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胜得朝之后》 第1章 美色侍他人 浩浩荡荡的长安大街上,人流来来往往,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就在其中。 陛下登基之日,封唯一的妹妹,也是唯一在世的亲人萧凌云为长公主,同时将长安城中最华丽的宅子赏给她。 长公主萧凌云金尊玉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门口石狮旁乌木鎏金匾额上贴满青墨招募帖————招乐师,招画师,招酒匠,招庖丁…… 只是其中招庖丁的那张告示,已有些时日,墨色稍淡,宣纸边微微发硬泛黄。 “这都张贴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人哪?” “独好长相俊美的男子,却也没有统一的标准,一切按照她的喜好而定……” 长公主府夜夜笙歌,灯火长明,寂静深夜里嬉戏之声此起彼伏。想要入府做工,必须能跟得上长公主的花天酒地。 不过长公主府酬劳甚丰,月钱五十贯起,且包食宿四季赏,除了招募庖厨的告示,其余一经张贴,众人哄抢。 “这说是招厨子,要求可多了,不食辛辣却有辣味,有甜味不加甜的甜食,已经跑了好几个了……” 天下初定,王朝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已久,急需一份生计来改善生活。 来往的看客突然压低了嗓子: “甭管以前多贤良,自萧家入京后,长安富贵迷人眼,日日饮酒作乐,脾气就变得有些许古怪……” “可我却听说是她与当今陛下不合,被撤了兵权……” “天家的事谁知道呢,你说她这样,江家的也不管管……” 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出,纤细的身骨挂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露出的苍黄皮肤贴着青骨粗糙无一点润色。 满身苍黄在贫苦百姓里是最常见的皮色,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撕下布告,被公主府侍从带入府中。 府门重新关合,隔绝了门外的熙熙攘攘。 —————————— “长公主,该起了。”侍女春卷站在屏风外轻声道。“已经晌午了……” 闻声,云影里的人翻动身子,春卷卷起珠帘进入内室。 许久未见晨光与风沙,萧凌云脸上纤白无血色,青丝随意滑落,眼下是两枚厚重的乌青。 这两日,是有些放纵了…… 京都富贵迷人眼,上午赏鱼斗鸟,下午品酒喝茶,晚上夜夜笙歌。要不是手上的老茧尚在,她都快忘了那些沙场岁月。 “长公主,今日来了新人。”春卷将她的青丝挽起,独取青簪固定:“周管家试过菜了,人不错。” “等下臣让他来前厅服侍。” 前厅几重人影穿梭,正在布置膳食,萧凌云侧耳听着动静,抬手将垂下肩头的衣衫规整。 …… 待萧凌云行至前厅,来回穿梭的人影已自觉撤下,她用膳一向不喜人多。 一男子在堂前跪下,先下左膝,双膝跪地,双手左上右下,搭在额前轻触地面。 “参见长公主。” 这样的跪拜礼萧凌云学了好久才学会,眼前之人倒是熟络,几乎已经将每一步礼数都刻脑入海,除了宫里,只有大户人家出身才会教这些。 但身上的粗布补丁,苍黄的肌理,还有瘦削的身形足以证明堂下是个穷苦的庶民。许是战乱四起,家族落败,昔日贵族需为温饱奔波,却不忘骨子里的贵气。 身高八尺,长相俊秀贵公子流落街头,凄凉贫苦却得圣人青睐是画本里常见桥段。 好巧,就今天这个,还挺像话本里说的样子。 “你就是新来的庖丁?”萧凌云在桌边坐下:“抬起头来,姓甚名谁?” “草民姓沈单名一个隐字。”声音浑厚,但面容清秀,女相男身。 面庞底架是中原人标准的剑目眉星,可眉骨的拐弯处藏匿了几分异域人的风情。 “异族?”萧凌云眉头锁成一团,眼角隐有杀意渐显。 大魏朝不怕异族,但若长公主府上混入他国奸细,会惹来不少麻烦。 “草民生母是楼兰歌姬,被卖到中原,做富商的小妾,富商病故,我们母子二人便被主母赶出府,流落街头。” 沈隐从容道出,再次跪拜。 “母亲缠绵病榻,急需一份生计。还望长公主垂怜。” 桌上总共有三道菜,清羹,面食还有一道爽口小菜。 清羹由芦菔切丁搭配瑶柱制成,烹煮时加了胡荽蒜白等去腥,但碗底已经将这些辛香残渣去除,仅余芦菔瑶柱,清甜可口,暖意顿生。 何况昨日饮酒过多,芦菔汤最是解酒。 面食与普通白面馒头无异,但加了点果仁,绵中带脆,白中带香。 最绝的是这道爽口小菜,加了点辣子提味却不见辣籽和辣味,酱醋比例把握极佳和宫里的御厨有的一拼。 “留用吧。”萧凌云将桌上的餐食一扫而净,轻取巾帕擦拭嘴边残渣,按若无力,抬若无骨,经过半年的修养,已经沾染了名门贵女的柔情绵绵。 “多谢长公主。”沈隐跪拜后再起身,下一秒又让他当场愣在原地。 “把外衣褪了,去罗汉床上坐着。”绵绵侬语藏不住命令里的尖锐冰冷。 寻常庖丁月钱只有十贯,长公主的庖丁月钱有五十贯,且每餐仅需三道菜,却无人应征,原因竟在此。 都说长公主府日日招男子入府,将长相俊美者独留下来临摹作画,看来所言非虚。 侍从们已经开始布置内侍,一拨人撤掉早膳,另一拨人正在准备长公主作画时需要画具。 沈隐还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如果不愿,可自行离府。”萧凌云已经坐在画桌前,用狼毫笔一遍又一遍的擦过砚台边缘,正如案板前的猎人正磨着锋利的砍刀欲向牛羊。 沈隐站起身,咬紧下唇,双颊涨得通红,抽去腰间系带,身上的衣裳尽数落地。 …… “腰身挺直。”长公主萧凌云冷冷命令道,一如她的笔锋尖锐。 夏日炎炎,侍女操纵一旁的飞轮扇转出徐徐清风,长公主身后还有两名侍女拿着云浦团轻轻挥动,扫走堂内燥热的空气。 雕花窗框四开,廊下侍从自顾自洒扫,同时可以将堂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长公主萧凌云日日都要临摹不同俊秀男子身形。对此,府内侍从早就习以为常,却只有沈隐一人不自在。 今日他才新入府,现下仅在腰腹间搭了一条白色绫罗遮挡,双腿盘坐在罗汉床上。 双臂向后撑在榻上,手上青筋嶙峋,目光向前直视,根本藏不住心底的羞愧。 午后阳光透过镂空窗扇打在他身上,映照出花影盎然,皮肤孔隙渗出的汗液此刻化作花上清露,垂涎欲滴。 身体上下每一处骨节,都被眼前的女子清楚的临摹在澄心纸上。 沈隐努力放空元神,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不安。 “你——来本宫这里。”画师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抬手唤他过去,抬势温柔,可细长的指节如刀锋般刚硬。 沈隐被腰间白色绫罗困在罗汉榻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旁的侍从比他熟络,搬来云影屏风,横在画师与画中人之间。 与画作中的朦胧意蕴相似,仅透过云影纱给画师留下无尽的遐想。 侍从同时递上一木盘,雕花桐木盘上仅盛放着崭新的下装,示意沈隐改换衣衫。 待沈隐理好下装,含蓄的人影避开直白的目光,移到长公主身侧跪坐。 长公主早已偏了身子,将画案前的位子留给他,示意他坐在蒲团上。画案上墨迹未干,尚浮于表面。 葱葱纤指将笔杆塞到他手中,另一道手臂从他耳后穿过脖颈,指向画作上空白之处。 她贴着他的侧颜,在他的耳畔小声说着只有他们二人可听的小话。额前的碎发有意无意扫过他的眼角,让他丧失魂魄。 “此处,郎君刚刚用白绢布遮住了。” “本宫无从下手,郎君可愿指点一二。” 冰冷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抽取掉他所有的力气。温热的栾花香撩过他的耳畔,留下阵阵绯红。 “我不……” “恩?”身后的女子变了脸色,不容任何人在她怀中失控:“既已入府,郎君该自称小人才是。” “小人……不擅笔墨。” “那便只能由本宫传授一二了。” 有力的五指牵着他的手腕,在澄心纸上留下墨宝。 …… 沈隐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最后一笔定型之时,身后热汗连连,背上的人影却刹然离去。 直到夏季暖风穿堂而过打在沈隐背上泛起冷意,长公主已经拿着画作在光明处细细欣赏。 “郎君可莫要发呆了,今日的晚膳还是要由郎君来亲做的。” 她的语调依旧平缓,可沈隐的心早就被吹乱了。 “诺……诺……” …… “嘿——侬这是做甚!”经看火的老媪提醒,沈隐才从火懵中挣脱出来。 回到灶上他立刻烧火做饭,看着灶下熊熊燃烧的火苗,一遍遍回想刚才堂上的那一幕,又不自觉陷了进去。 她的眉眼如画,鼻峰似山,眼波流转万千芳华都失色,含笑之间春水荡漾,此般柔情万种却又暗藏钢锋,危险又迷人。 许是灶上太热,想到此处,他的脸颊烫的绯红,快要被火苗吞噬。 “小郎君,我老婆子也算有点阅历。不得不出言提醒几句,若你不想听那我便不说了。”老媪接着说道。 沈隐应承:“婆婆,您但说无妨。” 公主府中不止一处灶火,只有沈隐这处专司长公主饮食。 灶上其余人等尚在院中备菜,府上人多,要准备吃食也多。 此处仅余老媪与沈隐二人,老媪年岁五十有余,被周管家分给沈隐做帮厨,帮忙看顾火势,做些杂活。 “人生在世,光凭美色总有尽时,应该寻份手艺以保久安。” “长公主金尊玉贵,虽活计繁杂,但比起其他对奴仆非打即骂的府邸已经好了许多。” “若郎君想要在此处久做,切莫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继而老媪突然压低了声音:“咱那位驸马,可不是什么好想与的主。” 夜风渐起,快要入秋,沈隐身上的夏装有些许单薄,凉意阵阵。 第2章 绚烂一生,不求人怜 今夜的晚膳是阳春面。 都说长公主府夜夜笙歌,开销如流水,沈隐为晚膳上必备山珍海味感到担忧,这些东西处理麻烦,若要做得出彩,还费时费力。 幸得管家前来告知,长公主今晚想吃面食,便做了道阳春面承上前厅。 今日相处下来长公主虽有荒淫之举,但并不像传言中那般尸位素餐,视人肉为草芥之人。 汤水清莹,确是由多种补料肉食慢火熬顿三个时辰才出的一碗高汤。细长的面条一夹拉不到尽头,多翻拍打制成的手工面,嚼劲实足拉得再长也不会轻易崩断。 把热腾腾的汤面呈上雕花桐木玲琅桌,沈隐本欲退下。周管家交代过,长公主用膳之时除了春卷宫令,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在一旁扰长公主清净。 午时把他留在前厅,是府上有规矩——来了新人都得拜见长公主,长公主看中了才能留用。 “你——留下。” “诺。”沈隐不自觉缩起脖颈,停住脚步。 “坐。”萧凌云柔声说道,指了指她身侧的软座,侍从见状,合上房门,将沈隐困在内堂之中。 下午堂内门窗四开,做了何事干了何事院内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四下门窗紧闭,仅余角落一处门窗可窥月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除了向上蒸腾的面食芳香,空气里还氤氲着热腾腾的气息。 想起灶上老媪的教诲,沈隐含着头,五指嵌入掌心试图掌控神志。 毕竟在场之人,应该只有他觉得气息奇怪,长公主依旧神色如常。她是故意的,还是不知男女大防,沈隐也不敢多猜。 看到俊秀小郎君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不知所措,耳畔,脸颊处都挂上晚霞般的潮红。绝色少有,绯红也是。 萧凌云轻启朱唇已经为下一步做好了准备:“郎君可愿喂本宫。” “诺”仅尊长公主教诲。 他夹起一勺热腾腾的面,放置翡玉汤匙上却有些许笨拙,直直往前递。 “烫~”她摇头,眉心微蹙,故作娇嗔。 他轻吹热食,再次奉上。 “上面有郎君的涎沫~”她再次摇头拒绝。 这次,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侬语里没了轻浮之气又余凉意:“吃掉它。” 语声语调与午后如出一折——“把外衣褪了,去罗汉床上坐着。” 她可至柔至媚,是因为对一切有着近乎极致的把握,即使语调绵绵,也能让人心生敬畏,不敢与她的命令相背。无论他愿不愿意,她想让人做什么,人就得做什么。 她为君,他为仆。 “可是小人恐污了餐具。” 她嫌弃他的涎沫,怎愿与他共用一匙。若他吃了这勺面食,唇齿之间总是会碰到的。 “那不是还有一副餐具,本宫用那副,郎君用这副。”萧凌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擦过他的下颚线。 精致的皮肉贴着锋利的颌骨,硕大的耳畔倒垂红珠,烧得通红,长得好,乖巧,又话少,一撩拨就乱了阵脚,笨笨的心思全摊在面上。她的食指有意无意划过红珠表面,当真是觉得有趣。 这数月来她也算见过不少男子,不过三种,要么坚如磐石,不主动侍奉也不受她指使,不解一点风情。 要么曲若千年毒蛇,欲拒还迎,非得攀在她身上讨要些赏赐,太过无赖。 沈隐是第三种,知风情又受她驱使,忍着性子侍奉身上却不自主的染起绯红,恼得不行又只知呆呆应承一句“诺。”当真是有趣极了。 若论俊秀,他是当之无愧的前三。 “诺。”沈隐将另一副新的餐具移到手边,把滚烫的热食翻转移到另一只翡玉汤匙上。 周管家吩咐要准备两副餐食,他还以为是驸马也要回府用膳,原是为此。 新舀了一勺面食,这次沈隐用手轻轻扇走热风,才送到长公主嘴边。 萧凌云直勾勾看着他,将翡玉汤匙上的面食吃掉。 “郎君可曾喂过其他女子。” “不曾。” “听闻郎君家中有老母卧病在床,还有一姊妹。” “是。”沈隐记得,周管家白日里并未询问他家中情况,但仔细回想,长公主府用人谨慎,自会派人查清侍从家中人口。 若他们有查出些什么,沈隐现在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便不再多想,将心思全部放在服侍长公主进食这件事上。 一大碗汤面,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见底。 萧凌云发问:“那是你家姊妹好看,还是本宫好看?” “自然是长公主。”沈隐没有犹豫,所言确如他心中所想。 “那本宫有多好看。”萧凌云接着追问。 这次,有些难住他了。 席上,他一直低眸不敢直视她,收着下巴把视线都投进热腾腾的汤面里。 “小人不擅言辞。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本宫愿给你这个机会,若打得好本宫重重有赏,若答得不好……”萧凌云挑起他的下巴,强着他直视于她:“本宫便会把他吃掉。” 飘飘然的话语从她嘴中吐出似**,沈隐却知最后一句不是玩笑,是会要命的话。 抬头的那一刻,她的眼里有过转瞬即逝的煞气。 沈隐顿了良久,才出口答复: “栾树一开,便知秋来,长公主便好似那满树绚烂,绯红灯笼在萧瑟初秋中耀眼夺目,独领芳华。” “只是如此?”萧凌云对这个答复不甚满意,虽说问题事关容貌,各花入各眼,若单论模样,太过苍白。 “长公主可曾听过栾树的传说?”沈隐接着将故事缓缓道出。 