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怨》 第1章 序章 1.山藤清野 我站在讲台上,背对着台下同学,望着黑板上陌生的数学题,吱吱蝉鸣、咔嚓咔嚓吊扇转动声与窃窃私语的笑声如漩涡般灌入耳中。 『清野,做不出就下来吧!』 『这么简单还不会,清野,你是弱智吗?』 …… 我攥着粉笔头的手微微发抖,什么也不敢说,老师就站在一旁,纵容他们不停滋生的恶意。 他们这样并不是一两次,很久很远,从我转到这所学校开始。可这不理所应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对我。我凭什么得受他们这样丑恶对待。 父亲长期酗酒,一醉满屋找人。每次母亲都会带着瑟缩的我躲进壁橱,直到不见父亲动静才回卧室睡觉。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和父亲分开。 她没回答我,只是笑笑,默默抚摸我的头发,嘴里哼着不知名歌谣。 父亲工作不顺,再一次酗酒闹得凶,家里东西全被砸烂,母亲和我躲在壁橱里依偎着,她小声告诉我不要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们躲到半夜,父亲砸累后没有动静。 母亲带着我回到卧室,不像往常让我睡觉,嘱咐我跟着收拾东西。 她要跟我一起逃出去。 我们收拾好行李,绕开父亲身体,跑到外面。 村里到车站有几里路,母亲紧攥着我手没命般向前跑着,我跟着母亲脚步,身后路慢慢拉长。 夜班车,我困在母亲腿上,大小包行李墩在地上。 她轻拍我肩膀,再次哼着那首无名歌谣。 车子在隧道里往前开着,一切都往后跑。 母亲和我总算逃离他的魔爪。 母亲带我回到她家乡,安顿在祖母留下的房子里。她找到新工作,我也转到现在的学校。 新学校,新人生。 入学第一天,我穿着母亲织的衣服,惴惴不安中带着些许期待地走进教室。 新学校同学好不好相处?我能适应新学校吗? 『大……大家好,我是山藤清野,请……』 『这股子奇怪口音怎么回事?』 『还是个结巴,真可怜。』 『这种人能跟上我们的学习进度吗?』 『怕是会拖累我们。』 …… 班主任领着我上台介绍,我紧张得结巴起来,还没说完,台下同学便开始嘲笑,每个人都戴着恶意的面具,恶意中心直指向我。 我无助望着班主任,企图寻求帮助,对方眼里看不出丝毫情感,让我找个空位坐下去就好。 我找到空位坐下,同桌趴在桌上。 我站讲台时,只有他在睡觉。 他可能是暂时的唯一一个对我没有任何恶意的人。 我没敢打搅他,小心翼翼拿出课本,跟着课学。 放学铃响,老师走出门,同学们早已备好书包,直往外冲,仅留下几名值日生,以及他和我。 黄昏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照在他和我身上,我翻着课本将最后一本放入书包,他趴着的身子坐了起来,阳光照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他沐浴在阳光中,伸着懒腰,修长浓密的睫毛微动。我盯着他出神,竟一时没有动作。他转过头,青蕴如溪潭的眸子静静盯着我。 『你是新来的转校生?』 『嗯……我是……』 『山藤清野。我听到你的自我介绍了。』 我刚要介绍自己,他便直呼我的名字。 班上老师都不记得我名字,他却轻易说出口。 他当时分明在睡觉,难道只是装睡…… 『吉田优裕。我的名字。』 吉田优裕没收拾任何东西,拿起书包往外走。 吉田优裕。 回家后,母亲还没下班,我在卧室里写着作业,脑海浮现吉田优裕的身影,回过神才发现他名字早就布满作业纸。 我慌忙撕掉它,想扔进垃圾桶,又折回来,塞进抽屉。 吉田优裕沐浴阳光下的身体,动作在我脑海里逐帧抽动。睫毛、鼻尖、嘴巴。我的身心竟有异样触动。 打开抽屉,我拿出揉皱的纸张,摊在桌上,细细抚摸上面字迹,再拿出笔在旁边写上『山藤清野』,我的名字。 翌日,母亲给我留过便当后便上班去,我悉心穿好衣服,怀着期待到学校。 教室里,同学们吵嚷,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吃着饭团,不时眺望窗外。我走过去,放下书包坐在他身旁,心跳扑通扑通加速,按捺住悸动的心,挑出书包中的课本,要是有把镜子照脸,必定一片绯红。 