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不好当》 第1章 佛寺惊变 夏日炎炎,烈日如火。蝉虫在锦衣卫千户所中那棵古树上不知疲倦鸣叫,声音虽欢快却也聒噪,沉闷的午后好歹生动了些。 一阵不成曲调的哼歌声渐渐清晰起来,如溪水穿林而过。顺着千户所朱红大门望进去,一个身着飞鱼服的女子步履轻盈地迈出门槛,步入炽热的阳光下。 “回家了,符大人?” 符心交了牌子,正从锦衣卫千户所往外走时,迎面撞见了一位百户。百户瞧她满面春风,忍不住问道。 “可不是嘛。”符心拍了拍百户的肩膀,拖长了语调:“忙了这些天,我得回去好好睡一觉。” 百户登时露出羡慕的眼神,目送符心远去。 国祀期间,锦衣卫上下脚不沾地,忙了八天八夜,个个顶着眼下乌黑一刻也不敢休息。国祀结束,符心这些人运气好,抽中先休沐的签,而剩下的只能匆匆歇一歇,便接着干。 夕阳余晖洒落,天际染上丝丝缕缕温柔的霞红,光辉穿透云层,透遍整个京都城。符心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连日来的疲惫都随着这口气消散而去。 符心转动酸痛的脖颈,心头轻松之余却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空虚。国祀之事办得好,皇上金口玉言要重赏礼部与锦衣卫,无疑是向上爬的契机。 符心身为千户,心中暗自思量,此番辛劳,自己怎么也能升一升。 心满意足间,她忽然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巷子里跑了出来,急忙开口叫道:“原贵!你这是要去哪儿?” 原贵是符心手下的一名普通锦衣卫,平日里一贯稳重可靠。此刻他这般慌乱,符心不禁心头一紧。 原贵听到她的声音,身子猛然一顿,转过头来见到符心,立刻三两步冲上前,紧紧抓住她的袖口。他全身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 “符大人,赶紧叫人吧,出大事了!” “什么事?” 符心倒是镇定。无论多大的事,瞧原贵吓成这个样子,都已经是无可挽回了。在锦衣卫两年,历经千锤百炼。符心对意外的包容程度早就变得格外大。 她扶住原贵:“着急无用。你慢慢说。” 原贵牙齿直打颤,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竟然崩溃号啕起来。随即,符心听到了一句足以让锦衣卫上下昏死过去的话: “承恩寺,被烧了!” 承恩寺,乃是一座皇家寺庙。之所以不寻常,只因是太祖开国时亲自下旨所建。 据原贵说,他正在街上采买,忽然人群纷乱,议论嘈杂,接着就是火光连天。原贵一看,火是从承恩寺起的,当即吓了个半死。 他这样害怕,不是怕寺庙被烧毁。寺庙怎样,说到底与他无关,可承恩寺向来是锦衣卫严防死守的地方,无论是因何起火,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把消息传回来,指挥同知当即就要晕厥过去。好容易转醒,像是老了十岁,喉咙嘶哑,拼了命地喊救火。 根本不用他喊。 符心早就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朝承恩寺冲过去了。 半边暮色被染得血红,火焰冲天而起,古寺逐渐步入毁灭。火起得突然,寺内的和尚们惊慌失措中逃出来一半,而另一半却困在寺内,早已没了声响。 梁柱一根接着一根垮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就连符心等人脚下土地也随之震动。灰尘一阵一阵卷起,遮天蔽日,雕龙绘凤的岩壁就此被埋葬在废墟之下,曾经帝国的光耀,如今只留下焦土和灰烬。 这场面实在太骇人,符心一行人胆战心惊,在寺外站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开始救火。 可火势实在太大,一切挽救都是杯水车薪。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围观的老百姓,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座象征辉煌的寺庙,在惊呼声中逐渐坍塌,化为灰烬。 锦衣卫们只能尽力不让火势蔓延,符心和几个人合伙抬一个水囊,在嘈杂之中一言不发。一个又一个水囊丢进火中,从黄昏到夜晚,大火终于逐渐蔫熄下去。 符心满头满脸的灰,和几个男人一起,一屁股跌坐在街边,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拿起在土里躺了半天的水袋,对着滚烫的脸颊浇下去。 