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缘薄的太子退婚后》 第1章 退婚 腊月里的天,刀子风,刮在人脸上生疼。 东宫书房外的九重玉阶,积了层薄薄的雪,映着冬日惨淡的日头,泛着清冷的光。 柳飘飘就跪在那片冰冷之上,膝下的寒意透过厚厚的狐裘,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可她觉得,这冷,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她双手高高举起,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物件儿。那不是圣旨,是她和当朝太子萧景玄的婚书。 “太子殿下,臣女柳飘飘,恳请您准允退婚。” 声音平静,像在说“今日雪景不错”,没有半分起伏,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入了御书房内外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 侍立在两侧的太监宫女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谁不知道柳家大小姐痴恋太子殿下整整五年? 五年,从青涩懵懂的十三岁,到明媚娇艳的十八岁,整个京城的贵女都看着,她是如何像个小尾巴似的,追在太子身后。 送亲手做的,时常甜得发腻或咸得齁人的点心;绣歪歪扭扭,针脚堪比蜈蚣的香囊;等他批阅奏折到深夜,困得小鸡啄米也不肯先回府…… 如今,这个京城最执着的“小尾巴”,竟要在她快要大婚的年纪,主动转身?! 东宫书房内,紫金兽炉里龙涎香袅袅。 萧景玄正握着朱笔,批阅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闻声,他手腕一顿,一点殷红的墨迹,不受控制地晕开在“江南水患”四字之上,像一滴突兀的血。 他抬眸,目光越过敞开的殿门,落在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上。冬日稀薄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那张惯常带笑、明艳得过分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能些微看出,透露的一丝近乎决绝的平静。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放下笔,声音听不出情绪:“理由?” 柳飘飘抬起头,寒风拂起她颊边碎发,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面没有往日的痴缠爱慕,也没有赌气的委屈,只剩下一片沉静的疏离。 “殿下日理万机,心系家国天下,臣女不堪久等,恐误殿下,也误自身。”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嘲弄,“况且,臣女昨日偶遇一游方道人,替臣女卜了一卦,言道你我八字虽合,奈何缘分浅薄,强求无益,不如趁早一别两宽。” 游方道人?卜卦? 萧景玄几乎要气笑了。她柳飘飘,信这些无稽之谈? 满宫寂静,落针可闻。几个老太监偷偷交换着眼神,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 “就为这个?”萧景玄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惯有的威压。 “这是其一。”柳飘飘眨眨眼,那点子灵动终于回来些许,却更显疏远,“其二,钦天监张副使前日酒后失言,说殿下您命格至阳至刚,贵不可言,却…嗯…煞气略重。而臣女,据那游方道人所言,乃锦鲤转世,福泽绵长。殿下您这命格,与臣女相冲,长久下去,恐会…克死臣女这条好不容易修来的锦鲤。” 她语气认真,仿佛在陈述什么了不得的真相。 “……” 萧景玄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玩笑或者赌气的痕迹。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是认真的,至少看起来是。 他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她也是这样,在宫宴前兴冲冲地跑来,说晚上有重要的事同他讲,让他务必空出时间来。可他当时正与户部商议漕运改制,焦头烂额,只敷衍地说了句“知道了,忙完便去”。 那一忙,就忙到了后半夜。他早已将和她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三日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她那晚在约定的凉亭里,等他整整一夜,感染了风寒,病了好几日。 他去看她,她缩在被子里,小脸烧得通红,却还是对他笑,说:“殿下忙,国事要紧,飘飘没事的。” 那时,他只觉得她懂事,心下有些许歉然,却也并未深想,那“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寒冬腊月里空等一夜。 萧景玄站起身,明黄色的太子常服在幽暗的殿内划过一道流光。他一步步走下玉阶,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他垂眸,看着她还举在手中的婚书,那纤细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 “柳飘飘,”他开口,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些冷硬,“你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她将婚书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的衣襟,唇角那点笑意加深,却未达眼底,“殿下放心,退婚是臣女自愿,所有后果,臣女一力承担,绝不影响殿下清誉。还请殿下成全。” “成全”二字,她说得轻飘飘,落在他耳中,却格外刺耳。 萧景玄看着她眼底那片沉静的冰湖,忽然觉得胸口某处,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陌生的,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闷痛。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卷婚书。指尖触及她冰凉的手指,她迅速收回,仿佛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萧景玄眸色一沉。他握住婚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良久,在一片几乎凝滞的寂静中,他听到自己清晰而淡漠的声音: “好。如你所愿。” 他转身,拾级而上,明黄的背影在雪光中挺拔依旧,却无端透出几分孤峭。 柳飘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东宫书房内,这才缓缓垂下眼帘,起身轻轻揉了揉冻得麻木的膝盖。 心口那片空了五年的地方,此刻像是被这凛冽的寒风彻底灌满,冷得透彻,却也…异样地轻松。 她站起身,拍了拍狐裘上沾染的雪,转身,迎着无数道或惊诧、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玉阶,走向宫门外。 脚步,从未有过的轻快。 第2章 锦鲤 腊月的寒气尚未散尽,退婚的消息却已像乘了风的柳絮,悄无声息地落满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楼雅间里,低语声混着茶香袅袅升起。 “听说了吗?柳家那位…竟真把婚给退了。” “为了个游方道士的卦言?这理由,未免太过儿戏。” “怕是心冷了罢…五年光景,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嘘…慎言。” 议论声中,有惊诧,有不解,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唏嘘。然而,未等这桩谈资彻底发酵,柳飘飘便用另一种方式,再次占据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退婚后的第三日,西市最繁华的街口,一家名为“锦鲤阁”的铺子,在不算喧闹的爆竹声中开了张。 铺面不算太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门楣上悬着一对琉璃灯,灯罩上绘着的锦鲤形态灵动,鳞片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彩光。店内陈设简洁,多宝格上摆着的并非寻常金银玉器,而是一件件设计别致、多以锦鲤为纹样的首饰。钗环、玉佩、手串、璎珞…材质不算顶名贵,却样样精巧,透着几分灵动趣致。 更引人注目的是,每件饰品旁都附着一张小笺,上面用工楷写着诸如“经阁主诚心祝祷,可招良缘”、“锦鲤傍身,财运亨通”等字样。 开光?锦鲤? 这新鲜又带着几分诙谐的噱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柳飘飘就站在店门前,穿着一身不算扎眼却裁剪极好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银鼠灰的斗篷。