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恺楚]历史系搭车客指南》 第1章 [01]招手即停 芝加哥大雪封门。早晨起床,呵去窗前的雾气,隔着斑驳的冰凌眺望雪地,绽开的伞面如同盛放的鲜花。目光穿越漆黑的脚印与道旁灯柱,抵达彻夜灯火通明的图书馆大楼。刷脸,开闸,排队等电梯,叮咚一声门开了,迎面走来三个低头背题的本科生。“这么认真?”芬格尔双手插兜,侧身轻轻闪过,“学的什么呢?” “龙族谱系学,”路明非抓着衣摆把他揪回来,以防他撞上后边的人,“今年换助教,忽悠古德里安教授把开卷改闭卷了。三百页的资料,背吧。” “逆时代潮流而动,不得人心啊!”芬格尔念叨着他刚学的新闻术语,一根蜡烛似的,把自己插进满满当当的电梯间,“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 “当然是因为期末季。”路明非在周围几乎实体化的怨气中屏住呼吸,“小声点,一人一铲土,都能把你埋了。” 二楼理科阅览室,走掉三分之一。三楼文史语言阅览室,走掉三分之一。四楼开放自习室,又走掉三分之一。电梯间里只剩他俩了,空气骤然清新,路明非掏掏左边口袋,空的,掏掏右边口袋,还是空的。脸色一变,把书包翻过来,眼睁睁看着电梯降回一楼,涌入人群,升到二楼、三楼、四楼,肺泡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挤跑了,可他还是没找到那张古德里安教授给的通行证——“六楼?”芬格尔从后面伸出手来,一张挺括的磁卡贴在感应区,紧接着屏幕上亮起人脸识别系统,“来,和它打个招呼。” 路明非应声抬头:“我的卡怎么又跑你那儿去了!” 芬格尔做无辜状:“你昨晚喝高了让我随便刷。”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申辩,电梯间先是一滞,原地停顿两秒,方才打开舱门。恒温恒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细小的灰尘颗粒迎接着他们,路明非打个喷嚏,揉揉鼻子,走到特藏文库门口,外套兜帽里的最后一粒雪也融尽了。 刷卡、刷脸、输入密码,六楼是古籍区,规划建设得早,与诺玛全面接管的地下区域不同,这里在相当程度上沿用了前两个世纪的安全系统,又加装了一系列防盗设施。根据芬格尔的说法,那台红外扫描装置还是他跟安全部一起装的,同志们看着个个是一米八的壮汉,在红外线之间穿梭腾挪的样子别提有多灵活,可以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怎么光做加法不做减法?”路明非也从学生会那儿学了一嘴新词,“容易造成机构冗余、资源浪费啊!” “之前也想过整体搬迁,但是图书馆年岁太久,不知道堆了多少东西,有些古籍附着禁制,即使是变更位置也容易触发机关,引起连锁反应。安全部主张保持原貌不变,只对个别古籍进行抢救性挖掘。”芬格尔耸耸肩,“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懒得上工。” “难怪古德里安教授突然让我过来,据说前两天例行检查时,一批地图突然开始褪色,就像古墓暴露在空气之中,如果不能迅速扫描存档,就会失去上面的信息,”路明非带着芬格尔穿过排排书架,“虽然没有劳务报酬,但是作为交换,可以替代龙族谱系学的学分。” 芬格尔打量着那些密不视人的古籍:“既然事出紧急,怎么你今天才开工?” “因为他花了半天时间确定是地图褪色不是自己老花,半天时间确定暂时没有阻止褪色的办法,又花了一天时间找到打开玻璃柜的钥匙,”路明非从口袋里翻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我真怀疑这些东西都藏在他的睡帽里……” 二十份古地图,时间横跨公元前到近现代,制作方式从泥板到印刷不等。收藏入库时,便已施加专门的保护言灵,否则也不会任由他们两个粗人随便折腾。只可惜点来点去,还缺一张,路明非决定先把资料转移到阅览室,做拍照扫描处理。“为什么是我?”芬格尔石板搬到半路,忽然回过神来,提出抗议,“你能换学分,我呢?” “你能挣工分。”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避开沿墙根摆放的羊皮卷,试图隐藏自己抓壮丁的意图,“你不是安全部编外人员吗?” “安全部旱涝保收税前八千一月,多一分不拿少一分不干,我在这儿额外接活,被抓住得当工贼处理——而且他们又不给我发钱,”芬格尔迅速脱离工人队伍,“怎么不找楚子航?自愿加班,他不是最擅长吗?” “师兄在奥斯陆啊,牧羊北海扎根边防,大老远把人家调回来,就为扫描几张图片?”路明非摇头,“这种没技术含量的事情还是你我来做吧。” “我听说他回来了,昨天刚到学校,导航社一早传的照片,不知肩负何种神秘任务,”芬格尔俯下身去辨认拉丁字母,“恺撒呢?恺撒也行啊,我看着里头还有罗马地图,我来我见我征服,这不是他的地盘吗?” 路明非推开隔壁阅览室的门:“老大有家业要继承,再说你天天念叨他俩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动作便定住了,推开大半的门猛然拍回,险些弹到他的鼻尖。芬格尔也一个急刹,整块石板差点儿砸在他的脚背。“他俩还真在这儿,”路明非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叫来的?” “这砖头要是真脱手了咱俩起码得报一个工伤,剩下那个看学院经费还剩多少,”芬格尔对他的大惊小怪颇为不屑,“我有那么大能耐,使唤得了他俩?来就来了呗,没准是古德里安教授给你找的外援……” 伴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梨花木门再次推开,阅览室中的情景终于展现在两人面前:恺撒和楚子航并肩坐在长长的书桌前,楚子航正低头翻阅着手中的图纸,恺撒则好奇地凑上去,垂落的金发挡住了浸入窗口的阳光,将视线晕染得模糊一片。恍惚间,竟与好莱坞老电影中的经典借位镜头如出一辙。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刚才错怪了,你是好同志,”芬格尔屏息片刻,小声道,“不是,他俩摆这POSE还没完了?没有导演喊个卡吗?” 路明非从他身后悄摸探出头来:“我没看错吧,师兄这是……闭着眼?” 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怪了,老大也闭着眼……” “他们睡了,”芬格尔一锤定音,迅速摸出原为地图准备的相机,按下快门,保存证据,“在这张编号为419的地图前……我已经想好帖子该取什么标题了!” “你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违反新闻管理审查条例被抓起来……”路明非戳戳楚子航的肩膀,却发现师兄如石头一般纹丝不动,“确定这是睡着,而不是昏迷?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俩会一块儿出现,教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从来只见睡美人需要王子吻醒,没见过俩人一块儿晕倒的。”芬格尔打字如飞,把手机屏幕敲出了键盘架势,口中念念有词,“上个赛季他俩名字跟捆绑销售似的出现两百多次,《东瀛斩龙传》的隐藏主角是恺撒和楚子航,你不知道?除非作者换枪手版权换公司……” 那一长串句子路明非根本抓不住,于是他只好俯下身去,把目光对准这张地图中央绵延的海岸线和侧方的说明文字。它的制作时间相对较晚,褪色却最为严重。这大概也是隐藏主角单单挑出它进行研究的原因。令路明非感到亲切的是,和那些描绘罗马城市或基督教世界的地图不同,这张图大概是以中国为主角的。虽然Chinae这个拼写不同于China,以西为上的观看方式也有些陌生。 图上的中国形如竖琴,整个西方和北方只有茫茫大漠,罗列着一串串地名和城堡,整条海岸线相当平滑,缺少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凸起,只有日本,不见朝鲜,旁边还点缀着一只海怪。不过,对于东南沿海城市群的刻画却是大体清晰、可以辨认的。“1584年,”路明非顺着楚子航指尖的方向看去,“泉州……” * “客人等不及了,先把这道菜端上去。记住,‘松下问童子’,十多种药材炖出来的鸡汤,千万得趁热喝——” 一只滚烫的砂锅塞进怀里,底部叫灶火熏得发黑,锅盖嗡嗡颤动,色香味跟着来了,扑了路明非满脸。隔着不知从哪儿摸出的手绢,他照那声音的指令一路小跑,手指被烫得失去了知觉,上楼时差点踩着自己的织锦黑袍——等等,织锦黑袍?难道他不是裹着芝加哥冬日羽绒服,蹲在卡塞尔学院图书馆,等着给古德里安教授打白工吗? 耳畔轻歌曼舞、丝竹悠悠,不知一脚踏进了哪处销金窟。正想借面玻璃照照,那烫手的砂锅忽然被一个更热情的声音接了过去。路明非抬头,好富态的一副相貌,脑门是圆的,脸是圆的,肚子是圆的,唯独眉眼弯弯,冲他笑呢:“哎哟路大人,您该上里头坐着呀!怎么跑后厨去了,这要是磕着碰着,我可得罪不起——” “松下问童子,那么三星呢?”心中盘桓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那弯弯的眉眼太热络,他竟没有察觉其中不妥,“三星问导师?” 简直鸡同鸭讲。圆滚滚的胖子上前一步,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白乎乎的肉手搭住他的肩膀,将他原地一百八十度转了个个儿。玻璃珠子拂过鼻尖,手背上的汗毛根根可见,路明非叫人摆弄来摆弄去,晕晕乎乎的,至今没闹明白自己身在何地,心中也添了些火气,正要挣脱,那柔软的手掌突然一滞,僵住了。 顺着冷气袭来的方向望去,抬头看,正是一席黑衣的楚子航:“三星一线是不祥之兆,不用问导师。那番人见你出去太久,非要我找你回来,备齐听众,才肯接着说下去。” 嘈嘈切切的丝竹乱耳中,他的声音像流水,没有起伏,兀自淌过。路明非还是晕晕乎乎,却撒不出火,只听他对胖子解释道:“我师弟还小,出来办事没经验,您见笑。刚才那几道菜,再给我催一催。” 胖子头点得像颗皮球,说大人的事情我们可不敢耽误,又问要不要带几个姑娘进来,楚子航说不必了,那番人自己就是一出戏,连台本,整晚不歇。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眼神终于落到路明非身上:“药加进去了?” 路明非懵了:“什么药?” “蒙汗药啊,”楚子航似乎对这种掉线习以为常,“先前商量好的,先让他睡着,然后我们搜身,东西找到后急递回京,呈给皇上。毕竟是耶稣会的人,和泉州地方官走得近,动静闹大了影响不好。” 这种一句话里塞三个知识点的方式古德里安教授真该学一学,这样他的期末复习范围就不会像上下五千年一般漫无边界。路明非顶着楚子航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想起自己接过砂锅后干的第一件事,乃是把藏在掌心的白色粉末倒入其中,一路颠簸,足以让这些粉末完全消融。 见他点头如捣蒜,远比胖子诚恳可信,楚子航微微放了心,掀开珠帘,穿越曲水流觞,带他朝着小院深处的亭中走去:“这番人喜好夸夸其谈,所言错误百出,论理荒诞不经,在泉州这种是非之地,早晚触人霉头,驱逐或下狱都不好说。你我搜一回身,也算是给他提一个醒。你也不必怕,不过是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蛮夷而已,沾不上什么晦气——” 什么番人?搜什么身?建国后不许成精,泉州又哪来的皇上?这身如同《绣春刀》的衣服是怎么回事,难道师兄也接cos委托补贴家用?究竟是他触动古籍机关,误入尼伯龙根,还是昨晚酒劲没消,大脑晕字生出幻觉?他有一百个问题堵在胸口,楚子航却只是从容不迫地往下说,如同赤手空拳走进考场,助教却光顾着宣读诚信考试承诺书。正琢磨着从哪问起,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原本不该出现、却恰恰应当在此的身影。 “小路!你怎么才回来?这美第奇家族的故事我可是只说一遍,就等你呢——” 从地窖中取出的冰块,驱散了扑面的暑意,为水榭蒸腾出一片凉爽湿气。侧卧榻上、凝神听琴,一副宽衣大袖、入乡随俗打扮的所谓番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恺撒·加图索。与此同时,仿佛凑热闹似的,他耳边响起了芬格尔的声音:“我才接上频道,怎么还让你端菜去了?果然基因刻在骨子里,到哪都是狗腿的命啊!” 第2章 [02]安检入场 左耳是带着意大利腔的文言念白,右耳是浸着德国肘子酱的普通话,两端声道不同步,路明非愣在原地,如同穿袜子的猫,半句接不上,懵了。然而这一懵,浮在面前的雾气骤然破开,双目清明,勾出水榭全貌。只见主客两人高坐案上,三折屏风背后,隐约透出伶工拨弦的身影,四角烛火幽幽跳动,照见鲜鱼活虾,荤素具有,中间不乏岭南奇珍,大部分叫不出名字。菜过五味,挥发的酒精散入夏夜晚风,恺撒面前已是杯盘狼藉,楚子航几乎粒米未进,却仍将烫得卷曲的蛇肉夹入恺撒盘中……等等,他不是连黄鳝都讨厌吗?怎么跑这儿给人添菜来了? 仿佛能听见他的疑问,那飘散着肘子香气的普通话再度响起:“哟,搁这儿组织宴请、公款吃喝,违反中央八项规定啊!让我数数,这都几个菜了?” “把你那咽口水的声音收收,再数,键盘都给浸湿了。再说您也甭操那份心了,我大清自有……等等,”他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发生在宿舍上下铺之间的对话,“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哪儿?” 芬格尔说1584年,中国泉州啊,你开启任务之前没走新手教程吗?路明非说什么新手教程,我只瞄了那地图一眼,整个人直接打包扔这儿了,完全是强买强卖,堪比卡塞尔学院招生现场……你那边什么情况? “我说你怎么往地图前面一站就晕,还当是文化水平太低,吓得。古德里安教授布置的任务如此艰巨,一个倒下,一个顶上,于是我就开了电脑,想着先把这扫描做完——” “你确定你不是为了上论坛发帖?” “帖子当然也没落下,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芬格尔嘿嘿一笑,“结果刚打开这张图,屏幕就整个黑掉,我心想,完了,剩下那些也不晓得保存没有。一抬头,就看见两个监视器,一张是有你的大全景,一张是从你角度看出去的画面,揉揉眼睛,这我熟啊,游戏界面嘛!底下几个图标一一点开,剧情,空的,时间线,空的,背包,空的,卡槽,空的。我不信邪,打开麦克风,调出聊天框,这不就和你说上话了吗?怎么样,乡音在耳,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吧?” “大费周章,合着给咱俩整了一YY语音室。我缺这两句吗,每天晚上听你梦话还没听够?”路明非脑袋嗡嗡作响,尝试把这团毛线梳理清楚,“老大穿成那样是扮的啥,师兄又是什么来头?也和我一样,新鲜空运过来的八秒毛肚吗?1584年,大明王朝,文艺复兴啊,他俩就算了,难道我看着很懂历史?也就新华书店里见过几本《1984》和《1Q84》……” 他一紧张就习惯用怪话缓解压力,芬格尔袖手旁观,只管把这团毛线绕得更乱:“你IQ测出来也只有84吧?正态分,不错了。而且也不完全是抓瞎,至少游戏任务给得很明确啊。刚弹出来的,我给你念念,二十四小时之内,协助楚子航取得恺撒随身携带的地图——” 不得了,他也来找地图,难道这一切都是古德里安教授的安排?可这地图为什么会藏在恺撒身上,既然两人已经喝出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架势,师兄又何必安排他“下药搜身”——刚才掠过耳畔的字眼猛然撞入心间,路明非一激灵,抬头望向席中。然而师兄只顾与恺撒攀谈,对他殷切的目光浑然不觉,倒是恺撒注意到了,主动招呼:“小路也对这飞天木鸢感兴趣?” 路明非艰难地捋直了舌头:“飞……天……木鸢?” “一丈长的龙骨粘满羽毛,仿照红鸢双翼的形状,中间开口,用来固定人的肩膀。想象一下,背着这飞天木鸢,从泉州城楼一跃而下,借着东南风的劲头,比黄昏鼓声先一步降落在您的门前……”恺撒端起酒杯,轻轻与楚子航相碰,“若是随我到佛罗伦萨,便可乘风飞越乔托设计的钟楼,跳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塔尖十字。当然,从青铜双扉大门步入,看到的穹顶同样惊人,巨幅《末日审判》笼罩头顶,在我启程之前,油彩刚刚干透……猜猜看,爬上去需要多久?” 路明非几乎是抢答:“三刻钟。” 恺撒挑眉:“你怎么知道?” 他心想我当然知道,《刺客信条2》我可是熬夜通关了的!只可惜山猪吃不了细糠,光顾着推任务,完全没记住佛罗伦萨的风土人情,否则也不至于坐在这儿半句话说不出。转念一想,1584年的中国,又有谁分得清意大利和葡萄牙、英吉利和法兰西?按照芬格尔的评价,他这是领到了最合适的角色:文盲。 “据说江南一带的富家子弟曾经也有类似发明。他头顶着两只风筝——就是一种类似于鸟翅膀的纸制品——把四十几支火箭绑在椅子上,想模仿火炮的原理,借助点火时的力量升到空中。可惜最后人们在山脚发现了他的尸体。那这飞天木鸢呢?它能飞多高?” “我也只见过图纸,没人造得出来。佛罗伦萨人对天空不感兴趣,他们还是喜欢教堂的穹顶,当然偶尔也看看占星的结果。那个发明家设计了很多东西,但主要是靠给人画画维持生活。不过,在启程之前,我也听过一些传闻,说是有人觉得太阳是世界的中心,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有人到处宣扬宇宙是无限的,很难说他会不会被教会抓起来。宇宙,无限,阁下能想像吗?” “我们主要依靠钦天监推算立法、指导农时,楚某也认为,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各守其位,才能运转有序。关于流行贵国的传闻,恐怕需要加图索先生再做解释。倘若天地皆圆球,则人在球上,球下的人岂不坠入虚空?至于宇宙无限,倒是和阳明心学相通。” 如果说他是本色出演,师兄可就不一定了。楚子航侧头注视着恺撒,专注的目光带着微微的好奇,偶尔垂眸凝视杯中琼浆,抑或开口追问两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既捧了恺撒的场,让话题延续不绝,又保持了他身上原有的矜持,没有丝毫露怯的意思。气氛和谐,看得路明非心惊肉跳:奥斯陆半年,师兄这是选修了表演学?还是说,他和自己不同,属于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士,才能以自然的态度面对那些陌生的知识? 无论何时何地,恺撒都是需要听众的。面对两双闪烁的眼睛,他的发挥格外出色,一路从飞天木鸢说到自动连弩,洋洋洒洒,扯到了流行于布拉格的炼金术。鲁道夫二世的名字一出,路明非来了精神,他刚刚背完两份期末复习提纲,肚子里还热乎着呢,赶忙为师兄排忧解难。虽然两版复习提纲相互打架,连《龙族》作者都没搞清楚炼金术到底能拿来干嘛,但对付1584年的意大利人总归没什么问题。 “布拉格的炼金术士觉得下如同上、上如同下,宇宙秩序和人类心灵是一体的,只要掌握了天使语言,再加上适当操作,石头也能转化成黄金。鲁道夫二世相信这套,他花大价钱征召术士,让他们为自己锻造神秘的法器。听说那是一口用七种元素铸成的大钟,敲一敲就能实现永生。其中金代表太阳,银代表月亮,铜代表金星,铁代表火星,铅代表土星,锡代表木星,还有一种元素是水,代表水星,你说,要怎么把水倒进冶炼炉里?” “我朝过去也有这样的风气。先帝在位时宠爱方士,服用仙丹,做官的能写一手青词,便可破格提拔。你眼前这盏青花瓷上刻的葫芦纹和八卦纹,就是学道修玄那些年最流行的图案。” “先前怎么没看出你还留着这一手?”耳边传来芬格尔的感叹,“副校长的领域又拓展了?论《龙族》其实是一部悼明之作?路明非暗示前路堵死,明朝已非?” “叫你没事少刷微博你不听,知识都学杂了。这不全靠《大明王朝1566》吗,”路明非还没习惯这种脑内沟通,差点要在饭桌上摇头,“背不出提纲的时候净刷B站cut了!” 于是,一个说《翠玉录》,一个说《道德经》,一个大谈天使语言如何深奥,一个张口就是贤者之石。恺撒的话真假掺半,路明非也临危不乱,既靠期末季临时抱佛脚,也靠摸鱼时囫囵吞下肚的百来本修真玄幻小说。讲着讲着,如同热水煮开,酒劲上来,脑袋呼呼呼冒蒸汽的同时,突然意识到不对:照电视剧弹幕的说法,此时的明朝仅仅开放了漳州一港进行通商贸易,能在泉州等地活动的大约只有传教士而已。先前与楚子航交流,也听他提到耶稣会之类的说法。既然是传教士,又为何精通这些渎神之术?如果说天主教会和炼金术士的关系本就暧昧,那先前津津乐道于日心说和无限宇宙论,是否能证明他的身份并不单纯? “我听说西班牙国王菲力牛排二世也曾秘密赞助炼金实验——”话才出口他便暗道一声糟糕,露馅了。不只是把腓力二世说成牛排二世,也不只是错把秘密当成公开知识,而是作为明朝中国人的他,本就不应该知道西班牙国王。路明非定一定神,正准备糊弄过去,却发现恺撒并没有表示怀疑——插科打诨之间,他已一头栽在案上,睡着了。 芬格尔纳闷了:“我记得Basara King酒量不错啊,玩骰子赌输了要么喝烈酒要么脱衣服的那种。怎么今天一会儿就不行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路明非在心底大喊,“这难道是暴露有人来自未来就会崩坏的世界吗?” 仔细想想,自己莫名其妙听恺撒吹了两小时牛,当了一小时捧哏。奇闻异事装了满脑袋,场上三人的身份,却一个也没闹明白。无论古德里安教授怎么想的,派他执行任务都是错误的决定。正当他犹豫着该如何是好,因为宇宙学说陷入沉思、刚才基本没怎么说话的楚子航突然站起身,屏退侍女伶工,吹熄不安的烛火,将恺撒平放在地上。 “药效发作了,预计能管两个时辰,”他脱下宽松的外袍,仅留一身便于行动的贴里,冲路明非轻轻点了点头,“愣着干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直接脱衣服吧。” * 直接脱衣服?在芬格尔的口哨声中,路明非傻眼了,原来不为人知的时代,你们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吗? 见他一动不动,似有忌惮之意,楚子航安慰道:“放心,他就当吃个哑巴亏,日后行事谨慎些,耶稣会倒也不至于为他一人与我们过不去。他们在泉州传教,既靠地方大员疏通关系,又靠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以目前掌握的消息,恺撒与耶稣会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他们也对他有所防备。” 想了想,竟开始表扬他:“你刚才做得很好,看得出先前补了功课。有你与恺撒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放松下来,发热发汗,这断魂香和蒙汗药才能更快生效。” 长长的句子灌得路明非头晕,瞥见墙角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腾的烟雾,目眩之感更重:“不是,这酒虽然不喝,难道咱俩也不呼吸吗?怎么还对自家人下手呢?” “你我都通过了考核,这点药量不起作用。”楚子航说着便开始搜恺撒的外衣,“速战速决,我们的时间不多。” 收获不少:第一回,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白釉花瓶;第二回,掏出一方缀着凤凰纹样的刺绣手帕;第三回,则是两只关节可动的布袋戏指偶,左边是关羽,右边是孙悟空。眼见着楚子航的脸越来越黑,路明非不失时机地打了个岔:“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 楚子航搜身的动作一顿,意思是问。不管放到哪儿,这点肢体语言倒是一模一样。路明非咽了口唾沫:“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师兄不吭声,大概是觉得他到底被这点药量熏坏了脑子,先是走到墙角边,拿湿帕往仙鹤香炉上一盖,这才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三天之前,司礼监转来一份驾帖,说是皇帝先前搜寻的东海地图正藏在一个洋人身上,要我们拿到原件,送回宫中。我们跟了他两天,摸清状况后,决定今晚行动。具体是什么图,用来干什么,上边自有安排,你我不该多问。不过看他镇日无聊,走街串巷东游西荡,猜猜也知道,他和刚才说的那些炼金方士区别不大。他们想的是点石成金,而他想的多半是东方的黄金。” “我没听错,他说的是司礼监吧,出太监的那个?”芬格尔的键盘声顿时收住,末了小心翼翼道,“没想到你为古德里安教授的任务付出了这么多……” “你先别默哀,老子好得很。都说了我大清自有国情,向来只见太监出恭,没见太监出宫的……”路明非回过味来,“看来这回不止当了师兄的狗腿,还当了皇帝的走狗啊!” 看过著名耽改电影《绣春刀》的朋友都知道,能越过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的,除了东厂,唯锦衣卫而已。若说楚子航貌比沈炼,那他高低也就算个靳一川,至于芬格尔那很明显是丁修…… 想起丁修曾对靳一川说没钱就去卖屁股,路明非便一阵恶寒。虽然已经对齐颗粒度,但是他也搭不上什么手,楚子航搜完外袍搜贴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摆了满桌,愣是没有哪件长得像地图。路明非拿起刚刚找到的航海指南针,摸索着上头的纹路,听楚子航叹口气,说此人也真是,不该藏的东西深藏不露,该藏的东西从不遮掩。耶稣会向来是只传教不问政,他倒好,什么自动连弩、点石成金、无限宇宙,京城最忌惮的就是这些。泉州城外松内紧,耳目无数,今天饭桌上的话,要是传出去一句,当场就能以妖言惑众、里通外国的罪名把他拿下。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路明非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咱们这个工种,一般不都是迷烟熏屋,套麻袋拖走,然后直接城外刑场灭口吗?对他这么客气做什么……” “没必要,”楚子航犹豫了一下,径直向他的腰带摸去,“那样太折腾……” 正想说我以为很有必要,回过头去,却见恺撒睁开了眼睛。如同翻涌的海水卷走手中罗盘,路明非瞬间腿软,差点就叫了老大。只是这片刻的失神,已足够恺撒左腿猛扫楚子航脚踝,右膝撞向髌骨软筋,趁他踉跄前扑半旋而起,蹬向下颌。 风刃未至,楚子航已劈手截住蹬击,将恺撒往猛地往上一掀,借力稳住重心后再度压住恺撒腰眼,将他生生砸回地面。“哗”的一声,伴随恺撒手掌起落,满桌杯盏轰然倾覆,琼浆玉液泼了路明非一身,他仓皇避开迎面飞来的酒壶,揉揉眼睛,望着狼藉之中几乎锁在一起的那两团衣衫。 恺撒的左腿紧缠楚子航的腰腹,脚跟狠狠抵住他的腰椎,用力之大,似乎能将那杆细腰催折:“我说今日的酒怎么格外甘甜,原来是阁下想我睡个好觉?” “原本也没打算对你动手。”楚子航的发丝尽湿,指节牢牢抵住恺撒颈动脉,露出刀光一点,“交出地图,我放你走,之后保证没人找你麻烦。” “可现在只有你在找我麻烦。”恺撒出人意料地配合,话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笑意,“你不放开我,我怎么给你拿地图?” “地图在哪里,你直接说,让路明非找。”楚子航使唤他向来不含糊,“快点,我没有时间陪你拖。” “那不成。地图在我身上,”也不知这西洋人到底懂不懂中文,“你还真得陪我……把衣服脱了。” 第3章 [03]看不见的城市 脱个衣服而已,工作需要,楚子航原本也没有想多,被恺撒这么一问,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脸腾地红了。红归红,指尖刀片仍然抵在恺撒颈动脉,说出来的话也带冷风:“没工夫跟你开玩笑。” “没开玩笑,”恺撒有点委屈,“地图就画在我背上,已经交给你了,是你自己不要。” “要是不放心我动手,你帮我脱衣服也可以,”恺撒眨眨眼睛看他,干脆躺得平平的,连腿上力道都卸了,“反正你刚才招呼不打,已经搜了一半,按照中国的规矩,我得嫁给你。” “你给我下药的时候挺聪明,怎么不想一想,万一我是个姑娘呢?”恺撒抓着他的手就往胸口放,“就这么摸来摸去,到时候,跳进台伯河都洗不清了!” 楚子航的手像碰到电熨斗一样缩回来,刀尖擦过恺撒细嫩的颈部皮肤,溅出了几粒血点。突出的中指关节如同铁锥,狠狠凿进他的左背,另一手按上锁骨凹陷处,指甲并着暗器深掐入肉旋转半圈,只见恺撒动作猛然僵滞,右臂像漏的气球一样砸在地上,彻底躺平,不动了。 “锁起来带走,”他后退一步,换路明非上前,“回去慢慢审。” 正想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道我要像藤缠树一样抱着他走,就见楚子航从贴身罩甲里抽出一副折叠式铁枷,刚才满脸的红晕凝在耳根,瞧着都烫。再看恺撒躺在那里,虽然被点了穴,却仿佛没事人一般,路明非顿悟:饶是他惯于偷袭,也没想过这么下三路的阴招。俗话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恺撒大敞着门让楚子航进来,人家反而要考虑考虑,止步不前了。 “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大敞着门?让谁进来?”芬格尔时刻不忘新闻工作者的严谨作风,“恺撒裤子拉链拉得好好的,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 哪家新闻工作者看见短袖子就想短胳膊?路明非懒得理他。两人押着恺撒走秘道,后厨的香味沿墙缝透出,馋得他晕头转向。刚才忙着和恺撒攀谈,山珍海味半筷未动,此时腹中空空,满耳静默里,突然冒出咕噜一声。路明非脚底急刹,抬头,两双眼睛正对住他。一双来自新上级,一双来自老领导:“天后宫附近有一家蚵仔煎不错,要不要顺路去一趟?” “北镇抚司的牢饭也不错,”楚子航一抬眼皮,“你想试试吗?” 诏狱幽暗,点点火光底下刑讯逼供,也算一种烛光晚餐。面对这别样的浪漫,恺撒不为所动:“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可是只抓我没有用,你们还要找到能够制作和解释这张地图的人。按照约定,今天是我们碰头的时间。如果我子时还没有露面,他就会销毁一切痕迹,离开这座城市。” 路明非心想你三言两语就把同伴卖了,换成我我现在就要收拾行李走人。楚子航的态度也很冷淡:“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 换句话说:那是另外的价钱。 “但你要承担责任吧?如果这活儿这么好干,又怎么会落到你头上?”恺撒突然摆出很懂中国官场的模样,“况且你就不想知道那地图到底画了什么?” “如你所见,我们的活儿都不好干,精力有限,”楚子航眉宇未松,尽管已经点穴上锁,他还是要提防狡猾的囚徒突然动手,“不像你,有大把时间在泉州城里走街串巷、寻觅美食。” “这不是正要带你尝尝吗?”恺撒弯弯的笑眼里带点天真,也带点挑衅,“你觉得天是圆的,地是方的,星星都嵌在天上。那为什么站在海港往远处看,渐行渐远的帆船会被海浪吞没?你会成为第一个见到这张地图的人,可你却看不懂,难道不遗憾吗?” 正想举手说没事我可以,然而瞥见楚子航的表情,路明非住口了。就像第一次接触到保健品销售的老年人,面对半瓶不住晃荡的洋墨水,他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新上级,竟真有几分好奇的意思。完了,路明非心头闪过一丝忧虑,现在安装反诈APP,还来得及吗? * 距离子时还差一刻,泉州最繁华的南关城门却没有任何歇息的迹象。只只商船,点点桅灯,不少兵士举着火把来回巡逻,身穿蓝色布袍的书吏手捧账本穿梭其中,一对汗气腾腾的搬运工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不会吧?”路明非注视着这仿佛昼夜颠倒的场景,“大晚上的还加班,违反大明律吧?” “他们的所有活动都违反大明律,”楚子航见怪不怪,“这是走私。” 见他露出比恺撒更加外宾的表情,楚子航解释道:“夜里巡检司下班,港口关闭,仅留少量卫兵驻守。打通值班人员后,只需上缴一半货税,便可私开闸板,通关放行。泉州四通八达,外接漳州月港,内通晋江水系,陆路可达赣粤,水路贯通江南,层层都有抽成,此处自然是能逃一关是一关。” 完全是流水线运作:书吏登船查验,商贾出示水引,白银在宽衣大袖的掩护中递出,**上身的男子等在近处,搬完一批,还有一批。独轮车迅速跟进,将木箱运到百米开外的货栈之中暂作储存,少量货品清点后直接装上小船,经水关过壕沟进入城中。“泉州城内水网密布,环绕城墙的壕沟自不必说,赵宋一朝修建的八卦沟也如血脉灌流,通向城市的角角落落。时鲜的货物,夜间抵达,一早就能上架。富裕人家订购的那些,则经私人水道专门运输,分秒不差。这城市总是醒着的。” 楚子航又说,除了大宗货物,违禁品也在其中,利润主要来自这里。路明非茫然,检查这么严格,一条鱼都混不进,哪来的违禁品? “本朝倭寇猖獗,十七年前,东南沿海战事初定,朝中议论说,市通则寇转商,市禁则商转寇,不如开漳州月港,专事对外贸易。为躲开市舶司的检查,许多商船往往取道泉州,在附近岛屿稍作停留,将香料、药材装在压舱石和货箱里,更换小船后偷运入城,价格能比漳州低上许多。不过,小船毕竟是在明面往来,偶尔也会碰到胥吏查办,如何避人耳目,打通最后一截路程,我还没有想透。” “才来三天就已经把人家的走私路线摸清楚了,”路明非感叹,“师兄这是要发展副业,取而代之?” “我觉得他只是喜欢背说明书和念导游词而已,”芬格尔不失时机地点评道,“这种爱好很多人都有,看见汉字就要读一遍,本质上和洋人进城没有区别。” 楚子航对这火热的私聊窗口一无所知,一面低声解释,一面还与来往官兵点头致意。黑袍黑帽沉在夜色中,俨然半个行家里手。路明非诧异:“不是吧,您在这儿也有人?” 他斟酌片刻:“情报工作的一环吧。我们只对皇上负责,地方事务无需插手,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敬重三分,行动时也不会被人绊住。当然,也不是完全放任,只是时机未到……” 恺撒眼睛一亮:“在中国话里,这个是不是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路明非纠正道:“其实是欲擒故纵,养肥了杀。” 话音刚落他便一时恍惚,怎么我们仨又站在这里聊起天来了?难道这泉州南关其实是源氏重工,那海上倭寇其实是蛇歧八家?难道人生是一本小说,作者靠介绍旅游景点、奢侈品牌和青春伤痛忽悠了无数读者,荣登作家富豪榜后终于原形毕露,搁笔不写,开始找枪手卖版权出游戏做周边了? 从热闹的卸货现场朝西走百来步,迎面撞见高达两米的蚵壳堆。海上风大,从各地启航的船只多以石头矿渣压舱,到达泉州后再置换为瓷器丝绸。据楚子航介绍,这些蚵壳为前代海商所留,因质地坚固,常被本地居民捡去,拌上海泥筑屋而居。凑近了看,底部的蚵壳早已融为庞大的基座,其中个头大的约有三十公分,凹凸不平的表面似乎闪烁着盈盈月光。身边,恺撒已将话题从泉州扯到威尼斯,一座同样水网密布、千帆竞渡的城市。连路明非也不由被他的讲述吸引,忘记自己已在这小山般的蚵壳前驻足良久,丝丝海风从壳缝中泄出,裹挟着淡淡的咸涩,与城外拍岸的波涛悄然相应,听得久了,竟有地动山摇的感觉。 路明非用力眨了眨眼:还好,自己仍在地面。正想看看这蚵壳堆哪来的魔力,楚子航似乎也觉出不对,打岔道:“不是说好带我们去吃蚵仔煎吗?” 恺撒仿佛听不懂中文:“就在这里啊。” “不是吧?时光倒流五百年他也这么不讲究了?”芬格尔拍桌狂笑,“自助餐?” 正想说19世纪的法国平民只有面包蘸南瓜糊糊,《我的叔叔于勒》里一家人吃三个牡蛎都算得上奢侈,白天这蚵壳堆在太阳底下一晒,可不就是蚵仔煎吗?却听耳边三更的梆子一响,与此同时,恺撒把手掌放到了那枚最大的蚵壳上。也不知使了什么力气,严丝合缝的底座竟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看他的表情,很显然,大家得往里走了。 “坏了,”路明非回头望望半月形的瓮城,以及砖墙掩映里的天后宫妈祖殿翘檐一角,肚子又叫一声,“这下真成请君入瓮了……” * 相比两米高的蚵壳堆,这密道便显得低而窄了。三人不能同行,于是楚子航带恺撒开道,路明非殿后。四处没有光,脚底的路程格外漫长,不知哪来的风灌进后颈,让他打了个寒噤。走了一段,隐约听见潺潺水声,他忙着辨别方向,一不留神,让束缚恺撒的铁枷撞了个头晕眼花。 囚徒毫发无损,他倒像挨揍的那个。揉揉脑门,发现前面二人已经停下。楚子航静默一阵,虽是猜测,语气却很笃定:“赵宋以河代墙,筑翼城保护南关,内接八卦沟,外通护城河,战时可以闭闸断流,平日兼做临时武库之用。前朝扩建瓮城,部分甬道虽遭废弃,却延伸出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一墙之隔,一面走人,一面行船,各种违禁品通过暗门,直接转到密道运输。原来最后一截路程是这么打通的。” “我看楚先生很有犯罪天赋啊!”恺撒话音刚落,面前的砖墙轻轻一抖,向侧方滑去。潺潺流水瞬间清晰可闻,一线天光照亮三人脸庞,眼前赫然是泉州昼夜不息的水道。与想象中摇石撼柱的大阵仗不同,暗门洞开的过程几乎静音,轻柔得好像只是地下城市的一声吐息。 路明非在心中喃喃道:“这也是一种铁穹神殿……” “别惦记你那天空树和迪士尼了,明治神宫都快变成龙族三痛墙了!还是青春伤痛文学的痛,”芬格尔念叨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恺撒不是叫人点了穴吗,怎么还能动?你们锦衣卫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啊!” 然而已经没人顾得上恺撒了。只见水底荧荧波纹闪烁,如同黑色绸缎上流转的微光,它们顺着河道通向城市腹心,一转弯便消失了踪迹。路明非看着楚子航模糊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落在他们脸上的并非月华,而是水底透出的一点亮色。 楚子航说:“泉州水网密布,自然有新有旧。夜里潮水倒灌,水位上涨,涌入已经废弃的前朝水渠,形成临时航道,日出退潮之后,地面裸露,运输痕迹难以追踪,小船穿行其间,几乎可以达到神出鬼没的效果。” 恺撒饶有兴致地听着:“那怎么指示方向呢?” “根据交易的时间地点,提前一天在水渠中撒入牡蛎,壳内涂满药粉,借荧光标记安全路径。离船登岸之后,开门进入密道,再循着砖墙表面的浮雕,找到对应的买主。宋元开放泉州港,南关曾是色目商贾登岸之地。刚才经过的货栈和民居,几百年前商店林立,从修补帆船、物产交易到求神拜佛、宴饮住宿无所不包,当地人又称蕃坊。白天开门迎客,晚上门帘一拉,前店后坊、上宅下仓的格局,便于暗通密道,送物遣人皆得方便。由于浮雕多少带着异域风情,追查走私案件的官员就算看到也不会注意,这种通信方式保留至今,成为泉州地方势力、蕃人后裔的密语。” 路明非顺着楚子航的提示回头望去,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昏暗光线,终于看清了砖墙表面的纹样:长着两对翅膀的天使端坐在七彩祥云之上,身披云肩,头饰璎珞,两条飘带从胁下而出,绕过羽翼向上扬起。一时之间,仿佛身临敦煌洞窟,头顶飞天盘旋,竟忘记自己仍然身处不能直立的狭窄密道之中。 “这是元朝景教石刻,如果忽略背景的十字架,确实很像具有飞天特征的菩萨。不过景教的天使往往是双翼,四翼形象比较罕见,这和波斯文化的影响有关。早期传入中国的景教并不是经典意义上的天主教,而是某种活动于两河流域的东方支脉。在波斯文化中,四翼守护精灵被认为比其他守护精灵更具神性,往往用于守护王宫。元朝时期,西亚商人经海路来到泉州,把四翼形象带到了本地石刻之中。” “仔细看,你会发现这些浮雕并不完全对称,比如,左边飘带刻三道,右边飘带刻四道,左边是四个如意围拢连接,右边则是相互缠绕。这些符码相当于地下世界的路牌,告诉你不同的接头地点要朝什么方向转几道弯,大约得走多少距离。而且有些信息本身带有宗教背景,从□□教、景教、佛教、摩尼教各自角度来看,含义千差万别,可以说,只有特定的读者才能看懂。” 正想说原来师兄你也是空运毛肚,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次的导游词并非来自楚子航。“可以啊你!”路明非终于意识到这YY聊天室也能发挥作用,“这是系统的提示吗?我们算是找到了线索吗?” 芬格尔乐呵呵道:“本回答由 AI 生成,内容仅供参考,请仔细甄别。” 从暗门退回来,走进甬道深处,路上又见到许多浮雕。尽管风格各异,一时难以辨认,相似的凤凰图案却反复出现,根据芬格尔的说法,飞扬的尾羽指着应急出口的方向。大概注意到路明非频频停留的目光,恺撒突然说:“我母亲生前爱用的手帕上面就绣着这样一只鸟。后来家中失火,她的遗物不存,我辗转打听到供货商,想要买走剩余的库存,却得到回信说,那批货是从海外进口的。在遥远的东方,这种图案叫做凤凰。他还告诉我,那里有一座城市,到处都是我想要的手帕。” 楚子航眉头一皱。光听说有人为了龙族三打卡东京知名景点,然而从1584年的意大利前往中国,并非动动手指买张机票那么简单。更何况,这段包含丰富信息的讲述,仍对真正重要的事件只字未提。仿佛为了回应这些疑问,恺撒停住脚步,伸手摸索着墙上的开关:“这个供应商就是把地图画在我背上的人,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暗门应声而开,不知为何,路明非心中再次突然腾起不妙的预感。只见昏暗的油灯照着密室一角,“OnlyFens”的招牌下,赫然是芬格尔喜气洋洋的脸庞。 第4章 [04]徐徐图之 大门推开,灯火一闪。镜头反打,芬老板上播。OnlyFens的木质招牌摇曳,黄黑配色让人浮想联翩,然而前面那几句路明非全没听见。他忙着等YY聊天室回话呢:“你怎么实装了?” “实装不好吗?”掉线一小会儿,芬格尔重新接入,“实装白送三十抽呢。” 路明非咬了咬牙:“等我回来了就送你三十抽。” 话虽如此,耳边响起废柴师兄熟悉的声音,到底让一枚大石头滚回肚里。人生地不熟,干的还是刀尖舔血的活计,他真怕哪儿飞来一把暗器,尸身直接冲进下水道里。更何况,智商不够,外援来凑,芬格尔本人虽然没用,却接着几台设备,必要时换EVA上线,提供些背景资料、从事下中译中活动,总归没有问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边劈里啪啦一阵键盘声,“至少我比较擅长逃跑。” “擅长逃跑就够了,”路明非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心里踏实,才有功夫打量眼前这位已实装的角色:长衫,布履,头巾,腰带,活脱脱一个明朝穷书生,勤工俭学帮家里看摊的那种,类似于美国洗衣房柜台后面拿着手机打原神的青少年。德国人隐蔽性绝佳,若非一头明晃晃的灰发,扔进人堆里,连他都未必能够一眼挑出。此刻,那双月光石般的眼睛也对住了路明非的目光,顷刻间,笑容像潮水漫卷:“鄙姓张,名发财,表字鑫鑫,用你们的话说,缺啥补啥。小兄弟怎么称呼?” 路明非赶紧现编了一段:“小姓路,名明非,表字垚垚,他们都说我命里缺土……” “你命里缺土?”芬格尔拍腿狂笑,“你每天进门跟沙尘暴到家似的!” 同一个声音,左耳响完右耳响,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那么这章大概叫精神芬裂。