萧凌云一只手撑下颌,侧头聆听他所言。另一只手的虎口搭在他的锁骨上方,拇指随上下滑动的喉结移动,食指搭在他的脖颈跳动之处,打着鼓点。 漫不经心,却暗藏杀机,这个姿势,掐死人不过是顺手的事。 “传闻人间疾苦,神仙不忍下凡种下栾树。后来村庄又闹了灾,可栾树依旧盛大,扎根深地,村民沿着它的根系找到了水源,村庄又重获生机。” “故而村民常在栾树下祭祀,感恩栾树救命之恩,祈祷神仙再降福祉。” “长公主有恩于我,便是小人心中的栾树。”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恩从何来?” 今日她一直想着如何逗他,欺负他竟有恩情在,从未见过这般老实的小郎君。 “又或者说,郎君打算如何报君恩。” 她一向施恩不图报,今日不知恩从何来,突然想知如何报恩,究竟只是巧言善辩,还是言辞切切。 沈隐只回答了后半句:“愿君所愿,喜上眉梢,长安万世,此意绵绵。” 愿她心想事成,愿她永远喜上眉梢,愿她长安,此情此意连绵不绝。 她笑了,没有回答,只是栾树梢上的绿叶沙沙作响,栾花齐开,飘香四溢。 —————————— “砰——”房门被猛烈撞开,打破此地温柔。 一脚飞踢打翻沈隐身下软座,连滚带摔撞到门框上才停止,他抬头就看到刻着“江”字的金色腰牌,刺入眼眸。 “听闻长公主府上进了贼人,臣特地前来相助。”朗朗书生手持折扇,步入内堂,一道月白色流云锦袍的身影出现。 袖口处的竹叶翠绿葱葱,针脚紧凑不歪,应是京中顶尖的绣娘才有的功夫。 大战之后平民尚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之时,请顶尖绣娘裁衣,穿得起流云锦,唯有世家是也。 江家便是长安八大世家之一,历经两朝依旧繁盛。 前朝旧事随流水,魏阙新幡卷暮云。 唯有江声流不尽,年年依旧半朝闻。 这是民间孩童朗朗上口的歌谣。 江家两朝为相,江逾白在朝堂上的门生就有近三十几人 新帝登基一月后,长公主萧凌云与当朝宰相江逾白长子江予谦成婚,保住江家两朝繁盛。 新帝特下指令,许长公主萧凌云婚后无需迁入江府,仍居长公主府,驸马自便。 二人成婚后第二日,江予谦便回了江府。自那日起,长公主日日召俊秀男子入府。 半年光阴流转,长公主与驸马不合已是人尽皆知。 “我这就替长公主清君侧,不扰公主清净。”随着江予谦一声令下,侍从高举手中长剑,必将稳稳落下。 沈隐眸中长剑越来越大,利剑刺破氤氲的空气,长啸划破耳廓。他闭上眼,等待命运降临。 乱世之中穷苦庶民,命运总是由不得自己做主。 唇上被一柔软包裹,与他口中的阳春面余香同出一路,细细的贴,慢慢的品。 沈隐睁开眼,视线可及处,充斥着栾花香气,长公主身后的长剑被江予谦牢牢抓住,悬在半空。 一吻毕,萧凌云眼中毫无**,指纹轻轻擦过他的唇峰意欲难平,将他扶起藏在身后。 “滚。”萧凌云冷声道,多给对方一个字都不愿,拉着沈隐欲往外走。 江予谦眼尾猩红,夺过侍从剑柄,直指二人:“今天,你和他只能走一个。” 萧凌云仰头,将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剑锋之前:“江予谦,本宫是长公主,你才能是驸马。” 除了陛下,所有人见她,该自称臣,自称小人,包括眼前的驸马。 她拉着沈隐往前进,他执剑步步后撤。 若不是她,他不过是江氏府上再平凡不过的庶子罢了。 江予谦几乎怒吼,将他为数不多的底气托口而出:“若没有我江家,你这位长公主早就横尸长安。” “故而为报江相救命之恩,本宫的哥哥不是依诺,将本宫许配给你了吗?” “可你从来就不属于本宫!萧凌云你——还有你们萧家欺人太甚!”声声怒吼,撕下世家贵公子哥珍贵的体面。 第3章 周勇 新婚之夜他们并未同枕而眠,萧凌云在龙凤花烛前坐了一夜,待日上晴空,便拂袖而去。 萧凌云高抬宽袖将他的长剑打入墙内,青色长裙翩翩若翅,却不减威武,抬腿重击胸腹,将江予谦踩于脚下: “可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本宫嚣张跋扈点又何妨!” 江予谦见她日日歌舞升平,与俊秀郎君欢好,都快忘了,眼前的长公主提得起长枪,拿得起大刀,将天下成为萧家囊中之物,怎会惧长剑威胁。 与俊秀郎君相吻甚至不是为了气他,只是想亲便亲罢了,她的情意可以恩裳任何人,唯独不能给予他。 若不是他步步紧逼,她甚不愿与他动手于她而言,他总是不重要的。 “萧凌云,你可知,在你和父亲之间,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江予谦倒在地上,以地为床,以她为天。 萧凌云的脚从他身上移开,不曾低头看他,寒若冰霜的字眼,从天而降: “江氏子弟众多,偏偏是你与我缔结婚约。” “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不重要的人没资格选择站哪边。” 萧凌云踢开脚边的障碍物,冰冷的五指拉过身后温暖的大掌,离开此地凌乱。 沈隐任她牵着带着,在她的领地里前行,行至卧房,当前方的流云锦绣下摆迈过门槛之时,沈隐又被那个男人拦下。 “长公主这是做什么。”江予谦略带哽咽,不敢直视眼前二人,只是将手横在二人中间。 “就寝。”萧凌云有些恼了,不管不顾拉着沈隐往卧房里去,也不管那拦截的手臂砸在梨花木门上。 “这事,也该分个先来后到吧。”江予谦说道,略有正主逼宫之意。 可萧凌云最讨厌这种感觉,她从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也不讨厌他人对她莫名的占有。 “我怕江公子被沈公子比下去了,你们二人就不必在一张床上打擂台了。”萧凌云拉着沈隐在床榻边坐下,流云锦背影对着江予谦说道。 话毕,一道长袖扬过,将江予谦推出卧房,狂风牵起一把太师椅,将梨木花门重重关合。 “郎君可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现在卧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的世界。 “我……”沈隐的视线里全部被萧凌云占据,烈火涨红了整个脸颊,一想到那种事,身下不自觉变得火热。 “好了,不必说了。”萧凌云的食指尖抵住他的唇峰,又接着一道手刀将他劈晕。 沈隐两眼一闭就要摔在玉枕上,又被一双牢靠的手接住,质感和玉枕一般冰凉。 “这么好看的脸,可别砸坏了。” 沈隐被扶到一旁的罗汉榻上躺下。萧凌云拉下帷帘,改换衣裳,在床榻内沉沉睡去。 …… 夜半三更之时,天月不知所踪,偶可听见几声早起鸟惊蹄。 “殿下。”有人在床帘外轻唤萧凌云,是春卷。 “他走了吗?”萧凌云醒来,喉间还带着几声倦意。 指的是江予谦,以前前半夜的场面发生过好几回,很多时候江予谦说不过萧凌云,气急败坏下收拾几个男宠拂袖而去,从未在长公主府上留宿。 春卷道:“驸马在府上住下了,还从江府搬来不少家伙什,看起来像是打算长住。” “得想个办法把他弄走……”萧凌云想了想,江予谦毕竟还是驸马,在长公主府上常住也合情合理。 现在对江家的部署还未完全准备好,也不能太难看,面上的东西还是要说得过去的。 “罢了,明日再刺激一下他,他的男子气概忍不了不多久的。”萧凌云接着说道:“还有,加强府上布防,不要让他的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诺。” “咳咳——”罗汉榻上的人轻咳了几声,翻了个身继而睡去。 “悄悄搬床被褥给他,吵得本宫心烦。” “诺。” …… —————————— 沈隐再次睁眼醒来,一双狐狸眼正坐在罗汉榻边直勾勾盯着他。 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衣衫,一切都完好如初。 “怎么?郎君穿了衣服就忘记昨日发生了何事吗?” “昨日……何事?”沈隐思索良久,只记得最后一幕,是她的整道身影,但衣冠端整。 可她的一颦一笑,言语之意可见他们二人昨日绝非清白。 “小人实在不记得了,请公主殿下恕罪。”沈隐在床上深拜,看起来将困惑和羞愧抛诸脑后,只有整身的战栗恐惧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 “不用怕。本宫会罩着你的。”萧凌云的手摸过他的头,细细梳理着犬兽的毛发。 她梳得很慢,似是起了玩心。 “罢了,不逗你了。” “本宫饿了,速去给本宫准备早膳。” “诺。”沈隐答到,头上那道栾花香随之离去。 她总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谁让她是尊贵无双的长公主呢。 …… —————————— “腰身挺直。”长公主萧凌云语调依旧,内堂门窗四开,一如往常。 只是主座画案左侧多了一道人影,破坏了内堂布局的对称之感。 三日光景一闪而过。 沈隐已经习惯窗外日光透过窗花直露露打在肌理上留下花影,来来往往的侍从偶尔投向此处的目光,也适应全身衣衫皆褪,只留绢布遮羞的窘迫。 唯独不能忍受的是,画案左边那道人影,时而投来的幽幽绿光。 那日之后,江予谦长住长公主府,与长公主别院而居。 沈隐不仅要做长公主的画中人,还需制作长公主的餐食,服侍长公主进食,闲暇之余还要沦为公主驸马争斗的对象。 他的脸上不复新入府那日少男怀春的懵懂,只余满身劳累无处躲藏。 —————————— “萧凌云!你给我出来!”外面一阵嘈嚷,将沈隐的思绪拉回闷热的内堂。 她手中的紫毫笔笔锋一顿,澄心纸上墨迹开花。 “啧——” 萧凌云将旧的画作揉成团,随意丢在一边,又取了张新的澄心纸,重新提笔。 沈隐不自觉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不能早早结束。 “莫动。”萧凌云给旁边侍女打了个眼色,侍女离去。 庭院里的吵嚷声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拳打脚踢,刀剑碰撞之声。 …… “萧凌云!”粗矿男声复起,看来前去阻拦的侍女已经败下阵来。 沈隐移动眼眸把视线投向院落,院中海棠零碎奚落,有一黑脸壮汉身着朝服,正往内堂赶来。 此人身形高大,声音粗矿,面色青黑,一步一踏势有地洞山摇之势,在战场上,敌军见了他,气势都被杀了大半,只能悻悻铩羽而归。 天下初定,改“卫”姓“萧”。萧氏起兵夺龙之时,除了萧凌风,萧凌云二位主将外,另有四虎将和四凤将。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黑脸壮汉就是传说中的四虎将之首——周勇。随萧氏打天下累下的赫赫军功,够他在长公主府里胡闹一通。 然天下已定,光有忠勇注定是会被大浪扑倒浅滩上的。 在黑脸壮汉的重步快要踏进内堂之时, “周将军,当真是失礼了。”身着月白色流云锦袍的男人挡在周勇之前,语调平和不紧不慢,长臂绷直不肯退让一步。 喊打喊杀的武夫对饱读诗书的文臣一向没有办法,倒是不急于往前冲,只是将刚刚的所见所闻道来,声音高扬,生怕内堂的主人听漏了一点。 “你可知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的吗!” “长公主贪恋酒色,豢养男宠,喜乐无常,日日笙歌。” “我当他们是胡说,为你争辩,没想到到此处竟真的是如此凌乱之象!” 周勇斜光落在沈隐身上,也藏不住他心底的鄙夷之意。 男子大丈夫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不是做华丽牢笼里的金丝雀。 “周将军最近应该是读书了,都会说成语了。”萧凌云笑着,故意听不清话里的责骂,流露出赞许之色。 “萧凌云!你整日醉于诗酒,被郎君蛊惑,可还记得往日战场上并肩同行的我们!”周勇火气更盛,字字珠玑。 老将倚旧情肆意,新臣杖功绩妄为。新生的魏朝依旧得遭场风雨才能扎根。 整个内堂,站满了形色各异的男子,只有眼前罗汉榻上的俊秀郎君最顺她心意。 听话,本分,俊秀,乖巧。 一动不动坐在榻上,任她清楚临摹每一处线条。 平日在她的府上做工,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 “周将军,今时不同往日往日,萧家军里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本宫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你是忠勇无比的大将军。而萧凌风早就是高坐庙堂的陛下了。” 这世间,只余长公主萧凌云还可直呼那人名讳。 “君臣有别,还请自重。”后两个字尾音格外沉重。 言尽于此,话说得太明白,反倒没有意思了。 萧凌云不再理会他,指间捏取紫毫笔笔杆,全身心投入到画作里。 只有足够用心,才能让每一处转折都以她的心意前进,不让毛笔间细小的分叉毁了意韵。 江予谦自许主人之姿,担起送客之责:“周将军,请。” “江驸马,我记忆里还不算差,散朝后议论长公主的朝臣,可都是江相的门生。” “噢~这我倒是第一次听闻” “那是家父教导无方,让周将军见笑了。” “江予谦,你既娶了她,就该好好待她。” “不劳周将军费心,我们夫妇一体,自当荣辱与共。” …… 二人争得有来有回,连带纸上水墨都不复洒脱,多了几分矫揉造作,他们不是在争夺宝物,而是在攀比谁比谁更有男子气概。 第4章 今非昔比 萧凌云不知是自己成了大魏朝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身上有了架子。 还是自己过于仁慈,让一个个都对她蹬鼻子上脸。 总是逼问一些“她不回答就会死”的问题,讨论她的归属权,拿她的生死做掌中之物把玩。 这些人还不配。 萧凌云没了作画的意趣,归置笔墨,提起一篮子食盒,向沈隐走去。 路经他们二人,周勇火气已经比刚才更盛,整日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将怎么能比得过文官那嘴舌灿莲花。 萧凌云倒是泰然,特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递给他 “尝尝,好吃的,消消火气。” 这样精致的糕点也就入主京都后才能见到,以前在战场上怀里只有被血液和汗液浸湿的粗饼。 “都说长公主被京都富贵迷了眼,竟为这精致的小玩意。”周勇不愿多看一眼。 倒是江予谦伸手而来,被萧凌云躲开。她想给谁吃,就给谁吃,她说了才算。 裙裾缓缓划过红木地面,脚下步步生莲,将那精致糕点送到沈隐嘴边。 沈隐欲伸手拿取,萧凌云躲开,眉心轻柔,偏要亲喂予他。 “可是这精致的小玩意好吃啊。” 萧凌云继而低了声调对着沈隐说道:“本宫见你累了,尝尝,从外面买的。” 沈隐将糕点含入口中,粉面碎屑沾了满口。 “知道怎么做吗?”指尖漫不经心擦过他红润的唇峰,一点点擦,一点点蘸取甜粉碎屑,轻启朱唇却说着只有他们二人可闻及的小话。 沈隐乖巧点头应承,纯良无害的兔子眼楚楚盯着眼前的女子。 “那下次做给本宫吃。”是命令却说得柔情万种。 要不是她身后粗犷男声依旧,那道凶狠的绿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沈隐都以为这个世界只余他同长公主二人,栾花飘落,卷起一道绯粉色的微风。 “妖媚惑主。” 