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玩坏那个魔种》 第1章 第 1 章 神界-心都岛-温菡殿。 倚能仙子盘膝坐在祥云上,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月华光晕,指尖凝结的灵力正随着呼吸缓缓流转。 一排奶呼呼又胖乎乎的小仙子们齐齐整整地坐在下方,眨巴着大眼睛,满是好奇地望着她,小脸上写满了待解的疑惑。 “仙尊,您为什么记不起封为上神以前的事呀?”其中一个小奶仙开口了,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初入神界的懵懂。 另一个小奶仙继续说着:“我们都能记得,我们都是从仙胎里钻出来的,在神树的花苞里睡了三百年才醒,后来跟着仙师学吐纳,一点点修成小仙童,如今才能到您身边修行呢。” 倚能上神缓缓睁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凝神回溯,脑海中却只有一片茫无际涯的空白。 “我也说不清。”她轻叹了口气,“最初的记忆,便是天道降旨封我为上神的那一刻。在此之前,一片空白。” 旁的神仙都说,曾亲眼见她从凡间飞升。可她查阅过神界典籍,她的凡间履历那一页始终是雾蒙蒙的,看不分明。 几个小奶仙们惊讶地捂住嘴,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华倚呵呵笑了一声。 虽然她不记得了,但她肯定是从凡间体验过什么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之类的东西,摸爬滚打才好不容易飞升来这神界的。 既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忘了就忘了,谁在意呢。 自然比不得这一群大眼萌的小仙仙们,从仙胎中诞生,生来便是神仙命格。 倚能上神又一个个打量了一遍这群胖宝宝们,忽然意识到有点问题。 怎么好像少了一个呢? 这时,极其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所有小奶仙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都扭头去看气喘吁吁跑来的嬴婼。 从倚能成为上神以来,嬴婼就作为仙娥和她一同待在温菡殿里,负责照料小仙子们的衣食起居。 她这么着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嬴婼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神尊,不好了……我打扫小仙子们的寝殿……发现了这张纸条!” 倚能来不及等嬴婼去读纸条上的内容,直接隔空把纸条取来。 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我去摘ziwu草给神尊泡甜水喝,很快就回来! 落款是含初仙子。 放在以往,倚能一定表先扬她一番,写信还能记得留落款。然后再批评她怎么连“紫雾”两个字都不会写! 但是此刻她没有那个闲工夫了。 嬴婼已经调整好了气息,急着说道:“紫雾草长在神界和魔界交界处。这几天魔君率领其部下一直在与我神族交战,含初很危险!” 她还未说完,倚能几乎是本能地捏了个瞬移诀,身影瞬间消失在洞府中。 但还是晚了。 阴气森森的山谷里,一个青面獠牙的魔将正欣赏着含初的护身符纸碎裂后残留的光晕,那点莹白在他的掌心无助地飘摇着。 “嗬,又来一个。我离泽此战收获颇丰啊。”魔将离泽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刺耳难听。 看清倚能的脸后,离泽居然没有立刻对她出招,而是面露恐惧之色 :“阿华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魔族眼神也是差,竟能把她堂堂倚能上神认作某个名为阿华的魔女! 倚能立刻在指尖凝聚神力召唤出了她的本命法器,虚臾神弓。 弓弦嗡鸣间,一支凝结着月华的箭矢便直直射向魔将咽喉。 离泽这时反应过来:“小小神族,竟敢冒充阿华大人!” 这魔将显然是一员大将。虽然倚能占了先手的优势,但她先天的神力匮乏之症导致她很快显露出后劲不足的情况。 神力在经脉中急转,虚臾神弓的光华渐淡。 倚能的左肩已被怨气啃噬出一道血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已经是强弩之末。 万幸最后一刻,她抓住时机,一箭射穿了魔将的眉心。 就在倚能刚舒了一口气时,铺天盖地的魔气汹涌而至。 这魔气浓郁到遮天蔽日,更藏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恨,足以让任何神族从神髓里产生恐惧。 “阿华,我命你去的是纤云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男人的声音冷酷,在看到离泽的尸体后又多了几分不耐,“没用的东西。” 倚能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来人墨发如瀑,每一根发丝都缠着暗紫色的流光。他抬眼的瞬间,额间那道血色魔纹骤然亮起,像被人生生剜去的旧伤,外溢着浓稠的怨恨之气。 如此阴狠的眼神,必然是魔君了。 还有他带来的一群兵卒。 倚能认知很清晰,此刻她已经处于战损状态,与魔君交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由于她的神力匮乏症,她并不像其他神族一样散发着神力。且如今她和魔将离泽刚交过手,又沾染上了满身的魔气。 既然她跟那位魔女阿华长得这么像,冒充一次又何妨。 “我想走哪条路,用得着你管?”倚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硬些,模仿着传闻中魔女的桀骜,“只要最终能踏平心都岛,走哪不一样?” 为了掩饰心虚,她特地背过身,肩膀微微绷紧。 身后一片死寂,没有回应。 倚能强作镇定:“离泽已经死了,你自己守好这边吧。我回……” 话未说完,她的袖口突然被一股冰冷的力量攥住! 不等反抗,她整个人已被猛地拽入一个裹着浓重怨气的怀抱。湿冷的气息贴着后颈攀升,带着蚀骨的寒意。她正要反击,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哑的哀求: “不要走。” 倚能的神元一震,像有惊雷在识海里炸开。 魔君和阿华竟是这样的关系? 但眼下不是吃瓜的时候。 “放手。”倚能意识到自己还未露馅,便刻意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的音调带上些许乖戾。 魔君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魔气织成的黑雾顺着她的衣襟往里钻,像是要缠住她的神魂。 “你在怕什么?”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我们昨夜,不是还缠绵过吗?” 倚能嘴角一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同时在暗中凝聚起仅存的神力以防不备:“怎么,想现在再和我来一次?正好让后面那群部下观摩观摩。” 魔君果然松了手。 两人短暂的交缠与迅速的分离,像一场无声的暗涌。 “我回纤云阁的战线看看。”倚能侧过脸,用垂落的发丝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刻意让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等我拿下纤云阁,再传讯与你汇合。” “好。”魔君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肩头那片被魔气侵蚀出的青黑上,眸底的猩红暗了暗,“你的魔气不稳。” 不好,难道她的伪装被识破了? 心头猛地一跳,倚能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指尖的神力已蓄势待发。 不想魔君只是摊开手掌,一枚月牙状的黑晶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这是缠月坠。带上它能稳住你的魔气。” 倚能接过缠月坠,指尖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黑晶的月牙弧度明显是断裂过的,裂缝处却凝着一丝清澈的灵力,像一道细弱的光,将两侧浓厚的魔气稳稳衔住。 她依言将缠月坠戴在颈间,冰凉的链绳贴着肌肤滑下,果然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散开,将周身乱窜的魔气一一抚平。 她也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颔首便调动起残余的神力,化作一道流光疾驰而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魔君下意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便紧攥成拳。 隔日,从魔族逃回来的一个被俘小神带回了一则骇人的消息——魔君杀了他的心腹阿华。 之后,魔君的功力竟不知为何暴涨,一路攻破神界数道防线,如今已兵临心都岛下。 此事透着诡异,对神界而言,也绝非幸事。 一个失去制衡、功力暴涨的魔君,只会带来更可怕的浩劫。 众神于是做出决定,即刻前往心都岛外围,同魔君宿玦展开决战。 听到自己被安排留守在温菡殿,倚能开口道:“我也随你们一同去。” “不行!”倚能的好友云渺仙君第一个开口阻止。 他拉住了倚能:“这场战役注定凶险。你先天神力匮乏,还是留守在温菡殿更好。” 倚能这次分外倔强:“众神都在外拼杀,我做不到躲在后方、置身事外!” 几番争论,最后众神见倚能心意已决,便也同意了。 云渺仙君还是十分忧心:“千万不要逞强,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说着,他又给倚能塞了很多张符纸备用。 当倚能召唤虚臾神弓踏入战场时,看到的是一片炼狱。 神光与魔气碰撞的轰鸣震裂云层,心都岛外的天际已经被染成血色。 倚能拉弓射箭,银箭穿透魔族的胸膛,又眼睁睁看着远处的神将受伤倒下。 这种两败俱伤的景象,让她的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凛冽魔气骤然压来,令她的神元震颤。 今日的魔君,周身的魔气浓得化不开,仿佛整个幽冥的恶鬼都缠在了他身上,与那日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她颈间的缠月坠,随即,毫无预兆地挥剑刺来。 倚能仓促间举起虚臾神弓抵挡,弓弦与魔剑碰撞的瞬间,一股巨力震得她后退数步。 她的神力在急速消耗,虚臾神弓的光华越来越黯淡。 魔君的招式狠戾得不留余地,招招直逼她的要害。她且战且退,往日的战术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很快倚能便落入下风。 神力已近枯竭,虚臾神弓的光芒微弱,甚至难以维持神弓之形。 这时,魔君的魔剑带着破空之声袭来,直指她的心口,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在剑尖即将刺入胸膛的刹那,倚能颈间的缠月坠突然迸发出温暖而强大的光芒,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倚能眼前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魔君的那张脸上。 一袭黑衣更是衬得他的皮肤白皙似雪,那一双大而深沉的黑眸如深渊一般,似是能将人吞噬。微微上挑的眼角和孤高的鼻峰透露着冷绝与狠怨。 如果不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遇到这么好看的男子,倚能必然会把他诱到温菡殿,关上门悉心逗引一番的。 战场上的重创让倚能本就摇摇欲坠的神智彻底涣散,意识在光与影的缝隙里浮沉。 第2章 第 2 章 冰凉的地面刺痛着胳膊上细嫩的肉,让女孩小小的身子猛地一缩,从地上弹了起来。 赤着的小脚踩在地面上时,那股寒意又顺着脚往上爬。 这里是哪里?她不是在神魔大战的战场上吗? 倚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灰垢,便在身上那件又脏又薄的破衣服上胡乱蹭了蹭。 能感受到寒意的□□和无处不在的灰尘让倚能感觉到陌生。高高在上的神祇是不会被这些凡尘俗世的东西所困扰的。 倚能抱着双臂搓了搓,想给这具小小的身体一点暖意。 除了先天的神力匮乏症,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对时间的感知极为敏锐。她能准确地认知到,此时是二百四十六年以前,并不是神魔大战所在的那个时空。 就在这时,窗外“砰”地炸开一声脆响。一道粲然的光忽然刺破黑暗,把窗纸映得透亮。 是烟花,正像一朵硕大的花,在夜空里瞬间绽放又熄灭。 倚能被那光亮晃了晃眼,小手摸索着推开面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凡人之躯,视物能力实在是有限。好在这扇门之后的屋子里点着灯。 借着影影绰绰的灯光,她看见一个小男孩,正被粗麻绳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绳子勒得他手腕发红。