自我介绍抛出去,芬老板笑容不改,路明非叹口气:“老大实装,师兄实装,连你也是实装,你们仨都能在大明成立支部了!就我一片空运毛肚,留着干嘛,不如早点涮完了事。” “别着急,锅都没开呢——”芬格尔哟了一声,“新任务来了,这回叫你协助恺撒游说楚子航。敢情是两头受气两头瞒啊!要不先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当前人工坐席繁忙,您可通过自助渠道办理业务。路明非叹口气,懒得跟他打官腔,把注意力转回眼前,听见芬老板清清嗓子、开门见山:“简单点说,我们是来中国找航路的,结果就找到了你们这一航一路……” 路明非感叹:“你以前讲话是这种风格吗?我有一种在看弱智吧笑话的感觉……” 芬格尔澄清:“弱智吧笑话可比这好笑多了,反复阅读还有助于学习中文。” 话虽如此,他接下来要说的可不简单,人名地名之庞杂,前因后果之繁复,饶是开挂的路明非都听了半天,不知道旁边的楚子航记没记住。芬老板是来自安特卫普的制图师,早年混迹图书市场,从事投机倒把工作,足迹遍布欧洲各地,什么流行卖什么,自从在法兰克福书籍印刷展览会上偶然结识天才地图学家墨卡托,便一头扎进地图研究之中。 恺撒是维斯普奇家族后裔,正宗佛罗伦萨小开,母亲古尔薇格的面容酷似波提切利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曾外祖父亚美利哥受美第奇家族和葡萄牙王室赞助出洋探险,试图寻找通往印度的捷径。他的航线横跨大西洋,从委内瑞拉延伸至巴西南部,最终认定绵延的海岸线勾勒出的其实是一片崭新的大陆,在1507年出版的《宇宙志导论》中,这里被命名为美洲,也就是他的名字。 翻译成中原雅音,一个倒腾盗版碟,在中关村练过摊,一个老北京正黄旗,西四牌楼有套房,如今全都铺盖一卷,南下经商,跑到泉州做买卖来了。显然,这不是正经买卖:芬老板随葡萄牙商船起航,混在水手之中,经月港北上,把泉州摸了个底儿透,如今在下水道里做起忍者神龟,不知酝酿着什么;恺撒走得晚,跟耶稣会传教士同行,有官方身份的掩护,活动方便不少,但也已经引起锦衣卫的注意。 路明非难免好奇:“往东都到太平洋了,你们找的新航路在哪儿呢?” 这一说又露馅了。1584年,葡萄牙早就垄断了印度航线,麦哲伦已经完成了全球航行,除却袋鼠横行的澳大利亚,大部分陆地对欧洲探险家而言都不再是空白。然而距离“Mare Pacificum”被翻译成中文还有好些年月,路明非只能掌心一合,迎着楚子航疑惑的目光,默念太平盛世、岁岁丰登,企图发扬狗腿精神蒙混过关。还好芬老板对此并不在意,只有提供了文献支持的废柴师兄在耳边长吁短叹:“你的水平在谍战剧里潜伏不了一集。” “你怎么早点不说?” “谁知道你这人工智障比我这人工智能反应更快呢?” 新航路也是有的,至少存在于想象之中。自从葡、西垄断印度和美洲航线,各国王室争相仿效,尝试绕行北大西洋,寻找穿越北极直抵亚洲的东北与西北航路,由于低估了北极冰原的恶劣气候,又高估了阿姆斯特丹的造船技术,探险队或者被迫返航,或者有去无回,按照芬格尔的说法,如此坟头蹦迪,没把白王叫醒就已经算不错了。 芬老板和恺撒志不在此,他俩要找的是“埃尔多拉多”,西班牙探险家口中遍地黄金的国度。在1584年,它的火爆程度相当于21世纪的区块链、元宇宙、人工智能,不仅能生钱,而且能骗钱。于是,在路明非听来,芬老板接下来的一番话就很耳熟了:和那些到处乱窜的没头苍蝇不同,他们手上有亚美利哥留给古尔薇格的日记。亚美利哥不仅是南美洲的发现者,也是马可·波罗的忠实信徒,一卷《东方见闻录》翻到卷边,真心实意地相信东方矗立着数座黄金铺地的宫殿。为此他做了大量版本对比和考证工作,确定了马可·波罗的记述部分源于元朝为官的见闻,更多细节则来自泉州西域商人的转述。泉州的下水道里不仅有走私专线,还有大量宋元时期的遗迹和抄本。而他虽然没有等到重走马可·波罗之路的机会,却跑通了从大马士革到意大利再到中欧的贸易链条,金线绣制的凤凰就这样从遥远的东方飞抵古尔薇格身侧。 “大家都以为马可·波罗的‘黄金之国’说的是大都或者日本,但是真正的目的地其实在印度附近。据说那片海域有两千多个岛屿,每一百个簇拥成戒指形状,一枚戒指留一个入口,外来航船只有经过当地人领航,通过这个‘城门’,才能进入岛屿。印度海盗从不袭击或者骚扰那里,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们,一旦想要掠夺财宝,就会遭到厄运的回报,轻则搁浅,重则翻船。” “在西洋探险家的笔下,此地被称作马尔地袜。而在亚美利哥从黎凡特商人那儿搞到的元朝海图里,此地被称作溜山。我把两张图一拼,画在了恺撒背上,除非是对独身传教士心怀不轨的中国官员,否则没有人能从他这里把图偷走。万历皇帝不知道自己守着一座金山,还在到处寻找恺撒的下落。你可以现在回京,让他们去国库翻翻,也可以留在这里,用你的通关文牒,帮我们离开泉州。” 楚子航直言:“首先,没有这样心怀不轨的中国官员。其次,我的任务是把地图带回去,就算任务完不成,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先别急,楚子航先生,”芬老板耸耸肩,做了个停战姿势,“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先看看鄙人收藏的地图吧?” 正想说有这时间不如睡觉,诸位不困我还困呢,路明非一抬头,却被芬老板抱出来的东西震惊了。一个个卷轴应有尽有,从简笔画般的T字型、中国式的棋盘格,到地中海的轮廓线、初具雏形的“世界地图”,几乎是学校图书馆藏品的翻版,看来古德里安教授还真找错了人。刚要问跨时空业务您接吗价钱好商量,就看见楚子航伸出手,径自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 精装封面,铜板雕刻,手工上色,空白地带的动植物造型精巧,比例尺旁的小天使栩栩如生,边框繁复,看着不像地图,倒像可以挂在墙上欣赏的巴洛克画作。芬老板乐了:“最好卖的一本,你真会挑。” 他随即眉开眼笑,奸商上号。一会儿强调这是佛罗伦萨人手一本的时髦单品,一会儿建议可以拆成单页从客厅挂到卧房,一会儿拿出花体字的购物清单拍在桌上:家族纹章免费定制,边框木料五种可选,搭配木制地球仪,一套带走能打七折。敢情是五百块一套的鲁迅全集,内里镂空的北欧风精装书,买回去当家装配件,打肿脸充文化人。看到楚子航不为所动,路明非叹了口气:这就体现出本土化商业策略的重要性了,毕竟更适合他的其实是文库本四书五经。 正想给芬老板献上一计,日后共同开拓泉州市场,余光里,楚子航翻页的手停了下来。路明非伸长脖子凑上前,仿佛内置了翻译器插件一般,那复杂的拉丁文“Indiae Orientalis,Insularumque Adiacientium Typus”上方,竟然漂浮着“东印度”的字样。可以啊!来不及表扬提供技术支援的芬格尔,就听楚子航问:“眼熟吗?” 路明非一卡壳,不知道怎么答了。当然眼熟,东南亚群岛嘛!然而这是来自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眼熟,万一说多说错,又要露馅了。大概是觉得他文化水平不足以作答,楚子航也叹了口气,自顾自道:“我在月港查案时见过这个,他们下南洋时常用,就是画法不同。” “这疆域全图的画法也不同,”他又翻过几页,“长城在右边,以西为上,是为了翻页方便吗?” 路明非脑子里头轰的一声。眼前赫然是害他变成空运毛肚的罪魁祸首:茫茫大漠环绕着竖琴般的国度,长城之外罗列着陌生的地名,连绵起伏的山脉尽头点缀着几个蒙古包和帐篷状的城池。看得出,制图师并不了解两京十八省以外的区域,地图提供的信息带有某种想象成分,日本岛左边的海域里甚至有两只海怪。与全图比例尺最不符的是画面上方标记为Sancii的区域,一个小孩坐在圆形湖泊中央的木头上,双手托起,仿佛在向上天祷告。托翻译器的福,他终于看懂了旁边的拉丁文大意:“位于陕西省的这个圆形湖,是由1557年一次洪水造成的。在这场洪水中,共有七座城市以及若干村镇被淹没,大量人口死亡。只有一个男孩,因为一根树干获救。” 楚子航皱着眉头听完芬老板的翻译:“这应该是乙卯年间发生在关中的震灾。时值午夜,地动山摇,城池塌陷,很少有人能从睡梦中逃脱,压死的军民达八十万之多。震后又有瘟疫、饥馑、洪水,当地至今仍未恢复元气。督办此事的官员担心如实汇报将牵连自己,消息两个月才到京城,赈灾款项也是一笔烂账。你们的制图师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葡萄牙水手之间传得可疯了,”恺撒打岔道,“他们觉得这是上帝的惩罚。” “皇帝为此下了罪己诏,也算想到一处去了。”楚子航的表情颇为微妙,“难怪同袍都说泉州间谍活动频繁。你们连乙卯震灾都知道,书架上还有《古今形胜之图》,怎么海岸线还是画成这样?长城外面那些地名又是怎么回事?” 芬老板摸着下巴:“你不觉得这种竖琴图案挂在客厅里很好看吗?至于地名,我提醒过奥特柳斯,他说《东方见闻录》里就是这么写的,打着马可·波罗的招牌,东西更好卖。” 恺撒慢悠悠地说:“佛罗伦萨人愿意相信这个,也愿意相信东方矗立着黄金铺地的宏伟宫殿,就像你相信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否则生活在地球另一边的人会掉下去。我们通过地图认识世界,地图怎么样,我们看到的世界就是什么样,或者说,我们心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地图就会怎么样。” 楚子航不答,只管从书桌前起身,打量房间里的陈设。那种任凭店家吹得天花乱坠兀自打开淘宝识图的定力令路明非颇感亲切,尽管他的任务其实是协助恺撒游说楚子航……这太难了,除了马可·波罗,那些名字他一个都没有听过。芬老板的店铺乱糟糟的,如同他们在卡塞尔学院的寝室,满目瓶瓶罐罐和快递纸箱中,唯有一株珊瑚树煜煜生辉,光芒璀璨,如同燃烧的炬火。 “海上气候千变万化,一张地图肯定不够,如果说泉州地下水道用浮雕指示方向,那么当地人如何标记入口?”楚子航背对众人轻声问,“毕竟弱水三千,不可载舟……” 恺撒眉毛一挑:“你觉得呢?” 楚子航转过身,灼灼的火光一跃而入他的眼中,那双眼睛也仿佛烧了起来:“珊瑚贯海底而生,形如树,谓之仙山灵柯。江南富户流行案头陈设珊瑚盆景,搭配灵璧、青苔,一峰则太华千寻,一树则蓬莱万丈。三十年前,锦衣卫奉旨抄没严府,搜出六十多株珊瑚树,百官骇然,龙颜震怒,罪名之一,便是私筑仙山,有违礼制。” “其实先帝和严氏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倒严一是为了平息民怨,二是为了填补国库,顺便寻找严嵩秘藏的海图,据说其中标记着蓬莱仙岛的下落。三十年过去,宫廷开支不减,滇西战事再起,你们在泉州的活动传回京城,陛下又想起昔日传说,才命我等将恺撒的地图带回。有亲历者猜测,珊瑚的枝杈如同山川起伏,又像河网水系,适合保存地理信息。严家父子掌握市舶司贡品,在月港有私人船队,并与商盗暗中联络,那些珊瑚并不只是文人雅趣,很可能是为寻宝准备的秘器。” 恺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要把这株珊瑚树交给朝廷吗?作为我的替代品?” 楚子航摇摇头,疾步走回桌边,将图册翻回第一页。这是一张初具雏形的世界地图,泉州城在画面右侧,南美洲、非洲南部、澳洲和南极洲都被留白,并标注“Terra Australis Nondum Cognita”,也就是“南方未知之地”。全图下方用拉丁文写着:“Quid ei potest uideri magnum In rebus humanis, cui aeternitas omnis, totivsqve mundi nota sit magnitudo?” 不等芬老板解释,路明非耳边叮咚一声,内置翻译器率先跳出结果:“将永恒尽收眼底、洞悉宇宙浩瀚的人,又怎会在意人类历史中的短短一瞬?” 这章可能会看的有点晕,没关系,作者写得也晕,努力用插科打诨调节,下章会进一步解释的,这边也先解释一下…… 芬格尔是卡塞尔学院的那位,芬老板则是明朝的那位,做了一个区分。芬老板和恺撒是一伙的,1584年,麦哲伦的全球航行已经完成,所以他们不是寻找新大陆(除了澳大利亚之外已经没有新大陆了),而是马尔地袜/溜山的宝藏(也就是马尔代夫),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忽悠楚子航放弃追踪,加入小团队,把他们护送出城,避开其他锦衣卫的追捕。 他们提到的名字,亚美利哥,恺撒的曾外祖父,美洲的发现者(哥伦布没意识到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名字的来源,狂热的马可·波罗爱好者(我编的)、东方物品收藏家。 那本精装地图,奥特柳斯的《寰宇大观》,16世纪畅销书,1570年首版(包含第一份现代意义上的世界地图),1584年再版时加入中国地图(把路明非吸进去的那张),其中既有马可·波罗时代的知识(欧洲人很喜欢),也有1556年关中大地震的最新传闻,恺撒虽然调侃楚子航不知地球是圆的,但他也承认,欧洲平民对于陌生国度的了解也相当有限,两边五五开吧。 而楚子航之所以对这些有天然的亲近感,一方面是好奇心害死猫,一方面是他锦衣卫出生,听说过1565年抄没严嵩家产时,那些关于珊瑚、海图、珍宝的传闻。所以也算是愿者上钩。 不过通篇唠叨,其实最喜欢的还是最后一句话:在无尽的旅程之中,当下只是短短一瞬。这篇文会写三个时代,明朝,唐朝,汉朝。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地图,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法。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可见我这包饺子的功力还差火候…… 另外,本章内容参考了《人海之间》《制造亚洲》的相关章节。这两本书也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4]徐徐图之 第5章 [05]天使坠落在哪里 几张地图,一盆珊瑚,我逻辑还没理顺呢,您这就倒戈了?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黄金之国,听信敌人的花言巧语,连基础工资带年终奖整个儿赔进去——路明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楚子航,仿佛汤姆猫跑出悬崖老远,直到被芬老板拍拍肩膀,才像突然低头看到地面找回重力似的,咳出一句:“这不成天使投资了?” 糟糕,又装错语言系统了。对此,眼前三人各有反应: “我这算叛主从夷,体面些说,也是玩忽职守,”楚子航大概以为自己的师弟还没搞清楚状况,“他俩不受天子之命,也无外交责任,和钦差出使藩国差别甚大,形迹近乎间谍。我这边把人放走,不管处理成什么样,回京之后,上面都少不了兴师问罪。不过我会告诉他们,此事与你毫无干系,责任由我承担。” “天使?”金发碧眼的佛罗伦萨正黄旗笑盈盈地望他,“你懂的还不少,跟耶稣会那帮老顽固聊过?” 唯独芬老板眼睛一亮,抓住了重点:“你有闲钱?放着多可惜啊!我们正愁凑不齐旅费呢,投我一股,回头利息三分?” 他算是体会到当作家的滋味了:一个口误都有三种解读,难怪龙族五连载至今,海洋与水之王的身份尚无定论。能怪书友不努力吗?人民文学出版社直播间里问江南吧!想必比起满屏的杨枝曾听雨,他宁愿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这儿毕竟是OnlyFens,不是Microsoft Word,缝缝补补又三年,写好的设定还能改。路明非对恺撒点点头,搜肠刮肚一番,冲楚子航讪笑道:“天使投资,就是散财童子,观世音菩萨身边那俩跟班,洋人地图里长翅膀的小孩,揣着银子到处晃,谁缺钱就搭把手,芬老板也就是这个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见了俩PPT就舍得往项目里砸钱的冤大头,跟您刚刚的表现差不多。不过他的任务就是协助两人忽悠楚子航,推波助澜,在商业诈骗中扮演财务顾问的角色,真追究起来多少也算个从犯。于是挥挥手把问题打发,好奇道:“闹了半天,加图索先生背上的地图不是重点,就算把他抓回去,也未必有收获?” “未必有收获?”恺撒叫屈,“我衣服都让他脱了一半了!始乱之,终弃之,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你们戏台上不是这么演的?” 这词儿都成套,也不知他成天泡在市井里,从勾栏瓦肆中间学到了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深谙此理的楚子航淡然道:“把他抓回去能向皇上交差,这个月的津贴到手,就是收获。近年来,为了开源节流,北镇抚司一直奉命寻找黄金之国的下落,人抓了不少,却始终没有进展。他确实能够提供一些信息,比如,目的地在南洋,不在东海,这也和我们搜集的情报相符。但是,如果没有这株珊瑚,他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不知道是不是中文水平有限,恺撒好像只能听懂最后半句,跟路明非做雅思听力似的,“我说飞天木鸢和点石成金的时候,你眼睛眨都不眨!” “确实特别,别说他了,我也没眨,”路明非叹口气,心想1584年的洋人大概还不懂何为汉语的含蓄之美,于是赶紧转移火力,“有了珊瑚又怎么样?它长得确实挺那么回事儿,既像山川水系,又像血脉经络,可总不能真当地图看吧?这跟拿土耳其咖啡渣占卜吉凶有什么区别?” 楚子航摇摇头:“这倒不是异想天开。珊瑚生于深海,赤如火焰,水火相济,凝日月精华,非木非石,得天地灵魄,百年增枝,千年赋形。道教有七宝之说,精为水银,血为黄金,髓为水晶,心为珊瑚。你我看到的枝杈,就是海洋之心。” 路明非问恺撒:“你听懂了吗?” 恺撒摸着下巴:“千年王八万年龟,中国话是这么说的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上面那些话,从楚子航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翻译过来大概是,特殊的海底磁场孕育了珊瑚,珊瑚的形状浓缩了岛屿间的航路……看着越来越像新世纪知名骗局“水知道答案”了。不过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智商税,他叔叔年轻时候坚称头顶锅盖能截获宇宙信号,如今的青椒还相信分期付款多退少补的五十万安家费呢。 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吧,路明非心想,毕竟他手头的龙族谱系学大纲也颇多荒诞之处,放到网上要被别人嘲笑《哈利·波特》和《魔戒》看多了的那种。“你刚才说三十年前抄没严府,有亲历者见过六十多株珊瑚树……” “案子是我父亲经办的,因为没找到海图,结案之后,他被降了职,到外围侦缉,负责京城夜禁。这都怨他平日吊儿郎当不善钻营,否则十个弟兄,也不至于单单罚他一个。他倒好,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堆道教经卷,不吃不喝,琢磨了大半月,突然把我拉到身边,神神叨叨地,说严阁老把所有人都骗了,朝堂之上龙颜大怒,怒的什么?皇上自己都没搞明白,其实海图就在珊瑚里。” “我当时也没听懂,看他青筋突突往外暴,赶紧上街给他叫了一笼包子,连着几天滴米未进,刚吃上两口人就晕了,吃完倒头便睡,躺了足足两天。第三天外面鸡还没叫,包袱已经收拾好,说要赶路。我母亲说,怎么,罚俸降职还不够,又给谪调外卫,发配边疆了?他说不是,珊瑚就在国库里收着,他得趁着秘密还没被人发现,赶到南洋,先下手为强。” 他的声音照例没有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听着反而有几分喜剧效果。“他走之后我顶了他的差,偶尔也能收到他的信,说是过了扬州,到了月港,又转回泉州。最远一次就在溜山,低价收购龙涎香,差点让当地女子抓回去出婚成大礼。有段时间音书断绝,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棺木我都挑好了,结果寄回来一张海图,翻过来,后面写着,他在航线上做买卖,行踪不定,勿念。”楚子航抬头一瞥芬老板,“跟您是同行。” “可不敢可不敢,兄弟那么平易近人,没想到府上世代吃皇粮啊!也是,这年头,没有一点家学渊源,怎么出来混呐?”芬老板连连拱手,“我这安特卫普来的乡巴佬,跟您交朋友是高攀了!” 楚子航本想就那张海图多谈两句,被芬老板这么一打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打量着师兄难得吃瘪的样子,路明非算是悟出几分道理:恺撒能把白的吹成黑的,芬老板能把黑的洗成白的,这俩合在一起就是黑白双煞,扭一扭泡一泡,能给奥利奥当代言。相比之下,师兄到底略逊一筹。他本来也不是爱耍嘴皮子的人,很少谈起自己不靠谱的爹,更难让人相信爹不靠谱的判断,然而说不清这点,便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倒戈、转换阵营。于是干脆退一步,用经济基础解释上层建筑:“皇粮也吃不了一辈子,锦衣卫退休后只免赋役,没有俸禄,大多晚景凄凉,我父亲爱财,很难说他不是为了这个去的。” 芬老板已经开始笑了,恺撒却不知见好就收。掏心掏肺两小时,换来一句“未必有收获”“没什么特别”,心里惦记着呢。“那你呢?”恺撒凑到他旁边,灯下的金发流光溢彩,挠着楚子航的脸颊,“你也是为了这个?” “我为了什么暂且不提,”楚子航把地图册啪地一合,在满桌扬尘中,语气已经恢复冷静,“再耽搁一阵,等天亮城门开,您二位可就不好出去了。” * 三更刚过,整座泉州城睡得踏踏实实,地下水道比他们来时还要安静几分。