萧凌云头也没回,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俊秀郎君,专注非常看起来极其用心,提了声量答复那道粗矿男音: “周将军莫气,小郎君只是模样好看,说他蛊惑本宫,当真是冤枉了。” “俊秀郎君哪及我半分妖艳,本宫什么都没做,就惹得你们争相跳脚了,不是吗。” 右手背却悄悄拂过沈隐瘦削的脸颊,精准沿着身形,一路向下,直到窄处之前才作停顿。 沈隐僭越之心已平,却也被她盯着乱了手脚,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皮肉紧贴胃府颤动。秋风贴着他的额头吹过,竟然引得春草复青。 周勇见状,一时失了心气,没有再胡闹下去,转身离去。 —————————— 不速之客离去,内堂又恢复了安宁,江予谦回到茶座边,将案上茶水烧得滚烫,蒸腾的雾气迷蒙了他的视线。 这样,他便可以不再注意那双葱葱细指究竟落到了各何处,她宁愿来回把玩同一个俊秀郎君,也不肯斜眼看他。 “周勇是你弄来的吧。”这回,她难得愿意主动开口。 “长公主知道的,我在家中并无话语权。”江予谦独倚凭几,捱了许久想是瞒不过她:“想必是大哥见我难堪,不忍江氏处处受辱,帮我出口恶气。” 他口中的大哥,便是江氏嫡长子江予承。 朝中文臣多属江家门生,武将却从萧家军中遴选。文武一向不合,下了朝也是分而行之。 若要让周勇特意听到一群江氏门生聚在一起说长公主的不是,定是有人特意送上门的。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江予谦轻吹热茶表面的沸腾,一点点啜饮。只要把表面的沸腾除去,热茶之下依旧甘甜润喉。 “公子不好了!”江府奴仆突然闯入,低声在江予谦耳边说些什么,听罢,江予谦来不及告别,匆匆拂袖而去。 萧凌云收了手,不再纠缠:“快到晚膳了,今夜本宫想吃点海味。把衣服穿好,速去准备。” “诺——”沈隐行拜礼,栾花香早就随着声音在沈隐眼前消失。 —————————— 萧凌云进到内室,青宵剑正安放在红木架上安静沉睡,正如她的雄心在入城的那一日就被她自己给哄睡了。 拉开剑鞘,一道亮光闪过,将她的思绪再度拉回数月前—— …… —————————— “长公主,晚膳已经备好。”侍女春卷在门外说道,将她的思绪重新拉回当下。 合上剑鞘,将思绪藏匿好,若无其事来到前厅。 沈隐藏在侍从之后,将头低垂,更换成府内侍从衣衫,最普通的衣服恰恰能衬出他的容貌不凡。 午时他屈做榻上,难掩疲色,通红的脸颊不复初见时的光彩,倒是无趣。 罢了今日便不逗他了:“都下去吧。” 前厅只留侍女春卷在一旁布菜。听到此处,沈隐双肩微沉松了口气,却又察觉萧凌云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耳廓自觉烧起绯红。 今日的晚膳总共只有三样,有清蒸池鱼,蒜头炒蛋,还有一碗白饭。 第一口,妙极。 鱼肉爽滑鲜嫩,用姜片去除腥气,姜味浸润鱼汤,但上桌之前姜片已经去除干净,一条鲜嫩的鲈鱼躺在清澄的鱼汤里。 第二口,这沈隐确实有点东西在。 蒜头炒蛋是最简单的一道家常菜,他却做出了新的花样,蒜头老成已全无辣味,蛋包嫩滑保留了最纯真的口感。 第三口,遭了,有毒—— 萧母习秘术,萧凌云血可解百毒,几乎无毒物可以害她性命。 但若有毒物要害她性命,她也能第一时间发现,这是血液里蕴含的力量。 故餐前,侍女春卷并不会刻意用银针探测,这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她眉头微皱,取银针刺向菜品,青色黑印瞬时爬满整根银针。 “怎会如此——”春卷脸色也顿时发黑,“来……”正欲声张,被萧凌云按下。 “无妨,悄悄查,是谁要害本宫。”萧凌云拿起筷子继续进食,并不被这事打扰了心情。 萧凌云又夹了一筷子的鲜食送入口中。 春卷不由得皱起五官,她虽然知情,但还是有些惊叹:“这菜真有那么好吃吗?” 很少见到有人对毒物甘之如饴的,萧凌云是唯一一个。 “你试试看?”萧凌云将小碗递到她面前,和善的微笑此刻落在春卷眼眸里平添了几分可怖。 “我这就去查谁要害我家长公主。”侍女春卷连连后退,离开前厅。 ———————————— 窗外圆月高悬,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萧凌云一个人独坐饭桌享受佳肴,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酸楚。 曾几何时,父母兄长在饭桌上一起吃饭,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如今,这样的小事却再也无法实现。 萧家世代从军,战功赫赫。 母亲是毒道温家后人,在战场上被萧父带回家,二人婚后产下一子一女。 萧凌风,萧凌云。 温家擅毒,且传女不传男,因血可解百毒被覆灭。 母亲为传温家毒术,从小就将萧凌云置于毒物缸中,日日淬炼。 并嘱咐她,不可将此事暴露,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那时萧凌云有些许一知半解。 三年前,皇帝去行宫狩猎,萧家同行守卫。 皇帝无道,民间隐有怨言,萧凌云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总以为这是官员该考虑的事。 席上有人射箭刺伤皇帝,虽未及要害,但箭上有毒,毒无药医。 情急之下,萧云悄悄割血救人,皇帝转危为安。 当时她想的粗浅,只知道老皇帝在此处驾崩,萧家满门难逃其咎。 她以为救下老皇帝,萧家就能无碍。 只是经过此事老皇帝看中了她身上的百毒血。 次日,皇帝还是以护卫不当将萧家满门下狱,将萧凌云抓走做血奴。 父母被斩首,萧凌风被萧家旧部救走后,又折返独闯宫闱救出萧凌云。 在双亲墓前,萧凌云泣不成声,都怪自己一时心软,给全家引来灭门之祸。 …… 那日暴雨倾盆,也洗不净萧家满门冤屈。 “是那老皇帝利欲熏心。”萧凌风一刀一枪杀出法场,有些力竭,勉强撑着站起来:“我能杀入宫中一回,就能杀入宫中第二回!” “反了吧。”萧凌云的后槽牙将怨恨在齿间来回厮磨。 过去的她总是想的粗浅,即使朝堂上世家争权贪污,人世间民不聊生,但家安,一切就可万安。 经此变故,国不安,家何在…… “萧家军已经没有退路,不如起义,踏出一条新路。” “杀了他一个还会有新的皇帝继续向萧家寻仇。” “杀了他世家还是会趴在新皇帝身上吸血,他们血脉相连,利益与共,百姓永无天日。” 萧凌风平日只觉妹妹有些不着调,经过大痛大悲之后,身上的阴戾之气隐隐露出帝王之相。 若她是男子,地位绝在他之上。 暗夜暴雨浓雾下藏不住萧凌云眼角那抹凌厉之色,将以雄鹰之势掌控这个世界。 当夜二人歃血祭天,萧家军揭竿而起,剑指长安。 如今,仇已报,冤已平,可双亲再难归。 这份阴湿将会永远笼罩在萧凌云心头,困其一生不得解脱。 明日,就是萧氏双亲祭日…… ———————————— “长公主,查到了。” 待萧凌云将酒杯中的忧愁一饮而尽,春卷已经从门外归来,手里拿着一柄木勺具。 “这柄木勺浸满了万安宁。” 万安宁为楼兰毒药,无色无味,服用后并不立刻致命,只会使人出现一时昏蒙。 随着时间推移,昏蒙程度极重人就会变得痴傻,最终再也醒不过来。 “这几日,府上新来的有哪些人?” 第5章 回忆(一)——入主长安 青天白日,长安城门紧闭,萧家军兵临城下。 “咚——咚——咚——”战鼓一下一下重击鼓面,计算着王朝的倒计时。 “看来还是要打一场……”萧凌云说道,身披战甲,骑在血红色的赤兔马上。 朱红披风迎风飘扬,夹杂着血腥气。 她的长枪每次和风声擦肩而过,都会有一个项上人头落地, 手下娘子军所到之处,每个守城将领都会不约而同卸甲而逃。 “再等等。”萧凌风抬眼,底色坚毅如钢。 萧家原是王朝武将世家,天子无道灭萧氏满门。兄妹二人死里逃生起兵,剑指京都。 短短三年,萧家军已经从最初的两人发展成百万雄狮。 王朝易主,就在今朝。 只是长期的沙场驰骋,萧家军表面看起来军势正盛斗志昂扬,实则伤残累累。 足与最后的王朝之师决一死战,但代价太重。若能不战而胜,自是最好。 …… “臣江逾白携文武百官恭迎萧氏入主京都。”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旧朝的最后一声呐喊。 宰相江逾白已经花甲之年,身着朝服,端着两个红木匣子,带着稀稀疏疏的群臣从长安城内走出。 说是群臣,也只有寥寥三十几人,即使只来了文官,也不该只有这三十几人。 萧凌云同身侧萧凌风眼神交换,二人拉直缰绳,策马向前。 “吁——”马蹄掀开宰相面前的红木匣子,才停住马步。 两个红木匣里,一个是老皇帝的项上人头,一个是传国玉玺。 萧凌云故意早拉缰绳,比萧凌风的马少走了一步。 那万人之上的位子谁来坐,昨夜在营帐中,两人早就商议好了。 王朝宝座近在眼前,萧氏只余他们二人,若起阋墙,都是输家。 何况当初起兵,她抱着为父母复仇的想法才走到今天,王朝宝座于她不是最要紧的。 “想必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萧凌云将军吧。”江逾白将手上的红木匣都打开,对着萧凌风说道。 凌云仍遇节,带月未粘襟。 这是李白的诗句,也是萧凌云名字的由来。 比起其他女孩名字里的柔情诗意,却更为坚毅热血。 萧凌云带领娘子军,自起兵之时就威名远扬,江相两朝元老,不该犯这种口误。 何况他们早就见过,除非——他是故意的。 ———————————— “在下萧凌风。”萧凌风下马,萧凌云紧随其后,站在他斜后方。 手上的长枪不离左手,右手早就伸向腰腹部的软剑剑柄。 若眼前的老臣有异动,她能让他们当场饮恨黄泉。 “是老臣老眼昏花。”江逾白颤颤巍巍双膝跪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为刚才的失言请罪:“都说萧凌云,萧凌风二位将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老臣一时被将军的威风乱了阵脚。” “无妨。”萧凌风比往日更加惜字如金,眼前的老狐狸比战场上的刀光血影更难对付。 “只是,文武百官,怎么就来了一队人。” 萧凌风话锋一转,将他的挑拨无视。 江逾白深拜,头上的青丝黑白相间,写满对整个王朝的辛劳。 “有些臣子只知卖弄笔墨,不识时务尚在顽拒,臣不敢耽误将军进城,我只带了我的门生过来迎接将军。” “不过请将军放心,老臣好歹也做了多年宰相,有些薄面,亲自登门游说一定能替陛下扫清障碍。” “神器有归,天命在躬!请陛下顺天应人,正位九五!” 江逾白高举玉玺,身后的门生跟着附和道。 细碎白发更添了几分刺眼,一堆华贵衣衫包裹下的腐烂,食之恶心,弃之无味。 建立新朝武将可直接从萧家军选拨,可文官不行,文官需熟悉各种朝堂制度,官员考核调度,民事处理。 萧家军里文人多为草根出身,任各路军师,擅排兵布阵,不擅处理国事。 天下乱了太久,再乱下去,中原或将绝种。 江逾白意思已经很说的明白。 若自己仍是宰相,那么文官归顺无碍,萧凌风登基在文官的笔尖下是——“顺应天命”。 可若不从,萧凌风可以将眼前的人杀个干净,但换来的只能是史书上的——“残暴无道”。 明明萧江两家已经暗中定下秦晋之好,这老狐狸还是不放心,怕他们萧家军入城就卸磨杀驴。 “神器有归,天命在躬!请陛下顺天应人,正位九五!” 眼前众人再三叩首。 萧凌风也看出了这层意思,转头眼神寻求她的帮助。 萧凌云思虑良久,杀降臣易失人心,不允则前路艰险,甚则王朝宝座再度易主,百姓又是一番流离失所。 一路艰难至此,就差最后一步就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王权宝座,以后中原大陆的万千子民都是他们萧家的臣民,每一道边境都会挂上萧氏的黄旗。 要萧氏的皇旗在中原上空百年飘扬,让世世代代记住他们萧氏的丰功伟业,就差这最后一步。 秦二世而亡,隋二世而衰的惨剧犹在眼前,她不愿萧氏步其后尘,既然江家已经提出了要求,不如借江家之力清扫前朝余孽和积痹,再将江家陷于孤立无缘之境一网打尽。 此刻忍下,倒也不算什么,萧凌云点点头,算是默许。 萧凌风回头高举传国玉玺,飞跃上马,振臂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承乾殿内。 “陛下既已入主长安,不知陛下当日与老臣的旧约可还作数。”江逾白低声说道,不见恭敬之色,却躬恭敬之姿。 “自然是记得的,不日便安排小妹与江公子成婚。”萧凌风故作老成,随意翻看一旁的奏折,手藏在檀木书桌下,将身上崭新的龙袍攥成一团。 江予谦他也配!呸! 入主长安之前他早就打听过了,江予谦由江相府上的沈姨娘所出,沈姨娘出身不高,虽子嗣多,失宠多年,自然江予谦这个庶子也不得江逾白青眼,平平无奇。 “恕老臣多嘴,凌云将军虽与陛下是血亲,但今时与往日不同。” “若仍然给予重任,恐军中只知萧凌云不知陛下。” 江逾白句句离不开宽恕,可句句都是明褒暗贬。 “嘶——”屏风后传来一阵声响。 引来江逾白的注目,眼神变得幽微不明。 萧凌风的副将立刻来到屏风后,高声喝斥道: “陛下正与宰相商议国事,这里无需扫洗,速速退下。” 是洒扫的宫人发出的声音? “孤明白你的意思,还请宰相放心。”萧凌风冷声道,将江逾白的思绪从屏风后拉回。 …… 萧凌云刚才正在上书房同兄长商议明日登基大典的事宜,正巧江逾白来汇报文官归顺情况。 她躲在屏风后,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这番离间的话术。 短短一上午,萧凌云已经深刻的体会到——“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一时失神,将手中的冰酥酪打翻,沾了满身粘腻。 “诺——”萧凌云压尖了嗓子,打开侧门又关上,伪造成小黄门离开之像。 …… 待江逾白离去,萧凌云才带着满身糖蜜从屏风后走出。 “江逾白这个老东西,有这功夫挑拨离间,还不如让世家多缴些金银保平安。” 长安城内有八大世家,江家为首,赵家其次,家家金银成山,且门徒多在朝领闲职,吃空饷。 把前朝这座大山吃成了空壳。 新朝初建处处需要用银两,世家不大开口袋,许多新政便难以推进。 刚刚随军入城,长安城内一片荒芜,可到了宫城周边却是一片富丽堂皇苍盛之景。 前朝无道,重税苛政,再加上年年旱涝,民不聊生,百姓常易子而食。 到了冬日更甚,百姓无衣御寒,草席裹身,两眼一闭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举国各道都有人揭竿而起,萧家不是第一支夺龙之师,但得是最后一支。 西北楼兰势盛,敌寇虎视眈眈,再斗下去,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原将无将可敌,无人可用。 世家贪图享乐是新朝最大的蛀虫,但毕竟盘桓百年,不可过于激进。当下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第一要事。 ———————————— “你有这功夫吃冰酥酪,还不如帮我想想怎么让这些老东西多吐点东西出来。” 萧凌风头也不抬,手持湖州紫毫笔站在檀木书桌边,亲写明日登基圣旨。 来回修改总是差了几分。 