好在是夏天,否则这么冷热交加地来一出,明日非病倒好几个不成。 符心一言不发,原贵摊在她身边,濒临崩溃,手掩着面,连说话也带着哭腔:“完了,都完了。内阁那些大人非要了咱们的命不可.......我娘还在扬州等我呢。” “你哭丧么?”符心有些不耐烦。 原贵忽然腾一下坐起来,声音提高:“怎么会起火?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符大人,肯定有鬼啊。要不然……要不然就是天——” 符心一把捂住他的嘴,逼他把没说出口的那几个字咽进肚里。她冷冷道:“你要是实在不想活,我现在就送你一程——别连累了我们。” 历朝历代,锦衣卫里很少有女人。符心算是个例外。 但是奇怪,她坐在千户的位置上,几乎没有人不服她。只因为符心为人实在可称得上强悍,且背景十分硬。就算有人对她怀有微词,也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说。 原贵咽下去那个词,符心知道是什么。 边关纷乱,又遇荒年,如今象征帝国辉煌的承恩寺还起了火,不光原贵,所有蹲坐在石头堆上的锦衣卫都心中打鼓。 可不能说。 符心不在乎起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一次要是没个交代,真的会把不少人的命搭进去。 “原贵!” “……在。” 符心直起身,将腰酸腿疼都抛诸脑后,死死盯着已经毁于一旦的庙宇,咬着牙道: “……去查。把火起时在场的百姓一个个搜罗起来查问。等火停了,再派几个人进去找找,一定给我弄清楚,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 几乎所有人都有预料,承恩寺被烧的消息一传入宫禁,龙颜随即震怒,当即下了死令,限锦衣卫三日内抓住纵火真凶,否则都自己削了脑袋。 符心马不停蹄赶回千户所,和另外几个千户一起挨了指挥同知一顿臭骂,各自黑着脸去查案。 她本就连着好几日没休息,又赶去救了火,实在支撑不住,赶着一口气把命令下完,一头栽倒在桌案上睡着。 是原贵吵醒了她。 “符大人,下边的弟兄说,在寺庙内发现一具不同寻常的尸体。” 符心一下子惊醒,倒吸一口凉气,“说,怎么个不同寻常?” 原贵似有为难,从袖口掏出一张纸:“烧得面目全非,本也认不出什么来。可见了鬼,他背上有个这样的纹样,竟然没烧掉。” 符心接过那张纸,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古怪。这看上去.......像是一只鸟,鸟眼用朱砂点红,栩栩如生凝视着符心。符心沉思片刻,同他说:“去查查,这个纹样什么来头。” “已经查过了。”原贵道:“这是边关蛮族祭祀的一种神鸟。” 符心愣了愣,随即腾一下站起来,浑身颤栗。 若真是这样,那这事便严重了。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让蛮族的人混进京城,还烧了承恩寺。要实实在在把这个缘由报给内阁,符心这些小统领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这事你先别给旁人说,让下边弟兄嘴严实,切莫透露风声。” 符心顿了顿,又道:“去问城门要一批最近进城之人的名单,一个一个给我查!” 原贵领了命,退出去。 黄昏时分,符心正在同手下人交代事务,一个锦衣卫匆匆忙跑进院子,让符心随他去一趟。 符心到指挥所的时候,几个千户都到齐。指挥同知快疯了,来回踱步,焦头烂额。看见符心来,他也不废话,立刻说明了叫几个千户来的缘由:“……昨日你们谁负责西坊巡视?” 一个千户颤巍巍举手:“我。” 指挥同知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桌上书卷便朝那个千户砸过去:“你是个蠢才,可别拖累了我!——昨日西坊一家子被杀,你半点不知道?” 千户挨了一下,依旧懵懂。 入户杀人抢劫,在京城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两日锦衣卫上下忙着查纵火案的事,哪有闲心管这些? 他反应过来,匆匆抱拳:“.。是,是。属下这就派人去查。” “查?”同知冷笑一声:“还查什么?等着下狱获罪吧!昨日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捅出来,杀人的和承恩寺放火的,是一批人!眼下消息已经传到内阁,你们,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千户大骇,符心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脑中却飞速转动。