沿着荧光牡蛎标记的方向,轻舟平稳无声地滑过,破开的河面在身后汇聚,如同迅速愈合的伤口。恺撒和楚子航各踞一端,因为刚才那番抬杠,彼此都憋着一口气。手中木桨翻飞,节奏却出人意料地保持一致,生生将前现代设备开出了摩托艇架势。路明非扶着船舷——这要是掉下去可没人捞他,真成下水道里的美人鱼了——听见耳边芬格尔说:“良性竞争啊,你说,把楚子航和恺撒放在一起,是不是就能造出永动机了?” “如果说核聚变也算一种永动机……”话还没完只见恺撒胳膊收紧,木桨猛然止住,小船在原地打了个转,被水流推向侧方。楚子航早有准备,唯独路明非反应不及,差点一头撞进芬老板宽阔的胸膛。 “这就投怀送抱上了?”芬老板用力搓了两把他的脑袋,做亲昵状,“没想到贵邦风气如此开放……” 路明非心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诺诺平时就是这么摸狗的,你俩手法如出一辙。然而他直觉这一米九的德国奸商不简单,用恺撒的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乱糟糟的大胡子里头不知藏着什么,掏出两本马列也是有可能的。当然,放在1584年,那只能是马基雅维利和列奥纳多·达·芬奇了。 正胡思乱想呢,恺撒把船桨一扔,掀起长跑,大踏步迈上台阶。“离港口还远,”楚子航提醒道,“我们选的路可以直达,没必要在这里弃船登岸吧?” “谁说我要弃船了?”恺撒朝他伸出手去。说是想拉他一把,也没见哪位绅士把手伸到人家眼前的。说是作势挑逗,富乐院里那些陪酒的姐姐又比他旖旎许多。不光楚子航,连路明非都愣了,大概是看两人无动于衷,恺撒这才勾了勾手指:“金子呢,拿来。” 月光照得手指盈盈,楚子航扭头望向船上最大的奸商:“这就是天使投资吗?” “跟他没关系,你们中国人不是说一诺千金吗?”恺撒敲了敲背后的门环,“我遵守诺言,带你们来吃蚵仔煎,按照规矩,你不得给我一千两金子?” 直到热气腾腾的蚵仔煎端上来,两人仍在为那凭空冒出的一千两金子讨价还价。楚子航出身行伍,很难解释“比喻”到底是什么,恺撒则一口咬定他欺负自己不懂中文——天可怜见,他确实不懂中文。最后达成协定,“一份蚵仔煎三十文,按照市面的金价,你还欠我九百九十九两黄金,零三千九百七十文,”恺撒笑眯眯地叫来老板,把楚子航掏出的铜板往桌面一推,“找钱。” “这洋人也忒坏了,”路明非小声嘀咕,“一千两金子,师兄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还不清呀。” “他还没卖,你怎么知道还不清?”芬老板夹走最后半块饼,“再说了,找对买主很重要,我看恺撒就有此意……” 芬格尔隔着屏幕咽口水:“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化债方案,值得地方银行和城投公司借鉴……” “你是不是饿了?我书包里有苏打饼干,”路明非拿筷子蘸蘸酸甜酱,“还化债呢,你现在只能消化自己的胃酸。” 路明非和芬老板饿死鬼投胎,打得一手好配合,三下五除二,半颗油花都没剩下。恺撒抽出筷子,一看连战场都打扫干净,干脆唤回老板,叫他别找了,再来两份,吃饱好出发。他到哪儿都不减贵公子的气度,照得昏暗店堂犹如米其林三星,只不过,这一回,刷的是别人的黑卡。 芬格尔含糊不清地点评道:“正所谓高贵不存于血脉,而存于心中,重点不在于这张卡是不是你的,在于你能不能花出名堂。” “尊敬的芬格尔·冯·弗林斯阁下,这就是你刷我饭卡的理由吗?” 有经验的作者都知道,他俩嘴仗能打一整天,用来凑字数正合适。有经验的楚子航也不会被眼前这些花架子糊弄。“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他的目光就没从恺撒身上挪开过,“泉州还有朝廷的眼线,拖得越晚,就越危险。更何况你们要搞一艘船走,到时候还得和港口的人周旋。” 恺撒把金黄脆焦、滋滋冒泡的蚵仔煎分成两半:“有你在,他们应该能放心吧?抓我俩,那肯定派最厉害的人来啊。” 楚子航的目光落入盘中,刚刚凝固的蛋液闪耀着薄薄的油光,茼蒿的苦腥恰好压住海蛎的金属味道。恺撒虽然捧了他一句,却只管自己吃,没有招待的意思。缕缕香气钻进鼻腔,把空空如也的肠胃淘洗一遍,先前为了忽悠恺撒喝那二两酒,他也是一整晚滴米未进,饿着呢。此时筷子就在手边,他却没有动:“这些海上有的是。” “不一样,”恺撒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本红皮袖珍小册子拍在桌上,“这是《一统路程图记》推荐的餐厅。” 吃饱喝足才有闲工夫建设精神文明。半张饼下肚,路明非也能识字了,好奇凑上前,只见书中图文并茂,记载着从京城到岭南的沿途风物,某处谨防盗贼,某处可以乘船,某处有推荐客栈旅馆若干。他心想,哦,小红书。能有点文化吗?芬格尔隔空来了一句,分明是孤独星球,大明王朝搭车客指南! 楚子航皱着眉头翻到泉州部分:“你就是为这个?” “不然呢?为了那点退休金?”恺撒把裹着酸甜酱的蚵仔煎塞进嘴里,咀嚼一番,吐出一句令人心梗的话,“我不是已经有一千两黄金的债放出去了吗?这还没算上利息呢!” “我不清楚你们放债借贷那些门道,但是此行的危险只多不少。严府那株珊瑚高达三尺三寸,色如凝血,这样的出品,唯独溜山才有。传闻当地珊瑚生长奇快,环岛丛生,成拱卫之势。外船不谙水道,极易触礁倾覆,纵然侥幸近岸,也找不到登岛入口。稍有不慎,便困留其中,弹尽粮绝,以至于人人相食。海雾氤氲时,远望群岛,只见幢幢鬼影,皆是溺毙之冤魂。一旦船朽沉底,血肉饲礁,新株更赤,流入市场,又能卖出高价。” 一张袖珍地图推过去,四角尖尖,叠得整齐。纸张叫海水泡皱,手绘的图案旁边,抄着一首打油诗,底下空白处写着,行踪不定,勿念。金发碧眼的洋人看了半天:“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要。” “我留着也没有用。” “别人觉得没用的东西我更不会要了。” 恺撒折起地图作势归还,楚子航却把手揣回口袋,不给他塞回来的机会。两人僵持片刻,在路明非看来,场面如同过年时亲戚给小孩包红包,区别是他从来没有真的收到过。“怎么急成这样?”你来我往的推让中,恺撒仍有闲工夫挑衅楚子航,“这不是‘我们’的事情吗?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要不……”恺撒再一次凑近他,微微跑调的中文,如同《奥德赛》中塞壬的歌声,“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楚子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那场雨到底没有落地。湿漉漉的竹筷夹起放得温热的面饼,想了想,又仔细裹好酸甜酱。“一人一半,”他挡开恺撒的手,把剩下半盘蚵仔煎拿到自己眼前,“这是我的。” 第6章 [06]海中有思慕之物 “看什么看,北镇抚司的关防大印,没见过?大人是要勘验这印的真伪,还是要教我北镇抚司如何办差?我等缉拿的是朝廷要犯,耽误了时辰,放跑了洋人,招来了倭寇,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路明非手扶船舷,借一缕月光,对着盈盈的碧波调整自己的表情。龇牙咧嘴,满头大汗,如同天后宫角角落落里被香火环绕的各色异兽:“师兄,我这样行吗?” “言多必失。巡检司的人若是不问,你就不用开口。否则显得底气不足,反倒惹人生疑。待会儿看我表情,我让你说,你再说。他们不为难你,你也别跟他们过不去,”楚子航叹口气,“都是同事。” 芬老板问:“你跟他们是同事,跟我们是什么?” 恺撒秒答:“同舟共济,同生共死,同甘共苦?” 楚子航幽幽看他俩一眼:“犯罪同伙。” 卯时刚过,泉州南关已是熙来攘往。大小船只排队入城,往来客商亮着嗓子寒暄,热腾腾的蒸汽,从小贩翻炒不休的锅铲与搬运工们汗津津的背部升起。楚子航带着他们绕开人群,织锦黑袍下摆一掀,跨过门槛,颇为低调地走进巡检司衙:“劳驾,我找李大人。” 只听得“哎”的一声,昨夜卸货现场打过照面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面走来,一串近乎无声的小碎步,快快将自己送到他们面前:“楚大人有什么吩咐?” 楚子航把贴身内袋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盖有北镇抚司印的文书:“之前与您提过,我们正在缉拿一伙私藏海图的钦犯,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已于昨夜混出城外,潜逃海上,似有勾结倭寇的嫌疑。事出突然,我需要巡检司提供方便,从你们的仓库中借一艘快船,配备火器若干,将他们捉拿归案。” 一句话里五个知识点,密密匝匝,不给人喘息的余地。即使已对过口供,路明非也有些恍惚。然而李大人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身无油烟不粘锅的本事:“不是下官不愿意给这个方便,如今正是贡船到港的季节,漳州昨儿才我们这里调走一批快船,库里已经没有运力。况且按照规矩,调船需兵部与市舶司共签勘合,您这只有北镇抚司的文书……” “要不这样吧,”他打量着楚子航的脸色,“诸位大人也忙了一夜了,容下官备些酒菜房间,稍作休息,过午再议不迟……” “此乃钦案,走脱了犯人,我这项上人头,也只够砍一次的。为保这条小命,楚某想了个办法,登记在册的快船虽已悉数出港,但是泉州毕竟驻过市舶司,南关往西的库巷水道里,大约还停泊着数艘快船。就算年久失修,找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也可暂时对付。这船本就不在册上,自然也无需经过正规手续。李大人行个方便,网开一面,此处出海所得,三成归您,七成归公。如何?” 一个时辰前,面对那本翻烂了的《一统路程图记》,四人达成共识:蚵仔煎好吃。即使楚子航也没忍住再叫一份,然后在恺撒饶有兴味的目光中,用一种布置作业的语气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得先出城。 纵然溜山航道艰险,海底珊瑚奇异,眼下的问题是,他们连一艘像样的船都没有。这可不是路明非写龙族谱系学论文,光靠嘴皮子掰扯两句就能创造历史的。至少得先到海上,然后芬老板外面的朋友会想办法。关键是要快,因为上头要求楚子航必须在三日之内带回地图,今天一过,别说文牒失效,连他自身安危都难保。 楚子航说,最简单的办法,是买一条船,由我拿着火牌护送出城。港口的侍卫不想惹事,不会多问。 芬老板说,那可不行,钱要用在刀刃上。更何况我们现在主要资产都是外债…… 九百九十九两黄金,恺撒说,能买什么? 能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路明非想,然后忽悠一颗人形电脑天使心成为你的犯罪同伙…… 眼前的楚子航大概是某个不识好歹的同人女写的,不管怎么看,都有点OOC。师兄当如哈尔滨工业大学校训,规格严格、功夫到家,而不是看见几张画饼PPT就心猿意马、铤而走险。思来想去,当时涌动在他眼底的情绪,不是别的,就是好奇。师兄也会好奇——路明非仿佛从小听着别人家孩子的风光事迹,一不玩手机二不看电脑,知道长大后才发现别人家孩子偷偷破解了自家WIFI密码。 不能买,那便只能借了。不能问别人借,那便问巡检司借。老虎头上拔毛啊!路明非感叹,撞见楚子航的目光,旋即改口道:不不不,您才是老虎…… 锦衣卫主要负责对内监察,不涉海事。就算北镇抚司的文书里写着“沿途官司应付船只”,对上办事人员,也有一番太极好打。若非事先排练过,路明非大概不会相信刚才那是楚子航能说出的话。这样的体贴周全、恭敬客套,却又绵里藏针——假设朝廷怪罪下来,别说他这办差的了,在座诸位,哪个项上人头够砍两次呢?路明非咽了口唾沫,将端上来的茶碗重重摔在桌上:“师兄,你跟他废什么话?” 轮到他出场了,先礼后兵,这也是计划好的:“推推拖拖,不情不愿,你想想犯人怎么跑的?港口昼夜重兵把守,哪里来的通关文牒?搞不好啊,灯下黑,同党就藏在这里!” 李大人面色陡转,嘴唇发白,不知如何回应,路明非见状,赶忙趁热打铁:“眼神闪烁,神色慌张,我看呀,他的嫌疑很大!师兄,你也别犹豫了,抓不到一窝,带一个回去也好交差啊!这责任我来担!” 这脏水一通乱泼,跟泼水节似的。他这辈子只当过舔狗,没当过疯狗,此刻方才意识到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指尖麻麻的,有点痒了。按照计划,如果李大人不配合,下一步,他就得大闹公堂,施展施展拳脚功夫。别说李大人,路明非自己都有点害怕,万一左脚踩在右脚上,那可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压根没出师。因为楚子航的手掌按了下来,冰冰凉凉,沁着一层薄汗。声音像水一样淌过去:“我这师弟性子急,疑心重,职业病嘛,让李大人见怪了。其实楚某只是想借一艘原本并不存在的快船,火长、舵工、水手等人,您也无需操心,我们自会安排。若是追得回钦犯,巡检司配合有功,若是追不回,那么皇上怪罪下来,这固若金汤的城池,还真说不准他们是从哪儿逃跑的。” 耳边传来芬格尔的狂笑,这小子一觉睡醒,看回放补进度呢:“‘我这师弟性子急,疑心重,职业病’,瞧这话说的……” 路明非面红耳赤,恨不得把他静音:“人设需要!人设需要!” 被他这么一搅和,李大人看见楚子航,仿佛看见了救星。别说一艘原本并不存在的快船了,就算他们把水道里的旧船全部开走,李大人也只会拍手称快,权当有人给泉州巡检司清空库存。离开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连随行人员都没顾上盘查——路明非长舒一口气,要知道,恺撒和芬老板正扮成向导和水手,混在杂役之中呢。 直到泉州港渐渐浓缩为一个小点,港口伫立着的李大人也消失不见,路明非才终于从演员状态中抽身。看看楚子航,师兄正对着绵延的波涛出神,看看恺撒,这少爷竟掏出了一本诗集,无奈何,只好走到掌舵的芬老板身边:“接下来去哪儿?” 就算他的历史知识再匮乏,也知道,光靠一艘快船、几个水手,别说远在天边的溜山了,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浙沪打工人后花园——日本都去不了。这可不是随心飞,说走就走,得找个地方中转。关键是去哪儿呢?路明非眺望着万顷碧波,用力眨眨眼睛,尝试从中找出传说中的上海堡垒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子航忽然发话了,“你们外面的朋友,是倭寇?” “什么也瞒您不过呀,”芬老板道,“怎么看出来的?” 楚子航沉默片刻:“恺撒贴身的那层软甲,制作水准很高,胸口绣着家族纹样,不像市场流通的款式,大概是朋友之间的赠礼。看样式和工艺,属于日本国的出品。泉州这地方鱼龙混杂,何况芬老板神通广大,这些人脉,我想不在话下。” “你这扒衣服扒得还挺细。”芬老板挑挑眉,“五年前我拿着半张地图独闯溜山,门儿还没摸到,就在中途触了礁,还好,被一艘来自日本国的商船救了下来。船上有人信天主,我便赶紧画十字,他们看我可怜,让我留下来养伤。后来见到船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成天板着一张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是家族事务缠身。底下的人毕恭毕敬,叫他少主。我逗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溜山,遍地宝藏,黄金之国?然后他拒绝了,他说他的人生理想只是——” “只是在没人认识的遥远小岛上卖防晒油,啊不,这会儿得是椰子油,因为每只象龟心中都有一处温暖的水坑,贵为少主也只是想要做回普通人,”路明非大气不喘地蹦出这么一连串贯口,跟东北早市上赚吆喝似的,“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喜怒无常,重力起来能砸穿地球的那种?” “看不出,您也有两把刷子嘛!”芬老板一巴掌拍在舵上,“少主对我们的计划很感兴趣,愿意赞助我们一艘福船,四百料以上,九桅十二帆,吃水一丈二呢!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航道,不仅家族花销不愁,他每年还能有两个月的假期,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在海滩上躺着……” 那艘船叫什么,迪里雅斯特号?连源氏兄弟都实装,难不成龙王也要实装了?路明非打量着芬老板那张因融资成功而志得意满的脸,怀疑他们这群人下一步就要被卖到江户做男妓,熬出一碗鸭血粉丝汤。 “我的叔叔弗罗斯特也常说他想过平淡的生活,他现在是加图索家的代理家主,每天忙着放贷收税,抱美第奇家族大腿。我最听不得他抱怨,什么要有一个月空闲,就能回乡下别墅住上一阵,就着好酒读一本好书,跟老邻居们打打招呼。实际上两天没人找他他就会坐立不安,觉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我告诉源君,别光说不做啊少主,人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旅行就是和某个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家伙一起跳上涨满风帆的航船。目的地都不明白又怎么样?只是想跑得越远越好。” 兴许是装逼装得无聊,恺撒也把书本一扣,凑上来了。他嘴上说的是源稚生,眼睛却笑盈盈地瞧着楚子航,目光锋锐,令路明非不敢触碰,生怕扎着自己。 “你读过彼特拉克吗?他有一首诗写得不错:‘时光流逝,岁月如同箭矢飞行,不知死亡哪天在我面前猛停,遑论我一头黑发抑或白发;我将追随倩影芬芳的月桂树,不管骄阳似火,还是漫天白雪,直到临终之日闭上我的双眼。’” 他先用佛罗伦萨方言说了一遍,然后换成中文。刚刚成熟的意大利语,如同坠在枝头的金苹果,圆润饱满,带着晨露的气息,昭示着特洛伊的阴影。“嗯,”然而楚子航听懂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晋书·四夷传》中记载,海上有某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汉时,班超派遣甘英出使大秦。发船入海,来自安息的船人说,海水广大,遇到善风,三月得度。若遇迟风,则需花上更久,所以船舱里要储备三年的粮食。”他一字一句地背诵着少时读过的传说,“船人还道,‘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甘英遂不能渡。” 路明非正想着你们这是比较文学鉴赏课吗,却听楚子航忽然点了他的名:“一会儿我跟着你们换船,路明非乘快船回去,见到巡检司的人,就说倭寇突然来袭,数艘八幡船围攻我们。我力战不退,身中数箭,落海殉难,只你一人侥幸生还。我父亲失踪,母亲改嫁,无妻无子,族中无人。稍微制造一点战斗痕迹,说得过去就行,北镇抚司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追查下去的。” 路明非琢磨半天,仿佛在处理一道加密电文:“你要……和他们一起去?” “什么他们你们的,”芬老板大力搂过他的肩膀,“我看小路真得和我们一起去!倭寇凶残,整条船都灭了,独独放回一个活口,哪来这样的道理?不就是给巡检司传个信吗,干脆让源家公子替我们去说!敌人的口供就是证据,到时候,皇帝还要怎么怀疑?” 德国人热烘烘的大胡子挠着他的脸,路明非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晕头转向。明朝版本的楚子航似乎太过轻率,从天使投资到锦衣卫下海,再到吃了秤砣铁了心,把自己连本带利赔进去,仅仅用了十二个小时。如果卡塞尔校工部能有这样的办事效率,他们寝室的下水道也不至于一堵就是整整两天……说起来下水道会堵上,都怪芬格尔,可这小子已经好一会儿没吭过声,也不知看回放看到哪里去了…… 意外来敲门,咚咚咚,送外卖一般,占据了路明非本就不多的脑容量。他始终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来这儿是为的什么,怎么好端端给导师打工,还附赠如此庞大的副本机制。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有点像电信诈骗了。回想第一个任务,协助楚子航取得恺撒随身携带的地图,确实是随身携带,直接纹身上了,第二个任务,协助恺撒游说楚子航,墙头草随风倒,两头受气两头瞒,那么第三个任务呢? 太阳高悬头顶,海面明澈,微微摇晃的船体,终于传递给他离开地面的实感。听说在水上生活一久,人的习惯都会改变。回首下望,四面茫无边际,路明非顿时失了神,心脏也随波涛起伏,要给自己找一个支撑。第三个任务可能是去溜山,找入口。溜山是哪里?仔细回忆芬老板提供的信息,千岛之国,马尔地袜,没猜错的话,这个读音,应该就是如今的马尔代夫……搞了半天,跑到蜜月圣地去了,这是什么,花儿与少年,还是妻子的浪漫旅行?目光投向始作俑者,想看看这洋葫芦里卖的什么偏方,然而恺撒恍若未闻,正捧着那本书,给楚子航念诗呢。飘进耳朵里的意大利语,一字一句,如同水珠,在阳光下,迅速地蒸发: 人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 无论是现代,还是那最初的年头; 明眸使我融化,如阳光下的白雪, 雪水汩汩流淌,变成一条泪河, 爱神将它引到那坚硬的月桂树, 枝叶是钻石,树冠是金色秀发。 