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妃》 第3章 第 3 章 赵景昭下朝后便前往皇后宫中,林芷菁正摆弄着那盆垂丝海棠,纤指将一朵花苞拨来拨去,宫女在一旁点着香炉。 林芷菁看到皇帝一身常服前来,在他面前行了礼:“官家万福,恕臣妾没有准备什么。” 说着便要招呼一边的宫女奉茶,赵景昭却摆摆手说不必了。 “最近宫中的流言,想必官家也有所耳闻。”林芷菁与赵景昭一同坐下,她尚在禁足中,穿着也简单些,此时头上只簪了一支花钗,耳边戴着一对素雅的白玉坠。 赵景昭点点头:“朕知道你并未参与,只是有心之人太多,怕伤了无心之人啊。” 说着他握住林芷菁的手轻拍:“这段时间先由凌贵妃替你管理着六宫。” 林芷菁笑了笑:“官家能相信臣妾,臣妾就已经知足了。只是臣妾有一请求……” 赵景昭颔首示意。 “贵妃进日正预备着中秋宴,虽有心协理但也无力。不如就让文贤妃协理。” 林芷菁的眼神柔和,赵景昭思索片刻后没有回应。 林芷菁莞尔一笑:“臣妾怕牵扯了无心之人啊。” 赵景昭这才点点头,片刻后道:“等真相水落石出时,自会给你个交代。还有一事。” 说罢,他便让候在殿外的宦官将一名女子带了进来,这女子虽穿着打扮较一般宫女精致,但与嫔妃比起来也是荆钗布裙,她面容素淡,未施粉黛,那一对明净的双眼正定定地望着她。 林芷菁有些好奇:“这是?” 那女子礼毕后恭敬地开口:“奴婢名叫遇珍,林皇后万福金安。” “这是先帝太嫔曾氏的养女,她薨逝后便送到德妃那里做宫女。”赵景昭介绍着,一边观察着皇后的反应。 林芷菁心下了然,这姑娘身份特殊,自然不能随意处置。 “这姑娘现在可是没了去处。”她目光怜惜,“既如此,那便来本宫这里服侍着?” 赵景昭与皇后对视上,他开口道:“如此甚好。你就先到皇后宫里吧。” 遇珍对着两人行了大礼,随后便被其他宫女带了下去。 “这孩子看着稳重,臣妾多谢官家信任。” 赵景昭点头:“她从小被遗弃,比同龄人都成熟些,你好好调教着。” 他又继续关照几句林芷菁的日常起居,一刻钟后起身走了。 林芷菁心里想着遇珍,这人以前侍奉德妃,那必然也知道些她的私事,如今皇帝将她暂时禁足顺应了贤妃的心意,不过几天她便会为了圆这个谎自乱阵脚,如果遇珍愿意作证…… 可她如今不好出面,皇帝明面上将这件事包揽给韩美人,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迁居昭华宫看似软禁,实则是为了保护她不受有心之人残害。 如若能说服遇珍去帮她一把,自己在其中又不用出面,那当真是两全其美之法。但碍于遇珍的身份,她不能直接使唤,所以就要抓住她的软肋。 而遇珍的软肋是…… “奴婢多谢皇后娘娘提点,遇珍日后必当尽心尽力!” 林芷菁满意地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既然如此,我有一事与你相求,可好?” …… 次日,翠名刚刚从井边打完水,就在回宫路上看见一个打扮不如妃子,也不像宫女的女孩。她身量高挑,穿着一件深色襦裙,头上简单绾了一个发髻,中间插过一支平平无奇的玉簪。 翠名看她径直朝凝华阁去,心觉可疑,便放下木桶从偏房进了凝华阁。 “娘子,有人来了。”翠名凑到韩衷香耳边,此刻她正捧着本书看,闻声便把自己做的那片书签插在里面,合上书起身坐好:“让她进来。” 翠名去外面看看,那女孩果然来了。她问过身份后便将她引了进来。 “奴婢遇珍,给韩娘子请安。” “起来吧。你是……”韩衷香微微皱眉,她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奴婢是林皇后宫中的婢女,奉命前来。” 韩衷香颔首,赐座后让翠名上茶。看装束便知道她身份非同一般,从外表看她年龄应与翠名相当,但与翠名的利落不同,她语气木讷缓慢,却不给人愚笨的感觉。 “娘子在调查德妃一事,奴婢要说的话与之相关。” 她说话的直接让韩衷香一愣,宫中的人都尽力避讳此事,所有行动都在暗中,但她却丝毫不因身份或环境而低微,韩衷香隐隐觉得这场对话更像是一场交换。 韩衷香示意她继续说,并将翠名派去别处。 “几个月前,德妃神志尚清醒着……” “遇珍,你来帮我看看。”德妃举着一面镜子,招呼着一次性打完一大桶水准备浣衣的遇珍。 她随意拿块帕子擦擦手,慕仪蓉往下瞥一眼:“你以后别做这种事了,不是有其他人吗?” 遇珍恭谨地说:“其他人搬起这水桶吃力,干起活来便慢些。” 德妃深知她脾性固执,便不再说此事。只是叫她凑近些。 “你记得我初入宫时的样子,告诉我,现在的我与那时相比有什么变化?” 遇珍毫不避讳,观察片刻后便说:“您更加消瘦了。” 德妃对这句话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说着:“我这几日没事便看看这面镜子,看着看着竟觉出几分陌生来。” “从前那张与妹妹有九分相似的脸,慢慢地变成只有八分,七分,六分相似。到最后,我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遇珍看出她的落寞:“娘子,那或许不是您。” 那是一张皮囊,一种东西,空泛的表皮下是一个顽固的灵魂,叫嚣着无尽的空虚。 那份对生命最深刻的认识阻挠了她对如果的幻想。这个说得上可怜的女人正在一天天地腐烂,这份腐烂先侵蚀了她的外表。 遇珍见她终于放下那把镜子转头抱起那只猫,便端走了她手边摆着的那盘果子。这东西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了,萎缩的果肉下是凸起的果核,散发出糜烂的香味。 …… “从那时起,她的心神便及其不稳定,每日的状态都急转直下,甚至有时会不慎打翻一些锐利的摆设。” 韩衷香一边听着,几乎能想象到她崩溃的模样。没有谁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接受自己变得疯疯傻傻。 “慕德妃,你这宫里的病气可不是一般的重啊……皇上这几日竟没有来看你?” 文贤妃不紧不慢地说着,面上挂着对她的关照和担忧。 德妃此时已骨瘦形销,皇帝并不是没来看过她,只是几次都被她以恐传染病气为由拒绝。前两日众妃嫔去皇后宫中问安时她的那只猫让尚淑妃患了风症,皇帝听闻后便不许她抱着那只猫出现在有旁妃嫔的场合。此时她却没叫宫人抱走那猫,大大方方地坐在文贤妃对面。 “妹妹平日协理六宫也累的很吧,皇后和陛下相信你,那便是最好的动力了不是?”贤妃拉着德妃骨节分明的双手,慕仪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眼睛,盯的文贤妃有些不好意思。 “罢了,我也不多说什么,这几盏补品你收下,若是缺再来管我要。” 那宫女便端着一个瓷盘放在桌上,随后跟着文贤妃走了。 “遇珍,把这些全部赏给下人。” …… “再后来,便是您与德妃的事了。” 遇珍语气缓慢地讲述完这一切,韩衷香脑中已经有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无意间地一瞥,发现她的虎口处长着一个老茧,手掌心也隐约看见几个茧子。 韩衷香状似无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可我听闻德妃在东宫时德容兼备,恭谨谦和,又是如何变成那般模样的?” 片刻后,遇珍开口:“这件事也是德妃病重时与奴婢口述的,一些细节奴婢也记不清了。” 慕仪蓉出生时,慕夫人正与她的父亲坐在回京城的马车上。 慕大人不放心即将临盆的妻子,但又难以违抗天子命令,只好将夫人与几个得力家仆一并带回青林县安置,谁料半途中慕夫人便下腹坠痛,无奈下只好找了个客栈草草分娩。但回到京城后也是锦衣玉食,由奶娘喂养,玩具,衣裳都是京城里最时兴的。 而她的妹妹则完全不一样。此时慕大人已坐稳了翰林院外派兼提举汴京茶马司之位,名义上是天子近臣,慕夫人再一次怀上了孕,本想着添个次子,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生下来的还是个女儿,且天生长着一对绿瞳。 “真是只猫一样!天菩萨……” 就是这样一个注定不受宠的女儿,在周岁的抓周宴上爬过那些金银玉器,诗书典籍,抓住了姐姐慕仪蓉的衣角。 慕仪蓉从不把她的妹妹当成怪胎看待,即使家中仆人并没有像喜欢自己那样喜欢她,她也总会把自己得到的玩具零食分给她一些。连她去学堂这件事,也是慕仪蓉用先生连着几月的夸奖换来的。 当时的慕仪蓉没想到,她废寝忘食换来的机会,却给慕仪妙带来了无尽的伤害。 “姐姐,他们总说我是怪胎,说我是天生的小瞎子!”慕仪妙哭啼着朝慕仪蓉奔来,她连忙搁置手中的笔,将画布画具往旁边一推,便将妹妹抱上了桌。 她轻柔地擦拭着妹妹的眼泪:“不哭,是他们没长眼才说瞎话,你这眼睛清明的很,先生跟父亲说只有你专心听课哩。” 话毕,她又摸摸慕仪妙的脑袋:“不要被旁人所影响。好好做功课,姐姐带你去放纸鸢,嗯?” 慕仪妙破涕为笑,应下后从桌上蹦下来把书本搬到一边安安静静地写着。 慕仪蓉撑着脑袋看着她,若是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出门,那她就一辈子为慕仪妙打一把锦绣绸缎织成的伞。 …… “最近还有人欺负你吗?”慕仪蓉练字时无心问了一句。 慕仪妙睁着大眼睛,她不想再让姐姐担心,又害怕撒谎的人会受惩罚。 “姐姐上次出面后,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了。” 就这样,她说出了人生中第一个谎言。 寒雨连江,第二个谎言在十四岁时到来。 “姐姐,我想入宫。” 慕仪蓉正照着那幅画绣着帕子,听到这句话手便不再动作。 “问过母亲了吗?” 慕仪妙摇摇头,她不敢问。因为得到的回答一定是安慰后的否定。 慕仪蓉只是摸摸她的头:“你这样小的去了宫里只能当个小侍女呢,等你大了爹爹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到时候……” “那姐姐就要抛下我一个人入宫了吗?” 慕仪蓉看着那随着她年龄增长越发翠绿的双眼慢慢蓄着泪水,仿佛自己的心也蒙上了一层雾。她不忍心拒绝,也深知皇家绝不会接受一个天生绿瞳,有不祥之兆的女孩在太子身边,哪怕是做妾。 那个平静的夜晚,慕仪蓉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妹妹了。她怎么会想入宫呢?这个喜爱自由,向往天空的女孩。 自己这几日也夜不能寐。太子已满十五岁,皇帝听闻自己已经适婚,便想要让她作为侍妾嫁给太子。 她一直都无法接受与许多女孩共事一夫,连读话本都专门跳过这种情节。虽然她心里无比清楚这样做是为了给皇室开枝散叶,但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前朝英宗为了孝端蕙皇后将宫中仅剩的两个妃子遣散,而孝端蕙皇后体弱,只育有两子,一个是当今太子,另一个便是镇国公主。但先皇后早逝,太子与公主都由几个太妃教导,张罗婚事。 她看了看躺在身边的妹妹,只是帮她掖了掖被子,一夜无话。 几日后。 由父亲亲自起草的诏书已经递送到皇宫,慕仪蓉早早起身,由母亲为她梳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和妹妹有几分相似的脸,不由的失神。 华服粉黛,珠围翠绕。家中上下分别列在两侧迎她出阁,唯独她的小妹被所有人瞒着,不知自己最亲爱的姐姐今天就要离开她。 慕仪蓉本该嫁与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男子,也许家室不是那么相配,但生活也算平淡幸福。妹妹会开心地拥住她,叫她不要忘记自己,要经常回来。 可终究是无法做到了。她这样想着,从抽匣中拿出一个瓶子紧紧握在手中,这是一瓶毒药。 “姐姐!” 正当那内侍将要宣读诏书并赐册时,一声呼喊像惊雷般炸响在她耳边。 “不得无礼!”慕大人连忙将慕仪妙拉到母亲身边,她口中嗫嚅着,四周环顾片刻后明白了什么,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慕仪蓉多么想脱下这一身沉重的礼服上前抱住她,可仪式已经开始,自由已经在这一刻被禁锢。 慕仪蓉喉间干涩,她忍住眼泪向父母行跪别礼。 母亲掩面而泣,家中女眷跟在她身边拿着帕子擦着眼泪,慕仪妙只是呆呆地睁大双眼,任由泪水打湿了襦裙。 有万般不舍也无法,慕仪蓉上了那辆青幔朱轮车,由四名侍卫抬着缓缓前往皇宫。 她渐渐地听不到母亲的哭声,渐渐地看不见家中宅院。 拜见过太子与太子妃后,她被安置在东宫偏殿。宫中分配的几名宫女为她整理着妆匣与随行物品,她坐在一旁看着,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明明前几日还在和妹妹一起写字画图,指导她的课业,今早还吻过她的额头叫她听先生的话,不要调皮。 等宫女们都出去之后,她伏靠在案上,泪如雨下。 宫中每日都有固定的仪制,但其余时间没什么事要做的话就是自己的闲暇时间。她入宫的这些日子隔几天就给家里寄一封信,信上关怀了所有人,包括家里的厨娘和仆人。 可她不敢单独给妹妹寄信。每当提笔写下她的名字时,眼泪夹杂着愧疚先夺眶而出。 家里的回信大致是一切都好,期盼她在宫中照顾好自己。她知道这些都是父亲代写的客套话罢了,如果换成妹妹和母亲来写,这一张信纸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太子忙于课业,极少来找侍妾们,大多数时间都是与先生母后在一起,偶尔与太子妃一同讲读。她也乐得清闲,平日里在宫中写字打发时间,一上午便能写满一张占据案台的竹纸。 恍惚间她会觉得慕仪妙还在她身边,撑着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叫她去磨墨。但每次回应她的都是疑惑和无尽的沉默。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月后,她听闻皇上病了,日日缠绵床榻。众太嫔与太医正悉心照料着,太子与太子妃也时不时去探望。她知道太子不久后就要继位,届时自己将要成为四夫人中的一位,兴许还有辅佐皇后协理六宫的权力。若是她受宠,皇上便会恩荫她的家族,算是不负父亲的期待,若是不受宠,她也可以往家里捎些玉器首饰……给她的妹妹。 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又长高了?小时候她最喜欢踮起脚来动一动自己簪子下垂着的流苏,那日自己走时也在抽匣里偷偷留下些奇珍和花簪,不知她有没有发现。 皇帝果然病入膏肓,日渐虚弱,太子已不经常去探望。她在信中得知父亲已经开始与其他人拟定传位诏书,就等一个时机递到皇上那里。 似乎一切都在奔向新的转机,即使那个冬日无比寒冷和漫长,她也总觉得下一刻就是春天。 就在她把废弃的纸张丢到火盆里,准备收起砚台时,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她的靴上沾了不少雪,不远处还有另一名宫女正张望着。 “娘子,不好了,您家里传来消息……” 她拿起砚台的手一顿。 “您妹妹昨夜里自缢了!” 随着宫女慌张的话音落下,那砚台也沉重地撞到地面上。慕仪蓉表情涣散,她盯着那名低垂着脑袋轻轻颤抖着的小宫女,热泪决堤似的流下。 “……那天夜里,先皇驾崩,并遵其遗志传位于陛下。” 韩衷香听完后心中一阵怜惜,已然有了猜测。但为了确认,她还是开口道:“那她妹妹为何会突然死去?” 遇珍道:“慕德妃后来回府上一同处理她的后事,说是遭不住学堂中几个权贵弟子的欺凌嘲笑,这才……” 韩衷香点点头,从她的表述来看,这个女孩常年被家人忽视,又比较聪颖,只有姐姐一直在她身侧保护,可偏偏那时候的德妃错过了与她和解的最好时机,她学堂中的那些事是源头,也是帮辅。 “想是她无法接受姐姐的背离吧。”韩衷香叹了口气,她深知那个年纪的孩子心智未成熟,对于旁人一些不得不的抉择,最直接的理解就是背叛。 遇珍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坐着,身姿挺拔。 韩衷香对她点点头:“多谢你,德妃在九泉之下也得以安息了。想必不用多久她便会受到追封,下葬事宜也会继续进行。” 此案未结,德妃的尸身一直停放在殓房,由几个宫人在外头守着。验过尸后的结果怕是也只有皇帝与几个太医知道了。但这一纸验尸状于她来说根本不算阻碍。 那晚被德妃传召时她在殿内闻到一股极难闻的药味,下人们打包走她的遗物时韩衷香悄悄留下两颗药丸来,她并非百毒不侵,所以不敢贸然尝试,这药表面呈暗紫色,带着细微黄白斑点,其中应掺杂了冰片和某种花芯,她用齿尖轻咬下去,便感到一股直冲头门的香烈,甜后紧接着就是微苦。她快速地灌下几口水将口中残余吐出,就算是这么快的速度,她的唇齿间也泛起微麻。 这里头又掺了曼陀罗子和迷迭香。韩衷香皱起眉,没有些功底的人绝对不敢熬出这样的药来,稍有不慎便会致命。但这东西却把握的很好。 这样一来,德妃的状态就可以解释了。她定是服用这种药物来达到神迷的状态,从而在幻觉中得到慰藉。但幻象带来的满足及其短暂,所以她在愧疚中越走越远。最后以邪术为捷径。但所有人都深知人死不能复生,何苦为难自己和他人? 韩衷香目光低垂,把那两半药丸碾碎扔进炉子,看它燃烧殆尽。 几日前,抚宁殿。 “陛下,德妃娘娘的验尸结果请您过目。” 赵景昭接过来,一行一行地往下看。前几行还是些正常的药方中包含的药物,解郁安神,缓解失眠乏力。 “朱砂,砒霜……”他皱起眉:“为何会有这些东西?” 那太医小心翼翼地说:“这些东西本是配合着香附做熏剂用的,太医院开出去的剂量非常小……” 服用这些药物是会导致消瘦,但德妃死前的瘦削绝不是简单服用药物导致的,还有滥用中毒的迹象,下人还从她的抽匣里搜出许多酸枣仁。 赵景昭把那太医打发走后,将那张纸丢入了一旁的火盆中,升腾起的火光渐渐吞没了他的表情。 那只白猫被挤兑去了下人房,它性情异常狂躁,此时一名小宫女正给它顺着毛,它却突然扑了下来,小宫女站起身正要追,一下没看到踩住了它的尾巴。 那猫怒叫一声,蹦起来一把抓向她的嘴边,留下一道鲜红的长长的印记。