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夜权宠》 第1章 第 1 章 腊月十八,黄道吉日,太子纳妃的喜乐声几乎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直到入夜,喧嚣才渐渐沉淀下去,只余下各府门檐下摇曳的红灯笼,照着满地狼藉的鞭炮碎屑。 就在此时,镇国公府西侧方位处,那道专供仆役杂货进出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只见一个穿着单薄藕色旧袄裙的女子被不轻不重地推搡出来,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在石板上。 “快走吧,大小姐。哦不,瞧我这记性,您现在还算哪门子小姐?”裹着厚棉袄的婆子堵在门口,嘴角撇着,手里还捏着半把刚偷闲嗑的瓜子子,“夫人……不不,是太子妃娘娘下了严令,府里今儿大喜,见不得晦气,您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苏云卿站稳身子后,默默地将背上滑落下来的小包袱又往肩上拎了拎。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得过分的脸,眼睛黑沉沉的,倒映着门檐下那两盏刺目的红。 “陈妈妈。”她开口,“我的月例,这个月的,还未发。” 那陈妈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噗地吐出两片瓜子皮:“月例?您还想着月例呢?府里养您这白吃闲饭的到今日已是天大的恩情。太子妃娘娘仁厚,没即刻把您赶去城外庄子上,您就偷着乐吧,还想要钱?” 另一个守门的小厮缩在门房里烤火,探出头来嬉笑:“云卿小姐,您那院子里的东西,太子妃娘娘说了,都是府里的公中财产,您一样也带不走。啧,这包袱里别是偷藏了什么好东西吧?” 苏云卿没理会那小厮,只是看着陈妈妈:“我娘留下的那支素银簪子,也不值几个钱,总该还我。” “什么你娘我娘的!府里哪样东西不是公中的?”陈妈妈叉起腰,声音尖利起来,“赶紧滚!再赖着,小心老婆子我叫人拿扫帚撵你!”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了侧门不远处。 是一辆半旧不新的青缎马车,车辕上坐着个面无表情的老车夫。 陈妈妈脸色微变,嘀咕了句:“晦气,怎么迎到这来了。” 她赶紧把剩下的瓜子塞回兜里,拍了拍手,将苏云卿推到边上,狠狠瞪了一眼,“快让开!别挡了贵人的路!” 马车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一个穿着灰蓝色宦官服饰的小内侍利落地跳下车,小跑着到了侧门,“陈妈妈是吧?咱家是内侍监派来的,按旧例,来接人。” 陈妈妈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腰都弯了几分:“是是是!公公辛苦!人……人就在这儿呢!”她忙不迭地指向墙角的苏云卿。 小内侍的目光投了过去,皱了皱眉:“就这些?”意指苏云卿和她那个寒酸的小包袱。 “是是是,就这些了。”陈妈妈连连点头。 小内侍不再多言,只朝马车方向微微颔首,然后对苏云卿道:“跟我来吧。” 苏云卿攥紧了包袱带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为奴。 这是她那好妹妹苏婉清,在她父亲的棺椁前,哭着向太子求来的“恩典”。 她没动,而是将目光越过小内侍,看向那辆马车。 她能感觉到,有一道危险的视线,穿透了帘子,正落在自己身上。 小内侍等得不耐烦:“磨蹭什么?还想让车里那位爷等你吗?” 陈妈妈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撇嘴。 苏云卿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屈辱。 她挺直了背脊,尽管单薄得像风一吹就倒,却自有一股不肯折断的韧劲。 她一步步走向马车,踩过地上的碎红纸屑,像是踩过自己过往十五年所有的天真和安稳。 走到车边,小内侍要扶她,她微微侧身避开了,自己抓住车辕,用了些力气,抬脚蹬了上去。 动作不算优雅,甚至有些狼狈,但她没让自己摔倒。 车内比外面暖和许多,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像是雪松,又掺着一丝药味。 一个男人倚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他穿着深紫色的麒麟曳撒,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面容俊美得近乎昳丽,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唇色却很淡。 他手中慢悠悠地捻着一串紫檀佛珠,整个人透着一股极矛盾的气质。 既是位高权重的矜贵,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阴郁和倦怠。 听到她进来的动静,他眼睫未抬,只淡淡开口,声音清泠,带着嘲讽之意:“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如今竟像条无家可归的弃犬。” 苏云卿在车门边蜷缩着坐下,尽可能离他远些。 她认得这个人。 权倾朝野,人人畏之如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裴寂,人称“九千岁”。 