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吻百合》 第1章 当夏天离去,秋天就会来临 窗外,天色晦暗得如同泼墨,厚重的乌云将白昼彻底压成了黑夜。明明才下午六点十四分。 原来秦南的九月是雨季。 倏地,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利剑般劈开天际,瞬间将室内照得一片诡谲的亮堂,随即,滚滚惊雷如同巨兽在头顶咆哮,轰然炸响,震得铝合金门窗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喧嚣,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吞噬。 就在这片混沌的雷雨声中,姜谅的头开始在枕头上不安地转动,先是极缓慢地,向左侧偏去,仿佛要躲避梦中逼近的什么东西。脖颈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牵动着太阳穴突突直跳,随即,像是被另一侧的恐惧吸引,她又猛地将头甩向右边,幅度大得让几缕被冷汗濡湿的发丝黏在了脸颊上。这个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枕头被压出深深的凹陷。 “不……” 一声模糊的、含在喉咙深处的呜咽逸出。这微弱的抗议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她的眉头紧紧锁着,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转动,仿佛正惊恐地追逐着梦中那些看不见的影子。 她的头就这样,在枕头上左右左右地来回摆动,像一个失控的节拍器,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慌乱。这不再是简单的翻身,而是一种纯粹的、源于本能的生理性挣扎——她的意识在疯狂地呐喊“醒来!”,身体却被梦魇的巨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每一次摇头,都是意识与身体的一场惨烈角力。她感觉自己正在溺毙于这片粘稠的黑暗里,无论如何扭头躲避,都无法挣脱。 直到某一刻,她猛地吸进一口凉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眼睛骤然睁开!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轮廓,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然作响。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上沁满了冰凉的冷汗,几缕发丝黏腻地贴在颊边。梦中那冰冷刺骨的湖水、那双将她死死拽向深渊的手、还有那绝望的窒息感……是如此的真实,即便醒来,那份心悸仍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又一道闪电划过,将她苍白如纸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那双惯常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未散尽的惊恐与恍惚。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被冷汗和雨气浸得有些潮润的锦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姜谅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入膝盖。窗外风雨肆虐,如同她此刻无法平息的心潮。那个纠缠了她许久的噩梦,为何在今日,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变得格外清晰、格外令人胆寒? 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带来的土腥气和一丝凉意,她拉过薄衾裹住自己微颤的身体,却感觉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雨,还在下。而她的睡意,已被彻底惊散,只剩下满室的孤寂与风雨声相伴。 她拿过亮屏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惊叹自己的睡眠,起身穿上鞋子,拎起钥匙下楼,打算填饱空了一天的肚子。 天空是均匀的沉闷的灰白色,雨终于小了,但绵密得恼人,像是给整个世界都罩上了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已是傍晚时分,但因为阴雨,天色黯淡得如同提前入了夜。路灯早早地亮了,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斑,被匆匆驶过的车轮碾碎,又缓缓聚拢。 姜谅收拢了手中的长柄伞,站在711明亮的自动门前。门“叮咚”一声向两侧滑开,一股混合着关东煮热气、咖啡香和雨水泥土气息的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微寒。 她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关东煮摊位。巨大的格子锅里,深色的汤底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泡泡,温暖的白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对面货架的轮廓。萝卜浸泡成暖融融的琥珀色,海带结结沉浮着,鱼饼串和竹轮卷胖乎乎地挤在一起。 她拿起旁边的塑料杯,夹了一块吸饱了汤汁、软糯到几乎透明的萝卜,又选了两串弹牙的鱼豆腐,最后,目光落在那些圆滚滚的鱼丸上。她用夹子轻轻戳了戳,感受着那扎实的弹性,然后小心地夹起两个放入杯中,这一杯热腾腾的食物,像是救赎。 走到柜台,店员是个面带倦意的年轻女孩,机械地说着“欢迎光临”。扫码付款的“嘀”声后,姜谅端着那杯温暖,再次走入雨幕。 伞下的空间变得私密而安全。她忍不住就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小心地用杯子附赠的小叉子戳起鱼籽福袋,吹了吹气,轻轻咬下。鲜甜的汤汁瞬间在口中迸溅,温暖顺着食道一路滑下,直抵胃里,连带着被雨气浸得有些发僵的指尖也渐渐回暖。 雨声淅沥,敲打着伞面,街道上车流穿梭,尾灯在积水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她独自一人站在这片潮湿的灯火阑珊里,安静地吃着这杯简单的关东煮。