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炎夏》 第1章 001 下午五点十一分,任卉刚结束会议,这场周会将近两个半小时,组长主持,她记录。 回到工位,同事分发了小零食。 任卉拆开刚吃两口,同组的前辈过来。 “文姐叫你去她办公室。”苏洲同轻拍她一下,随手拿起一袋零食拆封入腹。 任卉微怔:“组长还没走?” “没。” 散会时明明准备要走,这个点特意找她过去,怕不是什么急事。 任卉顾不上吃零嘴,赶忙抽出一张湿巾净了手站起来。 苏洲同见状,倾身过来,小声提醒道:“我听说三组有人反映你的资历不够,组长找你可能就为这事。” 一听这话,任卉不禁蹙眉,担忧起这次升职稳当与否,不过多少牵扯到涨薪,会有人眼红倒也正常,更何况整个编辑部就属三组的人不好对付,在这人事变动的重要时刻,没有响动才算怪异。 “谢了,师兄。”苏洲同是任卉读研究生时的同门师哥,在出版社里对她十分照顾。 拿上小本和笔,任卉大步流星走近文晓丽的办公室,轻声叩门后,将门微微打开。 看着从门后支出来的青涩面庞,办公桌后的人微微一笑,招呼道:“进来吧,小任。” 用“温婉清丽”四个字来形容这位编辑二组的组长再合适不过,除了长相柔美,举手投足间还流露出矜贵动人的气质,坐在书堆后面,阳光打在身上,远远看去,像是一位落了凡尘的仙子。 只见她右手执笔,却是遒劲字迹落在纸张上,分毫不见扶风弱姿,可见不是个任人揉捏的。 待阖上最后一份签发文件,美人方开口:“小任,你进出版社也有五年了,负责的书都完成得不错,可人际关系上还差点火候。” 她身子往后靠了靠,弯眉一挑:“不过人际关系在我这里,是排在最后一位的,日后多加注意便是了。”话落,整个人气势一收,竟如邻家姐姐般平易近人。 任卉打心眼里敬重面前这位将要走马上任的准编辑部部长,面上愈发恭敬。毕竟自己进社做的第一本书就是由她手把手指导的,待从业年限弥深,越是知道这位老师的厉害。 此刻,任卉完全进入“学生”模式,等着组长进一步训话。 可眼下并没有照她意想的来,只听文晓丽话锋一转,聊起工作安排:“今天会上说的初恋专题,你心里有谱了吗?” 这个项目刚刚敲定,拟后年春季刊印,目前还在策划阶段,交由任卉负责。 任卉:“我想做成短篇合集,邀请人选集中在青春文学市场有影响力的作家里,以阔别重逢为母题,讲述治愈青春痛的故事。” 文晓丽思索一二:“这么快就有思路了,不错。” 任卉知道下一句必是不足,果然又听她说:“不过治愈向的书太多了,一定要有创新点,在形式和内容上要多下功夫,好好磨一磨。” 千说不如一做,任卉也不急着陈说想法里的细节,后面再汇报成果就是了。 此事告一段落,谈话重点又回到人事调动上,“你知道,我一直想把二组交给你负责,这事也差不多板上钉钉了,”文晓丽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而二组的出版任务是最重的,接下来你作为组长一定要注意每个项目进展,做好二组的主心骨,保质保量完成项目。” 见组长如此恳切,完全不提旁人议论的事,任卉心下感动,与之四目相接,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她不知道,在文晓丽心里,个别不合流的相反意见均属非议,并不值当金口玉言地提及。 到了下班时间,任卉清了清桌上的东西。 今天恰巧是母亲的生日,因要去赴宴,她便打了车。 出版社闹中取静,处在市中心的巷落里,眼见地图上网约车七弯八拐地开进来,任卉方下了楼。 同组的李雯向来与她交好,见她一改往常坐地铁的习惯,开口问道:“你这是去哪?” 对于这位同僚,任卉未设心防,径直将手机解锁,露出目的地给她看。 玉水轩,一听就是个饭店名字。 李雯霎时八卦起来:“相亲?” 任卉忍不住捉弄她:“是啊。” 在这么正式的地方相亲,看来介绍对象非富即贵。 但毕竟是私事,瞅了眼周围没人,李雯才凑上来:“等你的好消息呀。” 任卉噗呲一笑:“骗你的,我妈今天生日,去吃个饭而已。” 李雯故作深沉:“那可不一定。” 听见这话,任卉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捉弄的心思全然收了起来。关于李雯的嘴,二组有个传说,即是说啥啥灵,新书刊印前都只求她说句好话,如此即便是销售预期差的书,成绩也能好上三分。 这会竟然教她扯开了相亲的话匣子……任卉一想早上出门前母亲意味深长的表情,顿感不妙。 李雯拍拍她的右肩:“自求多福吧。”说罢,潇洒地往地铁口走去。 催婚这件事,对于她们这些三十上下的女孩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编辑二组一共十来个人,单身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其中女性,占了多半。 任卉的年龄在里面,刚好居中,二十八岁,平日里没少听她们的相亲事迹。但听与做是两回事,这会轮到自己上场了,倒不自觉地怯起场来。 在车上,任卉抽空简单画了个淡妆,总不能丢了份子。口红刚涂上,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任青岚温柔的声音传进耳朵:“卉卉,你到哪了?” “马上到门口了。” 自任卉出生,父母就分开了,并各自再婚。加之随母姓,她与亲生父亲几乎没有联系,而是同母亲和继父长大。 但任青岚坚持没有让任卉叫继父“父亲”,等记事后任卉明白父亲二字的含义,也实在叫不出口,十分感激母亲这般决定。 “你叔叔、小励和亲戚朋友都到了,可就差你了,待会记得叫人。”女儿不喜欢交际,任青岚是清楚的,就此打住,没继续往下提。 母亲如此说,任卉更觉诡异,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般招呼,莫非真让李雯说中了? 踱着小步走进小厅,举目望去,已坐满五六桌人。 任卉含着笑,一一守礼问好,总算光荣完成任务坐到了主桌上去。 她同区励坐在下首,称职地当起了背景板。 见母亲迟迟没有其他话吩咐,任卉暗自放心,以为逃过一劫。 未曾料想,便宜哥在耳旁直接撂下话:“我赌人家看不上你。” 任卉诧异地看向区励,心直口快就差没翻白眼。 “谁看不上谁,你站哪头啊!”还真有这事。 区励失笑:“当然是正义那头。”现在这社会,可不就颜值即正义麽。 好家伙,还敢阴阳人。 任卉心里承认自己长相普通,嘴上却不求饶:“你行你上。” 区励摆摆头,摸摸鼻子没当回事,继续动筷。其实,他觉得这丫头长得不赖。 “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区量行插了一句。 一双儿女相差不过两岁,聚在一起吵吵,分开又彼此照应。 