她未施脂粉,面色却比前几日红润许多,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从容地迎接着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柳…柳小姐,您这铺子,倒是别致。”一位相熟的夫人带着丫鬟走来,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柳飘飘微微侧身,引她入内,声音温和:“李夫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图个吉利彩头。”她拿起一支点翠的小鱼簪,那鱼尾处缀着细小的米珠,轻轻一晃,便漾开点点莹光,“夫人看看这个?寓意年年有余,家宅安宁。” 那夫人接过,在手中细看,眼底露出几分真实的喜爱。铺子里的氛围,因这寻常的买卖对话,渐渐活络起来。 与此同时,锦鲤阁对面的茶楼二层,一间临街的雅座内。 萧景玄临窗而坐,面前的白玉茶盏中,茶汤已没了热气。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那间热闹起来的铺子上,看着那道藕荷色的身影穿梭其间,姿态从容,应对得体。 侍立在侧的暗卫低声道:“殿下,查明了。柳姑娘三日前,将您历年所赠之物,于西市口当众发卖,所得银钱…悉数捐与了城南善堂。” 萧景玄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那些他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物件,此刻却突兀地在脑海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她捧着某个盒子时亮晶晶的眼眸,或是系上某条丝绦时羞怯的笑意。 他沉默着,将凉透的茶盏轻轻放回桌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暗卫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前日晚间,柳姑娘包下了南风馆的听雪轩,点了十位清倌人…听了一夜的曲。” 雅间内一片死寂。窗外街市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萧景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眸色沉了沉,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他未置一词,目光重新投向对面。恰见柳飘飘正与一位带着孩童的妇人说话,俯身将一枚小小的锦鲤平安锁放入那孩童手中,眉眼弯起,笑容温和真切。 那笑容,与他记忆中五年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十个?”他低声重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暗卫垂首,不敢接话。 恰在此时,楼下街道传来清晰的议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柳大小姐这魄力,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听说放话要做大燕第一女富商呢!” “何止!还说要招赘十个…嘿嘿,貌比潘安的郎君!” “嚯!那可比困在东宫自在多了!” 议论声飘入雅间,字字清晰。 萧景玄端坐的身形未有丝毫晃动,只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室内光线下流泻出暗沉的光泽。 “回宫。”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转身下楼,步履沉稳,背影挺直如松,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随行的侍卫皆屏息凝神,不敢靠近。 锦鲤阁内,柳飘飘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云雀递上一杯温热的蜜水,小声嘟囔:“小姐,您何必亲自在此操持?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柳飘飘接过杯盏,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她抬眼,环顾这间属于自己的小小铺面,眼底有光轻轻闪烁。“累些无妨,”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重要的是,我们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走到柜台后,那里放着一本崭新的账册。她翻开,拿起一旁的细毫笔,蘸了墨,开始记录今日的进出。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了旧日的车辙与足迹。 锦鲤阁内,暖炉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木与香料混合的气息。 新的日子,琐碎而忙碌,却也无比充实。 ****** 东宫,书房。 烛火通明,将萧景玄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边关军饷调度的奏折,朱笔却迟迟未落。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日里的画面。她站在铺子里的样子,她与客人交谈时的笑容,她低头拨弄算盘时专注的眉眼……以及,那些关于“十个郎君”的刺耳议论。 他闭上眼,指腹用力按了按眉心。 五年。 他早已习惯了她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像书房窗外那株年年绽放的海棠,安静,理所当然。他忙于朝务,忙于权衡,忙于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分给她的心神,寥寥无几。 他以为她始终会在那里。 直到她跪在雪地里,用最平静的语气,斩断了那根他以为坚韧无比的牵连。 “不堪久等…” 他睁开眼,眸色深沉如夜。是因为他让她等得太久了吗?等得…终于耗尽了所有热情与期待? 他想起去年上元节,她似乎确实说过有事寻他。可他当时正与工部商议河堤修缮的款项,焦头烂额,只随口应了一声。后来…后来便忘了。 她等了多久?在那寒冷的夜里。 心头某处,像是被细小的针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而滞涩的闷痛。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总是追逐着他身影的姑娘,会如此决绝地转身,走向一个他全然陌生的方向,并且…似乎走得很好。 “锦鲤阁…”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意味难明的弧度。 或许,他从未真正认识过柳飘飘。 那个需要他庇护、等待他垂怜的未婚妻,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而如今这个冷静、果决、甚至带着几分市井精明的柳掌柜,才是真实的她。 殿外传来更鼓声,悠长而冰冷。 萧景玄重新拿起朱笔,蘸饱了墨,在奏折上落下批复。字迹依旧沉稳有力,一如他此刻的面容,平静无波。 只是那烛火跳跃下,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改变。 第3章 审视 锦鲤阁开业不过五六日,生意竟出乎意料地红火。 午后,雪后初霁,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棂,在铺着靛蓝桌布的木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飘飘正俯身在二楼的账房书案前,指尖蘸了朱砂,在一张新绘的“暴富如意锁”图样上细细标注。几缕碎发垂在她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拂动。 “小姐,”云雀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太子殿下到了。” 笔尖微微一顿,那锁头的云纹处多了一点突兀的朱红。柳飘飘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她放下笔,理了理衣袖,那动作不疾不徐。 “殿下是微服而来,还是摆开了仪仗?”她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只带了两个随从,穿着常服。”云雀低声道,“脸色…瞧着比外面的天还沉。” 柳飘飘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说什么,只示意云雀在前面引路。 楼下店铺里,先前的说笑声已然沉寂。 几位女客拘谨地站在角落,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店铺中央那道挺拔的身影。 萧景玄穿着一身玄青色暗纹锦袍,并未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只腰间束着一条简单的玉带。