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却憋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周围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手里提着的大刀比他的身板都大,刀身闪着冷森森的光。 “今晚灯会人可真多。我这浑水摸鱼,可是抓到了国公府的二公子呢。”一个络腮胡匪徒得意地拍了拍刀柄,声音粗得像砂纸在磨木头。 另一个独眼匪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瞟着被绑的小男孩,笑得满脸横肉都在抖,“咱们保管能敲出个好价钱!” 说罢,那络腮胡匪徒又用刀挑起了小男孩的下巴。 男孩被迫抬起头,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透着倔强,嘴巴恶狠狠地抿成了一条线,毫无畏惧之色。 倚能心想,这就是凡间的苦难和丑恶吗? 来都来了,看都看到了,自己好歹是个上神,得去惩治一下。 况且这小男孩很难不让她想起温菡殿里那群小奶仙们,可怜巴巴的。 两个匪徒的话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们看到一个小女孩迈着小步子走了进来。 她仰着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懵懂,像是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匪徒们显然没料到这破屋子里还藏着个小的,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络腮胡先反应过来,突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声又粗又野,像老鸦在叫。 “这是老天爷要让咱们过个肥年啊!”他搓了搓黑乎乎的手,眼睛在华旖身上溜来溜去,像在打量什么物件。 这下走近了,倚能才直观认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小的小孩,完全不是威猛的上神。 这具小小的身体被那粗野的笑声吓得往后缩了缩,小手不自觉攥紧了破衣角,眼眶中逐渐积蓄泪水。 “哭什么哭?”络腮胡见她眼圈红了,不耐烦地踹了踹旁边的木桌,桌上的空酒坛哐当晃了两下,“再哭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她也不想哭啊,但是就是有种被吓到的感觉,就是控制不住啊! 倚能“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一边哭一边往男孩那边挪,脚下狠狠踢了空酒坛一脚,碎了一地瓷片,然后“哎哟”一声摔倒在男孩脚边。 “废物东□□眼匪徒啐了一口,转头跟络腮胡嘀咕,“我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动静,你看好这两个小的。” 又一次接触到了冰凉的地面,倚能冷得想搓手。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了眼男孩,内心希望他这好看的外表下最好有颗聪慧善良的内心,最好还能有点矫健的身手。 络腮胡则往墙角一靠,摸出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两口,涌上了一阵酒劲,视线渐渐有些发直。 倚能趴在地上,借着哭腔的掩护,手指在地上摸索,摸到一块尖锐的瓷片。 她把石片悄悄伸向男孩脚腕去割开绳子,男孩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吵死了!”络腮胡被哭声闹得心烦,把酒壶往地上一摔,踉跄着过来要揪倚能的头发。 就在这时,男孩突然站起来一拧身子,椅子腿狠狠砸在络腮胡的脚踝上。络腮胡嚎叫了一声,弯腰去捂脚。 倚能也眼疾手快地抓起地上的大半个碎酒坛,用尽全身力气往他后脑勺砸去。 一声脆响过后,络腮胡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外面又响起几声烟花炸响,把屋子照得忽明忽暗,也掩盖了他们弄出的动静。 倚能想多看几眼窗外绽放的烟花,却被男孩低低的声音拉回神:“帮我解绳子,我们逃出去!” 差点忘了这小孩手还被绑在椅子后面呢。 等她终于割开了最后一道绳结,男孩便一把拉过她的手往外跑。 倚能的手被冻得冰凉冰凉的,而男孩的手却很温暖。 于是她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让男孩一起握着。 男孩于是扭头看了一眼。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猜测是她被吓到了,便也没有拒绝,用略大的手掌握住了倚能的两只小手。 然而两人刚冲进巷子,就撞见了独眼匪徒。 “小兔崽子,还敢往外跑!”匪徒举刀就砍。 男孩把倚能往旁边一推,便要先跑开吸引匪徒的注意力,嘴里还喊着:“别管我,你快往巷子另一头跑!” 好看的外表,聪慧的头脑,矫健的身手,而且挺讲义气的。 倚能被推得摔在柴堆里,看着匪徒毫不犹豫就要放过她去追小男孩。她咬了咬牙,抓起一根烧火棍,从柴堆后探出头,朝着匪徒的腿狠狠砸去。 又是一声痛呼,独眼匪徒被绊倒在柴堆里。 见匪徒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倚能便跑过去拉着男孩的手要往巷子外跑。 “我们跑到人多的地方去。你不是什么国公府的公子吗?一报你的名号估计就有卫兵来了。” 男孩却像定住了一般,并没有被她拽动。 他的眼底沉着一抹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阴鸷之气,接过了倚能手中的烧火棍,走向地上的匪徒。 一棍落下,匪徒痛得啊啊直叫。 男孩蹲下,凑近匪徒那张流血的脸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国公府……二公子……” 又是一棍下去。 “无论你是国公的政敌还是仇人,记住了,我是宿玦。他宿承业惹的事端,不要牵连到我身上。” “记住了,记住了……宿玦小公子,我再不敢,再不敢冒犯您……” 宿玦丢掉烧火棍站起来,转身去寻找倚能的身影。 本以为女孩会被他的狠戾吓跑,却见她只是笑嘻嘻地站在原地。 他心中一动,收起了周身的低压,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走吧。” 倚能却踮起脚,想用袖口去擦宿玦脸上的血污。而他显然是不习惯旁人的贴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而后居然顺从地任由倚能脏兮兮的袖口在他脸上乱抹。 小孩子的脸软软的,倚能趁机揉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手。 