任卉好整以暇道:“叔叔,区励说他谈恋爱了,我在祝福他呢。” 顿时,一堆关心冲他而来。 这一招的攻击力不亚于往热油锅里浇水般炸裂。 区励一边笑嘻嘻地解释,说是任卉开玩笑,一边伸手在桌下掐了任卉的腿,言语上失利便采用物理攻击。 只是这打击力度,相较之下不过是挠痒痒,任卉即便吃痛心里也畅快无比,丝毫没当回事。 然而风水轮流转,没过一会,任卉就笑不出来了。 厅门前的屏风后走来一道身影,缓缓地,持重地。立时,厅里安静下来,周围的目光均聚在他身上。 一身灰色休闲套装,没有任何配饰,却隐隐透出一股风华来,让人无法忽视。 仅仅是一眼,她便认了出来。 “任工抱歉,我来晚了。”男子站得笔直,颇有军人风姿,澈亮的声音温和有力,冷峻的眉眼此时是柔和的。 任青岚心里想着介绍对象的事,余光早瞄到人过来了,几乎迟彦开口的同时,就拉着老公区量行站起来,寒暄道:“知道你工作忙,能来就好,快请入座吧。” 等人在任卉身侧的空位坐定,她才向女儿介绍道:“卉卉,这是小迟,我们所的设计师。” 任青岚是北城飞机设计研究所退休下来的,是以迟彦才称其为“任工”。 主桌上坐着区任两家的内亲,这会眼观鼻鼻观心地,都懂任青岚的意图,只怕女孩子面皮薄,都忍住没有打趣,装作不知。 任卉当然知道他姓迟,身畔坐着这么一尊神,左手在另一侧紧攥着裙摆,强装镇定地开口:“初次见面,我叫任卉。” 迟彦侧身,膝盖不经意碰到她的裙摆,没有半分惊讶,反诘道:“我们没见过?还是说时隔多年的初次见面?” 这话有点噎人,语气还带点纠问式的肃穆,像是有什么旧账没有算完。 在场诸人,区励最先回过神。他看眼任卉,又看眼迟彦,没有错过前者羞红的耳朵和后者克制的神情,大咧咧拆穿:“咳,你们认识啊!” 第2章 002 很快,任卉心底恢复平静,语焉其详地敷衍一句:“记不清了。” 女儿过目不忘,怎会记不清。 任青岚咂摸出味来,换了话题:“小迟,我记得你也是北城中学毕业的?” “任工好记性,”迟彦意有所指,瞥了眼任卉又道:“其实我和任卉是同班同学,不过她,看来对我已经没有印象了。” 任青岚讶然,本意想替女儿解围,没想到竟是这么巧,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不由地觉得这小子是个不饶人的主。 见姨妈和表妹有些下不来台,任裕西立马解围:“小卉念书历来认真,一时没记起也是有的,现在合该想起来了吧?”他冲任卉眨眨眼,示意她随地演一演。 这种时候当然要避重就轻,任卉接着表哥这番说辞,佯作刚想起的样子:“哦!是你啊,迟彦,对吧。变化可太大了,我刚刚都没认出来。” 至于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她一惊一乍的演技让人感到怀疑。 在场最了解任卉的当属区励,看破她一早就识得此人。不过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里外还分得清,没再出言戳穿,甚至开始帮腔。 区励:“毕业这么多年,可见大家都成熟了,变化大是正常的。来,帅哥,碰一个。”说罢,朝迟彦举起酒杯,作势相邀。 迟彦则注意起他随意搭在任卉左肩的手,心生警惕,利落地拿来分酒器,斟好后端起酒杯,“不知,如何称呼?” “哦,忘了说,”区励心思一转,准备卖个关子:“我叫区励。” 未道明两人的关系,迟彦也不急。 他明白,如果任卉不是单身,今日任工不会叫他过来。 等桌子上的人开始拉家常,这才发现区励和任工老公长相肖似,更是放下心来。 大概是兄妹吧。 没准备再语出惊人,迟彦就这么静坐着,不时出声逗趣,惹得长辈好笑连连,一会儿就与任家表哥熟悉起来。 任裕西在演艺界发展,是北城剧院的编剧,最近刚好在筹备一部航天背景的剧目,与迟彦的专业对口,此刻闲着也是闲着,便问起四代机研制的幕后故事。 了解到新剧目正是围绕四代机首飞展开,迟彦的记忆陡然拉回到一年前,“关于威龙,我参与时已是研制后期,各方面条件基本成熟,最难忘的一天……应该是去年的1月6号。” 事前做足准备工作,任裕西大约知道他要说的是发动机漏油事件,正准备听听重点的情节。 见状,任青岚怕迟彦新入职,把握不好保密的界限,出言打断:“好了裕西,别瞎打听,有什么想知道的找对接的顾问,别难为人家小迟。” 姨妈发话了,任裕西只能作罢。 迟彦自知保密条例的严格,本也只准备说公开过的内容,但有任青岚护着,不说下去好过于说得千篇一律,便适时表达谢意:“谢任工体恤,对了,今日老师知道我要来,还托我向您问候。” 迟彦的老师是院里的元老,任青岚的师哥,关系自是无需多言。也正因这层关系,任青岚才对迟彦知根知底,放心地想要介绍给女儿。 今日见面处下来,觉得小伙除了有些一根筋,倒也是个有礼有节的好人选。 就是不知道,女儿会如何作想。 她望向任卉,女儿一袭白色纱裙,外罩着灰色衬衣,如瀑黑发垂落在肩,鹅蛋脸柳叶眉,杏仁般的眼睛亮扑扑的,半点不见疲色。 想来迟彦应该会喜欢的——就冲他那规律向左的不时一瞥。 任青岚心里有了计较,不急着吹破那层窗户纸,隐隐觉得两人能成,也就开开心心过生日了。 今日来祝贺的人不少,二三相约着到主桌来敬酒,她也拉着区量行挨个回敬过去。 岁数大了,喝酒讲究个氛围,不在意添杯,多数都是抿上一口就行。 唯有几个老顽童,劝着夫妻俩喝交杯,任青岚只得挽着老公的手,仰面将高脚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看这宾主尽欢的场面,任卉为母亲感到高兴,六十岁的生辰这么过也算圆满。 她撇头看去时,细长的脖颈洁白无瑕,柔和的五官显得清冷,正如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般干净澄澈。 “这么多年,你倒是没变。”美景落入眼,他由衷地发出一句评价。 任卉回头,记忆里那个青葱少年如今已成稳重模样。 她仔细地端详起他的样子,再找不到曾经心动的感觉,就好似是两个不同的人那般陌生,心里面更加沉寂了。 迟彦从她的眼神中本能地感受到疏离,开口更加小心:“过得好吗?” 任卉点头,不置可否。 “我听老师说你在出版社工作,恭喜你呀,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迟彦露出笑脸,尽可能营造轻松的气氛。 没想到,任卉的反应更淡了,只是看着他,带着略微的哀戚。 她斟酌着措辞,语气却很坚定,“其实你不必来的。” 迟彦怔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没有想过再见会遭到冷待,毕竟当年是他走得决绝。 但如此铁壁,是他难以预想的。 而就此打住,两人便不会再有交集。 于是他几近哀求:“我们谈谈吧。”话落,便直接起身向外走去,没有给任卉拒绝的契机。 