他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柜台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开光”物件,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 然而,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那股久居人上的清贵与威仪,便让这间充满烟火气的小店显得有些逼仄。琉璃缸里那几尾锦鲤,也悄然缩到了水草深处,不再游动。 柳飘飘步下楼梯,裙裾轻摇,并未刻意弄出声响。 “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停在几步开外,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透着疏离,“殿下是想看看首饰,还是有何指教?” 萧景玄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更显清晰,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只是里面不再映着他的影子。 他沉默一瞬,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孤的那块青玉螭纹佩,可在你处?” 柳飘飘恍然,抬手示意了一下柜台一侧的账册:“殿下说的是那块玉佩?已然典当了。死当,作价五千两。” 她语气寻常,如同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货物,“殿下若是想赎回,按规矩,需加三成利息,共计六千五百两。” 店内愈发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几位女客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柳飘飘如此平静地与太子讨论典当之事。 萧景玄的视线在她波澜不惊的脸上停留片刻,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那是东宫旧物。” 他陈述道,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淡淡的提醒。 “既是旧物,如今便与东宫无甚干系了。”柳浅浅一笑,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如今它是锦鲤阁的资产,自然按锦鲤阁的规矩办。” 他没有接话,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缓缓扫过店内。 那支被柳飘飘称为“断情绝爱”的银簪,正静静躺在丝绒布上,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看了片刻,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她,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近来,似乎颇为忙碌。” “托殿下的福,生意尚可,总要用心经营。”柳飘飘应对自如,“总不好坐吃山空。” 萧景玄向前迈了半步,距离并未拉近太多,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看她,视线落在她身后那缸锦鲤上,声音低沉,几乎只有两人可闻:“退婚之事,你若心有不满,可与孤言明。不必如此…耗费心力于此等营生。” 柳飘飘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很快便隐去。 她抬眼,正视着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远:“殿下误会了。退婚是臣女心甘情愿,并无不满。如今这‘营生’,臣女做得开心,也能自食其力,比之前…自在许多。”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册子,封面是普通的蓝缎,并无字样。“倒是殿下今日前来,若为私事,”她将册子轻轻推到他面前的柜台上,“恐怕需按规矩排队。这是近来递过名帖的求亲者名录,殿下若有此意,可先阅览。” 萧景玄的目光落在那个蓝缎封面上,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去碰那本册子,只是抬眼,深邃的眸光锁住她:“顾清源…也在其中?” “顾公子性情温厚,家世相当,自是名列前茅。”柳飘飘答得坦然。 萧景玄静默片刻,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下颌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他少时体弱,不甚灵光。”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人总是会变的。”柳飘飘微微一笑,“何况,臣女如今择婿,更重品性相投,而非其他。” 萧景玄不再言语。店内一时静极,只闻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更显清晰的市井人声。他站在那里,玄青的衣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肃,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低语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当真…觉得如此更好?” 柳飘飘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那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但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是。”她清晰地回答,目光坦然,“从未有过的舒心。” 萧景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印下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锦鲤阁。门上的风铃因他推门而轻轻晃动,发出几声清脆却孤零的叮咚。 他没有回头。 柳飘飘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玄青色的身影彻底融入门外的人群与光晕之中。她脸上平静无波,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收拢,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云雀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小姐…” “无事。”柳飘飘松开手,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她转身,目光扫过柜台上的蓝缎册子,对云雀吩咐道,“把这名录收起来吧。另外,去请张掌柜上来,新图样我看过了,有几处需改动。” 她的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仿佛方才那一场短暂的交锋,未曾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 东宫书房,炭火烧得温暖如春,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萧景玄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后。案头堆积的奏折纹丝未动,他指间捏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无意识地在指尖摩挲,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锦鲤阁内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她疏离客套的语气,她提及“求亲名录”时的淡然,她那双清亮眼眸中不再为他闪动的光芒……还有那块被她轻易典当了的青玉螭纹佩。 他记得那是她十五岁生辰后不久,缠着他要去京郊跑马。他拗不过,带她去了。回来时,她看中了摊贩上的这块玉佩,说纹路特别。 他随手买下赠她,并未放在心上。她却珍之重之地佩戴了许久。 原来,不再珍视的时候,是可以如此轻易舍弃的。 心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滞涩感,陌生而突兀。他蹙了蹙眉,将那点不适压下。 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顾将军府送了帖子来。 萧景玄摩挲着玉佩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回复顾府,孤近日政务繁忙,心领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内侍应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景玄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东宫规整的园林,冬日的萧瑟也被精心修剪过,透着一种刻板的雅致。