宿玦垂了眼眸:“你也只是个小孩,我刚才那样,你不怕我吗?” “你是担心匪徒再来追上我们对吧。”倚能乖巧一笑,而后又失落地垂下头,“这阖家团圆的时刻,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宿玦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认真地看向她:“你也没有家是吗?跟我回国公府吧。” “这真的可以吗,太好了!” 倚能的喜悦与感激之色让宿玦内心某处暖融融的漾开。他的脚步更快了些,两人不久便走出了这条巷子,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这时,宿玦感觉本来和他拉在一起的小手忽地松开了,手里空落落的。 倚能如一条鱼儿般灵巧地钻入了人海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傻小子,我逗你玩呢。下次见面时可别又需要我来救你!” 一朵烟花绽开,宿玦漠然地仰头去看。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美景,片刻后空中便只残留些许烟雾。 “汪,汪!” 一只流浪的小黑狗恰好路过,竟然不惧怕宿玦周身的低压,大胆地靠近过来,蹭了蹭他的腿。 不知为何,这只黑狗让他想起那个刚戏耍过他的小女孩。 “你也和我一样没有家吗?”宿玦摸了摸它的脑袋,“跟我回国公府吧。” 黑狗很顺从地站起来跟着宿玦走远了。 遇到这种人,狗才会傻不拉几的跟着走! 倚能一边跑着,一边在心里想。 本来以为那俩匪徒已经是凡间丑恶了,没想到那个宿玦更狠。 这种狠人往往都阴晴不定的,上一秒还能和她共患难,下一秒不一定又什么态度了,还是先跑为妙。 只是这凡间她无亲无故,也不熟悉路,只能乱跑。 跑着跑着,她看见一栋朱红的三层楼,飞檐上悬挂着花灯笼,屋内的暖光从一扇扇菱花窗中露出来。 又冷又饿的倚能被吸引了。正想走近,却见几个衣着美艳的女子站在门口,其中有的还和醉醺醺的男人勾搭在一起。 凝视着楼牌上的“绾香楼”三个大字,倚能觉得自己应该再走远点。 现在自己也是个宝宝,不能进这种少儿不宜的地方。 正要走,却有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女孩从绾香楼里跑出来。 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姐姐”,然后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倚能。 方才还担心自己无亲无故,这下亲故直接送上门来了,就是这门让她怕怕的。 倚能又看了一眼绾香楼的门,然后拍了拍抱住自己的小哭包:“你说我是你姐姐,那你叫什么,我又叫什么?” “呜呜,姐姐,你不要我了吗?我是华霓啊……你叫华倚……我们可是从出生就一直在一起!” 华倚,这名字倒是和自己在神界的名字挺相像的。 一个猜想忽然划过。 不会这就是她毫无印象的那段飞升前的凡间往事吧? 终究是逃不过。 又冷又饿之中,倚能在华霓的哭声中昏了过去。 第3章 第 3 章 腊月的风跟刀子似的,刮过绾香楼后院光秃秃的石榴树梢,又来回划拉着华倚的手背。 她正蹲在石板池边浆洗衣裳,红肿的手指麻木地继续浸在冷水里,虎口被木槌震得发麻。 倚能其实刚刚醒转过来。对时间敏锐的感知力让她知道,距离她救下宿玦又晕倒在华霓怀里那天,已经过去了十年。 她心里其实挺庆幸的。凡人华倚的生活实在是苦涩,她神魂沉寂了十年,正好让她免受了十年的生活磋磨之苦。 这十年里,她和华霓的母亲华玉筝身子烂了疮,病死在了床上。失去了依靠的她们,在老鸨何珠那张的“妥帖照顾”下,靠着稀粥里的米粒、发霉的窝头,还有数不清的打骂熬到了现在。 这天都黑透了,何珠让她洗的衣服还没洗完! “姐姐,大半夜的你怎么还在洗衣服?” 冬日的夜里冷风嗖嗖。华霓打着呵欠走过来时,倚能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双手,全身上下都被冻得透透的。 华霓蹲下,把 洗好的衣服拿到里屋,挂在炕上方的绳子上晾起来。 见姐姐还没有来睡觉,她便又折返回去,却没看到倚能的身影。 “姐姐,你去哪里了?” “我在这里面,躲躲夜风。” 华霓听到一旁的小柴房里传来华倚的声音,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声音懒洋洋地说着: “这个小柴房还挺隐蔽的,从外面压根儿注意不到里面有人呢。” 一旦回到温暖有火的室内,她肯定舒服得倒头就睡了。现在倚能想借着这股冷劲儿带来的清醒,梳理下脑海里纷乱的记忆碎片。 很快,她抓住了很重要的一个信息。 她和华霓的生父谢临洲今天白天突然出现了,跟何珠说要带走一个女儿。 没说是带走干嘛的,但从目前的境况来看,比留在这里强。留在这里就是沦为何珠赚银子的工具,早晚和华玉筝一个下场。 倚能看了看华霓裙摆上的补丁,开口问:“何珠说的事,你想过了吗?” 华霓毫不犹豫:“我不去,我没有父亲。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记忆中,十六年的朝夕相处里,华霓和华倚对彼此一直有着很深厚的情感,是一种亲姊妹相依为命的情谊。 说不上来为什么,才来到这凡世的倚能对华霓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经常还会让她想起温菡殿里的仙娥嬴婼。 不是很理解,可能这就是凡人们的血缘亲情? 忽然,后院里那扇常年紧闭的后门突然有了响动。 此时已经是深夜,老鸨何珠却鬼鬼祟祟地带着几个人搬了些箱子,神神秘秘地送到了华倚十六年的记忆中都不存在的一个库房,完事后她又急急忙忙地遣散了那些人。 箱子看起来相当沉,而且搬运的人似乎都是些练家子。 在此期间,倚能一直都捂着华霓的嘴,双眼则密切地透过窗户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直到确认何珠和那些人悉数离开后才松开手。 “姐姐,刚才那些是什么呀?” “不知道。我们先回去睡觉吧。如果碰到人,就说咱俩是结伴起夜了。” 倚能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方才看到的情景,预感着或许会发生点变故。 这凡间的生活也是有意思起来了。 具体的有意思之处,直到次日一个彪悍魁梧的大将带着一众部下冲进绾香楼,被大刀架到脖子上时,倚能才体悟到。 真有意思,有意思到她这凡人一世差点一天之内迎来结局了。 好在一炷香之前,华霓已经在她的连哄带骗之下,哭天喊地地被她们的生父谢临洲派来的马车接走了。 不然此刻华霓也得和她一样被大刀架着。 “说,那批兵器藏在哪里?” 武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震耳欲聋。 倚能很想抬头告诉他,这里是室内,不是无垠的沙场,用不着这么大的声音大家就都能听清。 可惜她稍一抬头,脖子就挨到了架着她的大刀,只好又把脖子缩回去。 