穿过连廊,二楼露台寂静无人,墙边种满的白色非洲菊与斑斓灯光相映,凉风拂过,让人不自觉搂紧衣衫。 任卉在右,思绪不由地飘向毕业那天的夜晚,同今天何其相似。 “你有什么要说的?”她直视着他的眼,开门见山道。 可以确定,她对自己一丝留恋也无,这样下去可不成。 迟彦恳切说出所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放不下你,还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也许所有人见到迟彦,都会被他顶级的相貌吸引,疑惑为什么不能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时隔多年再见,这仍是任卉需要克服的问题。 即便如此,依然让人难免讥诮,她道:“凭什么呢,我欠你的?” 从前郁结的委屈一股脑涌出来,当日日夜夜的期盼成真,她的第一感觉竟然是无力而苍白。 “迟彦,没有什么规定说,一个人必须要等一个人的……你好自为之吧。” 斩钉截铁地道出肺腑之言,她便要走,结果被一把拉住揽入怀中。 他身子微躬,将头埋在她的脖颈边,一滴泪自上而下滑落。 感觉到湿润的质地,任卉心软了一丝,可一想起当初是他要分手的,如今还来哭哭啼啼找存在感,又气上心头,使劲将人往外推了推,却推不动。 “是我错了,原谅我。”迟彦声音嗡声嗡气的,尽力地扮着可怜。 “嗯,我原谅你,”任卉终于将人推开,“还有事?” 迟彦点头,趁热打铁提出要求。 “我们每周见一面,每月游玩一个地方,每季度总结一下进度。” 任卉对上他认真的眼神:“打住,总结进度?什么进度?” 迟彦咧嘴笑道:“当然是结婚的进度了。” 如果愿意,明天立马到民政局领证也是可以的。 “停——”任卉气笑了,“谁要跟你结婚?” 怎么十年不见,高岭之花变得这么难缠。 迟彦:“当然是我。” 任卉:“……” 花了几秒钟消化情绪,“别开玩笑。” 迟彦不解:“还有其他结婚人选?” “暂时没有,”任卉咬牙切齿,“没有也不会选你!” “你考虑考虑,这次换我等你。”看来她很排斥自己,迟彦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两人相对无言,任卉注意到他中指的戒指,内嵌的钻石微微发亮,竟是…… “戒指你一直戴着?” “嗯。”迟彦回答时脑子里打转,想着如何才能说服她同自己复合。 他继续说:“你送的,我怎么会不戴?” 他手上的戒指与自己那枚是对戒,是高考前她送的情人节礼物。 任卉又看了戒指几眼,心里面堵堵的。 当初,推开自己的是他,如今,装深情的也是他。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抑或是,都不再重要了。 任卉走在前,迟彦随其后。 进了小厅,见人走得干净,主桌上只有区励在等着。 “他们人呢?”任卉好奇。 区励:“去第二场了,任姨让我等你,不然我也去了。” 任卉:“……那你还去吗?不去的话,我蹭你的车。” 区励看看眼色,见任卉双颊红扑扑的,认定两人有点什么,便打算抽身而退:“自然要去,先走了。” 任卉:“……” 见区励利落地走了,任卉又落单与迟彦凑对。 迟彦道:“我送你吧。” 虽说研究所离市中心尚远,但坐地铁来比开车要方便。偏偏他今日就开车来的,正是为了这一刻。 任卉也不打算矫情,在大门口等他取车来。 心里想着做不了恋人,认识这般久,当个朋友也不错。 她原地踮踮脚,习惯性地深呼吸,放松心情。 正巧一群人从餐厅出来,看见台阶下的她。 遂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任小姐,也在这里吃饭?” 第3章 003 循声看去,是他——质感白衬衫配深蓝西裤,西装外套随意拿在手上,在人群里尤为显要。 任卉颔首示意,转身面向他,只见男人吩咐几句,拨开人堆朝她走过来,身量挺拔,风姿绰约,让人不自觉地矜持起来。 待人走近,便有一股清淡的香水味道萦绕鼻尖,正如其本人穆若清风般温柔。 “时总好。”任卉打着招呼。 不过才几面之缘,有工作交际的人她习惯称职务。 时瑀在距她半米之处停下:“任小姐这是等车,还是等人?” 翩翩风度,声如淙泉。 想想私事不便提及,她笼统道:“蹭车呢,快到了。” 话落,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过来,夜色下,车身镀着一层幽深的光泽,是她不识的奢侈品牌。 她下意识以为是迟彦到了,正准备出言告辞。 不料,时瑀道:“不如我顺路送你吧,刚好也想聊聊书的进展。” 车停定,司机下来打开车门,恭声说:“请。” 见她未动,时瑀再请她上车,做足了礼节。 恭敬不如从命,任卉不再婉拒,先一步上车。 时瑀随后,同坐在后座上。 待车驶离,迟彦才从餐厅门前的环岛外开过来,走道上哪还有佳人倩影。 倒是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微笑女神:有车蹭了,谢谢。 “微笑女神”是迟彦高中时给任卉取的昵称,沿用至今。 不管换了多少个手机,他都会把她的联系方式和会话记录保存好。 上一条短信还是十年前。 他发出的:我们分手吧。 到底是他的错。 迟彦懊悔地拍击一下方向盘,随着后车鸣笛,只得驱车离开。 其实他的电话号码,任卉记得,但不确定是否还在使用。 之所以发信息,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不愿失了礼。 可当那串陌生号码回复“下次见”的时候,她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地快了一拍。 合上手机,任卉认真与时瑀攀谈。 目前泰达集团的企业传记已经完稿,尚在初编阶段,正是听取委托人意见的关键时刻。 承稿的作家由时瑀亲自选定,是财经领域的大牛叶谦。 尽管如此,对于成稿他并不满意。 “读下来,我觉得内容上缺少情感,差点传承的价值。任小姐,可知泰达成书是为了什么?” 这是上半年的重点项目,不容半点马虎。 任卉思索片刻给出答案:“写下创始人的理念初衷吧。” 时瑀侧脸瞧着她,定定地道:“是为了完成我父亲的遗愿。” 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读完整篇,与意想中的悬殊实在太大,不免失望,“任小姐读过了吗?” 任卉:“自然,我也有相同的感受。笔墨过于集中在歌功颂德上,缺了对创业精神的挖掘,反而没有了灵魂。” 初读后,她有节选部分内容修改还未形成样稿,但现下为了安抚客户已等不及,边发送文档边道:“时总,我这有一份初编的半成品,寥寥几页,请您一览。” 打开文档,时瑀开始浏览。 