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第1章 第 1 章 赵枭被斩首示众那一日,举国同庆。 一个恶名昭彰的酷吏死了,一个让大雍心悸的鹰犬死了,上至勋贵世家,下至平头百姓,皆为此感到欢愉。 只有赵枭满腔怨气,怨念深重,残魂飘在上空,看着自己尸首分离,被鹰鹫啄食干净。 她恨老天如此不公,竟要如此待她。 许是生前业力太重,赵枭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未曾堕入轮回地狱,而是像个活人一般,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疼痛。 冷风袭来,她一把瘦骨被风吹脆了。 “好你个贼蹄子,好的不学,竟来做这些个腌臜事!我叫你偷!”一声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随后一道猛鞭抽下来,登时将赵枭打得皮开肉绽,口不能言。 赵枭猛然睁开眼,由于眉骨太高,在眼下投出阴影,看起来十分阴鸷。 张五娘被她那不同寻常的眼神吓了一跳,正准备落下的手一顿,她色厉内荏,旋即又不管不顾准备抽下去。 做了十几年权臣酷吏,从来只有赵枭对旁人用刑的份,她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即将抽下来的鞭子,狠狠一拉,把张五娘拉了个踉跄,再反应过来时,却见鞭子已经落在赵枭手上。 身上的鞭伤叫赵枭心头火起,暂且不顾处境,她抻开那条鞭子,疾风迅雷地朝张五娘抽去。她手段酷烈,专挑疼得地方下手,数十鞭过后,张五娘就满身鲜血,浑身颤抖,涕泗横流地跪地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二小姐……奴婢知错了,求您别打了!” 赵枭一鞭子抽上她的嘴,疾言厉色道:“混账东西,既是家奴,就该明白尊卑有别,谁给你的胆子,敢打主子的鞭子。” 张五娘顾不得在意她今日的反常,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含糊道:“是,是大夫人吩咐的,说您盗了大小姐出嫁用的珠钗……,所以命奴婢对您用刑……” 赵枭闻言,低头看着那不属于自己的细瘦手臂和明显是少年人的脚,思索一番现状。 她生前听几个游方道士说过,世上有魂魄重生之术。她从前只当笑话听,如今却也在能发生她身上。 不过,也算老天给她一次机会。 她正想着,后院门前传来一声响动,一个锦衣玉带,面色不善的女人带着家丁闯进来,张五娘见状,狗似地爬过去喊冤:“大夫人!大夫人救命!这二丫头疯了!” 那人见状,心头大惊。 旋即柳眉迭起,不顾礼仪就冲到赵枭面前,扬起手就要给她巴掌,却被赵枭一掌接下。 赵枭对来人并不陌生。 此乃京城永昌候赵寅的正妻,王有仪是也。 这妒妇曾为了她那个外强中干的大儿子跪在地上求自己饶命,如今身份有别,也敢如此气势汹汹,恃强凌弱。 王有仪被她钳制住,心中诧异非常,随后恼羞成怒:“你们是吃干饭的吗!还不动手!” 几个看呆的家丁这才一窝蜂冲上来,要将赵枭拉开,谁知她推开王有仪,举起鞭子,凌空一抽,带出些许凌厉的空气,冷声道:“谁敢过来我就抽谁,不想挨鞭子就滚开。” 家丁被她身上那股蜕变的骇人气质吓了一跳,又见那张五娘的惨状,一时不敢上前去。 王有仪怒道:“你个小畜生!永昌伯府是容不下你了吗?!竟敢反抗管教!” 赵枭反驳:“管教?大雍哪条律法规定下人可以逾矩对主人用刑,简直有辱礼法,败坏家风。再者,说我偷盗,证据何在?我与长姐同为公女,何须盗她那支珠钗?根本子虚乌有。如此不合乎常理,夫人何以谈及管教一说,荒谬之极。” 一番话说得王有仪哑口无言。 赵銮那支珠钗本是丢了,只是想欺辱一下庶妹,这才冤枉是她偷盗。 王有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疼女儿,便也随她去,索性跟往常一样,派个婆子过去管教一番,正好叫那小蹄子安分几日。 谁曾想今日这人却性情大变,完全不同于往日,一时叫人不敢接近。 赵枭深知赵寅的德行,他是最怕被人家抓把柄的,平素一点不仁不义的风声都不敢走漏。 赵枭背上疼得厉害,不想多费口舌,看着王有仪道:“夫人别为了一支珠钗把事闹大,若传出去点有损家门的风声,父亲就不满意了。” 王有仪见她搬出赵寅,纵然气得半死,也毫无办法,只能无能狂怒,眼睁睁看着赵枭推门而去。 赵枭一出门,随手拦了个仆役带路回屋,仆役瞧她一脸煞气,手里还攥着鞭子,一时不敢多言,带她回到了那间狭窄偏房。 才跨进门槛,周兰香就泪眼蒙眬地扑上来:“笛儿,你回来了……娘担心死了……大夫人她,她是不是又打你了,都怪娘,太无能,总让你受委屈……” 赵枭无言,只是推开她,露出那惨不忍睹的后背,径直进屋去了。 周兰香一愣,倏地觉得女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也抹了把泪,紧跟上去。 这偏房连一个伺候的仆人都没有,萧条至极,赵枭看了半天,找不出一个能差遣的人。 赵枭把鞭子一撂,坐到主位上,看着周兰香:“……娘,你去帮我找点药来。” 周兰香这才反应过来,忙翻箱倒柜,翻出一瓶药粉来。 “这是娘上回私藏的,”周兰香打开药瓶,倒出一点细粉在手上,轻轻朝伤口抹去,“就怕你再挨打……” 那伤口太深,周兰香看得心疼至极,边哭边擦,嘴里不住安慰。 赵枭强忍疼痛,咬牙强打精神,思考现在的处境。 “娘,现在是什么时候?” 周兰香止住啼哭,狐疑道:“承平十五年……怎么了?” 赵枭是承平十四年被斩首的,据此已过一年了。 时间不算很晚,距离下一次科举院士还有一年时间,她一定要抓住机会,效仿生前女扮男装,再次步入仕途。 想起上辈子的下场,赵枭就恨意滔天。为她未尽的夙愿……也为那恨之入骨,害她尸首分离的政敌。 “何韫,你给我等着。” 赵枭低语,背上的钝痛让她回过神来。 步入仕途前,她还得处理永昌伯府这堆烂摊子。 生前,她官至都御史,朝中权贵无一不俱,赵寅尤甚。 他伪装的太好太无私,反倒让赵枭起疑,如今看来这个没落的军功之家,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允许正室如此欺侮偏房。 赵枭向来睚眦必报,这顿鞭刑和如今萧索的处境叫她立刻又重回斗志,锁定了新的敌人。 周兰香替她裹好纱布,劝慰道:“如今你长姐出嫁在即……咱们这几日就少出门,莫要触她霉头……” 出嫁? 赵銮闻言,双眸微眯。她阴测测笑了一声,惯是一副要施刑的兴奋感。 许是被她上回唬住,亦或府中忙于筹备赵銮的婚事,赵枭在屋里养伤这几日,没人来找她麻烦,期间有个不长眼的仆役想克扣她的用度捞点油水,被她发现,一顿鞭刑伺候,打得几日下不来床。 赵枭拆完纱布那一日,周兰香嘱咐她安心待在院中不要走动,然而等她回来时,却发现屋里早没了人影。 赵枭出了府,凭记忆一路溜到自己生前的宅邸。 赵枭没有九族,圣上即便大怒也只能对她来个砍头抄家,便无可奈何了。 这废弃的三进院落早已不复往日荣华,门庭凋敝,镌刻“赵府”的匾额上都生出了蛛网,铜钉厚门上贴着封条。 赵枭轻车熟路地绕到后门,从后院的狗洞钻了进去。 她孤身穿过层台累榭,一路直奔书房。 值钱的物什被搬了个干净,偌大的书房空空如也。 赵枭走到一处墙壁跟前,伸出两根手指来在墙面一扣,一块石砖立时掉下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她伸手进去一掏,摸出来几个小玉瓶。 这是她生前专门调制的剧毒刑具,只要沾在皮肤上,不出几日便化脓流水,痛不欲生。 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拿来使用。 赵枭见着曾经自己时时把玩的物件,一时感到有些亲切,所谓触景生情,她在府中多待了一阵,在一地狼藉中,还翻到自己生前的著述。 《刑问要略》。 顾名思义,是本用刑手册。此书由于过于严苛,只在朝廷众官间小范围传抄,同僚下属皆奉其为圭臬。她倒台后,此书也被列为**,被朝廷明令尽毁。 赵枭对此不屑一顾。 圣上英明,施行外儒内法,表面对她的刑著弃如敝履,内里却照用不误。 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响动,传来几句交谈的声音。 “爷,咱们快些走吧!