萧凌云的身份是最快定下的,她是长公主,也还会是新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只是萧家军其余将领,论功勋,论势力再论亲疏远近总有许多需要深思之处。 这比上阵砍下对方首级还要难上百倍。 幸好,萧凌云在一旁,也能开解几分。 “这些老东西养尊处优惯了,都忘了咱们上午刚进京,下午还有流寇在京中作乱也实属正常。” 派几队人马扮做前朝逃兵,或是流寇,打劫几轮总能收获颇丰。 萧凌风抬头,同意她的想法:“下手重点,我怕他们忘了,萧家军是靠武力说话的。” “行,那我派周勇去把这事办了。”萧凌云答道。 ———————————— “这些是?” 她视线突然落到案牍边角的两摞高叠奏折。 “都是世家贵女,上赶着做萧家皇后。” 自古以来,联姻总是最容易获得权利的方式。 牺牲一个人的一生,换来满门荣耀,子孙昌盛。 “那哥哥是想选江家的做皇后,还是选赵家的做皇后?”萧凌云闻言打开折子进行翻阅。“我猜哥哥应该是想选赵家的……” 总得找个世家,压压江家的风头,赵家是最好的人选。 八大世家,江家第一,赵家第二。 “哥,卸了我的兵权,让我做一个只贪诗酒不好政事的长公主吧。” 第6章 回忆(二)——入主长安 “今日我还能称呼你为兄长,明日就只能称你为皇兄了。” 自从父母惨死后,萧凌云的心头上一直笼罩着一层乌云,大到快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起兵报仇,只要大仇得报,乌云就会褪去,晴天得以重现。 可是当胜利近在眼前,她的心头却莫名泛起一阵酸楚,将顶头的乌云煎灼,化作倾盆大雨。 果然,晴日当空。 她对于明日充满了迷茫,没有了乌云,就是都是晴空吗? 大雨下的阴湿悄悄藏匿在心房缝隙,可能会发霉生菌,可能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萧家军才进城半日,江逾白就挑拨了两三次,若日复一日的挑拨,若年复一年的挑拨呢…… 她赌不起……她本来就是有罪的…… 君臣有别,在权利的旋涡里,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一直是最初的模样。 “你就是想躲懒了。”萧凌风有些无奈。 他这个妹妹看起来不着调,但自从那件事以后就多思多虑,行事谨慎。 起兵路上要不她一直在一旁压着他的性子,刚刚在城门口他是真的会提刀将江逾白斩于马下。 他有时候也会想,该是怎样的男子可以配得上他的妹妹,思来想去,顿觉自己思想浅薄。 她是击破苍穹的雄鹰,本该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那你就放我去躲懒吧,明日登基大典我就不来了。” 萧凌云放下冰碗,挥挥手转身离去。 “君臣不和,总要有个由头。” …… 登基大典已经过去三日,萧凌云再未出现在承乾殿内,也未曾上书汇报军事。 故而今早上朝之时,萧凌风在龙椅上发了好一通脾气,派人去巾帼军军营请萧凌云上朝觐见,众臣在下跪成一块。 新帝登基不过三日,他们还摸不清这位陛下的脾性,倒是对萧凌风在战场上的威风事迹早有耳闻,听闻他茹毛饮血,片人如牛肉凉片一般可怖,想到此处跪仆在地上不由得瑟瑟发抖,恐成为下一个牛肉凉片。 龙椅上的人等了许久,看上去有些烦倦,一旁的宫人帮着按摩太阳穴舒缓龙威。 “参见陛下——”小黄门颤颤巍巍从门外跑来,这是刚刚出宫去巾帼军请萧凌云的那位。 “说——”龙椅上的人眉头微蹙。 “长公主……将军……将军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话音未落,龙椅前案桌上的奏折扫了一片。 “好你个萧凌云!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只留一地臣子惶惶不安。 “陛下息怒。” “还请陛下息怒。” “恭送陛下。” …… —————————— 一月后,江府,江予谦小院。 红色灯笼高高挂,一片喜气洋洋之象,为了这次婚礼,江相特地允了一处新的院落,修缮一番给江予谦,屋檐上的红色朱漆还未完全干透,新娘子就进了新房。 “恭喜四公子。” “祝驸马与公主百年好合。” 一晚上所有的宾客因江相而来,却把全部的恭贺之语送给这位驸马。 一一谢绝宾客,走过红色长廊,朱红色的喜鞋在地上走得飞快,得意之色不自觉从喜服宽袖中飞扬而出。 在新房前听下,江予谦先让身旁的小厮给自己将衣衫收拾整齐,再三细嗅自己身上的酒气是否过重。 “公子放心,公主见了公子定是喜上眉梢,春心荡漾。”小厮倒是很会讨嘴。 江予谦五官没有特别突出之处,但胜在和谐,眉目与唇鼻之间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的红色喜服由上好的丝绸布料裁体制成,更添了几分俊色。 “下去领赏吧。”江予谦摆摆手,做了十几年的庶子,今日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 屋外有父亲和大哥的赞许,有宾客的恭维,屋内有俊美的娇娘正等他亲临。从今日起,他和他的小娘都会过上好日子,不会再被任何人轻视。 “多谢公子!” “吱呀——”朱红色的房门被打开。 新娘已经自揭了红盖头,正坐在桌边吃酒,见他来,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沉浸在桌上的美食之中。 “都走了?” “嗯,都送走了。”江予谦转身将房门关上,在她面前坐下。 美泽美矣,美轮美奂。 饱满的额头下是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两侧的眸色如水,狭长的双眸边可见一片红晕,额间的朱红色花钿凭添几分妖媚之意。 她专心吃着桌上的食物,见她吃得开心,便心中多了几分欢喜,见她唇角处沾了点酱渍,伸手欲去擦拭,她却转脸躲开,另取帕巾擦拭。 “公主很美。” “本宫知道。”她一直低头吃着,不曾多给他一个正眼。 江予谦认真说道,看起来几乎将整颗心掏出,放在龙凤花烛另一侧的人影眼下:“能娶到长公主,是予谦三生之幸。” “我心悦长公主多年,得知父亲替我定下这门婚事,我甚是欢喜。” “愿与长公主百年好合,子嗣延绵。” “本宫知道了。但本宫对你没有这种想法。”萧凌云终于停下手中的碗筷,抬眼看他,是因为吃饱了。 从昨日午夜就开始梳妆打扮,从宫里出嫁,吃什么都有礼部盯着,除了花生桂圆吃不了什么饱腹之物。 入了江府以后,进行各项礼仪,男人可以去前院会宾客进食,她却要待在后院饿着肚子等着新郎临幸。 一开始还想规着淑女面孔,后来想想还是自己最重要,便唤春卷去厨房叫点东西来吃,才又有了说话的力气。 “三年之后我们便和离,到时候本宫会请皇兄给你一个外放的职位,免受京城流言纷扰。”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江予谦的下半生都安顿好。 “你可继续执拗,但本宫不愿意,喜欢本宫是你的事情,不是本宫的职责。” “还有就不喝合欢酒了,本宫怕你受不住。” “这房中的酒加入大量依兰香,若有此酒便可情意绵绵。” 江予谦悠悠说道:“我,当真心悦于长公主。” 不用揭红盖头,也不用喝合欢酒,也不用他这个新郎官,江予谦的目光落在床架边,那里放置了一块白布,与整屋的红格格不入,确实今日最为重要的东西,此刻却被丢弃一边。 “江四公子,你我婚约本就是一场交易,若求两情相悦未免太过天真。” 萧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注意到那块白布,这是整个房间里比红色还要刺眼的东西。 “那很重要吗?”她发问道,正经看向眼前的男人。 “很重要。”他答。 萧凌云站起身来,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的白布,又向江予谦处走来,抓过江予谦的手腕,取头上的金色凤簪,划破江予谦的掌心,取鲜血滴入白洁的帕布中。 “你们江家既然需要这个来撑门面,那用江家的血再好不过了。” “你最好拿着这帕巾出去交差,你也不想让别人说江四公子无能吧。” 江予谦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利刃刺破他的掌心,血的温热和痛苦同感。在外面他是风光无两的驸马爷,在长公主房中他不过是一只随时会被捏死的蝼蚁罢了。 她轻飘飘的把他带到高台楼宇处,又随意将他踢下,再一句带过: “想不明白就睡吧,本宫倦了。” 就连想要安寝,也是因为她倦了。 江予谦僵着身子走到床榻边,和衣而眠,枕头里似有安神效果,他一闭眼再睁眼,天就亮了。 她撑着头坐在桌边眯着眼,似是睡了,又似是没睡。但听到床榻上的声音,又第一刻缓缓睁开了眼。 “殿下不歇一会吗?再过几个时辰我们该去向父亲母亲请安了,到时候会很累。”江予谦关切问道。 “不必,我坐在这里等就好。”她的语调里藏了些许倦意。 “殿下在等什么?” “我在等,在等一道旨意。”倦意不见,眼神也变得清明。 桌上的餐食皆已经撤下,一盏天青色的美人肩壶放置在公布桌上,萧凌云提起把手,热腾腾的茶气从颈口倾泻而下。 一壶茶还未饮尽,圣旨已到。 “请长公主,驸马接旨。” 江予谦还未下床穿好鞋袜,萧凌云早早起身打开房门在堂前跪定,等候圣旨宣读。 待江予谦踏出房门,萧凌云跪在正中,他跪在她身后一步左右。夫为妻纲是民间俗礼,但在皇权之下,以上为尊。长公主下嫁到江家,依旧是萧家的长公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萧凌云狂妄无礼,故而卸其巾帼军军权,禁足长公主府三月,以儆效尤。” 萧凌云在地上顿首,接过金黄色的卷轴: “谢陛下隆恩。” “谢陛下隆恩。” 江予谦抬眼便可瞧见她嘴角的喜色,原来,她也会笑,昨天大喜之日,她从未显露一刻笑颜。 传旨的小黄门还未走出江府的大门,萧凌云迈着大步子先一步离开了江府。 江予谦看着那道红色喜服钻进华贵马车中,马蹄向前飞踏,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檐上吊挂的红色灯笼仍在,红色喜稠还未沾染风霜,新娘已经离去,好似大梦一场。 “长公主才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江予谦顿在原地喃喃道。 …… 不出一月,长安城中不见英姿飒爽的凌云将军,只余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上娇养着的长公主萧凌云。 虽足不出户,但陛下没有禁止他人进入长公主府中。 长公主日日召俊秀郎君入府,美貌德行上者留府做工。看便长安俊秀郎君,只知饮酒作乐,再不理国事,也为再未理会那位江家的驸马。 第7章 怎么,觉得冤? “这几日驸马来府上小住,带了些人进来……还有沈隐。”春卷答。 “布防确实有些松懈了,别什么人都往里放。” 指的是江予谦与周勇二人,竟然能大摇大摆进府寻她晦气。 “你去吧江予谦那些人处理掉。”萧凌云手中酒杯转动,眼珠微动定了某种决心,勾起嘴角:“这沈小郎君做饭好吃,长得也不错,本宫倒是有些舍不得了,他本宫亲自处理。” “你再查查他的身份,本宫总觉得他……有种莫名熟悉之感,应该是我们没有发现什么……” “诺——”春卷应承,但心有忧虑。 自长公主卸了兵权之后,就见一个爱一个,上头快,下头也快。 这几日不知是不是因为江予谦在府上,所以日日寻沈隐玩乐。 她是能做大事的人,很少在情爱之事上拖泥带水。 若哪时厌了沈隐,应该也会亲自将扔他下狱,让他为他的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自己的担忧反而有些许多余,便不再说些什么。 —————————— 萧凌云第一次踏足燎烟之地,就被满地碎瓷挡住了前进的步伐。 通过这些碎瓷残骸,萧凌云依稀可辨是自己平日常用的那套食具。 始作俑者应该没有考虑到她可能会亲临,做得决绝。 夺走弱者的鞋袜,将他困于碎瓷之中,要么用手捡拾碎石片开出一条道,要么脚踏尖刺逃离此地,沈隐选了前者。 他正蹲在其中徒手拾取着地上残片,暗色的眸子中有流星闪过,刹那之间委屈聚成清泪划过脸上红印,滴落在地上残片发出清脆声响。 身上的衣衫破碎不整,仅余几块衣衫残片也布满鞋印,露出之处满布紫色乌青,没有一块好皮肉。 幸而是发生在长公主府,沈隐面对的只是一堆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乐人。 若是在军中,将活人当做靶子,用湿布将人蒙死,从背后把人推入粪池都是常事。军中惯有老人给新人教规矩的恶习,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她大概也能猜出,此事是由何人主导,何人所为。 前两日,江予谦常住府上,他对画师乐人一向不屑,见则打骂。他们便老老实实躲在后院,生怕被江予谦记起。 江予谦一走,这些蚂蚱就一个个跳出来,拿最弱者发泄恶意。 萧凌云竟不知,长公主府的后院竟也有了这种恶习,以前她治下的巾帼军从未有过此类恶习,想来还是男人太多的缘故。 她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低眸这么看着他拾取地上碎瓷,替自己清理出一条小道来,碎瓷锋利的边角划破他的掌心,鲜红色的液体从皮肉间渗出。 “既然已经伤了一只手,那就用这只拾取便是。” “若两只手都伤了,误了本宫的餐食,你担待不起。” 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规矩,只有靠自己站起来,才会永远的记得当下的屈辱 她足够强,看不上弱小的男人。 直到他移到她鞋履前,她才递出手,他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握住那纤白的葱指。 “小人不敢,恐污公主净手。” 碎瓷锋利的边角没有因为他的诚心就对他的仁慈,骨节粗大的五指染成血红,鲜血滴了一路。 另一只手刚才一直撑着地面保持平衡,地上的尘土将掌心抹得黝黑。 萧凌云抓过他血红色的手,将他从地上捞起,因用了点力气,指间细碎的伤口挤压出新的的热血。 “嘶——”他暗叹了一声,她的手便从掌心处离开,握过他的手腕,紫金织锦宽袖迎风而动,若有若无似的擦过血色指间,染上血红。 途经连廊,经过的侍从自觉低下了头,隔墙处的那道人影却抓紧了月光,陷入暗色之中。 …… —————————— 萧凌云拉着他来到一处院落,侍从端来一盆热汤和一些药罐放置桌面,她拿起其中一瓶药粉,洒落水面。 澄清的水面变得混浊,抓过他的手腕,往混浊处伸去。 “嘶——”手上密密麻麻的裂缝灌水闯入,敏锐的刺痛随鲜血洗出,药粉在伤口处来回穿梭孕育出新的皮肉。 再将他的手从水下抓起,取一旁早就备好的绢布擦拭干净,鲜红的口子经过药粉浸泡只余浅浅的肉粉调。 萧凌云的食指起开一罐药膏,取木勺拾取其中的膏状物,拎着他的手腕细细涂抹每一道裂痕。 她专注于找寻沈隐手上的裂痕,连一句安慰的小话都不肯施舍,直到最后,取新的棉布将他的手细细缠绕,算是功成。 “先去沐浴更衣。” 须臾之间,侍从已经在内堂放置好木桶,移开云影纱屏将内堂与中堂隔开。 内堂水气蒸腾,侍从搀扶着沈隐下到热汤中,木桶前摆放着案香,待一桶暗黄色的浊酒倾倒而下,其余侍从将香条点燃后,退离此地。 “药酒可温通你身上瘀血,一柱香后方可起身。”云影纱屏后的人影斜倚在罗汉榻上小憩。 沈隐右手尚全,隔着云影纱屏,学着她以往的模样,描摹着她的面容,一笔一捺细细刻入灵海中。 …… 一柱香后,沈隐穿上早就备下的绛红暗纹麻布衣衫,来到中堂处。 她闭着眼,却只他的一举一动:“时候到了?” “长公主大恩,小人必涌泉相报。”沈隐在原地双膝跪地,前额磕地,云影纱屏就在他身侧,此处离榻上的人五尺有余。 “抬起头来,报恩就不必了。” “活血化瘀的药酒,促伤口愈合的药粉,郎君身上的麻木衣衫,特别是灶上那碎了一地的食具,郎君在我府上做一辈子,也赔不起。” “郎君没有报恩的本事,郎君的一切都归我所有。” “可是……”沈隐双手恭在身前,不知何解。 “可是什么?我所看到的,是郎君和碎瓷同处一室,并未见到他人。” “那套食具是皇兄赏赐予我,我一直很爱重,莫非你要我将此事放过?长公主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他愣在原地,因为紧张无措脸涨得通红,清澈的眸子又复染红,脸颊红印未消,当真是委屈急了。 他真是好逗,她本想吓吓他,食具碎了便碎了,千金难圆碎瓷。 沈隐嘴唇欲张半张,想说些什么,还是没有张口,唇峰抿成一条直线,愣了半晌才开口:“诺。” “怎么,觉得冤?” “是。”这次,他答得倒是快。 “希望本宫能为你出头,为你撑腰?” “是。” 萧凌云说道:“本宫凭什么为你出手,受了欺凌那就要自己打回去。” “因郎君只会挨打不会还手,故而这些损失都该由郎君承担。” “要么打回去,要么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 夜上树梢,她倒是有些倦了,低眸打着哈欠。 “如果欺负小人的人是长公主,小人也要如此吗?小人不敢。”沈隐突然发问。 “是,只要郎君有这个胆子,本宫愿意承担这个后果。”他的回答勾起了新的意趣,嘴角闪过一丝不意察觉的微笑。 他以膝为步向前,锦步衣衫下摆在地上滑行,再次发问:“长公主说话可作数?” “是”她应承道。 他步步向前看来是想好报复的法子了,将她绑了去找陛下要赎金,还是学那堆画师乐人一样,将她打倒在地? 可是这两样,他都做不到。她三岁开始习武,这世上还没几个身手在她之上。 她故意低眸,假装懈怠,等他出手之时,擒拿他的手腕,来招直揽弯弓射大雕,扫清夜色下的倦意。 她会带着他的手去往该去的地方,让他想打却打不到,想逃却逃不了,成为她手下的傀儡。 “长公主当真愿意?” “是。”她再次应承。 这一路他走了好久,一步三问,似给自己壮胆,许久没见到这样的妙人了,当真是有趣极了。 直到他的长膝跪上低矮的脚榻,又停住了,眼眸中的清泪凝聚成珠却不成股落下,窝在浅月牙弯上:“长公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点点头垂眸表示同意,搭在腿上的手却势在必发,猎物让她等了太久,她都快有些迫不及待。 再次抬眸,温热的唇覆着她的嘴,细细的小蛇试图撬开她的唇。明明前几日刚教过他,却依旧小心吻着,生涩的齿门与唇峰相碰。 “长公主这几日便是这般欺负小人。” “小人悉数还给长公主。” 她以为他要叛主,没想到是这样的以下犯上。 “其他郎君……咳咳……可不会像你这样。”萧凌云一开口声音发软,不得清下嗓音,以正端庄。 这半年来,萧凌云日日闷在府上听曲看戏,倒是看了不少话本里的男欢女爱,总的来说无非就是先行匪徒之事再冠以雅。 她也学着那些书生行事,想亲就亲了,想走便走,不是因为情绵绵无绝期,只是当下意趣上头,那便随心而动。 他的多次问询竟是为此,欲行匪徒之事前却不忘书生之礼。 她差点乱了神志,好在对傀儡失控让她恼上心头,及时拉住了缰绳。 “难道小人在长公主心里与其他郎君相同?” “长公主在小人心中和其他女子不同,自是不能同等对待。不知小人在长公主心中是否与其他郎君相同?” 萧凌云自认游刃有余,却被他的突然发问打了个措手不及,跳过他的逼问转而发问,试图重掌走向。 “那郎君打算如何对那些人呢?他们可不似本宫好说话,要是猜中郎君所为,又会将郎君打一通。” “他们冤枉小**乱君心,分了他们的恩宠。”沈隐的指间擦过她的的唇峰。“小人以前没有做,听了长公主的教诲,依长公主的指令做事。” “长公主殿下,不知小人是否做到?” 第8章 心如磐石 “郎君当真是有趣极了,若放郎君出府,便是秦楼楚馆的头牌了。”萧凌云手背划过他脸上的红印,酸涩的泪痕有些黏手,她竟不忍离去。 “可惜君心坚如磐石,不会被小人所乱。”她身子有些发软,但朱唇依旧坚硬。 他抓过脸颊上的手背,似匪徒般贪婪掠夺着她的全部气息。这几日他乖巧温和的模样,萧凌云都快忘了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这次,君心是真的乱了,再也无法掩藏。 栾树花开满树,红得耀眼,粉得夺目,狂风吹拂绿梢不似往日温柔,沙沙作响,绚烂灯笼玲琅满地。 几吻毕,他的眼中染上情意,她的眸子依旧清澈,只是绯红色的云雾也悄悄爬上耳畔,证明风真的来过。 “春卷。” “臣在。”门外有人立刻应承道,持剑步入屋内。 沈隐才知有人一直在门外候着,惊觉刚刚他的所作所为全都落入她眼中,直直跌坐在脚榻上。 “把闹事的那几个赶出府。将府中赏赐留下,切莫带走分毫。”萧凌云摸索着他绯红的耳垂,五分的漫不经心,剩余五分是为了找个由头将江予谦的人清理干净。 “诺。” ———————————— 第二日天未大亮,萧凌云已经起身梳洗,准备入宫参加祭礼。 青丝盘成灵蛇髻,单插一只翠玉雕花簪。身着月白雨花锦宽袖长裙,腰间淡青色细带是唯一抹色彩。 今日是祭礼,需打扮得素净些。 春卷办事利落,一个晚上将沈隐的出身,起居,往来查了个干净。 长公主的马车平稳向宫中行进,萧凌云得以在车上将这些信息阅览完毕,将纸折投入火中。 宫廷隐秘在烈焰烛火中燃烧成灰烬。 新朝初建,他的身份只能隐于暗处,若有大白于日之时,那将是他的死期。 “长公主,就这么放过他吗?”春卷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女人总是感性,容易被男人困住前进的步伐。 “若他真为了复国而来,本宫倒想看看这样的人在新朝共有多少人。” “将他们一个个挖出来,不是更有趣几分吗?” 萧凌云莞尔一笑如怀春少女般纯真,可眼角的坚毅也让春卷心中多了几分放心。 “对了,本宫让你查的那个小宫女还是没有消息吗?” 春卷摇头,半年前长公主让她找一个和长公主年岁差不多,会做栾花样蜜橘馅糕点的宫女。 几番查找,都没有回音。 “罢了……许是她已经出宫,一生顺遂。” 萧凌云合上眼眸假寐,也难掩眸色里的忧愁。 ———————————— 长公主的马车很快就在宫门口停下。 进入宫闱只能步行,萧凌云穿过层层宫殿,来到宫内佛堂时,已经天光大亮。 “祭祀用的物品可都备齐了?” “这蒲团过于华丽,圣上崇尚节俭,换套简约的。” 佛堂内一身着素白锦服的女子这在指点宫人行事,烛光下隐隐可现袖口凤凰花纹,高锥髻上也只插了一件碧玉凤钗,以彰身份尊贵。 “皇嫂安康,小妹来迟。”萧凌云右手置上,双手搭在腰间,屈膝颔首。 “长公主来了。”皇后赵昭棠忙承起她的手,五指细如葱,细长纤纤,从小金尊玉贵的养着才有这样的绕指柔。“快帮本宫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好。” 萧凌风入主京都后,与赵昭棠成婚,娶她为后,是为了她背后的势力——赵家。 京中原有八大世家,江家排第一,赵家仅次其后 但经过流寇打劫,八大世家也只剩下江赵两家,其余都已经上缴金银,只求子孙苍盛,离京避世。 赵家出皇后,江家出宰相,两家还算斗得有来有回,每斗一次,就吐出些许金银以充国库。 “娘娘,该喝药了。”侍女端来一碗乌黑汤药,萧凌云远远就能瞧见这乌黑底下的苦味。 赵家早就打好算盘,萧凌风的嫡长子必须带着赵家血脉,这样大魏朝世世代代都会留着赵家血脉。 这样,就算江家是三朝元老,也得看赵家的脸色行事。 宫中其余美姬良妾,都被赵家按着喝了避子药。 中宫未出,其余妃嫔不得有孕。 赵昭棠也着急,一直在喝着调养气血的汤药,整个人添了几分憔悴。 待一碗引尽,侍女立刻送上早就备好的糖丸,糖丸的甜腻表面粘满粉末。 萧凌云眉头一皱,但也没说些什么,将视线移到供品那边去了。 “陛下驾到。”小黄门高呼一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萧氏在前朝也是武将世家,违背圣意,满门功勋最后换来满门抄斩,只余萧氏兄妹二人死里逃生。 二人起义成功,入主京都才能将萧氏先祖的牌匾再次摆进佛堂,受人香火供奉。 参与祭祀的主角都到齐了,祭祀开始。 萧凌风居其中,萧凌云,赵昭棠分列左右。 “萧氏列祖列宗在上,吾等诚惶诚恐,献上此祭,愿天下太平,家族繁荣,子孙安康。” ———————————— 礼毕。 “长公主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来本宫宫里用个午膳再走吧。”赵昭棠说道,抬眸打量着一旁男人的神色。 虽成婚多日,她还是看不清男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两兄妹前段时间吵了架红了脸,刚刚祭祀也一言不发,身为萧家的媳妇总想着试图修复二人关系。 “萧凌云平素大鱼大肉吃惯了,你宫里的素菜斋饭他定是用不惯。”萧凌风不动声色,看起来十分可怖:“正好今日列祖列宗在上,孤这个长兄该好好管教她。” 赵昭棠刚想说些什么,萧凌风拉起她的手安抚着,语气也变温柔。 “你放心,我有分寸。” “太医不是说午后熏艾有助孕功效吗,若皇后早日诞下龙子,国丈也能安心了。” “诺,臣妾遵旨。”宫人搀扶着皇后离去,关上沉重的红木门。 佛堂内,只剩下萧氏兄妹二人。 萧凌云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拐角处有一道人影停留,转了话锋。 “父亲母亲在上,皇兄不让本宫带兵打仗,本宫只是找点乐子罢了。” “文武百官骂本宫,就连皇兄也指责本宫。” 萧凌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跟着附和道: “你早已桃李之年,不想着相夫教子,整日与面首玩乐,成何体统!” “即使你是长公主,京中有哪个世家大族肯娶你为妻!” 萧凌云趴在蒲团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又带了了几分孩童讨糖时的撒泼打滚。 半晌,人影离去。 “行了,别嚎了,放父亲母亲安宁吧。”萧凌风又点了几支香,与萧凌云对半分。 “那年冰河,你在水里伤了身子,早就不能生育。”萧凌云抬手擦去眼角清泪,接过香,再次颔首:“怎么还需在赵昭棠的糖丸里加柿蒂粉。” 柿子通体寒凉,柿子蒂也有避孕的功效。 “赵昭棠一碗一碗的坐胎药喝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现问题出现在孤身上。” “被发现也无妨,孤本与她也无情意在。” “如果她发现了柿蒂粉,线索便会指向宫斗。” “斗来斗去,等世家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能开始实行新政。” “真的不能治吗?”萧凌云想得深,看得远。“若没有子嗣,萧家还是会被新的王朝推翻。” 萧凌风摇摇头,将香尽数插入祭坛,把手腕递给她。 “孤的身子你和孤都清楚。” 萧凌云三指搭在他脉搏跳动处,和上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那不是还有你吗?等你接过孤的位子。”萧凌风对这事执念不深:“你那堆俊秀郎君,总有一个比孤能生,到时候去父留子即可。” 萧凌云白了他一眼,眼底满是嫌弃:“还有你这皇帝当的憋屈,本宫才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哥哥现在也是皇帝了,什么样的俊秀郎君都能给你绑来。” “世家的不行,都是江予谦那个死德性。” “哪天我非得找个由头让你们两和离了。” …… 萧凌风在一旁絮絮叨叨,萧凌云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沈隐的身影,若论容貌,那堆男宠差了他一大截。 还擅厨艺,下辈子吃喝大概是不愁了。 就是他的身份,永远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你可知这几日,前去各乡各县的官员,准时上任者不足三成,其余者一出长安或家中突来横祸,或自身命丧黄泉。”萧凌风突然正了神色,从家长里短拉回正事上。 “我让春卷去查了,都是巧合。”萧凌云接着说道:“可是巧合太多,就是人为了。” “你可知,江湖上有个叫暗影楼的组织。” “只要银钱管够,皇宫大内也可闯入。” 说道此处,萧凌云眉心难掩忧愁,承乾殿与长公主府尚有很长一段距离,若有事,她根本不能及时来援。 “看来,得找个机会把暗影楼收归皇家所用,头顶上的尖刃还是得握在自己手里。” 萧凌风宽慰道: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上次暗影楼派人来杀我们两不是空手而归,还折了一个人在我们这吗?” “想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暗影楼也只是传言罢了。” …… “还有,怎么不见江家那庶子?”萧凌风实在是看不上那江予谦,不止是出身。 “庶”亦是“竖” 相貌平平,性格平平,言谈举止也平平。要不是他们萧家时运不齐,怎能白得了萧凌云做夫人。 萧凌云说道,语气淡然,似在描述一个不相干之人的事:“应也是江小娘病了的缘故。” 第9章 不合适 说道江家,也是好生奇怪。因江予谦的缘故,萧凌云多了解了些江府内宅之事。 江逾白的妻子王大娘子出身琅琊,琅琊王氏在世家里显贵虽不及江赵,然士族底蕴深厚,始于春秋,名士辈出。 遭流寇洗劫后,王家族长立刻上书致仕,带领族人迁回琅琊,不问长安事。 王氏仅育一子,即嫡长子江予承,从小便是当江家下一代家主培养。 江逾白府上妻妾众多,其中有一小妾姓沈。 沈家在前朝只是小门小户,家中子弟未在朝中任重职,沈家早年送女子入宫侍奉,位及淑仪,诞育公主后却再未得圣心。 沈小娘是由大娘子王氏带入江府,抬为姨娘,诞育二子一女,江予东,江予然,江予谦。 沈小娘为向大娘子王氏表忠心,也是礼敬有加,江予东一出世就送去大娘子房中,受大娘子教养。 后又诞下江予然,江予谦。大娘子王氏开恩,许她将孩子养在膝下,江予谦是在家中最小,行四,又称江四。 新朝初定后,江家送江予然入宫,封为皇贵妃,仅在赵皇后之下。 若论身份,萧氏双亲祭日,他两也该到场参与祭祀,竟双双不见踪影。 以往萧凌云同其他男子玩闹,江予谦总不忍直视,发完脾气后,匆匆拂袖而去。 这次她日日寻沈隐玩闹,将他无视,他竟能忍下,还在长公主府长住。萧凌云正愁得没边,想办法要把他弄回江府。 不曾想沈小娘突然病了,倒是解了萧凌云的燃眉之急。沈小娘病得突然,江予然特请出宫,带太医入江府救治。 萧凌风悠悠说道:“看来,江家要变天了。” “那倒是省了我们不少麻烦。”