不像她那间锦鲤阁,拥挤,热闹,充满了鲜活却杂乱的人间气息。 他想起她站在柜台后的样子,纤细,却透着坚韧。 “营生…”他低声重复着她的话,眸色深沉。 或许,他确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过去的五年,他看到的,或许只是她愿意展现给他看的那一面。而如今这个冷静、疏离、一心经营着自己天地的柳飘飘,才是真实的她,或者说,是她选择成为的样子。 他立在窗前良久,直到暮色渐染,宫灯次第亮起。 “来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去查一下,近来可有宵小滋扰西市锦鲤阁。”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声张,确保无事即可。” 暗卫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下。 萧景玄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一份奏折,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专注。只是那握着奏折边缘的手指,比平日更用力些,指节微微泛白。 有些东西,似乎在他尚未察觉时,便已悄然失控。而他,需要重新审视,徐徐图之。 锦鲤阁内,柳飘飘正与张掌柜商议着新图样的修改。烛火跳跃,映着她专注的侧脸。 她并不知道东宫书房内的暗流涌动,也并不关心。 她只知道,属于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而那位太子殿下,终究已是她人生中,渐行渐远的过往。 第4章 青瓷 鲤阁的生意渐入佳境,柳飘飘却并未懈怠。 她深知,一时的热闹靠的是新鲜热闹,长久的经营却需真本事。她开始着手改良首饰的工艺,甚至亲自跑去城外的窑口,与老师傅商讨烧制一种更温润、更适合雕刻锦鲤纹样的釉彩。 这日午后,她正与窑口师傅讨论得投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她身后停下。 “飘飘。” 熟悉的嗓音传来,柳飘飘回头,只见顾清源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正含笑望着她。阳光落在他明朗的脸上,带着武将世家子弟特有的爽朗之气。 “顾二哥?”柳飘飘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去你铺子里寻你,云雀说你来了城外。”顾清源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远远看着像你,果然没错。怎么跑这泥泞地方来了?”他目光扫过一旁堆放的陶坯和窑炉,带着些许不解。 “来找老师傅商量些事儿。”柳飘飘示意了一下手中的釉彩小样,“顾二哥有事?” 顾清源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递给她:“前几日得了一支老参,品相不错,想着你近日操劳,拿来给你补补气神。” 柳飘飘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去接。 顾清源与她自幼相识,两家也算世交,以往互赠些东西也是常事。可如今她刚退婚,这般举动,难免引人遐想。 “顾二哥好意,我心领了。”她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只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身子好得很,用不上这个。” 顾清源举着锦盒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又笑起来,将盒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跟我还客气什么?拿着!就当…就当是我给你这锦鲤阁东家的贺礼。”他顿了顿,状若无意地问道,“说起来,你那《求亲册》上,我排第几?” 柳飘飘失笑,摇了摇头:“那本是玩笑之物,当不得真。顾二哥莫要取笑我了。” “我可不是取笑。”顾清源看着她,目光认真了几分,“飘飘,你既已退婚,有些事,便可重新考量。我们自幼相识,知根知底…” “顾二哥。”柳飘飘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清明坚定,“我如今只想经营好锦鲤阁,其他事情,暂无心思。你的情谊,我记在心里,只是…” 她未尽之言,顾清源已然明白。他沉默片刻,脸上笑容未减,只是添了几分无奈:“好,我不逼你。只是,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在这京城,我顾家还是有些分量的。” “多谢。”柳飘飘颔首。 又寒暄了几句,顾清源便策马离去。柳飘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顾清源很好,家世、品貌、性情,皆是上乘。若是从前…她或许会心生欢喜。 可如今,她只觉得负累。她刚刚挣脱一个牢笼,不愿再轻易踏入任何一段需要权衡、需要依附的关系。 她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一旁的云雀:“收起来吧,寻个机会,用别的名目回份相当的礼。” ******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 暗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柳姑娘今日去了城西窑口,是为商议新首饰的釉彩。期间,顾小将军寻去,赠了一支老参,二人交谈约一刻钟。柳姑娘…未收那参,但后来顾小将军硬塞给她后才离去。” 萧景玄坐在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墨玉镇纸,神色淡漠。听到“未收”二字时,他摩挲镇纸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窑口…”他重复了一句,声音低沉,“可知她欲烧制何物?” “似是…锦鲤纹样的瓷饰配件。” 萧景玄不再询问,挥了挥手。暗卫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他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掠过宫墙,望向城西的方向。窑口…他想象不出,那双曾经只会抚琴绣花、或是为他捧来汤羹的手,是如何拿着粗粝的陶土或是与匠人讨论火候的。 还有顾清源…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他眸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顾家手握兵权,顾清源本人亦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她当真选了顾清源… 指间的墨玉镇纸传来冰凉的触感,他却觉得心头有一股无名火,在静默地灼烧。 他沉吟片刻,回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便笺,盖上私印。 “将此信送至将作监少监李珩处。”他吩咐内侍。 信上内容很简单,只是询问近日将作监可有研制出新的、适于民用的釉彩配方或烧制技艺。 他不能明着帮她,那只会让她更抗拒。但若是在她需要的领域,恰好有“官家”的新技术流出,被她“偶然”得知并采用,便是另一回事了。 这无关风月,他告诉自己。只是…不忍见明珠蒙尘,璞玉磋磨。她既有经商之才,他便在规则之内,予她些许便利,让她走得更顺些。 仅此而已。 ******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柳飘飘刚打开锦鲤阁的门板,一位身着不起眼灰袍的中年人便走了进来,自称是城南瓷坊的管事,说是听闻柳东家正在寻访新釉彩,他东家偶得一份前朝官窑的残卷,上面记载了几种失传的釉色配方,愿与柳东家共享,只求日后锦鲤阁的瓷饰配件优先由他家供应。 柳飘飘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抄录的残卷,只看几眼,便被其中精妙的配方所吸引。她仔细询问了几个关键处,那管事对答如流,显然是精通此道之人。 天下真有这般好事? 她心下存疑,但那份配方的诱惑实在太大。她沉吟片刻,与那管事立了字据,约定先试烧一批,若成,便按议定的价格长期采购。 送走管事,柳飘飘拿着那份残卷,心头疑虑未消。是巧合?还是… 她摇了摇头,不再深想。无论如何,这对锦鲤阁是机遇。她需得牢牢抓住。 ****** 新烧制的那批锦鲤瓷饰果然大受欢迎,釉色温润,鱼形灵动,系上柳飘飘亲手编写的彩色丝绦吉祥语,成了京中夫人小姐们腕间襟上的一抹俏色。连带着其他首饰的销路也顺畅了不少。 柳飘飘却并未被这热闹迷了眼。她心里清楚,这“好运”来得有些蹊跷。那日窑口遇见的管事,那份恰到好处的官窑残卷,都像精心安排的戏码。 她不动声色,只将那残卷的抄录本锁进了柜子深处,依旧按着自己原有的步调,琢磨新品的式样,或是与往来客商周旋价钱。 这日午后,她正伏案描画一副新的耳坠图样,试图将锦鲤与云纹结合,门上的风铃轻响。 