『山藤,你之前的学校在哪?』 『诶……前学校在青浦……』 『山藤,你跟你妈妈是逃出来的吗?』 吉田优裕搭话来得突然,我被猝不及防得一吓,结巴地没说完,又被吓一跳。 他怎么知道…… 母亲叮嘱过我,不要跟外人说。 『不,不是。』 我连忙否认,低着头看着课本。 吉田优裕轻飘飘地说:『山藤,你妈妈很厉害。』 『吉田……』 我缓缓抬头,看着对方,那不符合季节的长袖才被我发现,露出来的部分是他不想人发现…… 『山藤,这是我们的秘密。』吉田优裕吞下最后一点饭团,一双青眸静静盯着我,嘴角轻微上扬,『独属你我的秘密。』 十年来,父亲酗酒,不知怎么传到学校,学校里我变成被孤立的人。 我没有秘密,别人与我也没有秘密。 母亲说,秘密是关系最好的两个人才会有的东西。 我和吉田优裕现在有独属两人的秘密…… 也是今日起,他走进我的心扉。 入学几月后,炎热的季节过去,天气渐冷。 母亲给我换上冬装,围上绣有白色小狗的围脖。 教室暖气开着,吉田优裕外套挂在椅背,穿着白色毛衣,趴在桌上。 他平时从早睡到放学,偶尔会看见他在教室内吃饭团,有时候会跟我分享,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趴在课桌上睡觉,我没问过他为什么。 今日的他和往常不一样,我坐下后,他面向墙壁的脸转过来,青色眸子有着迷惘。 『山藤,你妈妈离婚了吗?』 不等我开口,他问。 『没……没有。怎么了,吉田?』 母亲带着我逃出来后并没离婚,因为离不了。 离婚需要夫妻双方在场并同意,那个人绝不允许母亲离开,即使提出离婚诉讼,也无法阻止他报复我们。 母亲思虑再三,最终选择躲着他。 吉田优裕听完我的回答,不再说话,回过头看着墙壁。 他的问题绕在我脑子里很久,课上我听老师照本宣科的内容,看着对方背对我的脑袋,吉田优裕的话让我在意。 他为什么要问我母亲有没有离婚。 我想到那时他手上露出来的…… 是和这有关吗? 吉田优裕,在向我求救还是…… 放学后,他还趴在课桌上。 我收拾好书包,他依旧没有动。 我小声提醒他:『吉田,放学了。』 他转过头,眼眶溢满泪水,青眸里渗着幽怨。 『吉田……』 『清野,可以帮我杀掉那个男人吗。』 清野,他叫我清野。 他没有称呼我的姓,而是称呼我的名字。 我的心跳砰砰砰快跳到要窒息。 值日生早已走出教室,室内只剩我与他二人。 夕阳余晖温柔地印上他发丝,泪水滑过鼻骨与颧骨落在他手肘的袖子上,我的手覆上他的眼角,悉心替他擦去泪渍。 『可以,优裕。』 『优裕,只要你说的,我都可以。』 第2章 序章 那日优裕问过我后,不再像往前一睡一天。 他开始学习,同和我说笑,变得开朗很多。 这些仅限于我,独属我的感觉,很美妙。 优裕依赖着我。 日复一日。 我乐于他的变化,同时担忧他。 春季过后,优裕袖子变得更长,遮盖地方也更多。 他的话让我在意,可后面他不再提起,我也没问过,正如我一如既往地等待,等着他跟我说。 每日午餐他都会跟我交换便当,也是我最为期待的时候,前一天晚上我都会跟母亲说想吃什么,第二天期待地带着便当去学校,等待上半天过完,母亲也乐于为我做各式便当。 优裕母亲肯定也很爱优裕,他的便当朴素,却富有新意,时常可以看见几只开花章鱼肠和用番茄酱在米饭上画的笑脸,往日不见他吃过便当,现在才知道他的便当很是可爱。 交换便当,同样是优裕和我彼此的秘密。 午时,优裕吃便当常待的天台,成为我们的秘密基地。 优裕常坐在天台边缘,边吃便当,边仰望万里晴空,我总是担心他会掉下去,他倒是自在,说这样才会感觉到呼吸和活着,还拍着身旁的栏杆邀我同坐,我自幼怕高,终究没答应他,悻悻坐在他身旁地下吃着他的便当。 那天优裕提出的计划没再跟我提过。上课,午休,下学。它始终处在萌芽,埋在土壤,没有水分没有营养没有阳光。我希望它能够永远停留在此,希望优裕不会受伤,永远不会有真正实施那天。 我邀请优裕来我家,他过很久才同意。我为此高兴很久,母亲知道我邀请优裕来家里,同样为我开心,和我一起准备招待事宜,布置得很是周到,生怕优裕来后会玩得不好。 当天,母亲穿上平生最爱的一套茶色短袖裙,我也起个大早,跟着母亲做好吃食。 『优裕君……』 优裕来时拘谨,生生站在门口。我见他过约定时间还没来,刚出去就看见他站在门旁,等我拉他进来,发现他手上还拿着个袋子,放着罐晶莹透亮的蜜枣,见着我看去,忙将其缩到身后。 