这片刻的温暖与滋味,仿佛成了这个阴冷傍晚里,一个微不足道却切实有效的慰藉。 “今晚主要任务是继续补液支持,观察引流情况,如果引流液不多,可以考虑明天拔管。请重点关注一下他的伤口情况和排便。”这声音和人一起走进雨幕,来到姜谅的面前。 一个不经意的抬眼,目光定格在了门口刚刚走进来的那个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是他。成劭。 即使隔着收伞的动作,即使他周身青涩的棱角已被岁月打磨得沉稳内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然而,就是这张如今看起来成熟英俊的脸,曾是她整个青春时代无法驱散的梦魇。 一瞬间,姜谅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 空荡荡的教室,她的书包被扔在地上,课本散落一地,他靠在门框上,只静静看着。 楼梯的转角,他“不小心”伸出的脚,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狼狈不堪,耳边是他和同伴们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喊着那个充满恶意的外号:“藏獒,你的头发又油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羞辱、无助和愤怒,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在此刻被猛地打捞而起,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她。 似乎感应到这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成劭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 他的眼神在空中与姜谅相遇。 起初是陌生的、礼貌性的掠过,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那双曾经盛满桀骜与轻慢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怔忪,然后是清晰的辨认,以及……一种更为复杂的、姜谅看不懂的情绪。惊讶?或许是。但绝没有她预想中的歉意或尴尬。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两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姜谅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退缩,会像当年一样下意识地想要躲藏。但出乎意料地,她没有。 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没有怨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故作的寒暄,只是用一种近乎淡漠的、看陌生人的眼神,平静地回视着他。 然后,她看见成劭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场无声的幻觉。 原来,时间并没有完全抚平一切。有些伤疤,只是结了痂,看似愈合,内里却依然敏感,一碰,还是会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疼。但好在,她终于可以不再下意识地躲开了。这平静的对视,是她为自己赢回的、微不足道却意义重大的一寸疆土。 第2章 蓝色的泪水,蓝色的悲伤 家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 姜谅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刚才在便利店里强撑起来的、所有的平静和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得连渣都不剩。 外面世界的喧嚣被隔绝,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可这份寂静,反而让脑海里的声音更加尖锐地呼啸起来。 是他。真的是他。 成劭那张成熟了许多、却依旧能让她瞬间坠入冰窟的脸,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最后那个复杂而沉默的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她所有伪装的铠甲。 “喂,藏獒,你就不洗头吗” “你没事吧,我们不是故意的。” 书包落地的声音,周围刺耳的笑声,脚下突然出现的绊索,摔倒在地时膝盖钻心的疼,还有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和冷意的眼睛…… 无数个被刻意尘封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翻腾、撕裂着她试图维持的体面。那些她以为已经痊愈的伤口,原来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下面依旧是腐烂的、流着脓血的嫩肉。周屿的出现,就像一把残忍的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这层痂。 “为什么……”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可呜咽声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 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压抑到了极致后的彻底崩溃。她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她的皮肤,很快就浸湿了裙摆。 她哭得喘不上气,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她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贪婪地想呼吸,吸入的却只有绝望的空气。 那些年被践踏的尊严、被孤立的恐惧、深夜里无数次的自责和疑问……所有被时间勉强掩埋的情绪,在此刻如山洪般爆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哑地、一遍遍地质问。