她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指尖。 裴寂终于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瞳色极黑,看人时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他目光落在她那个寒酸的包袱上,又滑到她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上。 “知道要去哪儿吗?”他问。 “宫里。”苏云卿低声答。 “知道去做什么吗?” “为奴。” 裴寂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 “奴也分三六九等,运气好的,去尚宫局做些针线活计。运气不好的,浣衣局、净房,甚至,”他语气玩味,“刑狱司那边,也缺人手伺候。” 苏云卿的指尖颤了一下。 马车缓缓启动,裴寂不再看她,重新闭上眼,捻着他的佛珠。 过了许久,就在苏云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那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苏大小姐,想活吗?” 苏云卿微怔,抬头看向他。 他依旧闭着眼,侧脸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也格外冷漠。 “不是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活。”他慢条斯理地补充,每一个字都敲在了她的心上,“而是把你失去的东西,一件件,亲手拿回来。把那些踩着你、背叛你、夺走你一切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再次睁开眼,看向她。 那眼底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和近乎残酷的诱惑,“把他们,都踩在脚下。” “想吗?” 苏云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传闻中嗜血残忍,玩弄权术于股掌之间的阉宦。 她知道他是毒药,是深渊。 但在她被全世界抛弃,即将坠入泥泞深渊的这一刻,他递过来的,不是救赎的绳索,而是一把带毒的匕首。 她死死地攥紧了衣角,几息沉默后,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地回答:“想。” 裴寂看着她眼底骤然燃起的那种,混合着绝望与狠戾的火焰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也极冷的弧度,“很好。” 他复又闭上眼,像是做成了一笔微不足道的交易般,“那从今日起,你的命,归咱家了。” 第2章 第 2 章 马车并未驶向巍峨的宫墙,反而在一座气势丝毫不逊于王府的宅邸前停了下来。 黑漆大门,鎏金兽环,门前两尊石狮子威武狰狞,门楣上悬着的匾额却空无一字,只精雕细刻着繁复的云纹,嚣张与禁忌感扑面而来。 车帘掀开,冷风灌入。 那小内侍早已候在车下垂首敛目,姿态恭敬得近乎畏惧。 裴寂睁开眼后并没有立刻下车,他看着苏云卿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忽而问道:“冷?” 苏云卿抿唇,没回答,这问题近乎羞辱。 裴寂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解下了身上的大氅,然后随手一抛。 苏云卿僵住,这种沉重、温暖,却带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想要扯开这突如其来的“恩赐”。 “披着。”裴寂的声音淡淡传来,他已起身准备下车,“冻死了,咱家这笔买卖就亏了。” 话音落,他人已下了车。 小内侍连忙躬身替他拢了拢并未散乱的衣襟。 苏云卿裹在那件过于宽大的狐裘里,冰凉的身体贪婪地汲取着那份暖意,鼻尖萦绕的冷香却让她头皮发麻。 她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扯下它,只是抓着边缘,跟着挪下了车。 “无字府”的大门正敞开着,里面虽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裴寂已率先走了进去,曳撒的衣摆拂过门槛,悄无声息。 两排穿着藏青色劲装,腰佩窄刀的男子肃立着,见他归来,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傀儡,没有丝毫多余的声响。 这哪里是宅邸,分明是一座等级森严,戒备恐怖的军事堡垒。 苏云卿裹紧大氅,低头跟在他身后。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各个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 穿过几重庭院,越往里走,灯火越稀疏,环境也越发清冷幽静。 最终,裴寂在一处名为“静思堂”的院落前停下。 管事模样的一个中年太监早已候在院门口,见到裴寂,立刻小步上前,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督主,您回来了。