萧凌云再次深拜,佛堂重地,谈及杀戮之事该向佛祖赔罪才是。 …… “对了,此物,你帮我带给她。”萧凌风拿出一盒芦橘膏:“记得要说是你送的。” 现下芦橘刚刚成熟,萧凌风就令人做了这四罐芦橘膏,想必宫中太医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陛下已经卸了我的兵权,再去巾帼军军营已经不合适了。”萧凌云右手搭在左手手背,高举至额间,向前倾身表示臣服。 她以前总觉得礼部那堆老东西总在研究一些画蛇添足,水上绣花的事情,当下想想他们还是有些用处在的。 新朝建立后,萧凌云总称他为皇兄,这是第一次唤他为“陛下”。 月白雨花锦宽袖在两人之间隔出一道屏障。 她再去巾帼军不合适,他也是…… 当初起义之时她掌娘子军,起名为“巾帼军” 手下有四名凤将,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女,或是从小流落风尘,或是被家族背弃,又或是饥荒逃难…… 乱世之中,活下来的每个人总有那么一段难堪的过去,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萧凌云给他们分别取名为:春卷,芒冰,枫糖,腊八。 当时周勇和萧凌风听到此事还来说教她 ——“女孩子的名字应该都是镜花水月,温婉娇柔那般美好。” ——“简直就是胡闹!” 他们男子怎么会晓得,这几样都是萧凌云觉得每个节气里顶顶好吃的东西。 民以食为天,怎么能算胡闹。 她故意都没有取姓,若他们来日乘风,便可自己开创一本姓氏。 后来萧凌云带领娘子军所向披靡,四凤将也名声大噪。 萧凌风那边也整了个四虎将对打——周勇,陈伟,王成,林达。 勇气伟大者,定能成功腾达。 周勇立刻带着这个消息跑到萧凌云面前炫耀。 当时,萧凌云确实脸色很不好看。 不是被他们的威风吓到,而是突然意识到他们都有姓,不需要再另开一本姓氏。 …… “这两日在朝上,江相总是揪着巾帼军军饷说事。” “你也知道她家里的情况,许是耽搁了,所以才会被抓住把柄。” “这几日上朝,她总是咳嗽。” 萧凌云的思绪又被拉回当下,是因为眼前的君王正跪在父母的灵位前,直直拽着她的衣袖陈情。 眼神坚定似得道高僧,语调平和如万年青松,就是嘴皮子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男人从小就是这个德行—— 在萧凌风上嘴皮子和下嘴皮子相碰的每一刻,她头上的紧箍咒发出一阵阵金色的光圈,实在烦人。 “那为什么当初要放下呢?” “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萧凌风失了力气,直直坐在蒲团上,耷拉着眼皮,悬坐万里冰窟。 萧凌云一对狐狸眼露出一分瞳仁,四分眼白斜眼看着他。 有时候总怀疑,父母小时候是不是总把他当女娇娘,把她当少郎君养。 萧凌风总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她更为冷静自持,理性至上。 没什么不好的,萧家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 只是嫌弃他,关于她的事——总是磨磨唧唧,瞻前顾后。 算了,可能是她还未曾亲身体会过,所以不懂。 “空——” 她猛的一下把盒子合上端起来就要离开佛堂。 “这是最后一次。” …… —————————— 江氏府邸,沈小娘院落。 “咳咳……”榻上的妇人咳声阵阵,不过四十有余,却花容已逝,苍老似老媪。 十月怀胎送给她病榻前的一双儿女,可也带走她的美丽年华。 在妻妾众多的江家,她被后浪扑倒在浅滩上,就连生病了,也没有引起江逾白多余垂怜。 他匆匆来看了一眼,看到满地的污秽,摇摇头,便再没踏及此地。 沈氏被儿女搀扶着倚在床架上,罐下那难闻的汤药。 仅喝了一口,又尽数吐出,江予然取锦帕擦拭吐出残液,江予谦在一旁帮着顺气。 “咳……咳……” 沈氏身子一向稳健,突然大病一场,大有病来如山倒之势,抬起状若枯骨的手微微摆动,推开江予谦递过来的苦涩汤药。 “小娘,再喝一口吧。”江予然再次承上那苦涩汤药:“二哥过几日就要成婚,母亲已经准许您上前厅观礼。” 母亲便是江逾白的正妻王氏。 而那要成亲的二哥,是江逾白的二子江予东,不日就要迎娶巾帼军首领崔长乐。 前几日刚下完聘礼,沈小娘就病了,当真是很不凑巧。 “到时候你可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得看新娘子敬茶。”江予然自作镇定,也难捱喉腔里的丧音。 为了照顾沈氏,她卸了身上的绫罗珠钗,未施粉黛,她跟着憔悴了几分,沈氏也不见转好。 从宫里请来无数太医,除了摇头,再开些许常见补药,再无其他办法。 “是啊,我要快点好起来。” “二公子不日就要成亲,我这身子万不可误了他的事。” 自从做妾的那日起,沈氏就低人一等,孩子不能养在自己膝下,送出去才能保平安。想露脸参加亲生孩子的婚宴,需得主母同意才行。 …… 沈氏终于平稳睡下,江予然悄悄合上房门,来到廊上。 有些话,不能让沈氏知晓。 “父亲还是没来吗?” “二哥又去请了。” “二哥也很少来。” “父亲安排他去做许多事,他还有婚事,可能实在顾不上。” “不来便不来吧,至少他们一直不来,小娘心里还有个念头在。” “母亲那边呢。” “最近她操持着二哥的婚事,家里有小娘落胎她忙着处理,就派身边的嬷嬷来瞧了几眼,倒是送来许多补品。” 夏秋交界之际,细雨连绵下落,一场又一场。日头复出之时,又不见痕迹。 “你不觉得小娘病得有点太突然了吗?” “像……中……”江予谦正欲开口,被江予然抬手拦下。 廊下洒扫侍从来来往往,可偏听此处一二。 这几日她在宫中,措不及防的冷刀暗箭处处都在,她的性子也比以前做姑娘的时候谨慎许多,说话做事看人总是多翻推演而后行。 “都下去吧。” “诺,贵妃。” 沈氏小院又归于平静,只余假山后低声阵阵,江予然压低了声响说道,时不时打探着四周的动静: “此事你可有眉目。” 江予谦无奈摇头。 “先查吧,我在宫里总不及你来得方便。我得先回宫一趟,不然皇后该寻我麻烦了。回宫后我再请陛下恩典出宫。” “此事要同二哥说吗?” “不了吧,二哥总归同我们不是一条心。” 说到底二哥养在大娘子膝下,总归得先念着大娘子那边。 “宫里怎么样?” “和府里差不多,一茬又一茬的新人来,又一茬接一茬的老人去。府里争的是父亲,宫里争的是陛下。” “陛下待你如何?” “还行吧,不比皇后差,也不比皇后好。”江予然将委屈含下,没有说实话。“我可是皇贵妃。” 说了实话也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徒增担心罢了。 萧凌风待她总是淡淡的,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也没见陛下特别偏爱哪个妃子,可能他性格便是如此。 听闻陛下在野之时,似于那崔长乐关系匪浅,不知萧凌风知道崔长乐的婚讯,是否会有一刻的失控,江予然倒是有些好奇,她还未将二哥的婚事同陛下说道。 “长公主待你如何。” “近来……好了许多。”江予谦也没有说实话。 江予然知道,毕竟长公主和驸马不合已经传入宫中,成为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她不想戳穿。 不然这个院子里的人都看起来太可怜了。 不得圣心的妻子,不得君心的丈夫…… 人这一生总在哭哭追求些什么,却在可怖的急病之前,都是无力。 江予然别无所求,只愿母亲康健,长乐无极。 愿二位长兄,都能官运亨通,阖家幸福。 至于父亲,他有那么多小娘,福气轮不到她这个庶女来求,他自是万福加身。 第10章 长乐难安 西郊,巾帼军军营里。 一女子身着华丽骑服,头戴珠红步摇花钗,下摆珠络摇晃发出清脆声响。 一双手腕处分别戴着两串鎏金璎珞,璎珞上的花穗耀目尖锐。 她骑在马上单手牵着缰绳,慢悠悠走在军营里有些突兀。 营里军士忍不住停下训练动作,低声谈论些什么。 不过在看到马后步行追逐着的人影,便将一切奚落咽进腹中,继续专心训练。 “永乐!你手上的璎珞会打到马。” “还有你头上的步摇等会飞奔起来一定会伤到你自己的,快摘下来!” 崔长乐着玄色铠甲,手持佩剑跟在马后,忧虑布满眉心。 “我才不要!璎珞是母亲昨日才给我打的,还有这步摇钗是父亲前几日带我去买的。”雕花马鞍上的少女闹了点小脾气。 崔长乐突然失了神,心口被说不出的酸涩取代。 她的同父同母姊妹,从小在家里娇养着长大。 第一次来到军营看到策马奔腾,便心生艳羡。立志要成为像她姐姐一样——赫赫有名的巾帼军主将崔长乐。 可她却不知,英姿飒爽总要舍弃一些华丽飘渺之物。 譬如手上的璎珞,头上晃动的步摇钗…… 当马蹄腾空之时,这些珠翠都会成为马主人致命的杀器。 “啊——” 果然,马吟啸空,崔永乐被吓到,下意识松了缰绳。 幸而崔长乐一直跟在后面盯着,接住了高空坠落的崔永乐,不然她当场就会被马蹄踏成肉馅。 烈马失去了束缚,四处乱窜,众人手忙脚乱,烈马撞破木栏,夺营而出。 营外密林中突然飞奔而出一道人影。 那人脚踏飞云,侧身抓住缰绳,单手翻身上马。 烈马试图逃脱,却在那人手下没了脾气。 “吁——” 马身整体近乎与地面垂直,在最后一声长啸里归于平静。 拉紧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扬起的飞烟还未散去,那人就从飞烟里踏马闯入营中。 待四蹄站定,崔长乐才看清马上之人的脸。 “参见长公主。”单膝跪地,利剑安在身侧。 众将士齐齐跟随,崔永乐已经被吓得灵魂出窍,依样手忙脚乱学着军礼。 “都起来吧。” 萧凌云翻身下马,晴日当空,身上的月白雨花锦依旧泛着白月余辉。 春卷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将烈马牵走,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刚从宫中带出来的桐木盒子。 萧凌云站在崔家姐妹中间,双眼紧紧盯着崔永乐头上的步摇钗。 看样子是城中珠玉坊的新品,在白日青天下泛着七彩流光。 崔大人一名侍郎,手头却如此宽裕。 如此璀璨华丽,一场风雨后定会锈迹斑斑。 该存在于繁华的长安街中,而不是尘土飞扬的军营里。 崔永乐见没有动静,刚想抬头看,就对上了那对狐狸眼,仿若暗夜里即将捕食的猛兽,散发出幽暗的戾气。 冷汗霎时爬满了她整个后脊,慌忙低下了头。 眼前的女子身着锦云竹心履,这样的款式在京中已经过时。 都说长公主卸了兵权日薄西山,今日的阵仗看起来在军中威势依旧。 “军中之人配华服珠翠,罚军棍十杖。” “无关人等入军营扰乱,罚军棍十杖。” 萧凌云在崔永乐的视线里来回踱步,一步步宣告着对她的惩处,可怖的丧钟在每一个字眼里悄然长鸣。 “崔将军!你可还记得巾帼军军规!” 萧凌云质问的是崔长乐,可话音未落,崔永乐猝然昏仆。 “是末将失责,末将自去领十军棍。”崔长乐答道,很是恭敬。 “去吧。”萧凌云收了戾色,转身走入军帐中,将心底的惋惜藏匿。 …… —————————— 巾帼军军帐中。 萧凌云坐在帐中主案,身后两侧,站着春卷和腊八。 巾帼军四凤,春卷,芒冰,枫糖还有腊八。 枫糖尚在营外执行军务,芒冰已经受刑归来,立于堂下。 自从萧凌云上交兵权,崔长乐成了巾帼军主帅。 崔长乐本是京中崔家嫡女,崔家虽不是世家。 但崔大人是江相门徒,仕途顺遂,在朝中担任要职。 两年前,崔长乐随母亲回江东省亲。 在那里,母亲收到了京中来信——崔大人在京中有了儿子,要将那个女人抬进门做平妻。 是告知,不是商量。 崔长乐反应甚至大过了崔夫人,结局是被关在佛堂里抄写《女诫》,《女训》 恰逢起义军行至江东,那个雨夜,崔长乐加入起义军,化名芒冰。 “既然崔大人需要个儿郎来提高门楣,我崔长乐虽是女儿身,也定能光耀崔氏门楣。” 泪水混着雨水,沿着崔长乐两颊的巴掌印滑落。 后来起义军入主京都,一开始,崔家还未认出——那个威名远扬的芒冰将军就是崔家女郎。 直到崔长乐接管巾帼军上朝议政,才父女相认。 一月后,崔长乐归本家,重修族谱。 芒冰将军不再现世,巾帼军里也只有崔将军。 当崔长乐撑着腰一瘸一拐走入营帐中,萧凌云差点红了眼眶。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诅咒,长乐是该是惬意的,无法催促而来。 崔长乐一直不得长乐。 “咳咳——令妹如何了?”萧凌云清了清嗓子,喉中哽咽被掩盖。 “舍妹胆子小,只是吓着了,劳长公主挂心咳咳——”崔长乐掏出一张红色庚帖: “不日我就要成婚了,长公主可会亲临?” 萧凌云打开婚帖,心头一紧。 崔长乐,江予东。 是江相江逾白的次子。 春卷手上的木盒在这一刻格外刺眼。 “你与他有情?”萧凌云是替木盒的主人问的。 萧凌风自从冰河落水后,就与崔长乐断了往来,平日相处时也处处透露着疏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应该。”崔长乐接着说道:“何况,东郎人……也很好。” 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底满是柔情,幻想着对婚后种种,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是她当下切实所求。 萧凌云突然觉得直接戳破这层美好有些残忍,转了话锋: “可你的母亲本来就是正妻,现在却是个平妻。” “都……家和万事兴了……”崔长乐低眸,这件事终究是不堪的。 可是当她回到家中,两位崔夫人其乐融融,幼弟与小妹同桌相谈甚欢,她的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自己离家多年,却像个局外人,在争一些虚无缥缈之物。 家庭和乐,于她来说才是最珍惜的。 好在血脉相连,他们重新接纳了她,家庭的温暖再次将她紧紧包围。 她格外贪恋这点温暖。 “长公主所愿不就是天下太平吗,那这些事也算不得委屈。” 萧凌云从春卷手中拿过木盒,双手递给她:“听说你近来身子不好,我带了芦橘膏。” “就当是你的新婚贺礼了。” 话毕,萧凌云竟不自觉叹了口气,这木盒的主人真的很会选礼物。 芦橘能润肺止咳,生津止渴,可味酸,性凉。 崔长乐打量着她的神色,也猜到了些许。 不过,婚期已定,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先去歇着吧,毕竟你受了伤。”萧凌云怕被她察觉,立刻正了神色:“你的婚宴,我会去的。” 江相前几日还在朝堂上因为巾帼军军饷的事与崔长乐针锋相对。 过几日,他的儿子却要娶崔长乐入门为妻。 崔长乐是她的人,未来日子里希望崔长乐平安喜乐,不再有波折。 为了芒冰将军,为了曾经一起打江山的情分,她总该去替崔长乐撑撑场面。 “多谢长公主。”崔长乐作揖,撑着腰,一瘸一拐离开军帐。 萧凌云看着少女带着祝愿,怀揣着期翼,走向她想要生活。 对着身后的人,悠悠开口道: “腊八,你也听清楚了,下不为例。” 身后的腊八慌了神,手中的银针袖罐落入掌心。 萧凌云受人所托来到巾帼军军营,她本想远远看看就好,芦橘膏就安排春卷去送。 车夫将车驾停在密林中,她坐在车里,静静的看着军营里的一切。 