何珠那讨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霍少将,您冤枉了我们啊。我们绾香楼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哪里来的兵器呢?我们库房里都是些珠子、首饰什么的。” “报!没有发现兵器。” “哎呀您看,就是一场误会嘛。”何珠松了口气,语调谄媚地说着。 然而霍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划过每一个人的脸。 常年在军营中审问战俘和细作,他熟谙人的种种神情。绾香楼的这群人,都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有个人不太一样。 霍却的目光落在跪得离自己最近的华倚身上,示意手下把她脖子上的刀拿开: “你有话要说?” 倚能就是想说不要用刀架着她。现在刀已经拿开了,那她自然没什么话想说了。 但现在这个情况下,说没啥要说的似乎有些不合适…… 想到武将一般都是肌肉发达、头脑比较简单,倚能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上神,理应帮他一把。 “我知道兵器藏在哪里。” 霍却紧蹙的眉舒展开了,一双眼睛更尖锐地审视起她来。 听到身后何珠都嘴边的谩骂被脖子上的大刀堵了回去,倚能的嘴角微微上扬。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和何珠对着干准没错。 接下来的一切无比顺畅。倚能复现了一遍昨晚她撞见的何珠打开地下库房的操作后,几个大箱子齐齐整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何珠当场就昏了过去。 经过检查,确认了箱子里装的都是兵器后,霍却下令道:“把这些赃物和绾香楼的人都押回去!” 随之,绾香楼响起了一片哭嚎声。 在这乱哄哄的场景下,倚能听见霍却低声对她说:“至于你,随我回国公府。” 眼前的“靖国公府”四个字印证了倚能此前的猜想。 这个霍少将果然是国公府的大公子。那个不随父亲姓宿,而是自小跟着舅舅霍克在北境军队里打仗的镇北军统领,霍却。 穿过府内的抄手游廊时,倚能看见庭院中央跪着个少年。他单薄的身影在寒风里微微发颤,脊背却挺得笔直。 “逆子,纵容身边的畜生伤了我!” 尖利的怒骂声从庭院中间传来。 一个身着蟒袍的中年男人手背上有三道抓痕,正挥舞着马鞭狠狠抽在少年背上。鞭梢划破衣料,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旁边躺着一只断了气的黑狗,周身还有一摊血污。 靖国公宿承业有两个儿子,长子是霍却,次子是宿玦。就是十年前和倚能一起在匪徒手底下逃命的宿玦。 倚能望了望庭院中跪着的少年,但由于他背对着倚能而看不到脸。 十年过去,他也长开了,估计更好看了,过会儿再去正面仔细瞧瞧。 十年前初见时他被匪徒绑了,这第二次见面他又在被父亲抽。 他不会也是未来某个神祇的凡体吧?怎么过得比自己还惨。 “宿承业!” 霍却的声音忽然又从耳边暴起。只见他冲上前,拔剑出鞘,寒光直指他的父亲:“母亲尸骨未寒,你又要发什么疯!” 倚能真的很想告诉他不用这么大声,大家都能听得到的。 宿承业被霍却的剑尖逼得后退半步,脸上的怒容瞬间化为冷笑:“霍却,你翅膀硬了?敢用剑指着你老子?你舅舅战死后,你已经继承了他的兵权,我这国公府还容得下你吗!” “如果舅舅还在,一定先斩了你!”霍却的剑又逼近寸许,手背上青筋暴起。 回想起十年前宿玦对匪徒做的事情,倚能感叹他们这一家人都太暴躁了。 该让府里的厨子多做点丝瓜汤给他们去去火。 倚能往前走去,想看看宿玦的正脸。还没来得及看清,又听到宿承业开始对她乱叫: “好啊霍却!你母亲孝期未满,你就敢带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回府?来人,给我按住这个伤风败俗的丫头,打!” 几个家丁应声上前扣住倚能,她常年挨饿的瘦弱身板根本无法挣脱,而霍却正忙着和他这个爹对峙,根本无暇管她。 慌乱中,她没发现宿玦那双了无神采的眼睛注意到她后亮了亮。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个夜晚,她最后一句话,说下次见面希望他不要再需要她来救了。 那如果这回他来帮她呢? 宿玦忽然踉跄着走了几步扑向倚能,将她护在怀里,自己则用背部挡着挥来的马鞭。 “啪!” 鞭梢重重落在宿玦背上,他闷哼一声。 这下倚能极近地看到了宿玦的脸,脑子里嗡嗡的。 近在眼前的宿玦是一样的肤白胜雪、黑瞳深沉,每一处细节都与那个两百三十六年后的魔君吻合。只是宿玦的神情还未有那种积怨已久的苦恨之色。 宿玦带着寒气的怀抱更是让她想起冒充魔女阿华时,魔君紧贴她的后背搂着她,冰凉的气息刮过她的耳廓,和那句让她心颤的“不要走”。 “别过来!” 倚能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宿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脸。 本来后背就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此时又被推倒在地上,宿玦痛得闷哼了一声。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一眼华倚,在目睹到她眼中的惊惧与排斥之色后,他垂下了眼睛,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是啊,她说过了,当初只是逗他玩玩,他怎么还真的记了十年呢。 宿承业见状,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好自为之!” 霍却愤恨地望着宿承业的背影,又把剑指向宿玦: “鸠占鹊巢的杂种,给我继续跪好!我的母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养育了你十八年,我早晚也要让你给我母亲赔罪!” 宿玦眼神麻木地直起上身跪下。无人问及他的伤,他似乎已习惯于这一切。 霍却逐渐平静下来,把剑收了后对倚能说:“你先随我来。” 她被带到一间雅致的客房,可心里已经乱得像团麻。 她走到窗边,看见宿玦依旧跪在庭院里,背上的血痕透过衣料渗出来,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霍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必同情他,他是宿承业和一个外室生的的孽种。我母亲生前完全被蒙在鼓里,甚至视他若亲子。”说罢,他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留下倚能独自站在窗前。 窗户上的倒影中,华倚的脸带着二八年华的少女未褪的稚气。虽然眉眼相似,但还是与温菡殿上的倚能上神判若两人。 