我担心当我容颜已改,满头白发, 她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这位偶像化身为活的月桂树; 如果我没有记错,已经七个年头, 我叹息着走过一处又一处海岸, 从白天到黑夜,从炎夏到冰雪。 内心似火,虽然外表已苍白如雪, 孤独中相思依旧,虽已霜染鬓发, 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 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 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若月桂树 被精心护理,能够存活如许年头。 黄金和玉石在阳光下衬着白雪, 都不如那金色秀发和美丽双眼 引得我似水年华太快到达彼岸。 第7章 [07]来自新世界 缎面衣料从他指尖溜走了,流水一般;记忆却从另一头涌进来。楚子航动作一僵,只见眼前那人高鼻深目,明亮的眼睛如同盛满地中海的碧波,正随着目光倾泻而来。这是一张不管穿着紫色紧身小西装还是豹纹性感衬衣都很难错认的脸。恺撒·加图索,他昔日的同学、同事、竞争对手,兼合作伙伴。 然而此刻他正把手伸进合作伙伴的衣襟——交领右衽,线条从领口斜向下——楚子航的视线没入那道优美交叉线的深处,不知想到什么,脸上一阵冷热交替,赶紧抽手。恺撒对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反而极尽撩拨之能事:“开口问别人要东西,不主动一点,恐怕拿不到吧?” 凡事把握主动确实是楚子航的人生信条,不过此时他连状况都没搞清楚,再谈主动,相当于主动把自己往虎口里送。楚子航往后挪了挪,在开口盘问恺撒和把恺撒打晕自己探索之间犹豫了片刻,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纸片似的身影跌跌撞撞扑进来:“公……公子!” 谁是公子?楚子航皱眉,他们不都叫恺撒少爷吗? 那张纸片一阵风般卷过恺撒,停在他面前,不动了。这也是一张不管穿着露背白蕾丝衬衣还是女装旗袍都很难认错的脸,路明非,他昔日的师弟、同事、帮扶对象,兼合作伙伴。 早在去日本的时候楚子航就想说,这个故事里的合作伙伴真是太多了。龙族三能写那么长,到最后完全失控,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然而合作伙伴对他却颇有两分拘谨——甚至拱手躬身,作了个揖——再开口时,仍是那副文言腔调:“公子请随我来,我有要事相商。麻烦加图索先生在此稍候片刻。” 前脚刚踏出那金碧辉煌的屋子,楚子航便开口了,什么意思?路明非充耳不闻,只说公子您有所不知,宫里下令追查加图索先生,并不是因为他与关陇贵族勾结,而是因为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对,就是您要拿的琥珀匕首,那是一柄重要的法器,关乎天地气运的平衡,绝非普通的金属制品…… 楚子航听不下去了:“说重点。” “重点是你俩现在必须合作——”路明非如梦初醒,“师、师兄……?” 楚子航点点头,眼见着路明非表情跟打翻了酱油铺似的,如同老电影里贫下中农盼来了解放军,开口就是:“我苦守寒窑十八年——” “不是还有人陪你语音畅聊吗?”转角处传来一阵笑,人未见,声先至,“把我当什么了?真AI呢?” 好吧,这依然是一张不管穿着中空西装还是和服兜裆布都很难认错的脸,芬格尔·冯·弗林斯,连名带姓,表示对昔日合作伙伴的尊重。楚子航叹口气,意识到那些涌入脑海的记忆并非做梦,而他们盛装出席相聚于此,也不是为了在学院的圣诞晚会上出演大唐主题舞台剧。 楚子航问:“恺撒知道多少?” “知道你要非礼他,”路明非狂喜之下口不择言,“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大二上学期熬夜复习炼金术引论都没让他这么头疼过,三百页资料大水漫灌,助教还号称自己要在整个学院推广闭卷考试,攻占龙族谱系学这座最顽固的封建堡垒,也不知道现在成功没有。楚子航揉着宛如宿醉般肿胀的太阳穴,从非礼勿视的记忆中打捞起那些有用的部分,想起十五分钟前,这个世界的“他”和路明非敲开恺撒的门,想要拿走一柄镶嵌着琥珀的匕首,殊不知恺撒表示,此乃传家之宝,不可轻授予人,须由尊驾自取…… “这个系列任务的剧本难道是副校长写的吗?绝对有点恶趣味在吧?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对老大上下其手……再这样下去,先不说老大的清白,师兄你的声誉怕是不保……”路明非欲言又止。 “生育怎么会不保?”芬格尔明知故问。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胡言乱语,就像蒸锅里的螃蟹会咀嚼嘴边的姜丝,楚子航并不理会,只把注意力集中,脑袋里倒放电影:在图书馆顶楼打开地图的瞬间,他便被传送到了这里——这是哪儿暂且不论,看起来芬路二人知道的更多,一会儿他们自会透露——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凭空出现了一段与他无关、又确实属于他的记忆,如同把崭新的光盘拆了包装,塞进家用DVD播放器,而且这显然是九区碟,盗版的,没头没尾也就算了,放久了对机器还有损害…… “你是说,你并没有到泉州,却有关于泉州的完整记忆?”路明非问,“那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你俩真的去马尔代夫蜜月旅行了?” “我这段记忆的起讫点和你应该是一样的,始于搜身,终于起程,”楚子航假装没听懂他的揶揄,“不过,马可·波罗的黄金之国也好,芬老板的溜山、马尔地袜,或者我们今天的马尔代夫也罢,本质上没有区别。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那片海域有两千多个岛屿,每一百个簇拥成戒指形状,一枚戒指留一个入口,只有经过当地人领路,通过这个入口,才能进入其中。海雾升起时,驾船经过,远望群岛,能看见幢幢鬼影,耳边传来飘渺的歌声,诱惑着水手靠近。那里凶险异常,稍有不慎,轻则搁浅,重则翻船,一旦迷路,终身都会被困其中。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从马里亚纳海沟归来的路明非对此心有余悸,仿佛又回到深潜器经过鸟居的刹那,无数嘶哑的呻吟挤入耳道,不同于座头鲸治下的相扑男子再就业中心,曾在他们眼前缓缓苏醒的是真正的高天原。“黄泉之门,”他说,“跨过去……就是尼伯龙根。” “我不知道泉州的恺撒和楚子航后来怎么样了,你不是跟着古德里安教授做学年论文吗?可以考证一下这方面的资料,说不定会有重要发现,”楚子航轻轻一句话又让路明非打了个冷战,“不过可以推测,他们手里的珊瑚,所谓的海洋之心,其实就是贤者之石……它大概率是从海洋与水之王体内提取的,既凝聚着海底磁场的形态,又吸收了闯入者的血肉,所以生长奇快、鲜红甚血,能够指明尼伯龙根的入口。” “所以那片尼伯龙根是海洋与水之王的埋骨之地?”路明非感觉来到自己说话也变得古风小生起来。 “有这种可能,毕竟海洋与水之王目前尚未现身,而古德里安教授之所以叫我回来,是因为他在学院收藏的古地图中发现了一些原本不属于那个时代的信息,他认为这是时空遭到异常力量扰动的结果,或许和尼伯龙根的存在、龙王的苏醒有关。他希望我能搭建模型,从中找出规律。我对他说,我不是文科专业的,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他说没关系,数字人文,学科交叉,当今这就给你找几个搭档。没想到,就是你俩……”楚子航一顿,“至于恺撒,他似乎只是回学校办事,不仅对任务一无所知,也没有穿越的迹象。” “群贤毕至,少长云集,这个剧情有点眼熟,”芬格尔不失时机地提醒道,“诸位上次经历类似的状况还是在日本,不过,既然他和这个任务毫无关系,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阅览室呢?” 那句石破天惊般的“他们睡了”犹在耳畔,路明非打了个哈哈,想赶紧把这个问题混过去:“问题不大,如今是武后临朝,我们要是再次流落他乡,还能自荐枕席,做个男宠,也算是专业对口……” 事实上,他的找补只能让气氛更加尴尬。最后,还是楚子航清清嗓子,打破僵局:“你们来得更早吧,现在是什么时候?” 公元688年,垂拱四年,或者说,这是皇太后武则天临朝称制的第五个年头。海内升平,朝中安定。洛阳城中,菊花开得正盛。漕渠里挤满运送江淮稻米的船只,天津桥头仕女环佩叮当。放眼他们所处的南市,胡商的香料铺子人来人往,**与没药的芬芳终日弥漫。然而,升平景象之下,一则“小道消息”正在李唐诸王之间悄然流传:武则天力主修建的明堂即将建成,她计划借燕飨之机,残杀李唐后裔,届时皇家子弟将遗种无存。 “说重点,这又不是拍电视剧,”楚子航再次发出他的专属指令,“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尽管这不过是谣言,但是危机毕竟存在。“明堂”始于黄帝,长期见诸史书,多作祭天、布政、供奉宗庙祖宗之用,历代帝王尝试修建复刻,然而儒臣对此聚讼不决,无一成功。武则天本就不在意具体形制,更无意讨好读书人,她与亲近的北门学士商量设计,又任命宠臣薛怀义督作,如此雷厉风行,工程迅速推进,如今已初具雏形。且不说担心武后灭族,单是明堂建成一事,必将大大增加武则天改朝换代的资本。毕竟初夏时节,洛水有灵石出现,上面“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字样,已经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楚子航叹气:“学生会的工作挺磨练人的,你都学会打官腔了。” “万一有人偷听我们讲话,总得告诉他前因后果吧!”路明非急了,一着急,气势竟愈发澎湃起来,“总之,李唐宗室要炸掉明堂,武后集团要严防死守,这群人当然不可能直接去埋炸药包,据说他们更想断掉洛阳城的龙脉,引来‘天罚’,让山地巨震、洛水倒流,而斩龙的道具,就在胡商恺撒·加图索手上——” “那应该我去啊,”芬格尔说,“你忘了吗?我可是炎之龙斩者!” “好槽。”楚子航微微点头。 “而我们,是历史进步力量的代表,也是男女平权的拥趸,自然站在武后一边。师兄,作为一名出身山东的寒门子弟,血统纯正的小镇做题家,恭喜您已在去年的科举考试中进士上岸,被上官婉儿挑中,出任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上,掌校勘典籍、刊正文章。” “看来不是准备做男宠,”芬格尔评价道,“是这会儿已经是了。” “表面上,你是领导秘书,暗地里,你是情报专家。秘书省正字这个职务,可以让你名正言顺地调阅各种机要档案,并以校阅之名进行实地考察,就在前两天,为了阻止李唐宗室的秘密行动,上官婉儿刚刚授予你‘奉敕检校洛城图籍’的临时差遣,这皇帝命令就像一把□□,你可以在所有衙门之间畅行无阻。” “时间倒流一千年还是成了皇帝的走狗,什么历史进步力量、男女平权的拥趸,摸着良心想一想,比我投靠副校长又好多少呢?” 楚子航轻轻看了芬格尔一眼,虽然他如今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芬格尔仍然下意识往边上一缩,嘴里的烂话就此止住。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大大咧咧地笑着,伸手去搂路明非的肩膀:“小路呢,是你的书童,我呢,来自拜占庭帝国,如今在洛阳南市盘了一个铺面,专做丝绸生意,是恺撒的好邻居。据我所知,你俩是在洛阳城外,英雄救美,一见如故,非常投缘……” “非常投缘,谁和谁,师兄和老大吗?”路明非观察着楚子航的脸色,“你确定是一见如故,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楚子航的态度十分客观:“也许688年的恺撒有什么过人之处。” 路明非想了想:“你说的可能是拉丁语能力。” “我俩怎么认识的不重要,”楚子航沉吟片刻,千头万绪缠绕其中,如同面对三百页炼金术引论复习资料,“重要的是,根据这个系列任务的逻辑,每次摆在我们眼前的难题,总会和贤者之石、尼伯龙根、苏醒的龙王扯上关系。如果说贤者之石是恺撒手里的琥珀匕首,那么尼伯龙根呢?难道就是现实中‘从未真正出现过’的明堂?如果说万历皇帝只是想要寻找黄金充实国库,那么武则天和李唐宗室呢,他们对龙王的力量知道多少?” 不愧是最能抓重点的优等生,楚子航这一连串问题,完全把路明非问懵了。这一次,他发挥主观能动性,自以为掌握了不少信息,熟料师兄才清醒半小时,就掌握了事情的关键所在。等等,他们已经在这儿聊了半小时了,那么本该“稍候片刻”的恺撒…… “我俩怎么认识的不重要吗?这匕首还救过你一命呢!”地中海的碧波从暗处涌起,海浪翻卷到灯下,盈盈笑意,直望过来,“聊得好开心,加我一个?” 第8章 [08]刀背藏身 楚子航有时觉得恺撒走路的动静是大了些。衣摆掀起一阵恼人的风,搅动着空气中的香料味道。微微的辛辣扑面,让他鼻头酸胀、眼眶发麻。好端端的任务计划也给搅和了,因为芬格尔正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不是好奇吗,你俩怎么认识的?” 两个人的事情,他总有一半署名权吧,然而恺撒不管。张口就来,好像那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丰功伟绩。他说两年前自己初到洛阳,正在马背上左顾右盼呢,就看见山道上有土匪拦路抢劫。抢劫也罢了,偏偏他们抢的还是个姑娘,纤腰一束,长发及肩,娇小的身形如一尾游鱼,活脱脱一位东方淑女。此时,趁着姑娘急于应付眼前,无暇防备身后,埋伏在灌木后面的其余土匪正从视线死角接近。恺撒当即翻身下马,匕首出鞘,正中土匪眉心。 对恺撒来说确实是英雄救美,对他来说却未必如此。楚子航听明白了:“你确定你没有多管闲事?” “如果这位东方淑女没有把我错认为另一伙强盗的话,这也算是一则佳话,”恺撒耸耸肩,“楚,你的拳脚功夫真不错,踢得我颧骨痛了好多天。不过你给的金疮药还算管用,至少没有留疤。” 路明非的眼睛像小灯泡一样亮起来。楚子航不用问都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楚,他的舌头探到上颚与下颚之间,仿佛品尝着这个音节的味道——在这个世界中,恺撒和他的关系,未免太融洽了。 而恺撒还要告诉大家这份融洽是怎么来的:两人打架打到半路,才发现是误会一场,“东方淑女”的随身行李撒了一地,他赶紧俯身帮着整理。只见摊开的书卷之间,赫然一幅地图,形制画法,竟是四四方方,距离、地势、角度一应俱全,与他在拜占庭见惯了的大不相同。他初来乍到,汉语还说不利索,只能连比带划,把楚子航送到客栈,只是好奇:他随商旅一路走来,风土人情虽然有异,但也并没有太大区别,何以画出来的世界,竟然天差地别? “我说老大的普通话怎么听着一股河南味儿,”路明非恍然大悟,“问题根子出在这儿呢!他最开始是跟着洛阳人学的!” “如果上周目的恺撒和楚子航颠倒一下就好了,”芬格尔小声感叹,“这哪需要忽悠呀,跳板一铺,自己就朝贼船走上去了。” “后来楚告诉我,他看我到处打听,不怀好意,还以为我是间谍,差点把我扭送衙门、打入冷宫。念在我对他有救命之恩,才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恺撒熟练地使用着并不对味的成语,“怎么样,现在看来,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吧?” 楚子航偏过头去,如同面对一张从头错到尾的卷子,不知从何改起。倒是芬格尔直接凑上前来,红笔一挥,打了个问号:“正确是正确,他若是没有留下你,又怎么能留下你的匕首呢?只不过,你的匕首能救他的命,却救不了全城的命。” 还是那句话,如果上周目的恺撒和楚子航颠倒一下就好了,路明非站在旁边,这回用不着他撺掇,光靠芬格尔一句话,急公好义的洋人就上钩了:“那也未必,这可是我的传家之宝——” “城墙上刻个字还差不多,”芬格尔摆摆手,听都不听,“如果是维苏威火山喷发、庞贝古城陷落那样的灾难呢?” 恺撒挑了挑眉:“这有什么难的?”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答。正想着,恺撒已从贴身内袋中取出匕首,一巴掌拍在桌上。凑近看,它的刀身是一种近乎不反光的纯黑色,手柄点缀的宝石中仿佛有无数细小晶体正在缓慢转动,匕首的末端镶嵌着一枚金黄色的琥珀,里面封存着一朵未曾干枯的风铃草。淡白的花瓣末端点缀着缕缕蓝紫,永恒地保持着微微低垂的姿态,仿佛仍在倾听来自远方的风讯。 楚子航心头一跳,也不知这传家之宝哪来的魔力,只看一眼,视线就像被磁铁吸住似的,拿都拿不开。片刻失神间,刚才硬塞进脑袋的记忆再度汹涌,耳边竟然回荡起泉州港的涛声,还有那时恺撒低低的笑:我将追随倩影芬芳的月桂树,不管骄阳似火,还是漫天白雪,直到临终之日闭上我的双眼…… 他有点头疼,只好去看恺撒的脸:“传家之宝,就这么在外张扬?” 恺撒耸耸肩:“中国有句古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主动拿,我只好主动给了。” 首先,中国的古话不该这么理解,其次,明明是你的行为比较像非礼。楚子航叹口气,却见恺撒抄起匕首,以尖锋为笔,在空气中轻灵地划动。静止时几乎不反光的刀身,此刻却闪烁着荧荧亮色。刀尖过处,流光勾勒出两个相互垂直、缓缓旋转的透明圆环,它们构成一个球体空间,将桌上的鲜桃笼罩在内。 匕首并没有触及任何物体,然而圆环闭合的瞬间,眼前仿佛上演了一出无声的延时摄影:桃子的表皮首先失去光泽,泛起皱纹,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颜色也从鲜红褪为陈褐。紧接着,果肉彻底脱水,紧紧依附在桃核上,最终化为一枚色泽黯淡的桃脯。五秒之内,新鲜水果走完了自然状态下需要数月才能完成的历程——恺撒伸手拈起那枚“桃脯”,轻轻一捏,它便在指尖碎裂成齑粉,簌簌落下。 “试试吗?”恺撒把匕首往路明非面前一推。 “不必了,加图索先生……”路明非目瞪口呆,连连摆手,满脸写着小生无意参与此等纷争请放过小生,“传家之宝,东西贵重,我怕弄坏了,赔不起。” 恺撒朗声笑道:“玩玩而已,况且离了我,它就是块铁,没法加速时间。” 那眼神又回转来,表演谢幕一般,挑衅似的看着楚子航。难怪他刚才那么大方,想拿就拿,原来是有指纹锁,根本不怕偷。 楚子航脱口而出:“末端的琥珀能把瞬息变成永恒,反过来,刀尖能将千年压缩成一瞬?” 脑子转得太快的坏处是全场没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恺撒除外,尽管作为一个外国人,他连明堂在哪里都不清楚。正应了那句话,他们就像两只发癫的青蛙,以高得惊人的同步率在荷叶之间跳跃,同起同落。一个问,沿着你的匕首,时间的流速逐渐减缓,如果换成琥珀画圈,桃子便永远也不会腐烂?一个答,这要看球体的大小,相对来说,球越大,效果越明显。一个问,如果用刀尖画一个圈,再用琥珀画一个圈呢?一个答,那么物体将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也就是说,李唐宗室追查匕首的下落,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加速时间的流逝,用它毁掉明堂,甚至整个洛阳城;而我们能做的,其实是拖住时间,让两种作用力抵消?”楚子航喃喃道,“但是任何细微的干扰都会打破平衡……” 恺撒点点头。随手拿琥珀画了一个圈,忽而将匕首倒转,用刀尖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椭圆。伴随着动作的落下,案头烛焰竟一分为二,一半凝固如赤玉雕琢的珊瑚,隐约能听见铿然的声响,另一半却以摧枯拉朽之势焚尽整支烛身,灰烬在触及桌面之前又被卷入琥珀的光晕,凝成数颗墨玉宝珠四下滚落。 “稍有不慎,就会撕开时间的断层。”恺撒说,“不过,就算没有这柄匕首,他们也可以使用一些咒语,只是效果差点……” 从目瞪口呆中平静下来的其余两人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说来很好理解,对龙族历史的研究本就是随着学院建设才展开的,此次之前,无论言灵还是龙王谱系,都以神话传说的方式存在,历朝历代,叫法不同,并且只在小圈子内部流通。688年的恺撒能够熟练使用匕首,却对它所处的整个力量体系没有概念。而他们虽然能力有待开发,却有来自未来的信息差优势。楚子航心想,匕首离了恺撒就失效,无非是说,它对血统等级有要求,只要对方找来A级混血种,或者同类言灵所有者,一样能够操控时间。 “所以宗室里也有混血种吗?”芬格尔叹了口气,“来到卡塞尔学院之后我才发现,这混血种就和蟑螂一样,一旦你在家里发现一只,就意味着角落里还有成千上万只……” 接下来,还得向恺撒解释李唐宗室和武则天之间的矛盾,至于这个,就交给精通人情世故的芬格尔了。想当年他一进高天原就拜山头,对着恺撒改口称主席,对着楚子航连声道会长,如今,为了哄好这位来自拜占庭的胡人,更是当场宣布自己即将改换门庭,从公牛队的粉丝,变成湖人队的拥趸—— 路明非说:“你摸摸口袋,今天说了几个谐音梗了?你那点钱够扣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决定先去明堂看一看。八月十五,满城尽带黄金甲。武后诏令之下,神都诸苑、官衙、坊市,凡有空隙处,皆植秋菊。分明是璀璨辉煌的繁荣景色,却偏偏涌动着一股肃杀之气。目光越过喧闹的南市,落在西北高地的宫殿建筑群之上。已近完工的明堂巍然矗立,巨木为骨,上置金凤,高近百米,于秋日晴空下,投下足以覆盖半坊的阴影。 平日身处钢筋水泥的城市之中,对于建筑的高度毫无感觉。然而此刻,面对这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想象着它在众人眼前灰飞烟灭的情状,饶是楚子航也忍不住有些悚然。