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世珲章》 第1章 登基遇刺 璇玑国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洒下,落在长乐城的黑瓦红墙之上,掩埋了那场腥风血雨,却盖不住这座百年古都今日透出的肃杀之气。 朱雀大街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两旁肃立着身披玄甲、面无表情的凤翎卫。百姓被拦在禁军之后,鸦雀无声,唯有北风卷着雪粒,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御道。 易焕端坐于沉香玉辇中,身上繁复厚重的玄色冕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十二旒白玉珠帘垂在眼前,随着玉辇的行进微微晃动,将前方巍峨的凤临宫切割成一片模糊而摇晃的光影。 几乎令她有些恍惚。 “陛下,吉时已到,请移步承天门,受万民朝拜。”辇外,传来天官掌司林其正的声音,依旧是平稳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的声音。 来了…… 易焕神经紧绷,早已做好准备去迎接一场大戏。 她扶了扶头上沉重的九凤朝天冠,在近侍女官的搀扶下,缓缓步下玉辇。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御阶之上,也踏在无数双或审视、或嘲弄、或充满恶意的目光之中。 她能感受到,来自左侧珠帘之后,那道虽然模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凤阁的大凰台,她的老师祁孟。 易焕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颤抖,她怯懦地看了一眼祁孟后,走到承天门最高的城楼之上,俯瞰下方黑压压跪伏一地的臣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起,震得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可易焕知道,这万岁声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不过是老师权衡利弊之后扶上来的傀儡罢了,这一切,本该是皇姐的,可是,皇姐……终究是太过锋芒毕露了。 礼官唱喏着冗长繁琐的仪式流程。 祭天、告祖、受玺、颁诏……易焕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在林其正和礼官们的指引下,完成每一个动作。 然而,就在仪式即将完成,最松懈的时刻,异变陡生! 一名捧着传国玉玺,正欲跪献的内侍,眼中骤然闪过一抹狠厉!她猛地从玉玺盒底抽出一柄淬毒的匕首,身形如鬼魅般暴起,直刺易焕心口! “护驾!”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炸开! 凤翎卫显然也没料到在如此严密的防卫下,竟有人能混到如此近的距离!眼看那匕首的寒光已逼近冕服—— 易焕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她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疯狂的杀意。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玄铁箭矢破空而来,速度快到极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 “噗嗤!” 箭尖精准无比地没入那内侍的咽喉,将她整个人带得倒飞出去,钉死在三丈开外的盘龙金柱之上!匕首“当啷”落地。 ……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那支救命的箭矢,竟是从百步之外,百官队列的末尾射出! 人群哗然分开,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绣华服、容貌艳丽得近乎张扬的少女,正笑嘻嘻地摆弄着手上一把镶嵌着各色宝石、纹样花里胡哨的长弓。 易焕认得她,她是老师祁孟的女儿——祈夏,长乐城里有名的纨绔。 “啧,准头还是差了点,”祈夏撇撇嘴,对着阳光端详自己的弓,语气里满是遗憾,“本想射他发髻试试这新弓的力道,怎么还给弄死了,果然便宜没好货。” 她这副模样,浑然不似刚刚经历了一场弑君惊变,倒像是在自家的演武场上试射草靶,还嫌不够尽兴。 见她出言如此,祁孟也是象征性地轻轻斥上一句:“胡闹。” 这时,祈夏仿佛才想起什么,抬起她那艳丽无双的脸庞,冲着易焕敷衍地拱了拱手,笑容灿烂得晃眼: “陛下恕罪啊!臣女就是看这人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手痒试了试新买的弓,没想到还真蒙对了!没吓着您吧?” 她语气轻佻,举止随意,那双流转的桃花眼里,满是漫不经心的玩味,哪有半分对君王的敬畏? 易焕站在祭坛前,风雪吹动着她的冕旒。她透过晃动的珠帘,看着那个少女。 若是皇姐还在,她应当也是同她一样的恣意。 可……即便皇姐不在了,她们母女二人也不配! 易焕藏在冕服袖中的手,缓缓松开。 在珠帘之后,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声音透过冰冷的空气传下,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不愧是老师的女儿,果然英武不凡,祈夏救驾有功,心思机敏,当赏。” “既然这把弓不合心意……”易焕顿了顿,“朕内库中倒有几把前朝留下的良弓,不如都赐予你,可好?” 