透过窗户,倚能的目光又落到跪在庭院里的宿玦身上。 虽然魔君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但倚能对凡人宿玦并无多少恨意。 且不说如今她一个凡人去担心两百多年以后的神魔大战简直是杞人忧天,更何况从因果律的角度来说,杀了眼前这个宿玦,指不定两百年后又有其他人去成为那个魔君。 总之喊打喊杀不合适。 但是,这么好看的小魔种,逗他玩玩总是可以的吧? 第4章 第 4 章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都带着神界的记忆来到凡间了,正好享受一番人间喜乐,切忌没苦硬吃、自讨苦吃。 秉持着这样的理念,在国公府的第一夜,倚能裹在锦被里,一边享受着暖炉,一边吃着精致的糕点。 这一刻,胜过华倚此前十六年的生活质量。 窗外甚至飘起雪花,并且越来越大。躲在室内暖暖地赏雪,别提有多爽。 心满意足地“咔嚓”咬下一口枣花酥,倚能忽然听见外面“咣当”一声。 她这时才想起来,外面还跪着那个受了鞭伤的小魔种呢! 一口把剩余的半块枣花酥吃下,倚能掀开锦被,恋恋不舍地割舍了暖融融的被窝。 推开房门时,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雪。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接住凡间的雪。 六瓣冰晶落在掌心,转瞬化成水痕。以前她只透过温菡殿的俗世镜看过凡间的雪,不成想是这样的柔软,却沁出透骨的寒意。 不远处,宿玦白日里还倔强挺直的脊背,此刻像根断木般脆弱。他被冻得已经跪不住,此时侧倒在地上,苍白的脸颊贴着落过雪的地面,更是湿冷。 他努力地掀开了眼皮,看到抬手接落雪花的倚能。 碎雪簌簌地飘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如一颗颗细碎的星子;更有的坠落到她的肩头,融进她白绒绒的围脖里。 意识到这些往她身上贴黏的雪粒会让她更冷后,倚能瞬间失去了对雪的兴趣。她快步走到宿玦身边,想看看魔种被冻得难受的样子解解气,然后再回屋子暖暖地睡个天昏地暗。 几粒雪压在宿玦的睫毛上,身体本就虚弱,此时愈发觉得眼皮沉重。 隐隐约约,他看见倚能朝她走来了。 果然,她不仅记得我,而且在意我的死活。 宿玦的心下暖了暖,右手无力地抓了一下雪面,在透骨的寒冷中陷入昏迷。 所以他不知道,倚能走过来后试探性地用脚轻轻踢了下他的腿。见他如木偶般翻倒过去,心里顿时意识到坏了。 这小魔种不会就这么冻死了吧? 人活世间万般苦,死解千愁最轻松。 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倚能几乎是本能地念出驱寒生暖的法诀:“温川!” 指尖空空如也,没有半分神力涌动。 对了,她现在是一个凡人,没有任何神力傍身。 回想起白天霍却叮嘱过她少管宿玦,她清楚,眼下在这个国公府无论是找宿承业还是找霍却都是无用的。 于是,她试图念诵温川诀的整个咒语,双手在胸前结印,指尖按着手诀轨迹颤抖:“寒息散,暖脉生,川流化霜,一寸温融!” 雪依旧簌簌飘下,连雪花都没有改变本有的轨迹。 倚能这才深刻地明白,她真的只是个无法使用任何术法的凡人了。 这对做惯了上神的倚能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她方才还轻松欢快的心情顿时没了,脸上一片凄然之色。 神力已经丢了,这小魔种可不能再没了,不然她在这凡间玩什么呢。 如今只能用凡人的法子,把宿玦拖到自己的屋里取暖。 她想把宿玦从雪里扶起来,刚将他半个身子揽到肩头,身后就传来霍却的怒喝:“你疯了?” 院子里的这番动静早就惊醒了霍却。他本是行伍之人,即便睡时仍会对声音很警醒,更何况是如今的多事之秋。 霍却靴底踢在宿玦腰侧,让他像片落叶般摔回雪堆里,没发出半点声响。 倚能本来扶着宿玦的手就这么一空,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动作。 霍却的眼神比雪还冷,拉回了她的心绪:“他是宿承业和不知名的女人生下的孽种,死了也是活该。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 倚能望着雪地里蜷缩的身影,又想起绾香楼里,华霓总把烤热的红薯塞给她的模样。 同样是亲人血脉,为何有的能时刻为对方着想,有的却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冻死? 如果她说想救宿玦其实是想让他活着受苦的话,这个头脑简单的武将想必无法理解。 只能说自己就是实打实地想救人。 “他还有气。”倚能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嗓音都被冻哑了,平添几分凄楚的声色,“霍少将,你救救他。” 刚才完全沉浸失去神力的震惊之中,没注意寒风灌进领口。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具虚弱的凡人身躯已经冻得发僵。 霍却注意到她苍白的嘴唇,语气更严肃了:“国公府的事情,你无权插手。流岚,带她下去休息。” 常年挨饿的身子本就虚,此刻她偏偏又惊又冷。不等流岚走上前,倚能直接眼前一黑,栽向前去。 等再坐起时,窗棂已透进青白天光。 动了动指尖,倚能发觉自己陷在松松软软的锦被里,被角掖得严丝合缝。 “小姐醒了?”一个丫鬟端着药碗从外间进来,见她要撑着下床,忙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掌心带着药碗的温度,“您这一觉,睡了两天呢。大公子特意吩咐过,您寒气侵体,得躺着静养。” 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奴婢叫流岚,来照顾小姐的衣食起居。” 喉咙干得发疼,倚能咳了两声,声音低哑:“宿玦呢?” 流岚把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先端过一旁的温水喂她喝了两口,才低声道:“天没亮时,大公子就亲自把人带走了。” 大公子吩咐过,华倚姑娘身子很虚弱,一定要照顾好她,不要让她再去多管宿玦的事情。 流岚想着那天夜里她的模样,浑身都冻透了,凄然地要哭出来了。如今醒来第一件事还是关心着二公子的死活,想必两人感情很深厚。 想着试试能不能稍微转移一下她对宿玦的注意,流岚开口道:“您有什么想吃的吗,尽管吩咐,奴婢可以让厨房去做。比如骨汤萝卜暖锅、腊鸭焖冬笋、辣炒腊牛肉、栗子炖鸡之类的。” 她此时一定很担心二公子吧,估计对吃饭都没有食欲。不知道府上这几道大菜中有没有什么能让她稍微有点胃口。 “这么丰盛!能都端上来吗?昏睡了这么久,我现在可真是饿晕了。” 流岚一愣,她感觉倚能这副馋鬼上身的神情不像是伪装出来的。难道她是打算吃饱了有力气后想办法逃出去找二公子吗? “太好了,流岚你真好。快去吩咐厨房开火吧!” 望着流岚离去的背影,倚能心情好了许多。 