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朵玫瑰凋零》 第2章 烂柯 第二章烂柯 他是真的提不起创作的兴趣,就像回忆过去的这二十多年隔着的是一层脏污的玻璃,一切都雾蒙蒙看不清楚的同时,索然无味。这对于不世出的天才来说无疑是残忍的凌迟。如果能够选择,他宁可有个旁遮普套索向自己抛来,就这样结束自认为罪恶痛苦的一生。 是什么让他没在那个夜晚自我了结,让他带着耻辱、自责、无法熄灭的爱火又活了二十多年?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丑陋的自己有没有一部分在幻想一个更为丑陋的梦:他的缪斯,他的克里斯汀,他的此生挚爱,只要存活在同一片月光下就不算分开?甚至更恶劣一些,可恶的劳尔怎么能够猜想他和克里斯汀的相处方式,有什么爱能如他们彼此那般夹杂着血珠的炽热?这爱最起码不能以他自己的自尽为终点,他的女神曾留下呢喃于畸形的耳边“请心脏继续跳动哪怕是黑暗……” 除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决意用自己丑陋罪恶但还有点意义的躯体,去偿还那对毫无保留关怀自己的母女。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像他五十多年的荒诞人生一般无序。 脑子里还在复现刚才《蝴蝶夫人》的旋律和舞台设计,回到重新修葺好的地下宫殿的魅影,又变成了一具半鬼。坐在床沿的身躯依然高大,可以称之为“面部”的位置奇迹般的还不算太老,如果纯粹能让人永葆青春,魅影的执着可能也是种灵丹妙药。 他摸了摸自己半边脸的重要外置器官——面具,摘了下来,放在枕侧。 如果有幸,好吧应该没人认为这是件幸事,能一睹这阴湿地宫的风采,你会被这暗黑地狱之王的国度惊艳,哪怕这惊艳里流淌着人类对原始的恐惧,哦不,这恐惧里可能还有一种对病态爱情的求索——假如爱情是人穷其一生要追求的珍宝,那这里无疑是一家动线没那么讲究的私人博物馆。 地下王国的穹顶在黑暗中延伸,如同被上帝遗忘的鲸鱼肋骨。两排铸铁灯柱歪斜地刺入潮湿的岩壁,煤气火焰在蛛网覆盖的铜罩里跳动,将硫黄色的光斑泼洒在威尼斯镜廊的裂痕间。数不清的裂镜组成的回廊里,镀银涂层早已剥落成疥疮般的锈迹。当巴黎歌剧院在上方跳着华尔兹时,这些破碎的镜面会将每声欢笑折射成呜咽。其中某面尚算完好的椭圆镜框上,挂着一副白缎手套,那是克里斯汀初登舞台获得掌声时佩戴的。腕间装饰的贝母纽扣在潮气侵蚀下泛着鬼火一般的锈绿。 埃里克的管风琴矗立在十二级大理石台阶之上,琴键缝隙里凝结的蜡泪,是他用烛火炙烤乐谱时滴落的献祭。 琴左侧的祭台上立着具真人大小的蜡像,克里斯汀的面容凝固在二十岁某个动人的瞬间。人偶披着从圣厄斯塔什教堂偷来的古董婚纱,精心雕刻的手指紧扣《汉尼拔》乐谱,发间的冠冕却不是偷来的,那是他买来送给新娘子的礼物之一。发顶缠绕着枯萎的橙花花环被尤加利叶簇拥着,“等等我换上新的”,这花环如果有灵应该会对这句温柔的,没有听众的台词太过熟悉。 蜡像颈动脉位置镶着一枚小小的铜制音叉,远处看甚至像枚吊坠,轻轻拨动便会发出降B调的震颤——那是剧院幽灵在无数个失眠之夜校准的共鸣频率。当巴黎的月光透过地宫里的秘密气窗落在蜡像瞳孔中的水晶薄片上,整座地宫会响起自动演奏的婚礼进行曲。人偶左脚高跟鞋跟部有道裂缝,露出里面卷成小筒的羊皮纸,上面用某种暗红色液体写着:致永恒的新娘——你将在第五幕第二场真正属于我。 坐在床边的魅影能想起来——奇迹般,又如此的合情合理,那是他当年盛怒之下推倒雕像时造成的伤口。伤口旁的底座上,摆着从剧院垃圾堆捡回的克里斯汀的发带,这根蓝丝绒发带末端还粘着香槟酒渍,那是少女第一次完成绚丽花腔的奖励,虽然下一秒她咳嗽了起来,溅在了矜贵的织物上。 还有一些零碎的物品,这无疑是称呼该地下宫殿为博物馆的灵感源泉。 风琴的右侧,有地下水牢闸门的机关,这精密的机械装置有着繁复的操纵杆,视力好的人能看清上面某根操纵杆上缠着束灰发——正是吉里夫人那次深夜造访时被绞入齿轮的代价。 魅影的巢穴就是这地下宫殿。他倒是不允许自己像溺水的老鼠,随意就能安居。质量堪称上乘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多年来剧院的节目单,节目单的背面,留着青年手写给少女的音阶练习谱。还有一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镀金鸟笼,躺在地上。同样躺着的还有鸟笼里一只风干的戴菊莺,喙部仍衔着片暗黑色的玫瑰花萼——那是克里斯汀十八岁那年扔进地下通风口的祭品。凌乱的姿态被凝固在了二十多前的某个撕心裂肺的道别里。 此后再没移动过。 这属于暗黑音乐之王的地宫里,没有变化的还有书写乐谱的琴台几案,如果可以,魅影愿意将克里斯汀摘下面具的心路写成曲谱,但他终究不敢动笔,这大概是他灵感枯竭的原因。算不上舒服的琴凳是他曾经创作时最忠实的伙伴,当然在地宫里他更愿意坐在新娘雕像旁侧,他自称“王座”之上。 这王座也是他逃难那晚的诺亚方舟。 如今,王座扶手上的抓痕,记载着无数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幽灵如何用疼痛对抗着对人间体温的渴望。 再往下便是暗河码头。 这见证了那场绝伦悲剧的河流还停泊着一艘柏木小舟。船头铁环锁着条脚链,锁孔里凝固着早年马戏团挣扎求生的血迹。水面漂浮的蜡烛台架是用受洗堂的青铜烛台改造,对岸岩洞里,青年埃里克雕刻的悲恸天使像早已生满青苔,石雕手指深深抠进刻着“为何造我”的拉丁文碑铭。 埃里克闭上了眼睛。 已经年老的幽灵回忆往昔,那些当年的场景伴随着眼角滋生的皱纹变得细碎了,很多细节在无数个不敢回想的夜晚变得生动起来。埃里克这次很清晰地意识到,他凝滞的感官是因为今天那位年轻女高音的歌喉而流动的。 他躺回到床上,看得清冷峻五官的那半边脸上笑了笑,这让魅影久不见日光的脸庞有了些许的活人气息。他又想起来,那前半生迸发的最后光彩——《唐璜的胜利》,还有…… 管风琴轰鸣震颤着歌剧院的地下王国,埃里克修长带着粗大骨节的手指划过猩红封皮的乐谱。克里斯汀·戴耶已经换上新娘装束,站在地宫中央,蜡烛和煤油灯的光晕透过无数面镜子折射,在她雪白的衣襟上织就出一份名为“爱意”的囚笼。 “这才是真正的你。”魅影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地狱传来的审判,"那些愚昧的掌声不过是对金丝雀的施舍,唯有在这里……”他突然从镜中浮现,黑斗篷裹挟着潮湿的寒气,“你才能触摸永恒。” 克里斯汀的指尖按住颤抖的镜面,就在数分钟前,当她在《唐璜的胜利》中唱到“无边□□焚骨烧髓”**,她能记起十指交握时内心奇异的震颤,同时缠绕的还有她的声带和埃里克穿透黑色头巾的,他的轰鸣——可惜没过多久,这掩饰就被残忍揭下。 也不知道作何思考,魅影居然在那样紧张到颤栗的时刻去复现挚爱和情敌的定情曲。“估计还是年少轻狂,藏不住的”,老年魅影把头埋进枕头里嘟囔道。如果不是真实幻想过和音乐缪斯结成爱侣,他又怎么会病态地制作出等身人偶。 于是,他在无数个以“导师”为掩盖的身份下未向少女吐露的爱意,此时此刻,轰然倾下: 请说你愿与我共赴白首一生 请引我穿越这漫长孤寂的旅程 请允我化作永夜守护的辰星 纵使洪荒倾覆亦会如影随行 当晨雾漫过山峦最后的剪影 我的足迹会与你的叠印相映 克里丝汀 这便是我毕生所求 你愿我无论何时何境仍紧扣你手 他能清楚回忆起,被佩戴上戒指的音乐天使眼中只有恐惧,而后就是那条不归路。 他选择把在舞台上暴露他最丑陋一面的那幕忽略掉。他宁可去回想当时看到台阶下准备上来抓捕他的劳尔。一把戏法之火掷下,这具被命运唾弃的躯壳正拉着他的音乐天使沉向深渊的腹地。 彼时彼刻,她想的是劳尔在哪里,何时救她于牢笼。 阴森幽邃的牢笼张开饕餮之口,潮湿霉烂的石壁滴落着亘古的叹息。克里斯汀对着镜面,看着穿着婚纱打扮的自己,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刚才“疯子的自白”。 “我并非在穿越地牢的甬道,而是任由灵魂顺着螺旋状的苦难阶梯坠落,每一级石阶都刻满世人唾骂的谶语,每一簇磷火都在映照我畸形的面容——那被上帝遗弃在永恒黑夜里的面容啊!当囚徒尚能在铁窗后仰望星空,我却将自己放逐在比地狱更黑暗的所在,因为每当月光试图抚触我的脸庞,连星辰都会惊恐地背过身去。” 更为疯子一般的,她好像能懂得。她看着拉着她快速下坠奔跑的怪人,耳边是对方念叨着的诅咒和剖白。 列位看官!一个人类为何甘愿被镣铐啃噬血脉,为何将呼吸献给腐臭的苔藓,答案就藏在这张被诅咒的皮囊之下。看哪!这溃烂的皮肤下奔涌的不是鲜血,而是撒旦的狞笑;这歪斜的鼻梁撑不起任何光明,倒像是地狱熔炉里扭曲的铁钩。造物主在捏塑这具躯壳时,是否曾将地狱的硫黄掺入了陶土?让每个毛孔都渗出使天使战栗的毒液,让每道皱纹都成为深渊裂开的缝隙。 “马戏团看守的皮鞭尚可忍受,但镜子才是真正的行刑官。每当水银镜面映出这张连恶鬼都退避三舍的脸,石墙便轰然坍塌,千万道来自人间的鄙夷目光化作荆棘长鞭,将我的灵魂抽打得血肉模糊!” 听到这句的那一刻克里斯汀猛然回头,就在连接地宫最后一层台阶上,她停了下来,这不是她的挣扎终于取得了凶手的同情,而是对方在这悲叹中也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开始后悔揭下面具,不是今晚,而是……而是那个她造访地下宫殿的第二个清晨。克里斯汀想通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最坚固的牢笼从不是铁栅与锁链,而是这副被唾弃的皮相铸就的永恒刑具,它让光明成为酷刑,让呼吸成为耻辱,让存在本身成为对造物主的忤逆。 但彼时彼刻的魅影无法理解的是克里斯汀的背叛。为什么他的克里斯汀一点同情和怜悯都不能给他?明明他们才是无数个夜晚相依相伴的存在。 为什么! 这让他暴戾地把克里斯汀拽下台阶,也让她那一刻本将宣之于口的同情藏于腹中,成了一群半死不活的蝴蝶,并带着这些亟待复苏的魂灵,一同穿上雕像上早已准备好的婚纱。 克里斯汀的指尖从镜面上抬起,余光里她看到无数的镜中碎片里,倒映出无数个魅影幽灵,每个都举着娇艳的玫瑰花束。 克里斯汀突然抓住最近的那面镜子,腐木框沿的倒刺扎进掌心。 “您说过音乐是自由的翅膀,”她盯着镜中扭曲的蜡面具,“可这些镜子组成的迷宫,比波斯地牢的铁链更令人窒息。我现在就是你的猎物。嗜血的恶魔,你的牙齿是否要啃啮我的咽喉?” 看见克里斯汀手掌里的鲜血,魅影嘴角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内心升腾起一种隐秘的快慰,这血滴本应出现在另外一个场所,而那一刻全拜他所赐。思及此处他又开始咒骂造物主的不公,咒骂自己丑陋的面孔,诅咒这些让他无法享受□□欢愉的存在。 不!何止是欢愉,他连双手的轻握,脸庞的抚摸都难以企及,又怎么能肖想爱侣之间的亲吻和进一步的痴缠? 但他决定在和他的音乐天使成婚前,将命运的诅咒一起饮下交杯。帷幕揭下,富裕同情心的女孩听到了故事的前奏:天生丑陋的孩童,从不知真切的关怀为何物,他也抗拒着一切称之为温情的东西,只因这张被诅咒的脸孔,母亲视他为妖物,面具成了他收到了的第一份冰冷的礼物。 