稿件原本沉闷的用词摇身一变,清新之感扑面而来,准确却又风雅,立意高远却又聚焦微末,时而展现破釜沉舟的勇气,时而激荡技术改革的决心,无一不刻画出泰达人的赤子之心和满腔热血。 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等细细看去,发现改动竟然不大,文本仍处在原来的框架之内,却有了崭新的精神内核,编辑的功力可见一斑。 “这篇文章,出自何人?” 任卉恭谨道:“是我前两天琢磨着改的,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心意?” 时瑀满意地笑了:“任小姐好文采,这么改就对了。” 他抬头望向车顶的夜空,又道:“想必我的父亲也会喜欢。” 时军廷是去年底溘然辞世的,他尚在悲痛之中。 时父生平是个爱慕文辞的人,一直想留下一部传记。 不是矫情地写自己,而是泰达集团这个他亲手打造的孩子般的帝国。 有了这篇短文打样,时瑀放心不少,“什么时候能看到新的成稿呢?” 任卉:“大概三个月后,因为改动还比较大,需要和叶老师沟通配合,时间就要长一些。” 时瑀了然,也不再催。 此事揭过,车厢内陡然安静下来,静的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任卉这才发现,同这位时总相处,自己是紧张的。 怎么说时家也是北城圈子里的顶层,尽管平时风闻不少,如此也算情理之中。 察觉到她的紧绷,时瑀聊起今天公司里的趣事。 “秘书室新来一个应届生,中午给我打电话,问我外卖送到哪了。我有心逗他,说马上到,结果他还真信了。” 他讲得绘声绘色,自己先笑起来。 受其感染,任卉跟着笑了,心想这位集团总裁为人还挺平常,丝毫不摆架子。 言语间松弛下来,她好奇后续,问道:“那后来呢?小秘书发现没?” “当然发现了,下午刚上班就过来,请我喝了一瓶酸奶。” 这样意想不到地展开,任卉更乐了,眉目舒展,嘴角上扬,连带着眼睛里都泛起笑意。 时瑀的眸深了深,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柔软。 “现在的年轻小孩,都蛮有个性的。”任卉不由地感叹。 时瑀趁机问起:“任小姐今年多大了?” 问及私隐,任卉简短道:“我二十八。” 见气氛又往回转,时瑀挑起话头:“我三十二了,还说不出‘年轻小孩’这样的话,可见任小姐心理年龄很成熟啊。” 要说刚才还有点配合的意思,听了这话任卉是由衷一笑:“时总可能不知道,我从小就被说少年老成老气横秋惯了的。” “那是他们不会说话,”时瑀没来由地回护起来,“这应该叫‘沉静’——最适合做编辑的性格。” 这话说的,任卉心里如何都熨帖,就是耳朵有些发烫。 打小,她就听不得夸她的话。 好在车程即将结束,二人的话题又往集团传记上谈。 任卉:“像时总这样注重集团成书的,如今已是不多,我和同事们一定努力,会同叶谦老师把书做好,不辜负您这份期望。” 表决心的话,时瑀听过太多,却依然被她郑重的神色和诚恳的态度打动。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有时候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口效果就是不同。 前排的司机默默听着,冷不丁听到老板叫他。 “小丁,把车开进小区吧。”时瑀吩咐道,并问了任卉住哪栋楼,叫他开到停车场对应的入口处。 原来,时瑀的姐姐也住在这个小区,车辆登记过,可以自由出入。 任卉还是第一次听说时瑀有个姐姐,暗地吃惊。 出于保护目的,时家未曾公开这个女儿,外人不清楚实属正常。 说起来,时瑀也了解过任卉的事迹。 三岁识千字,一手古琴令人痴往。 实在让他好奇,这才令他做得一回护花使者,将人送至楼下。 今日得见,算了却一桩心愿。 电梯入口处空荡荡的,人早已上去。 “走吧。”时瑀收回视线,眼中恢复了庄肃。 小丁听令,一踩油门驶离停车场。 心里疑惑起两人的关系,怎么看都不太寻常。 毕竟能让老板这么上心的女性,屈指可数。 回到家,任卉拿过手机检查日程簿,确定没有需要处理的事项后,着手锻炼了一个小时。 简单拉伸过,身上已是浸了一层薄汗。 她没有立马梳洗,而是倒了一杯热水,不紧不慢地喝着。 脑袋放空,目光滞留在三米内不动,这是任卉喜欢的放松方式——发懵。 但今日却不顺利,公事私事老是窜入她的脑海,为撇开干扰,便索性回房琢磨泰达的传记了。 将情感注入企业的发展史并不是件轻松事,一不小心就容易陷进过于抒情、零散的境地。 如果将之比喻成织就一件毛衣,那么情感的穿插应是最重要的肩线,决定版型是挺括还是松弛,而一件受大众喜爱的毛衣,必然得处于二者之间。 太修身,太松散,皆是不宜。 个中尺度,需要好好拿捏。 思来想去,任卉决定把泰达的创业精神凝结为一条纲领和五个故事,用以展现不同阶段企业的发展要义,并在工作记录本上写下创作思路,大致选取好主线故事的笔料,对照原文做好标记。 思路是否可行,明日还得同叶谦老师沟通过才能确定。 她又在记录本上写明沟通重点。 做完这些,夜已深了。 这处住所离出版社很近,只有两个地铁站的距离。 任青岚偶尔会来同住,不过今天应该不会了。 初秋时节,玻璃窗上氤氲着一层水汽。 窗外车流涌动,有车轮溅起水花的声音。 “原来下过雨了。” 她轻声道,不禁回想起今日与迟彦重逢的场面。 手机似有感应,“滴”地一声响起。 陌生号码:到家了吗? 看见屏幕亮起,任卉迟疑起来。若是回复,这个时间点是否显得过于亲密了?可若是不回,又会不会显得心虚呢? 正在犹豫之际,他的电话打了过来。 第4章 004 任卉的来电铃声是首萧曲,此时一响,肃杀寂寥中尽显洒脱,倒是让人清醒。 未有动作,任铃声渐无,手机也由亮转暗,她的心难得地静下来,开始发懵。 房间内只点了一盏台灯,昏黄灯光模糊了夜的界限,光影交织在一起,平添几分暖色。 今日种种,像电脑的对话框一样,在她心里打开又关闭,直到最后一片空白。 她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没有任何烦忧。 待懵的足够充分,这才洗漱躺下,酣梦一宿。 迟彦却是没能睡个好觉,黑暗中不断点开手机,每个整点都在确认她的回复。 直到天亮,一丝音讯也无。 捱到七点,终于忍不住再打电话过来。 “喂。”这次,箫声只响了两秒。 明显是未睡醒的声音。 迟彦后悔搅人清梦,怔愣一瞬:“我们这周,什么时候见面的好?” 任卉右手扶着手机,半眯着眼,到这才听出来是谁。 立时,清醒了几分。 可见不见面的,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而且自己也未承诺过什么,没有赴约的必要。 “不用了吧。”她直接拒绝。 “一定要见的。”迟彦很坚持。 