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 印》 第1章 宝印 四月黄昏,南夷清溪城关。 城两侧峥嵘崔嵬,雪瀑飞扬,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此时却城门大敞,由着弥罗大队重甲逼入。 为首男子身材壮硕,五官突出,满面凌人盛气,倏然勒马,手中长戟一指,“下等贱民,为何不跪?” 马下弥罗将领正候着,听他说蹩脚汉话,只能是对以龚世安为首的南夷兵将了。人也不多,破甲加身,有的负伤吊臂,有的面裹粗布,都满眼风霜,倚靠在墙边。 正要言语,守将龚世安冷笑:“我南夷士兵,只跪南夷主……” “乡野莽夫不懂规矩,赤将军莫怪!” 一个文官忙抢出,作了个揖:“将军远道而来,离城中路途尚远,沈大人早备下宴席,宛赞将军亦等候多时,要为众位接风洗尘,请移步。” 那人只盯着龚世安,长戟动也不动,深凹的眼眸射出危险之意。 “赤多贡,”忽地一个年轻男声道:“又不是不认识,耽误什么?” 此人汉话吐字清晰,声不如何重,却自矜贵,是从队伍中一辆八匹大马拉拽的奢华马车中传来。 南夷已降三月,弥罗驻军早进城,却听说南夷人多有不服,赤多贡今日是想杀他威风。不过这位爷说一不二,不敢不听,收戟称是。 兵卫连着马车渐远,车帘微掀,一女惊呼:“果然如王子所说,这南夷山水凶恶,可人却如此,娇小。” 那声千娇百媚,汉话也和赤多贡差不离。 龚世安听清了,面上忿忿,比起高大的弥罗兵将,南夷人确是瘦小孱弱,可他们输…… 旁边文官扯了把他胳膊,目露警告。 “……汉人有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车中男子漫然笑道:“虽娇小,却狡猾英武,多的是邪门玩意儿,你问赤多贡,杀了我们多少人。” 女子不以为然道:“那也是手下败将,王子亲自来这一趟,怎么不趁机让赤将军给他们些威风瞧瞧?” “我?我又不是宛赞,”声音和气地远去了:“我只来寻个故人……” * 隔着苍茫山林,大片山风吹起波涛,天边日渐散,挂了月。 一片草丛簌簌而动,无阕跌跌撞撞,眼前却愈发昏沉。 快了,上了小路便是七宝林,只等见了宫主……忽地他足下松叶一空,暗道不好,急运功,蓦地气血一涌—— “……哇宝印姐姐,今儿终于劫了票大——哎哟!” 小饼子话音未落,被一巴掌扇了后脑勺,一人粗声粗气道:“猪脑,说了多少遍,叫大当家的!快拉!” 松叶底一个两丈方圆的坑。坑外八人都戴鬼头面具,除督工的宝印外各牵罗网四角,听她一声令下,便齐使出吃奶力气后拽。 绳绑粗木,黑衣猪仔彻底悬空。 是劫了票“大”的,快把网撑破了。人方一起,宝印匕首喂去:“要命的,交出值钱东西!” 连着两声,对方动也不动,蜷成一团黑,宝印凑近了,闻到网兜中的铁锈味。 稍迟疑,她从侧身宝袋摸出火褶,吹燃了凑近。 片刻后,“啊”地一声。 众人操杆捡棍围拢来,争相去看。 只见那人发蓬乱,眸紧闭,唇干枯,见光的手掌、颊边满是血痕,也不禁学她“啊”地一声。 有人肚子又“咕”地一声。宝印探了对方鼻息,收了匕首,推开面具,悠悠道:“抬过去,埋了吧。” 这世道,谁不曾见过几个死人?虽被砍得厉害,在此南夷、弥罗和元启交界小道,也不是头一回见了。 几人也只一惊便罢,都推开面具。 