魅影暴怒的咆哮震碎了几面镜子,暗红帷幔应声撕裂。克里斯汀在飞溅的玻璃雨中仿佛看见童年小院的彩窗,听见父亲临终前沙哑的嘱咐:“天使会指引你……” 她的手指现在就抓在她曾经误以为天使的衣襟上,那上面现在并没有面具,并且这天使在粗暴地给她佩戴头纱。 头纱佩戴的过程很快,已经是个“完整”新娘的克里斯汀转过身凝视着那张被上帝诅咒的脸——溃烂的皮肉如同熔化的蜡像,右眼眶凹陷处爬着蜈蚣状的疤痕。但真正令她战栗的是幽灵眼中的神情:那是一个五岁孩童被母亲用火把驱赶时的惊恐。 神迹般的,她此刻毫不恐惧,心中余剩悲凉。 “现在你看到了”,埃里克回身准备找份乐谱遮住溃烂的半边脸,又不知为何垂下手。羊皮纸在剧烈颤抖下零落地上,被主人抛弃了作为面具的替代。“这就是你揭开的真相!这就是背叛的代价!”他突然掀开管风琴下的暗格,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地下暗河的水位正在暴涨。 波涛在石壁间回响声渐渐轰隆,如同命运之神沉重的叹息。魅影的手指在管风琴键上痉挛,在黑暗中发出垂死的呻吟。 而今晚的新娘,克里斯汀站在烛光边缘,白色裙裾沾满地下宫殿的潮气。比雕像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存在。“你听见了吗?”幽灵突然转身,残缺的面孔在烛火中泛着尸骨般的冷光,“巴黎在为你哭泣,那些庸人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艺术需要鲜血浇灌……而我将与你一起。” “等等!亲爱的,我们有客人到访”,他加重了“我们”,好像真在恼怒被打搅了婚礼。暗河对岸传来水花飞溅的声响,劳尔·沙尼子爵的呼喊穿透潮湿的空气。克里斯汀闭上眼,记忆中的小洛蒂,红围巾,在夏夜中绽放的花园,两小无猜初遇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少年佩戴的剑鞘上流转。此刻那些光斑都化作地下墓穴的磷火,在她紧闭的眼睑上灼烧。 “让我同情你们?可笑!我从未获得世界对我发的善心”! 埃里克掐住克里斯汀的手腕,骨节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暗门开启的瞬间,铁笼从天而降将劳尔困住,刑具的齿轮开始转动。克里斯汀扑向铁栅,看见子爵军装上的金纽扣在幽暗中闪烁,就像他们初吻时剧院屋顶金属反射的粼粼波光。 “选择吧。”幽灵的声音像生锈的琴弦,“要么让洪水吞没你的骑士,套索凝固他的生命,要么戴着这枚黑曜石戒指。”他从斗篷里掏出个精美的匣子,暗红天鹅绒上空空如也——魅影指了指克里斯汀的无名指。“用你的爱,换他的命”! 劳尔的佩剑在铁栅栏里无法出鞘,被套索勒紧的声音却化为剑锋砍在青铜栅栏上迸出火星。“别听他的!”年轻贵族的脸在阴影中忽明忽暗,“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我们发过誓要同生共死。” 克里斯汀想,到了,这才是今晚真正的“不归路”。 她突然为自己刚才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产生的同情感到耻辱,甚至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刻她使劲摇了摇头,不止那时候。早在第一次揭下面具后,她便苦求吉里夫人细讲端倪,并在一个并未完全本的故事里对剧院幽灵悲惨的命运留下了无数晚的泪水。但同情的对象把共度一生当成砝码,另一端是一个鲜活无辜且她热爱的生命时,此时心田徒剩怨恨。 她甚至冷笑了,何止一个无辜的生命横亘在他们之间。 克里斯汀转身望向管风琴上方的镜子迷宫,千万个埃里克在镜中扭曲变形。她突然看清那些乐谱边缘的泪痕,那些在深夜回响的呜咽般的咏叹调。当一滴泪珠坠落在魅影手中的戒指匣上时,而她分不清泪水的主人是谁时——地宫深处传来管风琴自鸣的哀歌。 咒骂开始从女高音的喉咙中倾斜,一连串的话语让魅影惊讶,这和认真聆听他的教诲,在他的歌声中沉迷的女孩迥然两人。“你是我坠落的偶像,是我虚伪的朋友……”,魅影选择了忽视,冷酷如死神等待一个选择,甚至在劳尔真情告白“忘记我们的誓言,不要忤逆这个疯子,快说你爱他,我愿意去死”时大笑出声。 老年的地宫幽灵想起当时自己戏剧化的台词,还觉得难以置信。 “你的选择注定失败,不如以和我相伴一生为句点,黄泉路上可见不得这么有志的青年”。 “相伴一生”?已匍匐在地的克里斯汀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被束缚在铁栅上的劳尔,视线回到狰狞捧着戒指匣的魅影身上。 “我确实想过这个选择,但不是现在。” 一直喊叫的劳尔声音卡了壳,一直怒吼的埃里克也收了声。除了暗河的流水,只能听见克里斯汀低回顿挫的声音。 “是在那些被音乐天使的辅导课后,在细心教我曲谱的阅读,在安慰我父亲早逝的噩梦,在奖励我的香槟酒,在送我的第一双芭蕾舞鞋,在我第一次唱出灵魂的高音颤动不已得到的安抚,在……”克里斯汀顿了顿,烛火跳动摇晃。 “在我听到吉里夫人讲述一个男孩挣扎求生,命运捉弄于他他却能谱成乐章,在音符里做自己的王的时候”。 “我曾经真切地付出过这颗心,但现在看来是如此盲目”,克里斯汀为这段关系下了结论。 “盲目?嗬,像命运赠予我这脸孔一样的盲目吗?”魅影打断了话音“我不想听你狡猾的辩论,现在只需要一个答案,我的新娘。” “您错了。”她起身,缓慢向魅影靠近,双手像缺乏润滑的机械一节一节地上扬,好似怕被再一次暴戾地制止,但又无比笃定地移动,直到指尖触到对方凹凸不平的肌肤,“音乐不是牢笼,爱也不是刑具。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一早就要说的话,你并不孤单”—— 暗河水突然暴涨,烛台接连熄灭,在最后的光明消逝前,她吻住了那张魔鬼的脸。 埃里克还能想起那晚的那一吻,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愿意吻上他丑陋的脸,更遑论嘴唇。他曾经以为绝对不会拥有一个活着的新娘,而正是那个新娘吻了他,绝非浅尝辄止。在深沉漫长的吻里,他甚至推不开这个刚才还要逃离的女孩。 克里斯汀的指尖比管风琴最低音域的发声还要让人震颤,那一刻埃里克好像看见了地宫暗河尽头的蝙蝠化作纷飞的五线谱,并自动谱上了女子对恋人求爱的诗篇:“若你掌纹里盘踞着撒旦的契约,我便用咏叹调在每条沟壑栽种玫瑰,当荆棘刺破我足尖涌出鲜血,那将是我们共同受洗的圣泉!” 这是埃里克创作音乐灵感的最后一次喷涌。 而后,地宫里的灯突然坠落在两人身侧,飞溅的玻璃碎片映出千万个残破的魅影和他洁白的新娘。她跨过狼藉的玻璃碎片,任凭裙摆浸在光影折射的幻灭与烛泪里,用撕裂胸腔一样的声音质询: “现在,请您看着我的眼睛——这双目睹过你所有暴行与泪水的眼睛,它们曾愿盛装你蜷缩在面具背面的灵魂!” 咚咚,咚咚,咚咚 他干裂的唇瓣触碰到的不是少女的芬芳,而是审判日号角吹响时第一缕刺破永夜的曙光。数年来在镜宫豢养的恶龙,竟在这毫秒间被圣徒的鲜血浇熄了鳞甲——克里斯汀睫毛扫过他溃烂颧骨的温度,比他精心调配的“献给”卡罗塔润喉的硫酸更蚀穿皮肉,直抵那颗蜷缩在肋骨牢笼中的畸形心脏。 那是种比地心引力更暴烈的坠落感。他忽然看清自己精心编织的捕梦网上挂满的并非爱情,而是用琴声淬炼的锁链,用乐谱裁剪的裹尸布。当少女温热的唾液渗入他唇齿间溃烂的疮口,旧日马戏团火把炙烤他后背时都不曾体会过的灼痛,此刻正沿着神经脉络焚烧每寸畸形骨骼——原来被当作“人”来亲吻,远比被当作怪物唾骂更令他肝胆俱裂。 水银镜迷宫在颅内轰然崩塌,千万个破碎的魅影中终于浮现出最初那个攥着小刀刻圣母像啜泣的埃利克。他意识到自己精心策划的绑架原是天大的谬误:他可以篡改乐谱、操纵吊灯、用旁遮普绳结勒断脖颈,却无法篡改克里斯汀望向劳尔时,瞳孔里绽放的正是他毕生谱写的所有咏叹调总和的光辉。 当沾着泪水的吻沿着疤痕游走,他听见自己灵魂深处传来锁链锈蚀断裂的清响。管风琴数以千计的音管在瞬间绷断,化作漫天飘落的银色忏悔。放走他们不是妥协,而是将毕生最完美的乐章定格在休止符——让克里斯汀的婚戒成为镌刻在他墓志铭上的最强音,让巴黎永不知晓歌剧院地底埋葬着曾离圣徒之爱最近的魔鬼。 那一晚是怎么结束的呢? 紧闭着双眼的魅影重重叹息着,他突然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那晚不是他的死期。 他的克里斯汀去而复返,戴着他的戒指,这是命运女神对他最后的垂怜。 地宫渗水的石壁前跪坐着刚彻悟的幽灵,他跪坐着摆弄着猴子八音盒,却在“假面舞会”的旋律里震惊地看到,他音乐天使的白纱裙摆掠过满地猩红玫瑰花瓣,像初雪飘落,到达他本要自我了断的刑场上。 天使的手掌里摊着那枚戒指。 “这枚黑曜石里囚禁着塞纳河所有的月光。”埃里克有力的右手托在克里斯汀的左手下,终究没有握住,而是抖动了一下,奏出比叹息更轻柔的和弦,“当我制作这枚戒指时,每道切面都在幻想触碰你脉搏的韵律。”他的声音不再裹挟雷霆,反而像暴风雨后垂死的蛛网,挂满星尘的遗骸般温柔。 “克里斯汀,我……” “克里斯汀,快走!” 劳尔的嘶喊反而是地宫里最响彻的声音。 但克里斯汀恍若无闻。 她的右手,那曾经无数次抚过魅影亲手谱就琴谱的手——握住了她的音乐天使,并再次吻了上去。 “埃里克”,她第一次呼唤这个被上帝唾弃的名字,“你教会我如何让歌声穿透天堂的大理石穹顶,现在请让我教你,如何让心脏在黑暗里继续跳动。” 魅影佩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突然在心里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不是被刀剑所伤,而是被滚烫的泪腐蚀。他用双手颤抖地捧起少女的,那手心里紧握着刚刚还名为囚禁此时却以成全镌刻的戒指,按在自己塌陷的胸骨上: “这里……这里埋葬着所有因你而生的暮色。当你在舞台上换上雪纺裙装时,我的肋骨便开始生长水晶吊灯;当你为子爵拭去鬓角汗水时,我的瞳孔里下起玻璃碎片的暴雨。” 地宫深处还流淌着暗河,水声渐弱,魅影用鼻尖轻触了一下克里斯汀的珍珠耳坠,三十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的呼吸与旁人共振:“如今我终于读懂弥撒曲的休止符——我的爱不该是缠住夜莺的毒藤,而要成为供你栖息的、最沉默的十字架。” “克里斯汀,我爱你……” 不夹杂任何矫饰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然后他推了她一把,下巴指向劳尔远去的方向,而后返回他的王座,隐没入黑暗。 火把的流光在潮湿的砖墙上跳动,梅格·吉里手中的提灯突然照见镀金椅背上的蜡面具。警长用剑尖挑起那团死寂的造物,面具内侧的血渍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蓝光。众人屏息凝望地下暗河湍急的水流,谁也没注意到老吉里夫人悄悄退向一扇生锈的铁门,拧了下把手。 梅格突然跪在积水的石板上,从椅脚旁拾起半片烧焦的乐谱。