祈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似乎对这赏赐不甚满意,她向来也藏不住话,索性直说: “射箭虽有意思,却也腻了,臣女听闻,陛下宫中,有位君乐师,容色不凡,不妨就赐予臣女吧。” 闻听此言,易焕眉心一皱,正欲开口回绝,却被祁孟抢先一步,“越发胡闹了,君乐师乃是陛下的人,岂可赐予你,还不退下。” “行呗,那陛下随便赏赐臣女什么都好。” 迫于母亲的淫威,祈夏只得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仿佛刚才索要的不是女皇的乐师,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 易焕藏在冕服宽袖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君之意此人,还有用处,自然不能给了这母女。 祈夏此举,绝非单纯的好色,更像是一种精准的试探和挑衅,试探她这个傀儡皇帝的底线,挑衅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空气仿佛凝滞,风雪似乎都小了,只剩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儿,等待着新君的反应。 易焕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玄色冕服上绣着的精致凤羽,声音透过十二旒玉珠传出,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帝王的“宽厚”与“无奈”: “祈爱卿率真可爱,朕心甚慰。只是君乐师乃宫中旧人,朕用惯了,割爱实在不舍。” 她语气微顿,仿佛在认真思考,随即抬眸,看向祈夏,唇边甚至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纵容的笑意,“不过,爱卿既然对音律有兴趣,朕便将上月番邦进贡的那套‘九霄环佩’玉磬赐予你,另赐丝竹名家三人,入你府中专职教导,盼爱卿能窥得音律妙趣,莫要……再虚掷光阴于嬉戏。” 祁孟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随即躬身道:“陛下隆恩,小女顽劣,不堪造就,臣代小女,叩谢天恩。” 祈夏撇撇嘴,对那套名贵玉磬似乎兴趣缺缺,但碍于场面,也只好懒洋洋地行礼:“谢陛下赏赐。” 第2章 敌将韩珲 场面很快被清理干净。 登基大典终于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銮驾返回宫城的路上,雪下得更大了些。 易焕独自坐在宽大的玉辇内,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喧嚣,也隔绝了那些无处不在的视线。 她缓缓向后靠去,闭上了眼。 仅仅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母皇、失去了大皇姐,甚至不得不杀掉剩下的姐姐们。 刚刚那个行刺之人虽然一直低着脑袋,但最后刺向自己时的那张脸,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魏荞,大皇姐身边的暗卫。 她们想必已经恨透了自己。 毕竟如今世人眼里,她易焕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不惜伏低做小,毒杀亲姊。 哪怕真的到了九泉之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见皇姐。 “陛下,宫门到了。” 辇外,是御前尚宫崔式清冷的声音。 易焕睁开眼,眼底已变得沉静。她扶着女官的手步下玉辇,换乘步辇,朝着深宫内苑行去。 积雪被宫人仔细扫至道旁,露出湿滑的青石板路。步辇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宫道上回荡,衬得这九重宫阙愈发空旷寂寥。 她没有回日常起居的未央宫,而是径直去了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宣政殿后殿,她的新书房。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易焕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崔式一人伺候。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以及雪中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 “崔式,”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崔式躬身,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祈小姐救驾及时,祁大人教女有方,陛下赏赐得体。” 易焕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好一个‘救驾及时’,‘教女有方’。” 崔式的头垂的更低,不敢言语。 见她这般,易焕也不再发难,这怒火发向自己人,也是伤了和气,她揉了揉太阳穴,稍稍调整了一下思绪。 祈夏这一出,她倒是没有想到,也不知道君之意这厮是何时勾引的祈夏,她冷下了脸,“君之意那边如何?” 崔式沉默片刻,有些拿不准陛下的态度,但还是低声道:“君乐师今日心情不错,带着几名新入宫的乐师重谱旧曲,除此之外,倒是没做旁的什么。” 易焕没有立刻接话。 君之意这人,以前以为他闲云野鹤,不问世事,也算配得上皇姐,却不想皇姐一朝身死,他便立刻倒戈自己,甚至自荐枕席。 呵,还真是一个“忠贞”之人! 若不是这场宫变,她甚至不知道君之意与宫中旧人、乃至一些看似中立的清流官员,皆有隐秘联系。 