没有人能给她答案。这个问题困扰了她整个青春时代,即使到了今天,依旧无解。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玄关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睛红肿、脆弱得像一张纸的自己——恍惚间,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厕所隔间里偷偷哭泣、无助又绝望的少女。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侧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才能获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哭泣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痛苦和不甘。外面也许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但这个世界所有的光,此刻都照不进她内心那片暴雨倾盆、一片狼藉的废墟。 她只是躺在那儿,任由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伤痛,将她彻底淹没。地板很凉,但比不过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这一刻,她不是那个看起来已经无坚不摧的成年人姜谅,她只是很多年前,那个被伤害后,一直没能真正愈合的女孩。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十月八天假结束了,上班日到,作为衡正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姜谅掩盖住内心,顶着还未完全消肿的眼睛踏入旋转玻璃门。 事务所内所有员工各司其职,没有人关注到她。是啊,他们都不在意。 刚踏入办公室,律师助理小林扣响了门,两秒后缓缓推开,“姜律,打扰一下,下午三点,您有一场和保险诈骗相关当事人的会见,相关背景资料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 “好,告诉当事人在事务所对面的咖啡厅见面,”姜谅靠向椅背,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秋雨似乎永无止境,但至少在这间办公室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只有忙起来,才能忘记一些事情,她伸手整理了下衬衫领口,将那份紊乱,不动声色地压回心底。 下午五点半,结束会见,姜谅开车迈入迁徙回家的大军队伍中,涌入钢铁森林的夹缝中。 姜谅的车被堵在了离律所不到两个路口的地方。晚高峰的尾流尚未散尽,前方不正常的拥堵和隐约的嘈杂声让她蹙起了眉。 她打开双闪,推门下车。充满青草地香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混合着一股……铁锈味。她的心微微一沉。 穿过停滞的车流和窃窃私语的人群,路灯惨白的光晕下,景象触目惊心:一辆扭曲的自行车,散落一地的橘子,还有一个俯卧在地、花白头发散乱的身影。一位老奶奶。周围围着一圈人,手机屏幕的光亮闪烁,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着真正的靠近。 “撞人的跑了……” “叫救护车了吗?” “谁扶一把?” 但没人真的上前。一种无形的顾虑让脚步钉在原地。 老奶奶的嘴唇在轻微翕动,发出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呻吟,那不是呼痛,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来自生命本能的喘息。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或许是什么也看不见了。额角有一道不深但很长的口子,血缓慢地沁出来,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像一条暗色的小溪,流进鬓边的白发里,凝固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 怎么能没人帮她,怎么都在袖手旁观。 她独自上前。 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薄西装外套,折叠成一个小枕,单膝跪在老奶□□侧。 “奶奶,您能听见我说话吗?救护车马上就到。您现在侧卧的姿势很好,请尽量保持,不要随意移动。”她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她小心地将外套垫在老人的头颈下方,提供一点支撑,同时避免移动其脊柱。 她没有去擦拭额角的血,以免造成二次感染或干扰医护人员判断。 “撞人的……跑、跑了……”老奶奶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音节,涣散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惊恐和冤屈。 姜谅的心被揪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依旧冷静。“奶奶,先别想这些,保住身体最要紧。我是律师,我看到了,也记住了。”她顿了顿,声音更沉静,却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您放心,跑不了。法律会管。” 这句话像是有奇异的魔力,老奶奶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些,那只紧攥的手也微微松开。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夜空。医护人员迅速接手,姜谅退到一旁,简洁清晰地告知她观察到的情况:“伤者意识尚存,额头外伤,已进行简易压迫止血,自述肇事车辆逃逸。有基础疾病可能,身边散落有药物。” 看着老人被稳妥地抬上救护车,姜谅才感觉膝盖有些发麻,白色的丝质衬衫袖口,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点已经变暗的血迹。 人群散去,交通逐渐恢复。姜谅站在路边,低头看了看弄脏的袖口和外套,面无表情地将其卷起。 