这位姑娘的住处已安排妥当了,您看……” 裴寂脚步未停,只随意丢下一句:“带她过去,收拾干净,弄点吃的。” “是,奴才明白。”那管事的腰弯得更低了。 裴寂径直入了“静思堂”,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管事的这才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上下打量了苏云卿一番,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显眼的狐裘上停顿了一瞬,眼底掠过诧异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客气着:“姑娘,请随咱家来。” 他引着苏云卿绕过静思堂,来到后院一排僻静的下房,推开其中一扇门。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但收拾干净,甚至称得上简陋。 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衣柜,床上铺着半新的青布被褥,桌上放着一套粗瓷茶具。 与国公府的闺阁相比,这里是如此的粗陋寒酸。 但与方才一路行来的森严压迫相比,这小小的房间竟透出一种诡异的“安稳”。 “姑娘暂且在此歇息,热水和饭食稍后就送到。”管事的语气平和,“督主吩咐了,让您好生歇着,无事不要随意走动。这府里规矩大,冲撞了哪里,咱家也担待不起。” 苏云卿点了点头,“多谢公公。” 管事的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静,又多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并细心地带上了门。 苏云卿立刻脱下了那件狐裘,像是摆脱什么烫手山芋般将它扔在椅子上。 冷空气重新包裹住她,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呼吸顺畅了不少。 她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那青布被褥,料子粗糙,但厚实干净。 她在床沿坐下,环顾这四壁空空的小屋,强烈的不真实感席卷了她。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在国公府那个毫无温度的偏院里,听着前院传来的喧天喜乐。 而现在,她身处权阉的老巢,未来吉凶未卜。 那个男人,裴寂,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真的会帮她? 不,她立刻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 他眼里没有丝毫善意,只有近乎玩味的利用。 他说“买卖”,她就是他一时兴起买下的商品。 可是…… “想活吗?” “把你失去的东西,一件件,亲手拿回来。” 那些话,却精准地钻入了内心最深的恨意与不甘。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很有礼貌的敲门声,“姑娘,给您送热水和饭食来了。” 苏云卿敛去所有情绪,起身开门。 一个小太监低着头,正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和食盒站在门外。 “有劳了。”苏云卿侧身让他进来。 小太监手脚麻利地将热水倒入屏风后的木盆里,又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摆在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碟清炒时蔬,一碟嫩黄的炒鸡蛋,还有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鸡汤。 饭菜简单,却分量十足,油光润泽,香气扑鼻。 对于一天水米未进而早已饥肠辘辘的苏云卿来说,这无疑是莫大的诱惑。 小太监摆好饭菜,垂着手,飞快地偷瞄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小声道:“姑娘慢用。”便提着空食盒和木桶,匆匆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麻烦。 门再次关上,苏云卿走至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蛋送入口中。 鸡蛋炒得很嫩,咸淡适中。 她又喝了一口鸡汤,温热鲜香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里,带来一丝暖意。 她就这么一口一口,安静而又缓慢地吃着。 没有狼吞虎咽,举止间甚至还残留着几分过去的教养痕迹,但眼神却始终平静得可怕。 她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她起身走到屏风后,就着那盆已经微凉的水,仔细地清洗了下手脸。 冷水刺激着皮肤,让她异常清醒。 她回到桌边,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稀疏的月光透入一点模糊的光晕。 苏云卿没有上床,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里,身上裹着那件青布被子。 