只凭这一点,易焕就不能不防,但至少她知道,在她扳倒祁孟,彻底掌权之前,君之意便不会背叛自己。 易焕沉吟片刻,下令道,“暗中加派人手,朕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是。”崔式领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名小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陛下,韩珲,已在殿外候旨。” 易焕眸光一凝。 韩珲……她差点忘了。 “带她进来。”易焕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冷。 殿门被轻轻推开,风雪裹挟着一道孤峭的身影卷入殿内。 韩珲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戎装,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花。她带着镣铐,一步一步地走进殿内,带来一股来自牢狱和风雪的凛冽寒气,就这样站在了璇玑国新君的面前。 那双眼如同雪原上孤狼的眼,锐利、沉静,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平等的漠然。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易焕竟有些不知所措。 说来也可笑,哪怕她已经成为璇玑国的新君,但境遇,却好像与这个沦为阶下囚的“将军”,也没有什么不同。 当下,南有大靖,虎视眈眈,而北方金帐汗国,更是恨不得在璇玑的身上撕咬下来一块肉。 与璇玑女子掌权的局势不同,大靖是男子当权。 而这个韩珲,却以女子之身成为了大靖的将军。 是的,女子之身。 但韩珲被她俘虏以前,一直是男子身份,靠着女扮男装骗过了那些南靖人,此番若不是因为自己人背叛,被璇玑俘虏,只怕她依旧以为,南靖那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是个男人。 易焕压下心头那丝因同病相怜而生出的荒谬悸动,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属于帝王的疏离与威仪: “韩将军,不怕朕杀了你?” “那就请陛下下令。”韩珲抬眼,目光直直撞上易焕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让罪将引颈就戮。”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崔式站在易焕身侧,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软剑的剑柄。 易焕看着韩珲,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近乎求死的漠然。她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不怕死。 用死亡来威胁一个不怕死的人,毫无意义。 “死,很容易。” 易焕缓缓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向韩珲。玄色的冕服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但韩将军甘心就这么死去吗?死在异国他乡,背负着叛国的污名,而真正害你至此的人,却在南靖继续享受着高官厚禄?” 韩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易焕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刺。 但她依旧不肯承认,继续说道:“陛下对我的遭遇,倒是了解得很。” 韩珲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易焕捕捉到了她的松动。 “朕不仅了解你的遭遇,”易焕在韩珲面前三步远处站定,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朕还知道,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在南靖已是十恶不赦之罪。即便朕放你回去,南靖朝廷,乃至你誓死效忠的靖安帝,会如何对待一个‘欺君’的‘女人’?” “女人”二字,被易焕刻意加重。她看到韩珲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紧,指节泛白。 这是韩珲自进殿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陛下究竟想说什么?”韩珲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波澜,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句话里,在隐隐期待些什么。 易焕转过身,重新走向窗边,望着窗外无尽的飞雪,声音清冷而充满诱惑: “韩将军,你不觉得很可笑么,在南靖你需要背负生命危险,靠欺骗得来的地位,在璇玑却可以光明正大的得到,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你洗刷冤屈、甚至向背叛你的人复仇的机会。” 她顿了顿,缓缓回身,目光如炬,锁定在韩珲身上: “留在璇玑,为朕效力。” 韩珲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深深的警惕:“陛下要一个敌国败将,效力于你?” 易焕知道,她犹豫了,因此也不介意说一些她的“处境”。 她缓缓抬头,走到韩珲身前。 “朕知道,这确实不算可信,想必这几日,璇玑的风言风语,你也听了一些吧。 朕需要可靠的人,成就大业,韩将军,朕早就听闻过你的大名,你的能力不亚于这世间的任何人。 所以——如果这个敌国败将是你的话,就值得朕赌一把。” …… 韩珲定定地看着眼前初露锋芒的女帝,她的双眸呆愣了许久。 曾几何时,她比任何人都想听到这番话,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命运还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自己坚固的心防,正在被对方一句句敲出裂隙…… “我需要时间考虑。”韩珲哑声道。 “这是自然。” 第3章 弈局初开 待送走韩珲之后,一旁的崔式这才开口:“陛下,臣觉得此事有些不妥。”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易焕伸手打断了她 ,“韩珲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至少她的加入,反倒能让局面更混乱,朕才不需要她的忠心。” 崔式闻言,眉头微蹙,但并未立即反驳,只是静待易焕的下文。 易焕转身,走回窗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纷扬的大雪,声音低沉而冷静:“祁孟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根深蒂固。朕初登基,羽翼未丰,若贸然动作,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如今按兵不动,无非是觉得朕这个傀儡尚且安分,不足为虑。”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窗棂:“但若朝堂之上突然多了一个来历不明、且是敌国降将的韩珲,情况便不同了。祁孟会如何想?她会好奇,会猜疑,会警惕。” 况且,以韩珲的威名,军中的人就不会放弃收拢她。 崔式明白了,“这韩珲就像是陛下投入静湖中的一颗石子,涟漪扩散之处,便是看清各方反应、暗中布局的时机。” 只是…… 崔式沉默片刻,还是躬身道:“陛下深谋远虑,是臣思虑不周。只是……臣担心,此女恐非久居人下之辈。若她日后羽翼丰满,反噬其主……” 易焕轻笑一声,“崔式,这世上,哪有毫无风险的博弈?况且,一个尚存底线之人,注定不会成为执棋者。”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外头刮起大风,雪花随之飘入室内,随后一个接一个地被屋内的热气所融。 易焕久久立于窗前,雪光映照着她年轻却已显露出坚毅轮廓的侧脸。 …… 另一边,大凰台府上。 暖阁内熏香袅袅,与窗外凛冽的风雪仿佛两个世界。祁孟卸下了朝堂上的威仪,只着一身暗紫色常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盏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精光。 祈夏却没个正形,歪坐在对面的绣墩上。 “母亲,今日我那一箭,是不是恰到好处?”她终究是耐不住沉默,带着几分炫耀,“若非我出手,那小皇帝怕是已经……” “住口!”祁孟眼皮都未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擅闯登基大典的事儿,我还没给你算账呢,你倒先邀起功来了。” 祈夏撇撇嘴,很是不满,但也不敢造次。 见她还算听话,祁孟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语气平淡无波:“今日你虽鲁莽,但试探的结果,倒也不算坏。她懂得借势,知道用赏赐来全自己的颜面,也懂得回绝,绝非面上那么简单。” 听着母亲的训话,祈夏愣了一会,一双大眼睛充满疑惑:“试探结果?什么结果?” 祁孟忽然眼皮直跳,“那你讨要君之意的用意是什么?” 祈夏理所当然地回答:“那自然是伺候我,给我暖床呗,不然他还有别的价值吗?” 祁孟被她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亏我还以为你长进了,居然还向陛下讨要君之意,平时里急色些便罢了,这大庭广众之下,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将茶盏顿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来人!取家法来!” 暖阁外候着的侍从片刻不敢耽搁,立刻捧上来一根油光水滑、约莫两指宽的紫檀木戒尺。 祈夏一见母亲真动了气,还要动家法,顿时也慌了。 她“噌”地一下从绣墩上跳起来,边往暖阁角落的红木柱子后躲,“人活着不就是享受吗,母亲你也太严苛了些。 ” “你还敢说!”祁孟抄起戒尺,也顾不得什么大凰台的威仪了,提着衣摆就追了上去,“我让你享受!” 暖阁虽大,但陈设繁多,祈夏仗着身姿灵巧,在桌椅屏风间穿梭躲闪。 祁孟毕竟年岁已长,追了几圈便有些气喘,手中的戒尺挥得呼呼作响,却次次落空,不是打在椅背上,就是擦着祈夏的衣角掠过。 旁边的侍从早已见怪不怪,一个一个低着头,不敢多管。 这边,祈夏一个跨步,跨过门槛,跑出房门,又折了回来,“母亲,咱们各自给各自一个台阶成不?” 话音落下,迎接她的,是祁孟扔出去的戒尺。 “哎哟。” 自家母亲扔的果断,祈夏被砸了个正着,登时红了一片。 祁孟扶着酸软的腰,气喘吁吁地坐回榻上,指着躲在门后探头探脑的祈夏,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孽障!迟早有一天,我祁家要毁在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手上!” 祈夏见母亲似乎消了点气,小心翼翼地挪出来,捡起地上的戒尺,陪着笑脸递过去:“母亲息怒,气大伤身。