她开口问:“敢问大人,可有抓住行凶之人?” 同知长叹一声:“抓住了。人要是在诏狱还好说,可眼下被关到刑部大牢去了。” 符心默然。如果真是同一批人,那这事便无法收场了。 刑部大牢不归锦衣卫管,到时候真的查出些什么,却都必定倒在锦衣卫头上。况且,这样一来,蛮人作案的消息便不可能瞒住了。 此事一旦传出,朝中必掀起轩然大波,锦衣卫必定被扣上玩忽职守懈怠的帽子。再说内阁本就与锦衣卫不和睦,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到时候符心等人,都是替死鬼。 同知无话可说,千户们也都摇头散去。唯独符心留了下来,同知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摆摆手:“符心,我知道你当初进锦衣卫是有人保举。起初我瞧不上你,觉得女人做不了锦衣卫。但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尽职尽责的,可这次事情闹大,你身后的那位大人可还能保你啊?” 院中树叶摇晃擦磨,沙沙作响。符心良久不言,半晌抱拳,“自打来到锦衣卫,符心便只听各位大人差遣。都是同甘共苦的同僚,这次若要论罪,符心不会逃。” 同知苦笑:“好,你果真不负指挥使和江大人的期望。你去吧,尽力查案,让院中弟兄齐力同心,给案子挣个转机,也给我们挣条生机。” 第2章 密帖邀宴 又过了两日,锦衣卫整日忙上忙下,却查不出什么头绪来。本来也就没什么好查的。虽说是人为纵火,但人证物证,目击的那些老百姓都被刑部拿住了。 怎么查?锦衣卫根本无从查起。 上下都清楚这个事实,于是渐渐地,无论怎么催促,办事都不那么用心了。横竖都是一条命,要论罪就论罪,老子不伺候了。 符心还是照旧带着手下人到处跑,至少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这天,她回到院子,遣散众人。一个人开始研究蛮人祭祀的事。自打那个纹样出现在她眼前,她莫名其妙就开始翻阅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反正案子理不着头绪,研究研究线索也是好。 只不过,三日的期限,可就要到了。 千户所里有一小片地栽了竹子,夏天长得葱郁,竹枝探出木栏,略带延绵姿态伸展,赏心悦目。 符心咬着笔,视线不自觉就移在那片翠绿上边,长时间紧绷的心,绷过了头,又似麻绳骤断般松懈下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看命。 原贵走进来,灰头土脸,一屁股坐到符心身边,叹口气,“符大人,朝廷降罪的旨意什么时候下来?我看咱们这也查不出什么,要不别白费力气了,叫弟兄们歇歇,趁着还有时日多吃点儿好的吧。” 一向怕死的原贵都说出这话,那是真的没办法了。符心笑骂: “怎么,你也学会视死如归了?” 原贵拿出揣在怀中的干粮,咬一口,含糊不清道:“不视死如归又如何?总之逃不过,何必白忙活呢?” 符心看着他,伸手抹了把他脸上的灰。 “死不了。” 原贵哼笑,“咱们这些人,有福最后一个享,有难第一个当,那些大人拿我们顶罪最趁手。可是你说,这是不是咱们的错?蛮人进京作乱,不还是因为边关起战事吗?这些年咱们锦衣卫又没了实权,朝中上下全被那些个阉党把控着,他们耍懒把贼人放进京城,最后却要咱们死。” 他就这么靠在石头上,语气没什么波折,却让符心心起涟漪。 当时符心还是女扮男装的一个小内侍,在太后身边侍奉的时候,常听她说起先帝勤政廉明,四海清平……在说到如今皇帝如今天下的时候,符心深刻记得,那个年过半百女人眼中的悲哀。 但她还管不了这些。 自从进宫那天起,符心的唯一目标就是保住性命,若能享些富贵更好。就算到了锦衣卫,符心也是以先自保为首要目标来做事。 至于什么忧国忧民,天下大事。她就算看不惯,也不会说。 自然有读圣贤书的书生去前仆后继赴汤蹈火,这些人送出去的性命已经够多,加不加她符心的,都无济于事。 “不过符大人,也是奇了。刑部抓住犯人审了这么多天,竟然什么消息都没放出来。是没审出来?还是他们口风太紧?” 符心:“不知道。兴许不愿意让我们锦衣卫知道吧。” 当天下午,三日期到。 符心正准备到指挥所去候着处置,却看一属下兴冲冲跑过来,面上喜悦之情难以隐藏。他拦住正准备迈步往外走的符心,卖了个关子:“大人这是准备去哪里?” 符心没空和他闲话,睨他一眼:“有话就说,没事快滚。” “有事,有事。”那属下也不再故弄玄虚了,喜气洋洋道:“大内传出旨意,说不让我们锦衣卫再管纵火案的事了!” 符心愣了愣。 不让锦衣卫再管纵火案的事? 按理说,这是件喜事。这句话一出,也就表明了无论是谁都不会再议锦衣卫的罪。可符心却半点没有轻松,反而心中阴霾不散。 实在是太不寻常。