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陵书》 第1章 微光 禹国皇宫的冬夜,风如刀割。昭国暗卫谢临伏在殿脊上,执行侦察任务已三日。今夜任务即将完成,她本该立即撤离,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宫中那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衣衫褴褛,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谢临见过她被皇子推下台阶,见过她被克扣饭食,见过她被太监用烟斗烫伤手臂。最让谢临心惊的是女孩的眼神,始终不哭不闹,眼神空寂如古井,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世间的所有恶意。 眼前画面与童年记忆何其相似。当年若非皇后娘娘将她从泥淖中拾起,又怎会有今日立于宫灯下的自己。 任务完成的信号传来,谢临本该立即撤离。但鬼使神差地,她转向了冷宫方向。 在破败的庭院角落,她找到了那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女孩正小心翼翼地将半个硬如石头的馒头揣进怀里,那应是她明日一整天的饭食。 当谢临的目光再次触及女孩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时,心中那股恻隐之心如野火般烧尽了所有理智。去他的不节外生枝。去他的全身而退。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孩子,我必须带走。 巡逻队换岗的间隙,她如夜枭般掠至女孩身前。 “别怕,我带你离开。”她在女孩耳边低语,用浸了蒙汗药的帕子轻轻捂住其口鼻,同时用黑氅裹住那单薄的身躯。 女孩身体一僵,却在听到“离开”二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意识沉入黑暗。 昭国京郊 慈幼局 “处理好了吗?”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入女孩的耳朵里,随即便是一个充斥着丰富情感的声音“当然,我谢临办事放心吧,我用一个冷宫已经逝去的宫女代替了她,细节也处理好了,那边没发现什么异常,草草了事了…….” 在这两道声音的交谈中,女孩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干涩的喉咙便传来火烧般的感觉,让她忍不住轻轻吞咽,却只激起一阵微弱的刺痛。她下意识地想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只是指尖微微一动,便摩擦着身下干净的床铺,发出了些许窸窣声响。 也正是在这时,她更清晰地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腐臭与血腥,而是清苦的药香;身上穿着的不再是褴褛破布,而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棉布衣裳。那些曾经溃烂或红肿的旧伤处,传来一种被妥善清理,包扎后的清凉与轻微的紧绷感。 这一切陌生的舒适,反而让她更加茫然无措。 门外两人听到声响,片刻后,门被推开,谢临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走进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醒啦?先吃点东西吧。” 女孩警惕地看着谢临的一举一动,在一番纠结后,终是接下了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热的新鲜的食物了。 见女孩接过粥碗,谢临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她顺手搬过一个小马扎,大剌剌地在翳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虽然她姿态放松随意,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目光却始终温和地落在翳身上,细致地观察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当看到翳因她的注视而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时,谢临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多了一丝了然的耐心,仿佛在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门外,苏挽清正垂眸捣着药,石臼与药杵碰撞发出规律的轻响。当屋内传来谢临那带着笑意的说话声,以及女孩长久沉默的间隙时,她捣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虽未抬眼,却像是在凝神细听屋内的动静。片刻后,规律的捣药声才再次响起,一如往常。 “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谢临,谢天谢地的谢,降临的临,外面捣药的那个漂亮姐姐呢叫苏挽清”谢临嘴角带着笑意,说到苏挽清时向她那边努努嘴,语气轻松自然,“你呢?”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嘴唇抿得发白。沉默在空气中凝结,良久,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翳。” “哪个字?阴翳的翳?” 女孩点了点头,瘦弱的肩膀微微缩起,像一片在风中颤抖的叶子,仿佛已经准备好了承受随之而来的嘲讽或追问。 谢临的目光掠过女孩手臂上那些淡化的疤痕,眼神骤然一沉。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心疼,既为这孩子受过的苦感到揪心,又为施暴者的残忍涌起怒意。这些交错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但她很快收敛心神,眉头舒展开来,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这名字配不上你。”