女儿知错了,下次……下次一定挑没人的时候向陛下讨要。” “你!”祁孟刚顺下去的气又差点提上来,但看着女儿那混不吝的笑容,终究是无奈地挥了挥手,“滚回你自己院子去!禁足三日!好好反省!” “才三日?”祈夏眼睛一亮,仿佛得了天大的便宜,“谢母亲开恩!女儿这就滚,保证滚得远远的!” 她生怕母亲反悔,麻利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真是个冤孽。” 祁孟看着女儿消失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 侍从悄无声息地上前,将戒尺收走,又重新为她斟上一杯热茶。 祈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可惜她早年伤了身子,只这一个女儿,便溺爱了些,不曾想竟养成了这般模样,整日里就知道在酒楼和南风馆来回闲逛,也不知何时才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儿家。 第4章 国师夜访 夜色如墨,大雪暂歇。 长乐城在雪幕中沉睡,皇城西北角一处偏僻宫苑内,还亮着一点孤灯。 这里是软禁韩珲的地方。院墙高耸,门庭破败。韩珲和衣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睁眼看着头顶蛛网密结的房梁。殿内没有炭火,寒意刺骨,呵气成霜。 但她这具身体早已习惯了比这更恶劣的环境,无论是漠北的风沙,还是南靖潮湿阴冷的牢房。 她翻了个身,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易焕的话,言犹在耳。 「留在璇玑,为朕效力。」 韩珲缓缓闭上了眼。 说到底,在这个时代,她依旧是个工具。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对的,若早些年,她身在璇玑,或许境遇要好很多。 原以为在战场上见过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她早已不在乎生死,可真想到会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去,千年以后,她的家人还会记得她吗? 况且,如果真的死了,就一点回家的希望都没有了。 如易焕所说,背负着叛国的污名,让那些背叛者继续逍遥。她甘心吗? 脑海中闪过副将那张谄媚又狰狞的脸,闪过监军宣读圣旨时冰冷的眼神,闪过她身份暴露时,昔日同袍们惊愕、鄙夷、乃至欲除之而后快的目光。 不甘心…… 韩珲猛地坐起身,铁链哗啦作响。 另一边,宣政殿后殿依旧灯火通明。 一名小内侍在门外禀道:“陛下,国师求见,说……说夜观天象,有要事禀奏。” 易焕与崔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诸葛灵玉虽居国师之位,却一向不愿意见人,母皇在尚世时,见他的次数也寥寥几面。 “宣。”易焕坐直了身体。 殿门推开,带着一身寒气,一个穿着宽大八卦道袍、头发随意用木簪束起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慵懒。 “臣,诸葛灵玉,参见陛下。”走入殿内,他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国师深夜入宫,所为何事?”易焕直接问道。 诸葛灵玉答道:“回陛下,臣夜来观星,见帝星之侧,忽有将星自南而来,其光灼灼,直冲紫微,然星芒带煞,隐有血色,主……杀伐与变数。”他抬起眼,那双看似慵懒的眸子深处,却透着一丝精光,“陛下今日,是否见了什么……特别的人?” 易焕心中一震。 韩珲来自南靖,正是自南而来!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国师,此星象于璇玑,是吉是凶?” 诸葛灵玉歪着头,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摊手道:“天机难测,吉凶难料。将星入命,可开疆拓土,定国安邦;亦可……搅动风云,颠覆乾坤。” 说了跟没说一样。 易焕低头捂住脑袋,神情略显疲惫,“仅仅如此,恐怕不足以让国师漏夜前来吧。” …… 诸葛灵玉被这么一问,也是呆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硬着头皮继续道:“陛下明鉴。除此之外,臣为自己也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臣近日有一场生死劫难,而此劫难,竟与陛下新得之‘将星’,以及陛下您自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哦?”易焕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她虽不信神鬼之说,但对这种关乎自身的玄妙说法,也有几分好奇。 “具体的,臣也不清楚。”诸葛灵玉继续说道,神色难得地认真了几分:“总之卦象显示,只要陛下和将军一月之内,不行杀伐,不见血腥,臣自然无虞。” 就是说不管犯什么错,这个月不准杀你呗,说的这么玄乎。 易焕暗自腹诽,面色不变:“国师放心,朕自会酌情考量。”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诸葛灵玉自然不依,他直接跪在了地上,结结实实地叩了一个响头,“若陛下愿意保臣性命,臣自然有法子助陛下除掉心腹大患。” 易焕立刻来了精神,之前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审视。 这老小子莫不是算卦算糊涂了吧? 俗话说得好,白送上门的不算买卖,所以易焕对诸葛灵玉的突然示好,表示怀疑。 眨眼间的功夫,她思虑再三,暗自摇了摇头。 