这场意外打断了她原本的计划,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计划”已然在她心中形成。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锐利: “小林,是我。查一下半小时前,纬三路和纬七路十字路口的交通事故,肇事逃逸。联系交警队,拿到案卷编号。另外,帮我查一位刚刚被送往市一院急救的老人家的信息,姓……暂时未知,大约七十岁左右,额头有外伤。” 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夜色中,她的眼神清晰而坚定。 对她而言,这场救援并未结束,它只是从街头转移到了另一个战场——一个她更熟悉、也更擅长的,用规则和证据说话的战场。咖啡厅里为当事人争取权益是她的工作,而此刻,为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奶奶追寻公道,是她的本能。 事发后的第三天,事务所内 “姜律,司法局已经委托我们全权进行法律援助,这是卷宗,上面显示是一位开宝马的男大学生倒车时撞倒了老太太,后逃逸在下一个路口被交警拦下,本来通过行政调解,只需赔偿老太太六百块钱就行,结果他迟迟不履行,或许我们需要联系一下,与老太太见一面了。” 下午,她到了医院。 医院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黄色与褐色,被雨水洗刷得发亮。一些耐不住秋寒的叶子,湿漉漉地贴附在人行道的方砖上,像一枚枚被遗弃的信笺。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碾过积水路面,发出一种舒缓而持续的沙沙声,溅起细小的水雾,旋即又被更多的雨丝抚平。 行人不多,都裹在深色的外套里,撑着各式各样的雨伞,步履匆匆。伞面承接着雨水,发出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噗噗声。人们低着头,似乎都想尽快逃离这湿冷的包围,回到某个干燥温暖的所在。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像一个个移动的、沉默的剪影。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在空气里,与外面秋雨的潮湿清冷截然不同。姜谅提着一个果篮,站在住院部三楼神经外科的走廊上,略微停顿了片刻。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那股特有的、混合着药水和某种脆弱气息的味道充满胸腔,然后才朝着护士站指示的病房走去。 病房是单人间,幸好不嘈杂。老太太躺在靠窗的床上,花白的头发梳理整齐了,额角贴着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涣散,清亮了许多。她正望着窗外绵密的雨丝出神,侧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瘦小。 “奶奶,您好些了吗?”姜谅走到床边,将果篮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比平时柔软许多。 老太太闻声转过头,先是有些茫然,随即认出了她,眼睛里瞬间涌上感激的光彩,挣扎着想坐起来。“是你,律师娃……哎呀,你怎么还特意跑来……” “您别动,好好躺着。”姜谅连忙按住她的肩膀,顺手将滑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床尾的病历卡和正在滴注的输液瓶。 “我好多了,真是多亏了你那天……”老太太絮絮地说着,伸出手想拉林砚的手。那只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着。 姜谅不自然地伸出手,似是不习惯与人的亲密接触,但也轻轻握住了它。老人的手很凉,皮肤干燥得像秋天的叶子。她没有急于抽回,而是用自己温暖的掌心包裹着那份冰凉。“这是应该的。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医生怎么说?” 她的询问条理清晰,既有关心,也带着律师特有的求证习惯。 “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要观察几天。骨头没事,就是吓着了……”老太太叹口气,眼神黯淡下去,“就是那撞了我的人……警察来说,不愿意担责。” 姜谅握紧了老人的手,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奶奶,这个您放心。这个法律援助案件已经交给我们事务所了,交警那边我已经跟进,案卷号我都记下了。附近的监控录像正在调取,逃逸是重罪,警方很重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里面是几张打印出来的资料和照片。“这是我初步了解到的情况,以及接下来可能的法律程序。等您身体好一些,我们可以详细聊。赔偿和追责的事情,交给我。” 老太太听着,眼眶有些湿润,反手紧紧攥住林砚的手指,嘴唇嗫嚅着,半晌才说:“娃娃,我、我一个老婆子,真的真的谢谢你……” 姜谅又安抚了老太太几句,正准备起身告辞,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奶奶,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我带了您爱喝的粥……” 一个熟悉的、带着关切的男声传来。姜谅下意识回头,目光撞上来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怎么会,怎么会,半个月内遇见两次。 门口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他看起来成熟稳重。 那个曾经将她绊倒在马路上,带头鼓动全班男生喊她外号,孤立她,让她整个初中时代都蒙上一层灰暗色彩的……校园霸凌者。 成劭也看见了她。他脸上的温和关切瞬间冻结,转为毫不掩饰的惊愕,随即,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情绪掠过他的眼底。他显然也认出了她。 空气死寂。只有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窗外绵绵的雨声。 “小劭,你来啦!”老太太并未察觉两个年轻人之间诡异的暗流,高兴地招呼,“快进来,这位就是那位律师,哦对了,你看看我,都忘了问你姓什么了……那天多亏了她救了我!” “姓姜”成劭回答。 截住了姜谅的回答。 老太太看看孙子,又看看姜谅,似乎感觉到一丝不寻常:“你们……认识?” “姜……律师?”秦屿重复着这个称呼,好像是没听到奶奶的问题,声音有些干涩。