小宫女痛的大叫起来,那伤口潺潺地往外流着血,叫声吸引来正在浣洗的大宫女,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来,隔着距离看见她模糊的脸就吓得一激灵。 看清那身装束后,她急忙上前扳过她的脸:“哎呀呀,我还以为是那个娘娘追魂索命来了呢!这是怎么搞的……” 说着,她便拉着小宫女回房处理去了。 这一月里裴佩儿常来凝华阁,有时带着午膳与她同食,有时带点新奇的小玩意。反而蓝妤不常来,偶尔来一次只是为了捎些糕点。皇帝也稍放宽些,允许她每天去参加晨昏定省。 这日正逢皇后解禁,韩衷香踏入坤元宫时发现皇帝也在,所有妃嫔恭谨地低着头,皇后坐在主位,三夫人照旧坐在侧位。 林芷菁重新戴上了凤冠,发髻间插着精致的花钗。 “今日召诸位与陛下前来,还有一等要事。” 林芷菁仪态大方,环视一周后开口:“如今宫中协理之位尚缺,本宫与陛下,太后商议后,决定让文贤妃协助本宫,同理六宫之事。” 文贤妃一惊,随后皇帝开口道:“既如此,文贤妃便来献茶吧。” 她向两人谢恩,随后端着白玉盏,接过茶水后向林芷菁唇边递去。 林芷菁只喝一口,初始并无任何异样,到训话时便突然狂咳不止,面上泛红。几个坐不住的嫔妃好奇地抬起眼,贵妃眼睛看向贤妃手中的茶杯,立即劈手夺下:“大胆!” “传太医!”贵妃朝外头喊着,文贤妃周身冰冷,她努力站稳脚跟让自己不跌在地上。片刻后太医赶来,赵景昭将那杯茶递过去,太医闻过后拿来一杯清水,将茶水往里倒了些。 只见那透明的水遇茶后立马变成淡红色,很快又变回了透明。但众人都看到了这一景象,或警惕或惊讶地看着处在殿中央的文贤妃。 赵景昭冷冷地看着她,殿中无一人敢说话。这时尚观观悠悠开口道:“文贤妃这茶可真神奇呀,沾着谁谁染上怪病。臣妾上次还以为是什么好茶,接过喝了之后回去便患了风症,当时还以为是德妃的猫作乱呢……” 众人听后心中豁然开朗,当时只怀疑尚淑妃的病是那只猫害上的,却没想过文贤妃端的那盏茶有问题! “文贤妃,你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贵妃站起身来,几名侍卫听她指令便上前来。 “将其拿下,打入慎刑司!” 文贤妃跌坐在地,终于明白这些天的异样。她怒目圆睁,看向隐匿在其他妃嫔后的韩衷香和她身边的蓝妤。 赵景昭不发一言,只看着几个侍卫将她从地上拖起,她一声不吭,出了殿门后便甩开身旁侍卫的手。 太医已将皇后带下,贵妃让其余人肃静,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景昭缓缓开口:“另外关于德妃一事,宫中上下都有所耳闻。她的死令朕心痛。死因复杂,但不由任何人直接导致。” 嫔妃们跪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无论如何,此案已结,今日后不许再有任何人议论。”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不明真相的人心里不免好奇,但皇帝下令,再怎么样也只能当她是郁结而亡。 贵妃代替皇后训了几句话,随后便让众人回去了。 韩衷香唇角上钩,和蓝妤对视一眼便分别向两边走去。德妃死因多元,这件事暗中牵扯多人,如今揪出一个最先暴露的贤妃来以示惩戒,日后便不敢有人从中作梗,此事也就此作罢。看来皇帝与自己的心思还算相通,这些日子蓝妤没白费力气。 韩衷香回到殿内,看见几个宫女正收拾着东西。翠名上前阻止道:“干什么?韩娘子的东西轮得到你们动?”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开口:“娘子恕罪,方才内侍来传陛下口谕,您已不必居住在此处,吩咐奴婢们将您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别处去。陛下稍后会过来看看。” 韩衷香一摆手:“你们不用收拾了,都放下吧。” 那几个宫女面面相觑,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低沉的男声道:“哦?韩美人这是何意?” 众宫女赶忙跪地请安,韩衷香盈盈福身道:“妾恭迎陛下。妾并无其他想法,只是这一月来习惯居住于此,实在不舍搬离。还望陛下能够成全妾的心愿。” 赵景昭眉毛上挑:“哦?这有何妨,只要你不觉别扭。” “不过话虽如此,”他一顿:“这地方从前由德妃居住,如今换了你来,便要改个名才是。” 话毕,他将门外内侍召来:“那便取你名中一‘香’字,改这殿名为凝香阁可好?” 韩衷香微笑着说:“妾谢陛下恩典。” 那几个宫女放下东西后便离开了,翠名道:“奴婢昨日去下人房看了,那些手脚麻利又搬得起重物的只有年长些的老宫女了。” 韩衷香点点头:“不必再找了。明日应该就会来一批新的宫女。” 那晚挡着门的就是遇珍了。这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真是貌恭内巧啊。 解了禁,蓝妤便时不时走近路来找韩衷香下棋或闲谈。她见韩衷香面色红润起来心底高兴,但面上不显,只是不时带些好吃的给她养着,有时赵景昭或身边内侍前来也会用食盒装些清淡养胃的东西,蓝妤看见了总会不太高兴。虽然她的微笑依旧没变,但韩衷香总能感觉到她心里的不快。 “将军!” 韩衷香两眼放光,闷闷地落了最后一步棋。 “这番是我赢了。”韩衷香抚掌笑起来,半月来好不容易彻底放松一回,蓝妤也没让着她,两人这盘棋下的畅快,棋盘就搁置在那,两人便携手游赏去了。 第1章 第 1 章 景和三年。 夜半,宫中里外都静悄悄的。宫女们正忙着整理禁中和伺候夜膳,一些无事的便蹲在一旁偷闲。白日里庄严的皇城如今卸下些防备,困倦渐渐笼罩了所有人。 忽而一声急促短暂的惊叫让那蹲在井边躲懒的小宫女眼皮猛地一抬,四周依旧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脚步声。但接着的尖声大叫则让她完全清醒,蓦地站了起来。 凝华殿的门“砰”地被撞开,一股带着血腥的焦糊味扑进鼻腔。 德妃那里的大宫女秋留跪在门槛,旁边散着一打翻的木桶,十指抠进被水渍浸湿的地面,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呜咽。 殿内没有灯火,只有炭盆里未熄的火星,映出地上一具蜷曲的女尸。 慕德妃,半个时辰前还在御花园折枝圈环的人,此刻却被自己的披帛勒断了脖颈,嘴角被人用胭脂似的东西画出一道上翘的笑。 “不许哭!” 尚仪局女官第一个赶到,一掌掴在秋留脸上,眉间满是急切:“这件事陛下马上就要知道,到时候所有相关的人都不得好死!你哭什么!” 树叶唰唰落下,把抽泣声,呼吸声和急切的脚步声一并吞没。 不到半盏茶功夫,凝华殿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当夜当值的宫女、内侍、侍卫,连那只炸毛的猫,都被押进偏殿。 同一刻,东西六宫灯火常亮着,其余三妃九嫔的寝门却紧闭。 没人敢出来看。 次日卯正,宫门未启,一辆青幄小车停在东华门外。韩衷香身旁的大宫女翠名扶着她下车,她今日上穿莲纹暗花罗褙子,领口缀着珍珠扣一颗,只起点缀作用不显张扬,又披着一件云雁纹夹襦,轻便温暖,耳垂坠着一对明珠珥铛,在发丝下轻轻摇晃着。她面如新雪般洁白,眉头微微蹙起,细看却能看出她眼中的红血丝和下头淡淡的乌青。 得陛下传召,她必须在卯时前到达柔仪殿。其缘由便是慕德妃死前最后召见的人,正是这位刚入宫几日,且尚未侍寝的韩美人。 此事蹊跷,皇帝对外宣称下令彻查,并处置涉事宫人。 “韩娘子,请快些。” 领路的内侍声音低哑,昨夜他在凝华殿外当值,免去了这一劫,但那些骚乱还是盖过了他的声音。 韩衷香抬眼,朱红宫墙在秋色里显得柔和了些,可其下掩盖的残酷却丝毫未变。 柔仪殿偏殿空无一人,平日洒扫的宫女也被遣去别处。皇帝赵景昭坐在里间,素袍乌发,眼下虽也泛着乌青,但遮不住他狭长美目下的风流。 他手边放着一个空杯,唇角微勾,看着踏进来的韩衷香。 这妃子只是在几日前有过一面之缘,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勾去他的思绪,带着淡淡忧伤的眉目和泛粉的薄唇一颦一笑间都牵动着他的心神。因由这一件事带来的相处却让他发现,这女子似乎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样柔软无力。 “臣妾给圣人请安。” 韩衷香行跪礼,声音不高,却稳。 “德妃死前,与你说了什么?” “回陛下,德妃娘娘只说了一句话。” “哪一句?” “替我活下去。” 殿内死寂。 尚仪局,内侍省的人垂首屏息。 赵景昭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很好。” 他起身,披风扫过案几,眼神中带着些玩味, “从今日起,韩美人移居昭华宫凝华阁。无召不得出。” “陛下!”那女官失声,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和韩衷香。