领头的宝印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缀满补丁的粗布衫,大把长发高束脑后,巴掌大的脸,薄肉覆骨,有些污脏,愈显两只黑眸闪闪有光。 余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一般胖瘦、一般打扮,最小的不过七八岁。 “小谷子小饼子小包子小葱子给他挖个坑,小糕子小橘子再把这儿铺好,天黑了,快弄完下山去。” 宝印指挥一通,又燃了只火把蹲回猪仔身边。 扒了网,一眼便看到对方腰上挂了块牌子,刻的“阕”字,宝印不认得,扯下放嘴边咬了咬,登时一喜,抿出只酒窝,又伸进他衣襟。 那其中最高的一个少年守在她身边,这时伸出手道:“我来。” 小豆子只比宝印小一岁,今岁已比她高了。忽地也就成了大人,不肯再喊姐姐,还学人说男女有别。 宝印初闻便当他是想骑自己头上,说不听也就只有分个胜负。 可即便被她按了地,这犟驴就是不肯再叫,瞪着一双牛眼睛,像要拼个死活。宝印向来不吃这套,还是几个小的拉架,方觉太没大当家的风度,且先退了半步。 闻言端起架子:“那你可要摸仔细,袖口、胸前、靴子底,千万别漏了值钱的,好几日没开张……” 小豆子边沉沉嗯一声,边在对方胸口几摸,先摸出满手黏糊,待要摸他腰侧,忽觉一道劲风袭来—— 袭来一瞬,宝印扑过他就地一滚,第二道风来刹那,二人又已弹开,宝印足蹬树干,山猫般连翻数丈。 只将小豆子放下,叫声“救人”,手已探入宝袋,摸出物事闻风反射,同时足下连跃,一手一个,卷起小的便走。 她这路轻身功夫敏快连贯,任一个高手瞧了也要喝声彩,正又揽开两人,蓦闻惨叫:“鬼啊!” 又几人齐叫:“放开小橘子!” 宝印头皮一紧。 那装死的猪仔转眼靠树而坐,一手小橘子,一手捂腹,见宝印脚一动,垂首低咳两声:“过来……她,死。” 小橘子急得哇哇大哭:“宝印姐……大当家的救我,我怕鬼!” 此人蓬头垢面,满身腥血,虽声气虚弱,她却怎么也挣不出,岂不就跟鬼差不多? “不怕,不是鬼,”宝印在两丈外定住身,虽看不清相貌,听声那人也不比他们大几岁,她眯起眼来:“喂,你中了我的百虫钻心散,想活命,放人!” 那人不语。 小豆子重拾武器立于她身侧,沉声道:“百虫钻心散是以百种毒虫炼的剧毒,没有宝印的独门解药,一个时辰就会七窍流血而死,还不放人?” 夜光下需细看,那人虽躲去了宝印射出黑箭,却果真满身、满脸都沾了细细金末。 周遭几少年本惊魂未定,闻言都大喜:“不错,一命换一命!” “大不了我们不动你了!” “我们好心埋你,你倒恩将仇报!” 那人闻言,全不兴奋,亦不恐惧,只又沉沉咳嗽:“替我,办事,不伤,性命。” 不怕死?宝印怪道:“什么事?” “送信。” “哪儿?” “七宝……林。” 宝印一怔。 “七宝林?……你是人是鬼?!” 南夷山林环绕,七宝林更乃其中“鬼林”,传闻只有猛兽,野人,山鬼,吃人不吐骨头,从无活物进出。 她们在此扮鬼谋财已有三个月,想偷摸离去却落单者,大都愿破财免灾,可不就是相中地利,连她看天一黑,也要快快下山。 然话一出口,神色顿恼。 因正两“军”对阵,那猪仔嘴角微一动,似觉好笑,平白将她看低了。 只因难言语,他没等宝印发作,轻咳道:“……你轻功,好,或比我,快。” 这倒像句人话,宝印不掩得意。小豆子又上前一步,喝道:“七宝林瘴气密布,只能住鬼,岂是我们能去的?你耍什么花招?” “宝印姐姐不要去!”小橘子又颤着声。 