他走进来,目光像被钉在了姜谅身上。 姜谅已经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多年的职业历练让她习惯了在任何突发状况下维持表面的平静。她站起身,脸上是标准的、社交性的微笑,疏离而客气。 “成先生,你好。”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称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成劭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姜谅淡然开口,回答了老太太的问题,目光却平静地迎向成劭闪烁的眼神:“很多年前,算是初中校友。” 她将“校友”两个字咬得清晰而中立,不带任何感**彩。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有缘分了!”老太太浑然不觉,愈发高兴。 缘分?姜谅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缘分”吗? 她不再看成劭,转向老太太,语气恢复之前的温和:“奶奶,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您。关于案子的事情,有任何进展我会第一时间联系您。” 她特意强调了“联系您”,暗示着沟通对象将仅限于老太太本人。 “哎,好,好!娃娃你慢走,真是麻烦你了……”老太太连声道谢。 姜谅拿起包,对老太太点头示意,然后径直朝门口走去。经过成劭身边时,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以及那束紧紧跟随着她的、充满复杂意味的目光。但她没有停留,也没有侧目,就像走过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第3章 在浮云里放飞的爱 高跟鞋敲击瓷砖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规律而坚定,一步步,将她带离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和沉重过往的空间。 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当电梯门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姜谅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电梯镜面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里面翻涌着震惊、荒谬,以及一种时隔多年再度被勾起的、尖锐的刺痛。 她万万没想到,命运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将那段她努力尘封的过去,如此突兀地摔在她面前。而更讽刺的是,她此刻肩负的责任,竟与那个曾经带给她无数噩梦的人,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电梯下行,失重感传来。林砚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只剩下属于律师姜谅的冷静与决断。 无论过去如何,眼前的案子是真实的,老太太的无助是真实的。她的专业素养和职业道德,不允许她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 但有些账,或许也该换个方式,清算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整理了一下衣领,电梯门开,外面是医院喧闹的大厅。她迈步而出,将所有的波澜,都暂时锁在了身后那扇紧闭的电梯门内。 记忆的闸门被病房里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撞开,许多以为早已模糊的画面,竟清晰得刺眼。成劭靠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消毒水的气味也无法驱散脑海中最后那一幕—— 那也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天,初中校园的林荫道,雨水打湿了石板路。他追上前面的女孩,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混着懊恼和故作轻松的姿态,推着车和她并行走着。 “藏獒”他叫出了那个外号。以前他这样叫她,她总会瞪他,眼睛里烧着明亮的火,哪怕那是怒火,也带着鲜活的气息。 可那一次,不一样。 她停住了脚步,却没有说话。他绕到她面前,看到的是一张异常平静的脸。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贴在额角,但她毫不在意。那双曾经因为他各种恶作剧而生气、委屈、甚至闪过泪光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冬的寒水,不起丝毫波澜。 她就那样冷漠地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剥离了他们之间所有过去的联系,将他彻底地、彻底地推远到了一个陌生人的位置。 他后面准备好的、半是道歉半是辩解的话,全都僵在了喉咙里。在那样的目光下,任何言语都失去了分量。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一句玩笑、一个外号就能挽回的。她不再和他计较了,因为在她心里,他已经无关紧要。 原来最大的惩罚,不是恨,而是这种彻头彻尾的、冰冷的漠然。 直到今天,在病房里再次看到她那双冷静、专业、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眼睛,他才惊觉,那份漠然,从未消失。它只是被时间打磨得更加光滑、更加坚硬,成了她如今这副无懈可击的铠甲的一部分。 而当年他那声未能唤回任何回应的“藏獒”,成了横亘在岁月里的一道刺骨的冰棱,每每想起,都让他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涩意和寒意。她不再生气了,而他,也永远失去了让她情绪起伏的资格。 秦南的秋日在经历多日阴雨后,终于放晴,阳光通透,天空是一种洗过的湛蓝。姜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燕麦色羊绒衫,搭配简单的牛仔裤和平底鞋,独自一人,融入了博物馆门前熙攘的人流中。 