这种震骇朝野的大事,必定要有人出来背下罪过,内阁放过了锦衣卫,又要揪谁出来顶罪? 属下没看出她脸色不对,还在喋喋不休什么,符心一句也没听进去。属下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对了,符大人,我怎么把这茬忘了。今日贵妃的弟弟,就是那个吏部员外郎,说要请您吃饭呢!” 符心回过神,上下打量他,“他?你怎么知道他要请我吃饭?” “嗨,今早我看见他在我们千户所旁边转悠,就问了一句,才知道他在找您——诺,帖子都给我了。” 符心从属下手中接过帖子,拆开看一眼,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符心看了,一言不发。 当朝皇上最宠爱的赵贵妃有个弟弟,名叫赵琅,年纪轻轻就混到了吏部,却是个不用心做官,只爱玩乐的主。 这样的人,按理说这辈子都不会和她有交集。 请她吃饭做什么?还是在醉仙楼那种地方。 符心觉得有鬼,可这位吏部员外郎却也不好得罪,正犹豫不决,又听见属下补了一句:“他还说,请符大人千万要给个脸面——有要事相商。” 醉仙楼是东大街一家酒楼,文人墨客的温柔乡。说起来,这家酒楼的女掌柜和符心也有过几面之缘,她在生意场上厮混多年,见过一面便能把人记住。因此符心一迈进醉仙楼的门槛,还没见到女掌柜的人,就听见她的奉承: “这不是符大人?符大人二楼请,贵客在上边等着呢。” 女掌柜高官权贵见得多,符心这样的根本不值得她搭理。之所以如此热情,说到底还是因为赵琅。 赵琅官位虽不高,却是贵妃的胞弟,那怕那些呼风唤雨的大人,见到他也要客气三分。 女掌柜亲自引符心上了二楼,来到那个挂着“云峰”二字木牌的包厢前,轻叩房门。 过了半晌,门缓缓打开,露出一个妙龄女子怯生生的脸。她的目光在掌柜和符心之间来回流转,对符心理了理衣裙,轻轻福了一福:“大人在里面等您。” 符心不大看得惯这种谈事还要狎妓的习惯,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隐忍着不适走进了房间。一进门,她就看见了一幕极其诡异的场景。 三个少女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环肥燕瘦,娇俏迷人。然而那男子并没有什么不轨举动,衣衫整齐,正认真地向三位女子询问意见: “你们觉得,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几位女子围上去看了一阵,掩嘴笑道:“赵大人的诗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们才疏学浅,看不大懂呢。” 赵琅轻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看不懂。”他随即转向符心,“符大人,你来看看,可还好?” 突然被点名,符心下意识地抬起头,沉默片刻,脸色显得有些凝重。赵琅把她叫到这里,总不至于是为了一首诗吧?她冷冷说道:“赵大人有什么事,还请快说。下官今日当值,急着赶回去。” 赵琅把饱含墨汁的笔搁置在一边,笑了笑,转头对几个少女说:“你们知不知道,符大人是何许人也?” 少女们上下打量符心,有些奇怪。 虽然符心穿了锦衣卫服饰,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人。这年头,竟然能有女人进锦衣卫了? “本朝锦衣卫中向来没有女人,到符大人这儿,算是开了先例了。”赵琅语气轻快,看向符心的眸子里含着笑意:“符大人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符心摇摇头,心下诧异。她记得今日,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赵琅。 他们什么时候还见过? 赵琅手指轻敲着膝盖,神情似有叹惋:“那时候符大人还在太后身边伺候。我被太后责骂,还是符大人开口救了我。说来,我早就该请符大人吃饭了。” 符心想了许久,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 太后一直看不惯赵贵妃,时常将她叫到慈宁宫去训斥。赵贵妃仗着皇帝宠爱,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搅得太后不得安生。 有一年冬日,年节之时,赵琅奉旨进宫陪伴姐姐,不知消息从何处走漏,一阵风般吹到太后那里。太后向来看不得外男入宫的风气,当下大怒,叫人喊来赵琅,要以祖宗国法治他。 那时符心就在一旁。眼看太后贵妃又要因此事闹个天翻地覆,符心上前同太后卖了个乖巧,哄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这才把此事作罢。 