泛黄的纸页上画着迷宫般的路线图,有个标注着三叉戟符号的角落,墨水被某种液体晕染成模糊的团。此时周围无人,警探们举着火把涌向暗河边的木舟,梅格正好看到她的母亲颤抖的手指正抚过铁门上的刻痕——正是一个小小的三叉戟符号。 无功而返。火把和吊灯伴随着群情激愤的众人终究什么也找到,阴森恐怖的地宫也不适宜久居。 当天夜里。 地底深处传来钟摆的嗡鸣,吉里夫人攥紧披肩下的银钥匙。当最后一个不死心警察的身影消失在暗河拐弯处,她迅速掀开三叉戟指向方向地面下的铸铁盖板。埃里克蜷缩在排水管道的阴影里,溃烂的脸贴着一套艳丽璀璨的戏服,那是克里斯汀首演成功的着装。 “夫人……”幽灵嘶哑的呼唤惊飞了管道深处的蝙蝠,吉里夫人用披肩裹住他颤抖的身躯。“我送你离开,可怜的孩子,应赎的罪孽等以后再偿还吧,至少不是今夜”。 地面传来搜查队的呼喝,老妇人却哼起了摇篮曲。她引导埃里克爬出秘密通道时,梅格也在一旁协助——否则她的妈妈很难在逼仄的通道里成为搭救者,更像是来牺牲的。此时秀丽的芭蕾舞女孩有一句话不好意思跟母亲讲,她其实很好奇想再看看这个她最好朋友的神秘音乐导师的真实底色,但时间和场景都不允许。 于是在歌剧院的晨钟敲响前,吉里夫人母女把埃里克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转移到塞纳河边的货运马车上,车辕上钉着的铜牌刻着:马赛港—开往萨尔茨堡。 《真爱不死》的吉里夫人和梅格都很让人感伤,但我想她们的底色是很善良的,所以救魅影的这部分还是由她们来担当。 其实我一直觉得第一部结尾已经是很圆满的一种了……魅影的故事很完整,一切就在最后面具那里结束很合适。 所以既然是续文,一定要给魅影还愿意活着找一个精神追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烂柯 第3章 双城记 萨尔茨堡这座山城总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天气像孩童的脸说变就变,连绵的雨水时常将石板巷弄浸润得泛着青光。 城中那条著名的粮食街宛如一条古老的巨蜈蚣,静伏于城中,甲壳上的纹路早已被时光打磨成永恒的模样。每日无数旅人的步履在蜈蚣化石般的脊背上起落,探寻着沉淀在砖缝间的故事——而今名为剧院幽灵的魅影先生也成了这故事集中的一节。 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 “老吉里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把我送去维也纳……哦这该死的命运”,埃里克埋怨道。 若将维也纳比作金线织就的华美锦缎,萨尔茨堡便是深谷中淬炼出的青铜古剑,以峭拔之势直指苍穹。前者舒展在广袤平原,任哈布斯堡王朝的奢艳气息在巴洛克建筑间流转;后者蜷缩于险峻峡湾,中世纪大主教们的精神权杖仍在石板路上投下细长阴影。 直到今天,当人们漫步在两座城市交错的时空里,仍能触摸到维也纳自由舒展的呼吸,与萨尔茨堡凝固千年的静谧幽深——这历史的气息依旧清晰可感。 且看那些悬挂在店铺门楣的铁铸招牌,每一方都足以成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连莫扎特故居门扉旁那枚铜制门铃拉手,依然温顺地倚着斑驳石墙,虽已逾百年无人真正摇响,却始终守护着旧日门庭开阖的记忆。 真正鲜活的历史,往往就镌刻在这些细微的褶皱里。 那么从皮肤表面的褶皱,去透视这个咒骂命运的来客,又能读出什么? 埃里克就蜗居在粮食街一隅,这座曾属于某位大主教的阁楼里。 空气中透着一股老木头房子特有的朽坏味,天花板因年久失修已经倾斜,眯起眼睛,透过特殊的光线却能看清上面残留的星辰图。斑斑点点的金粉已经被虫蛀蚀,这让他想起了巴黎地下水宫穹顶剥落的马赛克。 就在百无聊赖的他不知道该用额头触及冰冷的窗柱,仔细数数从那音乐天才门口又走过了几拨游客,还是直接一跃而下亲吻湿滑的地砖时,克里斯汀在米兰的晨光中醒来,她天鹅般的脖颈转向右侧,那是劳尔的方向。 劳尔·夏尼子爵选择米兰并非偶然。 自从歌剧院地下湖的丑闻曝光,巴黎社交界就将克里斯汀称作“魅影的新娘”。这些让劳尔惴惴不安的流言,最终当他发现匿名信——信纸甚至被好事者绘着克里斯汀在烈红布景中裸露的锁骨时——便连夜变卖巴黎房产。 米兰大教堂的尖顶能刺破所有流言,至少最开始他是这么盘算的,哦是的,那里还有音乐。 “我亲爱的妻子需要那些。” 二十世纪初的米兰正经历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剧烈变革。街道上电车轨道交错延伸,工厂烟囱喷出的灰雾笼罩着新古典主义建筑。在这座躁动的工业之都,斯卡拉歌剧院始终是城市跳动的心脏。1898年重建的剧院保持着奶油色立面的优雅,门前的煤油路灯下,晚礼服与工装裤短暂交汇,匆匆涌入镀金大门。 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的咖啡馆里,留着髭须的作曲家们用铅笔敲打杯碟,争论真实主义歌剧该用工厂汽笛还是教堂钟声作间奏。大教堂广场卖报童的叫卖声常被突然爆发的咏叹调打断——某个失业的男中音在电车站即兴演唱歌剧选段,围观的人往他帽子里扔生锈的硬币。 这个城市是如此的浪漫,而浪漫的“核”便是斯卡拉,这座被誉为“歌剧界的麦加”的剧院。当水晶吊灯亮起的瞬间,整座城市的蒸汽尘埃仿佛都化作了管弦乐队的金色颤音。 克里斯汀和劳尔的新家,就安在毗邻大剧院的维多利奥·埃马努埃莱大街。这对转移阵地,正沉浸在新婚炽爱的夫妇计划在新的城市开启人生。 “新来的,去奥古斯汀喝一杯吧。”房东太太用火钳敲打壁炉,“黑啤酒能治离魂症,这是大主教时代传下的方子。”她不会知道,这个看不清楚面目的新房盯着旋转的啤酒泡沫时,看见的是克莉丝汀在《唐璜》首演之夜旋转的裙裾,每一颗气泡炸裂都是她渐行渐远的足音。 又一杯黑啤酒下肚,除了越来越涨的腹部,埃里克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 可能在医生嘴里难以治愈的离魂,对于他自己来说只是个莫须有的病症。可堪欣慰的是这座城市有个奇怪的传统:也许是大主教时代的遗存,深夜总有人打扮得奇装异服走在街上,鸟形的面具,夸张的垫肩,全部涂得惨白的脸,藏在衣襟里的胳膊假装独臂的勇士……都不会得到他人猎奇的注视,相反还可能因为过于新颖有趣而被亲热地送上一杯啤酒。 埃里克的半脸面具因为太过于艺术的设计反而得到了不止一位沽酒女和微醺绅士的夸赞。偶尔被人发现眼眶和面部的间隙那些疤痕时,他也准备好了说辞: 火场逃出来的幸运儿,啧,大难不死得很。 只要你背离阳光,夜行于此,便能融入这有趣的暮色。 “这一点来说,比维也纳强些”,他撇撇嘴,粗鲁地抹掉唇边的泡沫,那些因为长久未打理的胡须而挂着的存在,让他严肃的面孔显得有些可爱。 舌头已经喝大的埃里克拒绝了下一杯啤酒,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奥古斯汀啤酒屋。 今天的酒越喝越没滋味,和自己拿肉自己端酒的当地人不同,他是个杀人犯,是个丢失了爱人的倒霉鬼,是个没丁点闲情逸致的可怜虫。 另一头的米兰,却是春风骀荡。 晨雾裹着槭树蜜糖色的影子漫进窗棂时,克里斯汀正对着梳妆镜将珍珠发卡别进鬓角。铜镜里映着劳尔熟睡的侧脸,他英挺的鼻梁在晨曦中投下的阴影,像四季常春的木枝。 “夫人,新到的晨报。”女仆玛尔塔端着银盘进来,铜版纸上印着斯卡拉歌剧院招募女高音的消息。克里斯汀的指尖在铅字上轻轻摩挲,听见身后窸窣的丝绸摩擦声。劳尔的手臂从背后环住她,带着海盐混合皮革香气的呼吸拂过她颈侧:“市政厅今晚的酒会,记得穿那件孔雀蓝的塔夫绸。”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左手婚戒,戒圈在无名指上勒出浅粉的印痕。 “大剧院在招聘女高音”,克里斯汀感觉丈夫的肌肉瞬间绷紧,“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去试试……”她转身抚上劳尔的手背,触到一层潮湿的汗。 “过了今晚再说”劳尔抽回手扯了扯衣领,水晶纽扣在晨光里折射出刺目的光斑,“早餐后让裁缝来改礼服腰线,你最近瘦得厉害。” 暮色漫过巴洛克式露台时,克里斯汀正站在落地镜前任由女仆收紧束腰。劳尔倚在门框上用银刀削着苹果,果皮螺旋状垂落,像具被抽去血肉的躯壳。 “市政厅长夫人是威尼斯玻璃大亨的独女”,他将果肉递到她唇边,“她父亲刚买下伦巴第铁路三成股份。” 果肉没那么甜,其实。 觥筹交错的声浪里,克里斯汀的缎面手套隐隐浸出水渍,她不愿意承认是手汗,只故作坦荡地晃动酒杯。劳尔揽着她腰肢游走在衣香鬓影间,指节却收得紧当,尤其在贵妇前来攀谈她想回应,她天真烂漫的回答显得有点不那么合时宜,需要丈夫补充说明的时候。 这紧张感,让克里斯汀不太舒服,而这微妙的尴尬在钢铁厂主举着酒杯说起巴黎歌剧院重建计划时到达顶峰,她清晰感觉到丈夫的脉搏在沿着她的腰,突突跳动。 “子爵夫人不打算为下个月的慈善音乐会献唱?”银行家太太摇着孔雀羽扇凑近,“听说您当年在巴黎的歌声能让水晶吊灯都震颤呢。” 没待被盘问的人回答,劳尔的笑声插进来:“那些都是小报记者杜撰的逸闻。”他握着香槟杯的指节发白,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滚落在地毯上。 深夜归程的马车里,克里斯汀掀开车帘望着月光下的杜莫主教堂。穹顶的圣母像手持金箔玫瑰,让她想起巴黎歌剧院地下湖那些漂浮的蜡烛。 “下个月斯卡拉剧院有《诺尔玛》”,她刚开口就被劳尔用吻封住话语,他唇齿间残留的苦艾酒气息混着血腥味,不知道在今晚的什么时候,咬破了舌尖。 类似的场景总像已经发生过。 虽然舌尖的创口,微微一咬是很快便能痊愈的。 晨露未晞,克里斯汀趁着劳尔去工厂视察,偷偷掀开已蒙了层灰的钢琴。 当《求神给予保护》的旋律从指尖流泻时,玛尔塔望着女主人随旋律起伏的肩胛骨,听见了在她世界里,称得上天籁的歌声,“只有天使唱得出来”,她发誓哪怕是面对上帝,她也敢这么讲。 “把钢琴锁进地窖。”劳尔傍晚归来时大衣沾着煤灰,对男仆吩咐道。 “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将市政厅的请柬扔在茶几上,“下周三的慈善晚宴需要你准备新的咏叹调”,劳尔揽过克里斯汀的肩头,亲昵地吻了吻妻子的鬓边。 “他们都盼着聆听巴黎的夜莺鸟呢,你的歌声必会为晚宴增色”,说着点了点请柬烫金纹章旁潦草的批注——“‘仅限社交性演唱’,你明白什么意思吧”。 这次换克里斯汀自己品尝舌尖的血腥了。 比起觥筹交错谈论谁家的钢厂工人罢工,谁家的股票有了涨幅,谁家的男仆私奔逃路,谁家的情妇爬上新贵的床褥……她突然怀念那些潮湿但无比纯净的日子。 “你是女祭司长”,今晚的老师格外严肃,像往常一样,音乐天使会在授课前详细说明曲目的创作背景,让少女了解此时此刻以何身份演唱,“这是《诺尔玛》最重要的角色,没有女高音的吟唱,革命的号角便不会吹响”。 “你需要在凝视信众时挺起脊梁,哪怕内心充满了凄惶,哪怕你下定决心于明日杀掉襁褓中的婴孩,再把匕首捅进你恋人的胸膛。” 