那可是德妃居住过的地方,论礼制,韩美人如今的位分还远不够住在那,论气象,宫人无论怎么用力地擦洗着地上的血迹,一夜过去,那股浓重的异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昭华宫中的众妃嫔全部搬走,临时居住在储秀宫。 “既然德妃生前的愿望是让韩美人替她活着,那么朕便成全她,就当是一份追忆。” 昭华宫。 凝华阁的窗纸也被换下新糊,器具全部搬走,宫女宦官们也打入了慎刑司拷问。往日里这里的威严与华美全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诡谲与悚然。 韩衷香面无表情,只是抱膝坐在榻上,看着宫人把德妃的妆奁、衣箱、半幅没做完的绣图和在一个大箱子里全部带走。 最后搬进来的是一盆枯桂,枝桠蔫蔫地低着头,那本该橙黄的桂花瓣也变成了灰色。 翠名低声道:“这是德妃娘娘亲手养的,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搬走,就算以后这里易了主也不能搬走。 圆几上摆放着的烛灯内里灯花静静烧着,韩衷香伸手,指尖碰了碰那枯枝,忽然笑了。 “那就让它活。这有什么难的?” 让植物死而复生之类的技艺只是药师的基本修养罢了,虽然这盆桂花已经变得枯黄破败,但只要小施手段,一月内让它艳绝也不成问题。 其他妃嫔自然各有耳闻此事,但在姐妹相聚,宫道偶遇时默契地只字不提,只敢在自个宫里说个三言两语。 尚观观在屋内低头小口啜饮着新沏的茶,捧着暖洋洋的玉杯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撑着手,头上的珠翠团冠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但她却眯起眼笑着,只因她单纯地享受这种感觉,这种明晃晃地被宠爱被重视的感觉…… “听说没?那位新入宫的蓝美人被皇帝下旨搬进去尚德妃的住所了!” “蓝美人?那是谁?” “无论是谁,那屋子里也刚死过人,晦气的很……怕是皇帝此后也不会再召幸她了。” 尚观观听着殿外两名宫女的对话,唇角翘起,无声地笑着。 这宫里有多久没有泛起过涟漪了?至少她入宫的这三年来,多少石子投进去都沉寂无声,只有这次,这件事,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进每个人的心。 她可是等着看一场好戏呢。 蓝妤正对着铜镜摘耳坠,镜面映出她温和平静的面容。 韩衷香,这个名字何止与她有关系,说是血脉相连也不为过。两人本就是抱着同样的目的入宫,如今一人陷入危机,另一人自然不好过。 ……但她会竭尽全力保护她,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刻,她也不介意与她同去。 她把那对耳坠收进锦盒,殿门也随之砰地一声关上。 裴佩儿正用一把剪子将那些绣毁的半成品一一剪碎投进炉子,火舌争先恐后地舔上她指节缠的绷带。 她看起来纯稚无邪的面容忽而勾起一个不同于往日的笑,那笑容真真是令人恐惧。她此时低着头,连最靠近她的宫女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是莫名慌张起来,以为自家主子染上风寒生了病或是旁的什么,也不敢开口,只能不安地站在一旁等着她的号令。 火炉沙拉拉响着,周遭只充斥着呼吸声,裴佩儿未发一言。 更鼓响过三巡,韩衷香披衣起身,推开窗,任由夜风一股脑灌进来,月色如刃,重重劈开道道宫墙。 她看见凝华殿主殿的飞檐上蹲着一只白猫,绿莹莹的眼,正一眨不眨望着她,瞳孔一缩一收,似乎要把她的模样记在眼底。那轮新月挂在陈旧的砖墙上,那一砖一瓦仿佛死板地无法被照亮。那白猫垫着脚走过,在月轮上留下一个影子。 韩衷香将那巨大的药箱摊开,入宫时父亲打点了几名关键的宫人,用百两银子放了她这箱东西一同进宫,里面不仅有基本的药方药剂,也有些不常见的奇珍物品,还有两本她亲自撰写的医书夹在其间。因德妃一事,她被皇帝亲口免去了晨昏定省的事宜。她乐得清闲,将那些药品全数清点了一遍才满足地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娘子,裴才人求见……” 她缓缓睁开眼,眉间轻蹙:“裴才人?她怎的这时候来。既没人拦着,让她进来罢。” 只见那女孩笑着踏入凝华阁,她上身着浅粉色窄袖褙子,外头一件浅青色披帛,手中提着一绒布锦盒,下身搭着一件同色系的百褶裙,裙摆点缀着流苏,随着她的脚步晃着。 略显俏皮的发髻垂在脑后,小巧银色花钿点缀其上,这一身和她选秀时的穿着大相径庭,也更显她的白皙与俏丽面容。虽出身并不那么显赫,但头总是微微上抬,气质体态不失大度。她一开口,那滴溜溜的杏眼一转:“给韩美人请安,妾裴氏见过韩美人。” 韩衷香叫她免礼:“赐座。可是陛下准许你来的?” 裴佩儿笑笑:“姐姐这就有些生疏了,可是不记得了?选秀时我还问过你是哪家的呢。”她笑嘻嘻地看着韩衷香,一开口就免去了那些礼数。 她一愣,开口后的语气淡淡的:“记得。妹妹你也没回答我是为什么来吧?” 裴佩儿做出恍然的样子:“姐姐只是不被允许出宫门吧,也没说不准探望呀。” 韩衷香面上一笑,默许她表明来意。 “我入宫这几日也闷得很,选秀那天看见姐姐就觉得很合眼缘。” 裴佩儿俏丽的面容上染着粉,一双杏眼调皮地注视着韩衷香,又将手中锦盒端上桌案。 只见那里头躺着一枚玉佩,通体温润,顶端穿了根朱红色的络子,愈发衬得那玉佩莹白如新月,虽然打的是最普通的制式,但一看就是上好的材质。 韩衷香一愣,她想起这女孩的父亲在文思院当职,这些工巧之物的选材制作都要经他手,有这些也不足为奇。但她不想无缘无故欠人情,便推脱回去。 裴佩儿本也没想着她会收,两人推来就去几番后,韩衷香拗不过只好收下。裴佩儿见她收下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姐姐愿意收这份薄礼真是太好了,不早了,我也不烦扰姐姐了。” 裴佩儿回到澜玉苑,同住的那位妃嫔正摆弄着手中的针线,看见她进来手一抖不慎刺破了手指,一滴鲜血从伤处冒出来。 她只是瞥一眼便走回自己的寝屋,从枕下拿出来一封不知是几年前的书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首处写着一人名,也许是哪家的小姐,唯一与裴佩儿相同的只是首姓。信中写了邀约的时间与地点,看起来只是两个闺阁女子要在‘玉兰阁’相约采买一些时新的首饰,并去购置一些丝线练习女红,末尾写着“尚观观亲笔”五字。 她盯着这封泛黄的信,随后走出寝屋,在那不慎扎伤手的嫔妃身边放下一罐金疮药。 “娘子。”翠名低头叫着韩衷香,她此刻刚用完午膳,正打着盹。 翠名觉得新主子心态真是极好,被卷进这样的事,还移居到刚死过人的屋子,换做谁都会惊惧到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吧。 韩衷香抬头,她眼下的乌青和眼角的薄红让人觉得她日渐脆弱着,实则她好得很,只是以山茱萸入药,每日都掺在清粥中服下,这才显出疲惫发热的样子来。为的便是让有心试探之人觉着她根本无心掺和此事,只是一可以手拿把掐的弱女子罢了。 “德妃一事……涉事宫人已全部杖毙。近日在安排着追封,下葬的事宜了。”翠名在她身边恭谨地说着,韩衷香点点头,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皇帝的意思众人无法揣摩,既没有把她废为庶人,也没有赐死,意思就是让她查明真相,因为这世界上大概有两种人是不会说话的,一种是死人,一种是知道真相的活人。 但赵景昭不仅要让她说话,还要让她身处暗地,步履维艰。 她冷笑一声,这也许是上天给她的第一道考验。但为了破除那束缚着她的东西,任何劫难都不足为惧。她闭上眼睛,在记忆中循着一些可能与之有关的记忆。 思绪飘着,到了选秀那日。 那日清晨,她下了马车和母亲与车夫告过别。宫门前已候着宦官与尚仪局的女官。 “可是青林县尉之女?”尖细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随后她垂首行礼,答道:“正是。” 宦官颔首,两名陌生的宫女从旁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她有些不习惯,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女官拿着名册,一一对着姓名。一会儿目光看向她,冷声开口:“韩氏,随我来。” 她低头称是,跟着女官走向漫长的宫道。 飞檐在阳光下泛着灿灿的光芒,却不让人觉得温暖。偶尔有几名宫女端着各类器具走过,脚步轻的让人听不见。远处隐约有钟鼓声传来,在空气里穿梭着。 女官在一间偏殿前停下,转头对她说:“在此等候,禁止喧哗。” 她点点头,随后走进偏殿。那里已候着十几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全部在蒲团上跪坐,低头噤声。 “姐姐是哪家的?”