任卉:“……” 拗不过这人,她也懒得再说,径直挂断电话。 天大地大,没有睡觉大,任卉蒙头又睡。 半个小时后,到了日常起床的时间,才完全清醒。 洗净脸,擦干水珠。 镜中映出女孩的身形,窈窕纤细,直缀的睡衣显出宽大来,衬得人愈发柔美。 换过衣服,对付完早餐,她便准备出门。 早高峰的地铁很挤,所以任卉选择在八点前到出版社。 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她惯例地拿出词集翻看,指尖摩挲着书页,词旧而感新。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 当年第一次读这一句的时候,是多么的感同身受。 如今再看,心境已经移转。 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这种悲恸的感觉的? 记不清了。 大抵是结痂的伤口不会再有痛感,徒留印记罢了。 隔着词句,任卉为写词的唐琬叹息。 二十八岁,多好的年纪,她却在爱情的苦思中离世。 当情感变得沉重,必然缀满遗恨怅惋。 任卉若有所思,抬眸注意到墙上的艺术时钟久停未动。 拉开抽屉,在最里面找到两节五号电池。 她踩在凳子上,取下时钟。 安上电池,拨动时针,猫尾钟摆重新开始晃动,让人感到一种微妙的圆满。 停滞的时光,终在她手中回到正轨。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亮大半空间。 盯着屏幕,任卉迟迟没有开始工作。 “早。” 李雯提着早餐进来,准备在工位上解决。 见她又是雷打不动的豆浆配面包,中西结合,任卉打趣道:“天仙配都没有你会配。” 李雯的办公桌在她正对面,趁着办公室里没人,回击道:“不愧是相过亲的人,脑子里都离不开婚配。” “可别提了,”任卉讨饶,“昨天那根本算不上相亲。” “那你还这副模样?”李雯诧异道。 要是往常,一准开始工作了,哪还有闲工夫和她扯这些没用的。 一看就是,心里有事。 见有其他人来了,任卉指指手机,示意线上聊。 敲击键盘,消息很快从指尖发了出去。 任卉:昨天见到前男友了,场面一度尴尬。 李雯:噗,又开始追你了? 任卉:你这嘴,简直开过光。半夜还打电话呢,我没接。 李雯:好事啊这是,愁什么,任他扑棱呗。有照片吗,这才是正事。 任卉:高中毕业照倒是有,你等会。 任卉:[图片] 任卉:第四排左数第五个。 李雯:…… 李雯:你怎么舍得不接电话的! 眼看又沦陷了一个,任卉终于找到平衡,果然动摇不是自己的问题,是迟彦的脸太能打了。 冷静几秒,李雯又开始问:不过毕业那么久,有没有长残啊?还那么帅? 任卉回味一下,臭屁地说:帅到惨绝人寰。 正说着,任卉有电话进来,是自己表哥的号码,她拾起手机接听:“喂,表哥,什么事?” “是这样,昨天你那位同学,我想找他帮帮忙,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任卉猜到是剧本的事,回绝道:“算了吧,我妈不是说让你别为难人家。” “怎么能是为难呢?小卉,你这可是胳膊肘往外拐,都不帮一下表哥的?”任裕西惯会撒娇,继续说着:“我们找的顾问哪有研究所的人专业,再说也不会问保密事项的。” 任卉拿起水杯默默喝水,思量着利弊。 “那好,我先问一下他,如果没问题就给你联系方式。” “好。” 结束通话,任卉给迟彦发了一条短信:我表哥想找你聊聊剧本,你愿意吗?如果麻烦就算了。 等待回复时,她不禁忐忑起来。 十年了,就算装的再淡然,恢复联络也不是件轻松事。 二十分钟过去,依然没有回音。 尽管了解研究所上班时间联系不上的工作性质,任卉仍然失望至极。 十年前,她不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丧失自我,陷入自艾自怜的境地? 怎能重蹈覆辙。 时钟指到九点,任卉终于振作,开始今天的工作。 翻开记录本,温习一遍沟通重点,她打通叶谦老师的电话。 “叶老师,上午好,我是出版社的任卉,想找您聊一下初编的方案。” 将编撰思路说清楚后,和预想的一样,电话那头传来不赞成的声音:“任老师,您说的主题式框架太浅显了,我还是倾向于原来的编年体例,脉络上更清晰一些。” 任卉扫一眼记录本上总结的要点,反驳道:“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泰达要出的是传记,而不是纯粹的发展史纪,需要展现一定的通俗性和焦点,才能抓住读者的趣味。” 叶谦沉吟一声,开始权衡结构转变的可行性。 瞅准空当,任卉又道:“实不相瞒,昨天我碰到了时总,他已看过成稿。” “时总如何说?”叶谦关切道。 写书不易,任卉略去不好的意见,委婉转述:“时总指出,要为传记注入情感和传承的价值。” 由此,叶谦不再坚持,现在的成稿更偏学术,他自认离时瑀的要求还差得远。 “那劳烦您先出样章,具体的细节我们再慢慢打磨。” 任卉:“好的叶老师,我会尽快反馈。”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算充裕,挂断电话,她立即着手起稿。 编辑部有三个编辑组,大约三十余人,任卉交稿的速度向来排在前列。 即便如此,磨一篇样章出来通常也需要一周左右。 好在叶谦的功底深,原稿叙事清晰、质量上乘,是现成的笔料。 现下更换结构,不过是穿针引线,改变叙述的逻辑,并不费力。 任卉估算着时间,预计三日后把样章电邮给叶谦,那么今日得把内容大致铺排出来。 沉浸在编撰里,便没有多余的精力想私人的事情。除开吃饭时间,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办公桌。 日头西斜,从办公室右侧照进来,直射左侧的窗棂。 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任卉不时勾写语句,不时敲击键盘,丝毫没有注意到午间便来的回信。 办公室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李雯和她。 待主动加完一小时的班,样章终有了雏形。 任卉伸了个懒腰,左右摇晃着放松僵硬的腰部和脖子。 李雯见她休息了,知道已忙得差不多,从电脑后伸出头问:“走吗?附近新开一家烤肉店,一起?” 想着回家也没什么事,任卉答应下来。 两人相携着下楼,正约着之后去看演唱会,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任卉眼帘。 “任卉。”那人从沙发上起身,叫着她的名字。 任卉:“周亦然,你怎么在这?” 老同学多年未见,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欣喜。 