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过没关系,名字就是个代号,跟我们品性无关。” 随后,谢临凑近些,改变了称呼,语气也变得更活络了“小翳儿,禹国那边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有没有考虑过换个活法?跟着我们,有饭吃,有地方睡,还能学本事。就是…会有点辛苦。” 翳抬头看着谢临,看着谢临那盛满笑意的眼神里写满了真诚,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好。” 谢临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她伸出手,想揉揉翳的头发,但在碰到之前停住了,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就对了嘛!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了!放心,有姐姐们罩着你,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先出去啦。” 谢临出去后关上门,苏挽清在门外整理药箱,语气平静地开口:“答应了?那接下来带她去见娘娘,需有足够的理由,毕竟娘娘不是慈善家。” “理由有三。”谢临压低声音,“其一,救人须救彻。其二,她是可造之材,你我不就是娘娘捡的先例?其三,也是最要紧的,她那禹国出身,来日或可成为小殿下指向禹国的一柄利刃。” 苏挽清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这个理由,足够说服那位深谋远虑的皇后了。 数日后,谢临通过秘密渠道递了消息,很快得到了召见。谢临和苏挽清带着翳,通过隐秘的路径进入皇宫。 途中,谢临稍稍放缓了脚步,侧过头对翳低声交代。她脸上依旧挂着轻松的笑容,语气也尽量放得随意: “小翳儿,听着,等下我们要去见一位很重要、也很和善的夫人。”她说着,握住翳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透露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紧张,“她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不用害怕。”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能让翳安心的说法,最终补充道:“就像…就像跟我说话一样。” 当她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偏殿外时,谢临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脸上过于外露的情绪。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沉静而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偏暗,唯有几缕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檀香,一切都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谢临轻轻捏了捏翳的手,随即放开,带着她稳步走入这片静谧之中。 皇后端坐上首,仪态万千,目光温和却深邃,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她看着被谢临和苏挽清护在中间的那个瘦小女孩,眼神平静无波。 谢临上前,简洁地汇报了任务完成情况,以及“顺道”救回翳的经过,并重点提及了翳的心性。 皇后听完,目光落在翳身上,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抬起头来。” 翳依言抬头,努力挺直了背脊,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皇后看着她清澈却坚韧的眼睛,看到了那里面尚未消散的惊恐,也看到了深埋其下的不屈。良久,皇后微微颔首,对谢临二人道:“既然带回来了,便是缘分。这孩子,看着是个有造化的。” 她没有多问翳在禹国的细节,仿佛那并不重要。她只是对翳温和地说:“既然你来到了昭国,那从此以后昭国,就是你的安身之所。谢临和苏挽清会教导你,你可愿意跟着她们,学习安身立命的本事?” 翳看着皇后,又看看身旁的谢临和苏挽清,重重地点了点头:“愿意。” “好。”皇后温婉一笑,眼中却掠过一丝深宫之主独有的锐利,“这宫里看着花团锦簇,实则连个能让星儿放心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你既来了,便好好学文习武,不仅要现在当公主的玩伴,将来更要做她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苏挽清稳步上前,在皇后五步外立定,随即右膝触地,左手按在右膝上,垂首行了一个标准的暗卫单膝礼。她身形挺拔如松,姿态恭敬中带着特有的利落: “禀娘娘。此女先天不足,加之长期亏损,致根基虚弱、气血两亏。体内尚有余毒未清,若此时近身,恐有传疾之险。” 她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恳请娘娘允准,容属下先为她调理。待脉象平稳,再引见公主不迟。” 皇后闻言,略一颔首,决断立下:“准。” 从皇后宫中出来,春日暖阳正好,驱散了殿内的沉肃。谢临一直端着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脸上重新绽放出明媚的笑容。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翳身边,轻轻揽住孩子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阳光般的暖意:“搞定!往后啊,咱们就是拴在一条绳上…不对,是坐在一条船上的正经同伙啦!等你身体养好了,就可以带你去见我们那小祖宗咯,她可好玩了” 她笑嘻嘻地低头,对上看过来的翳,故意挤了挤眼睛,语气变得轻快又带着点神秘的预告,“不过呢,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可得乖乖听你苏姐姐的话喽。她呀,手艺是这个,”她空着的那只手比了个大拇指,“就是这药嘛,可能会有点…嗯,特别。” 接下来每日清晨,一碗浓黑药汁是翳的必修课。