一个女孩在她跪坐下来不久后轻声问。她有着一双大大的杏眼充满神采,讲话时嘴角弯弯,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正要回答,只听门外又传来那道尖细的嗓音。一名身着红袍的宦官高声道:“吉时已到,备选者入柔仪殿!” 众秀女闻声起身,一一排列着走出殿门,目光垂视地面,手位固定身前,步履稳缓整齐。她余光瞥着身边的女孩,她微微抿起嘴,即使紧张让她的脸有些微红,但鬓边也没有一滴汗。 一一经宣佑门与宝文阁,身侧就是太后的住处。飞檐上的琉璃鸱吻静静注视着这些初入宫的女子们,等待她们中某些人的朝拜。 又穿过迎阳门,宦官和女官在月台前站定,候选女子们慢慢停下,脚下的青砖被洗刷的发亮,她们个个目光低垂,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 随着一声沉稳的钟鸣,女官高声唱道:“一肃礼!” 候选女子们齐齐低头,双手缓缓下垂至膝前,她们的目光落在脚前的地面,身体微微前倾,向天子的威严低头致意。 下一道钟声再响:“二肃礼!” 她指尖相扣,腰身微微弯下,上唇轻咬着下唇,想着教习姑姑教她的礼仪,保证一点差错都不出。 “三肃礼!” 跪拜后,依旧一片静默无声,唯有钟声在殿前回荡。三肃礼结束后,候选女子缓缓起身,重新站立在月台前,目光始终低垂着。 女官退至一边,一名宦官在前面带路。那个长着一双杏眼的女孩站在她的左上侧,看没有人监管了,悄悄抬起头来瞧了一眼,不曾想就对视上了柔仪殿内一名穿着华贵的妇人。她被吓的身子一抖,赶忙低下头来。 片刻后,五人一组入殿,她被分到前面那一组。左边的女孩看起来是最端庄的,从入宫到现在仪态一直保持的很好,一滴汗也没有流。 右侧的那个女孩便是蓝妤,她有着长长的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她的嘴角总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即使看不见她的正脸,仿佛眼前已经浮现出她笑起来那绰约的风姿。 一旁的女官便让她们排列站好,随后宦官站在一旁一一报出名讳—— “宣——蓝氏妤,年十六,籍贯宣州兰溪县,父为户部侍郎。” 她敛起笑容,嘴角只是轻轻上弯,低头上前:“妾在。” 她看着蓝妤微微屈膝的背影,体态近乎完美。只见一名宫女将名帖递与一旁的女官后,那端坐于主位旁的皇后开了口。 “抬起头来。” 蓝妤轻轻抬起头,眼神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下视着。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面容素净温和,妆容清淡。可曾读过什么书?” 她低下头:“妾蒙垂问,读过《女则》,贤明,仁智二卷。” 那穿着华美,一肌一容都散发着华光的女人开口,语气温和:“臣妾觉着此女德才兼备,可以入选。只是……为何没有读过‘母仪’这一卷?可是漏下了?” 蓝妤福身:“妾一时疏漏,日后自会补上。” 她点点头,随后转过身来,耳旁的东珠轻轻晃着。 而皇后旁身着明黄衮服,肩披玉带的人正是当今圣上——景昭。 女孩们低下头去并不能看见他的面容,只见那形状上挑的薄唇微微一勾,随即对皇后点点头:“那便封为美人。” “留牌子——”宦官高喝,随即她便被一名宫女带了下去。 “宣——裴氏佩儿,年十五,籍贯开封府兰阳县,父为少府监文思院监官。” 只见那排在最侧的迈步上前,正是那与皇后对视的女孩。可见她有些紧张,鬓角上闪着些微汗珠。 “妾在。”声音清脆,尾音上扬。 在抬起头给三人看过面容后,又是提问环节。裴佩儿的回答中规中矩,读过的书也是《女则》一类。皇帝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在一旁的四夫人中有些声音。 “妾看这妹妹倒是有些眼熟呢!”发话的这人面容莹润,粉唇饱满,那一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站在殿中央的裴佩儿,似是想要看出些什么。 “哦?尚妹妹此话怎讲?”最左的女人着深青色罗衣,头饰中央坠东珠一颗,旁点缀步摇,看着比旁边的三个女孩更年长些,应是四夫人中的贵妃。 那坐在尚淑妃左侧的便是德妃了,她看起来满是倦色,仔细看她手中正把玩着一颗金珠,她似乎正为什么而焦急着,眉头蹙起,双手微微颤抖着。 那女孩只是笑着摇摇头:“妾刚刚一时间恍惚,这位小娘子身上的气质像极了妾的一个好友。只是这年龄应是不太相配了!”随后她抚平衣袖:“小娘子,你擅长女红,可从家里带绣图来啦?” 裴佩儿旁边的宫女快步将绣图呈上来。 “阵脚齐平,绣图完整,尚可。”皇后点点头,随后转身与皇帝耳语两句,便将她封为才人。 “留牌子——” 皇后好奇地看向那个女孩:“尚淑妃此前认识裴才人?” 女孩站起身来一福:“回圣人,妾此前并未有旧识。” “那你为何只一眼便知道她擅女红?” 她笑了笑,粉唇上扬:“妾只是看见她指节缠着的绷带,便猜测她擅女红。” 极少发话的赵景昭笑笑:“尚淑妃总是聪慧的很。” 她开心地笑笑,脸上泛着青涩的红晕。 “宣——韩氏衷香,年十五,籍贯开封府青林县,父为青林县尉。” 听到报名,她缓过神来整理仪态快步上前。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位德妃却猛然揪住了自己的裙摆,抬头看向她。 “读过什么书?”太后微笑着看着她,让她的心理感到一丝慰藉。 “妾读过《女则》,《列女传》,《内则》与《诗经》。”她轻声说,声音轻柔而不造作。 太后点点头,却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做出肯定。她定了定神,等着下一个问题。 “朕从刚刚众秀女进殿时便闻到浅淡的桂花香气,自从韩氏上前后,更是浓郁了几分。” 一直少言寡语的皇帝突然发话,话毕他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几位宫嫔的目光也投向她。这是早上那瓶不慎泼洒在她袖上的桂花油惹的祸,原以为气味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片刻后,她轻声回答:“妾蒙垂问,兴许是家中种着颗桂树的缘故。” “前些日子,御花园中的桂花只露了个花苞,如今已经大放,臣妾只是路过也沾上了满身香气呢。”皇后对着男人说,不知是求情还是怎的。 皇帝摆摆手:“朕喜欢桂花的香气,明年让宫人多种上几株。” 他的视线又转到一直低着头的女孩身上。 “那便封为美人罢。” 她回过神来,把凉掉的茶泼在廊前。 选秀时德妃没有带着那只猫,想必是被谁下令囚在宫中。她看起来心焦的很,这人也通过这一点抓住了德妃的把柄。究竟是谁会插手酿成大祸? “娘子,蓝美人在外头要见您。” 韩衷香睁开眼睛,起身亲自迎接。 第2章 第 2 章 那人正站在廊前抬头望着那颗银杏,风吹过去将树叶漱漱扫下,几片落在了她的头上。看见韩衷香出来,蓝妤微笑着朝她走过去。 静女其笑,两人恍惚间回到了初见时分,只是如今处境已然发生变化。蓝妤穿着一件浅青色罗夹衫,袖口绣着几朵秋海棠,外披杏色云雁纹罩衣,长发挽成一个单鬟,留着两缕鬓发自然地垂在肩上,更显温婉。但那笑容与如同琉璃般澄澈的眼眸下却藏着不可言说的思量,如同湖面下悄然浮动的暗涌,有诗言:颜色同秋水,心计胜春冰。 与她比起来韩衷香的装束就随意多了,她上前与蓝妤对望着,眼中藏着说不尽道不明的东西。 蓝妤进殿坐在韩衷香旁边,看见她屋里的陈设简单普通,不由得有些心疼。她深知皇帝已经将她软禁在此处,只许别人插空子探望,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从小小的门楣向外看去确实一片平静,可只要稍稍走一些,便能看见守在外头的侍卫。 两人叙旧后,韩衷香将那碗汤剂推到蓝妤面前,那是她早晨煮的桂圆甜汤,汤水中撒入几颗冰糖,将桂圆的汁水尽数熬出,满屋飘着淡淡的香气。 蓝妤拿起瓷勺喝了几口,甜滋滋的味道在她唇齿间化开,恍然回到了两人头挨头挤在灶台前鼓捣药方子的时光。 蓝妤道:“妹妹这几日琐事傍身,可有什么想法?”蓝妤掀起碗盖一下下刮着碗沿,眼神瞟向外头。 韩衷香唇角低垂着:“正是没什么头绪的时候,安然度日便好。” 她浓密的眼睫在眼珠上投下一片阴影,鼻头有些红,肩膀微微颤抖着,如同风中摇晃的枯叶,整个人无论是姿态还是表情都惹人怜惜。 蓝妤皱皱眉,笑容慢慢消失,随即又舒展开来:“皇后一定也看管着此事呢,她是六宫之主,性情又温婉。” 韩衷香心下一沉,从入宫以来这位皇后就低调的很,只是选秀那日遥遥的几眼她便能感受到此人既不如尚淑妃受宠,也不如贵妃有话语权。如若她真是这样的性格,那么对这件事的态度肯定是化大为小,化小为无。如果再被有心之人拿捏,结局就是不了了之,她也会蒙上重罪,难以翻身。 于是她答道:“是啊,可惜我现在本就自身难保,就算皇后查清了,我又如何在这后宫中立足?” 她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是蒙了很大的委屈。 