曾经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除了练武带兵,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不用想。 …… 崔永乐璎珞上的尖刺可能会使马匹受惊,头上的步摇珠络晃动可能会打伤脸,乱了视线。 但她看得真切,是腊八在暗中射出银针惊了马匹。 “崔姐姐是个爽朗的性子,崔永乐却不是,这几日在军中惹出不少祸端。 “他们崔家就是想趴在崔姐姐身上吸血!” “还有那将江予东虽无恶行,却是个不可托付的。” …… 萧凌云冷言打断:“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既然不想知道那就不要强求了。” 崔长乐脸上的喜悦是真的,话里的不堪也是真的。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腊八年纪最小,满脸的心事根本藏不住,五指嵌入衣角,手里的银针还紧紧握着。 自从崔永乐来了军营,整日缠着崔长乐教授骑射。 若崔永乐能好好学也就罢了,练没几下就喊累。 崔母来军营看到此景心疼得不行,竟当众责骂起崔长乐,话里话外总说崔长乐对家里人不够好。 崔长乐却像被偷吃了烈性,只会应承着。 还有那个江予东,她曾在京里见过几回,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哪里配得上崔姐姐。 还克妻,听说前任妻子过门不足一年,就子大难产而死。 崔姐姐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能上战场能杀敌,倒头来竟然配一个二手货。 江予东倒也不是一无是处,从第一次成婚到现在,他的院子里无妾室通房。 若说男子无妻妾已经是上品,那她宁愿崔姐姐从此一人独过。 腊八旁观者看得清楚,她当真是气急了,才出此下策。 第11章 开阔的风景 萧凌云还是拍了拍腊八的肩头表示安抚。 崔长乐是忠于萧家的,可是她的心存在太多变数。 思来想去还是留了个心眼: “若巾帼军有异,你记得及时去找春卷。” “是,末将知错。”腊八答道,用手背擦去眼尾的泪珠。 不过有长公主明察秋毫,应该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好啦,不要再哭啦。”萧凌云张开双臂,双袖隐隐散发的栾花香格外沁人心脾。 腊八想到那个寒冬,她快要睡过去,冥冥之中就是寻着这股栾花香找到了生的希望。 她再也收不住委屈的泪水,扑入怀中。 萧凌云龇牙咧嘴:“再哭,我就让你春卷姐姐把你丢到山里喂狼!” 春卷在一旁扮着鬼脸,格外可怖。 腊八于她们而言,就是小妹妹。 刚把腊八捡回来的时候,她瘦瘦小小的一个,才半人高,双手双脚冻得通红。 过了腊八就是年,希望她能活过寒冷的冬季,迎来崭新的春天。 现在铠甲两侧的肩吞能已经完全贴在萧凌云的脸上,胷甲顶着她肋骨发疼,有些许喘不上气。 三人破涕而笑。 “那我走了。”萧凌云拂去她眼角清泪,挥挥手,正准备掀开幕帘离开此地。 一道大手从帐幕外伸出,五指绷直有吞噬万物之象,抓住萧凌云的手腕往外带。 “听闻长公主大驾光临,末将前来试试长公主的身手是否如旧。” 萧凌云顺势而为,借着对方手力在空中翻了个空,最后手腕翻转,挣脱束缚,稳稳落在军帐外的平地上。 面前的女子身高八尺,气壮如鸿。 “好啊,我也想看看枫糖将军是不是像从前——”萧凌云摆好了架势:“输了只会胡搅蛮缠。” 枫糖一阵快跑,将腿高抬向对方提去,萧凌云侧过头向后下腰,高抬腿被她控制在肩头。 “接招——” …… —————————— 长公主府浴池。 今日在军营里,萧凌云同四凤将打了好久的近战,直到日暮而归。 好好发了汗,身上爽利不少,池子里温腾的热水一点点蒸腾肌肤,血脉温通格外舒爽。 “你会后悔吗?就在长公主府里做侍女。”萧凌云看向浴池里的另一人。 从军营回来,春卷一直分析枫糖刚刚的招式,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兴奋。 “我是有点后悔了,该把你留在巾帼军当主帅才是。” “把崔长乐的脑子永远别在我的裤腰上。” “比起军营,我更想在长公主身边吃香的,喝辣的”春卷浮到萧凌云近侧,双手轻捏她的的肩颈部。 “嘶——” 白皙的肩颈处布了两道乌青,定是午后枫糖抓着她使那招“凤于天”的时候用了力:“枫糖也不知悠着点,等会我去寻些药膏给公主涂抹。” 萧凌云搭上她的手:“你真的不想回到军营里吗?” “不想。”春卷没有片刻犹疑。 曾困于风尘,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窗,四四方方的天。 长公主曾带她看过娘子军的风采,现在她想站在长公主身侧,看更广阔的风景。 …… 待长公主踏出浴池,月沉树梢,月影如水。 青丝随意披落在双肩两侧,身上的绯粉色云罗睡裙长托于地。 她又做回了那个只知风流的长公主,军营里的种种不过是刻舟求剑。 “让沈隐做些吃食送来,有些许饿了。” “诺。” —————————— 纪执徴为难 今早天光微亮,沈隐从侧边角门出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早早就进宫祭祀,灶房无需起火。 管家开恩给他放了假,许他出府照顾家中老母,日暮而归。 长公主府前的青砖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清露,其表面天然的细微纹理自带防滑效果。 四马飞驰断不会有打滑的可能。 再往前走是长安街,人流越来越多,将地上的夯土面塌实。 新朝登基已经快半年有余,街景已经褪去了战后的萧条,沿街摊贩自做吆喝,巡防营时常来回巡走。 不是为了挑起纠纷,而是为了百姓平安。 沈隐两侧的人流渐渐少了,已经快到城郊永玉坊。 在前朝,此处是最为繁华之处,只是接连几家酒楼出了祸事,这里被奉为不吉之地,不复往日荣华。 眼前所见缭绕着一层蒙蒙的暗调与湿潮。 地上夯土层早就破败不堪,只余下一地的泥泞与波折。 两侧歪歪扭扭的高墙勉强撑着往日的荣光,可身上被层层堆叠的茅草早就将他们压得破败不堪。 狭窄的巷子口处竟然出现了一抹亮色,和周边的街景格格不入。 四驾白马通体雪白,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辉,在朦胧的潮湿里也无法忽视。 身上搭着鎏金桐木马车的架子,四角高昂正如他们的主人那般,永远不曾低下的贵气。 车夫腰间挂着“江”字腰牌,穿着黑色粗锦劲装,是寒门学子的天花板。 此刻却只是世家贵族车夫里最普通的装束。 巷子口走出一和蔼老者,发须全白,车夫立刻跳下车,化作脚下阶。 当粘满泥泞金缕玉锦鞋踏上他的背板的那一刻,老者脸上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藏进马车后,将一双金缕玉锦鞋丢出马车外。 四匹白马迈着慵懒的步伐离开了此处污地,沈隐自觉压低的帽檐,避开惹眼的贵气。 这些东西本就不曾属于他。 待他们离去,就连永玉坊的尘埃都偷偷松了一口气。 孩童上前将那双金缕玉锦鞋分抢干净,抓住了一片锦布仿佛就能抓住下半生的荣华。 荣华于沈隐来说不是最要紧的。 沈隐加快步伐冲进巷子里,推开老旧吱呀的木门。 家人才是…… “隐儿回来了咳咳……”沈姨娘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放满了绫罗绸缎,还有珍稀补品。 她正愁不知如何处理,弃之可惜,用之折骨。 “娘,外面风大,你去屋里坐。”沈瑶从屋内走出,手里还端着杂货什:“哥,你回来了!” 沈隐将手上的鲈鱼和一袋银两递给她,鲈鱼昨日府中采买剩的。 长公主府在这方面不甚严苛,管家隔日会将多余的食材分给府中下人。 “谢谢哥,我这就给它炖了给娘补身子。”豆蔻少女眼里流露出些许亮光,勉强打起一点精神,纤瘦的身形同沈隐一样,看不见一点血色。 沈隐搀起沈姨娘的一边手臂,两人慢悠悠地移到屋内。 “晨起风大,姨娘就在屋里坐便好。”沈隐将厚厚的被褥盖在沈姨娘身上:“瑶儿已经长大了,有什么事你招呼她去做就是。” “咳咳……”刚刚坐躺下,沈姨娘镇咳连连:“都怪我,要不是我这身子,我们就能逃得远远的咳咳咳咳……” “再也不回这长安……”终于将胸口的脓痰咳出,沈姨娘得以长舒一口气。 …… 沈隐走出屋外,合上房门,屋内沈姨娘已经歇下,她身子一直不好,前几日受了风寒,喘嗽欲重。 灶上升起袅袅炊烟,伴着阵阵鱼香,沈瑶已经开始炖鲈鱼了。 他与沈姨娘并无血脉关系,他与沈瑶血脉相连,兄妹相称。 但其实二人是叔侄关系。 前朝姓卫,他也是,沈瑶也是。 —————————— 沈隐的生母玥姬本是楼兰进奉给中原的歌姬,哀帝一夜风流之后就有了他。 前朝最后两个皇帝,卫哀帝和卫纣帝。 只是哀帝不曾再想起那一夜,也不曾再见过玥姬,就撒手人寰。 沈隐刚出世之时,恰逢卫哀帝驾崩。 卫纣帝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世的异母兄弟都清理干净。 玥姬从楼兰卖到中原,孤身一人,实在害怕,沈隐是她唯一的期翼。 她不能接受她的孩子将被剁成地上的烂泥,血水横流在掖庭的每一块砖隙。 当小黄门低眸冷冷地问她:“玥姬,你怀里的孩子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削铁如泥的项上铡刀,混杂着上一个人的血水,就快要落下。 “是公主,烦请公公开恩。”她匍匐在地上,恨不得隐入尘埃里,不被他人注意。 产后虚弱,苍白的双手滴落刺眼的红,紧紧拽着小黄门的衣衫下摆,希望能获得一点垂怜。 “那就恭喜玥姬了。”小黄门当她是吓坏了,将手中的拂尘改了方向,洒净身上的尘埃:“我们走。” 异族血脉本无缘大统,还是一个公主,能成什么气候,便不劳他费心了。 玥姬诞育过“公主”,不用殉葬但也不能出宫。 掖庭日子凄苦,但无需担心参与夺嫡被清算,倒也安心。 从小沈隐就在掖庭里长大。 这里有不少被帝王宠幸过的女子,譬如沈姨娘。 后来,沈姨娘也来到了掖庭,她与玥姬一见如故,姐妹相称,掖庭里规矩管得不甚严苛,沈隐便一直唤她沈姨娘。 自从产后受了惊吓,玥姬身子一直不见好,把沈隐托付给沈姨娘,便撒手人寰。 沈瑶是她与纣帝的孩子,不过因为是个公主,从小也不得注意。 所以当起义军的铁蹄踏过长安,承乾殿上改换王旗之时。 名册上登记过的皇子是焦点,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注意掖庭里的老幼妇孺。 沈隐三人趁着宫乱逃出宫,玥姬总说大漠上景色开阔,他们想着一路向西而去。 可是沈姨娘年岁渐长,身子骨也不利索,一出宫便染了风寒,三人便在玉真坊安家。 沈姨娘这一病,病了大半年也不见好,大有病来如山倒之势。 …… 沈瑶的脸上也总是难掩愁容,对着旺盛的炉火双目无神。 沈隐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参加了巾帼军的招募?如何?” “已经通过初筛,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沈瑶回过神来,开始挽救燎起的野火。 “为何?” “我想陪娘走完最后一程。” “莫说尚气的话。” 沈姨娘的情况他们两都心知肚明,只希望千金买来的药材能让时间再慢一些,再长一些。 沈隐抱起院中江相送来的贵礼,放进库房里。 这两日阴雨绵绵,满屋的贵重礼物表面已经铺满霉斑。 总是无用的。 沈瑶接着问道:“哥呢?长公主有没有发现哥的身份。” “还未……” “那便好……” 第12章 脏或不脏 今日的宵夜是——“拔霞供” 将兔肉剜成薄片,需用筷子在滚烫蒸腾的开水中来回拨动,状若“拨霞” 半熟透的兔肉放置特配的调料中浸满汤汁,劲道紧致的野兔肌腠俞加香气百倍。 侍从们有序铺设好暖炉碗筷,将搭成雪山状的兔肉整盘放在食桌上,准备离去。 长公主进食时不喜人杂,这是府中中上下早已了然的规矩。 沈隐站在人群末流,准备一同离去。 日暮之时他就回到了府上,直到月挂树梢前,他一直在灶上听候待用,方才沐浴更衣之后正欲就寝。 管家来寻——“长公主欲行宵夜,菜品由你决断。” 他定了这道“拨霞供”,无需起锅烧油,现捞现吃即可。 “沈隐留下。” “诺。”在他的衣袍下摆快要擦过梨木门框前,长公主还是唤住了他。 沈隐突然被这声呼喊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不由得呼吸一紧。 随行的侍从投来意味不明的笑容, 夜半三更,长公主独留沈隐一人侍奉,指向明了。 …… 沈隐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纤薄的后腿肉,悬于暖锅中。 锅中的汤水已经滚沸,霸道的蒸汽向上蒸腾,明明足够将沈隐整张脸遮住,却幽微不明,若隐若现。 精致的面容在缭绕的水蒸气里分布呈现,琥珀色的瞳仁如平静湖水里淬出的精粹耀人夺目,两汪清泉石上流,在寂静的夜里潺潺生情。 云雾换了形状,一座陡坡从中拔地而起,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丈量山之高。 紧致的下颚线与热气相处,液化的蒸汽与汗珠直线下落,迈过凸起的喉结,最后归于胸口衣领处,湿了一片,与满身炊烟污渍融为一体。 “你好像有些紧张。”当她的视线落在喉结的那一刻,将他每一次上下滚动在心里悄悄计数。 一,二,三……十…… 长公主今日穿了绯粉色绫罗睡裙,青丝随意披落在后腰处用细带缠绕。 纤长的脖颈处今日却多了两道乌青,直视此处于礼不合,他赶忙将视线收回,投入滚烫的汤水中。 汤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的上浮,正如他心中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遍遍盘旋。 她今日见了什么人,去了何处…… 像他这样的人,府中究竟有几个…… 她是否还记得…… 当她的声音响起,再次在心里敲响了金钟——沈隐你过界了。 沈隐才将游走的灵魂抽回,筷间的兔肉已然发老。 “专心。”她不甚挑剔,自将兔肉夹入碗中与小碟里的酱汁混杂,再送入口中。 “诺” 府内侍从装束是朱樱圆领袍,沈隐才入府几日,衣袍上就有了深浅不一的印记,油污,兔血,酱醋…… 他性好结,十指指盖整齐,指缝无碎泥。额上青丝高束起,与衣领上的油污是两个质地。 难怪君子远庖厨,去入伙房,总会沾染一身污秽。 “异香穿庭过户,在下不请自来以助酒性。” 门外响起一道高昂男声,来到中堂处向主座行礼后,目光落在沈隐身上,语调却失了傲气。 是乐师纪执徵。 前两日他染了风寒,长公主不常传唤他,白日也不在府中,他在夜里闻到兔肉香,想着来中堂碰碰运气。 纪执徵从小在风尘里讨生活,擅察言观色。 眼睛最不容易骗人,也能最快获得信息。 一进门,两人齐双双望着这位不速之客,长公主眼神还是淡淡的,男人的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戾。 沈隐把他当做敌人了,不巧,纪执徵也是。 昨日有大批画师乐人被清出府,就是因为沈隐。纪执徴因昨日染了风寒,闷在屋里,倒是逃过一劫。 “你来了。”萧凌云扭头对着沈隐说道:“你先去沐浴更衣,再去做碗冰酥酪给我。” 