当年高中班上四十二人,留在北城念书工作的不过三成。 其中和她交好的,不过两人,周亦然便算一个。 未及对方回答,她又道:“找我有事?” 周亦然将一个牛皮文件袋递过来,“这不是听魏宇说你在出版社工作,有东西转交给你。” “这什么啊,可不接受贿赂。”任卉边开着玩笑,边打开文件袋。 袋子有些沉,她用左手稳稳托着。 “前些日子搬家,我整理信箱,发现了这些寄给你的信,时间有些久了,想着你可能有用,就全给你收拾过来了。” 任卉之前和周家住对门,考上大学后便搬走了。 取出一封信,看见信封上那再不能更熟悉的字迹,任卉的心湖颤动起来。 将信塞回去,缠好文件袋上的绳子,她好半天才回了一句:“你往哪搬呢?还在北城吗?” 话落,就见他粲然一笑:“我要结婚了,婚房就在南三环。” 周亦然又递出一张请帖来,“要来捧场啊。” 任卉打开一看,婚礼定在半月后,笑道:“你的婚礼自然要去,先恭喜啦。” 又闲说了几句,任卉有心请他同吃晚饭,但他要陪老婆大人逛街,便说下次一定。 心不在焉地同李雯吃完烤肉,任卉急忙回到家中。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文件袋里的信件,一封封数过,足有四十三封。 却一封也不敢拆开。 早上还好好的,以为不会再痛了。 此刻却霎时,心如刀割。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引自唐琬的《钗头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04 第5章 005 白色的信封微微泛黄,迟彦舒朗的笔迹跃然纸上。 【禹州三千里6栋1单元702号任卉收】 这个傻子,连她家是701号都能记错。 不过也正是如此,这信才能通过周亦然辗转到她手中。 关于信的内容,任卉不免有一些猜测,但并不急着验证。 没放任自己在哀恸中沉浸太久,她按日期把信叠放起来,厚厚一沓用橡皮筋捆住,放进书桌抽屉里,等心理准备充分后再来拆看。 词集她随身带着,心绪不宁时会拿出来朗读。 等读过那么几阕,心情便好了不少。 出入社会这些年,她早已练就自我调节的本领,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 华灯初上,入秋的夜微凉。 任卉蜷缩在沙发上,倦怠着合眼,渐入梦乡。 梦里,回到了高二那一年。 迟彦坐在她身后,老爱扯她的头发。 “嗳,你有完没完!” 女孩姣好的眉眼配上一头乌黑的直发,美得让人直忽略她皱眉的神情。 迟彦稳住心神,嘴角弯弯:“没完。” “你……”任卉很想谴责,但话到嘴边一句顶事的都没有,她最不擅长的便是斗嘴了。 哼了一声便算揭过。 不到一分钟,椅子开始晃,任卉又转回来,秒破功:“迟彦,别摇!” “我没……”男孩一脸无辜,这回是真没。 任卉愣神,看见迟彦在原地被动摇晃。二人对视一眼,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地震了!地震了!”身畔全是呼叫。 迟彦急忙拉起她的手,擦过涌动的人群,向操场跑去。 他涌动的身影,就这样留存在她的青春里。 双腿似还在奔跑,手臂却已感到凉意。 任卉被冷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 没了睡意,她随意拿出手机翻看,终于发现迟彦的回信。 迟彦:没问题,不麻烦。 她习惯性地回复:好,那我就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 很快,就收到回复:这么晚还没睡? 紧接着,他打电话过来。这一次,任卉接听了电话。 “你还好吗?”迟彦并不知道旧信带给她的冲击,只觉得她有些反常。 听到他的声音,任卉的眼睛有些湿润,开口却是责怪:“迟彦,你不是不爱打电话麽。” 曾经恋爱整整两年都没打过一通电话的人,现在却像是不要钱似的,一天一个地打。 “是我的错。”迟彦说不出口自己转变的原因,便一味地归咎自己。 可越是这样,任卉越觉得话不投机。 原本三个月间可以寄出四十三封长信的人,如今除了道歉,竟是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痛苦可笑极了。 听筒里再无其他的话传来,任卉挂断电话,冲动地走到书桌前,想将那沓信撕碎,扔进陶瓷花瓶里烧毁,亦连同那枚对戒。 当火焰熄灭,信纸会化为灰烬,戒指也会被烧得黢黑。 想想这样的结局,她不忍心了,复又放下。 可就这样将之安然地放在抽屉里,她也不再愿了。 用最快的速度将信看完吧。 任卉手拿着信,蹲坐在地毯上,终于拆开第一封信。 随着信纸展开的刹那,出离的泪又重新噙满,啪嗒一声落在纸上,印出泪花。 【任卉,我后悔了。几乎是在说出“分手”两个字的那瞬间,便后悔了,但别无他法。】 【我马上要去南城,你高考志愿填的哪里呢?】 【希望这些信你收不到,这样就不会让你看到我脆弱的一面。】 【希望这些信你一定收到,这样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他还在信里提到大学生活,吐槽班里新同学的无趣,絮絮叨叨个没完。 任卉本以为,会在信里找到分手的原因,结果却没有。信起于六月,止于九月,只有一些碎片化的生活小事,连对她的想念都没有提及。 果然是迟彦的风格啊,自己在期待什么? 任卉哂笑一声,眼泪早已止住,气恼地将信丢进垃圾桶里,下楼扔进垃圾回收站。 一时兴起,在小区内兜圈子散步。 偶有巡逻的保安经过,探照灯朝她晃两下,询问几句。 “现在美女都流行大晚上一个人散步了?”保安小声嘟囔着。 不一会儿,任卉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个面熟的女生,待走近后,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学姐?” 许嫣也没想到这个点还能碰到熟人,声音里同样惊讶:“学妹,你怎么在这里?” “我住这,有几年了,学姐呢?” 许嫣:“我才搬过来没多久,好巧。” 两人都毕业于北城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年龄相差虽大但很亲近。此时联袂走着,谈天说地好不畅快。 不作他想,任卉将自己与迟彦的纠葛一股脑地告诉许嫣。 “现在想想,我可真是傻,还在期待他当年是有什么缘由才会和我分手。” 许嫣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其实没什么,我也刚失恋,还是冷暴力那种,你起码得到了一些尊重。” “啊……学姐这么好的人,是谁这么不长眼,还冷暴力。” 