蓝妤道:“你我从小都是以姐妹相称,不是亲姐妹却胜似,这一桩事,我如何能不帮你?” 说着,她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一个食盒:“若是妹妹缺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大可管我要。” “这一些你先拿着,我去御膳房看见,想着你爱吃便装来了。”她把食盒上下两层拆开,里面是豆沙馅的汤团和澄粉水团。 韩衷香的语气更加亲昵起来:“姐姐有心了,果真都是我爱吃的。” 蓝妤端坐在椅上微笑着:“入宫这些时日,我也偶感寂寞,以后我常来,和妹妹一块儿消解。” …… 韩衷香忽然站起身来,窗外簪尾流苏随之飘走。外头黄叶漱漱落着,她眼神向下,看见了那堆被踩塌些许的落叶堆。 “走了?”蓝妤微笑着合上碗盖。 韩衷香点点头,从蓝妤踏入凝华阁的那一刻起,便有影子随行。刚刚的谈话被她听去无所谓,正合了韩衷香的意。 她一改方才那副柔弱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我如今不便寻那东西,还得劳烦你多留意。” 蓝妤闻言点点头,那“东西”便是她们以及家族共同寻找的东西——拔除连心蛊的最后一味,也是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只知道这东西一定在皇宫,但叫什么,如何寻找,无一人知晓。 这活计本就是大海捞针,更何况是在这步步棘刺的宫廷,后妃们每日的处境都在变幻,莫须有的罪名也无须提前通告,一旦安上便摘不下来。韩衷香的首要任务便是洗脱罪名,因为她的安危紧密关乎着蓝妤,这便是连心蛊的可怕之处,若有一人心灵受苦或是□□消亡,另一人便会经历同样的痛苦,无从倾诉,也无法消解。 两人深知这蛊自幼时缔结,再不拔除便不只是共感那么简单,更何况入宫这几日蓝妤能够更明显地感受到韩衷香的情绪波动,西六宫离东六宫有些距离,韩衷香夜间的心悸都能被蓝妤所感知。 但她没有告诉韩衷香这件事,她知道自己最擅长做的事就是自我消解,消化,消除。 蓝妤再讨了一碗甜汤带走,翠名也刚好打完水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时蓝妤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在翠名的身上快速扫过。翠名只觉一阵发怵,随后在襦裙上抹了两把便站到韩衷香身边。 …… 韩衷香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晚。那个被德妃传召惊醒的夜晚。 那天夜里格外冷,翠名特意为她添了一床被褥,她就着软枕蜷缩在沉重的锦被之下。她睡眠本就很浅,翠名只叫了一声她就睁开了双眼,迷蒙地看着自己的宫女。 “娘子,德妃有召,说是请您现在去昭华宫呢……” “下妾给慕德妃请安。” 德妃坐在书案后,手中抱着只毛色光亮,肥硕滚圆的大白猫,一对深绿色的猫眼随着德妃的目光看向她。 惊喜,渴望,不甘夹杂在德妃的眼神中,让韩衷香心里一跳,她的穿着,身上的饰品都符合仪制,不很奢华,却也有不次于皇后与贵妃的威严感。只是她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眼球微微凸出来,嘴唇上却还抹着鲜红的胭脂,头顶金丝缠就的菊花冠,其间镶嵌一颗琥珀。翠羽贴嵌银片贴于鬓角,一支银鎏步摇自挽起的发髻中插过,垂下的流苏遮挡住她的小半边脸颊,额间贴着一枚花钿作为装饰。可她如今的相貌已不复当年的雍容华贵,于是呈现出一种诡谲的萎靡之美。 屋内灯色暖黄,与一股挥之不散的药味交织在一方屋子里,韩衷香皱皱眉嗅了嗅,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拿来的偏方入药,这药闻着既不馨香也不醇苦,弥漫着一股极涩的枯草味。她才想分辨具体药材,就听德妃发话。 “你……祖籍在青林县?”她语气中充满试探。 韩衷香起身,语调平稳:“下妾正是青林县人。” 她听到答案后把那只白猫放到桌上,这东西像怕她似的一点不和她亲,一下窜去了里间。慕仪蓉无暇管它了,只是渴望地盯着她。 她脸上又显出一点委屈来:“我终究是人老珠黄,记性也跟着下去了。” 韩衷香不明所以,也拿不准话头出言安慰,只能低着头站在慕仪蓉面前,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绕了回来,此刻那略显臃肿的身躯正在她脚边一圈圈地走着,长尾巴偶尔扫过她的脚尖。 “青林县是个好地方啊,我也许久没有回去过了。” 她一顿,片刻后接着说:“几年前我过路那里,正赶上他们举办什么乡俗的活动。” “那阵阵的念诵声当真动听,就连我也忍不住和我的妹妹驻足回望……” 念诵声? 韩衷香心下茫然,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家乡有这样的活动。那里的人多是外地迁来,各自信仰大相径庭,更不可能聚在一起了。 “下妾并非祖辈居住于此,恕下妾不明白您所言。” 慕德妃一愣,脸上绽出一个扭曲的笑,也许她想笑的友好些,但如今她干瘦的脸孔已经控制不好表情。 “不知道?”她咯咯笑起来,那从喉间挤出来的笑声在韩衷香耳中变得刺痛无比。 “我才不要亏欠。”她低下头,像是蓦然失去了生机,一滴泪自她的脸上飘落下来,滴在铺满桌上的纸间。 随后她猛擦了一把,显的她的妆容浑浊无比,整个人只有装发还齐整些。 她上前握住韩衷香的双手,那突出的骨节硌的韩衷香生疼。 “替我活下去可好……替我活下去?” 她渴求地注视着韩衷香的双眼,可她只从中看见了淡漠和疑惑。她是这么熟悉这双眼睛,这种情绪。和那个九五至尊,无情至极的人多像啊…… 韩衷香不了解这个女人,只想快点离开。在失心疯的人面前呆久了浑身不舒坦。 慕德妃心下失望,韩衷香阵脚不乱,她无法突破。但户籍,年龄总不可能出错,机不可失,她心下一横,双臂将殿门“砰”一声关上,随后一只干瘦的手把韩衷香按到墙壁上,她的背重重地砸在身后的墙上,眼睛猝不及防一睁一闭,喉间就弥漫着一股腥甜味,慕仪蓉戴着的指环冰凉地硌在韩衷香的颧骨上。 “咳……”韩衷香生生将那口血咽了下去,喉头滚动着,眼前放大的德妃的脸消瘦恐怖,她目次欲裂,韩衷香知道她并没有下死手,而是想将自己掐晕过去,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敲晕,大概是因为她早已将所有宫女侍卫遣去了别处。 在这濒死的感觉中,她的手指挣扎着挪动上来,大拇指一把扣住德妃没有戴着护甲的指甲,从指尖狠狠往下一掐! “啊!!” 慕仪蓉一声惨叫退开来,那一下剧痛,却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任何痕迹。韩衷香来不及咳嗽,正想抄起烛灯往她身上砸去,那灯芯却噼啪响了几声灭了。 霎那间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沉寂,韩衷香警惕地握着熄灭的烛灯摸到殿门,用力一推却发现根本推不动! 随着一声女人的低吼,那张近乎疯狂的脸一下重现在她眼前,她正要躲,只觉脚下一阵毛绒触感,下一秒,随着一声猫叫,一道白色影子朝着德妃扑了过去! 慕仪蓉狂怒中被扑倒在地,嘴角被锋利的猫爪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看似疯狂无比,其实刚刚与韩衷香的打斗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混乱中,她握住那只猫,在无尽的黑暗中对上那双衬托的碧绿的眼睛,某个在记忆中尘封许久的人突破了那层心障,与之重合。 她眼前忽然清明起来,仿佛出现了另一个世界。随着她的脱力,身子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放她走。”慕仪蓉轻声说。 “放她走!” 片刻后,那先前推不动的殿门一下便打开了,门板弹开的声音随着落叶的唰唰声重新回到韩衷香的世界。 门外空无一人,韩衷香将烛台快速放到一边,随后从偏殿逃了出去。 …… 慕仪蓉从地上撑起来,那只猫此刻正坐在一旁舔着爪子。她坐在桌前,刚刚两人的打斗并没有撞倒什么东西,连那只烛台也被她还了回来。 萦绕着她心头的并不是久逢良机后失败的懊恼感,而是一种迷茫,一种无尽的迷茫与怅然。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她的一己私欲? 可一直以来支撑她前行的东西,早已凋零在那个寒冷的秋夜。 …… “母子平安,只是……”那是接生婆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重重的叹气。 “姐姐,姐姐!” 那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这个因天生缺陷而不被期待的小女儿,看着抱着她的姐姐咯咯直笑。 “姐姐,为什么同门都欺负我?他们都在背地里调笑我……” “姐姐,是我做的不对吗?” 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一行泪水从碧绿双眼中流下,将清澈的眼瞳搅的一塌糊涂。 “姐姐,我想了很久,我还是想入宫……” 少女祈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多么想拉上她离开这个地方,远离她们的家乡和可怕的宫廷,逃到一个可以让她们俩相依的地方。 “姐……郡君,恭送慕郡君。” 全家老小一同跪在马车边,她看见了妹妹眼中的泪水与不甘。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张着手期待妹妹能冲上来握住,可抓来抓去,温暖的触感始终没有出现,开怀的笑声也一去不复返。 “慕姐姐,这是什么?不会是……” 那宫嫔嬉笑着看向她手中的一个小瓶子,她没有答话,只是紧紧握着它,仿佛握着逃脱一切的解药。 “娘子,不好了,您,您家里传来消息……” 宫女的声音犹如一记重剑。 “您妹妹昨夜里自缢了!” 人生的走马灯骤然而至,自那刻起她的生命已经结束。 行尸走肉,红颜枯骨,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她倒在椅子上,头太沉重,她无力地垂下去,灵魂轻飘飘地离开拖着一切的身躯,恍惚间,她仿佛再次看见了妹妹那双澄澈的如同春日里清透湖水的双眼,仿佛再次看见了姐妹俩相拉着的手。 对不起,姐姐现在这个模样,你可不要不记得我阿。 韩衷香从记忆里抽离出来,不知不觉间她发了一身冷汗,仿佛整个人还刚刚从慕德妃那里逃出来。 疑点重重,韩衷香听着翠名收拾东西的窸窣声,突然发问:“你说那日值夜的宫人全都被处置了,一个也没留下吗?” 翠名动作一顿:“回娘子,确实全部杖毙了……” 韩衷香眉头皱起,那天在殿外拉着门不让她出去的是谁?那般怪力,女子大概是做不到的。 还有德妃口口声声的仪式,可能是邪术,献祭之类,绝非正统习俗。她并不了解这些,如她所说自己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三岁时家族举家搬到此地只因为青林县盛产几种名贵药材,韩大人也能离朝廷更近些,而韩衷香与蓝妤的连心蛊也是在此种下。 她的眼皮逐渐在过量的精神消耗中开始上下打架,翠名一直候在旁边,看着她疲劳的样子连忙上前扶着她让她躺下去。 “娘子,您累了,先歇息吧?奴婢把灯熄了……” “不必……”韩衷香喃喃,翠名收回了要掐灭灯芯的手,席地而坐,韩衷香也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沉沉睡去。 “快些过去,快过去……” 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她身周天旋地转,身旁的人全部看不见脸孔,只有一张苍白的纸面覆在上头。她自己则牵着一名侍女的手上了马车,旁边还不断传来催促声。 她好奇地把帘子掀开一个角,外头浓重的香灰味一下子钻进她的鼻腔,呛的她挤出几滴泪水。视野慢慢变得雾蒙蒙的,恍惚间她看见许多人在一座坟墓前站立着,布料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一盏青灯唰地亮起,那混沌的光芒顿时蒙住了她的双眼。 “磷火照彼岸,补尔未了身,需吾三年寿。”低沉的声音响彻在她耳边。 “魂兮归来,愿护来生安……” 众人一齐呼喊着,顷刻间她觉得自己变得无比渺小,像是被卷入无尽的洪流,此生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回旋,刹那间,一股浓重而空虚的气流就要钻入她的鼻腔。 “娘子,娘子!” 韩衷香大口喘着气,猛地睁开眼起身。 翠名焦急地站在一旁,拿着毛巾不停地擦拭她额上的汗水。 她头痛欲裂,只能一边握住翠名的手一边撑住脑袋,翠名见状就要叫洒扫的小宫女去叫御医。 “不必了……”韩衷香看出她的意图,只叫翠名再打点水来。 翠名不敢就这么离开她,只好叫了在外头巡夜的宫女来,自己去打水。 刚醒来只觉头晕脑胀,连眼睛也无法彻底睁开,静坐一会之后好多了。她回想着梦里的情景,那场景无比熟悉,连最开始那个催促的声音也是她母亲的。 她闭着眼睛,那盏青灯,那股烟火味,还有德妃提及的念诵声…… 顿时,无数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小时候母亲对她的警告,贴身侍女羽儿画出的青林县舆图,那突出的一角正是一大片坟地。 坟地,德妃口中的妹妹,她眼前阻挡她的屏障一下被打破,碎片飞溅,记忆也逐渐拼凑…… 青林县古称“断寿乡”,这并不是它真正的古名,而是老百姓取的一个绰号。 前朝的一场瘟疫席卷了青林县,每家每户一夜之间几乎全部死去,只剩一些老弱妇孺因不常出门而幸免于难。 赈灾款少之又少,十户九丧,一夜之间纸钱漫天飞扬,多少棺材就这样摆在各家各户门前。 传说正当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一蹶不振,不知如何才好时,一名道士游历至此,见生灵涂炭,哀叫连天,他一语点破,这里风水犯煞,死去的人灵魂难以被超度,来生寿命仍早夭。 那些正守着灵,做着法事的妇女们顿时瘫坐在地,觉得这一切皆是徒劳。那道士却叫那些人止住哭声,自己知道一个办法,愿意传与他们。 这个方法当然就是借寿。 韩衷香想着德妃死前的瘦削与无力,不由得一阵心寒。 为了家人连反噬自己的邪术也不惜使用,这样的人是自私还是大方? 她觉得身体都轻盈许多,压着她的一块巨石也分裂了些许。 这时翠名也从外头回来了,她看韩衷香气色红润起来,状态比刚刚好了不少,正想问她要不要继续睡,忽而听外头响起一阵骚动,韩衷香把窗户关上,示意翠名出去看看。 片刻后,殿门被打开,翠名脸上挂着恭谨的神情,几名宦官提灯引路,赵景昭信步踏进凝华殿,韩衷香正坐在榻上,随时准备抄起烛台。 赵景昭见她手里动作挑眉一笑。眉梢眼角尽显风流姿态,双手负在身后等着她的反应。 韩衷香连忙下榻:“妾恭迎官家。” 赵景昭将她虚扶起,趁着凑近的空档,那双含着笑意与揣摩的眼睛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 “韩美人看起来消瘦不少,可是宫女服侍不当。” 翠名闻言连忙下跪,韩衷香为她解释着:“她这些日子尽心尽力,是妾茶不思饭不想。” 说罢,她微微咬着下唇偏过头去,露出她光洁莹润的一截脖颈和一只耳坠。月白色的里衣衬得她面容白里透着淡淡的红晕,眼下的乌青也更明显了些,真是惹人垂怜。 赵景昭不禁上前轻轻取下那支摇摇晃晃挂在发髻上的素簪子,浓密青丝顷刻披散下来,好闻的桂花香气弥漫在两人越靠越近的距离间,翠名识趣地随着那三个宦官退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关上,赵景昭靠近,抚上韩衷香的脸颊,轻轻揉弄两下,一手软腻。赵景昭手掌尚带余温,将她冰凉的脸颊揉进些许温度,浮上层薄红。 “好好休息。明天去御膳房自己挑些好吃的。” 赵景昭看着她眼下乌青终究不忍,只是轻轻揪了揪她的脸颊。这名少女总让他接近时心底生出怜爱,却又忍不住看她在绝境中挣扎的脆弱模样,像是强势地揉开一个脆弱的花苞,迫使里面的花瓣绽放至极艳。 他把韩衷香拦腰抱起送回榻上,那一床锦被被弄乱了些,他轻柔地替她盖好被子,慢慢凑近她,那温热的呼吸打在韩衷香的额发间,她莫名地感到紧张,眼皮都在打颤,可他终究是没什么动作。就这样僵持片刻后,赵景昭终于出了寝殿,对候在殿外的翠名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片刻后翠名小步走进来,匆匆掐灭灯芯后坐在地上,靠在榻边守着。 韩衷香闭上眼睛,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但并不只是少女的春心萌动,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是无限接近后想要再触碰一点点的痒,好奇中带着丝丝惧怕、不忿。 她紧闭双眼,晨曦在她面上投下暖洋洋的日影,眼皮一松便醒来。今日蓝妤又来探望,她将那碗盏还给韩衷香,随意坐在一边。 “皇上口风松了些,门外头的侍卫都撤去了。” 韩衷香点点头,她顾着德妃这桩事,鲜少关注自己。 “我在外头留意着,那种簪子的样式只有高位妃嫔可以佩戴。”蓝妤得空就会在宫道上走走,宫中的妃嫔她几乎见了个遍,除了那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的尚淑妃,她只在皇上为她建的那一片园子里活动。 韩衷香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是不知窃听缘由。好在两人敏锐发觉,这得益于小时候练就的基本功。 