符心为赵琅解围,说到底是怕麻烦,却不料赵琅记了这许久。 赵琅天生是一副眉目含情,眼波潋滟的模样,看上去不像严肃古板的六部官员,不过一个京城中的纨绔衙内。 赵琅:“符大人看着我做什么?——行了,我说正事吧。” 他挥手,那几个姑娘识趣起身,裙摆若逐波,有条不紊散去。赵琅将手中提下诗句的纸轻轻放在桌上,扬起下巴:“符大人,你过来些。” “……” “好吧。” 赵琅见符心就要发火,识趣丢开那副放荡的模样,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道:“想必符大人也知道今日内阁传出的旨意了。陛下亲自发话,让锦衣卫不再追查纵火案的事,你们锦衣卫,应是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 符心点点头:“是。所以赵大人想说什么?” 她心里怀着若隐若现的警惕,目光凝在赵琅身上,神情却刻意的无情无绪,不想让他瞧出半分端倪。 赵琅又笑了,“符大人别紧张,坐下喝杯茶。” 符心不动。赵琅似有无奈地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用红火漆密封着的信纸,两根指头夹着从桌案上往符心面前一推。符心瞧了瞧那包裹着信件的纸张,一眼看出是宫里用的东西。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绝没有害符大人的意思。符大人可以拆开看看,这信上字迹是不是出自陛下手中?” 符心瞳孔一紧,往前迈上两步,拿起那封信,三两下拆开。 室中烹着茶,茶香浓郁,一点一点包裹了符心,从她鼻尖飘过去,又绕进她心里。符心手脚冰凉,不可置信抬头,正好对上赵琅一双含笑目。 “这.......” 符心指尖捏着那封信,听见赵琅风平浪静的声音:“符大人没看错,陛下圣旨,要你和我,亲自再查纵火一案。” 第3章 暗探大牢 符心迈过醉仙楼的门槛,此时天色已逐渐黯淡下来。长街上行人匆匆,各忙各的事情,商贩们也在日落前忙着收拾货物回家,没有人会注意到符心难看到极点的阴沉脸色。 天边,一抹淡淡的月牙缓缓显现。符心回头瞥了一眼醉仙楼那斑驳的牌匾,紧抿着嘴唇,没有说一句话。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从二楼传来的,跑动间还撞到了一个女子,立刻引起一阵惊呼声。 “符大人!等等!” 赵琅跑得太急,连鞋都没穿好。眼看符心扭头就走,他快步追上去,手毫不顾忌地搭在符心肩上,没注意符心想杀人的脸色,有些着急:“符大人,陛下旨意,不可不从啊!” “符心无能,不能从命。” “这是要杀头的!” 赵琅拦住符心去路,不顾街上人等异样看笑话的目光,拔高声调:“难道你果真要抗旨不尊?符心,你好好想想行不行?” 既然他已经直呼自己的名字,符心也不想客套了。她双手交叉于胸前,抱着胳膊目光凛冽,语气冷淡至极:“赵大人要这样说,符心也明白告诉你——我宁愿杀头,也不接这道要千刀万剐的旨意。” 赵琅简直是拿她无可奈何。 他沉默半晌,语气降低,死盯着符心:“那你要连恩人的性命也害了吗?你别忘了是谁向陛下举荐的你!” 他们这一番吵闹,引得街上不少人回头观望,甚至有人暗暗发笑,以为是哪家娘子从醉仙楼里把夫君捉了出来。 符心抿唇,心中烦躁至极。 方才赵琅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符心立刻就知道,这看似让她暗中追查的旨意,就是逼她送死——最后查出来的真凶,必定是她万死都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可赵琅也没说错,如果她抗旨,那陪着她上断头台的,一定也有当年救下她性命的恩公。符心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延绵的肃穆天色,忽然有些犯晕恶心。 多可笑,多年刀山火海中挣出来的一条命,竟然只因一些人的几句话便要葬送。 符心的眼眶泛红,竭力不让眼泪流下。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手中还拎着一块帕子。赵琅叹了口气,愁容满面: “别说你不想接这道旨意,我也不想。但谁让我姐姐是贵妃呢?陛下对我家恩宠有加,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符心,你信我一句,只要我赵琅在,绝不会让人害了你的性命。” 