魅影在坚决的和弦音之后,强有力地奏出了表现诺尔玛不幸的旋律,随后转入飘荡着一缕哀愁的安静曲调。 “就在这段前奏声中开幕”,暗夜导师示意女高音开嗓。 ——女高音激愤地走近盾牌,把它敲击了三下,通知准备战斗。 少女敲了敲琴谱,调皮地扯了扯嘴角,在导师没注意到的角落纵容自己。 躺在床上的克里斯汀,紧紧闭了下眼睛,用力过猛甚至有点头痛,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平坦的小腹,脑海中浮现出了告急的音乐和雄壮的曲调,她仿佛看见许多男女僧人和士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异口同声高声呼喊着,“打仗,打仗!”、“血债,血偿!”、“杀!杀!杀!” 她仿佛看到了他扮演的罗马总督波利翁,被寺院里的众人揪了出来。大家认为这俘虏正是献给战神最好的祭品,奥罗维索首长拔出了腰间短刀,走近祭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黑暗中的克里斯汀屏住了呼吸。 “过来!” 魅影冲少女喊道,“抢走你父亲手里的断刃,刺进波利翁的胸腔”,琴键上的手指丝毫未被主人癫狂的动作扰乱,少女也在这音乐的触激下和导师开启了《如今你落在我手中》的激昂的二重唱。 咚咚,咚咚,咚咚。 暴雨夜的电光劈开天鹅绒窗帘时,劳尔从噩梦中惊醒。枕边空无一人,他赶不及穿鞋,赤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在阁楼里找到了蜷缩在旧戏服里的克里斯汀。 他认得出来,她裹着的那件猩红披风是魅影的,月光将面罩的投影烙在脸上,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你不停止追逐幻影,噩梦就永远醒不来”,劳尔抱住克里斯汀,把披风扯下时,没收住劲,撕破了披风袖口,裂帛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莺。 拥着妻子的劳尔,回到了卧室,把新购的斯卡拉歌剧院包厢钥匙抛在丝绸床单上,“至少这里的演出不会出现让你恐惧的新式改编”,微笑的面庞依然年轻,口吻却老派得刻意。 “你应该感激我,亲爱的克里斯汀,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稍稍停顿了会,男子继续说道,“再者说……我认为贵族夫人不适合登台卖唱,那多少有点难堪”,他为克里斯汀的职业生涯下了个等级森严,颇不体面的定义。 克里斯汀没出声,抚摸着钥匙齿痕,想起埃里克当年用象牙琴键打磨了一把□□,能打开巴黎歌剧院所有活板暗门。 那把钥匙此刻正在萨尔茨堡某间阁楼里发霉,像一排死去的牙齿。 巴札咖啡店的橱窗在雨季会渗出盐霜,老板威尔汉擦拭着铜制咖啡磨具,感觉要给他们来个彻底的抛光——手里动作没停,眼神却不时往毁容的外乡人那飘。 “真怪,给方糖排队呢。” 埃里克没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刻板的动作,只觉得一块块整齐的序列让自己心安,甚至突然用《胜利唐璜》的旋律哼起一段儿歌——这是克里斯汀学不会高音C时,他哄女孩再试试即兴编的练习曲。 老板突然觉得这声音带劲,“这小子大火死里逃生却没呛坏嗓子”,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抚了抚胸口,“上帝保佑”,他突然产生了搭话的兴致。 “您听过盐矿里的小曲儿吗?”威尔汉掀开了柜台里的格子,手里拿着卷状似日记的东西给外乡人扬了扬,“矿里头会飘出来歌声”,神秘莫测地说道。 “他们岩壁凿得越来越深,直到挖出了好多死人骨头。后来产出就不太好了”,老板顿了顿,“再后来又恢复了一些,可是每逢没有月亮的夜晚,盐矿那就会传来歌声……” “据说歌声荡悠悠的,怪好听”,威尔汉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果不其然,“被火毁容”的男子抬起了头,昏暗的灯光遮住了他疤痕嶙峋的侧脸,光影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盯向他—— “矿主不知道从哪里听的邪方儿,抓个吉普赛女孩活祭……” 埃里克指尖的方糖霎时崩解,甜腻的粉末渗进木纹,他盯着咖啡店老板的目光移开,像火山岩石那样布满了颗粒地,眼睛碾着糖沫,只觉得像极了皮昂吉喉骨碎裂时的骨渣。 想到这,埃里克从口袋里掏出了面具,莫名其妙回了老板一句:“威尼斯人认为面具能封印罪恶,呵呵,他们不知道脓血还是会从铜钉缝隙里渗出来的。” 克里斯汀觉得自己也像个被推向祭坛的圣女。 市政厅的慈善晚宴,她计划演唱《唐璜》里采琳娜的咏叹调,每个颤音都复现的是魅影教导的换气方式,凝视着沉浸排练中的妻子,劳尔不愿承认却无比清晰地发现,她眼底跳跃的光斑,那一刻才最像两人相爱时候的小洛蒂。 次日。 在市政厅穹顶壁画下,克里斯汀的歌声让水晶枝形灯再次震颤。劳尔站在廊柱阴影里,看着满场贵妇的羽扇僵在半空。当市长夫人听走了神,不慎打翻红酒弄脏裙摆时,克里斯汀即兴转调,将咏叹调改成了魅影为她写的《夜莺》。 劳尔手中的高脚杯炸裂开,玻璃碎片扎进了掌心。 他尝到了当年在地下迷宫被水牢铁栅栏划破脸颊时的铁锈味。 宴毕,兴奋的克里斯汀在马车里抓着劳尔的手,隔着缠着的纱布,那手掌的温度有点不真切,“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今天演唱的时候好像又回到过去”,她脸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劳尔的视线从窗外撤回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他发现,克里斯汀的丝绸手套有道微不可见的划痕,是在演唱**时被自己的指甲划破的。此刻她正借着马车摇晃的节奏,用另外那只手在膝头打着拍子。 天鹅绒车帘随颠簸漏进零星光斑,劳尔的银质怀表链在阴影中闪烁,有点像一种银色的环状物,那物件适合放在犯罪者的手腕上。 他打断了克里斯汀。 “你听见水晶灯晃动的声响了吗?就像巴黎那盏吊灯坠落前……”,拍子暂停,玫瑰色似乎变成了酱紫,她突然抓住了劳尔的袖口,瞳孔里还浸着表演后的泪光。 “哦,是吗,我没注意到亲爱的。” 劳尔抽回手臂整理了下蕾丝领巾,莫名变得难以呼吸,领巾的香水味里混着冷汗,“德·莫泊桑夫人夸赞你的勃艮第口音很标准,我很高兴”,接着他反握住妻子的手,绷带有点硌人,你的胭脂脱了色,眼睛飘向车厢里的暗格,那里有一面袖珍梳妆镜,“补一补,还有你的发丝也该重新打理一下,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市政厅长宅邸。” 马车碾过石板路缝隙,克里斯汀鬓角的珍珠发夹应声而落,她俯身捡起时,裙撑里的钢丝擦过了劳尔的皮鞋,雀跃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又回到了瑟缩的女孩状,好像刚才的夜莺女神回到了破旧的巢穴。 “玛尔塔说斯卡拉歌剧院正在筹备新……” 劳尔打断了她,用镶宝石的手杖底端压住了裙摆,“我发现你唱到高音的时候会像那个怪物一样扬起左手”,他顿了顿,“你该庆幸那些贵妇没有发现,这可不太合规矩”。 沉默随煤气路灯的光斑明灭不定。 克里斯汀借着梳头的间隙,解开了束腰系带,深吸了口气,锁骨在月光下起伏如音阶,“你也该庆幸,那些夫人们才不管我的手势,她们丈夫的包厢常年订在歌剧院三楼,那里听歌声一般,但隐秘性一流”,她把劳尔渗血的绷带拉向自己的嘴角,作势去吻,“你的铁路股票还更让人感兴趣些”。 劳尔突然掐住她后颈,力度恰如当年魅影教她发声的手势,但痛感却强烈得多,“记住,子爵夫人不需要用歌声取悦包厢里的豺狼”,力度放轻了些,拇指摩挲她随呼吸颤动的声带,“下周开始跟着礼仪教师学惠斯特牌,你今晚连切牌手势都是错的。” 车夫突然勒马,两人因惯性撞向车壁,劳尔拉回了克里斯汀,“夫人该学会区分艺术与现实的界限了”,转身把她的珍珠发夹抛向窗外黑暗。 “明早让珠宝匠打副新的——要能固定住面纱的款式。” 远处传来醉汉的手风琴声,克里斯汀突然推开车窗。 穿着华服的丽人将半个身子探进夜风,晨露沾湿的歌声随风扩散。 “你听!连街头艺人都比我有权歌唱!” “你给我回来!” 劳尔拽回她时扯痛了她,鲸骨裙撑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好像也在嘲笑今晚的快乐比偷来的隔夜面包都难以下咽。 “夜莺就该待在金丝笼里歌唱。” 他用手绢擦了擦克里斯汀眼角溢出的液体,动作温柔,唇舌吻向她未尽的话语。 “尤其当笼子镶着子爵家纹的时候。” 马车驶过最后一段卵石路,碾碎了,不知谁遗落的歌剧院长笛谱。 另一边的鹅卵石是潮湿的。 萨尔茨堡主教广场的鹅卵石浸透了雨水,像无数只充血的沉没眼球。 埃里克混在中世纪刑具展示队伍里,黑色斗篷下露出半截尖刺,那是从铁处女刑具上卸下来的。当扮演异端审判官的学徒举起橡木十字架时,他抢过沥青火把掷向天空。 “硫磺与火!”他突然用意大利语嘶吼。 埃里克还记得这是皮昂吉死前最后的台词,说完这句以后,索套就割断了他的声息。 火把坠落时点燃示众柱上的稻草人,围观的萨尔茨堡人开始鼓掌——他们以为这是新编的宗教剧。只有威尔汉看见他下一秒跪在湿冷的石板上,铁刺扎进了手指,血珠和着雨滴一起渗进石缝,变成了猩红的苔藓。 埃里克保持着一个跪坐的狼狈姿态,温柔的抚触着。 “夜莺绝不会困在硫磺弥漫的荆棘丛。” 第4章 灰烬,烈焰和星 “老爷,工人在广场集会,吵着要罢工。”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 管家举着煤油灯的手在颤抖,灯罩将魅影谱写的《夜之安魂曲》投影在劳尔脸上,形成狰狞的暗纹。 他正凝视着一沓泛黄的乐谱,魅影狂草般的音符在羊皮纸上翻涌,像是要挣脱五线谱的桎梏。 手稿是在克里斯汀从巴黎带来的行李箱里发现的。 “我知道了”。 劳尔把乐谱塞进《国富论》封皮夹层,书脊烫金的亚当·斯密肖像被扯出裂痕。 窗外传来蒸汽机的嘶鸣,他望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扭曲倒影,突然分不清耳畔轰鸣的是罢工者的怒吼,还是记忆中巴黎歌剧院坍塌的管风琴声。 劳尔没有刻意隐瞒工厂的消息,但到底保持了绅士的尊严,只不过克里斯汀总能从细节里洞察他。 那是他在贵族血脉与炼钢炉火光之间的悬命之弦,将最后的骄傲蚀成透明的蝉蜕,却仍被他用顿挫的语气,编织成哄慰妻子的摇篮曲。 罢工导致铁路停运,劳尔三天前就带着宪兵队进驻工厂。 克里斯汀裹紧鼠灰色羊绒披肩,“玛尔塔,陪我出去走走”。 她在晨雾中数着铁轨上的露珠,裙摆扫过铁轨旁散落的齿轮零件,黄铜螺丝钉不知道该去何方。 这个时代,好钢和好人一样被荒废在了刀刃上。 雾色里的铁轨像两条被遗弃的银蛇,蜿蜒着钻进薄雾深处。扫过铆钉的裙裾,立刻沾满赭红色铁锈。她弯腰拾起半枚齿轮,她紧紧地攥了攥,金属冷意刺进掌心。 罢工告示在电线杆上沙沙作响,油墨洇开的字母“Lavoro o morte”(要么工作,要么死亡)让她想起乐谱上狂乱的休止符,伴随寒风中飘来劣质烟草的气息入侵了她的鼻腔。 “夫人,这里危险。” 侍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克里斯汀假装没听见,指尖摩挲着齿轮残缺的齿痕。这些被遗弃的零件多像自己。她抬头望见高架桥上垂落的横幅,红色颜料顺着“八小时工作制”的字样淌下来,像给维多利亚式裙撑绣上绲边。 一张罢工传单扑到裙摆上,油墨印着断头台的漫画。 “夫人小心!”玛尔塔突然拽着她退后两步。 废弃的蒸汽锤轰然砸在枕木上,扬起混着煤渣的尘雾。 铁轨尽头传来汽笛的呜咽。 罢工工人的火把在晨光中明灭,像魅影面具后灼烧的眼睛。她忽然听见地下湖的水声,那些被天鹅绒帷幕困住的音符正在血管里涨潮。裙撑钢骨勒得肋骨生疼,比当年魅影用红绸缠住她脚踝时更令人窒息。 远处,教堂的钟声撞碎了雾中的朝阳,在稀薄中惊起一群灰鸽。克里斯汀松开手指,那齿轮滚进枕木间的野雏菊丛。一牙夜月掠过罢工队伍高举的标语牌,随晨光隐去,那些愤怒的意大利语扭曲成五线谱,在蒸汽与煤灰中谱写着暴风雨般的渐强音。 把铁轨锻造成号角啊,弟兄 熔岩在亚平宁的血管奔涌 西西里月亮是罢工的铜锣 我们的骨灰终将肥沃热那亚的春风 把铁砧锻造成鼓槌啊,姊妹 火星是永不坠落的星辰 波河的水纹漫过钢钎的脊椎 我们的伤疤终将绽放成罗马的玫瑰 蒸汽机吞下最后一口煤炭 齿轮的獠牙咬碎晨昏合同 沾满松脂的罢工旗卷过都灵 每道嘶吼里都睡着火种的梦 日头渐渐爬上山岗,像劳尔几天前解她束腰的手指,一寸寸勒紧胸腔。 “我们要个孩子吧,克里斯汀。” 鲸骨裙撑擦过铁轨,钢条在丝绸衬里下发出细响。罢工工人的歌声从远处飘来,混着铸铁厂未散的余温,烫得她后颈泛起细汗——这热度多像首演夜,魅影隔着面具喷在她耳后的气息。 “子爵夫人。”侍女第三次提醒,这次加重了称谓。 克里斯汀想起婚礼晨祷时,主教将圣水洒在她身上。 “好凉啊,玛尔塔”,克里斯汀回身,说了一句对方完全不能理解的话。 罢工传单卷着旋儿,煤渣直沿着她的裙摆往上扑,她弯腰去挡的动作让裙撑钢条猛然上挑,刺痛的瞬间,眼睛里的星子如同巴黎歌剧院穹顶的星光,突然在视网膜炸开——那时魅影的斗篷曾擦过她裸露的肩,黑暗中他完好的半边面庞,比劳尔宣誓的。 好像更滚烫一些。 克里斯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铁轨前方的目的地不印在她没有任何口袋的裙子上。 轨道缝隙里钻出的野蔷薇勾住了蕾丝裙边,像某个有冤情的灵魂诉说无门,仅有的能量只够拦一个路人诉诉寸断的哀肠。 克里斯汀拽了拽,从玛尔塔的视角看,女主人与其说是要拽开纠缠,分明是用手去亲吻花刺,指间渗出的血珠坠向罢工者丢弃的扳手,在生铁表面绽成一朵暗红色的花。 这抹腥甜突然唤醒声带肌肉的记忆,那些唱《浮士德》时震颤的喉头,如今被项链磨得红肿。克里斯汀开始用靴跟碾碎枕木间的煤渣,就像昨夜碾碎卧房里摔落的瓷偶——当劳尔指责她在家中唱咏叹调,马车夫都赞不绝口,青花瓷碎片在她赤足下发出脆响。 风卷着炼焦厂的气味灌进领口,克里斯汀按住狂跳的太阳穴,罢工队伍的火光在视网膜上灼出残影:自己正在地宫烛火中解开婚纱的系带,月光从下水道铁栅漏进来,在魅影面具上切割出流动的枷锁。 “回去吧”,克里斯汀转身面向玛尔塔。 深夜的起居室弥漫着木炭烟气,克里斯汀站在地毯上,对着壁炉架上的罢工传单练习咏叹调。 默唱的,她没有发出声音。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传单边缘的毛边,油墨在煤油灯下泛着青灰的光。炉火“噼啪”发出几声爆响,火星落在她拖地的睡裙下摆。 “铁路工会把米兰站轨撬了。” 劳尔的声音从橡木门框传来,黑色大衣肩头还沾着石灰厂的白色粉末。他摘下皮手套扔在镶贝小几上,露出指节处的冻疮,“我们的运煤专列停在热那亚三天了。” 劳尔将传单扔进火堆,纸灰飘了出来,他的声音也轻飘飘的,泛着股焚毁的灰味。 “股票又跌了三成。” 克里斯汀停下了自创,又自欺欺人的“练声”,转身望向丈夫。 她闻到劳尔身上浓重的烟草味混着生石灰的刺鼻气息。 “他们要你出席明晚的宴会。”劳尔从大衣内袋掏出皱巴巴的乐谱,“唱《卡门》”,纸面沾着褐色的咖啡渍。 克里斯汀摇了摇头,“我唱这段如何?”是《夜之安魂曲》里第二幕的《修女的告解》。 “你翻了我的书桌抽屉?”劳尔掐灭雪茄的动作太急,烟灰落在羊皮纸谱面上。焦糊味漫开时,克里斯汀看见他下巴的胡茬在剧烈抽动。 “也没有特意去翻,在帮你整理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克里斯汀用湿布擦拭烧焦的谱面,“我明明记得它在我那个旧箱子里”,水渍晕开了墨迹,“我想它们应该是自己从锁扣里钻出来,顺着楼梯……” “这是那个阴沟里的老鼠教你的把戏?”劳尔突然抓住她手腕,骨节硌得她生疼。 壁炉里的木炭又爆出一串火星。克里斯汀发现劳尔下巴沾着石灰粉的附近,有道伤口,在炉火映照下闪着流光。她伸手去抚摸,却被劳尔猛地拨开。 “明天穿那件红丝绒礼服。”劳尔把乐谱碎片扔进字纸篓,铁质桶身发出空洞的回响,“七点准时到车站,别让我找人来押你。” 走廊传来管家收走大衣的窸窣声。克里斯汀蹲下身捡拾乐谱残片时,发现劳尔的烟蒂在地毯上烫出了小洞,边缘焦黑的痕迹正慢慢扩散,像极了罢工地图上标红的铁路断点。 两日后。 都灵的金融沙龙,华美的衣袍包裹着女高音曼妙的身姿。子爵夫人悠扬高亢的声音,震撼了无数绸扇,停滞在半空里,让和银行家们屡屡碰杯的劳尔的动作也卡顿了几拍。 “我想今晚是很……很成功的”,深夜返程的专列上,劳尔在酒精的作用下吻向妻子裸露的脖颈。投入的演唱过后,克里斯汀需要转换另一重身份和周围斡旋,这使得此时此刻生不得半点旖旎,但听觉确是异常敏锐,好像每次开喉歌唱后都会有种身心为之通透一净的感觉。 她听见了嘴唇摩擦皮肤,含着水渍黏稠的声音,不成规律的喘息在耳边像刮擦纸页,沙沙作响,混着钢轨撞击竟谱成了奇异的协奏曲,载着她驶向回家的方向。 “到家了,夫人”,抱着克里斯汀走下马车,摇摇晃晃的是站不稳偏要逞强的劳尔,也是彼此的心脏。 “别,别在地上……” 劳尔扯领带的动作好急,但解开克里斯汀的纽扣时,指尖不住颤抖。 克里斯汀凝视着他喉结的滑动,那上面好像沾着石灰厂的粉尘,但只是月光投射的光斑。壁炉余烬将熄未熄,克里斯汀的呼吸突然急促,喉间未唱完的颤音化作短促的喘息。他手掌压住她后腰的力道像在操纵弓弦,粗粝的指尖陷进丝绸睡裙下的柔瓣,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们的影子在波斯地毯上摇晃,像两株被暴风雨摧折的乔木。 “看着我。” 劳尔咬字带着歌剧念白的顿挫,吻住了她的唇,舌尖代替拇指摩挲她下唇的齿痕。克里斯汀睫毛颤动,壁炉最后一块木炭爆出火星,映得他瞳孔里跳动着的熔岩。当他扯开她肩带时,燃烧的木炭灰烬被气流掀起,沾在她汗湿的锁骨上。 她回吻他时带着惩罚的意味,牙齿磕破了他,血腥味漫开的瞬间,劳尔的手掌突然覆上她后颈,这个掌控的姿势此刻让女人脊椎窜起电流般的刺痛。 “别动。” 劳尔咬住她肩膀的力道像困兽解捕夹,左手却温柔地垫在她的头与冷硬的桃花心木之间。克里斯汀数着墙纸鸢尾花的纹路,那些劳尔亲自挑选的蓝金色图案正在视网膜上溶解,当他的婚戒擦过她的胸口,某个高音突然在耳膜深处炸开——魅影的血也曾这样灼烧过她。 月光突然被云层吞没,壁炉余烬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忽明忽暗。丝绸衬裙撕裂声混着劳尔的喘息,克里斯汀咬住他的肩头,略微咸涩的气味在舌尖漫开。 疼痛与欢愉在腰际拉锯时,克里斯汀的脚趾勾住了地毯上的流苏,某个走调的低音震颤着漫过,这个意外音符让劳尔动作骤停,汗珠沿着他下颌线坠在她锁骨窝,烫得她蜷起脚趾。 这个停顿太像歌剧中精心设计的休止符,克里斯汀喉间溢出的呜咽成了意外的咏叹调。 “呼吸。”劳尔命令式的低语喷在她耳际,手掌却温柔地覆上她痉挛的小腹。克里斯汀的指甲抠进他肩胛骨之间的凹陷,那里有汗液混合成的黏腻涂层。当他的鼻尖擦过她胸口的一道小小的旧疤,那是魅影教她呼吸法时烫伤的——两人同时发出濒临窒息的抽气声。 “你……”克里斯汀说不出完整的话,劳尔的耳垂被热气熏到,剧烈动弹的不只是他的喉结,还不忘在妻子即将撞到镶金桌角时用手掌垫住。这个矛盾的缓冲让克里斯汀眼眶发酸,未及咽下的呜咽化作花腔练习时的渐弱音。 所有晃动的光影归于重叠,劳尔背上被犁出一道谱子。壁炉最后一点火星飞溅出来,劳尔忽然颤抖着埋进她潮热的颈窝,这个示弱的姿态让克里斯汀心脏抽痛——他滚烫的眼泪好像渗进了她声带的褶皱里。 最燃烧的时刻过后,火焰燃尽唯余点点灰烬。 劳尔的手指插入她发间梳拢碎发,这个温柔的动作与他方才咬她肩头的狠劲割裂如冰火。克里斯汀刚想伸手,去触摸他背上泛着暗红的抓痕,就被他按着手背压向自己心跳。掌下的肌肤滚烫,动脉搏动像她最熟悉的定音鼓。 晨雾渗入时,劳尔的手指仍缠着她一缕鬈发。克里斯汀数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发现他睡梦中蜷曲的指节还保持着一个脸热的姿势。 她将掌心贴上自己小腹,那里的余温点燃了这良夜。 仿佛某个生命正沿着铁路断点悄然生长。 五个月后。 劳尔站在工厂二楼的拱形窗前,看着晨雾中聚集的工人。他们粗呢外套上的露水反着光,像撒了一地碎玻璃。秘书刚送来热那亚港的电报,罢工导致生铁积压,比利时客商威胁要转单给热那亚新崛起的钢铁商人。 “给他们发双倍加班费。”劳尔揉着太阳穴,“从我的猎场维护费里扣。” “夫人一早出门了?” “夫人去了教堂”,管家毕恭毕敬道。 克里斯汀把装满面包的藤篮放在教堂石阶上。罢工者的妻子们正在用煤灰涂抹圣母像的面颊。 “姐妹们,这样圣母才能看清人间疾苦,不是吗?!” 裹着头巾的纺织女工拽住克里斯汀裙角:“看您就有文化,夫人能教我们识字吗?铁路工会的告示看不懂。” 在告解室教完二十一个字母后,克里斯汀发现她们更感兴趣的是劳尔家族纹章上的鸢尾花图案。怀孕的缫丝女工掀起围裙,撇了撇嘴,“他们说,画着这个图案的火车,轧断过童工的腿。” 克里斯汀摸摸妇人粗粝的指尖,想起自己第一次触碰劳尔掌心的枪茧。那时他刚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用这双手拉她走出那地宫,那牢笼。 “我想今后的鸢尾花,带给大家的应该不再是伤痛”,这话说得声气微弱,它的主人也不能笃定。 就在当晚,铁路边有一场谈判。 黄昏的铁道岔口,劳尔的大衣下摆沾满机车油污。工会代表是个退伍炮兵,缺失的三根手指捏着怀表:“八小时工作制,或者让您怀孕的妻子听听锅炉房的哭声。” 劳尔注意到对方用怀表链拴着枚子弹壳,当火车汽笛撕开暮色,他解下领口的金质鸢尾花领针递给炮兵:“下周开始在厂区办夜校。” “八小时工作制,我同意。” 代表把领针按进油腻腻的衣兜:“您父亲二十年前也这么许诺过”,吐了口辛辣的烟圈,“我说的是夜校,老爷”。 深夜,劳尔在台灯下核对泛黄的账册。墨水记录着父亲的许诺:八百法郎用于修补被烧毁的厂房屋顶,二百安抚工人的遗孀。 “尝尝咖啡吧,亲爱的”,克里斯汀摸了摸劳尔的领口,“菊苣的,会让你舒服点。” 她瞥见账簿边缘的批注——“购置新式安全阀可减少伤亡,然成本过高”。