不过,真正让他走神的并非这些,而是那把琥珀匕首。 恺撒用的词是“传家之宝”,可在卡塞尔学院共事多年,他却对此只字不提,仿佛一无所知。复习炼金术引论时,翻遍典籍,也没有对同类物品的记载。而这枚贤者之石的存在形态,比指向尼伯龙根入口的珊瑚更令人深思。刚才芬格尔提到庞贝古城,在楚子航的印象中,铺天盖地的火山灰,恰如从天而降的树脂,将繁华的城市标本一般包裹其中,以永恒的姿态定格末日的瞬间;而那种将千年压缩成一息、化万物为齑粉的力量,更似地理课本中的风化作用,滴水穿石,绳锯木断……又或许是他的错觉,当恺撒把匕首收入怀中时,那枚风铃草低垂的花蕾,好像正在轻轻地转动。 总不能因为恺撒的父亲叫庞贝,就把加图索家族、庞贝古城、地质作用、贤者之石和龙族历史连在一起吧?这实在不符合楚子航严谨的思维逻辑。更何况他对这个家族所知甚少,信息主要是来自恺撒的一面之词,以及听证会期间并不愉快的来往。此时此刻,各种想法全堵在脑子里,理不出头绪来,他便也搁置不管,拿出敕令,带着大家从侧门走进了施工中的明堂。 验收在即,整个工地还未清理,乱糟糟的,视野并不开阔,倒给这鬼鬼祟祟的一行人提供了不少保护。虽说以机要秘书的头衔,他们能在洛阳横行街市,但考虑到局势未明,还是小心为上。穿过皇帝休息的暖阁,主殿中忽然传来说话声,楚子航打了个手势,四人随即没入蟠龙金柱背后,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八月十五,月圆时分,天地异动,叫全城人来看笑话……这群家伙倒是会挑日子。”朗朗的女声里听不出喜怒,“本宫原想着,太后慈悲,许他们在府中赏月吃饼,安安生生过了这个秋节,再说不迟。如今看来,倒是我待人宽厚了。” 阴影中的人低声请示:“是否……尽数清除?”女声并未立即应答,殿内只闻灯花噼啪一响。那人自知越界,当即伏地,连声道:“属下失言。”随即传来掌嘴的清脆声响。 “罢了,”女人淡然地止住他,目光仍望着殿外,“好好的中秋,非弄得这般血腥,还让不让人团圆了?” “他们按捺不住,总会自己跳出来的。眼下大开杀戒固然爽快,可后人只会记得我们手段酷烈,屠戮宗亲。等到他们兵马齐出、刀剑相向,便可以平叛之名,斩草除根,到时候,史书工笔,才好着墨。此事不着急。”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你们现在的要务只有两件,第一,守好家门,不容有失;第二,那个叫恺撒·加图索的西域商人,尽早处置。此人背景绝不简单,勿留后患。明白了吗?” 第9章 [09]地上的星穹 阴影之中,楚子航的呼吸在听到“勿留后患”时几不可察地一滞。身后,恺撒已按上怀中匕首,路明非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女人吩咐完毕,却不急于离开。目光扫过大殿中央那根贯通上下的巨木通心柱,忽然要求属下随她去暖阁看看。 她说着便向四人藏身的方向走来。脚步声渐近,如同擂鼓踩踏心腔。然而风从殿外卷入,掀起芬格尔的衣角,使之拍打着旁边垂落的帷幔,一时之间,沙沙作响。女人的脚步戛然而止,敏锐转头,望向声音来源,目光如箭簇,直钉入蟠龙金柱深处:“谁?”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阴影中的属下立刻手按剑柄,蓄势待发。虽然不能对宗室大开杀戒,除掉窃听者,却是他分内之事。就在他即将拔腿上前、楚子航也决定暴起发难的瞬间,只听喵的一声,慵懒的叫声从柱顶飘落,一只玳瑁猫从梁间跃下,轻盈落地,当着众人的面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机旁若无人地踱步离开。 “原来是这小畜生。” 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女人失笑摇头,不再怀疑,转身朝另一侧离去。 楚子航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仿佛注视着蜡烛上空飘动的余烟。指尖的灼热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一片冰冷的汗湿——刚才,迎着那个属下的目光,确实有一股微弱而熟悉的热流窜过经脉,看来这具身体虽然没有开发,但危机的刺激依然使龙血给出了本能的回应。这确实是存在贤者之石、混血种和尼伯龙根的世界。 不必多说,大家都清楚那个女人的身份。然而紧绷的神经尚未松懈,一股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已悄无声息地抵住了楚子航的后腰。“‘勿留后患’,”恺撒一字一字地模仿着上官婉儿的语调,声音里同样听不出情绪,“楚,你要杀我吗?” 恺撒仍然聪明。即使隔着洛阳城外漫长的丝绸之路,这个来自拜占庭帝国的小少爷也能把握问题的核心——两年前,为何上官婉儿会在新科进士中一眼选择楚子航,为何这个寒门士子能迅速接触到帝国的核心机密。才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和恺撒·加图索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 此时此刻,这非同一般的关系正为刀锋所向。但是楚子航非常平静:“我想杀你也没用。因为她已经不相信我了。” 恺撒没有动。楚子航接着说:“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相信我,这是对的,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情报来源之间应当互相牵制。不过,我猜她很快就会知道我并没有从你这里拿到匕首,我们还一同出现在洛阳城中,既然她已经决定除掉你,那么,除掉我也就是顺手的事。” 周遭一片寂静,仿佛一滴树脂迎头坠落。楚子航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四下时,抵在后腰的冰冷触感倏然消失。他回过头去,恺撒将匕首在掌中转了个圈,碧蓝的眼睛里涌起笑意,“别紧张,逗你呢,”他耸耸肩,“我们得一起行动,杀了谁,剩下那个都没好处。” 说不好他是玩笑还是认真,又或者对恺撒来说,二者本没有区别,能够坦然面对他的试探的人,也是值得相交的人。楚子航带领众人从小路离开,又去芬格尔的商铺,换一幅不易暴漏的行头——尽管此人始终强调,除了亡命鸳鸯,他俩还有另一种路线:“放弃屠龙、流亡大唐,做个男宠也未尝不可吧!和上官婉儿小姐谈谈帕特里克、马尔代夫,找工作,上BOSS直聘……” 其实真正让楚子航在意的是她最后一句话:什么叫“此人背景绝不简单”?恺撒是西罗马帝国陨落后,流亡至拜占庭帝国的元老院贵族后裔,他来到洛阳,既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游乐。这套说辞,和泉州那套并无区别。上官婉儿言之凿凿,她所忌惮的并非一个商人,而是他背后那股无法完全理解的未知力量。这说明,她知道的远比楚子航想象的多,又或者,楚子航知道的远比自己想象的少。 然而他并没有时间深究这些。传闻李唐宗室将于月圆时分动手,眼下已是日上三竿,他们一行人,就像被临时通知期末考试提前的学生,别说做准备了,连上官婉儿所说的“家门”在哪都不知道:是宫城之门?皇城之门?还是万国来朝、商旅不绝的定鼎门? 楚子航把背包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卷一卷,都是地图。倒是很符合他奉敕检校洛城图籍的身份。事到如今,只能用土办法,先从翻阅痕迹最多的那份查起了。楚子航伸手拂过绢帛表面毛糙的部分:“明堂的施工图,排除。李唐宗室不可能单挑明堂下手,而且上官婉儿没有在那布置任何安保力量。” 路明非说:“宫城之门和皇城之门也可以排除。那边的位置都太核心了,宗室不方便行动。” 芬格尔说:“在定鼎门搞爆破倒是挺有效果的,西通长安,南连江都,还可以画一个大型球体,把整个洛阳城都框起来。” 尽管他们看起来在认真分析,但依然有种本科生搞学术创新的感觉,属于无效操作。恺撒指出,“把洛阳城框起来”本就是不现实的,至少他和他的匕首做不到,除非采用某种小孔成像装置。楚子航则认为,上官婉儿所说的“家门”,很有可能关联着尼伯龙根之门,且大概率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东西,毕竟上一轮任务的逻辑就是这样…… 路明非评价道:“师兄也学会投机取巧了。” 芬格尔纠正道:“不如恭喜他掌握了一门新的生存技能。看来奥斯陆的工作果然磨练人啊!” 楚子航有点头疼,他都快要忘记奥斯陆的工作了,可能是因为一见恺撒,身心状态自动回归学生时代,然而即使在学生时代,他俩也不是这么个相处模式——没时间多想,他决定换一张比例尺更大的地图,并且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你俩知道洛阳的建城历史吗?” 路明非和芬格尔面面相觑:“你不是秘书省正字吗?正九品上,掌校勘典籍、刊正文章……” 楚子航心想什么秘书省正字,我是理科生!中学的那点历史地理早还给老师了,小时候也没翻过河南导游词,说好的学科交叉,也不知道古德里安教授把你俩派来干什么,讲相声吗…… “你和我说过啊,你还说这儿地邪,”恺撒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忘了?” 楚子航确实不记得,也没法想象,敢情唐朝的自己热情好客,陪吃陪玩陪逛街,还兼任中文历史辅导老师,难怪如今要被上官婉儿追杀。不过,为了在恺撒面前保全面子,他仍装得不动声色:“那依你看,洛阳城是个什么布局?” 对别人来说相当爹味的提问,恺撒听着只是普通的切磋和挑衅。他一下来了兴致,给大家讲起了自从汉魏以来此地的变迁历史。听到隋炀帝命令宇文恺营建东都洛阳一节,楚子航忽然明白了“自己”曾经发现的不对劲——这座城市太“大”了。 观察天街所在的中轴线,在风水学的意义上,它其实是以伊阙为南大门,八十里以外的大虎岭为案,百余里开外的尧山玉皇顶为朝山,而向北越过低矮的邙山,远处巍峨的太行才是格局寄托之处,是洛阳城真正的靠山。这条中轴线在山川中绵延近三百里,已经远超时人感知范围的极限。史书的解释是,隋炀帝心比天高,以为整个洛阳盆地都不过是他的卧室,如此好大喜功、威加四海,最终导致天怒人怨、二世而亡。这种近乎神灵的尺度,并不是凡人能压住的,可如果,洛阳城本就不是为了凡人准备的呢? 他从桌案上翻出宇文恺的设计图纸,这位鲜卑族的设计师借用星宿的布局,以东西向的洛河为天上银河,将西北高地的皇宫置于紫微之位。星汉灿烂,斗转星移,只有紫微星的位置永恒不变。如果说,主干道天街是天上的街市,那么整座洛阳城,就是地上的星穹。所有的星星都围绕紫薇转动,所有坊市中涌动的能量,都将被导入皇宫之中,汇聚于明堂之上。“也就是说,洛阳城本身就是日夜不歇的炼金矩阵……”楚子航喃喃自语道,“一个城市大小的炼金矩阵,它的修建和维护,就是为了安置、引导甚至利用地脉之中的异常力量!” 他突然想起明堂投下的巨大阴影,以及那些存在于规划书中的建筑的名字——天堂、集仙殿、迎仙宫……每一份图纸都与传统的中国古代宫室迥异,好像是在不同的比例尺和参考系中搭建出来的,却与洛阳本身的山水格局形成了古怪的和谐感,如果说,隋炀帝确定了洛阳城的外部,那么,武则天填补了洛阳城的内部。她将洛阳改名为神都,或许这份与天比高的格局,也不是为了凡人准备的,那么,即将莅临琼楼玉宇的年轻的神,又会是谁呢? 但凡来自未来的人都知道隋炀帝和武则天在史书中的位置,就连芬格尔也打过最近爆火的《盛世天下》,虽然因为不善宫斗开头死了无数次。他们整修洛阳城,是为了呼唤神的力量,然而那股力量太过巨大、难以驾驭,以至于他们在短暂抵达巅峰后,无不面临着高山滚石般的结局。甚至洛阳城本身,都在隋唐易代、安史之乱中历经劫难,以至于尽数焚毁,最终淹没在尘埃之中。 “洛阳城其实建立在相当精巧也相当脆弱的平衡之上,”楚子航总结道,“宗室所谓的断掉龙脉、引来天罚,使得山地巨震、洛水倒流,完全可以从字面解读,那就是破坏这个平衡本身……” 恺撒突然反应过来:“想要破坏一个人的家,最简单的方法是?” 路明非秒答:“封门,不让进,也不让出。”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上官婉儿的嘱托:守好家门,不容有失。而根据两人过去的分析,洛阳城的南大门是……楚子航转身走向书架,从角落中抽出笔记若干,翻到其中一页,磨毛了的纸张上赫然写着: “初,炀帝尝登邙山,观伊阙,顾曰:‘此非龙门邪?自古何因不建都于此?’仆射苏威对曰: ‘自古非不知,以俟陛下。 ’” 洛阳城外,两山对峙,伊水中流,如天然门阙,故曰伊阙。后人习惯称之为龙门,而这恰恰是隋炀帝的命名。对于混血种而言,它代表着什么,实在不言而喻。前面关于洛阳城布局的种种猜测,在这个名字之中,尘埃落定。谜语的答案就藏在谜面——他们此番兜兜转转,可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可庐山真面目仅仅是这些吗?楚子航注视着笔记本上恺撒信手留下的涂鸦,不知何时他的足迹已深入到“自己”的书架。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他忍了,他回到桌前,指着那张摊开的地图,笃定道:“八月十五,龙门肯定会举行庆典,全城的百姓都会去参观,想要毁掉洛阳城,那里是绝佳的观景台。” 第10章 [10]金色河流 垂拱四年,洛阳城底沉睡着一位年轻的神灵,而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它的脊背之上。芬格尔说,要是把他吵醒了该怎么办?路明非叹气,每天把我吵醒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会反思? “如此庞大的炼金矩阵,整个国家的人力物力,这颗胚胎的来头一定不小,至于具体是什么还很难说。”楚子航沉吟片刻,“马尔代夫海域的那位可能是海洋与水之王,洛阳地处天下之中,自古兵家必争,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有没有可能……” 然而此刻已经无人有心和他讨论学术问题。八月十五的神都,当真是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他们乔装而行,随人潮涌过天津桥,快马加鞭赶往龙门。黄昏将临,洛水已点起千盏河灯,与城中灯火交相辉映,如同一片琉璃世界。 甫一过桥,便扑进里坊联办的盛宴之中。长达数里的天街上,曲水流觞,酒肉飘香。芬格尔见路明非抽了抽鼻子,二话没说,径自拉着三人在空位前坐下。路明非说:“这不好吧?”“有什么不好的?洛阳特色流水席,体验一下!”他左手抓起一个胡饼,右手伸向随流水飘然而至的胡辣汤,“我们可是秘书省特使,奉旨体察民情,与民同乐!” 真正的秘书省特使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想出手阻止,可二人已经和邻座白胡子老头攀谈上了,探听的还是龙门皇家法会的盛况。武则天崇佛,龙门的奉先寺卢舍那大佛里头就有她的两万贯脂粉钱。据说佛像面容与她神似,是故落成十几年以来,每年中秋,宫廷都要在龙门举行法会,以庆祝佛教传统中这个清净圆满、心如皎月的时刻。 懂佛法的老头说,月亮行于空中而不留痕迹,出家人度化众生而不被世俗污染,正如佛经所言,复观此定犹如满月,一切妄想犹若浮云,又此正定如清凉风,能除虚空一切云翳,朗然清净光明照曜,一切有情见皆生喜……楚子航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中想的是沉睡的龙类胚胎,眼睛里却盛满了洛水。浮光跃金,灯影摇曳,正出神呢,嘴里突然被塞了一块甜点。牙齿咬下去,冰凉软糯,齿颊留香,嚼了两口,是酒酿圆子桂花糕。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恺撒声音雀跃,有炫耀之意,“楚,我背得对不对?” 他靠得太近,几乎是凑在楚子航耳边说话,声音像小火苗,燎得他耳根发烧。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单独念出来是这样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有闲工夫教洋人这些东西,也许这就是新科进士,机要秘书,满肚子墨水直晃荡…… “这是求爱的意思吗?诗人钟情于神女,心情震荡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情意。”也许他的眼睛比起地中海更像洛水,“后来呢?‘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诗人站在洛水边追忆这一面之缘,恨不能跟随神女离去的方向,驾着轻舟逆流而上……” 东海的碧波也是如此吧,每一朵浪花里都藏着一枚太阳。楚子航想起微微摇晃的甲板,想起同样是恺撒念过的诗句——内心似火,虽然外表已苍白如雪,孤独中相思依旧,虽已霜染鬓发,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若月桂树被精心护理,能够存活如许年头——如今距离故事开始的时间,恰好是一千年。为追随这一面之缘,他将御轻舟而上溯,只因海中有思慕之物…… 现在想来,《晋书》中那些能使往者思慕恋怀以至于不顾父母妻子的海中之物,大概和希腊神话中的塞壬海妖差不多吧?据说奥德修斯在经过她们居住的海岛时,也几乎被这些鸟首人身、歌喉曼妙的生灵诱惑,最后是用蜡封住耳朵才侥幸从迷阵中逃脱。楚子航注视着流水席上如一叶扁舟般摇晃的杯盘,只觉得自己手中的舵盘也朝着恺撒的方向转去…… 那歌声戛然而止。抬头,一个戴着卷沿尖帽的粟特商人大笑着拍上他的肩:“月神在上!恺撒,又和你的‘楚’出来闲逛呢?人家日理万机,你这是耽误公务,小心哪天砍头!” 楚子航眉头微微皱起,恺撒却不以为意,只递过去一块绿豆方糕,和粟特商人寒暄起来。一个说今天这家女儿出婚成大礼,流水席摆起来不容易呢,你俩随了什么份子钱?一个答两手空空,没做准备,要不就把路明非和芬格尔留下来做使唤丫头?旁边芬格尔听见自己的名字,也不管是不是好话吧,当即哎了一声,三个包打听凑在一块儿,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和高中课本英语角似的。 “我的老朋友,这回你俩的消息可不够灵通了。没听说吗?韩王和越王预备在今晚的法会上,给皇太后献一份‘旷古烁今’的大礼,为此特从撒马尔罕请来‘精通风语’的能人异士,前些日子,还在黑市上重金求购一柄据说能够操控时间的匕首……听描述,嘿,可真像你那不离身的老伙计。”他厚厚的手掌轻轻搭在恺撒袖中匕首的轮廓上,一触即分,“可得小心啦,说不好这玩意儿现在比你的命都值钱呢。” 他语气轻快,好像只是分享一则趣闻,说完了,便大笑着挥挥胳膊,转身融入喧闹的人群。流水不息,笑语不休,乍一看,仿佛从未有人出现在这里。然而路明非碗中的水盆羊肉已经凉了。他琢磨着粟特商人留下的话:“精通风语……这是要拍《暗算》吗?谁演柳云龙?” 应当在校规中加上一条:禁止执行任务时讲笑话。楚子航回忆着生意人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锐利如空中鹰隼的眼神,想起他口中稍显陌生的地名,撒马尔罕、布哈拉、高昌……忽然问恺撒:“你家这柄匕首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这问题问得古怪。家传宝贝,当然是从爸爸爷爷、爷爷的爸爸、爸爸的爷爷那里继承来的。恺撒也懵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匕首末端那朵永恒的风铃草,想了想才说:“要说家族传承,也有几百年了……不过看这造型风格,确实不像罗马的出品。罗马匕首讲究贴身搏杀,重心靠前,追求一击致命。但这把曲线含蓄,更像一件礼器。从镶嵌工艺和打磨手法看,大概是波斯商人从安息帝国倒腾来的漂亮玩意儿,也有可能是从更东边的吐火罗传过来的,也就是你们称作西域的地方……具体出自谁手,那不好说。” 毕竟是干这行的,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简直能上《鉴宝》栏目。楚子航追问道:“几百年前是多久?有大概的坐标吗?” 他一着急就露了馅,理科生思维冒出头来,还好恺撒并不在意:“我读过先祖留下的探险笔记,他痴迷古籍,一心想要寻找小普林尼笔下的庞贝城,据说那里封存着许多来自异域的珍宝。不过,等他费尽力气赶到维苏威火山附近,却只看到了郁郁葱葱、爬满葡萄藤的山坡……” “他在那片看似寻常的土地上徘徊许久,最终一无所获,只在离开时,从一处裸露的岩缝中,偶然拾得了这柄匕首。”恺撒的声音低沉下来,“笔记里有一句很奇怪的话,‘它安静地躺在那里,纤尘不染,周围的火山灰仿佛刻意避开了它,又像是……它自身将时间隔绝在了外面。’” 加图索家族、庞贝古城、丝绸之路、“风语”、时间、龙类胚胎……这些原本孤立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骤然盘旋、聚合,碰撞出雪亮的光弧。楚子航的心猛然一跳,抬起头来,吹尽狂沙始到金。 先前他怎么也想不通,能够操控时间的伟力,为何偏偏以风的形态存在。如果说刀尖的矿石代表着风化作用滴水穿石的力量,琥珀包裹的风铃草则意味着瞬间定格为永恒……那是因为在丝绸之路上,时间是风的痕迹,而风则是时间的具象……风沙不仅侵蚀着山岩,更湮灭着王朝,带走了无数的时间。 他记得庞贝古城的著名壁画《花神芙罗拉》便是一位绿底白衣、衣袂飘飘的女神,而她身上的丝绸显然出自中国。如果说珊瑚是海洋之心,那么这匕首便是丝路之心。在它诞生的遥远岁月,洛阳矗立于丝路的起点,庞贝坐落在丝路的尽头。