不愧是国公府的丫鬟,机灵得很啊。她失去神力的悲痛,就等着美食来治愈了。 炭盆烧得旺,木桌上骨汤萝卜暖锅咕嘟冒白汽,腊鸭焖冬笋油润发亮,辣炒腊牛肉红得勾人。 倚能挽着袖口,先舀了勺热汤吹凉,喝得眉梢都舒展开来。后又夹了块透亮的萝卜咬下去,脆响里裹着肉香,嘴角还沾了点汤汁。 她吃得鼻尖冒薄汗,夹起牛肉时眼睛亮晶晶的:“流岚,不坐下来一起吃吗?” “不用了不用了,奴婢已经吃过了。” 流岚颇为意外地看着,眼见着她把一大桌子菜全都吃光了。 在神界都是辟谷,倚能还是头一回品尝到传说中的凡间美食。之前都是听云渺仙君的描述,自己吃过了才知道究竟有多香。 吃饱之后,烦恼又如约而至。 失去的神力能不能像凡间的修仙者一样通过修炼,用灵力弥补回来呢? “流岚,”倚能放下空碗,语气刻意压平,透着认真,“你听过修仙门派吗?” 流岚眼里浮出几分古怪之色:“小姐问这个做什么?外面那些说能教人长生的,不都是骗子么?前阵子还有个‘青云观’的老道,骗了张大户的银子,被打板子的时候喊着要飞升呢。” 倚能眼底那点刚燃起的光暗了下去。本想先找找修仙门派,学习凡人如何引气入体,这样可以先用一些基础的功法防身。 “不过,我倒是听说过怨鬼。”流岚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压得低了些,“我夜里守着大公子书房时,听过他跟下属说战事。说有些战死的士兵怨气太重,有人看到他们的亡魂回来杀人呢。” 哦?这倒是有点意思。 这倒是能证明这个时空内存在神魔仙鬼,那找到修仙者或者神族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些修仙者,大约是大隐隐于市。如若她能遇到,她有把握一眼分辨出来,然后便可以向他们请教凡人修炼的方法。 她也是谦虚起来了,温菡殿的倚能上神找一个凡人请教如何修炼。 流岚见倚能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连忙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呵呵呵。每日躺在这里静养也是有些无趣,能帮我找几本书来吗?” 流岚找来的是几本杂记书籍,倚能便每日靠在窗边翻看。 她的指尖划过 “开元通宝”“漕运改制” 这些陌生字眼时,总忍不住想起温菡殿里记载凡间万载的玉册。 原来凡人的年月,是这样细碎又鲜活地运转着。 接下来这几日,流岚每日端来的鸡汤煨得酥烂,锦被总晒得带着阳光的暖香。 倚能的指尖都褪去了在绾香楼磋磨出的薄茧,泛起淡淡的粉。 这一日,倚能见流岚面色有些沉郁,便问她怎么了。 “小姐,这几日城内不安宁,时而有人失踪,闹得人心惶惶的。薛府的丫鬟方才告诉奴婢,说和她相好的马夫和马夫的母亲刘婆不见了。等第二日找到后,他们的心都被挖出来了,扔在城外。不会是有妖物作祟吧?” 倚能神色一凝:“刘婆和他儿子平时关系怎么样?” “一直不好呢,马夫嫌弃刘婆给他这样的出身,一辈子也是为奴,当不了主子。怎么了小姐?” “没什么。” 这听起来像是亲煞搞的鬼。这种妖物以亲人之间的怨怼为食,喜欢将一双血脉至亲拉入幻境中,用双方的冲突回忆折磨他们,最后在怨气最盛时取走他们的心脏。 说起来这国公府里也有很浅淡的亲煞的气息。估计亲煞是来过国公府,考察一番后还是选中了薛府的马夫母子当倒霉蛋。 不过这和如今的她有什么关系? 她现在别说神力了,连仙法都没有。一个凡人试图去跟亲煞这种级别的妖斗,简直自寻死路。 “流岚,上回你说府上新来的梨子呢,我们一起尝尝。” 几日后,倚能从盘子里挑出一个大只的梨,几下就削去了皮,一口咬下去简直甜到心里,而且还很脆呢。 这是她在国公府享福的第七日,这是她吃的第六只梨。 这时,流岚忽然掀帘进来,神色比往日拘谨些:“小姐,大公子请您移步。说是带您去见二公子。” 倚能将雪梨核丢进碟中,指尖沾着清甜的汁水,心里也一乐。 有趣的事情要来了。 第5章 第 5 章 坐上马车时,倚能摸了摸发髻上插着的玉簪,心想霍却蛮大气的,还允许流岚给她用国公府库房里的首饰。 这一周时间里她也了解到了,自从上个月国公夫人霍英因病离世,府里如今只剩下宿承业、霍却和宿玦三个男子。 这些女子的首饰积压在库房里,恐怕也没想到有机会被拿出来使用。 等到车停在大理寺门前,她便见霍却背着手立在朱漆廊柱下,官服上的金线在冬日的寒阳下泛着冷光。 霍却转过身,目光落在倚能的脸上。 上周雪夜里那个嘴唇发白的丫头,如今面色透出健康的血色。被他召见的人要么面露惧色,要么谨慎小心,这丫头倒是笑眯眯的。 “绾香楼案犯都已收监,”他开门见山,“清查时发现,从七品吏部候补主事谢临洲,案发当日从楼里带走了个姑娘,叫华霓,自称是他失散的女儿。所以我也派人去谢府,把她一并押来了。” 停停停,她还没说呢,这霍却一下车就盯着她看,生怕她注意不到自己似的。这个呆头武将,破案子一周查不明白,怎么还查到她妹妹头上去了? 倚能僵硬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是我妹妹,她与案子无干。” “大理寺已经审过了,她确实没有嫌疑。不过看她的脸时,连我都吃了一惊,你们竟生得这般像。” 呆头武将,故弄玄虚,一上来先说结果不行吗。 “那我能见见她吗?” “可以,一盏茶的功夫。”霍却抬了抬下巴,“谢临洲派人在外面等着了,急着要把人领回去。” 倚能走进大理寺,见华霓正坐在后堂的长凳上,发髻散了半边,露出的脖颈上有片淡淡的青痕。 听见脚步声,她懒懒地抬眼,看见倚能的瞬间,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意的眸子忽然亮了:“姐姐……” 倚能伸手想去扶她,指尖刚触到她的肩膀,就见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谁打你了?”倚能仿佛看到了仙娥嬴婼刚上神界时被欺负的样子,心里一时来了气。 华霓的声音细若蚊蚋,“谢临洲接我回府时,本来待我挺好的。可后来听说绾香楼被抄了。他因为派人去绾香楼接走我而受到案件牵扯,便生了气。” “他动了手?!” 华霓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轻轻点了点头:“他说,都是因为我这个贱种……还好霍少将的人正好来押我受审,不然他还要打我。” “我看谢府也别待了,在腌臜程度上和何珠的绾香楼有一拼。”倚能有些心痛,连忙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我们离开京城,找个修仙门派去修行。” 华霓的眼泪止住了,笑了起来:“能和姐姐一起上山当姑子,想想就很美好。 ” “不是去尼姑庙当姑子。仙门清净,修得好还能飞升。” “前段时间,有个自称是‘青云观’的老道,说是要收弟子修仙,被衙门打得很惨呢。姐姐,你可别被骗了银子。” 好熟悉的故事,前几天似乎刚听流岚讲过。 “反正我不走。”华霓忽然坐直了些,透着几分执拗:“谢临洲说年后会送我嫁入昀王府,做昀王妃。