小豆子要挡在宝印身前,她反手将他拦后,正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不言语,稍弓起腿,一手在靴边摸索。 宝印目不转睛防备他动作。 他受了伤,便是人,那是调虎离山,还是七宝林真住着人? 他这模样还能躲过她小箭,不知原本多么厉害,什么人伤了他? 此人阴险狡诈,怎好随便答应办事? ……可该怎么把小橘子弄回来? 心中诸多想法,碍于小橘子这胆小鬼在人家手里,不敢轻举妄动,忽地一物破空飞来,这回她还未躲过,东西先入怀内。 “……事成,再给,五百两。”那人道。 不是暗器,是一锭金! 又一咬,货真价实! 可恶,这么大,方才竟未摸出! 宝印一见钱眼就开,又见他这手弹指功,当即拱手扬声:“好汉,你先放了小橘子,有事我们好商量!” 对方微抬起头,仿佛探究,却仍挟着人:“……十万,火急,应了,说路,不应,同死。” 小橘子又哇哇大哭。 小豆子大怒:“我们怎知你说话算不算话?先放人。” 那人微阖目,不欲多说。 宝印亦怒,手一动,那人又道:“你,非我,对手。” “你……” “莫再,耽误,”那人微抬眼,眸中映出闪动火光:“姑娘走,一趟,来日,我必,报答。” 众人面面相觑。 宝印暗咬牙,黑眼珠子从此人转到眼泪汪汪的小橘子身上,又转回去,沉了声:“我应了,说。” 小豆子急道:“宝印!” “我,等到酉时,”那人咳咳两声:“办事,报答。误事……” 第2章 宫主 “嘶——嘶——” “嘎——嘎——” 七宝林越走越深,已无明路,只剩一支火把不断向东。 “……药,含口,避瘴……向东,翻山,七宝林,听水,向崖底,七宝瀑布……到瀑底,最大岩石,把圆块,左拧四,右拧三。” “暗道,两口,依旧向东……千万,别,走错……拿你偷走,令牌,找……宫主,你不必……知晓,别的,所说,都在,信中……他或,发白,俊美,无双,你一眼,便能,认出……切莫盯他……多看,事关,生死,勿信,旁人……你脚程,至多未时,届时,放信,我放人……多谢。” “多谢?狗东西,臭结巴,话也说不清,倒会使唤人!” 巨大虬结的树丛间,一道瘦影不住飞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是打了个寒战:“……白头发老头子,有什么俊美,怕真是鬼?” 她是大当家的,自诩见惯了风雨,天不怕地不怕,可也有些怕鬼。 虽听林中有人,又真有药避了瘴气,然偌大树林高如巨,入夜黑沉,四周鸟鸣如索命夜枭,她那唯一的火把便似鬼灯,要把暗夜藏着的无数眼睛引来。 想那野人猛兽来了尚可上树,鬼却没有影子,看不见,摸不着,不听人说话…… “……哎!大哥哥当时若肯多留半日,再教我几套手脚功夫,今日便不必受人所迫了。他那般厉害,却难道小瞧我,让我只能逃——哎哟。” 脚下一滑,身子蓦地下坠。 宝印足下急急两踢,荡开半丈,一条腿弯挂在树干。 “嘶——嘶——” 两丈外大树根下,一条从未见过的、脖子粗细的大蟒,正盘着身,朝她悠然地吐着信。 宝印缓慢吞咽一记,挥舞着火把驱走那猩红大口,又倒挂着荡了两个来回,好歹拉住近处一根藤蔓,借力一翻,连连跃开三丈。 待出身冷汗,才敢“啊”地喊一声—— “宝印啊宝印,大哥哥救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这不就遭报应了?鸟儿翅膀硬了自能飞,枉你是大当家的,你只会求人办事?” 一想起那抹雪白,阴森鬼林霎时仿佛明亮几分,腹中亦煨了碗热汤似的。她又朝东蹦去。 “……鬼又有什么好怕?