起初她被苦得蹙眉,后来已能面不改色地饮下。苏挽清总会适时递上一碟蜜饯,神色依旧清冷。 药浴时蒸腾的雾气里,翳学会了忍耐。当她在水温中微微发抖时,苏挽清会不动声色地加入舒缓的药材,用蒲扇轻轻送风。 一个闷热的午后,翳被指派去御花园靠近昭阳殿的一处库房领取新到的药材。回来时,天色骤变,乌云压顶。她抱着药材匣子,加快脚步想在大雨前赶回去。 途经昭阳殿外围的回廊时,一阵风送来了殿内隐约的对话。是几个小宫女在檐下窃窃私语,语气带着些许担忧: “眼看就要落雨打雷了,得快些把殿下的窗都关严实才好。” “可不是,咱们殿下平日里瞧着什么都不怕,偏偏就怕这雷声,每回都得惊着。” “快去准备安神汤和甜糕,再把殿内的灯烛都点亮些…” 话音随着宫女们匆忙的脚步声远去了。 翳抱着药箱站在原地。她下意识地想象着,那个被所有人描述得明媚开朗的小公主,在雷声里会是什么模样?也会像她曾经在禹国冷宫里那样,因为无人可依,只能紧紧捂住耳朵,独自蜷缩在角落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泛起一丝陌生的微妙的牵动。金尊玉贵的公主,原来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夜晚,苏挽清为翳涂抹淡疤药膏,那些狰狞旧痕渐渐转淡。谢临常溜进来盘坐床边,讲着宫外趣事,直到翳抿嘴笑起来。“这就对了,”谢临揉揉她的头发,“我们小翳儿该多笑笑。” 一月后的诊脉时,苏挽清凝神片刻,淡淡道:“脉象渐稳,明日可以带她去见殿下了。” 第2章 初遇 翌日清晨,翳刚服完汤药,谢临便亲昵地揽过她的肩头往殿外走去,语声中难掩雀跃:“快随我来,带你去见见咱们小殿下。月余未见,倒真有些惦记那丫头了。” 翳被她搂着,有些不习惯,却没有挣脱。谢临带着翳,步伐轻快地穿行在昭国皇宫的回廊之间。 谢临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座笼罩在晨光中的精致殿宇,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瞧见没?那就是昭阳殿。”她侧过头,对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里头住着的小殿下啊,模样、心性、才智,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就是…到底有些孤单。你来了,正好。” 走到昭阳殿外,早有宫女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临姐姐吗?你们快进来吧。” 谢临嘿嘿一笑,拉着翳的手腕走了进去。 殿内暖意融融,陈设清雅。临窗的书案前,坐着个穿鹅黄宫装的女孩,正垂眸专注地写着什么,正是公主沈星熠。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上跳跃。察觉到有人进来,她抬起脸,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 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窥见日后的风华:一双明眸清澈如秋水,眼尾天然带着些许上扬的弧度,挺秀的鼻梁下,唇色如初绽的樱瓣。 她整个人像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玉雕成的,通体透着被精心呵护长大的莹润光泽。 “小殿下!快看看,我给你寻了个什么宝贝回来!” 沈星熠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笔,像只被解开了绳索的小雀,从宽大的书案后绕了出来。只见谢临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从身后轻轻拉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在沈星熠眼中,那是个身量比自己稍高些的女孩,穿着一身素色合身的新衣,虽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她微微垂着头,额发整齐,脑后的墨发柔顺地披散着,只将耳畔的几缕碎发拢起,用一根素色发带松松系住。 当谢临轻轻推她上前时,她抬起头来。那是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被雪水洗过的墨玉。虽然仍带着些许拘谨,但目光不闪不避,只是安静地迎向沈星熠的打量。 她的站姿有些僵硬,却不是畏缩,反倒像一株在岩缝里扎根的新竹,带着初来乍到的生涩,却也透着一股不易折的韧劲。 沈星熠好奇地打量着她。这女孩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既不像娇养的官家小姐,也不像谨小慎微的宫女,倒像是……像是母后殿中那幅《雪中寒梅图》里的梅,经历风霜,却自成一格。 “临姐姐,她是谁呀?”沈星熠的声音里充满了孩童不加掩饰的好奇。 谢临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语气是刻意的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她叫翳。我在外边儿碰上的,瞧着怪可怜的,觉得可能跟殿下你投缘,就求了娘娘,带回来给你作伴儿。” “翳?”沈星熠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又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仔细些。 翳察觉到了沈星熠专注的目光。她身形微顿,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下意识地躲闪,只是将原本就挺直的背脊绷得更紧了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拢,指尖轻轻捻住了衣角。 当她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时,先是极快地扫过公主的脸庞,确认那双明眸里只有纯粹的好奇与友善,这才真正与她对视。 晨光恰好落在她右颊耳际,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的脖颈有瞬间的僵硬,似乎想要侧头避开这抹光亮,但最终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便强迫自己维持着这个姿态,任由那道痕迹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 沈星熠敏锐地捕捉到了翳的小动作,以及那道映在晨光里的浅痕。 