符心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勉强抑制住鼻头的酸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千丝万缕情绪交织在一起,能说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威胁:“要是我死了,一定拉你陪葬!” “哎哎哎……”赵琅松了一口气,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赵琅一定陪你一起赴黄泉!我们现在,真可谓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符心今日格外的沉默,但赵琅知道,她这也算是默认了。风吹过,符心指尖拨开贴在面上的碎发,赵琅莫名觉得,有些尴尬。 “所以,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夜风微凉,赵琅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 符心沉默片刻。街边酒家挂起灯,灯光混着夜色在她脸上投下半边削利阴影,更显冷峻。 “刑部大牢。” 赵琅一愣:“去那里做什么?” “刑部前些日子抓住了纵火之人的同伙,审了这些日都没个结论。我还真想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审的?”符心语气中藏着冷笑。刑部的人也不全都是吃白饭的,之所以一无进展,必有隐情。 赵琅有些犹豫:“这……毕竟陛下已经结案……你容我想想。” “不是暗中调查么?”符心打断他,眼神锐利,嘲道:“赵大人,这就被难住了?” 赵琅一手扶额,也实在没办法,为了男人那点死活丢不掉的面子,顿时挺直了腰杆:“怕?我赵琅什么时候怕过!走!” 夜色深沉,大牢门口两盏昏黄的灯笼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存的萤火。赵琅早已叫人备好一套随从的衣裳,将符心拉到树后,递给符心一套:“换上。” 符心愣了愣。她以为凭赵琅权势,应该能够光明正大进去。赵琅窥她神色,没好气道:“你还真以为我手眼通天啊?这是刑部大牢,我怎么能大摇大摆带着你一个锦衣卫进去?” 符心无法,只得照做。两人走向大牢门口,守卫的兵士本来开始打哈欠,一看有人来,立刻拦住他们:“什么人?” “吏部赵琅。怎么,不认得我?”赵琅语气傲慢,那架势,好似比天王老子还要牛,听得符心直起鸡皮疙瘩。 兵士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了一番,又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迟疑道:“这么晚了,提审犯人?我怎么没接到上面传令?” 符心心中一紧,却见赵琅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圣旨在此,你敢阻拦?”他将皇帝的那份手谕举起来晃了晃,实际上里面的内容牛马不相及。 兵士被他唬住,又不敢得罪贵妃的弟弟,只得喏喏道:“小的不敢,两位大人进来罢。” 他让开身子,钥匙插进锁孔,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令人作呕,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符心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一边昂首向前的赵琅,本以为他一介文官衙内,见此情景怎么也要骇上一骇。却不料赵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面色如常地走在前面。 昏暗的牢房里,一个个囚犯如同被遗忘的鬼魅,蜷缩在角落里。符心跟在赵琅身后,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或绝望的脸,心中涌起一股不该出现的苍暮。 “就这儿。” 走到尽头,赵琅扫视一圈,指了指最后面的牢房,对符心道。 符心觉察出些不对。按理说,赵琅不应该见过这些人犯,怎么这么轻而易举地便认了出来?她斜眼看赵琅,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之前找过他们?” 赵琅走上前,一面耐心开牢房上的锁链,一面解释:“陛下既然让我查案,总不能什么线索都不给我吧?总是要让我知道一些的……诺,你想问什么,进去问吧。” 符心一眼,便看到赵琅身后牢房里的古怪。 这间牢房格外的大,里面铺满沾着血迹的干草,脏乱不堪。可奇怪的是,牢房里没有别的犯人,只有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中年人。 