柳婆婆说,鬼不及人可怕。柳婆婆也成了鬼,可不曾害过你。” “饿肚子才可怕呢,你没听小饼子的肚子又咕咕叫,还有五百两银子呢!” “一两银子够买多少米面,四月不愁吃喝,还能去荟萃楼下顿馆子,肉包子,大肘子,烤羊腿……小糕子裤子破了,屁股蛋露了出来,也该给她添件新衣……” * 水?是水?宝印纵身攀上大树,猛地大喜。 她满身满脸大汗,四肢酸疼,五脏庙更早在咕咕叫。 但不枉一夜脚不沾地,没再遇到鬼,此时天已擦灰,一片黑林从山顶又绵延山下,尽头隐约有了个白点。 宝印笑出白牙,野猴也似,连翻了两个跟斗,跳下另一棵树。 哼,这银子倒赚得轻松,这一来也就吃喝不愁,能买衣—— 她身形倏地一顿,打了个寒战,摸完胸口,又连连摸遍袖口、宝袋。 ——信呢? 分明连着令牌一并揣入胸口,令牌都还在,信怎会丢?四下找遍,宝印回头望向刚翻越的山林。 该死。 连去半里,天边灰渐蓝、渐白,渐泻出微红金光…… 宝印又直起身,狂躁地锤了两下脑袋。 必是丢在倒挂时,该死,再往回找,必来不及到了。 该死,该死,怎么也不先看一眼? 怎么他说不看就不看,这下去了说什么? 金光愈升愈高,照在她污脏的脸庞上,也照出身前身后一望无际的金林。 这下真成调虎离山了,那里只剩个小豆子,虽临走前吩咐过,虽有她给的“解药”,然她在时那人尚且不怕死,又能如何? 他也只会她教的逃命轻功,还不到家——他要替她来,猪仔却说他不如她快;她自也不会让“手下”冒险;哪知自己会如此蠢笨。 该死,柳婆婆说她容易得意忘形,她常回嘴,今日岂不就遭殃? 如何是好?现在回去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不能,要死一起死? * “咯噶——咯噶——” 洞口圆门缓缓拱出半颗脑袋。 入目阴沉。 宝印静听片刻,只似有水声,用力将洞盖一推跃出,方呼出一口长气,抖了抖身上的水。 总算过来了。 到了林底她才看清瀑布,像是天上泻来的一条白龙,隆隆震动耳膜。四面草木环绕,若非事先告知,她是今生也不知会有条暗道了。却仍未知太多,就在她拧动第七下,地面霎时裂开洞口,让她一下便被抽了底。 亏她会水才没被大池子淹死,水又不知是哪座雪山流来,未免冰入骨髓,洞中四面一丝光也没有,她难以游动,几乎是半漂了过来。 原来这是间石室。 宝印搓臂四看,石室怕有七八丈方圆,却只见壁上几盏油灯,映出四角粗壮石柱,围着一只大水池,池中又一颗巨大圆石,咕噜咕噜冒着水。 她闻到臭气,喷了喷鼻子,环顾底室无门,仅洞上一道斜长石阶通向高处,怕也有十来丈,尽头莹莹有光,几下便点上。 竟是只夜明珠。 宝印一喜,伸手去取。 一掏却未动,方看清嵌于一只鬼头石雕口内。 那鬼头瞠目,满面狰狞,如黑暗金刚。 宝印一哆嗦,按下收入囊中念头,心道,这里古怪,放信要紧,回头再来。 来时她已思量清楚。 回是来不及了,信也是带不了了。 但那人并没千里眼,信号放到天上,他怎知出自谁手?她只需潜来给他一个障眼法,便赶回带小橘子他们逃就是了。 倒也莫怪她言而无信,谁让他不仁在先? 原担忧出来就见着人,如此倒稍安心。 她伸手推门,石门厚重,纹丝不动,看门上有个小小圆口,把眼探近,倏然油灯齐晃,“嗖”地一声—— 宝印反应甚快,足下几点,接连几纵。 她自从大哥哥处学来轻功身法,日夜练习,若是孤身一人,从不曾被什么人抓到,这几下不断借力跃远,身法真也漂亮至极。 然身后“嗖嗖”声不绝,宝印每落一处,便又复往,想来也是快极。