她心头那点因临帖被打扰而生的不快,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好奇与触动。 她想起之前自己珍藏的那方古砚,砚身带着一道天然的冰纹,非但不损其美,反而成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这个女孩,似乎和宫里之前见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沈星熠将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你别怕呀。我叫沈星熠...”她特意拖长了尾音,眼睛忽闪忽闪的,“你听,最后一个字,是不是和你的名字念起来很像?” 她说着,还伸出食指在空气中慢慢划着无形的笔画,仿佛这样就能把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这里是昭阳殿。”她稍稍挺直腰板,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骄傲,随即又往前凑了凑,像要说悄悄话似的:“我告诉你,宫里可有趣了。御膳房会做各式各样的点心,后花园里还养着会说话的鹦鹉......” 她仔细观察着翳的反应,见对方没有露出抗拒的神色,才继续用商量的语气说:“以后你陪我一起读书写字,好不好?我会把最好吃的点心都分给你。” 翳望着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小姑娘。那双眼睛明亮得像是浸在泉水里的星辰,里面没有她习以为常的嫌恶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上,又缓缓抬起。良久,才从唇间逸出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好。” 沈星熠的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回头朝谢临投去一个带着小小得意的眼神,随即又很快转回来,专注地望着翳。 她心情雀跃,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牵翳,指尖刚触到对方微凉的手背,翳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却没有躲开。那只手就那样僵在半途,任由公主温热的指尖轻触着,像是一截被突然冻住的枯枝。 沈星熠感受到掌心下那份异样的僵硬和冰凉,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她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看向翳,却只对上一双低垂的眼眸。 这感觉……很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将那只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谢临见状,立刻笑着上前,熟稔地拍了拍翳的肩膀:“咱们小殿下这是喜欢你才牵你呢!”说着又对沈星熠眨眨眼:“殿下您别介意,这孩子就是太规矩了,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按了按翳的肩头,示意她放松些。 “那就好!”沈星熠立刻放心了,兴致勃勃地拉起她就往殿外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沈星熠所谓的“好玩的地方”,其实是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假山环抱着一小片竹林,环境清幽。 她熟门熟路地钻到一块大山石后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她推到翳面前,“有的时候先生布置的功课太无聊了,我就偷偷躲到这里来玩。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翳看着那些做工精巧的玩具,眼中流露出好奇。这是她在禹国从来未曾接触过的玩意儿。 沈星熠看着翳好奇的模样,从包里拿出一个九连环,在她面前演示怎么玩,九连环在沈星熠手中一点一点被解开。 “就是这样玩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边说边把九连环递给了翳。 翳接过冰凉的金属环,在沈星熠期待的目光下,手指灵巧地拨动起来。她似乎天生对这类需要耐心和逻辑的东西有悟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环扣竟然在她手中一一分离。 沈星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过解开的九连环仔细端详:“这么快?虽然我先演示了一遍。” 她歪着头打量翳,眼中既有赞赏也有不服输的俏皮,“看来我是遇到对手了,下次我们比比看谁解得快!” 当谢临踏着夕阳的余晖找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出乎意料的充满温馨的画卷。 沈星熠正说到兴头上,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光尘中,小手在空中灵巧地比划着,发间的珠花随着她生动的讲述轻轻颤动。她时而瞪大明亮的眼睛,时而皱起小巧的鼻子,眉飞色舞的模样像极了春日里最活泼的雀儿。 而翳就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半步之处,半边身子浸在暖光里,半边隐在假山的影中。她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但原本紧绷的肩线不知何时已然松弛,那双总是带着戒备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追随着沈星熠的每一个动作。 余晖为两个女孩的身影镀上金边,在青石板上投下交叠的剪影。 谢临靠在门廊下,忍不住也笑了。不过半日时光,这两个孩子之间已经建立起某种独特的默契,不需要刻意的讨好,也没有身份的隔阂,就像两株幼苗,自然而然地向着彼此生长。 