劳尔忽然抓住她手腕:“如果关停一半炼焦炉,就能腾出钱来装德国产的防护栏。” 月光在咖啡杯沿晃出涟漪,克里斯汀第一次发现他鬓角有了白发。 依然是酒会。 上流社会的奢靡大概只被鼓噪的浪潮撼动了,一点儿。 金融家们在水晶吊灯下摇晃酒杯,劳尔在露台暗处解开勒人的领结。热那亚银行家的女儿凑过来,微微摇晃的帽羽下,姣好的容颜却笑得冷硬:“家父说您该学米兰那些新贵,把脏活外包给承包商,何必这么辛苦呢。” 他望着宴会厅里腹部隆起,还在觥筹交错间周旋的克里斯汀,她正用歌剧演员的优雅仪态,替工会代表争取医疗津贴。银行家女儿顺着劳尔的目光嗤得笑了出来:“您夫人怎么这个年纪还一把天真?该不会真信了那些红色传单吧哈哈!” 劳尔将香槟倒进了旁边盆栽,棕榈被迫饱饮了一杯烈酒:“报上已经刊登,承包商提供的安全帽,衬里填充的是烂布条。我记得就是令尊的杰作。” 罢工运动断断续续,阵痛得绵延不断,像是找不到坏牙的钻头。 直到昨晚的暴雨冲垮了工人棚户区。 劳尔骑马冲进泥泞的街巷,指挥庄园仆从搬运杉木梁柱。克里斯汀挺着已经颇有点恐怖的肚子在漏雨的帐篷里为高烧儿童换湿毯,听见他跟工头低吼:“去把狩猎用的防水帆布都扯来!” 当宪兵队带着逮捕令出现时,劳尔正跪在泥水里加固帐篷桩。他甩开宪兵的手:“告诉市长,子爵家的铁路股份可以分给市议会。”雨水顺着他的鼻梁灌进领口,“前提是给每个童工配双防水靴。” 那晚克里斯汀在劳尔熟睡后,发现他藏在口袋里的铁路股份转让书,日期是从都灵回来,她说自己怀孕的时候。 本章是劳尔和克里斯汀婚后生活的大面积叙述的最后一章,因为故事的设定还是有比较复杂的因果的,因此主人公埃莉诺在“蝴蝶夫人”之后,就插叙了她的父母爱情。哦还有“阴沟”里的魅影大爷……(开玩笑) 关于劳尔,其实我并不讨厌他,相反我很欣赏一些版本里劳尔的演绎,我相信他本人是拥有极大的魅力和人性的闪光点的,只有他本人骄傲优秀果敢,克里斯汀的选择才是幸福,且正确的,魅影的放手才给予了这个可怜的畸形人以意义。但我并不认为在那个时代二人婚后生活是糖块般甜蜜的,家庭出身的不同,时代的纠葛,再加上性格的磨合,他们的爱情太快奠定,反而需要漫长的岁月来沉淀。 下一章,我们的埃莉诺就出生了!正式进入下一代的故事——《真爱不知道死还是不死》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灰烬,烈焰和星 第5章 镀金笼中的夜莺 历史是一架无情的轧路机,它以世纪为刻度,碾过帝国的冠冕与情人的枯骨,留下的辙痕,便是后人称之为“命运”的轨迹。 当巴黎歌剧院地下那座幽暗王国的烛火最终被十九世纪末的工业晨曦所吞没,一些曾被镌刻在灵魂最深处的姓名与面容,便注定要被稀释在米兰街角咖啡馆升腾的蒸汽里,如同岁月长河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烟。 劳尔·德·尚尼子爵以为,将家从塞纳河畔迁至波河平原,用米兰大教堂哥特式尖顶的圣洁投影,便可以覆盖掉巴黎地下湖泊投射在他婚姻生活中的那片巨大阴影。他成功了吗?从表面上看,是的。 在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大街那栋有着宽大露台和精美铁艺栏杆的宅邸里,子爵夫人克里斯汀·德·尚尼过着一种被丝绸、瓷器与午后茶点包裹起来的,堪称典范的贵族妇人生活。 她不再是巴黎那个引发了狂热、丑闻与死亡的夜莺,而是一位温顺、娴静、且几乎不在社交场合展露歌喉的子爵夫人。 劳尔是爱她的,这种爱,一如既往地真诚、炽热,甚至带着一种因过往创伤而生的、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在他眼中,克里斯汀那足以令天使战栗、令魔鬼垂泪的歌喉,是一件太过珍稀也太过危险的神器。它曾将她引向荣耀的顶峰,也曾将她拖入深渊的边缘。他忘不了那地宫中扭曲的镜子,忘不了那副蜡制的面具下燃烧的疯狂瞳孔,更忘不了克里斯汀在做出选择时,那张既有爱恋又有恐惧的扭曲面庞。因此,他用自己的爱,为这只夜莺打造了一座更为华美、也更为坚固的黄金囚笼。 这座囚笼,由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源源不断的财富供给,以及不容置喙的贵族尊严所铸造。 他会为她在斯卡拉歌剧院订下最好的包厢,却在她流露出想要登台的丝毫意愿时,用一个温柔的吻和一句不容反驳的话语将之封缄:“亲爱的,尚尼子爵夫人的位置,是在包厢里,而不是在舞台上。你的歌声,只为我一人而唱,这难道不比取悦那些素不相识的庸人更高贵吗?” 克里斯汀每每在这样的时候,都只能在沉默中反复咀嚼“高贵”,咀嚼到牙齿和唾液的酸楚从唇齿蔓到心脏。 她丈夫口中的“高贵”,像一把柔软的锁,锁住了她的声带。 那架从巴黎运来的普莱耶钢琴,琴盖上常年覆盖着厚厚的波斯绒布,仿佛一座被封印的祭坛。克里斯汀的手指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分,隔着绒布无声地抚过琴键的轮廓,指尖下跃动的不是音符,而是心脏深处传来的、被压抑的火山的轰鸣。 由此,那酸楚就从足以穿透天堂穹顶的激情倒塌、下降,倾注在对女儿的抚育、对家务的打理,以及对丈夫事业的默默支持之中。 我们的巴黎夜莺,在米兰学会了从账本的数字间寻找韵律,在花园玫瑰的盛开与凋零中体会咏叹调的华彩与沉寂。 不知是否幸事,她的才华并未消逝,只是像被埋入地下的种子,在黑暗的土壤中扭曲、变形,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很难相信,仍然非常年轻的美人时常会在盥洗室里,对着镜中自己日渐平和却也日渐暗淡的容颜,用最微弱的气音哼唱那些曾由“音乐天使”亲手教给她的旋律。 但,真的,难以置信吗? 克里斯塔时常会被一种尖锐的刺痛攫住——既有对过往那段畸形却又极致纯粹的艺术关系的怀念,也有一种对眼前安稳生活难以言喻的憎恨。 她得到了世人眼中最完美的婚姻,却也失去了作为“克里斯汀·戴耶”的灵魂。 劳尔并非对此一无所知。 他能在妻子看似温顺的眼神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如同困兽般的火花。在那些爱意缱绻的深夜,当他的手抚过妻子的指节,他心中会涌起一阵愧疚。 但他旋即会用更紧的拥抱来打消这一切。 他告诉自己,这是保护,不是禁锢。他是在用世俗的幸福,去拯救她免于艺术的疯狂。毕竟,那个潜伏在巴黎地下的幽灵,已经用最极端的方式向他证明了,一个为艺术而生的灵魂,其毁灭性有多么可怕。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绝不。 于是,在这座被爱与尊严精心构建的牢笼里,克里斯汀的歌声彻底沉默了。她将自己活成了一支被供奉在天鹅绒盒中的长笛,笛身上雕刻着子爵家族的鸢尾花纹章…… 华美,却再也奏不出一个音符。 直至一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中,终于投来了一颗石子。 1882 年的米兰,冬雪如撕碎的天鹅绒覆盖了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的玻璃穹顶。 克里斯汀躺在床上,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鲸骨裙撑早已被弃在床脚,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亚麻睡袍。劳尔紧握着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昂贵的皮革手套被随意扔在床头柜上,露出掌心因常年握剑与打理工厂而磨出的厚茧。 “再用力些,夫人,孩子就快出来了。” 产婆的声音带着米兰方言特有的卷舌音,在炉火噼啪的声响中格外清晰。壁炉里的木炭燃得正旺,火星溅在砌砖上,映得劳尔鬓角的碎发泛着暖光。 他凝视着克里斯汀苍白的脸庞,喉结滚动,想说些安慰的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我在这儿,克里斯汀,别怕。” 克里斯汀的指甲深深掐进劳尔的手臂,视线却越过他的肩头,落在墙角那架蒙着防尘布的钢琴上。布幔的褶皱里,仿佛还藏着当年在巴黎地宫,埃里克用象牙琴键为她弹奏的旋律。 阵痛如浪潮般袭来,她忽然想起那个在地宫烛火中,用粗粝手指教她音阶的幽灵。 想起他说 “歌声是灵魂的翅膀” 时,面具后那双燃烧着狂热与孤独的眼睛。 “哇 ——” 婴儿的啼哭刺破了房间的沉寂,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克里斯汀交织着痛苦与怅惘的思绪。产婆将一个皱巴巴的女婴抱到她面前,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拳头紧紧攥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劳尔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敬畏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碰着女儿柔软的脸颊,声音沙哑得比妻子更甚:“我们叫她埃莉诺好吗?明亮闪耀,勇敢聪慧。” 克里斯汀望着怀中的女儿,小家伙的眉眼间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尤其是那小巧的下颌线,像极了当年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没有预期的狂喜,只有一种莫名的沉重,仿佛怀里抱着的,不仅是一个新生命,还有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以及那段被深埋在巴黎地下湖底的、沾满血与泪的过往。 埃莉诺的出生是上帝对这个家庭最慷慨的馈赠,也是对克里斯汀最残忍的玩笑。 她几乎完美无瑕地继承了母亲所有的天赋。当别的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她已经能哼出教堂唱诗班里复杂的复调旋律;当她第一次蹒跚地走到那架被封印的普莱耶钢琴前,用稚嫩的小手敲下音符时,整个宅邸的空气都仿佛为之凝固。那不是杂乱的噪音,而是一个有着惊人准确性的、清澈明亮的C大调和弦。 劳尔对此欣喜若狂。他仿佛看到了家族未来的荣光,一个流淌着尚尼家血液的音乐天才。他请来米兰最好的音乐教师,为女儿的未来铺设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然而,克里斯汀的态度,却微妙得令人心惊。 她从未阻止过女儿学习音乐,甚至会像所有尽职的母亲一样,监督她的练习,为她的进步予以程式化的表扬。 但那种发自内心的、为一个天才的绽放而感到的欣赏与激动,却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当埃莉诺在家中放声高歌,用那纯净无暇的童声唱出连专业歌唱家都需费尽心力的华彩段落时,克里斯汀常常会找个借口,默默地退到花园里。