她躲闪间喝一声“什么人!”不得回答,翻了两个跟斗,回头去看。 如此数个跃动,宝印连连眨眼,浑身汗毛倒竖。 是那池中大圆——哪是什么圆石,是个大活物! 那物背浑圆,因通体枯叶色才似圆石。此时调转了身子,分明是个小眼大嘴的大肉虫,口中咀嚼有声,吧哒吧哒,便是她方才以为水声。 一见宝印,肉虫口一张,她仓促点地向后连退,只怕被它一口吞净。 一口落空,稍一喘息,看清不过是滩唾液,宝印怒道:“哪里来的臭虫,敢往姑奶奶身上吐口——” 话未毕,一道细箭又至,宝印大怒,却不想被臭虫口水沾到,又是几个躲避。 嗖嗖—— 臭虫身虽巨大,口水却忒快。 猫玩耗子也似,宝印到哪,也就跟到哪,且无尽处,她连躲数次,多少力竭,几次险被打中,正想法子,忽觉足下一烧。 布鞋底穿了,被地上的…… 嗖—— 一晃神颊边又来一箭,宝印偏头一躲,发丝却被液箭擦过,一丝贴面。 宝印“嘶”地一声,只觉脸颊烧灼万分,伸手一摸,指尖亦一痛。 不好,沾下那丝唾液粘沉,方知室内太暗,方才未看清颜色。 就这转瞬之间,那抹枯色好似叶片着火,竟从指尖烧至指头,宝印手指一捻,蜡油一般。 嗖—— 又是两个逃窜,宝印又是恶心,又是恐惧,见石室无窗,几度欲开石门离去,却一点上石阶就成了靶子。 可恶,那箭刷刷射来,是想杀了她,和这畜生也无处讲理,宝印一边躲一边手进宝袋,也是嗖嗖几声。 三箭一打眼,二打嘴,三打腹。 她虽不曾学过拳脚,准头却向来不错。此物又大,绝不至于射偏。 趁箭去势汹汹,不作丝毫停顿,抽出匕首,借柱点去。 只当对方是个大蛇大虫,今日不是它死就是她—— “咔”。 “咔咔咔!” “……” 糟糕,这肉虫皮也太厚! 这一刀无处借力,她本冒险蹬它身躯,点了鼻尖去扎它脑顶,连扎几下,不想未伤着它分毫,反教匕首断了。顷刻足底又连着几烧,宝印急着脱身,凌空几旋,向下一望,登时头皮发麻。 ——那池中不是什么水,而满是蛇、蝎、蛛,还有说不出名的虫禽残骸。 偏这时那怪物巨口又一张,虽无牙,却喷出满口臭气,不知是要把她吞个干净还是又要吐她口水。 眼看没了去路,宝印只剩本能,把那仅剩断匕朝它鼻孔狠狠一插! 这倒扎进了软肉,那怪物仿佛惨叫,吐出一口浊气,宝印借匕首力道,腰身一侧,撑着虫“脸”连着两翻。 这是她昔日卖艺时学来的本领,借着身轻敏捷,便是两根手指粗细竹竿她亦能过。 当日她躲到竿子上,大哥哥飞上来救了她,看她这躲法,笑着取名“侧身天地”,说是什么“肚腹”所写。 她不知肚腹如何还能写天地,但想肚腹乃保命根基,又见说话之人风仪闲雅,吐字悦耳,便觉“天地”二字配从他口中说出。 这一刻,也正是这招“侧身天地”,让她将将点上两个落脚处。宝印再不敢停留片刻,连着几纵,要借它身体回地。 正到边部,不想那怪虫背部猛抖,如地动山摇,宝印足下不稳,脑中亦随之嗡嗡几晃,“嗡”一声,便被甩出—— 第3章 亡她 “噗——” 大石柱重刀般砍上后腰,宝印惨叫一声。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好半晌,她睁开眼。 隐约见那怪虫身形大动,似要回身,忙挣扎爬到柱后。只觉胸腹、沾它身躯两掌、足底无一处不停,鼻中亦甚闷堵,连视线亦有些模糊。 她又甩了甩头。 怕是方才被它毒气熏了…… ……什么鬼东西,猪仔为何把地洞弄在此处?真是要害死她? 来不及咒骂,忽听后头动静甚大,宝印强打精神,探出眼睛。 这一眼几乎有些绝望。 