罢了,左右诸葛灵玉不过是个闲人,旁人轻易也见不上几面,随他去,成了最好,不成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不就是一个月不杀生么? 如此想着,易焕缓缓开口:“国师的性命,朕自然要管,只不过卜卦之说,未免荒唐,朕需得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言外之意,你若想让朕照做,先拿出诚意。 诸葛灵玉会意,更加恭敬,“臣明白,请陛下给臣几天时间。” …… 待诸葛灵玉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易焕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崔式侍立一旁,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低声道:“陛下,国师之言,荒诞不经,恐是借天象之名,行自保之实,甚至……另有所图。” 易焕抬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甚至带了一丝玩味:“崔式,你觉得,他图什么?” “这自然也是臣疑惑之处,韩珲将军的事,咱们的人安排的隐秘,他不可能知道。”崔式分析道,“也太过莫名其妙了。” “明日将韩珲带到朕身边伺候。”易焕揉了揉太阳穴,“朕不能再等下去了,崔式,事在人为。” 崔式心中了然,“臣明白,这就去安排。” 第5章 威逼选秀 次日清晨,雪后初霁。 宣政殿内,百官依序而立。易焕高坐于凤座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韩珲已被崔式安排,换上了一身内侍的服饰,面上则覆了一副银白面具,垂首静立在御座一侧不起眼的阴影里。 只是镣铐虽已除去,但长期羁押的虚弱,也只能慢慢修养调理了。 祁孟立于百官之首,身着大凰台紫金官袍,气度沉凝。她并未立即提及昨日刺杀之事,而是先呈上了几份关乎赋税、边境军报的奏章,条分缕析,处置得当,一派忠臣能吏的模样。 易焕耐心听着,偶尔发问,言辞间对祁孟多有倚重,全然一副信赖有加的姿态。 直到政务商议将近尾声,祁孟才话锋一转,手持玉笏,躬身奏道: “陛下,昨日登基大典,竟有狂徒惊扰圣驾,实乃臣等失职,护卫不力。 臣已责令有司严查,作乱者并非旁人,正是已故叛贼,皇长女易珩的残余党羽。 其党羽潜藏之深、图谋之恶,实乃心腹大患!请陛下即刻下旨,彻底肃清易珩余孽,以安朝堂、以慰万民!” 她语气沉痛,仿佛真心为此事感到愤怒与后怕。 易焕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余悸与宽和:“老师言重了。逆贼伏诛,乃是天佑璇玑。何况,昨日不过一人行刺,想来也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垂死挣扎罢了。老师不必过于自责,以免劳累伤身。” 祁孟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顺势接道:“陛下说的是,陛下如此宽仁,实乃万民之福。” 话音落下,宣政殿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百官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轻易接话。 就连易焕也不免腹诽。 真是稀奇,祁孟今日竟这般好说话。 果不其然,下一秒,祁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恳切: “陛下仁德,体恤臣下,臣感激涕零。然则,陛下初登大宝,宫闱空虚,凤君之位久悬,不仅于礼不合,更令天下臣民心生不安……,恐非社稷之福啊。” 易焕心中冷笑,原来真正的意图竟是这。 母皇和皇姐们尸骨未寒,她竟还要去选男人,祁孟这是想让她赶紧生下女儿,着急换一个更好掌握的傀儡呢。 她方才拒了肃清皇姐手下的命令,当下却是不好再驳了她的面子。 见她不语,祁孟再次微微躬身,语气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臣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尽早下旨遴选凤君,充实后宫,以定国本。” 此言一出,殿内愈发安静,不少官员悄悄抬眼,观察着女皇的反应。 谁都清楚,这“遴选凤君”背后,牵涉的是未来国丈的地位,以及更深层次的权力格局洗牌。 祁孟此举,无疑是想要进一步巩固自己对年轻女皇的控制。 “大凰台,您如此行事,未免荒唐!”天官掌司林其正冷哼出声,愤然出列,朝易焕行了一礼,“先帝与众皇女新丧未久,便谈论陛下娶亲之事,怕是于礼不合!” 祁孟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人出面反驳,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权威,“先帝与诸位殿下在天之灵,亦盼着陛下早日开枝散叶,稳固江山。礼法规矩皆是为人服务,陛下仁孝,天下皆知,些许变通,无人会置喙。林掌司应当多替陛下着想。” “你!”林其正气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朝堂之上,空气再次凝固。 林其正被祁孟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堵得面色铁青,却又碍于对方权势,一时难以找到更犀利的言辞反驳。 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员,见祁孟态度坚决,似乎倾向于支持选秀。 易焕端坐于凤座之上,冕旒后的目光扫过下方众臣,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心知,祁孟这是借题发挥。 