她没有预约任何讲解,也不需要同伴。只是随着自己的节奏,在一个个展柜前驻足。当她在昏黄的光线下,凝视着那尊姿态优美自信的唐代女佣时,她的眼神是专注而欣赏的;当她在气势恢宏的壁画前微微仰头,她的侧脸平静,带着一种沉浸在历史长河中的悠然。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有与千年文物的无声对话,只有对盛唐气象的心驰神往。那个名为“成劭”的插曲,或许曾掀起过波澜,但早已沉入她个人历史的湖底,激不起一丝涟漪。 下午,她按照收藏列表,找到城墙根下一家颇有名气的糖水店。店面不大,阳光透过树杈洒进来,在桌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点了一杯天津老味儿刨冰,坐在靠窗的位置,打开刚刚买到的博物馆画册。 酸杏的酸甜在口里氤氲开来,似乎也压住了心底的酸涩,目光在文字间流转;偶尔抬眼看看窗外走过的行人,或者只是安静地发会儿呆。她的表情松弛,带着一种享受独处的惬意和安宁。她没有想起谁,也没有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感到遗憾。她的行程充实而愉悦,完全由自己的喜好填满。 或许,在某个瞬间,她的目光会无意间掠过窗外,甚至可能瞥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但那又如何?她的视线不会有任何停留,心跳不会漏掉半拍,就像看到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她的内心,是一片经过精心打理的花园,早已将名为“过去”的杂草连根拔除,如今只生长着属于她自己的、蓬勃而美丽的植物。 她逛博物馆,是因为她热爱历史与艺术;她打卡糖水店,是因为她享受这种宁静的独处时光。所有这些行为的主体,都是“姜谅”她自己,与任何人无关。 这种状态,比任何激烈的报复或痛苦的回避,都更能彰显她的强大和胜利。她不再被那段过往定义,也不再被那些人影响。她只是从容地、笃定地,过着自己挑选的、丰盛而美好的生活。 如果是这样,一直下去,他只要不再出现,都没关系的。 可成劭直接来事务所了。 成劭坐在会客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陶瓷杯壁。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高效的冰冷:极简的装修,线条硬朗的家具,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 门被推开,姜谅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她径直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成先生,”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念一段法律条文,“这是根据警方最新提供的监控录像补强材料,整理的补充说明。主要明确了肇事车辆逃逸前的行驶轨迹,以及几个关键时间点。” 她将文件夹推到他面前,打开,指尖点着几处用黄色荧光笔标出的段落。“这里,还有这里,是新增的证据链描述。你看一下是否有异议。” 姜谅的目光落在她修长干净的手指上,那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健康的淡粉色。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属于“姜谅”的个人情绪,但失败了。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只是“姜律师”,一个处理案子的精密机器。 “没有异议,”他喉咙有些发干,移开目光,落在文件上,“证据很充分。” “很好。”姜谅收回手,身体微微后靠,形成一个略显疏离的姿态,“接下来是赔偿部分。根据责任认定和伤残鉴定,这是初步计算的赔偿明细。”她又递过一张打印纸,“主要包括医疗费、护理费、残疾赔偿金以及精神损害抚慰金。金额是基于现行标准和实际情况拟定的,如果有疑问,可以提出。” 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准确,没有任何冗余。她看着他,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份合同条款,等待对方的确认或质疑。 姜谅看着纸上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它们代表着奶奶遭受的痛苦和永久的损伤,也提醒着他与眼前这个人之间,只剩下这**裸的、用金钱和法律条文维系的脆弱连接。 “姜谅…”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似乎想在这公事公办的氛围里,撕开一道口子。 “成先生,”姜谅立刻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半分,更加冷硬,“在工作场合,请称呼我姜律师。我们现在的谈话内容,仅限于本案细节。”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带着明确的警告:“如果你没有对赔偿方案本身提出异议,那么关于案子的讨论可以到此为止。” 说完,她合上文件夹,做出准备起身的姿态。 这场所谓的“讨论”,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关于奶奶病情的问候,没有一丝对过往的提及,甚至没有一个超出必要工作交流的眼神。她将一切都严格限定在“律师”与“当事人”的框架内,用专业和规则,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 成劭所有试图拉近关系的努力,在她冷静甚至略带厌烦的提醒下,都显得那么徒劳和可笑。他只能看着她起身,离开,会客室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满室冰冷的、属于她的气息。 姜谅数次试图拨通那个肇事逃逸的男子电话,可再表明律师身份后被立刻挂断,她明白,人最不愿意承认自己所犯过的错,更别提承担责任了,他们幼稚虚伪又懦弱。 但她不会包容这些误会存在,她只会撕开结痂:她发短信,表明她已经知道这位男子的父亲也曾因酒驾被行政处罚,并且宝马车也是他父亲的,想必他也不想让他父亲知道吧,仍希望和平解决。 果然,那个男同学回拨了电话,表示愿意接受六百块钱的赔偿。 这件案子只要把钱给了老太太,也不用再见到他了吧,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