『啊……这是给我的吗?』 『嗯,我……挑了很久。』 『我很喜欢,优裕君。』 我拉过他手,望着他手里的蜜枣罐,罐子还没开封就甜进我心里,明知顾问地问他,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更是开心。 『啊——你一定是吉田吧?清野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他在学校应该给你添不少麻烦吧?这孩子跟我说交到朋友要带回家时,我真是相当震惊,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我说有朋友。所以吉田,真得非常感谢你在学校照顾我家孩子,请你们以后也务必要好好相处哦。』 母亲许是瞧我没回屋,出来寻我,见我身旁的优裕,明白过来,过来招呼。 看得出优裕生分,他只点头怯怯说句阿姨好,就躲到我身后。 母亲也看出优裕怕她,拉我到旁的嘱咐几句,找个借口出门,好不打扰我们相处。 优裕在母亲走后,状态好很多,我带着他在玄关拖鞋进客厅看电视,顺带将吃食端上,跟他分享,自然也将他送的蜜枣罐好生放进卧室才出来。 『清野,我很少看到妈妈跟阿姨一样笑过。』 风扇吱呀吱呀转头扇着,电视播放着热门艺人早川菏泽和良口仲山的二人喜剧节目,正到精彩处,坐我身旁的优裕轻声开口。 『优裕……』 我转过头,他正抬手擦着流出的泪水。 我想安慰对方,张张嘴又合上,话语哽在心中。 他快速抽纸擦拭手指,整理情绪,未干的泪痕还留在眼角,却笑着拉我手,满怀期待地问:『清野君,如果妈妈逃走,以后的日子会跟阿姨一样过得开心吗?』 『会……』 我的眼里只有优裕的泪水,抽不出其它心思,只想让优裕开心起来,他的笑容独一无二,我想他笑。如果回答他想要的答案就能让他满意,我会毫不犹豫。结果不是我能操控的,优裕要的只是肯定的答案,即使是谎话,我也期望它能实现。 『对,清野君你说的对……只要妈妈逃走,就能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只要能离开那个人,妈妈就会和阿姨一样开心。谢谢你,清野君。谢谢你,有你真好。』 优裕紧紧抱住我,柔软的发丝蹭着我的耳后与脖颈,他炙热体温隔着棉质布料传进心窝。 原来被优裕拥抱的感觉是这样奇妙的体验,他如果能一直一直抱着我,我该有多幸福,我能够…… 吱呀……吱呀…… 风扇转着,教室肃静。 我瞥眼身旁空过一周的座位,怔怔地盯着台上抹泪,惺惺作态的班主任,看着他抽纸捂住有着大痦子鼻子,用力擤着鼻涕,再扔在地上,再没有感情地照着讲台上提前准备好的稿纸念: 『吉田优裕,是可爱的孩子,也是我们最爱的同学。我最开始知道他去世的消息不敢置信,可这是不可挽回的事实。虽然吉田同学已经不在了,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生活。同学们如果有什么事,还请跟我、跟心理老师们联系。我们一直在你们身边,向你们敞开大门。』 『骗人……』 优裕怎么可能会…… 他那么渴望幸福,为什么…… 『山藤同学,你在说什么?』 『优裕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不可能死!』 『山藤同学,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很好,这是吉田家地址,你可以自行联系……』 耳朵像被海水淹没,屏蔽一切声音,虚焦的世界里,只能清晰看到班主任递过来写有地址的纸张。 优裕,他在骗我。 『优裕那孩子,真是可怜。被亲爸杀后那么多天才在垃圾堆里发现……』 『作孽啊,这家男人脑子有病,真是苦了孩子。平时就见他打骂祂们,吉田太太跑后,将气全撒在孩子身上了。』 『是啊,松下太太。她家孩子四季都穿长袖,前些天温度那么高,我穿个短袖都热得慌,他外出还穿那长的袖子。』 『吉田太太还是心狠,半夜逃走都不带上孩子,现在孩子死了才想着过来。』 『哎呀……桥本太太,少说点吧。要不是母子俩摊上这么个男的,怎么会这样……』 优裕家离学校不远,拐几个街道,走过一排排房子,停在带院子的浅米色外墙两层一户建前。