这,这地多晦气,当心脏了您的脚!” “住嘴,仔细你的舌头。” 一声冷喝止住话头,赵枭闻言一愣,悄悄凑到门缝边查看,却见英国公府的小世子张珩立在门外,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眼神凄然地四处察看。 张珩。 赵枭生前最喜欢的狗。 听话、好用、眼里无时不刻流露出对她的崇拜,纵然两人年岁相差无几,他却整日大人大人地跟在她屁股后头叫。赵枭惊诧于英国公府这样一个儒门大家,竟能生出一个如此崇尚严刑酷法之人,罔顾人伦做她手下一枚酷吏,遭万人唾骂。 又见故人,赵枭一时有些感慨,立在原地不动弹,直到张珩推门而入,四目相对,皆是惊诧。 阿信惊道:“这哪来的姑娘!” 张珩眼里带着审视,他从下到上打量赵枭,对上那双眼睛时,略微一愣。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张珩不自觉朝前走两步,抬起赵枭的下巴,冷眼质问:“你好大的胆子,私闯民宅,该当何罪?” “有民才称宅,此处凋敝破败,空无一人,如何称其为宅,更何来私闯一说。再者,你不是也进来吗?我们二人同罪。”赵枭不疾不徐地反驳,不动声色佛开他的手。 “巧言令色。你如何进来的?” “那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张珩沉默,见她手里攥着那本书,一时有些怅然,劈手夺过那本书,细细翻看起来。 他呢喃询问:“你看得懂吗……?” 赵枭摇头。 张珩哑然失笑,摇摇头,慢慢起身:“我真是糊涂了。” 他看着赵枭:“你这个小滑头。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此处以后不要再来,不是你玩闹寻宝的地方。” 阿信叫道:“爷!” 张珩睨他一眼,阿信只好噤声。 不知为何,张珩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莫名有种亲切感,她很像一个人……一个死去的故人。 英国公府的车驾大气低调,赵枭理所当然地坐上去,阿信在前头驾马,她和张珩坐在车里,一时相顾无言。 张珩对那本**很感兴趣,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赵枭扫他一眼,又转头望向车门外。 一路到了永昌伯府门前,赵枭才开口:“停下。” 张珩率先下车,伸出手将她扶下马车,抬眼一看:“你是赵府的?” 赵枭点头:“赵府次女,赵笛。有劳你今日送我回家。” 说罢,扭头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 阿信在旁气道:“这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爷,您何必为她这么个丫头劳动自己啊!” 张珩心中却没有气,望着赵枭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书本,转身乘车离去。 第2章 第 2 章 赵枭一进门就撞上了步履匆匆的张五娘,她正要开口骂,却见是赵枭进来,皮肉筋骨就隐隐作痛起来,立马将手一背,鹌鹑似地退开几步:“二小姐。” 人是贱种,不打不成。 赵枭对此深信不疑,她反手甩了张五娘一个耳光:“见鬼了你?路都不会走了。背后藏的什么?” 张五娘冷汗唰地落下来,捂着脸结巴道:“没,没什么……奴婢还有事要做……” 她侧身要跑,赵枭一把扯住她的头发,眼疾手快地攥住她的臂膀,上下一抖,竟抖出个小包裹来,里头躺着金玉首饰,还有一支珠钗。 赵枭攥着那把珠钗仔细查看,做工精致,点翠闪烁,不是张五娘的能买得起的。 赵枭不必多想就明白了,一个眼神递过去,张五娘就被那威压喝的仓皇跪地,攥着赵枭的裤脚求饶:“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盗大小姐的首饰……” 赵枭踢开她:“你好大的胆子,盗窃主家钱财,还敢以下犯上污蔑主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用?” 张五娘闻言瑟缩起来,洒着泪,左右开弓地扇自己:“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一命!” 掌掴声不绝于耳,路过的仆役家丁惊诧至极,想要去凑个热闹,却被赵枭冷眼一横,又低头忙自己的事去。 赵枭冷眼旁观,直到她扇的两颊发青才出声叫停:“想活命?” 张五娘忙不迭点头。 赵枭居高临下地望她:“那你就得听我的。否则,仔细你的皮。” 张五娘已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闻言不住磕头:“谢谢二小姐……谢谢二小姐……” 赵枭不欲多言:“把你那张脸擦干净了,滚下去吧。” 张五娘闻言,也不敢再去拾地上的包裹,捂着脸跑开了。 赵枭拾起那袋金银细软,抬脚便走。 入夜,赵寅派人来请赵枭母女二人移步花厅用膳。 对周兰香来说,这是天大的恩赏了。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外室,在赵家毫无地位可言,雷霆雨露皆是恩赐,平素用饭只能缩在偏房,只有赵寅高兴了,才会唤她去花厅侍候。 她激动非常,尽心将自己拾掇一番才出了门。 赵枭嫌冷,披了件披风就走。 二人辗转至花厅,赵寅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王有仪与赵銮却面色不善地盯着来人,像要将二人生吞活剥一般。 赵枭知道王有仪恨毒周兰香。 一个年轻貌美的妾室要来和她一同分食丈夫的权力宠爱,她在府中的价值似乎只能由年轻貌美来评判,她焦虑、愤恨,却不敢埋怨自己的丈夫,只能将怒火堆积到周兰香这个无辜之人的身上,连带她生下的孩子也要一并憎恶。 千百年来,从不缺乏这样可悲可恨的女人。被父纲夫纲困在一方天地,纵有一腔抱负,也能化作枯骨弃灰,被轻飘飘埋没。 正因不愿步此后尘,前世的赵枭才拼命跻身仕途,以男人的身份平步青云,掌握权柄。重活一世,无论再苦再险,她也依然要走这条路。 周兰香盈盈一拜:“妾身见过侯爷。” 赵枭看见赵寅那副窝囊相就很不悦,奈何时局有变,也只能不情不愿行了礼。 赵寅搁下筷子:“起来吧。” 赵枭起身,抬脚就拉了椅子入座,周兰香愣住,急忙道:“笛儿!胡闹,哪有你坐着的道理!” 赵枭一头雾水。 用膳不坐着难不成还站着? 赵銮弯起柳眉,美人嗔怒,先发制人:“妹妹愈发不懂规矩了,你得先站着侍候布菜,方可入席就坐啊。” 王有仪冷哼:“野杂种,就是没教养。” 赵寅不言语,只看着二女相争,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 周兰香脸上青红交加,忙跪下请罪,赵寅看她一眼,却并不叫她起身。 赵枭心头火气渐盛。 她成为赵笛不过短短数日,便寸步难行,万事苛责。这让享受数年阿谀奉承、尽心伺候的她愈加不满,恨不得把这一家子都抓到牢里,狠狠剥一层皮下来。 她埋在袖间的手掌渐渐攥紧,忍下心头火气,踢开凳子站起来。 周兰香这才松口气,带着她一道布菜。 二人忙前忙后一阵,终于能坐下吃些饭。 赵枭还没夹几筷子菜,赵銮那宛若莺啼的声音就飘过来。 “妹妹,你去帮我盛碗汤来吧。” 赵枭动作一顿,阴森森地朝她望去。 她最讨厌别人打搅自己吃饭。 赵銮被那眼神吓了一跳,可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她听闻赵枭掌鞭抽张五娘的事,很是吃惊。她那软弱无能的庶妹竟也有这等本事,叫她一时也想会会这发疯的兔子。 周兰香见状忙打圆场:“大小姐,妾身来吧……” 说着,就要去接那支碗。 王有仪恶狠狠呲她:“轮的着你多嘴多舌!坐下,吃你的饭。” 赵寅咳嗽几声:“行了,吵什么吵。吃个饭也要闹,兰香,你坐下,笛儿,去帮你长姐盛碗汤来。” 周兰香咬唇坐下,担忧地望向赵枭。 花厅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半晌,赵枭才起身,端起碗盛了滚热的鱼汤。 赵銮见状,心内嗤笑。 再有本事又有何用?还不是任她差遣。 正洋洋自得之际,谁知赵枭盛了满满一碗鱼汤,站着递给赵銮,她正要伸手去接,赵枭却一脱手,滚热的浓汤兜头盖脸浇到赵銮身上。 “啊!!!” 