原来这大臭虫还长了两排短短的小脚,正搭在池沿,似欲爬出。 必是想生食她,她试图站起,足底一软,只好坐回去掏起宝袋。 这下宝印大惊失色。 这片刻,手不听使唤了。 整个手掌已看不出原来颜色,不管碰没碰臭虫,却都枯朽腐烂,不断蔓…… 宝印呆滞片刻,听身后又有动静,只得用还能动弹的两根手指翻动: 火褶——烧死它?——这里又没柴火引燃,池中还有水。 绳子——勒死它?——刀都没用,再来一百个她,也不知力气有没有它大。 “百虫钻心散”——该死,就算是什么真的百虫钻心散,怕也毒不死它。 烟弹——熏死它?——可…… 不错,臭虫体形粗笨,我也熏了它眼睛,趁机躲到高处去! 她想到便做,无奈力气渐失,眼也有些花了,连着数下没能点燃,又一下,未能拿稳烟弹,咕溜溜滚了出去。 宝印暗骂一声,伸手去够,耳边“嗖”一声,忙又缩了回来。 她扒着石柱。 臭虫头已出池。 再看石阶,这正是离得最远石柱。 它硕大头颅便向着去路,她如今已难飞动,何况若真上了,它必更方便吐她口水。 一时只感天要亡她。 “——喂,有没有人——” 宝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有没有人——救命!!!救命——!!!!!!!” 回声巨大。 但连个鬼都没有,连唤数声,只有那鬼东西还在爬。 宝印自幼跟着柳婆婆长大,她死后六年,便孤身一人混迹。临危先出手为上,打不过便逃,逃不了便求助,求助不得,也绝不肯等死。 此时脑中却一团乱麻,想不出法子来了,只得骂起猪仔。 骂着骂着心道,难道他每回也要和这东西打上一回? “……喂!” 她又吐出口气,虚弱地扒着柱边,放软了声:“……你,你是不是什么,神仙妖怪,能听懂人话?你气我骂你来着?” 看它一愣似的——她大喜,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仙,虫大仙!我不是存心!我实在是有要紧事!路过惊扰,我给你,您,赔个不是!” “您大人……大虫有大量,放我走吧,您救救我,好好回去吃您的毒蛇蜘蛛,等我办了事再来看您,也给您带上几——该死!” 就在她求饶之时,那东西鼻孔中“嗤”一声,把那截断匕喷出。 这似给了它痛感,匕首一落,它更加速蠕动,小半截身子便探了出来,黑豆似的眼朝宝印一张望,张口又是两记毒唾液。 这一下距她只不到三丈,躲得不及时,脸上又挨一记,宝印痛呼出声。 “狗屁大仙!!死臭虫!!” 她本头脑昏沉,这一吃痛倒清明几分,闻到身上腥臭血味,又隐约听见体内咚咚声,触摸上去,知是心脏跳动,心中忽然涌出丝力量:“我不能死。” 伸手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飞不了了,手脚不能动,臂、腿总还能动。 她想要过去石柱,必得被毒液喷上,但只要留了心脏头颅,暂不会死,便撑地坐起,把头埋膝,双手一卷。 宝印个子并不很矮,却十分瘦弱,只当自己是颗球,不住蹭地,甚是可笑地滚了过去。 至于这般还能逃到何处,能逃到几时,也顾不得了。 果然嗖嗖数声,向着毒虫那侧腰、腿、臂连连烧灼。因气力流失,她动作也早不如先前敏捷,比先前所受攻击更密集几多。 宝印身上百感交集,一时疼得钻心,一时绵软无力,一时已不知在做什么,只是心中喊快,不想被它追上。 快…… 她再如何不想死,终究血肉之躯,刚到这根柱后,痛与麻痹同时袭来,再忍不住,“嗯”地一声,四肢瘫倒。 不行了…… 簌簌,簌簌。 