娘娘这步棋,看来是走对了。只是不知这份孩童间纯粹的善意,将来能否抵得过深宫里的暗流与风雨。 暮色渐浓,沈星熠终于说尽了兴,懒懒地打了个小哈欠,眼角还挂着因困倦泛出的泪花。她站起身,极其自然地向翳伸出手,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天生的亲昵与不容置疑。 “走吧,该回去用晚膳了。今日小厨房定备了我最爱的糖醋小排,酸甜可口,你定要尝尝。”她晃了晃伸出的手,语气软糯却坚定,“陪我一起用膳可好?” 翳看着眼前这只白皙纤巧的手。长久以来形成的戒备让她本能地想要后退,深宫教会她的第一课便是保持距离。可望着沈星熠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施舍或怜悯,只有纯粹的邀请。 在她短暂沉默的瞬息里,过往所有冰冷的记忆与此刻公主的眼眸在她心中交锋。最终,她微微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慢慢抬起手,轻轻将自己的指尖放入那只等待的掌心。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的瞬间,沈星熠笑得更加灿烂,而翳的心中,那粒小小的火种,似乎又明亮了几分。 深宫的红墙之内,一段始于微时的羁绊,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春日午后,悄然扎下了根。 第3章 昼夜淬锋芒 自那日后,翳便按照皇后的指示正式留在了沈星熠身边。 白日里,她们一同听先生讲授经史子集,两人时常沉浸其中,或低声交流见解,或为一处注解争得认真。翳学得极快,那份专注与颖悟,常让沈星熠也暗自佩服。 然而一到礼仪课上,气氛便截然不同。看着教习嬷嬷一丝不苟地演示着繁复的步态与叩拜,沈星熠便会趁着嬷嬷转身,对着身旁的翳悄悄皱起小脸,用气声抱怨:“这些虚礼,比解十道算学题还磨人。” 翳垂眸静立,心中却因这鲜明的偏好转过了无数念头。这疑惑积蓄已久:她在禹国所见,公主们所学不外乎琴棋书画与女德女戒,而沈星熠的课业,却囊括了策论、经济甚至初步的兵法……这分明是培养储君的路径。 皇后当日那句“好好护着公主”骤然回响在耳边,其重量让她心惊。她不由得抬眸,望向正因被嬷嬷纠正动作而微微噘嘴的小公主,她们之间日益深厚的情谊,与这沉甸甸的使命,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团迷雾。 她的走神太过明显,连沈星熠都察觉了。课后,小公主挥退宫人,拉着她在庭院石阶上坐下。 “翳,你是在想,为何我要学这些吗?”沈星熠的声音很轻,目光却清亮如星,“因为这是我自己求来的。” 她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飞檐,语气平静却坚定:“去年生辰,父皇母后问我心愿。我说,我不想只学那些风花雪月,我想像大皇兄一样,读更多的书,知晓天下事,看懂舆图上的山川河流,明白朝堂奏疏中的治国方略。”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对母亲的孺慕与敬佩:“母后她…本就期许我能看得更远。而父皇,”她笑了笑,带着被娇宠的底气,“父皇说,他的女儿,若想与星辰比肩,那便去。” 沈星熠说着,眼底闪过一丝不服输的光芒。她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沉默的翳,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认真: “而且,我未必就学得比皇兄差。” 她微微前倾身子,目光直直望进翳的眼睛里:“翳,你觉得呢?”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书房里格外安静。 翳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这个问题太过突然,又太过重要。她看着小公主那双明亮的眼睛,那里有期待,有自信,还有一丝可能连公主本人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殿下。”翳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听闻大皇子初次解九连环用了两个时辰。” 她顿了顿,回头目光落在案头那套已经被沈星熠解得娴熟的九连环上。 “您只用了一炷香。” 这个回答很含蓄,却又再明白不过。她没有直接评价谁优谁劣,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足以说明很多问题的事实。 沈星熠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最后弯成了月牙。她突然伸手握住翳的手腕,因为兴奋抓得紧紧的。 “我就知道!”小公主的声音里满是雀跃,“翳果然懂我。” 翳没有挣脱,只是安静地任由她握着。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这一刻,某种默契在无声中建立。 暮色渐沉,廊下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落入隐在暗处的两人耳中。 “你捡回来的这块小木头,倒是意外地合了殿下的眼缘。”苏挽清望着远处并肩离去的两个身影,清冷的声线里难得带上一丝温度。 谢临得意地勾起唇角,抱臂倚在朱红廊柱上,脚尖还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地:“那是自然!我谢临看人的眼光何时差过?咱们殿下看似众星捧月,实则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如今有个知根知底的伴儿,再好不过。” 她转头看向苏挽清,收起玩笑神色,眼底闪过认真:“况且翳儿心性质朴,韧劲十足,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稍加打磨,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殿下最可靠的臂膀。” 苏挽清眸光微动,指尖不着痕迹地探向谢临腰间软肉,轻轻一拧:“臂膀?那她的训练也该提上日程了。”