进来的不是女客,而是一位身着青灰色直缀、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他步履从容,气质儒雅,不似寻常商贾。 “柳东家。”文士拱手一礼,声音温和,“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珩’字,在将作监挂个闲职。” 将作监?柳飘飘心中微动,放下笔,起身还礼:“李大人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她面上平静,心下却已提起警惕。将作监掌管宫室、器物制作,与她的锦鲤阁可谓云泥之别。 李珩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锦盒,置于柜上。“指教不敢当。前日偶见贵阁售卖的锦鲤瓷饰,釉色清雅,形制新颖,颇有意趣。恰巧监中近日整理旧库,寻得几块前朝‘雨过天青’的残片,想着或与柳东家有些用处,便冒昧送来。” 他打开锦盒,里面并非完整的瓷器,而是几片边缘已磨损、却依旧能看出那抹独特“青如天,明如镜”釉色的碎瓷。 柳飘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雨过天青!那是传说中的釉色,早已失传,多少匠人穷尽心血也难以复刻。这几片残瓷,对于痴迷此道的人而言,无异于无价之宝。 她指尖微微发颤,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抬眸看向李珩,目光清亮:“李大人,此物太过珍贵,飘飘无功不受禄,不敢承受。” 李珩似是料到她会推拒,神色不变,只将那锦盒又往前推了半分:“柳东家误会了。此非馈赠,乃是‘借观’。将作监亦有复原古釉之责,奈何匠气过重,难得其神。观贵阁所出瓷器,灵秀天然,或有另辟蹊径之能。这几片残瓷留在监中亦是蒙尘,不若借与东家参详,若他日有所得,于国于民,于这制瓷之道,都是一桩美事。” 他话语恳切,理由冠冕堂皇,将一场可能的“施舍”变成了平等的“合作”,甚至带上了几分“为国效力”的意味。 柳飘飘沉默了。她无法拒绝。不仅仅是因为这釉色的诱惑,更是因为李珩这番话,将她置于一个无法轻易回绝的位置。 拒绝,便是拒绝了将作监的“好意”,也显得她小气,不愿为“制瓷之道”出力。 她看着那几片静卧在锦盒中的碎瓷,那抹幽玄纯净的青,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吸引着她所有的心神。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既如此,飘飘便厚颜暂借。必当尽心参详,不负李大人所托。” 李珩面上笑意深了些许,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并未多留。 人走后,柳飘飘独自站在柜台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碎瓷边缘。那“雨过天青”的釉色,在午后日光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幽深静谧,动人心魄。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李珩的出现,那份恰到好处的“借观”,背后若无人授意,绝无可能。 是谁,能将手伸到将作监?是谁,如此了解她的喜好,精准地投下这无法抗拒的香饵?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东宫书房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是锦鲤阁前那淡漠离去的玄色背影。 他究竟想做什么?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示好?补偿?还是…一种更隐晦的掌控? 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湖,涟漪层层扩散,再难平息。 她原本以为退婚之后,便可桥归桥,路归路。如今看来,那条无形的线,似乎并未彻底斩断。 她拿起一块碎瓷,对着光仔细端详。那青色,澄澈如秋日雨后的天空,却又在深处,蕴藏着看不透的云雾。 就像他这个人。 柳飘飘将碎瓷小心放回锦盒,合上盖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第5章 釉惑 李珩送来的那几片“雨过天青”残瓷,被柳飘飘锁进了二楼账房角落的樟木箱子里,钥匙随身带着。那抹幽玄的青,看一眼都觉心惊,像幽潭,诱人沉溺。 她没打算立刻碰它。 那份“借观”背后站着谁,她心知肚明。那人惯会用这种手段,从前是些她未必喜欢却代表着他“心意”的赏赐,如今是精准投向她软肋的技艺秘钥。 施舍也好,补偿也罢,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她既已挣脱,便不会再让自己沾上分毫。 锦鲤阁的生意依旧红火。新烧的锦鲤瓷饰供不应求,柳飘飘整日埋首于账册与图样,或是与前来订货的客商周旋,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忙碌是剂良药,能让她没空去想那些烦心事。 这日午后,她正与一位江南来的绸缎商敲定一批包装用锦缎的价钱,对方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柳飘飘面上带着浅笑,语气温和,寸步不让。 “柳东家,你这价,未免太狠了些。”那商人摇头晃脑。 “张老板,您这匹杭锦虽好,但织染的均匀度,比之上次进的苏锦,还是差了一线。我锦鲤阁的东西,向来重质也重名,包装用料马虎不得。”柳飘飘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个价,已是看在长期合作的份上。” 正胶着间,门口风铃脆响。柳飘飘抬眼望去,只见顾清源一身利落的常服,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哟,顾二哥?”柳飘飘有些意外,暂停了与张老板的拉锯。 “路过五味斋,看见新出的核桃酥,想着你爱吃,顺手带了点。”顾清源将油纸包放在柜台上,动作自然,随即像是才看到那绸缎商一般,抱了抱拳,“张老板?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那姓张的商人显然认得顾清源,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顾小将军!托福托福。您这是……” “哦,我来看看飘飘。”顾清源语气随意,目光在柳飘飘和那商人之间一扫,笑道,“怎么?张老板这是在与柳东家谈生意?我可没打扰吧?” “没有没有!”张老板连忙摆手,脸上堆起笑容,“正与柳东家商议这批锦缎的价格,已经……差不多谈妥了。”他说着,转向柳飘飘,语气爽快了许多,“就按柳东家说的价吧!我回头就让人把货送来。” 柳飘飘心下明了,这是顾清源的面子起了作用。她也不点破,只微笑着与张老板重新核对了数量和交付日期,送他出了门。 转回身,顾清源正倚在柜台边,打开油纸包,拈起一块核桃酥递给她:“尝尝?还热乎着。” 柳飘飘接过,道了声谢,小口咬了一下。酥脆香甜,确实是五味斋的手艺。 “你怎么来了?”她问,语气比方才应对商人时松弛了些。 “巡防路过,闻到香味就顺路买了带过来。”顾清源自己也拿了块酥饼,靠在柜台上,姿态闲适,“看你刚才那架势,颇有几分女东家的派头了。” 柳飘飘瞥他一眼,用帕子擦了擦指尖的碎屑:“不然呢?难不成还像以前那般,只会等着别人施舍不成?”这话脱口而出,带着点不经意的尖锐。 顾清源咀嚼的动作顿了顿,看向她,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飘飘,没人会觉得你是在等谁施舍。这锦鲤阁,是你自己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 柳飘飘垂下眼帘,看着柜台木质的纹理,没说话。她知道顾清源说的是实话,可心底那点因“雨过天青”而起的烦躁,却挥之不去。萧景玄就像一片无形的阴影,总能以各种方式,提醒她那段不堪的过去,以及他依旧无处不在的影响力。 “说起来,”顾清源像是想起什么,岔开了话题,“过几日西郊马场开了,要不要去跑两圈?我记得你从前马术不错,拘在京城这许久,也该去松散松散筋骨。” 跑马?柳飘飘确实心动。那纵马驰骋的快意,能将所有烦闷都抛在脑后。 她正要回答,眼角余光却瞥见街对面巷口,似乎立着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这边。只一瞬,待她凝神看去,那身影已消失不见,仿佛只是错觉。 心头那点刚被顾清源和核桃酥暖过来的地方,又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是在看着她吗?看着她如何与旁人谈笑,看着她如何接受别人的点心?像审视一件所有物? 柳飘飘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半块核桃酥放回油纸包,对顾清源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好,若那日得闲,便去。” 顾清源见她答应,笑容更盛:“那就说定了!” 送走顾清源,柳飘飘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走到门边,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巷口,眼神一点点冷硬起来。 