宝印匍匐在地,眼皮子一耷,一耷,见大虫已出,而她已到石阶一侧,但要过去,还需再过根柱子。 簌簌,簌簌。 臭虫到了平地,大身子比先前快得多了。 它爬到她先前所在石柱,只需再转个身便要赶上她。 不行……哪里都动不了了。 一大滩唾液映出她半边脸颊,已如死物,宝印半闭上眼,只怕衣裳下臂、腿也都已蔓开了。 ……躲不过了。 「大当家的救我!」 她又半张开眼。 不行,我不能死……我不会死。 她干脆任身子软着,哪里能动便蛄蛹哪里。 它一排短脚,身子还比她大,未必比她快…… 咚咚、咚咚。 簌、簌、簌、簌…… 满室动静交和,宝印双目紧盯石阶。 一时只觉过去了千万年,一时却觉不过一眨眼。 似走了千万里,又似还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个怪念:怎么臭虫不吐她毒液了? ……莫非是她没了知觉? 她稍歪了头。 旋即脑中又一个虚弱的该死。 从此望去,那臭虫大圆头正贴柱粗拙蹭动,似在舔她吐出的血。 很快,它口中呼呼几声浊气,极为兴奋,转过大脸,一路顺着她血舔来。 簌簌…… 咚、咚…… 宝印又顶着额头,把全身力气都灌在额上,撑地又一个蛄蛹。 这般和臭虫垂直而对,臭虫朝她爬,她自朝前蛄蛹。 黑豆似的眼对着她渐失光泽的双目,忽然之间,她仿佛生出幻觉。 它,它似不如先前……大? 她虚张着眼,想伸手揉揉,却也不能,眼睁睁看它蠕来,每动一寸,又变戏法似的……小了? 真是幻觉么,宝印入梦一般。 看它不断靠近,连颜色似都剥落,露出一缕金。 直到了她跟前。 啊…… 原来,原来是一只蚕。 宝印迷迷糊糊地想,那她也有一只…… * 只不这般恶心。 婆婆临死前,连着只金匣子一块儿给了她。 说往后留小蚕给她作伴,她不会孤苦无依,她若伤心难过,尽可找它说心事;若有坏人害她,不定它还能保护她。 她死时宝印已十岁,怎会天真到要那手指粗细的东西来保护。 不过既是婆婆留下,她也当是她一般养着便是了。 饿肚子时她也不曾卖了匣子。 她把那蚕当宝宝,贴身放在宝袋中。 可它怪得很,给它喂食桑叶、露水,它不饮不食。寻常蚕六十日一轮回,孵化、蜕皮、结茧、化蝶,它也从没有过。 宝印有时当它早死了,伸手戳一戳,它却又动一动。 这长命的蚕宝宝,在蚕里大概已是个祖宗,宝印有时真以为它是婆婆的转世。 婆婆…… 她最后看见臭虫爬上了侧腰,想将白蚕取出,放一条生路,身体却仿佛真成了蜡油,正在最后融化…… 最后一眼,她看清它爬上了她肚子。 肚腹…… 大哥哥若在这里,不知能不能打死它…… 恶心的蚕脚爬至她脸颊,微抬吻部,嘴又一张。 宝印两眼一黑。 她宝印……卒于十六。 * “咕~~” 宝印霍然睁眼。 好饿。想吃肉。 忽然一怔,抬起刚摸过肚子的手掌,张在上方。 ……十指完好。 她愣愣地,又摸了摸脸颊——是活人皮肉! 是梦! 平生从不曾如此庆幸,宝印哈哈大笑几声,一个鲤鱼打挺,却被腰腹剧痛扯得哎哟一声。 不对呀,伤是摔柱子上的,这儿也分明还是那鬼地方。 四周尽是枯液,她满身衣物都破烂,鞋底都破了…… 宝印警惕四看。 没找见教人头皮发麻的臭虫。 她不敢大意,绕着柱子前后找了一圈,不经意踢到了她那只金盒,捡来一喜未毕,脑瓜子又一麻,脱手甩开,足下跳出几丈远。 她见了两只蚕窝在盒中,便如见鬼,此时两只都被甩出盒外,金的翻了身子,两排小脚笨拙地向上蹬动,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起脚就要踩个稀烂。 