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前院的喧嚣,陈妈妈的嘴脸,马车里那双幽深的眼睛,还有那件带着冷香的狐裘……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翻腾。 最后,定格在苏婉清戴着凤冠,穿着大红嫁衣,被人簇拥着走上花轿时,回头投来的那一眼。 得意,轻蔑,如同在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苏云卿缓缓收紧了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指甲深深掐入臂膀的皮肉里。 寂静中,她一字一顿地轻轻吐出三个字,“苏、婉、清。” 第3章 第 3 章 “姑娘,该起了。” 苏云卿几乎是在叩响第一声时就睁开了眼。 此时天刚蒙蒙亮,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 她一夜未眠,只是在椅子上蜷缩着假寐,身上的被子裹得紧紧的,却依旧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 她迅速起身,将被褥叠好,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旧袄裙,走过去开了门。 是昨晚那个管事太监,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一个端着铜盆热水,一个捧着几件叠好的素色衣物。 “姑娘歇得可好?”管事太监脸上笑容如常,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屋内,瞥见椅子上那件孤零零的狐裘和摆放整齐的被褥后,目光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苏云卿:“尚可,多谢公公。” 管事太监示意道:“这是给姑娘备的换洗衣物。料子寻常,但干净暖和,请姑娘梳洗更换,一刻钟后,督主在静思堂正厅见您。”说完便领着人退了出去,再次将空间留给她。 苏云卿走到盆架前,温热的水汽氤氲上来,缓解了脸上的紧绷感。 她快速洗漱完毕,走到床边看向那叠衣物。 灰青色的棉布袄裙,颜色寡淡,毫无纹饰,但触手柔软厚实,里面甚至还有一套细棉的里衣和一双新的布袜。 这比她昨日那身被推搡得脏污的单薄旧衣好了太多,没有任何犹豫,利落地换上了这身新衣。 衣服尺寸大致合适,只是略有些宽大,显得身形更纤细瘦弱了些。 整理好自己后,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庭院很是清冷,她依着昨日的记忆,绕过回廊,走向静思堂的正门。 门口守着的两个护卫看到她过来,并未阻拦,其中一人无声地推开了厅门。 正厅里比外面要暖和些,地龙烧得正旺。 陈设却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 正面墙上挂着一幅“静”字,笔力苍劲,透着一股冷硬的力道。 下方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便只有一盏正袅袅冒着热气的清茶。 裴寂并未坐在案后,而是站在一扇敞开的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一株枯瘦的老梅。 他穿着昨日那身深紫曳撒,外罩的狐裘换成了墨色锦缎,衬得其面色愈发白皙,侧脸线条冷硬。 他仿佛没听到她进来的动静,仍专注地看着窗外。 苏云卿在离他约一丈远的地方停下,垂首静立,没有出声,厅内静得能听到她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 过了不知多久,裴寂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在她身上那套灰青袄裙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表示。 “睡得着吗?”他问,声音平缓,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 “睡不着。”苏云卿老实回答。 在他面前,伪装似乎毫无意义。 裴寂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唇角勾了一下:“睡不着就对了,记住昨晚那种冷和恨,它们比任何安神香都能让你清醒。” 他踱步到长案后坐下,端起那盏茶,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咱家这儿,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你想活,想拿回东西,可以,但得证明你对咱家有用。” 苏云卿抬起头看向他:“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很多,取决于你有多想。”裴寂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但首先,你得学规矩。不是宫里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仪,是咱家这静思堂,这无字府的规矩。” 他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规矩一,绝对服从。” “规矩二,不该问的不问。” “规矩三,让你学的,拼死也要学会。” “规矩四……”他顿了顿,目光冷冽地投向她,“一旦进来,除非死,否则绝无可能离开。”