇都,最终被神选择死去。 他日渐衰弱,神志错乱,身体与灵魂一同枯竭,终在死去那天对床前的王倾吐。 【吾之挚友,天神唾弃了我】 【我不愿死去,如一个奋战中的人不愿败落】 【生命的疆场我已是败者】 【但我的名字,恩奇都,会因你而光耀千古……】 文字比装潢透着更扎眼的个人特色,光是浏览一遍,耳边竟已飘来虚幻的念诵。 那人用一种精心权衡过的嗓音,恰到好处的停顿,统摄着听者思绪。 自诩完备监督者,NEMO-02在四下无人时用力闭上眼。 不同人类肌肉收缩的原理,他眼睑的颤动源于不安定的检索中枢,横冲直撞如同一头猛兽因失去目标而癫狂。 这边他看到建筑残骸,那边又是微风拂面的喷泉花园,上一秒还在解析身边的气味分子,下一秒又为来自记录的味道缠绕。 茶,血,浮在热汤表面的罗勒叶,旧影院座椅生锈的扶手。 糖霜,粉尘,血,列车里混杂各种体味,充满雨雾的消毒剂。 血,血,血…… 以单秒处理三千种气味的高频速度翻找,人形机骤然一停。 他跳过疑惑环节像一枚榴弹残片奔出,洗浴室的铜雕门映出他暴冲而来的身影,随后是他破门而入的标准飞踢。 新鲜血液的味道浸润了空气,那满池涟漪下晃动的仿佛不再是水,乃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池底沉着模糊人形,既不优雅也不赏心悦目,死鱼一般地倒栽葱。 NEMO-02起跳跃入池中,四周倏然炸开水花,最远甚至溅到了房梁。 论机能,他确实优于初代,只六秒就捞起溺亡的‘死者’。 他很确定对方呼吸停止,失去心跳,白色居家服染上了淡淡红印,奇怪的是找不到出血口。 人形机半跪着扫描,来回看的模样像极了人的惊慌无措,半分钟后他终于选定急救方案。 按压胸膛和人工呼吸交替进行,一直关注生命体征的他忘记了计时计数。 见人迟迟没有好转,他想到换电击除颤时,他的制服已被高负荷运行的体温烘干,不亚于绕三区狂奔一圈。 当他解开对方衣扣,十指末节弯折露出深蓝色的内芯,尸体忽然有了气息。 那并非缓慢恢复,而是像饱满气球过载,一瞬间漏了气。 择明侧卧蜷起身,闭着眼捂嘴又捧腹,他零零散散的笑声依旧传入另一个人的耳朵。 “非常噗……非常感谢,哈哈……” 他笑得说不出完整的话,NEMO-02板着的脸看上去铁硬。 透过指缝偷瞄,择明百分百肯定对方捏紧的拳头更硬。 估量一下自己鼻骨的抗击程度,他迅速坐直辩解。 “这次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确实失去意识一段时间。”他表情真挚地摸摸脸颊,“在下滑倒后摔进水里,嘶——兴许磕到牙了。” “挫伤、咬伤、挤压伤,这些全都没有。你口腔内部比你的大脑皮层还要平整。”NEMO-02挺着后背起身,手臂微曲,分明是右钩拳的蓄力姿态。 “别动怒,阁下。施救者把自己救上来的人暴揍一顿,这事说出去多不光彩啊。何况,您还是奉命在我出事前……来调查的。” 也许是气的,也许是在辨析他言辞里的深意,人形机不再纠正称呼,默默看着他下到水池。 事情到这地步,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再去招惹安静的NEMO-02。 没脑子的择明在水里一回身,黑发随之流泻,几缕挂在嘴边。 他欢快地招招手。 “顺便一提,东西我收到了,不用劳烦您上报。” NEMO-02撇过脸看来,首次跟不上思绪。 择明方轻点唇角,笑得像个调戏黄花闺女的浪子。 “本金连带利息,一共六十九下,我确确实实收到了。不过,作为急救您的技法无可挑剔,但论吻技,您仍有提升空间。” 为亲自演示一遍,择明闭眼微微噘嘴亲在指腹。 再睁眼时轻轻吹气,上升的气流仿佛送来那瞬间的肌肤温度,指尖和唇上的纹路,另附一种奇异味道。 那是饱受烈日灼烤的土壤忽然淋上暴雨的气味,大地蒸腾,白雾飘渺,正如那轻佻又不失文雅的语调。 “小小回礼,望您笑纳……尼莫。” 转身,迈腿,疾步如飞地离开,再一次惨遭调戏的‘黄花闺女’重重关上铜门,置气一般杵在门外。 但听力超群,NEMO-02就算隔着墙也能听出室内规律的水花声。 那应对着起伏的游弋身躯,正常的换气间隔,空气里的血味逐渐稀释,独剩纯净水雾,还飘荡着一阵持续的窃笑声。 “呼……” 呵气擦了擦上唇,NEMO-02无故盯着拇指出神。 他具备原型机没有的功能,原型机拥有他不存在的现实时光,他一直划分得清。 可当下,一段有着相同因子记录串联,短暂混淆了认知。 被水濡湿如发柔软的唇上肌肤,排列整齐的牙齿。 以及分明没有实体,却好像被渡到他口中的硬币。 无形硬币异常之重,在食道中下沉,在腹腔中坠落,一直坠向黑暗深邃的底部,远远超过他装载意识的身体容器。 平静的主中枢忽然跃动,NEMO-02诞生一个没头没尾的疑问。 在那里,那个引力指向的深谷里,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