她会站在那株从巴黎移植过来的黑丝绒玫瑰前,任由女儿那清亮如水晶的歌声穿过落地窗,像一根根冰冷的银针,刺入她的耳膜,刺入她灵魂深处那片早已结痂的创口。 这是份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微妙的疏离。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蜂蜜,懒洋洋地淌过米兰宅邸那间音乐室。本已尘封了太久,但劳尔特意为女儿重新整修一番。这里不再是那座囚禁着克里斯汀昔日幽魂的、以天鹅绒与红木构筑的华美陵寝,而是一位尽心尽责的父亲对无法抑制天赋的女儿,倾尽全力的托举。 劳尔想:“我的女儿,合该在最安全、最可控的环境中绽放。” 于是,就在这绝非寻常的凡常生活中,埃莉诺·德·尚尼渐渐长大。 劳尔为她请来了米兰颇负盛名的莫雷蒂先生,于是我们便经常能看到端坐在那架普莱耶钢琴前的女孩,练习古诺根据巴赫前奏曲改编的《圣母颂》。 每当这时,尽职尽责的母亲克里斯汀会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姿态端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 她强迫自己留在这里。 因为劳尔曾温和地对她说:“亲爱的,你应该为埃莉诺感到骄傲,去看看她,你的出席对她很重要。” 于是她来了,像一个尽职的母亲,也像一个被判刑的囚徒,前来旁听对自己灵魂的审判。 钢琴的琶音如清泉流淌,埃莉诺的歌声随之升起,纯净,空灵,不含一丝杂质。莫雷蒂先生闭着眼睛,脸上是沉醉的、近乎于圣洁的表情。 克里斯汀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起初,那歌声只是歌声。一个天赋异禀的女孩唱出的、悦耳的旋律。 她还能将女儿的身影与那声音分离开来。她能看到阳光在她女儿浅褐色的发梢上跳跃,看到她因全神贯注而微微嘟起的小嘴。她甚至试图在内心为这景象喝彩,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女儿,她将完成我未能完成的一切。 但当乐曲进入**,当埃莉诺的声音沿着一条无形的、向上的螺旋攀升,最终抵达那个清亮、坚实、仿佛能刺破天际的High C时——一切都变了。 那声音太像了。 那一瞬间,音乐室的墙壁仿佛消融了。空气不再是托斯卡纳午后的温暖与干燥,而是变得阴冷、潮湿,仿佛带着地洞深处千年不化的寒意与水汽。 克里斯汀闻到了,那是巴黎歌剧院地下湖泊的味道。 阳光下钢琴那光可鉴人的漆面,在她眼中碎裂成千万片扭曲的威尼斯镜面,每一面镜子里,都映出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既痴迷又疯狂的眼睛。 女儿的每一个完美高音,都在提醒她那段被她刻意埋葬的,与“音乐天使”共度的时光。 莫雷蒂先生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但在克里斯汀的耳中,那架普莱耶钢琴的声音早已被另一架更庞大、更黑暗的乐器所吞噬。 那是管风琴的轰鸣,是地狱深处传来的、裹挟着雷霆与硫磺气息的圣歌。 她看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就站在钢琴旁,溶解掉莫雷蒂先生的身影,替代了音乐教师的位置。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键,奏出的旋律既是教导,又是囚禁,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条锁链,将她的灵魂与他的灵魂紧紧缚在一起。 “呼吸,克里斯汀!把你的灵魂从喉咙里释放出来!为我而唱!” 那个声音,那个只属于她的、在她梦魇中回响了无数次的声音,此刻正与她女儿的歌声重叠在一起。 在那致命的、长达十秒的完美高音里,房间里仿佛站着两个克里斯汀。一个是坐在扶手椅上、身着华服的尚尼子爵夫人,另一个,是被无形的锁链缚在管风琴前、为她的主人与上帝献祭歌喉的少女。 埃莉诺的歌声,就是那个深渊的回音。 一个冰冷的激灵,从克里斯汀的尾椎骨窜上脊背。 她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即使壁炉里燃着火焰,也无法驱散分毫。 她终于明白了,她之所以畏惧女儿的才华,并非可耻的嫉妒,而是一种更为本源的恐惧。她害怕的不是女儿的成功,而是害怕那成功的背后,站着同一个魔鬼。 她害怕女儿清澈的瞳孔里,有朝一日也会映出那张被诅咒的、既丑陋又神圣的面容。 “Magnifico! 壮丽!无与伦比!”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莫雷蒂先生夸张地大喊起来,热烈地鼓着掌:“夫人!您听到没有!这是一个天使的声音!真正的音乐天使!” 音、乐、天、使, 音乐,天使?! 当这个词钻进克里斯汀耳朵的时候,她的心脏好像注入了一股极浓烈的毒素,直达胸腔里跳动的存在。她猛地站起身,正要扑向她怀中寻求赞美的埃莉诺差点撞到桌角。 “妈妈?”埃莉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和受伤,“我……我唱得好吗?” 克里斯汀看着女儿那双清澈的、闪烁着期盼光芒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还没有深渊的倒影。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僵硬得发不出任何赞美之词。最终,她只是伸出手,从女儿的喉头略过,向侧旁攀援,极其僵硬地整理了一下女儿的蕾丝衣领,用一种她说出口几乎先吓到自己的、近乎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语调说: “音准……没有问题。但是你的气息在结尾处有些不稳。” 她顿了顿,避开了女儿的视线,转向窗外,“这屋子里的空气太闷了。我……我需要去花园里看看那些玫瑰。”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女儿一眼,近乎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音乐室。 她冲进花园,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要将肺里那些属于地下世界的、潮湿的霉味全部吐出。 然而,女儿那清亮婉转的歌声,却像看不见的藤蔓,穿过敞开的窗户,追逐着她,缠绕着她。 她踉跄地走到花园深处那丛黑丝绒玫瑰前。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天鹅绒般的光泽。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花瓣边缘。 柔软的触感,让她想起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和斗篷下那颗在黑暗中,近乎…… 不对,不是近乎,是恰切为她一人而跳动的畸形的心脏。 身后,音乐室里又传来了埃莉诺练习的歌声,那声音纯洁、无辜,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而在克里斯汀的耳中,那却是一首由魔鬼亲自谱写的、华丽而致命的安魂曲。 于是,就在这致命的曲调中,她在深切地爱着女儿,和恐惧埃莉诺的音乐天赋中摇摆,难以平息。 女儿的歌喉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被压抑的人生。每当看到女儿眼中对音乐的渴望,她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在巴黎歌剧院舞台上,用歌声震撼全场的自己,想起那个在地宫深处,被音乐与爱情纠缠的自己,更想起埃里克 ——那个毁了她又成就了她的幽灵。 这份恐惧与日俱增,进化成了一种更为可怖的样貌。 克里斯汀不仅害怕女儿在耀眼的天赋加持下,重蹈自己的覆辙,被音乐裹挟,更害怕有朝一日她被爱情伤害,最终被困在无形的牢笼里。 但命运给子爵夫人新开的玩笑是:你的恐惧终会从梦中惊醒,咧着丑陋的獠牙说,“我来了”。 到了夏天,尚尼子爵一家通常会去山上避暑,享受尊贵的特权阶层方能享受的,特有的、清冽而短暂的甜美。 他们租住的别墅,坐落在一片可以俯瞰整个老城的山坡上,阳台上开满了天竺葵,风中裹挟着一种由教堂钟声与咖啡香气混合而成的气息。 然而,对于克里斯汀而言,这份宁静与祥和,却像是噩梦里,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天下午,她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中拿着一本翻开了却一个字也未读进去的诗集。 她的目光,越过书页,紧紧地锁定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埃莉诺正在那里上她今天的声乐课。 教她的,是劳尔特意从维也纳请来的宫廷歌剧院首席指导,一位以严苛和权威著称的老派大师,赫尔曼·冯·施特劳斯。 凉亭是玻璃结构,像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捕虫笼。 阳光穿过玻璃,将里面的人影拉得细长。克里斯汀能清晰地看到,那位蓄着整齐络腮胡、身形微胖的大师,正用一根细长的指挥棒,指点着埃莉诺的姿势。而埃莉诺,像一株向日葵,永远朝着艺术的太阳,全神贯注地吸收着所有的教导。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全身心的悦纳与吸收,对一个年轻女孩又意味着什么。 一阵穿林而过的风,将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不,孩子,还不够!”施特劳斯大师的声音洪亮而严厉,带着德语里不容置喙的腔调,“你的声音里有技巧,有情感,但缺少了……‘那个东西’!那个能让声音撕裂听众灵魂的、属于魔鬼的成分!” “魔鬼的成分?”埃莉诺难以理解。 “是的,魔鬼!”大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情。 “艺术的巅峰,你以为从来只是天使的花园吗,傻姑娘,那是混合着地狱的熔炉!苦难中诞生的佳作比温室里的玫瑰更能打动人心。你必须找到它,驾驭它,让它成为你声音的一部分!你明白吗?” 然后他停顿了下来,啜了一口早已凉掉的红茶。看向对面太过年轻的歌者,缓和了一下口气, “孩子,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个真正的‘导师’,一个能向你讲述极致,描写毁灭边缘的引导者,他是你音乐真正的领路人,更并非我此时此刻,只言片语,今天来明日走的指点。” “导师”……“毁灭”…… 这两个词,像生锈的铁钥匙,瞬间打开了克里斯汀记忆中最黑暗、最不堪回首的那座地牢。