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娘娘每月都要查验进益,你我都清楚,这份‘眼缘’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临“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按住被掐的地方,却仍强撑着得意的表情:"“轻点轻点,放心,今日寅时,我亲自打磨这块璞玉,保准让娘娘满意。" 夜色尚未褪去,寅时三刻,翳已在谢临的轻唤中醒来。 “小翳儿,醒醒神。”谢临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一如既往的透着活力,“从今日起,咱们得趁着殿下还没起身的工夫,先把筋骨活动开。” 翳迅速穿好那身谢临准备的特制柔软短打,跟着谢临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听着,”谢临转过身,神色是少有的认真,她蹲下身,与翳平视。 “我和苏姐姐会教你本事,但不会揠苗助长。清晨,殿下起身前,你随我打基础,练的是身法、反应和力气。晚上,你回房后,苏姐姐会教你识药辨毒,学的是医理和自保的智慧。这些功课,都是为了让你将来能稳稳地站在殿下身边,明白吗?” 翳郑重地点头:“明白。” “好!”谢临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爽朗的笑容,“那咱们就开始第一课,站!” 接下来的日子,便遵循着这个节奏。 清晨,天光未亮,翳便与谢临在老地方相见。训练从最枯燥的基本功开始。 谢临目前不教花哨的招式,只反复锤炼她的根基。 “马步,是力量的根。”谢临的手稳稳按在翳的腰背上,“沉下去,稳住了,才能发力。” 起初只是轻微的酸胀,随着时间推移,大腿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扎刺。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衣领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翳默默调整着呼吸,在心里数着每一次呼吸,用规律的节奏对抗着身体叫嚣的疲惫。 “看准我的手势。”谢临移动着步伐,“躲闪不是乱跑,要用最小的动作,避开最要害的攻击。” 她让翳在腿上绑着小小的沙袋。最初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双腿灌铅,脚掌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日复一日,当肌肉逐渐适应这份重量,卸下沙袋的瞬间竟有种奇异的轻盈感,脚步落地时终于能像猫儿般悄无声息。 偶尔,谢临会突然从不同方向弹出小石子。起初翳总是狼狈躲闪,有几次甚至被击中膝弯险些摔倒。但她渐渐学会了从谢临肩颈的细微动作预判轨迹,身形闪避时已能带起轻微的风声。 当东方既白,训练便准时结束。谢临会帮她解下沙袋,拍拍她的肩:“去吧,殿下该醒了。” 夜色深沉,当翳结束一天的陪伴,回到谢临处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苏挽清已在屋内等候。 小屋内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人摇曳的影子,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这是甘草,”苏挽清执起一片药材,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持物极稳,“性平味甘,能调和诸药。”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玉石相叩,没有半分暖意,却条理分明,“记住它的纹理形状,与回甘之气。” 接着,她换了一株色泽暗沉、形态略显扭曲的干枯植物,神色肃穆:“此乃乌头,有剧毒,见血封喉。”她并未将药材递近,只让翳在安全的距离观察,“你无须触碰,只需记住其貌,远离它。或在必要时,精准地辨识它。” 翳依言凑近,仔细辨识着每一种药材的细微特征,有时会按照苏挽清的示意,用指尖轻轻感受某些无毒药材的质地。她努力地将那些性状、气味、功效刻入脑海,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的,或清苦或辛香的药味。 苏挽清偶尔会突然考校。 若翳答对了,她会极轻微地颔首,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比萤火还难以捕捉的赞许,转瞬即逝。 若答错了,她也不会责备,只会用那听不出情绪的声线,清晰地说:“再看,再记。”语气里没有不耐,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医者的严格,仿佛在说,于此道上,容不得半分含糊。 睡眠时间被压缩,白日里难免偶有倦意。但苏挽清调配的药膳与药浴如同无声的守护,温和地滋养着她的经脉,化解着训练后的酸痛与疲惫,让她总能以饱满的姿态迎接新一天的挑战。 自那日后,翳的生活被清晰地划分为两个部分。 白昼,她是公主的伴读,清晨与深夜,她是谢临与苏挽清的弟子。 在这昼夜交替间,某种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一次,沈星熠忽然放下毛笔,凑近仔细端详翳的侧脸:“你最近好像…” “长高了?”公主伸手比了比两人的头顶,“而且…”她的指尖轻轻掠过翳的袖口,“这里好像更结实了?” “可能是最近在帮谢姐姐整理武库,搬了些兵器。” “这样啊。”沈星熠若有所思地托着腮,“那明日我让御膳房多送份吃食来,给你补补,临姐姐那边我也去说一声,别让你太辛苦。” 这份体贴让翳心头一暖,先生前日刚讲过“未雨绸缪”的典故,此刻,翳忽然对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正在经历的每个疲惫的清晨与深夜,都是为将来可能到来的风雨提前筑起的屋檐,但她心甘情愿。 数月后的一个清晨。 苏挽清目光扫过正在收势的翳。不过数月光景,这孩子那双眼睛曾经的惊慌与空洞已被沉静取代,此刻正迎着她的视线,不闪不避,内里是远超年龄的坚韧。 “进展比预想的更快。”苏挽清对谢临淡淡道,目光仍停留在翳身上,“今日,我也该去向娘娘禀报进度了。” 谢临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翳的肩膀,满是赞许:“我就说咱小翳儿是块好材料!” 暮春午后,皇后宫中。 苏挽清垂首静立,将一份脉案与训练记录呈于皇后案前。 “禀娘娘,翳的根基已初步稳固。”