赵銮被烫地登时从座椅上蹦起来,野猴似地乱跳乱叫,王有仪大惊,忙凑上去拿帕子替她擦拭,赵寅看着这场闹剧,脸色黑起来,花厅一时乱作一团。 “手滑了,对不住。” 赵枭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旋即神色自若地坐下,安静用饭。 “娘!这小贱人是故意的!她要烫死我!”赵銮吼叫道,抻开那双红肿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王有仪冲上来就要撕扯赵枭,却被她轻盈地躲开,一脚将其踹到地下,拿起一双筷子,直直就要朝她那双美眸刺去。 “笛儿!” 周兰香惊恐地叫喊让她顿住动作,她咬了咬牙,松开又痛又惊的王有仪,狠狠将筷子甩在她脸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赵寅在一旁看着这一片狼藉,听着耳边的嘶吼吵闹,忍无可忍地拍桌而起:“都住嘴!一群没规矩的混账,连个晚膳都用成这样!” 他指着王有仪吼:“还嫌不够丢人现眼,赶紧带銮儿回去处理!” 王有仪见他真发火,只好忍着一肚子气,带着哭哭啼啼的赵銮下去。 “还有你,”赵寅怒指赵枭,“好大的胆子,敢对你嫡母动手!给我跪下,我今天非得家法处置你不可!” 周兰香闻言,忙跪下攥住赵寅的衣摆求饶:“老爷息怒……是我的错,我回去好好教育——” 话未毕,赵寅那带风的巴掌就甩到周兰香的脸上,登时,她白嫩的脸上就浮出一个青紫的手印来,嘴角都渗出了血。 “老爷……” “住嘴!你这贱妇!都是你管教不周才会如此!”赵寅吼道,一脚踢开了周兰香。 赵枭见状,上前扶起低声啜泣的周兰香,一时被怒火冲击的忘记了身份,冷眼望着赵寅,沉声道:“家宅不宁,家法何用。如此事端,皆因你无德无能而起,赵寅,你罔为一家之主!我看你最近是皮子松了,要请人替你紧一紧?” 这番话说得赵寅心头大惊,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惧从脚底冒出来。 话语,姿态,气质……一个让他胆寒的身影竟渐渐与次女重合,赵寅如鲠在喉,指着赵枭,指尖颤抖。 “你……你……” 赵枭冷笑:“你什么你。你不是最在乎名声了吗?我今日结交了一位新友,乃英国公府世子,当朝刑部侍郎,与御史台和辑事厂关系甚密。要是走漏你不仁不义的风声,你这声名远播的头衔可就没了,别怪圣上问罪。” 赵寅被这一番话说得心慌起来。 自赵枭主事起,圣上对赵寅这类以军功起家世代袭爵的勋贵十分在意,动不动就要以各中名义削官剥爵,赵枭倒台后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此关节上,赵寅不敢生事。 若非世子亲口直言,她一个深闺少女如何知道世子官爵,还清楚他在朝中的势力? 赵寅结巴道:“你,你如何结交到世子……” “你不用管,”赵枭打断他的猜忌,“重要的是你知道后果。” 赵寅的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太诡异了……赵笛完全不像赵笛,简直……就像赵枭再世一般,若非他亲眼见赵枭尸首分离,定然要怀疑一番。 他最是谨言慎行,却也不敢真将家族内斗捅出去,只吼了几个仆役来收拾残局,狠狠瞪了母女二人一眼,转身拂袖离去。 赵枭将周兰香一路送回屋内,正要替她找药,却被一把拽住袖子。 赵枭回头,就见周兰香盯着她:“你,你到底……”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赵笛。 赵笛不会有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也绝无这样的胆魄和身手。 赵枭知道她那半句未尽的话。 她挣开周香兰,翻出药膏替她上药,良久,终于开口:“娘,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不想再继续忍受他们的欺侮,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他们再作威作福,我来护着你。” 既然她占着这姑娘的身体,能够借她之眼再看一遍这世间,也不好亏待她在这世上的亲人。 何况,周兰香本性不坏。 周兰香一时无言,等赵枭替她上完药,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嚎啕大哭,赵枭征愣半晌,只抬起手,轻拍她两下。 临近赵銮婚期,赵枭难得过了几日舒坦日子。 这些日子,府中忙于替赵銮张罗嫁妆。成箱的金银细软抬进院里,上好的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府院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下人们个个喜气洋洋,怀里揣着主子撒的金豆子,缩在墙角谈天。 只有张五娘心神不宁,鬼鬼祟祟地趁人不备,摸进赵銮的府院,猫腰闪进偏房,见那崭新的嫁衣正躺在床榻间。 张五娘屏息凝神,放轻脚步挪过去,打开赵枭给她的玉瓶,将药粉一点点撒上去,一点点吹开。 完事后,张五娘冒了一身冷汗,不敢逗留,又原路返回,进了赵枭的屋子。 “二,二小姐……奴婢照您说的做了……”张五娘鹌鹑似地跪在地上说。 赵枭将那袋金银细软丢到地上:“赏你的。” 张五娘闻言一愣,一时不敢接。 “怎么?嫌少?” 张五娘急忙摇头,满脸不可思议,旋即感激涕零地叩头求饶:“多谢二小姐,多谢二小姐!” 赵枭笑了一声,摆摆手:“下去吧。” 甲申月,丙子日,宜嫁娶。 赵府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路过的人都分到了一枚铜板和喜糖。 赵銮的夫婿,阁老林文正之孙林升泰,带着浩荡人马前来接亲,赵銮一身凤冠霞帔,千娇百媚地跨出了府门,坐上那顶软轿。 王有仪目送女儿出嫁,心中悲喜交加,蜷缩在赵寅怀中啜泣,一副母慈子孝,家和万事兴的模样。 赵枭和周兰香立在角落,周兰香目光萧索,不知在想些什么,赵枭那黑沉沉的眸子里却闪烁着异动。 赵銮出嫁后,赵枭还未曾清静几日,王有仪又开始发难。 “二小姐……大夫人让您去后院浣衣……” 一个新进府的丫鬟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进来带话。 赵枭正读书,闻言抬头看她:“新来的?” 丫鬟急忙点头:“奴婢名叫页霜,才进府,伺候大夫人。” “张五娘呢?不是她一直在伺候吗?” “几日前有官差突然将她带走,说是有人报官说她盗窃主家钱财,还在身上搜出金银细软,大夫人也不好拦,现下人押在牢里。” 赵枭略显满意地放下书本。 张五娘是知道她秘密帮她做事的祸害,断不能留在府中,所谓斩草除根过河拆桥,正是如此,也不枉她提前跑去官府报信。 赵枭绕回正题:“浣衣自有下人去做,何须我动手?” 页霜为难:“这都是大夫人的意思,奴婢不敢说假话……” 赵枭心里烦透这个王有仪。 成日盯着周兰香和她不停折腾,一日都闲不住,她难道没有自己的事可做吗? 赵枭索性把书一撂:“行,我洗。” 跟着页霜进了后院,几个浣衣的奴婢见状纷纷侧目而视,带着打量和好奇。 赵枭望了一圈:“大夫人的衣服在哪儿?” 一个小丫鬟指了指地上一盆衣物:“在这里。” 赵枭走过去,当着众人的面一脚踢翻那衣桶,惊得奴婢们倒吸一口凉气。 赵枭望着那坨湿哒哒的衣物,一脚踩上去,狠狠碾过去,旋即伸手:“拿剪刀来。 第3章 第 3 章 页霜吓得忙跪地:“二小姐,万万不可啊……” 她是一时兴起要闹事,让王有仪知道了,他们这群奴才都得扒层皮。 赵枭却丝毫不顾她皮肉之苦,睨她一眼:“你敢顶撞我?” 页霜立时摇头,咬牙纠结一番后,冲进院里拿了把剪子来。 赵枭像给鱼开膛破肚似的,剪刀在衣料上翻飞,稍时就将那上好的蜀锦剪个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赵枭把剪子一撂,拍手道:“去告诉她,我洗完了。” 说罢,不管奴婢惊愕的眼神,转身离去。 午间,王有仪得知此事后,气得差点晕厥,午膳都不用了,立时带一帮人高马大的家丁冲进偏房,把正在吃饭的赵枭搅个地覆天翻。 一桌好菜被几个家丁踢的乱七八糟,弄得一片狼藉。 周兰香傻了眼,躲在赵枭背后发抖。 王有仪不敢上手抓赵枭,让两个壮汉压着赵枭跪到院中央。 “你这该死的小畜生、小杂种,”王有仪气得语无伦次,“竟敢、竟敢剪毁我的衣裳!” 