等我成了王妃,我们就能在王府里一起过好日子,我们就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 这种话从那个十六年才蹦出来的父亲嘴里蹦出来,感觉比带人修仙的青云观老道听起来还不靠谱。 谁能把谢临洲也抓到衙门去打一顿呢,我请问? 倚能还想悉心开解一下华霓,但后堂外已传来催促声。 几个差役引着个穿宝蓝色绸衫的管事进来,正是谢府的吴管事。 “吴管事,”倚能盯着对方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我妹妹在谢府的日子,还请多照拂。” 说着,倚能把头上的玉簪拿下来,塞进了吴管事手里。 吴管事眼疾手快地收回到袖子里,脸上笑得堆起褶子:“姑娘放心,华霓小姐如今是我们府里的正经小姐,老奴自然尽心。” 临行前,倚能目送着华霓被扶上谢府的马车。车帘掀开的瞬间,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眼角的泪珠凝着千言万语。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渐渐远去。 倚能立在原地,忽然听见身后霍却的声音:“你们姐妹,倒是亲厚。库房里还有些其他首饰,回头我让流岚再给你拿点。” 这呆头武将,倒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不是要带我见宿玦吗?走吧,首饰什么的不急。” 说着,倚能就踮起脚,从一旁的枯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利落地在头上绾了个髻。 霍却嘴角勾了勾,转身带着倚能穿过大理寺前厅。 越往后走,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霉味越重,间或传来鞭子抽裂皮肉的脆响,还有压抑不住的痛哼,像钝刀在骨头上磨。 “这里是大理寺的刑房,专审不肯开口的重犯。” 霍却神色如常地介绍着,像是在带她参观什么冬日美景。 当他们走到最里面,便见到在一根铁架上,宿玦被铁链捆得死死的。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被血浸透,纵横交错的鞭痕里翻着红肉,旧伤叠新伤,连裸露的手腕都肿了。他垂着头,额前的碎发被血黏在脸上,看着竟比雪夜初见还要狼狈。 倚能甚至有些不忍看过去。 她从未想过在□□上凌虐宿玦,这个景象让她胸口有些窒闷,很不舒服。 “靖国公的案子里,关于我母亲的死因,他知道一些东西,”霍却的靴底碾过地上的石子,“但打死也不肯吐一个字。” 他忽然转头看她,目光锐利如刀,“说起来,宿玦小时候被绑过一次,说是个小姑娘带他逃了出来。这样共患难的经历,对一个孩子而言,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前几日在国公府,宿承业让人抽你,他可是想都没想就挡在了前面。我了解宿玦,他可不会轻易维护他人。” 原来霍却扣着她,是想用她撬开宿玦的嘴。 这呆头武将,自以为聪明一回。他可不知道,十年前看似是她解救了宿玦,但之后宿玦对匪徒的非常手段……嘶,这小魔种怎么可能因为那点小事对她格外不同呢。 想想如果自己被魔种另眼相待……魔君那个阴冷的怀抱和那句“不要走”又浮现在脑海里,怪吓人的。 霍却见倚能没有答应下来的意思,便抬手对刑卒示意。 随之一盆冷水兜头泼在宿玦脸上,他猛地呛咳起来,浑身的伤口跟着发疼。 刑卒也拿起了鞭子,新一轮的鞭刑眼看又要安排上了。 同时,霍却开口道:“宿承业的这个案子滞压一日,我就把你在靖国公府扣一日。” 别打了,别打了。这兄弟相残的戏码让倚能彻底明白城里的亲煞是什么人引来的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霍却:“我虽不懂刑讯,却略通卜算。我帮你找到想要的证据,之后你也放我自由。” 在国公府锦衣玉食固然很好,但她可不想人间这一世都被霍却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作上神的时候就因为神力匮乏症长久地留在温菡殿里,如今是凡人了,她很想有自由去体验更多精彩。 “卜算?”霍却眼里满是狐疑,“你倒说说,怎么算?” 倚能稳住声线:“霍夫人死得蹊跷,病时应当有伺候的人在旁。从下人入手,或许能查到点线索。” 霍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宿承业早就把那些人处理干净了。” 皇亲贵胄,草菅人命,真是人间丑恶。 倚能瞟了眼死咬着嘴唇的宿玦。 还有你这呆头武将,对亲弟这么残暴,也好不到哪里去。 倚能闭上眼,神乎其神地在指尖掐算着。 半晌,她睁开眼,语气笃定:“还有活口。” “在哪?”霍却上前一步,眼神急切地看着她。 人都已经死光了,哪里还有活口。只能让你和宿玦当一回诱饵,等亲煞制造出你们二人的记忆幻境,再从宿玦的回忆里探知喽。 她抬眼看向他:“我有个计划,但是需要你和宿玦的配合。眼下还是得让宿玦先回府养好伤。” “你想耍什么花样?”霍却审视着倚能,却无法从她的神色里发现慌乱或者破绽。 “我只想早点重回自由。信与不信全在你。” 霍却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说:“好,我信你这一次。” “回去后,你来照看他。”霍却指了指宿玦,“别让我看见他。” 刑卒解开铁链时,宿玦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往倚能这边倒来。她猝不及防地被压得踉跄了两步,这才勉强扶住他。 她能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很烫,呼吸也微弱得很。 这个引诱亲煞的计划中,也有一点倚能的私心。 她不太确定,宿玦这个魔种是否同她一样带着两百多年后的记忆。她需要借亲煞的幻境一观,来看看宿玦的回忆。 此时,高烧让宿玦的意识模糊。他感觉自己时而燥热、时而寒冷,四肢则被固定着动弹不得,稍微一动就会有更强烈的痛感袭来。他强撑着的这口气反而让痛觉愈发深刻。 在这无尽的折磨中,他感到一袭草木香气温柔地裹住了自己。那一切痛苦都随之减弱,他松开了被牙齿咬出血来的下唇,任由自己沉迷陷落。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沉陷差点儿把倚能压趴下。 倚能此时才明白,虽然宿玦身形瘦削,但他这身高导致他还是沉得很。 现在她这具小身板,凭她一己之力想把他搬到马车上去,委实是艰难了些。 霍却走后,一个狱卒见倚能拖着宿玦走的样子太过狼狈,于是十分赶眼神地上来搭了一把手。 倚能忍不住问他:“你们这霍少将,一直用刑这么狠的吗?” 那狱卒倒是很实诚地回答起来:“其实少将一直有大夫来给二公子看病开药的,只是他伤的太重了,反反复复地烧。今天是因为想让你配合,这才临时又把二公子架起来的。” 这还差不多能说过去,下回我心里骂轻点。倚能坐上回府的马车后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