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稳,“谢临负责其身法根基,目前步履已可达落地无声,反应与耐力远超同龄。属下负责其药理根基,常见药材特性、人体要害经络已熟记于心。” 皇后执起记录,目光掠过上面简洁却精准的描述,指尖在“药浴后恢复迅速,心性坚韧,耐受力极佳”一行微微停顿。 “进度倒比预想的快。”皇后放下记录,抬眼看向苏挽清,"那孩子,可曾抱怨?" “未曾。”苏挽清回答得干脆,“训练再苦,汤药再涩,她从未吐露半字怨言,亦无半分懈怠。” 皇后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量取代。她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雍容的眉眼。 “是个懂事的孩子。”皇后轻呷一口清茶,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既如此,便循序渐进。根基打得越牢,将来方能承其重。退下吧。” “是。”苏挽清躬身行礼,悄然退出殿外。 殿内重归寂静。皇后起身行至窗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了昭阳殿的方向。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星儿,母后为你选的这把剑,正在炉中淬炼。望她将来,真能成为你的臂助。” 第4章 破界 汗水浸透无数晨昏,一次次的训练里,春日悄然而逝。待察觉时,人已陷在盛夏之中,连天气也学得顽皮,说翻脸就翻脸。 这日训练结束时,谢临难得没有布置新的训练任务,反而揉了揉翳的发顶:“今日放你一日假。我和你苏姐姐要出宫办差,明日再继续。” 苏挽清正在整理药箱,闻言抬眸看了翳一眼,将一个素白瓷瓶放在案上:“若夜间惊雷,可取一粒含服。” 苏挽清指尖轻抚过瓷瓶上细腻的纹路,声音如常清冷: “这药可宁心安神。殿下年幼时每逢雷雨夜总是难眠,这是特意为她调制的。” 她将瓷瓶推近翳的手边,“近来功课繁重,盛夏多雨夜,若被雷声惊扰了精神,明日陪读时难免疲惫。” 这突如其来的假期让翳有些无所适从。白日照旧陪在沈星熠身边,听她兴致勃勃地讲述今日先生又夸她文章进益了,陪她在窗下对弈,只是午后天气转阴时,沈星熠明显有些心神不宁,连落子都迟疑了几分。 “要下雨了。”沈星熠望着窗外的乌云,小声嘟囔了一句。 翳想起刚来昭国时偶然听到宫女们的闲谈:“小殿下最怕雷雨夜...” 此刻看着公主强作镇定却不时偷瞄窗外的模样,翳默默将棋盘收好,轻声道:“殿下,今日不如早些歇息。” 夜深人静时,惊雷乍起。 惊雷炸响的刹那,翳立即清醒。又一道电光划破夜空,她仿佛看见那个独自躺在昭阳殿里瑟瑟发抖的小身影。 翳抓起瓷瓶,冲入雨幕中。 第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时,沈星熠便惊醒了。 几乎是在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雷鸣轰然炸响,仿佛就在殿顶翻滚。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快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每当这时,她总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无助彷徨。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飞快地钻进锦被深处,又扯过柔软的丝绸软枕死死捂住耳朵,试图隔绝那可怕的声响。 然而,雷声如同无形的巨锤,穿透层层阻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纤细的骨架都在微微发颤。 “来人……”她带着哭腔,小声地呼唤,声音却细弱蚊蚋,被紧接着的又一阵滚雷彻底吞没。 殿外值夜的宫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雷暴惊动,传来些许细微的脚步声和低语,但最终,殿门没有被推开。 母后早已教导过,公主需渐渐学会独立,不能总依赖他人安抚入睡, 这个认知让她更加委屈和害怕。 她只能咬着下唇,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褥里,独自承受着这份煎熬。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沾湿了绣着金线的枕面。 就在这时,内殿的帷幔被极轻地掀开一角。 不是宫女惯常的恭敬姿态。 是翳。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像一道被风雨送来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殿门口。 没有掌灯,她借着断续的闪电辨明方向,径直走到沈星熠的床榻边。 借着又一次电光,翳看见锦被下那个蜷缩的轮廓似乎没有醒来,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于是她轻轻在脚踏上坐下,这是她能离公主最近,又不会惊扰对方的位置。 沈星熠从被子的缝隙里偷偷望去。 在闪电亮起的刹那,她清楚地看见翳挺得笔直的脊背,还有那双垂在身侧紧紧攥住寝衣下摆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奇怪的是,看到这个沉默的身影,沈星熠狂跳的心竟然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悄悄探出头,正欲开口,又一道惊雷当头炸响,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啊!”她吓得惊叫出声,但与此同时,她也清晰地看见,翳单薄的肩膀猛地一缩,整个人都跟着雷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翳也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照进了沈星熠被恐惧占据的心。原来不止她一个人会怕,连平日里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翳,也会在雷声中发抖。 一种奇妙的勇气悄然滋生。沈星熠小心翼翼地挪到床沿,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轻轻碰了碰翳的脊背。 