赵枭被人压着跪在地上,不屑地望向她:“不是你让我洗的吗?你活该。” 王有仪自小金枝玉叶,活到而立之年还从没人敢如此挑战她的权威。 她立时叫人取来一支二尺三寸的家法棍来,扬手就打。 周兰香惊叫一声,冲过来推开家丁,牢牢护在赵枭背上,替她捱下这一闷棍。 王有仪用了十足力气,赵枭听见周兰香闷哼一声,肋下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一口鲜血直直喷涌而出。 “笛儿……莫怕……娘在……”周兰香虚弱地宽慰赵枭,死死护住她。 赵枭征愣一瞬,望着那滩血出神。 王有仪还想再打,门外却传来一声急促地通报: “大夫人不好了!林姑爷家来信了!” 王有仪闻言,心头猛跳,立时扔了家法棍听小厮从速报来。 “大夫人不好了,姑爷家传信……说小姐她,她……” 王有仪急道:“她怎么了?!” “小姐不知生了什么怪病,身上各处生了脓疮,烂得惨不忍睹,整日在林府哭天喊地,闹得家宅不宁,请了好多大夫来看都说不中用,姑爷家很不满意,怨小姐染了脏病,败坏了门楣,眼下兴师问罪,说要退婚呢!” 王有仪闻言,脚步虚浮,后退几步,呼吸登时急促起来,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气,竟是两眼翻白,直直晕倒在地。 家丁和仆役都手忙脚乱地凑上去准备扶,赵枭却趁乱拾起那跟家法棍,左右开弓地打散人群,家丁身上挨了痛,都四散逃开。 奴性深根的他们会狗仗人势,可不敢真正的僭越犯上,大夫人倒地不起,他们也不敢私自围剿这不受宠的二小姐。 赵枭拿起那支家法棍,攥紧了就朝王有仪猛打而去。 尚在晕厥的她竟被活活打醒,身上的裂痛叫她无法动弹,只不住叫嚷:“住手……住手……” 赵枭很久不曾亲自用刑,如今重操旧业,倒得心应手,避开王有仪的要害,朝脊背、胳膊、腿各处打去,疼得王有仪只能喘气,再说不出话来。 家丁和仆役被她这疯魔的打法惊住,不敢上前阻拦,生怕被打,只好任凭她发威。 直到王有仪不再出声,赵枭累得气喘吁吁,这才堪堪停下。 王有仪被打成了一条烂乎乎的血虫,赵枭手上的家法棍都变了形,满是鲜血。 赵枭在衣裙上蹭下手上和脸上的血,撂了棍棒,转身回头将昏迷的周兰香抱进屋。 家丁们这才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把奄奄一息的王有仪抬了回去。 这场大闹在府中惊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庶女竟敢当众杖责主母,还是以那样酷烈的手段,叫人胆战心惊。 赵銮被退亲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一时,京中关于赵家的风言风语接二连三涌出,愈演愈烈,赵寅混吃等死惯了,遇此关头竟无能统辖,连府门都不敢再出。 赵枭的酷烈手段叫赵寅惊愕至极,甚至一度以为她着了疯魔,请来道士在祠堂做法,为她驱邪。 赵枭却隔着道士缭乱的身姿和面前跳动的火光与赵寅静静对望。 处理完王有仪母女二人,接下来就该赵寅这个窝囊废。 “以后在这个家里,谁若再敢欺侮我与母亲,我敢保证,下场比王有仪那个贱妇还要惨。” 赵寅不住摇头,颤声道:“疯子……疯子!你这不孝之女……不孝……” 赵枭不理他,起身踢开面前的火盆,烧得道士四处乱窜,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家提了退亲后,林升泰一纸休书,以七出之条的恶疾之罪,要才出嫁不久的赵銮归宗。赵寅再见她时,着实被骇了一跳。 赵銮揭开厚厚的面纱,露出一张可怖的脸来,满是脓疮抓痕,皮肤隐隐有融化的趋势。 赵寅不可置信地扶住她:“銮儿……你,你这是……” 赵銮在病痛和被休弃的打击下变得有些精神错乱,她看着赵寅又哭又笑,脸上的伤被咸涩的泪浸湿,疼得她用手去抓,竟粘连下一小片肉来。 “……我好疼啊,好疼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又抓又挠,又哭又嚎,简直像一只厉鬼。 赵寅被她吓到,连忙退开几步,瘫坐到椅子上。 他呢喃叫苦:“老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赵枭在府里这一番兴风作浪,闹得地覆天翻。立时,她小阎王的身份立起来,家中上下无一人再敢对她指手画脚,连带着对周兰香的态度也愈发恭敬起来,赵枭替她请了上好的大夫诊治,不出一月,周兰香身上的棍伤便好全了 赵寅对此敢怒不敢言,对赵枭这样一个疯子,他不敢鱼死网破,生怕她趁夜也将他一顿好打。 赵銮的疯癫叫下人不敢伺候她,赵寅无法,只得先将人软禁在闺中,派人监视。 王有仪被打得十天半月不曾下床,醒来后,赵枭那张煞气脸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纵然心里恨毒了她,可皮肉之苦叫她从内心里感到害怕,一想起那顿暴烈的痛,她的汗毛和皮肤就战栗起来,警告她别再招惹赵枭。 赵銮婚事容貌皆毁,言行无状,已是一步废棋,成不了她日后的依仗。 她痛定思痛,转而叫写了两封信,一封递给任文选清吏司郎中的兄长王诠,一封递给远在中州任通判的儿子赵焕。 王有仪强忍身上的痛将信封好,派个脚快小厮去送信,撂了笔,恶狠狠地看着门外道:“赵笛……你个畜生!我绝不放过你!” 府中清静,无人找事后,赵枭便整日研读策论,巩固前世的学识记忆。常言道温故而知新,赵枭深以为然,每日刻苦攻读,一日不肯落下。 周兰香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终于也明白她女儿非常人所能及,便也不去插手赵枭的事,只是每日替她添灯加衣,奉茶递水,细致入微地照料。 这日清晨,赵枭正在屋内习字,院中有些许仆役在洒扫庭除,勿闻得外头一阵嘈杂由远及近,听得赵枭心烦。 她差了个小厮去问,没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二小姐,是大爷从中州回来了,正在外头卸车呢!” 赵枭闻言,将自己那副字写完,撂了笔。 看来她清静的日子又要结束了。 赵焕借王诠之势得以从中州调回上京,官封五品武库清吏司主事,捞了这样一个有闲有钱的好差事,赵府总算也引来一件喜事。 赵寅在花厅大摆宴席,除去赵銮,一家三口倒显的齐乐融融。 赵焕抿一口酒:“小妹此番遭遇实在令人扼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有仪垂泪摇头:“不知道……突然之间就成了这幅样子,来了几个郎中来看,都说不中用……” 赵寅想起赵銮的模样,有些后怕:“不提这个了,焕儿,你妹妹失了依仗,往后,家里可就靠你来青云直上了啊!” 赵焕生平最烦他爹这个利己窝囊的样子,隐忍不发,假笑道:“这是自然,儿子定不负父亲所托。” “不过,父亲所说妹妹失去依仗,此言差矣,”赵焕放下酒盏,“家中不是还有一位庶妹吗?倒不如替她也择一位良缘夫婿,也好为咱们添砖加瓦。” 王有仪附和:“赵笛那孩子也不小了,老爷也得早做打算啊。” 赵寅闻言,立刻摆手:“你那妹妹如今简直不可理喻……在家中作威作福,她那疯癫的性子,嫁出去只怕不知要得罪哪些人呢。” 赵焕不满:“爹爹此言差矣。再耍性子也该到头了,再说,一个女人,不嫁人还能做什么?赵笛如此顽劣,就是因为你们二位太过娇纵,正该有个严厉的夫婿好好管她一管才是。” 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攻心为上,终于说动赵寅。 不过短短数日,两人就物色了几个人,传话把赵枭带至正厅。 见她来,王有仪那身皮就隐隐作痛,不自觉向后退去,尽量不去看她。 赵焕见她来,便上下打量一番。 好像确实如母亲所说有些变化……变得更成熟,更让人讨厌了。 赵焕笑着凑过去,想伸手拍赵枭,却被她躲开,征愣一瞬,悻悻收手。 “笛儿,我与娘这几日替你物色了些夫婿,”赵焕展开一张名单递给她,“你来选选,也不小了,该出嫁了。” 赵枭见着那名单,心下了然。 全是些朝中官员,有世家勋贵,也有寒门清流,可毫无例外,都是品行低劣,贪欲痴嗔皆全之人。 凭她生前做御史大夫对朝中官员的了解,这些货色要落在她手上,必定也是要进牢里滚一圈尝尽酷刑后才能放出来的人。 心头对赵焕的火气更甚。 赵枭不言语,反手撕了那张名单,摔在赵焕脸上。 “你!”