它取自这沉睡的神灵的骸骨,一路辗转,直到刀尖对准同样沉睡的火山,画出两个交错的圆,使之轰然喷发…… “它不是从庞贝城中被找到的纪念品,”楚子航按住恺撒的手,一字一句,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它本身就是……埋葬庞贝的元凶之一。” 今天的龙门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吗?那位沉睡的神灵,或者说,天空与风之王,将以何种方式莅临人间? 一路快马加鞭行至龙门,天色已晚,伊水河畔游人如织,朝拜的香客与贩夫走卒摩肩接踵,诵经声与叫卖声响成一片。万盏河灯如同水底洛城,浩浩荡荡汇作金色河流,将盛典气氛渲染得愈发浓厚。他们混在人群之中,走进最为拥挤的洞窟,只见环形的墙壁中镶嵌着将近万座佛像,每一尊都不过寸许,却是精雕细琢、千人千面,香火缭绕中交错的视线如有重量,垂眸凝视人间。 在这万佛关照的尽头,正对着入口的,是三尊约五米高的主佛石像。听人介绍,他们分别是代表过去的燃灯佛、代表现在的如来佛、代表未来的弥勒佛。楚子航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只道是人多不透风,却听恺撒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对。” 那双湛蓝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低沉而确凿无疑:“这里的顺序……是错的。” 迎着其余三人询问的目光,恺撒快速解释道:“我在各地见过的三世佛,顺序从来是过去、现在、未来,相互联系,象征时间的延续和轮回。但这里……” 他的指尖直直指向中央的弥勒造像:“未来,被放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他们还来不及体会恺撒的深意,便只见一位老妪颤巍巍地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向那尊本不该居于中央的弥勒佛,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出世……未来已来,天下太平……” 四人面面相觑,想起方才席间随流水而来的传闻,说当今皇太后乃是弥勒下世,不但要以女身统治天下,将来还要成佛。此时洞窟中涌动的祷祝,与伊水河面跃动的烛火,如同密密匝匝的心跳,电光火石间,楚子航突然反应过来:错位的佛像、宫廷的引导、坊间的传闻,乃是本朝本代的“民心所向”,它们共同构成了庞大无比的言灵,一个以神都为炼金矩阵、以千万信念为引线、以龙王之力为动能的仪式!它的目的就是强行拦截时间的河流,将遥不可及的“未来”,钉入“现在”。而对于日后将以“周”为国号的武则天来说,这“未来”同时是“过去”,是太初有道、开天辟地…… 如同在奔腾的黄河之上筑起堤坝和水电站,时间之流一旦阻滞,必然积蓄万千势能。而李唐宗室同样要借用这股势能,摧堤毁坝,使之轰然决口,引得悬河注壑、天倾地陷……正当楚子航思索着他们会如何发动攻击时,伴随着一串只有混血种能听到的龙吟,恺撒怀中的匕首忽然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爆鸣。如同电影《异形》中迅速发育的胚胎,几欲刺穿外袍,破衣而出。 恺撒把手探入怀中——也只有被他牢牢握紧时,这柄利器仿佛得到安抚一般,能够保持片刻的安静。并非楚子航的错觉,这一回,匕首末端琥珀中封存的风铃草正在飞速转动,仿佛一颗淡紫色的小小星球,在昏暗的洞窟中发散着莹莹微光——也就在同一时刻,数道冰冷的视线,穿越人山人海,精准锁定在他们身上。 “风系言灵的感应机制,”楚子航一手拨开朝圣的信众,一手拽过恺撒,连带着路明非和芬格尔,“李唐宗室的人在找你!”话音刚落,对侧又掀起骚动,上官婉儿的下属们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真正的风声,裹挟着兵戈,直逼眉心,冲着他们而来! 第11章 [11]时间诡计 站在伊水对岸,但见两山排闼,如同缓缓推向侧方的巨门,通往灯火璀璨的洛阳城阙。东侧的山体被完全凿开,嵌入一座进深四十米、宽三十余米的凹形殿堂,巍然矗立的卢舍那大佛下颌微敛,凝眸注视朝拜的人群,宝相庄严。周遭一干菩萨力士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就连脚踩的夜叉亦是千变万化。群像身披金箔,面饰粉彩,与游人手中的滚灯、伊水河面的光华辉映,亮堂堂如白昼,甚至比白昼更为闪耀。 “卢舍那大佛的意思是光明普照,”楚子航的目光掠过那片辉煌,声音平静无波,“武则天后来改名为曌,取日月当空之意,正与这一形象呼应。难怪她如此重视中秋法会。” “师兄我知道你懂得多,”路明非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可我们现在是在逃命啊……逃命也会触发博物馆的智慧导览系统吗?” 话音刚落,仿佛是在印证这份抱怨,也仿佛是为了加剧他们的倒霉,林中便传来了利刃刮过树枝的刺耳声响。方才他们利用人群掩护,将宗室派出的刺客和上官婉儿的近卫引到一处,趁着他们兵刃相见赶忙脱身。然而恺撒的匕首就像一个GPS定位装置,无论他们躲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混血种的追击,除非跃入伊水——很可惜,这个世界的楚子航并不会游泳。 “谁还记得我们的任务是阻止他们斩断龙脉?”路明非摸摸自己的后颈,心有余悸,“我也算半条龙吧!我觉得我的颈椎差点交代在这里了!” 高声呼喝已近在咫尺,暗器不长眼,刚刚贴着他的皮肤擦过,又险些没入楚子航的左臂。恺撒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关键时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更何况这位也算不上真正的东方淑女——刀尖划破自己的掌心,挤出血来,然后将淬了血的匕首末端捅入身前的地面! 如同钥匙插进锁钥,琥珀没入土壤的瞬间,空中传来清脆的裂帛之声,如同时间裂开一个缺口。下一秒,恺撒胳膊骤然发力,以自己的鲜血为染料,手腕猛地旋转,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圈。轨迹过处,传来低沉的嗡鸣,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微波动的界限骤然浮现:“进来!” 余下三人赶忙跃入圈内。就在路明非冲进结界的瞬间,数道钢针追袭而至,天女散花直取后心。他回过头去,只见冰冷的寒芒已然迫身,距离眼球不过数寸,却在触及结界的瞬间,以一种违背常识的方式,折出了不可思议的角度——紧贴外缘,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切线,最终没入侧旁的黑暗中。 耳边一阵闷响,仿佛沉重的箱盖骤然扣上。外部景象骤然扭曲,纷沓而来的脚步与暗器、火光与喧哗,仿佛隔着一层厚重而透明的玻璃,全部变得遥远和模糊。路明非僵立原地,大气不敢出,疑心自己的声音也变调:“我没看错吧……它,拐弯了?” “就像宇宙中质量过大的天体会弯曲周围的时空一样,”楚子航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目光却锁定匕首之上,“这个结界,正在扭曲我们周围局部的时空结构。任何试图穿越它的东西——无论是光,还是刀剑,都会被强制偏转。也就是说,他们看不到,听不见,也碰不着我们。” “这也是一种永恒,”芬格尔立即会意,声音因某种复杂的情绪而变得艰涩,不知想起了什么,“永远地……将我们留在另一个时空的褶皱里。” “不会永远。”楚子航摇头,顺便侧过身去,极其自然地搭上恺撒微微绷紧的肩头,动作快得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借力,好让自己在结界中站稳脚跟,“撑不了多久。” 这一次,拜占庭商人并没有拒绝他的帮助。身在千百年前,他们都敞亮大方得多。恺撒紧握匕首,指节因用力和失血而微微泛白,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汇聚成流,滑过轮廓分明的下颌。琥珀中的风铃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蓝紫色的流光被拉扯成混沌的星璇,以肉眼可见的速率越转越小、越转越小……原来这脆弱的永恒,必须靠他和匕首燃烧自己才能够实现。 “我们必须想清楚下一步的行动,”楚子航语速极快,“宗室调动如此阵仗,真正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唤醒龙王需要的能量,又准备从哪里获取?” 抬头四顾,在时空的裂隙中,他们再次看见了对岸的奉先寺。镶嵌在山体上的造像被灯火包围,如同一面向着人间洞开的窗户,或是一座笙歌不辍的剧场,映出巨大而鲜活的佛国盛景。路明非喃喃道,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这卢舍那大佛的脑袋特别大呢?楚子航答,这尊佛像高十七米,仅头部就有四米,本就不符合正常人体比例。这是为了低处的朝拜者获得正常的视觉观感。只有这样,站在下方仰望时,大佛的头身比才是协调的。 “师兄你懂得也太多了,不愧是博物馆自动导览,”路明非感叹道,“果真应了那句名言,‘如果是你的话,修车确实也能吸引无知少女’……” 有些人一着急就开始说烂话,和蒸笼里的螃蟹往嘴里扒拉姜丝是一个道理。楚子航懒得管他,心下也有讶异,那些关于卢舍那大佛的碎片,好像始终沉睡在大脑的角落,随着移步换景,自动激活—— 他曾经来过这里!在时间无限延宕的结界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如同流光溢彩的肥皂泡,在空旷的心宇中轰然炸响。光滑的表面映出楚子航稚嫩的脸庞,那时候,他四岁,脚上穿着软绵绵的虎头鞋,在伊河两岸飞扬的尘土中,几步就是一跤…… 一双胳膊从胁下穿过,将他高高抱起,使他的视线与造像垂落的目光相遇。新千年,寂寞洛阳城,黄河枯水季,石窟游客寥寥,他们甚至是当地人带着抄小道进来的,没有花钱买票。楚子航的小手贴在造像表面,感受着石灰岩的冰冷与粗粝,好奇道,这些神仙,怎么都没有脸呀? 父亲说,有的是被凿下来偷走了,有的是风化作用。他不解,什么是风化作用?父亲指一指崖间坠落的水珠,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一百年,一千年,就算只有一滴水,也可以改变石头的形状。 母亲说:但也只剩下石头了。 他点点头,似懂非懂。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两人多有文化,那本来就是八十年代经典电影《沙鸥》中的台词,浩劫过后,男女主角走进圆明园,青春明媚的脸庞隐入废墟,女主角感叹,能烧的都烧了,只剩下这些石头了。 这些沉默的巨石在万千火把中巍然矗立,佛面喧腾的颜彩,终将随着时间片片剥落,去而不顾,徒留石骨。楚子航突然意识到,那正是李唐宗室想要召唤的未来——如果说,武则天的目的是筑堤垒坝,强行拦截时间的河流,将遥不可及的“未来”钉入“现在”,同时连接“过去”,那么宗室四处寻找匕首,便是要炸毁这道堤坝,让一场持续千年的风化,在瞬间完成。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他低语道,“一切都会消失,这才是时间的诡计……他们不是要毁掉龙门,而是要让它在我们面前,‘正常’而‘迅速’地走过千年!他们要让所有人看到,这样壮丽的场景,会以何种方式衰败——” “Damnatio Memoriae,在罗马,我们称之为‘除忆诅咒’,这是元老院对已故之人最严厉的惩罚。将他存在于世间的所有痕迹,不管铭文、雕像、货币还是文字,从历史中一一抹去,”恺撒的目光扫过那些宏伟的佛龛,仿佛同样看到了奉先寺的未来,“最终,你路过一座没有面容的石像,却再也说不出,他到底是谁。” “而这‘决堤’之力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就是唤醒龙王的号角……” 楚子航的目光与恺撒猛然相遇,二人几乎同时意识到,“到时候,刚刚安顿的天下,将再度陷入山河巨震之中。” “你还好吗?”话一出口,楚子航便舍弃了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提问方式,“还能撑多久?” 恺撒没有立刻回答。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悬停片刻,最终坠入脚底的结界——非但没有碎裂,而是如同一枚沉甸甸的珍珠,在虚幻的光膜上滚动片刻,这才缓缓渗入,消失不见。楚子航心头一跳,仿佛从他身体里被挤压出的,不只是水分,还有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恺撒深吸一口气,湛蓝的瞳孔似乎也因过度消耗而泛起难以察觉的微光。“东北方向,”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岩壁藤蔓后面,有个山洞。我们可以挪过去……躲一会儿。趁着他们还没开始增加人手全面搜山。” “一刻钟。最多一刻钟后,这里……就会彻底碎裂。” 从藏身的山洞向着对岸张望,伊水对岸的龙门与整座洛阳城的轮廓尽收眼底。楚子航心知,匕首画出的圆必须将物体完全包裹,不容一丝外露,圆环本身也不能有半点偏差,否则时空断层在所难免。然而,要对这座绵延百里的神都进行操作,难度未免太高。除非能构建洛阳的沙盘模型,将明堂、天街一一纳入其中……秘书省倒是真摆着一座,木质的,可惜远水不解近渴,一时间拿不过来…… “小孔成像?”路明非绞尽脑汁,甚至用上了初中科学知识,“不是说树叶筛出的圆形光斑就是太阳的像吗?这题目我做一次错一次。太阳都能投影,区区洛阳城……” “光学投影的确是个办法,”楚子航点点头,不过,洛阳城毕竟不比太阳,它能发出的光线太暗,成像不清楚,对效果有影响。而且我们也很难找到足够小的孔洞……” 公元688年,摄影术尚未发明,他们无法把眼前的景象微缩到底片之中。若要妙笔生花,摹写眼前的山川形胜,四个人加在一起也凑不出半点画工……楚子航揉了揉眉心,这才意识到当年父亲随手拍下的龙门石窟有多么珍贵——尽管两人离婚之后,苏小妍就把有他的那部分折到了相片背后,按照她的说法,她觉得自己和楚子航都比较上照,扔了实在可惜…… “我们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一点?”芬格尔感叹,“随手一刷都是救世副本,这玩的什么游戏,《文明6》吗?” 苦苦支撑却仍有余力探索未知事物的恺撒问:“《文明6》是什么?” “就是中国人最喜欢的事情,”路明非抢答,“在地图上盖房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子航突然想到,公元七世纪,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发挥投影的作用。对于洛阳神都而言,它或许比照片更加精准。就在这个词即将脱口而出的刹那间,尖锐的蜂鸣响起,结界骤然碎裂,万千光点逸向空中,眼前的恺撒也直挺挺地跪坐下去! 第12章 [12]茫茫禹迹 尖锐的蜂鸣犹在耳畔,穿透太阳穴的刺痛也未化散,恺撒便因结界破碎的反作用力向前栽去。就在膝盖即将重重砸向地面的刹那,楚子航的手臂已然穿过腋下,将他整个人稳稳架住。 预期的道谢没有出现——当然,楚子航也没有这样的预期。恺撒就着他的力道站定,侧过头来,蓝眼睛掀起的风隔着极近的距离吹向楚子航。 “出手这么准,”他气息略有些不稳,语调却是轻飘飘地向上,“你很关注我?” 楚子航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臂,仿佛刚才扶住的只是一尊花瓶。“预判。”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淡,“基于你体力透支超过百分之八十,且核心肌群出现间歇性僵直的事实。” 话音未落,三四道黑影如猎豹般扑入洞口,刀锋直取中路。“我就说了校规应该加一条,禁止早恋!”芬格尔踏步上前,长袍宽大的袖口一抖,只见淡紫色的粉尘如轻烟般泼洒而出,正好弥漫在洞口内外空气交界的区域。 路明非一边捂住口鼻,一边下意识接话:“为什么是早恋?” “这时间还不够早吗?都早到唐朝去了!” 天然洞穴内冷外热,那粉末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悬浮在交界处,并向外部涌出,形成一道诡异的雾障。冲在最前的刺客收势不及,吸入少许,当即爆发出剧烈的咳嗽,腰间利刃咣当坠地,双手捂住灼痛的眼睛,满地翻滚起来。芬格尔迅速后撤,往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包药粉,嘱咐说这生化武器撑不了多久,万一他们转过弯来开始放箭,或者搞点柴火在外头生烟,咱们今天就真得交代在这里—— “怎么现在就发表免责声明?”路明非跟着楚子航步步退入洞穴深处,“这种时候不该说‘没问题交给我,怎么着我都比你们多读几年书’吗?你延毕的时间都够别人拿博士学位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未来还是要靠年轻人创造啊!”芬格尔摩挲着口袋里的暗器,洞内通道狭窄,易守难攻,“狮心会会长一定能拿这个博士学位吧!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古德里安教授给我的材料里有一张唐代的《禹迹图》,”楚子航从随身行囊里抽出一卷帛书,“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在洛阳城外见到恺撒时,‘我’就把它带在身边。” 卷轴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借着洞内石壁的反光,他们得以看清《禹迹图》的全貌。那是根据西晋裴秀的“制图六体”所构筑的方形世界,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一应俱全,按照今天的说法,大致包括比例尺、方位关系、距离,乃至相对高度、地面起伏等要素。它取“茫茫禹迹,画为九州”之意,包括禹贡山川、古今州郡,只见东南皆海,北缘旷野,四面部落环绕,九州位居正中。 “他当时问‘我’,明明眼前的景色并无不同,何以画出来的世界,竟然天差地别。”楚子航顿了顿,“那时候‘我’应该也没有听懂……” 恺撒所熟悉的拜占庭地图是一个简洁的T—O形世界。它的外围包裹着圆环状的海洋,陆地被T形水域分为亚、非、欧三部分,东方朝上,意指伊甸园,西方朝下,包含非、欧,耶路撒冷位居正中。把这两种地图摆在一起,很难说它们描绘的是同一个星球。楚子航心想,难怪恺撒会从城外一路追到“自己”的住处,只为问个分明,如同泉州的“自己”最终着了魔般跳上那艘快船…… “地图就是观念。它未必是我们双眼所见的真实,但一定代表我们内心信仰的秩序。” 伴随着《禹迹图》滑落的,还有隋朝宇文恺的设计图纸,以及武则天为神都洛阳敲定的最终布局。楚子航弯下腰,把这三张图叠在一起,如同将环绕洛阳的整座炼金矩阵一同捧到恺撒面前:“我们可以对地图本身进行加固,也许会比直接改变现实更有效。因为洛阳城就是照着这些地图布局的,在神都灰飞烟灭之后,能证明它曾经存在的,也正是这些地图。” 能烧的都烧了……他闭上眼睛,想起造像深邃的眼窝,以及一滴一滴,从中滑落的水珠……只剩下这些石头了。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罗马境内那些被毁去面庞的雕塑,恺撒的眼睛随之一暗。这一次他没说什么,也没给楚子航追问的机会,而是重新抓起染血的匕首,用力握紧,在三张叠合的地图上方,画下了一个完美的正圆。 圆环闭合的瞬间,地图上的墨迹骤然亮起,随即又向内微微坍缩,仿佛整个神都的街巷与山河,都牢牢 “钉” 在这方寸之间。琥珀中那枚风铃草轻轻一震,末梢的蓝紫色褪去些许,四人的耳畔竟有叮当轻响,仿佛声声驼铃从遥远的丝路涉渡而来。 恺撒咬着牙,改为双手握持刀柄,漆黑的刀尖对准刚才那道轨迹的垂面,画下第二个用来加速的正圆。两道时间轨迹构成的球体终于成型,将地图包裹其中,相互对冲、抵消,在惊心动魄的平衡中,拦住了那道即将决堤的时间洪流。 叮当声响成一片,蓝紫色光晕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淡褪,仿佛顷刻之间,就要消散不见。 楚子航注视着恺撒的动作与表情,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在几乎凝固的空气中,洞口传来的动静便格外清晰。一阵颇为激烈的金铁交鸣陡然爆发,拳脚相加,闷哼交错,夹杂截然不同的语言发出的指令,这意味着上官婉儿派出的追兵正与宗室雇佣的西域刺客正面相逢! 乱局之中,原本最易脱逃,可是洞穴只有一个出口,此刻只有冒险后撤。然而,空中再度响起熟悉的裂帛之声,仿佛一只无形巨手要将时空本身生生撕开——“不好,”恺撒瞥了一眼近乎淡白的风铃草,“这是力量使用过度,造成的时空断层,它的影响范围有限,我们离远一点……” 话音未落,只听风声呼呼,空气骤然变得稀薄,通道深处浮现出一个边缘闪烁着混乱彩光的空洞,将脚步虚浮的恺撒吞入其中。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只有始终未曾挪开目光的楚子航反应过来,想也不想便飞身上前,迅速抓住恺撒的手腕。