她转身回到柜台后,拿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樟木箱子。几片“雨过天青”残瓷静静躺在柔软的锦缎上,散发着幽冷的光泽。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碎瓷上方,最终,还是落了下去,轻轻拾起一片。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怕什么?柳飘飘扯了扯嘴角。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送来这残瓷,是笃定她抗拒不了这技艺的诱惑,是算准了她会因此承他的情,或是乱了方寸。 可她偏不。 她要将这釉色吃透,将它变成锦鲤阁独一无二的招牌,将它带来的利益,真真切切握在自己手里。至于那送瓷的人…… 柳飘飘将碎瓷举到眼前,对着光,仔细审视那变幻莫测的青。 他与这死物,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她前行路上,需要攻克、需要利用,然后……抛在身后的障碍罢了。 夜色渐深,锦鲤阁二楼的灯火再次亮起。只是这一次,烛光下,不再是彷徨犹豫的身影,而是一个伏案疾书、眼神专注明亮的女子。 街角暗处,玄衣身影悄然独立。萧景玄望着那扇亮灯的窗,眸色深沉如夜。 她收了残瓷,点了灯。 很好。 第6章 马场 西郊马场的草色已染上新绿,风过处,掀起层层碧浪。柳飘飘一身杏子红骑装,长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立在马场边缘,望着远处起伏的草丘,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 顾清源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母马过来,笑道:“‘追云’,性情温顺,脚力却佳,正适合你。” 柳飘飘接过缰绳,拍了拍马颈,触手温热。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不见丝毫生疏。坐稳后,才看向顾清源,眉眼间带着久违的疏阔:“顾二哥,比比?” 顾清源朗声一笑,跃上他那匹乌骓马:“怕你不成?” 两匹马一白一黑,并辔而出,起初只是小跑,渐渐地,速度提了上来。风声在耳边呼啸,裙裾与袍角猎猎翻飞,仿佛将京城的喧嚣与那些无形的桎梏都甩在了身后。 柳飘飘俯低身子,感受着风掠过面颊的力度,心中那点因“雨过天青”而生的滞涩,似乎也被这畅快的奔驰吹散了几分。 顾清源始终控着马速,与她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既不相让,也不超越,目光偶尔落在她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眸上,唇角微扬。 跑了一段,两人默契地放缓速度,信马由缰。顾清源说起边关风物,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言语间自有一番壮阔天地。柳飘飘静静听着,时而问上一两句,心思也随之飘远。那样的天地,是她从未见过,甚至难以想象的。 “若有机会,真想去亲眼看看。”她轻声道。 “总有机会的。”顾清源看着她,目光温和而笃定。 正说着,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名华服公子正在赛马,马蹄翻飞,尘土飞扬。其中一匹性子暴烈的黄骠马不知何故受了惊,猛地扬起前蹄,嘶鸣着朝他们这个方向横冲直撞过来!马上那锦衣公子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抱住马颈,眼看就要被甩下。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顾清源反应极快,立刻策马挡在柳飘飘身前,同时大喝:“小心!” 柳飘飘心头一紧,下意识勒紧缰绳。“追云”受了惊吓,不安地原地踏了几步。那黄骠马已近在咫尺,马上公子惊惶失措,缰绳脱手,整个人歪斜欲坠。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骤然冲出一匹玄色骏马,快如闪电!马上之人并未试图去拦那受惊的黄骠马,而是精准地切入柳飘飘他们与疯马之间的一个空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不起眼的马鞭,凌空一抖,并非抽向马身,而是甩向黄骠马前蹄旁的虚空处,发出一声极清脆、极刺耳的裂帛之音! 那声音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震慑力,狂躁的黄骠马猛地一个激灵,前蹄重重落下,硕大的马头甩动几下,喷着粗重的鼻息,竟在原地踏了几步,躁动渐平。 此时,那群公子哥儿也慌慌张张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那惊魂未定的同伴,连连向柳飘飘和顾清源道歉,又忙不迭地向那出手的玄衣人道谢。 柳飘飘抬眼望去。 萧景玄端坐于玄色骏马之上,一身墨色劲装,更衬得面色冷白,唇线紧抿。他未看那些道谢的纨绔,目光先是从柳飘飘身上扫过,极快,确认她无恙,随即落在顾清源脸上,淡淡颔首:“顾小将军。” “多谢太子殿下出手。”顾清源在马上抱拳,神色恭敬,目光却沉静。 “举手之劳。”萧景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他甚至没有多看柳飘飘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的路人。调转马头,对那群犹自后怕的公子哥儿冷声道:“御马不精,便莫要纵性疾驰,徒惹祸端。” 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压。那几人噤若寒蝉,喏喏称是。 萧景玄不再多言,一夹马腹,玄色骏马便如离弦之箭,朝着与柳飘飘他们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草丘之后,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烟尘。 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柳飘飘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蜷缩。方才那一瞬,看到他出现,她心底竟未起波澜,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然。 他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以一种救世主般的姿态,提醒着她,他无所不在的影响力。 “没事吧?”顾清源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 “没事。”柳飘飘摇头,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窒闷,重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只是没想到会惊动殿下。” 顾清源望着萧景玄离去的方向,眸光微闪,随即笑道:“看来今日不宜再跑,我送你回去。” 回城的马车上,柳飘飘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萧景玄挥鞭时那冷峻的侧脸,以及他离去时,阳光下那抹孤峭而决绝的背影。 他今日此举,是恰好路过?还是……依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一切? 这个认知,并未让她感到丝毫暖意,反而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 她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冷静。无论他意欲何为,都与她无关了。她的路,只能她自己走。 ****** 锦鲤阁内,灯火初上。 柳飘飘洗净手,再次打开了那个樟木箱子。“雨过天青”的残片在烛光下,泛着更为幽深的光泽。 她不再犹豫,取出一片,置于掌心,另一只手拿起自制的、镶嵌了水晶薄片的“窥管”,凑近烛火,仔细观察釉面下的气泡分布与结晶形态。 神情专注,如同一个最严谨的匠人。 窗外,更深露重。 对面茶楼的雅间窗后,萧景玄负手而立。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清晰地映着锦鲤阁二楼那扇亮灯的窗。 他看着她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时而凝眉,时而提笔记录,姿态专注而独立。 暗卫低声禀报着白日马场之事的后续,那受惊的黄骠马已被查明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目标似乎并非柳飘飘,而是那马上的一位与顾家有隙的勋贵子弟。阴差阳错,险些殃及池鱼。 萧景玄静静听着,未置一词。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融在夜色里: “查清楚。是谁的手笔。” “是。” 暗卫退下。萧景玄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未曾离开那扇窗。