赵焕恼羞成怒,扬手要打,赵枭照他肋下猛击三拳,他手还没来得及落下,人就疼得跪倒在地。 “焕儿!”王有仪冲上来扶他,瞪着赵枭,“你,你做什么?” 赵枭低头望着赵焕:“大哥还是管好自己,少来操心别人,要嫁你去嫁,我不去。” 赵枭把吃瘪的母子二人撂在原地,扭头就走出了正厅 第4章 第 4 章 赵枭一路上都阴着张脸回到屋内。 赵焕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的牲口,也敢来指摘她。 赵枭沉着脸思索,手一上劲,竟生生攥碎了一支茶盏,碎渣嵌进皮肤,扎得她满手鲜血。 钝痛叫她回神,望着桌上那滩血,赵枭告诫自己决不可坐以待毙,必须先发制人。 赵焕这厢被她那几拳打得肋骨断裂开来,硬是在家躺了几天才好下床。 醒来后,气得把屋里能砸的物件全部掀翻,口不择言地怒骂赵笛,扬言要对她施以家法。 王有仪从旁相劝:“我的儿啊,你可千万小心自己身子!那就是个活畜生,家法对她无用,打急眼了要出事的!” 赵焕一把推开王有仪,拿起桌上开果的刀就要冲出去,恶言恶语道:“我扒了她的皮!欺负到爷爷头上来!我剁了她喂狗去!” “焕儿!”王有仪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拉住他,“你冷静点!你才调回京内,做了主事,仕途明朗,不能因为她断送前程啊!你别糊涂了!” 赵焕听罢,梗着脖子又气冲冲坐回屋内。 “那你说,怎么办?这口气儿子一定要出!” 王有仪替他斟茶递过去:“娘知道你心里有气,办法我有,也得靠你。” 赵焕皱眉:“我?” 王有仪点头,眼里闪烁着恶毒的精光:“咱们借口把那两对贱人送到外头庄子里去,路上叫几个人狠狠凌辱一番,再勒死就是了,两个下贱东西,死在外头也翻不了天。” 赵焕听罢,眼神都亮起来:“这办法可行……只是,爹那边……” “你爹他怎么会纠结这些事,”王有仪摆手,“死了个贱妾和奸生子有什么可稀奇?再不济又捡回来一房,再对付就是。” 赵焕彻底打消顾虑,阴测测一笑:“行,儿子谨听娘教诲。” 不出几日,赵寅便以次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其母教导无方,言行无状之名将二人削除族籍,逐出府门。 赵枭接受坦然,这招正中她下怀。 周兰香显然没那么容易释怀,她想要求赵寅留下母女二人,却被赵枭一把拽住。 “娘,靠人不如靠己。走了也好,这赵家再待下去,没你的好日子可过。” “可,可是……” “别可是了,走得越慢越遭人唾弃,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走。” 赵枭打包自己的东西,把周兰香私藏的积蓄封在袖口里,又把桌上的果刀和长鞭插在腰间,外袍一遮,便什么也瞧不出来。 送行的是赵焕两位手下,武行出生,一个叫见豺,一个叫遇狈,都生的人高马大,煞气冲天。 见着二人,上来就要抓她们上马车。 赵枭反手对着抓她的见豺就是一耳光,力道极重,扇的他鼻血喷涌,一时傻了眼。 赵枭寒声道:“狗东西,爪子拿开。” 说罢,忽视二人惊愕愤恨的目光,率先上了车,将周兰香一把拉上来。 田庄在京城远郊之外的乡里,只有个别村落聚集,属实人烟稀少,与荒郊野岭无异。 赵枭一路不曾开口,只掀帘看着窗外,出京后路途颠簸,土路难行,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坝坡出,车突然停下来。 天色已晚,寒气森然,车子猛然骤停,孤鸟啼叫声不绝于耳,幽幽传进耳里。 周兰香有些怕,攥紧赵枭的衣袖颤声道:“怎么突然停了?” 赵枭正欲查看,车外却突然伸进来一只手,猛地将周兰香拽下去。 “啊!” 周兰香惨叫一声,赵枭立马跳车查看,见遇狈手里攥着绳索,正一脸□□地接开裤头,把周兰香擒在地上,狠狠按着她的脑袋在土中摩擦。 见豺看着赵枭,冲上来就要抓,赵枭侧身躲开,一脚踢在他面中。 “啊!这欠剐的小娘们!老子今天非办了你不可!” 他猛擦一把脸,招呼遇狈一起上。 赵枭灵巧地跳上马车顶,躲开二人攻击,旋即眼疾手快拔出腰间短刀,腾空一跃,将两人猛踹在地,抓起见豺的头发,刀抵在他脖颈处,像杀鸡一般,顷刻间抹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溅她一身。 遇狈见他咽气,又瞧她手里有刀,心中大骇,在地上扑腾几下翻身就要跑,赵枭抽出长鞭,劈头盖脸朝他猛抽而去,直叫他血肉横飞。 “啊啊啊!别打了,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遇狈裂痛难当,忙跪地求饶。 赵枭一脚踹上去,压在他背上,用刀插进他脊背,一寸寸向下割去。 “啊啊啊啊啊!!!!!” 他疼得像条濒死的鱼胡乱蹦跳,却被赵枭死死压下,动弹不得。 他痛不欲生,连连告饶:“是……是大爷吩咐的……小人……只是……只是照办……求求您……求您——” 赵枭停下动作:“求我?” 遇狈忙不迭点头:“求您饶了我一命……” 赵枭冷笑一声:“下辈子吧。” 赵枭就将手中的刀猛地深戳进他脊骨,使劲向后一划,后背就像被开背的虾一般,彻底绽开,露出森森白骨。 遇狈来不及哀嚎,瞪着双眼,咽气归西了。 赵枭在两具尸首上摸索半晌,把值钱的碎银物什全剥了塞进自己兜里。 周兰香吓傻了,蜷缩在马车旁不停哆嗦,见赵枭满身鲜血朝她走来,又哭着凑上去:“笛儿……你,你受伤了……” 赵枭不语,只替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 “咱们走。” 赵枭将她抱回车里,自己在前头驾马,周兰香狐疑道:“这,这不是去田庄的路啊……” 赵枭点点头。 “不去田庄,回上京。” 赵焕在府中这几日总觉得惴惴不安,见豺和遇狈二人还没来信,更无从可知那母女二人音讯。 他笑自己故弄玄虚,杞人忧天,为排忧解难,每日下值后也不去军械司理事,挑几个狐朋狗友,纨绔子弟,勾肩搭背地寻欢作乐去了。 他在中州嗜赌,来上京也不停手,敞开了玩,几日光景就在聚宝坊输了个一干二净。 赵寅和王有仪对儿子又劝又哄,见他还是赌个不停,无奈只好断了他一些钱财,以此逼他就范。 这日,赵焕在宝香楼吃了几盏花酒,又摇摇晃晃摸索到赌坊,小厮见着他就犯难,这人输个不停,还好赊账,奈何头顶侯府声明,却也不敢多为难,只得恭敬地请他进去。 赵焕迷瞪着双眼,跨过门槛,却不慎撞着个人,他正张口欲骂,却见那人蒙面,只露出一双眼,扫他一眼后,钻进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他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索性不管不顾,继续拥上赌桌。 这一夜,赵焕手气臭,输的分币不剩,首饰玉佩全抵出去也不够,他懊丧地摔了茶盏,恨声怒骂,闹得一片狼藉。 小厮忙驾着他,一番好言相劝才让他离去,旋即又骂骂咧咧凑过去收拾残局。 赵枭在一旁目睹一切,待赵焕走后,才蒙紧脸上的面纱,从后门出去了。 她一路穿过坊市,钻进一处弄堂里的瓦舍,才推开门,周兰香就凑上来:“笛儿,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娘担心死了。” 赵枭揭了面纱,扬起一袋回来时在路上买的猪头肉:“寻了些下酒菜来,先垫垫肚子。” 周兰香闻言便放心下来,笑着与赵枭一同进门。 自重回上京后,赵枭就用周兰香的积蓄寻了个牙人找了这么一间瓦舍,暂且住下,平日里周兰香就靠做女工换点碎银,不多,却也能够二人过活。 赵枭成日早出晚归,跟踪赵焕,将他每日行径与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她衔了几口菜,难得高兴地与周兰香谈天说地,周兰香讶异:“今儿怎么如此快活?说来叫娘也开心开心。” 赵枭搁了筷子,只笑道:“娘,你的苦日子要到头了。” 周兰香听得一头雾水,还想追问,赵枭却半点也不肯透露了。 赵焕又连着输了几日,连侯府也支不出那么多现银替他抵账。 他把骰盆猛地一摔,颓丧地坐在一旁饮茶,身边却突然凑过来一人,打眼一看,又是之前与他相撞的蒙面人。 他皱眉:“滚开,别叨扰爷。” 那人不动,仍旧立在他一旁。 赵焕来了气,扬手要打,却被那人一掌抵下。 “赵公子,”那人声音粗哑低沉,半男不女,“莫动气,我来此正是为你解困。” 赵焕手腕被攥的生疼,龇牙咧嘴道:“你先松手!” 