离了一寸,心道:不知它这般大还有没有毒?可不要变成先前那样。 她的小箭掉在了先前石柱后,一个来回,那金蚕已翻过身,仿佛知她要扎死它,正在缓缓逃窜。 看它蠕动狼狈,宝印好笑道:“你也怕死?你也开口给姑奶奶求个绕,我便饶你。” 正要给它戳十个八个洞,忽闻一声:“当真是从里面传来?” 她抬头张望,还道听错了,却又一声哆哆嗦嗦道:“……是,我听见有谁在喊救命!……是,是不是鬼?” 这才听清是从小圆口传出。 宝印先前绝望只盼人来,此时却是理智几分,那另一人似在向内探望:“哼,你在幽冥宫还怕什么鬼?” 她脸上猛一凛,收了小箭,一瘸一拐躲到柱后。 外头顿了片刻:“……可我听说,近来连着几名教众在此消失,长老要我们严加看管……” 那人又是不屑:“谁让他们觊觎金蚕,自作自受。” “可方才……” “怎么,你还敢进去瞧?我可不嫌命长!” 先那人道:“不不不,当报给长老……” 声弱了,后那人又道:“……若查了无事,长老怪罪下来还不是我们受罪?好了,就快酉时了,莫自找麻烦,过了今晚,这苦差便不是我们的……” 宝印听渐没了声,方靠在墙上。 幽冥宫……原来这里是幽冥宫。 她听过,幽冥宫食人饮血、无恶不作,比弥罗和元启人加起来还要可怕。 ……那鬼东西是他们养的?什么觊觎,难道是个宝贝? “……管它是什么宝贝,它要我的命,我必要扎死它。”宝印想过,一低眼,却不见了金蚕:“……” 她匆匆转了个遍,都未瞧见,怪道:“怎么……” 又捡起金盒:“……” 金蚕又进去了。 这回她大为古怪,倒忘了丢开。 只因她那死了似的白蚕,不知怎么爬了这么远,此时二物依附一处,睡得香甜,令她莫名心道,它这般倒像只是个寻常蚕宝。 “也不是什么宝……”宝印箭一去。 白蚕忽然蠕动两记,却就挡在前头,干脆地压住了它半个身子。 “……” 这时那金的也蠕动了头,却未吐液,只把“脸”贴在白蚕“脸”边。 “……” 宝印连试几次,都是如此,方道:它跟它贴着怎么没事? 难道变小也就没事了? 三分好奇,三分投鼠忌器,三分想若是个宝贝,倒是可以…… 忽想那人说什么就快酉时,精神一振:且先出去,放了信再说。 把它俩合着一盖,怕它跑出,又拿绳子捆了几捆,扎了个结实。 宝印略作收捡便重回石阶,未想那石门依旧推不开。 任她又抠、又踢、又撞,使出吃奶力气,始终不动如山。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教唯一出口困住,她气得一阵乱砸。 这四壁都是石墙,砸了半晌也不过痛了自己。一时愤、痛上头来,见那鬼头也不再恐惧,看它叼着那明珠,好似同她耀威一般,也只想抢了它的珠子摔个粉碎。 不想这一抠,反抠出了生机。 原来这珠子正是石门机关,她一阵乱掰,不知触动了哪里,只听隆隆声响,石门向旁滑开了。 宝印大喜过望,再不等待,跳出门外。 方迈两步,倏然斜边掌风逼来,宝印弯腰一躲,却又只痛得哎哟一声。 来人趁机一掌打在她背后,宝印还未站直,蓦觉右臂剧痛,被折背后,左臂刚抬,也遭反剪。 情急下她扭头一口,那人虎口吃痛,闷哼出声,又扇来一掌,宝印早趁机矮了身子,从他臂下钻过,忍痛跳开。 这时背后却又一道掌风,来人手臂一扬,足下一踹,宝印膝窝吃痛,终于被压跪在地。 背后的沉声道:“小贼,真敢擅闯蚕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