女孩子之间聊天,经常是互相说着说着就偏了题。此刻,任卉一点也记不起什么迟彦什么初恋,只有满腔义愤,想为许嫣讨回公道。 许嫣微微仰头,眼睛看向虚空,视线缥缈,“那个人,不提罢了。” 话落,她转过头来,冲任卉一笑:“有你在胜过一切,我还以为要一个人孤单漫无目的地走下去,谁曾想刚出来就碰到了你。” 任卉心里暖暖的,也是一样的想法。 “学妹,你想结婚吗?”许嫣冷不丁地提起。 任卉说出心底的想法:“如果可以永远在一起,互相照顾,不轻易分开,彼此信任,无关风月,那么我是愿意的。” “也就是说不需要有感情基础,而是要有过硬的革命友谊?”许嫣追问道。 “可以这么说,谈恋爱可以在感情上犯傻,但结婚不可以。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是不是反而更能风雨同舟?仅仅基于承诺的话会更纯粹吧。” 困扰多日,猛然听了这话,许嫣茅塞顿开,心里的阴霾由此驱散大半:“你说得对,我也合该这么想,不再庸人自扰。” 曾经弟弟也这么开导过她,那时她还做不到平和地接纳。 想不到今日再听类似的话,她心里便能接受了。 此外,她隐隐有一个想法,不如…… “学妹,你的婚姻观同我弟弟类似,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他虚长你四岁,母单,责任心很强,不用算我都知道,你俩能修成正果的概率太大了。” 其实如果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凑一凑,彼此做个伴,有所依托,也是任卉所向往的。 她有些意向,就是含羞带怯地不好表露。 许嫣一眼明白她的想法,趁热打铁道:“周五一起吃饭,现在先回去睡觉。” 同许嫣分开,任卉的脑子还懵懵的。 一想起自己答应了什么,不禁脸红心跳的。 回到家,打开灯。 书桌的抽屉还拉开着,戒指还在里面放着。 既然已经准备好开始新的关系,是时候整理这些旧物了。 任卉从衣帽间到书房,翻找出所有迟彦送给她的礼物和她保有的物品,用纸箱打包好,次日一早,扔进小区的回收站。 金色的晨曦划破天空,不带一丝留恋。 随着虫鸣汽笛唤起天光,北城又喧嚣起来。 接连两日忙下来,经过编辑部内审,任卉终于交付样章。 泰达项目告一段落,她又忙起初恋专题。 确定好邀请名单后,她一一给作家们去邮。 当天未回复的,又一一去电。 等到周五下午的时候,总算全部确定了意向。 下班临近,任卉去卫生间化妆。 还没进去,就听到三组的人在议论他们二组的事情。 “听说部长的位置空降了,真是大快人心,不然我就得干看着比我小那么多的人当组长了。” “保真么?不是说任职的文件都下来了吗,还能被顶?” “空降兵牛呗,你以为呢。” 她一惊,倒不是为自己惋惜,而是替组长不平。 她迈出的脚收回来,转身匆匆往组长的办公室走去。 “咚——咚——” “请进。” “组长,我听说……”任卉欲言又止。 文晓丽此时全无心情,直言道:“你听说的没错,不过你的升职并无影响——我辞职了。” “组长,不行!你不能走,我宁愿不升职!”任卉激动道,内心似惊雷乍破,久久不能平静。 然而文晓丽已经收拾好东西,将一箱私人物品从地上拿到桌面上,砰的一声敲碎了她的幻想。 “我心意已定,再说部里已经批复同意了。任卉啊,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好好加油,我就先走了。” 不及她反应,文晓丽就已大步离开。 任卉呆滞在原地,犹在吃惊之中不能自已。 电话在这时轻巧地响起来,是泰达的时瑀。 听筒那头传来他好听的声音:“快下班了,我来接你。” 第6章 006 时瑀的声音将她从呆愣中叫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就答应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独自身处在空荡的组长办公室,书案后再无那抹俏丽身影,任卉终于有所动作。 手里的化妆包还未来得及放下,由于紧攥拉链硌得她生疼,又听时瑀说:“我姐订的火锅,你不想吃的话就换一个。” 任卉是上午得知许嫣的弟弟就是时瑀的,自然明白学姐订火锅纯纯是为了她不尴尬。 想着时瑀那副精致商务风的穿着,杵在火锅店里听她俩聊天的样子,得多么奇妙,任卉原本沉重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学姐和我经常去吃火锅,就吃这个吧。”任卉边说边快步离开,回到工位。 听到回复,时瑀嘴角扬起一抹笑:“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 任卉不由地想起三年前校友会上同许嫣初见的场景,怎么也无法把她同时瑀联系在一起。 但自己不也和区励是兄妹么,估计他们也差不离。 如此想着,任卉便不准备打探他们的具体关系,回道:“都是机缘巧合,学姐人挺好,我很喜欢她。” 对于喜欢的人,她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意。 时瑀听见这话,只觉得耳尖发烫,有一种表白亲姐就是表白自己的异样感觉。 没来由地紧张一瞬,倏尔又松弛下来,肯定道:“我姐人确实挺好。” 下班的点到了,任卉不愿再多待,与李雯和苏洲同使个眼色,边打电话边下楼。 时瑀还未到,在门口,任卉先见到了已经久等的迟彦。 她未挂断电话,坦荡地冲迟彦点了点头。 “一起吃饭?”迟彦迟疑地走近。 “有约了。”任卉后退一步。 听筒那端,时瑀脚下轻踩油门,远远地看见任卉同一名男子相对,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 将车停稳,连手机都未来得及取下,他打开车门走出来,站在车前,轻唤着她的名字。 “阿卉。” 任卉闻声看过去,就见时瑀立在台阶下,浑身笼罩着一股温润之感,不由地心上一暖。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自己。 “我等的人到了。”她坚定地朝他走去。 可她每往前迈一步,迟彦的心便紧上一分。 等人走到车前,迟彦终是忍不住低吼:“任卉,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任卉冷眉一竖,回头见到迟彦漂亮的脸上满是哀丧的表情,“早在十年前你离开的时候,我们就注定没有结果的,清醒过来吧,迟彦。” 还是半米的距离,只不过这次是她走来。 时瑀为她打开车门,细心地系上安全带。 车子启动,从后视镜能看见迟彦垂手未动的神情。 时瑀瞥了一眼,再一次感受到任卉强劲的界限感。 