沈隐应承下来,走到门口,停下作揖,将自己的为数不多的勇气押上看不见的赌桌: “长公主,夜已深,切莫贪凉。” 夜风吹过,身上的炊烟味清楚完整的步入鼻腔中,他终于明白为何唤他前去沐浴更衣。 古人云:“君子远庖厨。” 明明一个时辰前,他已经热汤淋身,现下复染炊烟。 “你可以不做。”她没抬头,也没动怒。 她为君他为臣,她贵气昂然,他只能隐入庖厨,炊烟缠身,云泥之别。 他没有不做的权力,也没有越界的底气。 “小人不敢。” —————————— …… 待萧凌云将桌上的兔肉一扫而净,胃府里的空隙被填满,精气温通,伸开双臂舒展肢体,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笑意。 “长公主今日心情甚佳?”纪执徵问道。 她笑了,这很少见。 是因为那个庖厨准备的“拨霞供”吗? “你先去书房等我,今日我想听你弹《临安遗恨》。” “诺。”纪执徵识趣先行离去。 见纪执徵离去,春卷走进中堂,萧凌云摇摇头。 “今日,是万骨枯。” 今日的汤水里加的是万骨枯,源自西域,服用之人顷刻便会化为枯骨。 但萧凌云体质特殊,毒药于她,是大补,她现在困意全消。 气血充盈,恨意也是。 如果不是她体质特殊,一定会当场毙命。 旧朝已崩,却将恨意发泄到她身上,风骨何在。 “怎么会!”春卷眉间凸起,昨日她已经把带有万安宁的汤勺换下,敌人或起疑心,或行事更为隐秘,如此明目张胆,不怕被人察觉…… “或许,对方想置于死地之人不止长公主……” “万安宁和万骨枯都需要用到万山藤。” 万山藤生长在极寒高山,那里仅余江赵两家的属地。 事情就没那么简单却也变得好处理了。 “查!”萧凌云按动指节,清脆的骨擦音伴着鸟啼更添几分骇然:“让皇兄也注意饮食。” 若想让新朝覆灭,光杀一个长公主怎么够,要杀掉皇帝,杀掉千千万万个因前朝坠入人间炼狱的百姓。 “诺。”春卷退下。 …… 萧凌云离开中堂,来到侍从浴堂,手上端着墨色丝绸缎袍。 “吱呀——” “谁!”男人很警惕。 “是我~”女人尾音绵绵。 “长公主——”伴随着热水扑腾的声音,惊弓之鸟被困在浴桶里无处可躲。 萧凌云越过透光屏风,已经来到他面前,眸色低沉,打量着浴桶里的猎物。 害怕,羞愧,恐惧,却又无处可逃。 她突然想到深林里有一种动物,收获猎物后的第一步,先将猎物身上的毛发一根根剔除,再从四肢一点点啃食,直到最后才啃咬猎物的心脏。 沈隐身形高大,坐在浴桶里,却还有四分之一的身骨暴露在氤氲的水汽中。 肌底泛粉不是因为眼前的女郎,是热汤太过滚烫。 萧凌云从袖口处拿出一块绢布,飞速插入水中,快速搅动,半晌,她的手伸出汤面,绢布已经浸湿,向他脸上伸去。 沈隐下意识往后躲,身后就是木桶内壁,两只手紧紧扒着木桶边缘,手臂泛红隐隐红色刷痕。 入浴前,他特向管家要了澡豆,用粗刷清洗身子,试图洗净炊烟之气。 直到表面有红色刷痕,他才感到疼痛。 “恩?” “小人尚未洁面,恐污了公主罗袖。” “你觉得脏?”她的目光落在手臂两侧的刷痕。 一定很疼…… “是。”他不敢抬头看,低眸看向汤面,旋涡既起,难以平息。 她左手五指钳制他的下巴,右手捏着绢布细细临摹他的五官。 腰窝深邃,鼻梁高挺,确实美丽。 “嘀嗒——”颌下的水滴滴入汤中,格外清晰。 好皮囊需要活生生血肉供养,不然,她真的很想当场送他上路。 “不脏。”萧凌云细细擦拭后,才将左手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的下巴。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将鼻腔缝隙里的最后一缕栾花香留住。 萧凌云放下衣裳就走了,她只是来送衣裳罢了。 可汤面上的旋涡,久久无法回归平静。 他将自己完全浸入热汤里,试图保持清醒,浴桶边缘不断有热汤滚出,湿了一地。 …… —————————— 待沈隐做好冰酥酪来到书房, 丝竹声声声入耳,勉强平静的心湖又再起涟漪。 她侧躺在长榻边,闭目养神,双腿与裙裾交叠搭于榻尾,细指搭在腰间轻敲节拍。 “不愧是徴郎,妙哉妙哉。” 看到他来,嘴角的弧度还没退却,径直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走来,挥手止住了乐声。 为他而来,脸上的笑颜却不是因为他。 沈隐心中的苦涩南平。 待他将冰酥酪在桌面上摆放好。 萧凌云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他看。 沈隐本就身形高大,胸肌明显,宽肩窄腰,一袭墨袍穿在他身上,更添几分贵气。 两只手搭在身前,绷紧了身板,一动不动。 他真是好逗,局促的模样甚是有趣。 他的耳骨就在刚刚,一点点,一片片,一整块烧起了红晕。 萧凌云的手搭在他的衣领上,故意做了停顿,直到看到沈隐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 霸道将一侧的衣衫剥开,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又将另一侧的衣衫剥开,如花蕊初开。 萧凌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把两只手从衣袖里伸出来。”她冷冷的命令道,语气谈不上多温和。 这次她没有上手,只是看着他将手从宽大的墨色衣袖里伸出。 细长的手臂因长久的劳作,线条优美。嶙峋的骨节此刻也染上了绯红。 萧凌云将拆下来的衣袖在腰间扎好,不断调整衣物与腰线露出的比例。 冰凉手背无意中划过他的腰线,心却不自觉空了一拍。 —————————— “拔霞供”来源南宋林洪《山家清供》 第13章 回忆(三)——初识 若干年前,这股栾花香早就来到他的世界。 那时她年纪尚小,随家人入宫谢恩,迷路到掖庭,就遇上了疯了的妃子将她当做自己女儿。 “孩子,是娘亲,是娘亲啊。” “陛下,我们的孩子活过来了,你快来看我呀陛下!” 疯妃子如获至宝,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箍在怀中,拳脚不得施展。 她吓坏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却没有办法。 “淑仪!我在这里!” 沈隐制造动静将疯妃子引走,才折返回她面前:“吃吗?” 在掖庭里,沈隐是玥姬诞下的公主,平素都是女子装扮。 “姐姐这是什么?”她蹲坐在地上,小糯米团子在看到糕点的那一刻,一扫阴霾,焕发出晶晶亮光。 沈隐答道:“我新学的糕点。” “谢谢姐姐。”她接过糕点,小嘴塞得鼓鼓囊囊。“是蜜橘味!” “姐姐你真厉害,不像我玩着还把自己整迷路了咳咳……” “慢点,我还有。”沈隐拍打她的后背,清出喉间的糕粉。 待她吃完糕点,又恢复了元气,离开掖庭去寻找她的家人。 沈隐以为再也不会再遇到她。 …… 一月后,她又出现在了掖庭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少年。 远远看到沈隐,就蹦起来向身后的少年介绍他。 “哥!就是他!” 少年远远在一旁站着,盯着此处——冷冰冰的一尊大佛。 不似少女那般明媚。 “你还有糕点吗!我哥也想尝尝。”她蹦蹦跳跳将一袋银两塞到沈隐怀里:“我零用不多,不知道够不够,多谢上次救命之恩。” —————————— “举手之劳而已。”他连连退回。 “叫你收着便是!就当买你糕点钱。” “姐姐!你的糕点好吃!人也生的好看!”她将银两塞回他怀里,不容拒绝。 多亏那包银两,让掖庭的冬季没那么寒冷。 她喜欢栾花,后来沈隐的糕点都做成了栾花样。 后来她又来了几次,以定购糕点为名,给了他不少银两。 多亏那些银两,玥姬最后的日子不算太难熬。 “你要好好谢谢人家,贵家小姐怎么会缺糕点吃……”是玥姬的临终遗言。 在她的一声声夸赞中,沈隐差点忘了自己做的只是最普通的糕点。 她与兄长身着锦服,虽绣纹不甚华丽,但也得是京中朝臣才能买的起的。 糕点做法并不复杂,她的银两完全够买个庖厨入府,做成千上百的糕点。 再后来,萧家远赴西北征战,她不能再来宫里找他了。 临走前,沈隐给她准备了一大包的栾花样蜜橘馅的糕点,身无长物,只能用这些聊表心意。 从这以后,沈隐常常等在掖庭门口,同那疯了的妃子一样,希望能等到那个向他讨要栾花糕的小女孩。 …… 终于,有一天她再次出现在沈隐面前。 身着破布衣衫,赤着脚,满身血痕,脸像纸一样白,说话也空浮无力: “宫女姐姐,我迷路了,出宫该往哪里走?” —————————— 她没有认出他的样子,毕竟过了十年,两个人都大变模样。 他年岁渐长,男性特征愈发明显,只能浓墨重彩的妆容凸显女性特征。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股栾花香,她自幼钟爱栾花,绚烂一生,不求人怜。她想像父帅那样清敌寇,定边疆。 此刻不知为何,满身血痕出现在宫中。 “站住!别跑!”追兵声骤起。 她猛地将他推入草丛中隐藏,自己转身向另一方向逃去。 她是不想拉无辜之人下水。 沈隐暗中顺着血迹追过去,她被押入一处天牢。 门外有重兵把守,他进不去,只能沿着一道道地窗,焦灼地寻找她的身影。 终于…… 她被架在木架上,纤细的手臂上缠满了粗重的铁链。 控制着她,束缚着她,快要将她吞噬…… 隔着冰冷的铁窗,他那素未谋面的异母哥哥卫纣帝,正拿着白刀子,一刀一刀往她的身上扎。 卫纣帝两颊的掌痕血印还未凝结,脸上青筋爆起,尖声咆哮: “竟敢抓我的脸!” “还敢打我。” “来人,把那堆萧家的骨头刨出来!剁手跺脚!” 刀刀避开要害,刀刀有鲜血渗出。 一开始她还会喊疼,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死了一般的寂静,只剩施恶者的狂欢。 “陛下,年年有余……”小黄门在一旁提醒道。 卫纣帝恢复了些许理智。 开始拿出器皿接她的血,就连滴落到地面的每一滴都不曾放过,贪婪地趴在地上舔舐。 不过,卫纣帝突然就晕了过去,小黄门仓惶将其被带走诊治。 她也得以从架子上放下来,不过双手双脚还是绑了重重的锁链。 她倒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繁杂的锁链盘在她身后宛若庞然大物。 接着,看守的侍从送进来不少餐食,放在地上便离去。 沈隐将怀里的栾花糕砸在她身上:“你还活着吗!” “我该怎么救你!” …… 一茬接一茬的糕点往阴暗的地里砸,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 接下来只能用脚边的碎石,可是这样一定会弄伤她的。 好在地上的人儿终于动了,睁眼看向糕点来的方向,烈日刺目,她只能微眯着,迷糊看着一道人影。 她的脸如纸一般的白,看不见半点唇色,嘴唇微张,重复说着什么。 但他看懂了 没——有——人…… 萧——家——没——有——人——了…… “不要睡!等我回来!”沈隐跑回掖庭,带了些粗布衣裳和糕点,又去尚医局找熟悉的小黄门买了些伤药。 很快,他回来了,又丢了一个栾花糕下去,这次栾花糕没有砸中她,而是滚到了她手边。 “不要睡!” “活下去才能复仇!” 看到眼前的栾花糕,她的眼睛蓦然亮起一道光彩,伸出血手,将栾花糕一点一点塞入口中。 “是啊,要复仇……” 过了很久,她像是想通了什么,挣扎着坐起身来,将眼前的吃食一扫而尽。 “是姐姐吗?”她终于有了力气,向地窗上匍匐着模糊人影发问。“这么多年也只有姐姐会做这样的栾花糕。” “是我。” 将伤药和御寒的衣裳沿着狭窄的地窗缝隙投入地牢里。 她刚刚出了好多血,现下一定很冷。 “发生什么了?” 她将一切娓娓道来,不过失血过多,没什么力气,一句话断断续续叹了好几口气。 “数月前,父帅接到调令,我们举家回京……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姐姐,就变成现在这样。” …… 她熟练地将粗布衣裳分成小节,忍着痛将药粉洒在伤口处,然后嘴里咬着一边布条,另一手将伤口紧紧缠绕。 曾经遇到坏人只会哭的小姑娘已经会自己处理伤口了。 “我的血可以救人。不过……” “可是若常人喝了我的血,轻则昏厥,重则丧命。” …… 接下来几天,看守每天都会进来扎一刀,收集足够的血量才会将吃食奉上。 看守的侍卫有时也会疑惑——阴暗的地牢里,那些外来的药食。 萧家忠勇为国,唯一的孤女落得这个下场,实令人唏嘘。 他的任务是每天取血交差,其他的他也不想管。 又过了几天,深夜里,沈隐正欲前往天牢送些补给。 门口侍卫倒了一片,萧凌风背着她,正从天牢里跑出。 “在那里!追!”巡逻的侍卫发现了他们。 沈隐凭借多年在宫里生活的经验,带他们躲开搜捕,走狗洞出了宫。 “多谢姑娘相助,不如随我们一同出宫。”萧凌风说道,在刚刚的厮杀里,他受了不少伤。 最致命的一刀被背上的她挡下,现在躺在他背上沉睡着。 苍白的如宣的脸,沈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几日明明气色越来越好,经过晚上这一遭,又回到往昔。 不过他的兄长还活着,萧家尚有血脉在,于她而言定是个好消息。 希望下半生能少些波折,如栾花绚烂一生,不求人怜。 “宫中尚有家人在,天高海阔,有缘自会相见” “告辞。” …… 再次见到是萧家军入城那日,他混于流民之中,看她身骑赤兔,走在长安大街上。 是能闯万人阵取首领项上人头的凌云将军。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 她已经完全长开,一双狐狸眼英气逼人,不容人看第二眼。 只要看了第二眼,就会在她面前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可是他啊,身上流着前朝的血脉,若再次出现,连俯首称臣的机会都格外渺茫。 当江相带着贵礼登门永玉坊,请沈隐在沈姨娘的病和复国之间做出选择—— “请公子出山,匡扶大统。” “幸闻公子尚在,否则汉室先祖必含恨九泉。” 沈隐感觉格外可笑,前朝光辉尚在时他未蒙恩泽,前朝覆灭却要他这个异族血脉来匡扶。 挑起党争,令世家站队夺嫡的是江逾白。 上书谏帝重征赋税以供世家挥霍的是江逾白 亲自砍下卫纣帝的头颅,携百官出城受降的是江逾白。 新朝更替他江逾白风光依旧,而万民枯骨,皆成尘埃。 他不想为此事负责,也不该为此事负责。 但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是在前朝和长公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想要沈姨娘能多活些时日,长公主府报酬丰厚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若长公主发现他是前朝遗孤……会怎么办…… 他不敢想,又奢望能被放过,又不知何德何能。 他确实对她有着不一样的心思,忍不住靠近,却又害怕被发现心中所想。 …… 那天夜里,沈隐彻夜未眠,明天会是怎样的开始?她会认出他吗?他不知道却也想了好久…… 她还是没有认出他,如他所愿,可是心中却咽下阵阵苦涩。 少女脸上不复当年明媚,只剩冷漠与疏离。 “你可以不做。” “不脏” 她吝于多言,多说一个字都是一种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