那人依言照做,赵焕揉着手腕上下打量他,见那人破衣烂衫打扮得像个乞丐,不屑道:“你能有什么本事来爷爷解困?一穷二白,连个铜板都掏不出吧。” 那人低笑:“铜板我没有,但能生铜板的法子,我有。” 赵焕半信半疑:“什么法子?” 那人环顾四周,将他拉至一旁,猫腰低声道:“实不相瞒,小人乃黑市倒卖消息的中人,前些日子才得了个消息。” 赵焕见他停,焦急道:“快说啊,什么消息?” “有边军旧部渠道,秘密采购一批已报损废弃的旧器,用于塞外部落狩猎,绝不用于国内。此事隐秘,油水丰厚。” “赵公子执掌武库,此事与您来说最为方便。” 赵焕被说得有些心动,却仍有顾虑:“此招险峻,若走漏风声……” 那人却谆谆善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这是上京,哪个高门大户手里没点私活?这城内米行鱼行的行首每日不知要贪多少墨,谁又真的敢去陈情奏报,对其下手呢?” 赵焕吞了口唾沫:“那……这一趟能有多少钱?” 那人伸手比了个数,赵焕见状目瞪口呆下巴都合不拢。 “这么多?!” 那人点头:“绝无虚言。” 赵焕心里蠢蠢欲动。武库每日都有损毁的武器,数量可观,若能倒卖,别说能填补赌坊的窟窿,就是将赌坊买下也不在话下。 赵焕抬头,眼里藏着势在必得精光:“我可以做。不过,这货物交给谁你可知道?” 那人却看着他伸手笑:“咱们中人也要过活,天下哪有白掉的馅饼呢?” 赵焕见状,扯下自己的玉佩、扳指甚至项间银锁,一股脑抛给那人:“拿去,事成之后,爷爷还有赏!快说,交给谁?” 那人接过那些物什,一股脑塞进兜里。 “城南万福货栈,找当家掌柜便可,时辰不限,不过,最好夜间去,白日人多眼杂,恐生事端。” 赵焕听罢,难抑心头喜悦,抚掌大笑,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看什么看!爷爷要发财了!” 他摇头晃脑,脚步虚浮地要出门,小厮只好又赊下一大笔账,好生相送。 那人见他摇晃的背影走远,低笑一声,揭开自己的面纱。 正是赵枭。 第5章 第 5 章 赵枭揣着那兜贵物,寻了家典当行把东西全当了出去,拿了几个沉甸甸的大银元回来。 这东西生前她能当铺盖躺着用,如今却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 她回到瓦舍,见周兰香就着油灯眯着眼刺绣,蜷缩过久的指尖抻不开,双眼涨红,观之万分沧桑劳累。 “娘,别绣了。”赵枭走过去,又换了根新烛,屋内一下亮堂起来。 周兰香有些心疼那剩下半根烛,却也不敢多言,只是温婉一笑:“无妨,左右闲的无事,多绣些能多换些钱。” 周兰香本是穷苦人家出身从小缺衣短食,进了侯府也没享几日清福,整日遭人欺凌,偏生又是个温吞怯懦的性子,数年来只能吃糠咽菜,默默忍耐。 如今被逐出侯府,她也没有怨言,只要能和女儿待在一处,她就安心,整日任劳任怨,老实本分地养活自己和女儿。 赵枭默默坐在她身边,瞧她手上生满了冻疮。 “娘,你很喜欢刺绣。” 周兰香闻言,哑然失笑:“是呀,娘没本事,也就只有制衣的手艺有几分见长。” 在侯府,她闲来无事就会动手,技艺愈发精湛。 赵枭把那几块银元掏出来搁到桌上:“这钱,拿来给你开个成衣铺。” 周兰香抬眼看着那几甸银,吓得撂了针,结巴道:“这,这从哪儿来的?” 赵枭安抚道:“你别担心,这钱不偷不抢,来得正道,你放心用。” 周兰香仍有些狐疑,赵枭却打断她:“你收着,回头我找牙人帮你看铺子。现如今你必须得有个依仗,否则——” 赵枭倏地止住话头。 否则我日后步入朝堂,腥风血雨之下,便再不是能护着你的女儿。 赵枭摇摇头,挤出个笑来:“不说这个,总之你收着,咱们今天继续。” 周兰香一听,就担忧地皱眉:“还要熏嗓子吗?” 赵枭点头。 这是她前世用的办法。 为了让自己更像男人,用尽一切手段。用烟熏嗓子,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习武健体,让自己不再纤细瘦弱;束衣裹胸,显得胸腹平坦……必要时,还要找专门的易容师替她伪装,这样才能躲过验身。 周兰香虽不解,却依言照做。 过程粗暴煎熬,赵枭强忍吐意,感受灼热的烟熏火燎。 她抽出腰间的短刀,熬不犹豫地朝胳膊上划去。 “笛儿!你这是做什么!”周兰香惊惧地叫道。 赵枭不理她,只专心致志地割,周兰香上前阻拦,却被她挡回去。 待烟灭,那条手臂也被割的鲜血淋漓。 “娘……包扎。”她断断续续地沙哑道。 周兰香忙抹把泪替她上药,动作小心,嘴上却埋怨:“你这孩子……你要做什么?如此伤自己,娘看了心都在流血!”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赵枭此举实乃大不敬,可她却笑笑:“这些伤有用,不出几日就好,担心什么。” 周兰香犟不过她,只能啜泣着替她处理那骇人的伤口。 翌日一早,周兰香还在睡梦中,赵枭蹑手蹑脚地出了院门。 她一路来到英国公府门前,一个小厮正打着哈欠在院落外洒扫庭厨,忽闻得动静,抬头一看,石阶上站着一个身着青色短打的人,一开口却是粗粝的嗓音:“劳驾通传,我找你们家世子。” 小厮从未见过这样空手驾到的人,趾高气昂道:“哪来的乞丐?走远些,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说着,扬起笤帚要赶她,赵枭烦透这帮狗仗人势的奴才,劈手夺过打来的笤帚,强忍踹人的冲动:“我是你家世子的客人,你敢拦我?” “我家世子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你还我笤帚!”说着,冲上来要抢。 阿信经过院门,听闻外头有动静,夺门而出,却见之前那野丫头正拿着笤帚招猫逗狗似地与小厮迂回周旋,场面有些滑稽。 阿信急道:“胡闹!” 一声冷喝止住小厮的动作,忙跪下请罪:“信主子……这泼皮无赖硬闯府门,小的、小的只是想赶走她……” 阿信一脚踢上去,叫他翻滚几圈:“糊涂东西!她也是你敢拦的!” 纵然不喜欢这丫头,好歹也是赵府次女,且世子态度晦涩不明,他便随主子意思,对她做足表面功夫。 那小厮见状,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连忙跪到赵枭脚边叩头求饶:“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求您饶了我!” 赵枭不欲多言,扯出自己的腿,冲阿信福礼:“劳驾公子,我要见你家世子,有要事。” 阿信有些想笑,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要事。 但还是侧身为她让出条道来:“请吧。” 说罢回头看一眼那小厮:“滚下去领板子,丢人现眼。” 那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张珩跪坐在居室内的蒲团之上,背后的棍伤隐隐作痛,他却混不在意,只拢了衣衫,专心致志研读那本刑问要略。 他低声念道:“……人皆有其形,或刚或柔,或贪或戾。察其形容,观其气色,听其言,观其行,则其弱点自现。制刑之道,首在因人而异。刑之至境,非裂肉毁躯,而在夺志诛心……” “爷,赵家二小姐求见。”阿信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不满地皱起眉。 赵家二小姐? 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挺像赵枭的姑娘。 他合上书,淡声道:“叫她进来。” 赵枭被引进屋子,阿信关上门,立在外头侍候。 赵枭一进门就嗅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头。 这间居室清雅简朴,目下无尘,这一分血很突兀地添进来,叫赵枭想起她府里那间刑房。 “赵笛。”张珩开口,定睛瞧她。 他盘问:“你如何知道我是英国公世子?又为何来此?” 赵枭:“世子大名远扬,或许你不认得我,我却是知道你的。来此,是有大事禀明。” “大事?”张珩坐直身子,摆出倾听的姿势,“讲。” “我大哥赵焕,不日前回京,联和爹娘欺侮我与偏房,将我二人逐出府门。路遇匪贼,随行之人被杀,我和娘亲得以脱逃,萧索回京,却不敢回府,只得蜗居市井。” “我与娘亲在外谋生,却撞见大哥一桩密情,思来想去,也只有面见世子方可陈情。” 赵枭先开衣袖,揭开纱布,露出满臂刀上:“此伤便是赵焕所为。” 