那单薄衣料下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随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殿下恕罪,吵醒您了。”翳迅速低下头,声音有些发紧。她从怀中取出那个素白瓷瓶,双手奉上,“这是苏姐姐配的宁神丸,听说……听说雷雨夜能用上。” 她的指尖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却将瓷瓶握得极稳。 “嗯…我那瓶刚好没有了”沈星熠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糯软,她接过那个微凉的瓷瓶,没有犹豫便取出一粒药丸含下。一股清涼的甜意很快在口中化开,渐渐抚平她狂跳的心绪。 她看着黑暗中那个依旧紧绷的身影,忽然想到什么,又将瓷瓶递了回去,小声说:“你也吃一粒吧。” 翳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摇头。 “你也怕打雷,对不对?”沈星熠轻声问,这次语气里带着笃定的关切。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就在沈星熠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才听到一个极轻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字: “…嗯。” 那声音里藏着沈星熠听不懂的颤抖,那不是单纯的害怕,更像是一种被勾起的深埋心底的恐惧。 沈星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不由分说地拉过翳的手,将一粒药丸塞进她掌心,然后笨拙地从背后环住翳的肩膀,像母后安慰她时那样,用小手轻轻拍着翳的背。 “别怕,别怕…”沈星熠小声念叨着,不知道是在安慰翳,还是在给自己壮胆。小手依然笨拙地一下下轻拍着翳的背脊。 被她突然抱住的翳,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沈星熠能清晰地感觉到手掌下那紧绷的微微颤抖的肌肉,以及透过单薄寝衣传来的过快的心跳声。 突然,一点冰凉的湿意落在沈星熠的手背上。 她愣住了。 借着又一次短暂亮起的闪电,她看见翳飞快地别开了脸,但那晶莹的泪痕在她脸颊上清晰可见。 翳在哭。无声无息地,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连哭泣都压抑得悄无声息。 这一刻,沈星熠心中残存的属于自己的恐惧,忽然间消散无踪。她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总是沉默隐忍,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的伙伴,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保护欲在她小小的胸膛里鼓胀起来。 沈星熠松开怀抱,摸索到翳的手。 “地上冷,”沈星熠轻声说,用力拉了拉翳冰凉的手,“你到榻上来。” “不可!”翳猛地回头,闪电瞬间照亮她写满惊惶的苍白面容和湿润的眼角,声音因急切而拔高,“奴婢身份卑微,怎可僭越与殿下同榻!” “我说可以就可以!”沈星熠的倔脾气瞬间被点燃,也搬出了公主的威仪,“这里本宫是主子,本宫说了算!” 她见翳仍僵持不动,心一横,掀开温暖的锦被,作势就要往冰冷的脚踏下溜,“你要是不上来,本宫就下去陪你一起坐着!” “殿下!”翳慌忙起身阻拦。在又一道刺目的闪电中,她撞进沈星熠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就在她因这眼神而愣神的刹那,沈星熠瞅准机会,一把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温暖柔软的床榻上带,语气带着孩童式的蛮横与急切:“快点!雷又要来了!” 翳怕挣扎间会伤到娇贵的小公主,那点反抗的力气在沈星熠不管不顾的拉扯下显得微不足道。几乎是半推半就间,她只觉得一股暖意包裹而来,人已经被拉上了床榻。 “轰隆!” 惊雷恰在此时炸响。 沈星熠立刻像是找到了避风港的小兽,迅速蜷缩起来,下意识地贴近身边唯一的热源,紧紧挨着翳僵硬的身体,还不忘扯过被子将两人一起严严实实地盖住。 翳浑身僵硬得像块木头,连呼吸都停滞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小公主温热的体温,能听到她因为害怕而略显急促的呼吸,以及被褥下,对方依旧轻轻抓着自己寝衣一角的手。 窗外的雷声依旧轰鸣,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 但在这方小小的、柔软的天地里,两个女孩紧紧靠在一起。一个因为找到了陪伴而安心,另一个则因这前所未有的,逾越规矩的亲近而心绪翻涌,僵直的身体,却在公主无意识的依赖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良久,直到沈星熠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抓着翳衣角的手也无力地松垂下来,显然已安心入睡,翳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动了动早已僵硬的手臂。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极轻极缓地将沈星熠往自己身侧拢了拢,让公主的小脑袋能更舒适地枕在肩窝处,又细心地将滑落的锦被重新掖好。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又极其僭越的大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窗外的雨声渐沥,雷鸣已悄然远去,只剩下温柔的雨丝敲打着屋檐,如同催眠的絮语。 翳在黑暗中静静睁着眼,公主清浅温热的呼吸就拂在她的颈侧,带着全然的信赖与安宁。这份过于亲密的靠近,让她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坚冰悄然裂开细密的缝隙。 她又一次觉得,这深宫重闱,这漫长黑夜,似乎因为身边这个温暖的小公主,而不再那么冰冷可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