低矮半墙内的草木花卉叶子半枯,部分叶子侧边泛黄,半墙中央竖着黑色金属庭院门,门旁墙壁安着风化到只能看清姓氏的木质门牌——『吉田』 按下布满锈迹的门铃,路旁三个提着大小袋菜的妇女不大声音寒暄着,我余光瞥着她们,扬声器刺啦刺啦响后,虚弱得近乎气音传出: 『请问是哪位?』 『您好,我是优裕的同学山藤清野。』 门铃寂静,妇女们离开,大门呀声打开。 院内杂草长势旺盛,台阶往上,玄关门虚掩。 『阿姨……』 『不用脱鞋,直接进来。』 推开门,走道昏暗,三四十度天浑然不觉着热,我站在门前因脱鞋不知所措,优裕母亲声音在走道拐角幽幽响起,没有气力。 我应声进屋。玄关窄小,堆放些杂物,显得更挤。柜上倒着小型相框。我轻轻拿起,相框里框着张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相片,两个大人中间笑容灿烂的孩童正是优裕小时候。 优裕,他原来就很开朗。 走道幽长,木质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经过厨房,尽头连通上下楼梯与客厅。 客厅近乎无光,窗帘紧闭。 优裕母亲黑中掺白的长发垂下,弯腰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什么,身子轻微摇晃,嘴里絮叨: 『优裕……优裕……优裕……』 第3章 序章 铃东小学。 天气渐凉,近冬季。 吉田感冒,没有睡觉。 教室内上午到下午,一直响着吉田『啊气』『啊气』打喷嚏的声音。 课桌上的纸巾全部被他抽光,我见他翻课桌也没找到纸巾,忙递上自己未开封的抽纸。 『吉田,你还好吧?』 我见吉田抽过纸,擤完鼻涕照旧打喷嚏,不由问。 吉田捂住鼻子,摇头。 我见他眼眶盈有泪光,神情略带疲惫,伸出手背去探他额头,轻微发烫。他想躲开,没躲成。 『你都发烧了,还摇头?得去保健室。』 『山藤……我……』 『山口老师,吉田身体不舒服。我需要带他去保健室。』 『这样啊……那山藤你先陪吉田过去,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找老师。』 我见他生病,不给推拒机会,高举起手,跟台上还在讲课的老师请假。 老师同意后,我便带着吉田往保健室走。 保健老师跟吉田例行询问,看眼体温计后说确实发烧,需要留在这里,联系父母就医。我提出留下照看,保健老师严辞拒绝,不许我照看,避免他感染给我。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用冰块隔着湿毛巾敷额头降温的吉田。 他也望着我,没有说话。 回教室后,离放学只有两节课。 我望着身旁无人的椅子,心中不免空落落。 吉田,他不会有事的吧…… 放学铃响,今天我和吉田值日。 他生病,值日归我一人。 教室后排书包柜就剩浅绿和棕咖色俩紧挨着的硬壳书包,吉田不喜欢棕咖色书包。 打扫收尾,准备去公厕拧拖把水。 教室门被呼啦滑开,门口站着乌黑长发,身着长袖的女人,一眼望去就是对浓绿的眸子,如深潭探不见底,随后才是淡若画纸,不显年龄的脸。 她朝我点头,目光短暂停留我身上,径直走去后面,抽出棕咖书包退出去。 保健室老师说会联系父母,想来她就是吉田母亲。 值日结束,下到一楼,正好碰见戴着白色口罩的吉田和他母亲,刚想打招呼,手还没举起,吉田母亲就拉着他走出大厅。 我和优裕熟络以后,送过一对绿黄煤球玩偶挂件。他收后没说什么,一个课间就挂在书包上,咖色书包配浅绿煤球挂件十分显眼,我看后也将黄色煤球挂在书包上,教室内两个煤球挂件垂在书包下,好不有趣。 小煤球挂件是独特的,班上没人撞款。 每天到教室,就可以看见后排书包柜上坠下来的浅绿煤球。 优裕来我家临走前,同我说: 『清野君,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的笑,与夕阳余晖融合。 优裕没来学校。 我以为他逃走了,逃到远远的、幸福的地方,和他的母亲开始新的人生,即使他的人生我看不到,我也会默默祝福他。 优裕君,请幸福。 我祈祷着。 亦如母亲带我逃离那个人时,祈祷着。 幽闭无光的室内,楼上砰的一声动静。 我见优裕母亲没有反应,顺着狭窄楼道往上走,木板嘎吱嘎吱响着,二楼阳台外为数不多的光亮斜照进来,两间房大开房门,正对楼梯的房间地上躺着深咖色书包,同样躺着的还有浅绿色煤球。 那是……优裕的房间。 房间很乱,没有窗户,仅靠吊灯维持光亮。 