藤椅的扶手被她的指甲抠出了深深的划痕。她手中的诗集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它会吸引来赞美,也会吸引来觊觎;会带来荣耀,也可能带来毁灭。 她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幻象。 不再是明媚的阳光。凉亭那晶莹的玻璃,瞬间化作了巴黎歌剧院后台那无数面阴森的、扭曲的镜子。而那位权威的施特劳斯大师,他的身影再一次,被另一个更为高大、更为黑暗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个戴着白色面具、身披黑色斗篷,如幽灵般支配着她整个青春的“音乐天使”。 她听见了他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回响: “巴黎的掌声是廉价的,克里斯汀。只有我的音乐,才能让你永恒。来吧,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我将把你塑造成前所未有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艺术品……” 克里斯汀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她想起了那座地下宫殿,想起了那具与她等身大小、穿着婚纱的蜡像。那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那是一个男人病态占有欲的终极象征。 他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狱卒;是她的神祇,也是她的恶魔。他将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芭蕾女郎,推上了巴黎歌剧院女王的宝座,也试图将她永远囚禁在那个没有阳光、只有音乐与疯狂的地下王国。 没错…… 在无数个深夜的诡谲梦境里,克里斯汀既害怕女儿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又害怕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潜藏着一个“魅影”。 “您说的有理,我确实需要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导师……”凉亭里,传来了埃莉诺充满憧憬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丧钟铮铮,在克里斯汀的脑海中轰然敲响。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凉亭里那个对未来的危险一无所知的女儿,看着她那双因对艺术的渴望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的恐惧啮住了她。 她看到了未来的幻象:一个神秘的、才华横溢的男人出现在埃莉诺的生命中。他或许是一位作曲家,或许是一位诗人,或许是一位隐藏在剧院阴影里的指导。他会像当年的埃里克一样,发现埃莉诺声音里那独一无二的宝藏,他会用最极致的艺术来诱惑她、塑造她,然后,在某个注定的夜晚,将她拖入那个以爱为名、实为占有欲的地狱。 她宁愿女儿平庸,也不愿她再次经历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 “不!” 一个嘶哑的、饱含痛苦的音节从她喉咙里迸出。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凉亭,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发出杂乱而急促的声响。 克里斯汀一把推开凉亭的门,冲到了惊愕的施特劳斯大师和埃莉诺面前。 “够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优雅。 “妈妈?”埃莉诺惊讶地看着她,“可是,大师说我……” “我说够了!”克里斯汀打断了女儿的话,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师,只是死死地抓住埃莉诺的手臂,那力道,几乎要将女儿的手腕捏碎。 “你跟我来!” 她不顾埃莉诺的挣扎和施特劳斯大师不悦的目光,粗暴地将女儿拖出了那个在她眼中已然化为“地狱熔炉”的凉亭。 回到别墅的客厅,她将女儿按在沙发上,自己却像一头被困的母兽,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妈妈,您到底怎么了?”埃莉诺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说错什么了吗?是……是我唱得不好吗?” “不,不是……”克里斯汀停下脚步,背对着女儿,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唱得……太好了。” 她转过身,蹲下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地、紧紧地抓住女儿的双肩,强迫女儿看着自己的眼睛。在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因恐惧而扭曲的、陌生的自己。 “埃莉诺,听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绝望的恳求,“答应我,不要去追求那个‘魔鬼的成分’,永远不要!音乐是美好的,是赞美诗,是摇篮曲,它不应该是……不应该是通往地狱的钥匙!” “可是大师说,那才是艺术的……” “没有艺术!”克里斯汀几乎是嘶吼了出来,她摇晃着女儿的肩膀,“只有陷阱!一个用荣耀和鲜花装饰起来的、吃人的陷阱!他们会先赞美你,崇拜你,然后就会想要拥有你,控制你,把你变成一件没有灵魂的、只为他们歌唱的收藏品!你懂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歇斯底里地,向女儿展露自己内心的恐惧。那不再是冷淡,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笨拙到近乎残忍的、剥夺式的保护。 她看着女儿因震惊和困惑而瞪大的眼睛,心中涌起一阵无力的悲哀。她知道女儿的年龄无法理解,就像当年的自己,也曾将那份致命的吸引力,误以为是通往天堂的阶梯。 她松开手,颓然地跌坐在地毯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掌心。 “我宁愿……我宁愿你成为一个在乡下农场里挤牛奶的、快乐的普通女孩,”她从指缝间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泣血,“也不愿你成为下一个……被囚禁在金色鸟笼里的……克里斯汀·戴耶。” 紧随妻子奔来的劳尔,当然听到了全部,出于对妻子的尊重,没有跟着进来,只是在门外听着,直到屋内母女二人的啜泣再也无法忽视,劳尔猛得进门,一把将惊吓到颤抖的女儿搂入怀里,摸了摸埃莉诺的鬓发。 “乖,去花园里散散步,稍后爸爸陪你去看看小马儿,上次你说马鞍不舒服,我给你换好了”,劳尔一边说着,边把女儿带向同样一脸惶恐候在门边的女仆,示意她先带女儿离开。 站在劳尔的角度,实在无法理解妻子的“歇斯底里”。在他看来,克里斯汀对女儿天赋的过度保护,几近于病态。他与她爆发了婚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你是在扼杀她,克里斯汀!”劳尔的声音在书房里回响,他焦躁地来回踱步,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你不能因为自己过去的阴影,就剥夺埃莉诺拥有光明未来的权利!时代不同了!她有我,有尚尼家族的庇护,没有任何‘魅影’可以伤害她!” 劳尔甚至没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提到了那个禁词,那个他亲自下令不允许出现的名字。 “你怎么敢保证?”克里斯汀坐在巨大的书桌后,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你当年也曾保证过能将我从那地狱里救出来,但结果呢?若不是他最后那一点人性的苏醒,我们所有人都会葬身在那个地下湖里!你忘了那高涨的洪水和从天而降的铁笼了吗?你忘了那根几乎勒断你脖子的旁遮普套索了吗?” “我没忘!” 劳尔吼道,他一拳砸在书桌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正因为我没忘,我才更要让她变得强大!让她站在最耀眼的聚光灯下,让所有阴影都无处遁形!而不是像你一样,把她藏起来,让她变得平庸,然后等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滋生出新的危险!” 他们的争吵没有结果。这是一场源于爱,却又因不同的恐惧而无法调和的战争。 最终,他们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妥协:劳尔将继续为埃莉诺的艺术事业铺路,以贵族的羽翼遮蔽保护她。 而克里斯汀,则以一种更为沉默、也更为决绝的方式,退回了她的情感壁垒之中。 她不再干涉女儿的学业,也不再对她的导师提出任何质疑。她只是……不再与女儿谈论任何与音乐有关的话题。当埃莉诺兴奋地向她展示新学会的咏叹调时,她会微笑着倾听,然后平静地问她:“今天下午的茶点,你想吃覆盆子挞还是黑森林蛋糕?” 她用最日常、最琐碎的母爱,试图在女儿那被艺术火焰包裹的世界里,构建起一道防火墙。她教她烹饪、刺绣、管理家务,教她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贵族女主人——教她所有那些与“克里斯汀·戴耶”截然相反的、属于“尚尼子爵夫人”的技能。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教堂的钟声悠扬。 但在华丽的居所里,一个母亲的恐惧,已经为女儿那看似光明的未来,投下了一片永远也无法驱散的、来自巴黎地下幽暗世界的巨大阴影。 那片阴影,并未随着夫妻二人的妥协而消散。它像一个忠实的、沉默的仆人,跟随着尚尼家的马车,回到了米兰,潜入了那栋位于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大街的宅邸,并在随后的岁月里,以一种更为隐秘、也更为深刻的方式,塑造着这个家庭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