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却字字千钧,“听懂了吗?” 苏云卿袖中的手微微攥紧,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懂了。” “很好。”裴寂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从今日起,会有人教你识字、算数、看账、记路、认人,还有察言观色。你以前在国公府学的那点诗词歌赋、女红管家,在这里,全是垃圾,统统忘掉。” 苏云卿心中微震,他竟对她过往如此了解。 “咱家会给你最好的先生,最严的管教。”裴寂继续道,“学得好,有饭吃,有床睡,学不好……” 他轻笑一声,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语比任何威胁都令人胆寒。 这时,门外传来管事太监恭敬的声音:“督主,秦嬷嬷来了。” “进来。” 厅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褐色棉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走了进来。 她大约五十上下年纪,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锐利至极,进门后先向裴寂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礼,动作干脆利落,“督主。” 裴寂略一颔首,指向苏云卿:“就是她,交给你了。三个月,我要看到成效。” 秦嬷嬷的视线立刻投向苏云卿,那目光从头到脚,像是用尺子丈量一般严格。 她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对苏云卿的瘦弱并不满意,但还是干脆地应道:“老奴遵命。” 裴寂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退了。 秦嬷嬷立刻转向苏云卿,“姑娘,请随老奴来。” 苏云卿看了一眼重新拿起一份文书翻阅、似乎已当她不存在了的裴寂,抿了抿唇,跟着秦嬷嬷走出了静思堂。 出了门,秦嬷嬷脚步不停,一路无话,带着她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小院,院里已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垂手等着。 “自今日起,你上午学文、算、记,下午习体、术、辨。每日卯时起,亥时息,无休。”秦嬷嬷在一间摆满了书架、算盘、地图、以及各种奇怪器具的屋子前停下,毫无波澜地宣布了残酷的日程。 她指着那两个小丫鬟:“这是春桃,夏禾,她们负责你的起居,也是你的伴读和监督。” 两个小丫鬟立刻朝苏云卿行礼,动作标准,眼神却同样带着怯生生的敬畏。 秦嬷嬷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册子递给苏云卿:“这是今日上午需背下的《千字文》后三百字,午膳前,老奴会来考校。错一字,午膳减半,错五字,今日无膳。” 她又指向墙上一张非常大的京城坊市图:“这是今日需记下的西城三十六坊名称与大致方位,同样,午膳前考校。” 最后,她指向桌上一把老旧算盘:“这是今日需熟练的珠算口诀‘九归’,学会,并打顺一遍。” 交代完毕,她不再看苏云卿瞬间惨白的脸色,只对两个小丫鬟道:“看着点。”便转身离开了。 苏云卿拿着册子,看着墙上天书般的地图,以及算盘,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根本不是学习,这是摧残。 春桃端上一杯温水:“姑娘,先喝口水吧,秦嬷嬷她,她说到做到的。” 夏禾则已经乖巧地站到了地图前,“姑娘,奴婢……奴婢可以先帮您念一遍坊名……” 苏云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后的平静。 她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桌上,然后径直走到地图前,声音很是坚定:“好,你念,我从第一个开始记。” 第4章 第 4 章 日子陡然变成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煎熬。 秦嬷嬷果真如她所言,严苛到不近人情。 那本《千字文》,苏云卿几乎是囫囵吞枣,靠着过去那点微薄的底子和一股不肯认输的狠劲,硬是在午膳前磕磕绊绊地背了下来。 一共错了两处,被秦嬷嬷冷冰冰的眼神一扫,午膳便只剩了半碗白饭和几根不见油星的青菜。 墙上的地图更是抽象,西城三十六坊的名称拗口又相似,她听得头昏脑涨。 夏禾念了三遍,她勉强记下大半,剩下的只能靠死记硬背。 考校时指错了两个坊的位置,秦嬷嬷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那张地图上用朱笔点了两个刺目的红点。 算盘珠子的响声更是折磨人。 “九归”口诀并不算难,但她从未接触过,手指僵硬笨拙,常常拨错珠子,越是心急就越是混乱。 秦嬷嬷并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看着,偶尔出声纠正,令人心头发憷。 下午的“体、术、辨”更是噩梦。 所谓的“体”,并非练武,而是指站姿、行走、端坐。 