他已然是受过刑了,身上鞭痕交错,血迹早就干涸,触目惊心。灰尘覆满四周岩壁,犯人听到门外有动静,颤巍巍抬起头,在看到符心和赵琅的一瞬间,放声惨叫起来。 这惨叫声实在太过于凄厉,符心往后退了几步,神色越来越凝重。 “他应该,是以为你要来提审他。” 赵琅语气文质彬彬,与阴森可怖的牢狱极其不符。符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发现和狱卒的实在很像。 符心咬牙切齿:“你怎么给我找这么身衣裳?” 赵琅一摊手:“没办法,时间太紧迫,你有的穿都不错了。” 符心打心眼里很想揍他一顿,但眼下确实不是收拾人的时机。符心不再搭理赵琅,径直走入牢房。 那个中年男人被符心逼入角落,叫声尖锐。他能被吓成这样,想来是已经被严刑拷打折磨的快要疯狂,符心耳膜隐隐作痛,毫不犹豫蹲下身来捂住他的嘴:“别叫了。” 男人呜咽着,瞪大一双眼注视符心,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符心无动于衷,只冷冷问了一句:“承恩寺纵火案,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站在牢房外的赵琅,身形微微动了动。 中年男人眼神呆滞,一动不动凝固了好一会儿,忽然拼命摇头。符心松开捂着他嘴的手,吐出一个字:“说。”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席卷牢狱中缥缈冤魂怒号呐喊,打着旋儿从符心眼前发丝间吹过去,男人形容狼狈,呆呆望着符心那双眼,直到符心有些不耐烦之际,才发出一声悲怆号啕:“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放火!” 赵琅的视线越过铁栏望过来,尤其冷厉,他看到符心松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睥睨那个男人:“你把实话说出来,我保你不会死。” 男人愣了。 随即,他想在绝境中看到一株飘摇不定的救命稻草,一把扑上来扯住符心衣袖,哽咽着,以接近绝望的语气道:“我,我是杀了人!可我没有放火!他们把我抓到这儿来……他们把我抓到这儿来,逼我说那些话……可说了不也是一个死吗?!” 瞧着倒也是个明白人。 符心:“没错,你要是按他们的说了,不仅你会死,你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于难——你可还记得逼你改口之人的样貌?” 男人目光转动,嘴唇止不住哆嗦,过了许久,才低声颤道:“……我不知道那是谁,我只知道……只知道那是个太监!” 符心身子一凛,刹那间回头,对上赵琅严峻的目光。 太监。 符心知道如今朝中遍布阉党爪牙,可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急促。 男人告诉符心,自从他被抓进来,刑讯了好几番,都只是为了让他说一句话——承恩寺纵火案真凶,与内阁大学时李文华有千丝万缕的纠葛。他起初不说,可后来,那个太监就来见了他,承诺许他家人高官厚禄,让他招供。 好在男人也不傻,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这才让符心抢了先机。 从刑部大狱出来,两人皆是无言。夜色静寥,月影婆娑,虽说天气不冷,可两人脊背上都阵阵发寒。 符心看了眼赵琅:“这案子再接着往下查,咱俩可都完了。” 赵琅哼笑一声:“查啊,怎么不查。别怕,我护着你呢。” 符心长长叹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疾风过林,一枚尖锐泛着寒光的东西从她耳边擦过,直直钉在一旁树木上! 符心耳朵上刹那浮现一抹血痕,她捂住耳,一把拉过赵琅,心止不住狂跳。 “护着我?杀我们的人,这就要来了!” 文案 符心是朝廷第一个女锦衣卫。 都说官场险恶,符心道诚不我欺。锦衣卫的日子不好过,符心便只想好好活下去。 可没成想,混了几年,还混成了个千户。 朝堂里,大概不怎么容得下女人做官的。可符心不认。老天爷派她下来,该她的东西怎么会少? 男人女人,有什么不一样? 符心举起刀,谁挡她她砍谁,砍着砍着,却冲到一个男人面前。 男人是贵妃胞弟,皇亲国戚。可他看着符心,却道:“符心,你想要我的性命,我自然双手奉上。” 符心很想杀了他,可后来历经千帆,这男人却还在自己身边。 彼时,他正踩着泥泞给符心买炙肉。 他道:“除了我,还有谁对你这样好?” “你活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