遴选后宫的目的不过一个,让她生下一个小傀儡,便可以料理了她这个大傀儡。 若此时强硬拒绝,反倒被祁孟架住,不仅会显得她不恤臣意、不顾国本,更可能激化矛盾,让祁孟狗急跳墙。 就在这僵持之际,易焕眼角的余光瞥见身侧阴影中,那个戴着银白面具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韩珲似乎微微抬了抬头,视线飞快地扫过祁孟和林其正,随即又恢复了垂首恭立的姿态。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闪电划过易焕的心头。 她忽然想起昨日与韩珲的对话,想起她眼中那份不甘与审视。 易焕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心知自己也是时候开口了,总不能让她这个外人看了笑话。 易焕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 “老师与林爱卿所言,皆有道理。”她缓缓说道,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先帝与皇姐们新丧,朕心甚痛,本无意于此。然,老师忧心国本,句句恳切,朕亦不能因私废公。”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祁孟,语气变得柔和却带着深意:“既然老师认为选秀势在必行,那便依老师所言。只是……” 易焕话锋一转:“遴选凤君,关乎国体,非同儿戏。若按旧例,由礼部与内廷操办,难免劳师动众,且易生弊端。朕倒有个想法。” 百官皆屏息凝神,连祁孟也微微蹙眉,等待着易焕的下文。 “此次选秀,不必广选天下,以免惊扰百姓。”易焕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臣,“就在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子弟中,择适龄且品行端方者,由朕亲自考校。一来,可示朕对众卿家的信任与恩宠;二来,规模可控,不至过于奢靡,也算全了朕对先人的哀思。” “诸位,以为如何?” 祁孟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没想到易焕会如此“顺从”,却又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妥协实则暗藏玄机的方案。 在京中高门子弟中挑选,确实能快速稳定人心,但也意味着竞争将更为激烈,她祁家未必能独占鳌头。 “陛下圣明!”不等祁孟细想,一些家中恰好有适龄子弟的官员已面露喜色,纷纷出列表态支持。 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是让家族更上一层的机遇。 祁孟权衡片刻,心知若再反对,便是明目张胆地要操控后宫人选,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她只得躬身道:“陛下思虑周全,体恤臣下,臣无异议。只是这考校之法,还需细细斟酌,以免有失公允。” “这是自然。”易焕淡淡应道,“具体章程,便由春官掌司苏瑛会同……天官掌司林其正共同拟定,再报于朕决断。” 她刻意点了林其正的名,既是分化,也是制衡。 祁孟心下冷哼。 这小皇帝屁股还没坐热,便想制衡朝局,还真是心急,待她产下新帝,有她好果子吃。 “臣,领旨。”林其正虽然对选秀本身仍有微词,但见陛下将拟定规则之责交予自己,显然有制衡祁孟之意,便也压下不满,躬身领命。 祁孟深深看了易焕一眼,不再多言。 “若无事,便退朝吧。”易焕挥了挥手,略显疲惫地靠向椅背。 “退朝——”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依次退出宣政殿。 祁孟走在最前面,面色平静,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如何在有限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第6章 拉拢人心 易焕没有立刻起身。 她高坐于凤座之上,指尖抵着眉心,方才在朝堂上与祁孟周旋的疲惫,此刻才一点点从紧绷的神经渗透出来。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身侧阴影处。 韩珲不曾动弹分毫,静立如雕塑。 红色的内侍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她的脑中忽然想起昨日殿内韩珲肩头未化的雪花,想起镣铐在她腕间留下的深痕…… 易焕没有说什么,只对着一旁的崔式道:“回吧。” 崔式低声应诺,上前一步,虚扶着易焕的手臂。 易焕借着她的力道缓缓起身,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内光线下沉沉流转。 銮驾早已在殿外等候。 易焕步入辇中,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 她抬眼看向那抹红色的身影,却恰巧看到,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正透过面具的缝隙,无声地回望着她。 易焕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如常。她移开视线,任由玉辇在寂静的宫道上平稳前行。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吱呀声,与辇内熏香的暖意交织,催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回到未央宫,宫人早已备好温热的参汤和精致的点心。 易焕挥退侍从,只留下崔式和韩珲。 