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研究那“雨过天青”。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那份聪慧与坚韧,如同被泥沙掩盖的明珠,如今正一点点拭去尘埃,散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只是这光芒,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缓缓握紧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泛白。 第7章 风波 新一批融入柳飘飘对“雨过天青”初步领悟而调整釉料烧制的锦鲤瓷饰,釉色更显清润,隐隐透出几分幽玄之意,甫一上架,便被等候多时的老主顾们抢购一空。 连带着其他品类的首饰也销量大涨,铺子里整日人流不息,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 柳飘飘坐镇柜台后,应对着络绎不绝的宾客。有相熟的夫人拉着她品评新到的珍珠,有精明的商人试图压低进货价格,亦有闻风而来、想一睹这位传奇“女东家”风采的闲人。 她皆从容应对,笑意清浅,言语得当,眉宇间那份专注与自信,比任何华服珠翠更引人注目。 顾清源来得愈发勤快,有时带些新奇玩意,有时只是倚在柜台边,看她忙碌,说些军中趣闻或市井笑话。他的存在,像一道温暖和煦的光,自然而然地融入锦鲤阁喧闹的日常。柳飘飘与他相处,也日渐松弛。 这日,顾清源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为首的是位面生的内侍,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并几名户部装扮的胥吏。那内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扫视了一圈宾客盈门的铺面,尖着嗓子道:“哪位是柳东家?” 铺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齐聚。 柳飘飘心下微沉,放下账册,从容上前:“妾身便是。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内侍打量她几眼,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展开,朗声道:“咱家奉内务府之命,核查京师各商铺经营课税。有人举告,锦鲤阁自开业以来,账目不清,涉嫌偷漏税银,且所售之物,来源不明,恐有违禁之嫌。即刻起,封存账册货品,暂停营业,听候核查!” 话音一落,满堂哗然! 偷漏税银?来源不明?这简直是莫须有的罪名! 几个正在挑选首饰的夫人小姐面露惊疑,悄悄退后几步。 柳飘飘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镇定:“公公明鉴,锦鲤阁所有账目、货品来源,皆有据可查,绝无违法之事。不知举告者何人?可有实证?” “哼,有无实证,查过便知!”内侍冷哼一声,对身后胥吏挥手,“封!” 胥吏们如狼似虎地上前,便要动手封柜清点。 “慢着!”柳飘飘挡在柜台前,声音清冽,“公公既要查,总需有个章程。封铺停业,干系重大,若无确凿证据,恐难以服众,亦损皇上圣明。可否容妾身先将现有宾客安置,再配合核查?” 那内侍眯起眼,正要驳斥,一旁一位身着六品官服、看似为首的户部官员轻咳一声,开口道:“柳东家所言,不无道理。依律,确需初步证据方可封铺。不若先调取账册核对,若有疑点,再行封存不迟。” 他语气较为缓和,目光与柳飘飘接触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柳飘飘一怔,这官员她并不认识。 内侍脸色难看,但户部官员既开了口,他也不好强行硬来,只得悻悻道:“既如此,便先调取账册!所有货品,一律不得再售!” 宾客们见状,纷纷寻由离开,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铺子,瞬间冷清下来,只余下几名伙计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柳飘飘深吸一口气,吩咐云雀去取账册,自己则亲自招待那几位官员和内侍到后院临时安置。她心念电转,这突如其来的发难,绝非空穴来风。是谁在背后指使?目的何在?是冲着她,还是冲着……她下意识想到了那几片“雨过天青”。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不到一个时辰,柳侍郎便急匆匆赶来了,脸色铁青,见到那内侍和户部官员,强压着怒火周旋。 紧接着,顾清源也闻讯策马赶来,一身戎装尚未换下,带着风尘与冷意。 “赵内侍,陈主事,”顾清源目光扫过在场几人,语气沉稳却带着压力,“锦鲤阁一向守法经营,何来偷漏税银之说?这举告,恐怕别有用心吧?” 那赵内侍对顾清源显然有些忌惮,皮笑肉不笑地道:“顾小将军,咱家也是奉命行事。有无问题,查过才知。” 柳飘飘看着父亲担忧的面容和顾清源维护的姿态,心头酸涩与暖意交织。她稳住心神,对顾清源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冲动。 账册被搬来,户部的陈主事带着胥吏开始核对。赵内侍则背着手,在铺子里踱步,目光挑剔地扫过每一件陈列的首饰。 就在气氛凝滞之时,门外又传来动静。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着常服、气质清癯的中年文士。 正是将作监少监,李珩。 李珩步入店内,仿佛没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径直走向柳飘飘,温和道:“柳东家,前日所借残片,不知参详得如何了?监内近日有些心得,或可交流一二。” 他这话一出,那赵内侍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看向李珩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惊疑不定。 柳飘飘瞬间明了李珩的来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在场的人,她柳飘飘,乃至这锦鲤阁,与将作监有着“合作”关系,并非可以任人拿捏的寻常商贾。 “劳李大人挂心,略有心得,正待向大人请教。”柳飘飘心领神会,顺势接话。 李珩点点头,这才像是刚看到赵内侍和陈主事一般,讶然道:“赵公公,陈主事?二位这是……” 陈主事连忙起身拱手:“李大人,我等奉命核查锦鲤阁课税账目。” “哦?”李珩挑眉,语气平淡,“锦鲤阁所售瓷饰,颇有意趣,监内亦有关注。若因些无谓琐事耽搁了柳东家钻研釉色,倒是可惜了。” 他话语轻轻落下,却重若千钧。 赵内侍额角隐隐见汗,强笑道:“李大人言重了,只是例行公事……” 一场原本气势汹汹的查抄,因顾清源的震慑、陈主事若有似无的转圜,以及李珩突如其来的“关切”,变得微妙而僵持起来。 账目的核查需要时间,铺面虽未正式被封,却也无人敢再上门。 柳飘飘站在空旷了许多的店堂中央,看着门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行人,看着店内面色各异的官员,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和顾清源担忧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宫城方向。 是他吗?用这种方式,逼她低头?还是……这并非他的手笔,而是另一股她想都未曾想过的势力?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不再是商场上的公平竞争,而是权力倾轧下的狂风暴雨。她这艘刚刚起航的小船,能经得住吗? 夜色,在无声的僵持与各怀心思中,悄然降临。锦鲤阁内的灯火,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明亮,却也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凄清。 而对街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又多了那道玄色的、沉默的身影。 萧景玄远远望着那片灯火,眸色比夜色更深沉。他收到消息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人慢。 风,已然满楼。 第8章 夜访 查账的胥吏终于在天黑透前离开了。 铺门紧闭,隔绝了外界探究的目光,却隔不断那无形的压力。白日里的喧嚣散去,留下满室狼藉与死寂。货架被翻得凌乱,账册堆在桌上,萧条而屈辱。 柳飘飘独自站在空荡的店堂中央,背脊挺得笔直,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云雀和几个伙计被她强行遣回家中,此刻,只剩下她一人,面对着这残局。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白日里强撑的镇定寸寸碎裂,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后门处传来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 笃,笃笃。 节奏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柳飘飘心猛地一缩。