但那股力量远超想象,非但没能将人拉回,反而将他自己也一同拽了过去! “保管好地图,”他只能用尽全力,将地上的三张图纸踹向惊慌失措的路明非,“别过来!” 下一刻,裂隙的光芒暴涨,将二人的身影彻底吞没,随即又倏然闭合,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宇宙眨了眨眼睛。楚子航紧扣着恺撒的手腕,指节因极度用力而近乎麻痹,感觉二人正在无尽洪流中旋转,前后左右、过去未来都搅成一团混沌。如果说,以血构筑的结界如同一个质量过大的恒星,能够以其引力改变物体的轨迹,那么他们所处的时空断层,则如恒星死亡后塌缩而成的黑洞,任何东西,哪怕是光线,都无法从中逃脱。 陷入时间的裂隙也是一种永恒。芬格尔的感叹如同谶语般从心头浮现,他几乎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真是最为浪漫的尼伯龙根。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终于慢了下来。说是慢,其实楚子航也不敢确定,只是逐渐能够看清那些迎面扑来的时空碎片而已。同时,他的大脑也仿佛暴风雨过后的天空,正一点点变得清明。僵硬的指尖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和跳动的脉搏,他心想,为什么要抓住恺撒?一个拜占庭商人,消失便消失,又不是加图索家的公子、卡塞尔学院的王牌专员、高天原里的患难队友……更何况患难队友也没什么大不了了……然而恺撒与贤者之石的神秘关联,还是让他不得不在意,想要完成古德里安教授的任务,这或许是关键的线索。 怕是连老头自己都不知道他有这么重要。楚子航叹口气,目光却被碎片中的景象吸引过去。童年的自己和年轻的父母依次闪过,这些原生家庭创伤都在意料之中,也是每个时空旅行者必将遭遇的考验,然而,他居然看到了恺撒——准确说,是身披罗马长袍的恺撒,以及同样身披罗马长袍的加图索家族。 ……年幼的男孩四下张望,提着锡桶溜进书房,准备将某种来自异域的胶水抹到雕花椅面上。正当他兴致勃勃地做着手艺活时,书架背后忽然传出异常的声响。他抬起头来,左右捣鼓一番,居然摸到了第三层的暗门开关。如同一只灵敏的猫科动物,男孩轻手轻脚地溜下楼梯,湛蓝的眼睛向着黑暗深处窥探。 墙上火把摇曳,廊道两旁矗立着根根铁栏,很难说阴影中关押的究竟是什么:有的依稀残留着人形,肢体却扭曲成爪;有的半身呈猛兽状,喉咙里发出阵阵喘息;更多的则是些形态都无法辨明的肉块。 脚步声从地牢深处响起。弗罗斯特与庞贝并肩走出,眼底的乌青难掩疲惫。两人一抬头,正好将趴在楼梯边缘的恺撒抓个正着。他一时来不及躲藏,只好把锡桶中的胶水泼向地面,好造成恶作剧被人撞破的假象。 弗罗斯特眉头紧锁,大步踏上台阶,高声喝问你做什么,不料脚底深陷粘腻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恺撒从他手中逃脱。他还要发作,庞贝却伸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好啦,”风流倜傥的父亲语气温和,“谁让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呢?” ……仍然是那间书房,墙上琳琅满目的装饰夸耀着军功武绩,为这个神秘莫测的家族更添几分荣光。两鬓斑白的弗罗斯特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头,闲适地靠着扶手椅,一杯葡萄佳酿端至面前,满脸温和稳重的笑容。“收起那些孩子气的把戏吧,家族的计划即将大功告成,旧的时代很快会被彻底埋葬。”他的语气志在必得,“而你,我亲爱的孩子,你注定会成为新纪元里主宰一切的神。” 青年恺撒站在他对面,注视着自己的那杯酒,一动不动:“少在那里卖好了,我对出演你们精心创作的舞台剧目毫无兴趣。” 弗罗斯特将战靴形状的银制酒杯重重砸在桌上,脸上阴晴不定。多年过去,他已学会克制情绪,于是笑容再度浮起:“你也知道,这计划不是非你不可的。没有你,家族照样可以制造出……” “制造出什么?”恺撒猛然向前,双手砰地撑在桌面,身体前倾,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弗罗斯特,“你们还想制造出什么?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还是那些地牢里的怪物?你可别忘了,我的母亲已经死了!” ……帘幕深掩的卧室密不透光,近乎凝滞的空气封存着草药的气息,将大宅的喧腾欢闹隔绝在外。苍白的女人从昏沉中醒来,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才将手抬高寸许,抚摸着趴在床沿的少年的脸庞。恺撒猛然醒转,湛蓝的眼睛被血丝覆盖,沙哑的嗓音几乎挤不出话来:“妈妈……你好点了吗?” 女人轻柔的笑声如同一串风铃草:“妈妈可能,没法陪你参加明年的花神节了……你要记住……一定要……关上那扇门……” “什么门?”恺撒下意识地反问,思绪却完全被前半句话占据,“不对不对……妈妈你等等,我去找医生!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去——” “恺撒,不要怕……”那只已然无力的手,终于从他的脸颊滑落,如同一声渺茫的叹息,“想妈妈的时候,就翻开日历看一看。妈妈变成一月……飞走了……” 第13章 [13]西行漫记 这一次,轮到恺撒从梦中醒来。身下的毯子传来亚麻与细羊毛混纺的厚重触感,床头矮柜上搭着镶有紫色条纹的白色长袍,空气中弥漫着没药与白松香的淡薄气息。细小的灰尘在近乎奢侈的宁静中旋转、上升,蜜糖般的阳光穿透窗棂,照亮了房间左侧那面巨大的壁画。 那是意大利绘画中见怪不怪的主题,花神节。正是春天,狂欢沸腾的神灵中央,花神芙罗拉亭亭玉立,白衣黄裙,花冠微斜,金棕色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她向右后方微微侧首,似乎顷刻就要回头,却只留给观者无限的遐想。 恺撒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环绕芙罗拉胳膊的那层轻纱,很显然,这是产自东方的丝绸,同样的打扮他在庞贝古城的出土壁画中也见过。正想着上次提起此事是何年何月,目光又被芙罗拉手上的东西吸引——那不是寻常的花束,而是一卷由莎草纸制成的日历。其中,一月一日的位置,被人用红赭石画了一个圈。仿佛外部力量入侵画面,打破了流畅的线条与和乐的气氛。他皱起眉,刚想支起身子看个明白,却碰到了一处绵软的所在—— 行文至此,无需提示,读者便能猜到,躺在他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子航。然而,恺撒毕竟不如读者聪慧。对他来说,泉州与洛阳的记忆如同微信对话框中的文件,只有点击下载,才会进入脑海。事实上,这也是大脑自带的防火墙。而且此时此刻,并没有人提醒他,任务时间有限,一旦超过七天,文件就会过期。于是,在这难得的静谧中,他竟有工夫闲下心来,打量沉睡中的楚子航。 这算不上什么礼貌行为,却是了解对手的绝佳时机。很少有人能够直视楚子航超过半分钟,此人内置反侦察系统,对来自外界的目光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并视情况还以敌意和杀气。而恺撒对来自外界的窥视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那时同在高天原,他大敞西装领口,对着镜子涂一层闪亮唇釉,转头问楚子航,有什么建议吗?楚子航紧一紧和服系带,眼神从若隐若现的胸肌边缘游开:我建议你把衣服穿好。 必须承认,他的这位对手,这位学弟,这位曾经的同事兼合作伙伴,确实长着一张相当耐看的脸。中国人的五官,哪里都是薄薄一片,嘴唇抿着,微微起伏,鼻翼像削过的山脊,冰川地貌,唯独睫毛长长的,覆盖着眼睑,如同大雁的翅膀,轻掠云端。和欧洲人截然不同的长相,恺撒心想,曾经很熟悉的,如今仔细琢磨,陡然变得陌生,然而在这陌生之中,又有千百次的注视——刹那间,文件解压,无数片段涌入心头,防火墙不攻自破。一会儿,是他的左腿紧缠楚子航的腰腹,将这张脸连同这整个人死死压向自己;一会儿,是透明结界中轻轻伸过来的手,在他几乎脱力的胳膊上,蜻蜓点水般地一扶;一会儿,蔚蓝色的海风里,洛水的万盏河灯中,两人挨得很近,珍珠般的句子,泪光点点,在阳光下蒸发殆尽:人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无论是现代,还是那最初的年头…… 他怎么会给楚子航念彼特拉克的句子?恺撒几乎失笑,谁都知道他暗恋有夫之妇,他笔下的月桂(lauro)就是他心爱的劳拉(Laura)。而达·芬奇曾在笔记里揶揄道:彼特拉克如此疯狂地爱上月桂叶,是因为它们与香肠和画眉鸟搭配在一起非常好吃。 1584年的楚子航能听懂吗?而688年的“他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那首拗口的《洛神赋》吞入腹中?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明眸使我融化,如阳光下的白雪,雪水汩汩流淌,变成一条泪河。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 两种语言在他心中搅动,如同调色板上的蓝与黄,绵延出无尽的变化。想着想着,恺撒有点脸红,因为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楚子航没有穿衣服。 照理说,高天原里脱衣麻将都打过了,区区裸身,不算什么。然而工作场合和私人空间毕竟两说,况且,前者是清醒状态,光明正大,至于后者,别说楚子航了,连他都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看够了吗?”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恺撒大惊:“你在装睡!”第一反应竟然是抓过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 楚子航不置可否,仿佛这只是了解对手的绝佳时机。恺撒大脑运转,想到此人知法懂法、精通犯法,如今神志不清地在陌生房间醒来,为了维护自己并不存在的清誉,搞不好会倒打一耙,向学院举报恺撒·加图索性骚扰——风流变流氓,那就有点丢人了,他可不想在庞贝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想要举报你也不必等到这时候,”楚子航叹口气,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你算算这都第几回了。” 恺撒眉头一皱。记忆继续解锁,发生在泉州与洛阳的对话逐个浮现,无论是“按照中国的规矩,我得嫁给你”,还是“一诺千金”,抑或“来而不往非礼也”,全都证明了语言文化障碍是多么难以跨越。很想说此恺撒非彼恺撒,我不能对过去自己的言行负责,又觉得如此急于撇清,气势上反而输人一头,于是干脆转移话题:“所以,我们算是成功了吧?” “公元688年,武则天平定李唐宗室叛乱。两年后,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十五年后,退位驾崩,还政李唐,王朝延续两百年之久。”楚子航垂下眼睛,“我不知道我们的策略是不是有效,不过,既然历史沿着它的惯性平稳发展,时间的堤坝也没有被突然炸毁,之前的努力,应该也算没有白费吧。” “看来人类对龙王力量的借用也是有限度的。”恺撒感叹,“真没想到你历史学得不错。” “谢谢夸奖。事实上我们被卷进了时空乱流,你已经昏迷,但是我还醒着,所以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楚子航言简意赅,“而且武则天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公共常识,类似于凯撒大帝和奥古斯都在欧洲文化中的位置。” 恺撒若有所思:“我现在有一种宿醉醒来发现自己昨晚和你在拉斯维加斯领过证的感觉。” 楚子航顿了顿:“我是不会做这种决定的,很难说谁需要……” 还没来得及相互推卸责任,先前紧闭的房门便从外面豁然洞开。走廊里传来一阵笑,人未见,声先至。聪慧的读者不难猜测,要么是路明非,要么是芬格尔,然而下一秒露出的脸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失望——居高临下的亲切感扑面而来,两鬓斑白的弗罗斯特清清嗓子,目光如同标尺,先是量了量恺撒,随即投向他的身侧:“还没有准备好吗,恺撒?离庆典只剩半天,你是主角,决不能出任何差池!” 恺撒也没搞懂他怎么就成了主角——毕竟在他的世界中,他一直是主角——主角下意识的反应乃是掀过羊毛毯,把**上身的楚子航裹在其中,至少挡住他的脑袋,与此同时,声音也染上警告意味:“进我房间怎么不敲门?” 弗罗斯特闻言不怒反笑:“你从小到大溜进我书房‘借’走东西的次数,难道还少了?哪一次敲过门?”目光再次戏谑地扫过那团毯子,“怎么,这位东方美人如此金贵,连看都看不得了?” 恺撒哼了一声:“他脾气不好。” “你向来喜欢追求刺激,这一点随你父亲,倒也不让人意外,”弗罗斯特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过,我得提醒你,对待男宠可不能太过纵容,尤其是这些来自东方的小朋友,谁知道他们会耍什么媚术……” “他是我的客人,东方帝国的使臣。”恺撒不着痕迹地挡住弗罗斯特的视线,同时感受着毛毯底下的呼吸节奏,主要是生怕楚子航突然暴起,把这位叔父挂在万神殿门口的广场上,“注意你的言辞,毕竟这关系到家族的声誉。” “同床共枕的客人?真是前所未见的待客之道。”弗罗斯特挑了挑眉,显然并不相信,不过恺撒搬出家族这面大旗,也让他吞下了更多的调侃,“我不管他是谁,我也不关心。总之,你得把他看好了。” 无论在什么时代,这位叔父都是一样的日理万机,也许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从而形成一种“我很重要”的错觉。丢下几句嘱咐,弗罗斯特转身离去,房门沉重地合上,留下满室尴尬的呼吸。 身侧的被子拱了拱,探出头来:“男宠,媚术?是我听错了吗,还是这里也存在不可跨越的语言文化障碍?” “虚名而已,”恺撒抓起床头的白色长袍,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随口道,“礼尚往来,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做你的……” “谢谢,我看不必了。”楚子航打断他,“‘脾气不好’?” 可不是吗,恺撒心想,正常人谁会逮着这种细节不放…… 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明白他们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要做什么。至于楚子航为何出现在他的床床榻,倒也不是最重要的,毕竟,罗马向来民风开放,与他同名的那位凯撒大帝,就被政敌评价为“所有女人的男人”和“所有男人的女人”——小时候,他的家庭教师把《罗马十二帝王传》布置成睡前读物,然而他只记住了罗马皇帝的风流韵事和宫闱秘史,并且靠背诵西塞罗讽刺凯撒大帝的妙语,将家族酒会上的弗罗斯特气得血压升高。 他从衣柜里找出另一条长袍,没几分钟就把楚子航打扮成了颇具异域风情的罗马人。看他费了好一番功夫研究正反,然后笨手笨脚地系好腰带,恺撒很想上手帮忙,却遭到严词拒绝:“别让你叔父看了笑话。” 弗罗斯特又没在这里装摄像头!恺撒最受不了楚子航的小心眼,刚要反驳,耳边却传来砰砰砰的剧烈敲门声,伴随着叽里呱啦好一串嘀咕。一个说,你那么客气干什么,万一他俩不让我们进去呢?一个问,为啥不让我们进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个说,你也不看看弗罗斯特的表情,见了鬼似的,再说了,你咋知道失联这段时间,他俩发生了什么…… “在滚筒洗衣机里转了三百圈,醒来就在这儿了,”楚子航拉开房门,听墙角的路明非和芬格尔双双扑倒在地,“你俩发生了什么?” 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看来他从少年宫学到的不只有苏秦负剑,还有姑苏慕容的斗转星移之法。路明非与芬格尔面面相觑,成功被楚子航带跑,当即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二人如何为追兵所擒,带到上官婉儿府中,又因能说会道博闻强识而免于杀头,甚至在纷乱的时局中临危受命,身居幕僚参谋之位…… “简单来说,就是做了……” “男宠。”楚子航点点头,“想来是身负东方媚术。” “也算是解决应届生就业问题了,”芬格尔拍拍路明非的肩膀,满脸“小伙子我看好你”的欣赏,“找工作,跟老板谈,上BOSS直聘。回头把这段经历写成网络小说,还能狠赚一笔。” 路明非连连摆手,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这满口烂话上不了台面,《东瀛斩龙传》正好梅开二度。芬格尔说你以为我想署你的名?我们组成工作室,你给我当枪手,日后招兵买马,利益最大化……熟悉的画饼气息扑面而来,还是要把师弟吃干抹净的那种,楚子航不忍卒听,悍然打断:“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哪儿?” “公元前19年,罗马。”路明非说,“距离凯撒大帝去世已经过了二十五年,而奥古斯都以元首身份统治国家也有八年了,外头很和平——比你俩在一块儿的大多数时候都和平。” 按照芬格尔的说法,就这几个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都给他们碰上了,可谓文盲友好。鉴于有人“初来乍到”,楚子航再度挑起组会汇报工作,把古德里安教授召集小分队的前因后果梳理一遍,最后目光落回恺撒身上:“你又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来到图书馆?” 恺撒噎了一下:“没人规定毕业生不能来图书馆查资料吧?” 楚子航看了他一眼,目光凉飕飕,意思大概是待会儿再和你算账。他的脑回路倒也简单——不管恺撒是求知若渴还是别有用心,是误入其中还是身在局内,泉州洛阳罗马都有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连恺撒自己都感到纳闷:“也就是说,每过几百年,我俩都会遇见?并且就叫恺撒和楚子航,人物设定也差不多?” 路明非点头:“听起来像国产古风仙侠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什么的。” “我是觉得这些时间点很特别,都和世界秩序的重组有关。”楚子航沉吟道,“没记错的话,阿拉伯帝国就是在公元7世纪崛起的,它的力量辐射远方的草原,最终改变了唐王朝后半程的命运。万历皇帝没有找到黄金之国,很快,明朝由盛转衰,丰臣秀吉入侵朝鲜,女真南下,欧洲扩张。而在奥古斯都之后,罗马进入了漫长的帝国时代……” “你之前怎么没说,”芬格尔问,“是觉得我们没文化听不明白?抑或背诵解说词是你缓解尴尬的方式?” 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有胆量拿楚子航开涮,也不知楚子航怎么想的,竟有肚量听任谣言发酵而无动于衷。眼见着芬格尔促狭的目光在恺撒楚子航二人之间旋转,路明非看不过去,赶紧打断:“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贤者之石、地图和尼伯龙根之门分别是什么,对吧?” 他慌不择路抓重点的样子很像在复习期末考试。不过,事情确实如此。在泉州,两张地图标示着进入溜山的路径,色艳如血的珊瑚,浓缩着那片海域的所有秘密,而尼伯龙根的入口,就藏在环形岛屿组成的迷宫之中。在洛阳,山山水水构成大型炼金矩阵,将天空与风之王的力量为己所用,站在龙门这座真正的“门”前,用流传于丝绸之路的琥珀匕首改变时间的流速,才能把浓缩着一整个神都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地图“固定”下来……这三个要素紧密相系,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没有任何头绪,眼前仍是一团乱麻。 “时间是有限的。在泉州,北镇抚司只给了我们二十四小时;在洛阳,必须趁着八月十五阻止李唐宗室的阴谋;那么在罗马……”楚子航的脑子进入高速运转模式,“刚才弗罗斯特提到了庆典,很可能和这一次的任务有关。今天是什么日子?” “除夕夜,”芬格尔从青铜圆盘中摸出苹果啃了一口,若无其事道,“公元前19年的最后一天。所谓庆典,大概是每年一月一日举办的门神雅努斯祭祀活动……” 楚子航皱皱眉,如同箭矢射中野鹿,敏锐地抓住关键词:“门神雅努斯?” “雅努斯是罗马特有的神灵,他的名字在拉丁语里是‘门’的意思,据说他掌管所有门户、开端与终结。每天早上,雅努斯打开天门,让阳光普照大地;夜晚,又关上天门,带来黑暗与安宁。” 恺撒的目光扫过墙面的花神节壁画,想起什么,语气微妙地一顿,“凯撒大帝用雅努斯的名字Janus来命名每年的第一个月,拉丁语拼写为Januarius,也就是后世英语中的January,意为‘雅努斯的月份’。” 他一边解释,一边快步走到墙边,指尖重重点在那抹红赭石笔迹上:“而这里,一月一日,正好被人画了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