她褪下繁重的冕服,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慢慢啜饮着参汤。暖意顺着喉咙滑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朝堂上带来的寒意。 “坐下一起吃吧。”易焕先是抬眼看向崔式,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后又低下了头。 崔式依言在稍远些的绣墩上坐下,随后热情地招呼韩珲,“来来来,韩将军,一起啊。” 话音落下,易焕也放下手中的甜白瓷盏,盏底与紫檀木小几轻轻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她看向韩珲,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崔式既如此说了,就坐下吧。” 韩珲微微一怔,她早已习惯这个时代的规矩,乍一看崔式与天子同席而食的动作,面具下的眼眸动了动。 挣扎了一会,她终是依言走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只是脊背依旧挺直。 “先用些热粥,暖暖胃。”易焕又道。 韩珲看着面前那碗熬得糯烂的米粥,升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具下方的视线。她迟疑着,没有动作。 “怎么?”易焕挑眉,“怕朕下毒?” 韩珲摇头,终于抬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动作略显僵硬地拿起了调羹。 易焕这才又端起自己的参汤,慢慢喝着,目光却未曾完全离开韩珲。 她注意到韩珲拿着调羹的手指关节处有些细小的伤痕和冻疮,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颓靡之气。 “崔式,”易焕忽然开口,“去将前几日番邦进贡的那盒玉肌膏取来。” 崔式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精巧的白玉盒。 易焕将玉膏放在韩珲手边:“这膏药活血生肌,对陈年旧伤和冻疮有奇效。你手上的伤,仔细涂一涂。” 韩珲握着调羹的手顿住了。 她抬眼看向易焕。 年轻的女帝神情平静,窗外的雪光映照着她的侧脸,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柔和。 “陛下……”韩珲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必如此。” “好歹是朕身边的人,这个样子被外人瞧见,还以为朕苛待了你。”易焕的语气依旧平淡,“别整日里病殃殃的,朕看着倒胃口。” 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不知为何,韩珲听着,心里反而暖和了一些。 她低下头,看着那盒温润的白玉膏,终是低声道:“……谢陛下。”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细微的进食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待吃完以后,韩珲放下碗筷,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这才直入主题道: “我还以为陛下留下我,是要继续昨日的话题。” “朕说了给你时间考虑。”易焕顿了顿,面色依旧不动声色,不过以退为进的招数罢了,若是皇姐做,定然比她厉害多了。 韩珲沉默了。 今日她也观察了一下,这位年轻女帝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为艰难,但她的能力却毋庸置疑,是个值得投注的人。 只是她已经被伤了一次了,不敢再赌。 易焕并不为难她,状似无意地说道,“你身上的伤有些严重,正好后日无事,带你去见一个人吧,她也许能根治。” “见谁?”韩珲问道。 “你未必听过她的名字,她叫典途安。”易焕,“此人医术不错,曾受朕皇姐大恩,常年隐居在京郊,若换了旁人,朕不放心。” 韩珲回忆了一下—— 典途安……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确实陌生,不过既然易焕提起,想来也不是寻常人。 韩珲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多谢。” 这就算是应下了。 “好。”易焕不再多言,起身走向书案,“后日清晨,朕会安排。” 她拿起一份奏折,似乎准备开始处理政务,俨然一副送客的姿态。 韩珲沉默地站起身,对着易焕的背影微微躬身,默默退出了未央宫。 殿门合上,隔绝了那道孤峭的身影。 崔式这才上前,低声禀报:“陛下,已按您的吩咐,加派了人手看管君乐师,那边来人说,君乐师今日出宫,见了…见了……昔年皇太女的近臣。” 易焕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抬眸,眼底寒意凛冽,“这么说,你怀疑登基那日的刺客,是他干的。” “臣只是怀疑。”崔式没有反驳。 “他见了谁?” “是...前太女少师,苏文茵。”崔式声音压得更低,“就在城南的听雪楼,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看来朕这位乐师,比朕想的还要忙碌。”易焕眼底划过一丝杀意。 苏文茵——那个曾经在朝堂上力挺皇姐,甚至不惜以死相谏的老臣。皇姐死后,她便称病告老,深居简出。 如今竟会私下会见君之意...…此事他若不能解释清楚,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她也不敢用。 易焕冷笑一声,吩咐道: “安排一下,今夜让君之意侍寝。”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