这么晚了,会是谁?顾清源?还是……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低声问:“谁?”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一个低沉熟悉的嗓音穿透门板,敲在她的心弦上。 “是孤。” 萧景玄。 柳飘飘握着门栓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他来做什么?来看她如何狼狈?还是来宣告他无处不在的掌控?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火,猛地窜上心头。 她猛地拉开门栓,打开了门。 夜风裹着凉意卷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门外,萧景玄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形挺拔料峭,面容在檐下灯笼微弱的光里,显得愈发深邃冷峻。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像带着钩子,一寸寸刮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扫过她微红的眼角,最后落在她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上。 柳飘飘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具有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她所有伪装,直抵内里。她下意识想后退,脚却像钉在原地。 “殿下深夜莅临,有何指教?”她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和冷硬。 萧景玄并未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她,投向店内的一片狼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就你一人?”他问,声音比夜风更凉。 “不劳殿下费心。”柳飘飘侧身,想挡住他的视线,姿态戒备。 他却向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将她笼罩。 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冷松的气息,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此刻却让她心慌意乱。 “指教?”他重复着她的话,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嘲弄,“孤若说,是来看你如何收拾这烂摊子,你可信?” 柳飘飘心头火起,仰头直视他,眼底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殿下看到了?满意了?还是说,这一切本就在殿下预料之中?甚至……是殿下乐见其成?”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尖锐而直接。 萧景玄眸色一沉,眼底翻涌起暗色。他猛地伸手,并非碰她,而是撑在了她耳侧的门框上,将她困在他与门板之间的一方狭小空间里。 男性的气息骤然逼近,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柳飘飘呼吸一窒,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她被迫与他对视,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无措。 “柳飘飘,”他低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在你心里,孤便是如此不堪?”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来一阵战栗。 柳飘飘心跳如擂鼓,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她想推开他,手却软得没有力气。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 “难道不是吗?”她强撑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殿下手段通天,翻云覆雨。区区一个锦鲤阁,是生是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今日这出戏,难道不是殿下给飘飘的警告?” “警告?”萧景玄重复,目光锁住她微微颤抖的唇瓣,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若孤要警告你,何须如此麻烦?” 他另一只手抬起,并未触碰她,只是虚虚地拂过她散落颊边的一缕发丝,指尖带起的微风,却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孤若真想逼你,”他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致命的蛊惑,“会用更直接的方式……让你无处可逃,只能回到孤身边。” 柳飘飘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充满羞耻与悸动的记忆匣子。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夜晚,那些隔着屏风传来的、他批阅奏折的沉稳呼吸声,那些她曾经无比眷恋、如今却唯恐避之不及的亲近…… “你……无耻!”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喘息,猛地抬手想要推开他。 手腕却被他精准地攥住。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容她挣脱,又不会弄疼她。肌肤相触的地方,像有电流窜过,让她一阵酥麻。 “无耻?”萧景玄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势在必得,“飘飘,是你先来招惹孤的。五年,你以为一句退婚,便能将一切抹去?” 他凝视着她因愤怒和羞窘而染上绯红的脸颊,看着她眼底那抹不屈的倔强,心底某种压抑已久的、黑暗的占有欲,几乎要破笼而出。 “孤给过你机会。”他指腹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感受着那脆弱的脉搏在他指尖下疯狂跳动,“是你自己,又游了回来。” 柳飘飘被他话语里的暗示和此刻暧昧危险的姿势逼得几乎窒息。她用力挣扎,却撼动不了分毫。 “放开我!”她咬牙,眼底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萧景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怜惜交织翻涌。 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却并未后退,依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账目的事,不必担心。”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控从未发生,“李珩既开了口,内务府那边,自有分寸。” 柳飘飘一怔,猛地抬头看他。 他……是在帮她?以这种曲折的方式?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 萧景玄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辨。为什么?连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是不愿见她辛苦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是不满旁人动了他圈定范围内的人?还是……仅仅因为,她是柳飘飘? “记住孤的话,”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用指节极其轻微地蹭过她微凉的脸颊,动作快得仿佛错觉,“安分经营你的锦鲤阁。别再招惹不该惹的人,也别再……试图脱离孤的视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柳飘飘僵立在门口,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才仿佛脱力般,缓缓靠在门框上。 脸颊被他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残留着灼热的触感。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他身上那清冽又危险的气息。 她抬手,用力擦过脸颊,却怎么也擦不掉那份心悸与……混乱。 柳飘飘闭上眼,将脸埋入冰冷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