张珩见那着那惨不忍睹的手臂,淡漠地收回视线。 他见过比这还要惨烈的场面。 “却不想你长兄在外温润如玉,对内却是如此暴戾恣睢。不知是何密情竟叫你大义灭亲,检举他呢?” 赵枭沉默半晌,开口:“我在赌坊干杂工时撞见他与一人密谋,其监守自盗,私卖军器于边塞,形同资敌。” 张珩闻言,沉默良久后阴鸷开口:“资敌乃十恶重罪之一,一经查实,是要夺爵抄家的。你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狂言?”赵枭摇头,“我敢前来与你当面对峙,自然知晓内情。若不信,世子尽可派人监察赵焕,届时便能抓他现形。” 张珩起身,站到她身前,钳住她的下巴,深深地打量她。 奈何赵枭重活两世,最擅掩藏心事,一双眼偏分不移。他瞧了半天也没瞧出端倪来,攻心之计对她无用。 良久,张珩松开她,手起袖落间,血腥味更甚。 赵枭基本能断定他受了刑。 可堂堂刑部侍郎、英国公府世子,除了圣上以外,谁又敢对他动用私刑? 张珩转身负手而立,只留给她一个阴沉的侧脸:“你若敢诓骗本官,我有千百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赵枭挺欣赏他这副模样,将她前世的禽兽相学去三分。 “若不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临别前,赵枭开口:“世子身上的伤还是尽快处理得好,否则腐烂生疮,便只能削骨剔肉了。” 说罢,跟着阿信一道出门。 张珩望着她的背影,胸腔里的那颗肉猛然跳动起来,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躯干。 像,实在太像了。 一举一动都叫他恍然。 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真的有这样的本事与心境? 换做他的十六岁,是万万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的。 张珩无言地笑一声。 待阿信回来,他便即刻交代阿信派人监察赵焕,一举一动都要呈报,不可疏漏。 阿信虽狐疑,却也不好多问,只得应下,又问:“方才……那丫头说您身上有伤,是不是主君又对您用刑了……” 张珩继续跪在蒲团上,翻开那本要略,淡声道:“多言。去拿药来。” 牙人办事利落,很快替赵枭寻了间沽衣铺来,还带个能住人的后院,原主人家中告急,便低价变卖,倒让赵枭捡了漏。 赵枭把原本的瓦舍卖了,正好凑够,索性一鼓作气买下。 剩余的碎银,赵枭就买了两个十余岁的小丫头来伺候,她替二人更名,一个叫锦绣,一个叫繁华。 周兰香活了半辈子,终于有了间自己的铺子,心中激动非常,望着高悬的“兰香阁”牌匾,她攥住赵枭的手,泣不成声。 如果没有赵枭,她或许走一辈子都无法走到这步。 眼下,她却真正的得到了。 临近新年的这两月里,赵枭每日潜心攻读,专心锻炼。她学识逐渐丰厚,身形更加挺拔,若不是周兰香知道她是个姑娘,只怕也要错认成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儿郎。 兰香阁因周氏的手艺而名声大噪,生意红火。锦绣繁华两个丫头年岁小,赵枭空闲之余便教她们习字读书,带她们上街游玩,日子好不快活。 这日,两丫头从外头回来,一人手里攥个糖葫芦,一进后院,见着赵枭就往她怀里钻。 “姐姐!” 赵枭放下书,一手一个把二人抱在怀里:“两条馋虫,糖吃多了要掉牙的。” 锦绣笑嘻嘻道:“周姨说掉牙了就证明我们长大啦!牙扔上房顶,有仙子来替我们许愿呢。” 赵枭淡笑一声,替她擦了擦唇角。 正闹着,周兰香却带了个人进后院来。 赵枭抬眼一看,却见是张珩。 周兰香:“笛儿,这位张公子来此……说是寻你的。” 赵枭将锦绣繁华放下,揉揉脑袋:“去前院替周姨帮忙吧,我还有事。” 锦绣繁华乖巧地跑走了,见着张珩还规矩地行礼,脆生生地说:“见过张公子。” 张珩颔首示意,待三人离去,赵枭才开口:“世子来此所为何事?” 张珩见她也不让座奉茶,一时有些无言。 “自是正事。你大哥……赵焕之事,我已查清,确有此事,在万福货栈擒获,人赃俱获。” 赵枭眼神波动,望着他:“那世子打算如何处置?” 张珩睨她:“怎么?怕我有失偏颇,包庇他?” 赵枭不答,只是略带些不满地瞧他。 “你且放心,”张珩替自己倒了盏茶,“现下人押在狱里。我已上书弹劾,不日会同三司会审,赵家这一难躲不过去。” “有劳世子。”赵枭点头,把手边的糕点推去,“慢用。” 张珩哑然。 这丫头,还真是势利。 两人静坐,一时相顾无言。 这等事,其实无需张珩亲自跑一趟,派阿信传个话便是。 可不知怎的,心里总蠢蠢欲动,想再见她一面。于是乎借此由头,终于在四旬后见着她。 好像长高了,长壮了,眼神比从前更凌厉了,气质也很出众。 虽说他尚为青年才俊,不过二十有五,但与正是少年的赵枭比,竟也生出些自惭形秽的念头来。 第6章 第 6 章 张珩瞥见桌上的书,饶有兴趣地拿起来:“《十三经注疏》……你一个姑娘家,竟读这类晦涩难懂的书吗?” 赵枭闻言,挑眉看他:“那依世子之言,女人该读什么书?” 张珩想起家中姊妹的开蒙读物,便随意道:“无非是千字文,女四书一类,全是些规训教条。” “我喜好读书,也阅遍万卷,”赵枭把注疏拿过来低头看,“四书五经,女教规训,志怪异闻,典雅经注我都照读不误。” 赵枭翻过一页:“所以,女人没有该读的书,只有想读的书。世子之言,有失偏颇。” 张珩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一时有些脸红尴尬。 赵枭搁下注疏,听见前院店铺忙得火热。 “恰逢年节,世子既然来此,也不要空手回去,”赵枭活动筋骨,“不妨去店里挑些布匹绸缎带回去。” 张珩起身拒绝:“非亲非故,此礼受之有愧。何况正因你大义灭亲,你兄长伏法,圣上也金口玉言许我赏赐……在此还得多谢你。” 赵枭听得一头雾水,旋即反应过来,冷冷地瞧他:”世子多虑了。不是要送你,账你得自己付,我只是帮我娘凑份生意。” 一室寂静,天空有鸟飞过。 张珩万分尴尬,忙以掌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那,既如此,就替我家女眷挑些回去吧。” 二人一同来到前院铺内,锦绣算账,繁华计册,周兰香清点布匹,忙得不亦乐乎。 赵枭替周兰香接手,拍她肩膀:“娘,张公子要挑些布匹回去,你帮他择选吧。” 周兰香有些犯怵,张珩的装束非富即贵,她不敢班门弄斧,生怕招惹了女儿的贵客。 赵枭拦住拒绝地话头,一掌将她推出去,宽慰道:“这兰香阁只有娘会选,只能你来。” 周兰香闻言,也露出一个笑来,转头面对张珩。 赵枭在一旁听她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一番说道下来,张珩便提着大包小包,略显局促地出了门,好在他还有车驾仆役,否则就是累死也抬不回去。 “张公子慢走,欢迎再来!” 送他离开,周兰香垫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元,笑意吟吟,有些不可思议:“居然真的谈下了……张公子出手真是阔绰……” “是娘本事大,”赵枭心道张珩钱多,能坑点是一点,“这下能给锦绣繁华添好些冬衣穿了。” 两个福娃娃一听,蹦蹦跳跳地凑上来笑:“能穿新衣裳咯!” 四口子齐乐融融,相互依偎在一起,屋内的炭火蒸的四人全身都暖洋洋的。 赵枭心里也异常平静。 她的内心永远都在奔腾,她要波澜壮阔、要惊涛骇浪,却也忘了有时候人真的需要那份平静无波。 正月初一,团圆佳节,上京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兰香阁今日闭门谢客,赵枭也不再读书,陪着三人闹了一天,待暮色四合,三人都沉睡之际,她才起身更衣,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阿信几日前来带话,三司会审已结束,证据确凿。圣上大怒,下诏将赵焕革职枭首,余众下狱论死;永昌伯赵寅教子无方,褫爵籍没,举家没为官奴。 而周兰香与赵枭却恰巧因为被除名族籍躲过一劫。 苟延残喘的赵氏一族彻底垮台,圣上铲恶锄奸,圣名远扬;更借此杀鸡儆猴,鞭策朝中勋贵,可谓一石二鸟。 赵枭一路来到赵府,宅院空无一人,却依旧蓬荜生辉,辑事厂的人还未来得及抄家。 