秦嬷嬷要求她无论何时,背脊必须挺直,肩要沉,颈要正,行路时步幅需均匀,落脚无声,端坐时腰腹收紧,半个时辰不能晃动一下。 稍有松懈,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她的小腿或后背上,留下火辣辣的痛痕。 “术”则是沏茶、斟酒、布菜、递物。 每一个动作都有严格的标准,茶斟七分满,酒需八分盈,递物时指尖不能触及对方手心,碗碟摆放的角度、间距皆有讲究。 一遍遍重复,枯燥乏味,却又要求精准无误。 “辨”最为玄妙。 秦嬷嬷会拿出各种不同的茶叶、香料、甚至泥土、金属,让她蒙上眼睛,靠嗅觉和触觉去辨认、描述、记忆。 也会突然提问,今日路过庭院时,角门处当值的护卫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早上送饭的小太监,左手袖口可有污渍? 苏云卿疲于奔命,每天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杂乱无章的信息,身体累得几乎散架,后背和小腿上的淤青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伙食仅仅能果腹,睡眠时间被压榨到极致,常常是脑袋一沾枕头就立刻昏睡过去,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春桃和夏禾似乎很怕秦嬷嬷,从不敢放水,但偶尔也会在苏云卿累得几乎晕倒时,偷偷塞给她一块饴糖,或在她被戒尺打得太狠时,夜里偷偷端来一点化瘀的药膏。 苏云卿默默地接受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善意,没有多说一个字。 她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这场严酷的“学习”中,哪怕过程痛苦不堪。 她隐约明白,裴寂不是在培养一个淑女,甚至不是在培养一个单纯的杀手。 他像是在锻造一件工具,一件必须足够锋利、足够坚韧、也必须足够“得体”的工具,以便能嵌入某些特定的场合和缝隙。 第七日的下午,练习“辨”时,秦嬷嬷拿出了一小撮色泽暗沉的茶叶。 “尝尝。”她命令道,递过来一杯刚沏好的茶汤。 苏云卿端起茶杯,茶汤颜色深红近褐,气味沉郁,带着独特的陈香。 她依言啜饮一口,入口苦涩,涩味厚重,但咽下后片刻,喉间却泛起非常细微的回甘。 “这是什么茶?”她问。 “不该问的别问。”秦嬷嬷冷声道,“记住这个味道,以后若有人给你喝这个,需立刻告知督主。” 苏云卿心中一动,垂眸应道:“是。” 又过了几日,练习行走时,秦嬷嬷突然开口:“若在宫中永巷,对面行来一队内侍,为首者着深绿色贴里,你当如何?” “避让至道旁,垂首静立,待其通过。”她谨慎地回答。 “错。”秦嬷嬷戒尺“啪”地打在她小腿同一处旧伤上,痛得她几乎趔趄。 “着深绿贴里,配云纹妆花,必是二十四衙门某司掌印太监心腹。你需即刻侧身,退至三步外,躬身,道一声‘公公先行’,不得直视,不得迟疑。” 苏云卿咬住下唇,忍下痛呼和小腿的火辣,低声道:“是,奴婢记住了。” 这样的细节层出不穷,她学的不仅是技能,更是一套在特定权力结构中生存的行为准则。 她几乎见不到裴寂,对方似乎完全将她丢给了秦嬷嬷,不闻不问。 直到第十日深夜。 苏云卿刚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躺下,门外就响起了管事太监的声音:“姑娘,督主传见。” 她心中一凛,立刻翻身坐起,穿好衣物,捋平头发,跟着管事太监走了出去。 夜已深,府中静得可怕,只偶尔响起巡夜护卫规律的脚步声,更添寂寥。 静思堂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裴寂并未就寝,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份文书,指尖正轻轻揉着眉心,烛光下的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之意。 他正装依旧,只是卸了冠,墨发随意披散着,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阴郁。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 管事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门。 苏云卿安静地站在下方,垂首等待。 过了许久,裴寂才放下手,目光从文书移到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听说,你学得还不算太蠢。” 苏云卿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保持沉默。 “秦嬷嬷的戒尺,味道如何?”他又问,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心还是戏谑。 “还好。”苏云卿干巴巴地回答。 裴寂轻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回答很有趣。 他站起身,从书案后踱步出来,走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许多,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抬起头来。” 