蓝妤不想让她感到沉闷,又说了说这几日的膳食和她的起居,又凑近些梳理着韩衷香鬓发,看似随意地开口:“皇上昨夜来这了。” 她肯定的语气让韩衷香感到疑惑,但又无地解释:“嗯。你如何知道的?有人告诉你了。” 蓝妤摇摇头,随即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韩衷香脸红着偏过头去,眼神带着歉意。她不知道共感会这么详细。 她搓磨着那颗虎牙,抄起一本书遮住泛红的耳尖,片刻后只听蓝妤叹气:“润玉笼绡,檀樱倚扇……” “没有!”那本书滑落到地上,韩衷香捂住蓝妤的嘴不看她。 蓝妤笑起来。 “贤妃姐姐来啦。”尚观观正整理着那些针线,贤妃这几天夜不能寐,她本看不惯德妃这幅做派,谁承想她便死了。 贤妃看见尚观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碍于表面关系还是摆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尚妹妹好兴致,摆弄许久也累了吧?” 尚观观把抽匣推了回去,和贤妃一同坐下:“贤妃姐姐来找我聊天吗?” 贤妃内心一紧,虽看不得她这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如今也只能试探着让她与自己同盟。 她莞尔一笑:“当然。只是近日慕德妃一事……我们都心疼的紧,她那只狸奴也无人看管了。尚妹妹心地纯良,不如就把它送到你宫里来?” 尚观观粲然一笑:“我靠近小狸猫可是会得风病的,虽然我确实喜欢得紧,但也没有办法呀。” 她语气一顿:“姐姐也不是不知道吧?那天姐姐还给了我一杯茶漱口呢。” 贤妃一愣,如今再周旋也是无用,她间接酿成的祸端,凭尚观观在皇帝心底留下的印象,再如何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去。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吧,那我再问问其他人。” 尚观观坐在原位没起身,看着贤妃匆忙离去的背影蓦然一笑。 贤妃回到宫中,喘着气坐下,旁边的大宫女不敢出声,只能奉上一盏茶到她手边。她一把打翻茶盏,热水泼到地衣上浸湿了一大片,一些还泼到了宫女的襦裙上,宫女紧张地咬住唇,脚下发麻。 “尚观观如今不愿和我同谋,当时隐瞒真相,撒娇卖乖的时候倒是殷勤的很!” 说罢,她焦急地捏着自己的指尖:“昨夜里你也看见了,皇上去了韩美人那里,是吧!” 那宫女低垂这头,怯怯应是。昨晚她在东六宫靠近德妃住处的地方巡夜,看见了那三名皇上身边的宦官跟着皇帝进了昭华宫。 贤妃只觉头顶金丝冠愈发沉重,汗珠从鬓角流下。 皇帝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看来那韩美人真的查出了什么…… 她心下又安慰着自己,自己难不成蒙骗不了一个小姑娘,比不过一个罪妾? 韩衷香一觉醒来,翠名已经修剪完院子里挡着人走路的枯树枝,抬着一盆水进来准备叫她起身洁面。 “你最近累着了,也不能让你每日每夜地侍奉着。” 翠名连忙放下盆子摆摆手:“能侍奉娘子是奴婢的荣幸。” 韩衷香点点头:“明个你去下房看看,有没有那些稍年长的散役,挑能干的,一定是有力气的。以后内务起居还是你负责,让她帮你分担些重活。” 翠名感激道:“多谢娘子体谅。” 赵景昭在后殿批阅完政务后有些劳累,一旁的内侍看他眉心蹙起,恭敬地问:“官家,可要召位娘子陪伴在侧?” 赵景昭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庞,那双眼眸生动地注视着他,其间虽透露着倦色和几分忧愁,一颦一笑都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心。 “不必了。”他摆摆手。 就让她好生歇着吧,让那灵动的双眸闭上片刻,再给他带来惊喜。 “翠名,你来这宫里多久了?”韩衷香撇着茶沫,看似无意地问道。 翠名恭谨地站在她身边:“回娘子,四年了。” 韩衷香抬眼看她:“哦?那么你还服侍过太嫔?” 翠名答是。 “那德妃与其他三夫人关系如何?” 翠名想了想,答道:“德妃娘娘并没有明面交恶,只是……” 韩衷香追问下去,翠名不敢妄议,也不敢违抗主子,只好答道:“那本该属于贤妃娘娘的协理之位……” 她压低声音,不敢继续说,但韩衷香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还有吗?她的猫怎么回事?” 翠名愈发低下头:“并无其他了。那只猫致使德妃和淑妃娘娘患了风症,被陛下下令禁足,再不允许出现在旁的场合……” 韩衷香心下了然,尚淑妃一直得宠,皇上也乐得护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她点点头,翠名如蒙大赦,转身下去了。 “来了。”韩衷香唇角勾起笑容,牵扯着她的眼眸泛起光彩。蓝妤今日穿着一件杏色披帛,衬得她温软几分。 韩衷香将那收拾出来的棋盘摆在案上,蓝妤会意后坐到她对面。两人安静地摆着子,屋内只有落子噼啪的声音。旁边的汤瓶中装着沸水,小炉上正煨着莲子羹。 韩衷香执红棋先行,开口道:“打听到了。应该是她没错。” 蓝妤随后落子,她的笑容从未消退,那完美的弧度让人觉得亲和又疏离。 “你负责打探。”韩衷香大概感应到蓝妤心中所想,她们在一起时不需要说太多话。 蓝妤点点头,无数加害者与受害者之间总有一个东西叫做替罪者。替罪者并非无罪,而是难以被发现且难以洗脱的罪。这时只需要在她自露马脚时推波助澜…… 炉上升腾起白烟,屋内暖得很。韩衷香不由得犯困走神,下棋时也怠慢了些,眼看着就要输了。 “落子无悔?”蓝妤指尖拾起那颗‘士’。 韩衷香微微一笑,她颊边挂着几颗水珠,那热气将她整个人蒸软了。 “无悔。” 噼啪。 赵景昭手旁搁置着的花名册掉在地上,刚好翻到文贤妃的名字。他勾唇一笑,便让人去她宫中传唤。 “文娘子,水温可适宜?” 一旁侍奉的宫女不敢怠慢,贤妃正以香汤沐浴,她今夜妆容淡雅,浴池旁搭着一件素纱单衣,只因刚刚皇帝身边的内侍来传口谕,今夜皇上点了她的名。 宫女领着她到了紫宸殿,她小步踏进后寝,那紫檀木筑造的龙榻上,君王正披着单薄的轻衣坐在绡帐后。 文贤妃行礼后掀开帷幔,侍坐在一旁。可赵景昭像是没什么兴致似的,只问了她一些琐事,就要抱着她入睡。 “官家……”文贤妃有些羞涩,平日里端庄温婉的气质已然被娇羞盖过。 “您就不想妾吗?”她在赵景昭的怀里舒展着自己的躯体,见他恹恹的不做反应,眼里不含任何情绪,只是看着她。 文贤妃咬咬牙,又装作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官家可能未曾听闻……德妃走后,妾日日以泪洗面,不敢想象平日姐妹就那样离我而去……” 她眼中泪光闪烁,又用指节拭去:“可林皇后却说妾不该整日这般,损失了德行,还勒令妾以后不许再提德妃……” “可妾的思念之情,岂又是旁人三言两语便能消散的呢?皇后这般做,也有她自己的缘由吧……” 她抽抽搭搭地看着赵景昭,可男人依旧默不作声,片刻后,他把头卧在贤妃的臂弯里,闭目躺着。 “文贤妃这处最是柔软。就是不知道,朕日后还靠不靠的了你了。” 贤妃连忙应声:“当然。妾的一切都属于您……” 第二日晨昏定省时,文贤妃看着身旁空缺的位置和由贵妃暂坐的主位,心里正拿不定主意。不知昨夜的那番话是否见效,皇后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告假,也许是真的抱恙,又也许是真让皇帝起了疑心。 无论怎样,对她总是有利的。她安慰着自己。 贵妃简单训话后,这场仪式便结束了。文贤妃正要回宫,却被人迎面拦下。 “下妾给文贤妃请安。”对面正是蓝妤,她的礼仪依旧挑不出任何错处。 文贤妃正烦忧着,被这么一拦心情很是不好,她不想再挂着面子,却又怕别人看出些什么。 “原是蓝美人。”她换上一副笑脸,等着她说明来意。 “文贤妃娘娘果真仪态万方,德妃薨逝后,这协理之位也空缺出来,您的容德既是众妃表率,下妾也提前贺喜您了。” 贤妃一听这话笑容便凝固在脸上。她想要协理没错,但这人自己从未注意到,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又怎会知晓她的心思? “还有一事。下妾从尚淑妃那里听闻您有一种茶,不仅清香四溢,咽下后醇厚回甘,还附带一种神奇的功效,可以叫人面色红润,光泽肌肤,一连可以持续四五日呢。” 尚淑妃?文贤妃心下一惊,笑容更是挂不住。 “蓝美人说笑了,本宫那里并没有这一种茶。换言之,哪里都不会有这种茶的吧?” “原是如此。既然您说没有,那便当下妾没有说过这番话吧。若是有旁人听去可不好。” 蓝妤福了福身,随后带着身边宫女告退。 文贤妃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紧咬牙关。尚观观可真是会蹚浑水,也不知她哪日就会翻在里头!还有这蓝美人……她哼了一声,衣袖一振带着宫女继续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