生意场上阅人无数的他知道,这样的人内心其实很柔软,只看她是由谁来催化,很明显刚刚门口那个俊美的男生还太稚嫩,识别不了她真正的情感需求。 恍若不知,时瑀选择先逗她笑:“你知道,一颗星星有多重吗?” 任卉放下心中为数不多的哀戚,尽力猜道:“……八克?” “对,因为是星巴克。” 笑话不好笑,但时瑀煞有其事的表情很好笑,任卉成功被逗笑。 回过神,她半介绍半解释道:“刚刚那个是我前男友,分手十年又突然出现,头脑不太清醒。” 时瑀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摩挲,“失去远比拥有更清晰,那副样子也算正常。” 更何况,对象还是你。 刚好车在红绿灯前停下,他侧眸看过来,眼里尽是认真,“任小姐觉得我如何?” “当然挺好了,就像学姐一样。”任卉不吝赞赏,却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时瑀:“当作结婚对象呢?” 啊—— 任卉咋舌,吞吞吐吐地:“……哦这个……这个……” 他俯身靠近,放大的眉眼就在咫尺间。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紧接着扑通扑通地如小鹿乱撞。 “自然也是挺好的。” 她硬挤了这句话出来,随着唇翕微动,幽兰般的气息细若游丝,窜入时瑀的鼻尖,搔得他心痒痒的。 叭——叭—— 后面的车开始鸣笛,惊扰了静对的两人。 待任卉提醒,时瑀这才正视前方,启动车子。 他喉结滑动,再度开口,清亮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以后我叫你‘阿卉’可好?” 如此称呼稍显亲昵,但任卉并不抗拒。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她看他一眼。 “你想叫我什么?”他不愿束缚她,目光仍落在前方,却分了大半余光在她身上,想捕捉到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任卉仔细斟酌,“叫‘瑀时’如何?” 他的姓名倒着念,也格外好听。 “如瑀之时,”时瑀试着理解她的意图,“看来阿卉希望同我在一起,时刻都能感觉到美好。” 想不到还能这样解释,原来自己心里存着这样的期盼吗。 这一瞬间,她竟觉得,他比她自己还要懂她。 有了这个念头后,她不再一味羞涩,大胆地看向他,问出心中所想:“那么,你觉得我如何?作为结婚对象的话。” 这回轮到时瑀心神动荡,他下意识地开口:“当然很好,你于我而言是最理想的选择。” 能收到这样的评价,实在是预料之外。 任卉的心情彻底好起来,原本与他相处时多多少少存在的拘谨也一淡再淡。 “不会是客套话吧?”她俏皮道。 “这都被你发现了。”他配合着开起玩笑。 车内的氛围愉悦而轻松,时瑀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后视镜——那辆车竟还跟着。 看来是不愿罢休了。 “阿卉,你那位朋友一直跟在后面,要不要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 任卉转身,透过后窗看到后车驾驶座上拧眉的人影,深感无奈。 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问道:“你介意吗?” 时瑀淡然道:“我没意见。” “那待会看情况吧。”任卉不愿意主动邀请迟彦一起,琢磨着如何让他知难而退。 自把旧物处理了之后,她就没打算再见迟彦,除非避无可避。 时瑀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温声开解道:“有我呢,放心。” 接着,他岔开话题:“最近工作上还顺利吗?” 这话问到了点上。 下午打电话那会,人多眼杂不好倾诉。现在两人独处,再无顾忌,她三言两语说清关键,“跟我关系好的组长辞职了,她走之前力挺我当组长。这后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原来是升职的事,“需不需要我去沟通一下?” 没记错的话,出版社的张总是他的同学。 “不用,”任卉想凭实力升上去,自然谢绝任何暗箱操作,“组长就是被关系户挤走的,我哪怕不当这个组长,也不想这样对别人。” 这义正言辞的模样令时瑀发自内心地笑了两声,“我可没说要‘搞特殊’,不过是打个招呼关照,别让你被欺负了去。” 还能这样?任卉脑子一转,“那能不能让组长回来,当她的编辑部部长?”在她心里,组长可不就是被欺负了。 “恐怕很难,”时瑀将其中利害同她说清楚,又安慰她道:“有缘自会相见,你也不必难过。”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已经盘算起什么时候打通电话,向张松打听文晓丽的去向。 约莫六点,任卉收到学姐的消息:我到了。 她立即回复:我们马上到。 许嫣惊讶:你们?和时瑀一起的? 任卉:他来接我了(* ̄︶ ̄) 正在喝水的许嫣差点没呛出来,震惊地问道:你们认识? 任卉:(*^▽^*)工作上的客户。 回完学姐,任卉同时瑀下车。 迟彦果然跟在身后,大步走过来,略过任卉,径直向时瑀道:“我能一起吗?” 时瑀难得面无表情:“自然,请吧。” 迟彦却从两人中间穿过,毫不客气地朝店门口走去。 当真无礼。 “抱歉。”任卉轻扯时瑀的衣袖。 她比他矮二三十公分,并肩站着,刚到他的锁骨处。 时瑀朝她摇头,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你道歉干嘛,我们走吧。” 他忍住想牵她手的冲动,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温文尔雅。 迟彦回眸,眼看着他的手伸进她的发间,眼看着他们相携走来,内心翻起惊涛骇浪,却强装镇定,拉开门,走进门内等待。 待走进店里,火锅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任卉记起迟彦不能吃辣,不由道:“我们可是吃火锅,你也吃?” 迟彦点头,并未言语。 许嫣订的包间在二楼,报了房间号,服务员领着他们过去。 这次,时瑀走在前面,迟彦则落寞地跟在任卉后面,再没了开始的趾高气昂。 许嫣已等了一会,此刻正百无聊赖打量着装潢。 她不经意偏头,便见他们三人一前一后地进来,气氛诡异。 怎么多出来一个人?还长得这般精致?小学妹不会以为她喜欢这种类型吧?这种类型似乎也不错?许嫣摸不清状况,不好轻易开口,微笑着站起来:“都来啦,快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