苏云卿依言抬头,就这么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幽深难测。 “恨吗?”他忽然问,“被如此磋磨。” 苏云卿袖中的手下意识微微握紧,随即又松开,坦然回答:“恨。” “恨谁?秦嬷嬷?还是咱家?” “恨我自己。”苏云卿的声音放得很轻,“恨我自己不够强,才会任人磋磨。” 裴寂眼底掠过讶异之色,随即被更深沉的玩味所取代。 他伸出手,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她下颌处。 那里有一小片淤青,是昨日练习端坐时因极度疲惫晃了一下,被秦嬷嬷用戒尺尾端戳到的。 苏云卿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 “这点痛都受不了,”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按压着那处淤青,带来细微的刺痛,“还想拿回什么东西?” 苏云卿疼得蹙起了眉,却倔强地没有躲闪,只是重复道:“我能受。” 裴寂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收回手,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白玉瓷瓶抛给她,“拿去,省得明日顶着一脸青,丢咱家的人。” 苏云卿接住瓷瓶,触手温润。 她认得这种药膏,是宫里御制的上好化瘀膏,过去她在国公府时也用过。 “谢督主。”她低声道。 “别谢得太早。”裴寂背对着她,重新走回书案后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明日开始,加一门课。咱家会给你请一位新的先生,教你些防身的本事。” 他抬起眼,烛光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动,“希望你到时候,还能说出‘能受’这两个字。” “退下吧。” 苏云卿握紧手中的药瓶行礼,默默退出了书房。 寒冷的夜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刚才被裴寂指尖碰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令人不安的凉意。 新的先生翌日一早便到了。 来的不是嬷嬷,也不是太监,而是一个女人。 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头发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圆髻,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冷硬的脸。 她身量高挑,背脊挺拔,站在那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沉默,却散发着不可忽视的锋锐气息。 秦嬷嬷领着她来时,语气中竟带着罕见的客气,“青鸾姑娘,人就在这里了,督主吩咐,一切听您安排。” 名叫青鸾的女子微微颔首,看着苏云卿的眼神和秦嬷嬷初见她时很像,但多了一层属于武人的衡量。 她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秦嬷嬷便不再多言,安静地退到了一旁,竟像是要旁观。 苏云卿心中凛然,连严苛的秦嬷嬷都对这女子如此态度,此人绝不简单。 “你叫苏云卿。”青鸾开口了,声音低哑,带着力量感,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是。”苏云卿应道。 “从今日起,每日未时到酉时,你归我。”青鸾言简意赅,“督主让我教你防身的本事,但我教的,不是花架子,不是强身健体,是杀人、伤人的法门。你学不会,会死,学得不好,会生不如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的语气轻松,内容却血腥得让人齿冷。 苏云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寒意:“我不后悔。” “好。”青鸾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 “第一课,看清你的‘兵器’。” 她突然出手,动作快如鬼魅,苏云卿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已被对方手指扣住,一股巧力传来,她整条胳膊瞬间被反拧到身后,剧痛传来,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冷汗霎时冒了出来。 “这是手。”青鸾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冰冷无情,“能端茶递水,也能抠眼锁喉。”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猛地戳在苏云卿肋下某处。 一阵尖锐的酸麻痛楚瞬间传散开来,苏云卿痛得几乎蜷缩起来,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是指,能绣花写字,也能戳断肋骨,刺破气海。” 她松开手,苏云卿踉跄一步,扶着自己的胳膊和肋下,疼得脸色发白,大口喘气。 青鸾退后一步,冷漠地看着她:“你的身体,就是你的兵器。头、肩、肘、手、膝、脚,乃至牙齿,皆可杀人。