她推门而入,一路溜到书房。 赵家是何韫老贼之党羽,平素也与何韫过从甚密,若说何韫有什么把柄和尾巴,那在党羽的家里找是最合适不过的。 也不枉她将这赵家一番折腾,闹成一座枯坟。 赵枭并无悔意。 她只是做了推手,断送一切的是赵寅和王有仪协力养出来的好儿子赵焕。欲壑难填、蠢笨如猪,明知故犯,到头来只会自掘坟墓。 她在书房翻箱倒柜,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反倒找出一沓送至何府的礼单。 看来何韫只把赵家当钱兜子,手痒就伸进去搅搅。 赵枭吃了瘪,狠狠将礼单摔在地上。 正欲离开,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窸窣声,赵枭立刻屏息凝神,凑到门边望去。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在院里游荡,骇了她一跳。 再定睛一瞧,却见是心智疯癫,容貌损毁的赵銮。 她口中胡言乱语,言行无状,半点人样也没有。 赵枭冷眼旁观,不为所动。招惹她的人,下场多半如此,非死即伤,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恶行既出,势必偿还,作茧自缚,死不足惜。 重活一世,她比任何人都能明白代价二字的万钧之重。 她推开门,与疯疯癫癫的赵銮擦肩而过。 赵枭因有赵笛身份,户籍便也立在上京,她不必如前世一般从家乡逐州良乡县的童试考取秀才,而是能直接参与八月的上京府尹的秋闱。 纵使她前世博学多识,可时局多变,赵枭心里也有些慌。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为自己寻个书院,请夫子好好教一教。 “上书院?”周兰香闻言,夹菜的手一顿。 赵枭点头。 周兰香担忧道:“可,书院该不招女子吧……” “无妨,这个我自有办法,”赵枭扒了口饭,又替锦绣繁华夹了筷菜,“娘,你替我收拾些东西,备些束脩好送夫子。” 周兰香噤声停筷。 赵枭见她没动静,抬头瞧她,却见她低着头,泪像珠子似地坠下来,砸在桌面上。 赵枭愣在那,筷箸悬在半空。 锦绣繁华两个丫头见了,忙凑上去替她抹泪:“周姨,你怎么哭啦?” 周兰香忙抹了泪,把两个姑娘抱在怀里:“眼里进风了,好了,去吃饭。” 她看着赵枭,替她夹菜:“多吃些……去了外头,再吃不上娘做的饭了……你放心,你走了……娘会靠自己过活,再不受人磋磨,好好把锦绣和繁华带大…真的…” 赵枭沉默良久,终于夹起那菜放进嘴里,轻轻“嗯”了一声。 她也该走了。 沉溺平静不是她该做的事。 十五才过,赵枭就带着周兰香替她打包的一堆东西,坐着租来的车马,出了兰香阁。 上一世,赵枭是穷乡僻壤出来的童生,进不了国子监,也上不起书院,除了每日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其余也就只有参加文会这一条途径。 如今情形有变,兰香阁生意红火,周兰香临行前替赵枭装了许多盘缠,足够她交束脩,她也能好好为自己择个书院,专心备考。 上京郊外有一珞珈书院,依山傍水,竹林葱郁,授业的山长曾是先帝之师,名气极大,赵枭生前的同僚们都乐衷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去读书。 赵枭来前请易容师替她易容,眼下她看起来与男子别无二致,只是更为风骨峭拔、威仪秀异。 临近秋闱,求学之人众多,都集聚书院麓门外,等候考核。 学子们钻进一间狭窄的下舍,交考务费后进院,轮到赵枭时,记名的执事上下打量她:“叫什么?” “赵逍。走乂赵,走肖逍。” 执事登名后搁下笔,替她验身,上下其手一顿摸,后伸到□□一攥,顿时愕然。 好生雄伟的□□! 赵枭见他攥着不松手,一掌打开他,冷声质问:“摸够了吗?” 执事悻悻收手,见她衣着朴素,无车马仆从,便伸出手比划:“赵兄弟,来此读书的非富即贵,都是大家人才,你怕是不好跟他们比啊,这样,你交些润笔费,我透些题给你,怎么样?” 赵枭闻言不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直叫那执事心中发毛。 “你,你瞪我做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敢私自受贿,阻挠士子应试乃礼法不容,你又该当何罪。” 执事一听,掌心都冒汗,他哪里晓得这是个什么罪名,只瞧赵枭言之凿凿,半点不假,便胆怯起来。 执事哆嗦:“我,我瞎说的,赵兄,你——” 赵枭不欲多言,抬脚便走。 她多年来练就一项本事,那就是诓人从不脸红心跳。 进了麓门,学子们就被几位书童引着进入一间偌大的屋子,其上挂着“明伦堂”的牌匾。 一位青衫素袍的老者正扶须高坐明台,此人正是书院的山长,顾枕云。待学子们一一就坐,他才低声吩咐一旁的书童。 不一会儿,一沓上好的宣纸便被搬来,分发给每人手中。 顾枕云淡然开口:“孔夫子于《论语.为政》中曰:君子不器。老夫不才,向诸位讨教,何为君子不器?又如何论君子不器?” 这便是考题了。 赵枭思索稍时,便拾起桌上狼毫蘸墨,毫不犹豫地提笔书写。 其余的学子也纷纷提笔,一室寂静无声,只有书写的繁音与窗外传来的几声鸟啼。 半柱香后,顾枕云起道:“请诸位封笔。” 赵枭写下最后一个字,搁下狼毫。书童将每人的的宣纸收上去,交给顾枕云。 他一封封阅去,直到日上三竿之际,才放下那沓纸。 他陆续点了数位学子,一一点评了其文章,指出优劣,字字珠玑。其余没点到者便是破题不善,无法进入书院修习。 赵枭静坐其间,仔细听讲,受益颇丰。 “赵逍何在?” 被突然点名,赵枭心头一紧,起身对老者恭敬行礼:“学生在此。” 老者见着她,严肃的面庞裂出一丝笑来:“这篇破器论是你写的?” “正是。” 老者念出几句她的文章:“……器无善恶,惟道驭之。执经而忘变,守器而失道,是谓蔽也……真君子非囿于器,乃择器为剑,斩荆棘而成通衢!” 情到深处,他竟有几分激动。 “老夫许久不曾见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文章,甚好,甚好,往后若在你书院有何问题,都能来找老夫讨教。” 赵枭心知这是被留用,心头松下口气,躬身道:“是,学生谨记在心。” 那老者扶掌而笑,转身离去。 考核就此结束。 中选者喜气洋洋,落选者垂头丧气,一方乐来一方忧,以明伦堂为界,可谓泾渭分明,彻底隔开两拨人群。 赵枭带着东西跟随人群进入斋舍,期间有许多人来搭讪,都想来与她这位“小状元”套个近乎,却都被她挡回去。 到了风雨斋,学子们就能挑选自己的房舍,两人一间。 赵枭挑了间略显清静的听雨轩,正要搬东西,却被一行人拦住去路,一个打扮招摇的伴读书童拦住她的去路。 赵枭皱眉:“做什么?” 他趾高气昂,像个孔雀:“我家公子习惯一个人住,你换别地吧。” 赵枭不屑:“不换。” 说罢,推开他就要进院。 才走了两步,肩头就被人牢牢攥住,她回头,就见一个比书童华丽更甚,姿容绝伦、玉貌清丽的少年正扬眉看她。 他上下打量她:“看你这穷酸样,本少爷给你钱,你到别地去住,别碍我的眼。” 赵枭看了眼肩头的手,眼疾手快地攥住,狠狠向后一掰。 “啊!” 一声骨裂传来,疼得那人冷汗直冒,捂着手蹲下去,那书童见状紧慌失措地凑上来:“少爷!你,你的手!” 周遭的人听到动静,闻讯赶来相看议论。 “那不是裴家公子家吗?这是怎么了?” “这裴如玉也有今天!竟然让一个穷小子折了手!” “欸,那穷小子不就是今儿个顾山长提名夸奖的那位?” “嚯,纨绔对寒门,真稀奇,我赌十文裴老二赢。” “二十文,那穷小子赢。” 赵枭不理会周遭人的目光,拾起自己的包裹就要走。 “你站住!”裴如玉在身后喊道,“你敢打本少爷?!你好大的胆子!有本事咱们比一场,输了,你不仅要给我乖乖滚蛋,还要给小爷我当书童!” 赵枭闻言,顿住脚步,回身看他,像逗猫似地:“行,比什么?” 裴如玉思索一番后,势在必得道:“通令猜拳,三局两胜,你若接不上就算输。” 这是富家子弟常耍的把戏,裴如玉是一把好手。 学识与武艺他不敢冒然挑战,但是通令他绝对有把握能赢! 本以为赵枭会知难而退,却不想她撂下包裹挽起袖子:“就比这个。若你输了,”她指了指裴如玉书童怀里抱着的上好文房四宝,“我要你这个。” 裴如玉猖狂道:“你输定了。” 赵枭摆出架势,朝他勾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