从今日起,忘了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姐,记住你是一把刀,一块石头,一根只要还能动,就能戳进敌人要害的硬骨头。”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苏云卿体会到了比秦嬷嬷的戒尺痛苦十倍的滋味。 青鸾的训练方式粗暴直接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她让苏云卿用各种别扭痛苦的姿势静止不动,锤炼肢体的稳定性和忍耐力。 稍有晃动,便是一记冷硬的指节敲打在关节或穴位上,又酸又痛。 她让苏云卿对着一个裹了厚厚牛皮的木人桩,反复练习用指尖、用手掌外侧、用手肘、用膝盖去撞击、去戳刺。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苏云卿的十指指尖便已红肿破皮,手臂和膝盖更是淤青遍布。 青鸾冷眼旁观,只在动作错误时出手纠正,力道之大,每次都让苏云卿觉得骨头都快要裂开了。 “发力要短,要脆,不是让你抡胳膊,把你全身的重量,一瞬间灌到这一点上!” “手指并拢!腕子绷直!你想戳断的是别人的喉咙,不是自己的手指头!” “呼吸!憋着气等着把自己憋晕吗!” 呵斥声伴随着□□撞击木桩的沉闷声响,在小院里回荡着。 苏云卿咬紧牙关,一次次撞上去,汗珠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手臂早已麻木,指尖传来的剧痛却无比清晰。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青鸾的指令和身体本能的反应。 秦嬷嬷一直安静地站在廊下看着,面无表情。 中途休息片刻,春桃战战兢兢地送上来温水。 苏云卿接过碗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感觉喉咙里都带着血腥味。 青鸾走到她面前,丢给她一小罐药酒,“揉开,下午接着练。” 苏云卿沉默地接过药酒,笨拙地往红肿的手指和淤青的手臂上涂抹,药酒渗入破皮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却一声没吭。 未时到酉时,整整两个时辰,如同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当青鸾终于说出“今日到此为止”时,苏云卿几乎瘫软在地,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浑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手指肿得像胡萝卜,连弯曲一下都钻心地疼。 青鸾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明日未时,别迟到。” 见她离开,秦嬷嬷这才慢慢踱步过来,看了一眼苏云卿惨不忍睹的双手后,淡淡道:“晚膳后,老奴检查今日上午的《论语》篇章和京城百官名录。” 苏云卿眼前微微一黑,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疼痛几乎要淹没理智,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睫,低声道:“是。” 她被春桃和夏禾搀扶着,几乎是拖回了那间小屋。 晚膳她吃得很少,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筷子。 饭后,她强打着精神,就着昏暗的油灯,一边让夏禾帮她用热毛巾敷着红肿的手指,一边磕磕绊绊地背诵那些拗口的句子和枯燥的名录。 秦嬷嬷来考校时,她背错了两处,戒尺却没有落下来,只是冷冷地看了她半晌,尤其在她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最终硬邦邦地说了句:“明日补上。”便转身走了。 这一夜,苏云卿几乎是昏死过去的。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就这样在文与武的双重煎熬中缓慢流逝。 青鸾的训练日复一日,变本加厉。 除了击打木人桩,又开始加入闪避、摔跤、甚至是如何利用身边最寻常的物品,发簪、剪刀、石头、甚至是尘土来进行反击的技巧。 每一次训练都像是在生死边缘徘徊。 苏云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但那双眼睛却逐渐从最初的绝望麻木,变得隐忍而锐利起来。 她身体的反应速度在痛苦中一点点变快,出手也多了几分不管不顾的狠辣劲。 这期间,裴寂再也没有私下见过她,但她偶尔能在去静思堂考校功课,或是路过某条回廊时,远远瞥见他的身影。 有时他正与人低语,有时他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枯枝,有时他只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捻着那串佛珠。 他从未看向她,仿佛她只是这府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苏云卿也很快收回了目光,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以及接下来需要背诵的条文或需要承受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