我将地上的书包捡起,掸去灰尘,放到桌上。 墙上贴着些彩色蜡笔涂鸦的纸,一张张望去,都画着两大一小的人儿,只是每张画都有穿着相同服饰的人脸被抠掉。 我仔细盯着那没有脸的身体,再看着旁边一大一小的人,都用绿色画笔涂出眼睛。 我实在清楚这两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优裕抠掉的是那个人的脸。 ——优裕的父亲。 视线往下,我放书包的位置正压着有明显撕页痕迹的本子,我知道自己不该去动它,好奇心却驱使着我挪过书包,拿起本子。 本子没有名字。 第一页起后,是优裕略显笨拙的字迹。 『今天起,上杉老师让我们写日记。 野村老师调职到其它学校任职,上衫老师是新调来的班主任。和野村老师不同,没戴眼镜,衣服也不古板。 他的课不枯燥,我很喜欢。』 优裕第一篇日记很短,很快就能读完。 我并没见过优裕说的上杉老师,看着是早些年写的日记。 『上杉老师不会查日记,说写日记其实是我们每个人跟心灵对话的渠道,他希望我们发自内心享受写日记的过程,而不是应付式交差。』 日记依旧简短,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上杉老师的负责。 『今天,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场玩。 他们牵着我的手,坐了摩天轮。 妈妈说摩天轮登顶时许愿,神明可以听到我的心声,帮我实现愿望。 摩天轮到最高处,爸爸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起闭眼许愿。 我的愿望是可以跟爸爸妈妈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最好他们能多陪陪我。 睁开眼后,爸爸妈妈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没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所以听到愿望的神明,请您一定要实现我的愿望。』 我阅读着日记上的内容,优裕文字里的一家三口与我所了解的大不一样。 他们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我往下翻动几页纸张,内容变得更多些。 『今天,上杉老师来家访。 妈妈知道有家访,但很惊讶是上衫老师,问我野村老师去哪了,我跟妈妈说后,她没再说话,招呼老师进客厅。 上杉老师看起来也很奇怪,与学校里有趣的样子不同,眼睛不停在我和妈妈间徘徊。 妈妈没让我待在客厅,给钱让我帮她买晚上吃的菜。 买菜回来,客厅只有呆坐在沙发上的妈妈,我喊了三遍,妈妈才看见我。 上杉老师似乎走了,妈妈叮嘱我,不要跟爸爸说老师来家访过。 晚上爸爸回来,妈妈也没提上杉老师来过。 家里气氛很冷。我不明白为什么。』 日记里又提到上杉,上杉到底是谁? 我刚准备往下翻动纸张,楼下陡然砰的一声响。 我忙放下日记本,往楼下跑。 客厅无人,优裕母亲不知去向,声源似是从靠近玄关处卧室内传出。 『阿姨?』 幽闭室内,凉意爬上我的背脊。 我不安地靠近那间房,期间试探性地叫着优裕的母亲。 房间门虚掩,吱呀声后打开。 优裕母亲背对我站在窗边,向上看着什么。 不大的房间,半墙遮挡大半光线。 她就这么背对着我,似乎没有听见那响声。 『阿姨……』 我站在门口又叫了声。 优裕母亲回过头,深幽绿眸直勾勾盯着我,不掺杂半分情感,毫无血色的双唇费劲张合: 『不好意思,我有事,请你先回家。』 我见优裕母亲这么说,也不便多打扰,往二楼位置望眼,再看眼房内依旧往上看的优裕母亲,心底发怵感滋滋上升。 优裕家,到底经历过什么? 第4章 上杉阳太 优裕的告别仪式在土曜日。 母亲知道我同优裕要好,便带上我过去。 殡仪馆过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半同学,老师以及零星几个不认识的人。 灵堂,优裕的黑白相片框在大相框里,周围摆满花圈,相框下放着堆小花。 优裕母亲穿着素黑和服,接受着旁人的一一吊唁,面上无半分情绪波动,好似有呼吸的木偶。 母亲跟我上前摆上白花,相片上优裕没有色彩,带着笑容的脸多些稚嫩,不像平日见到的他。 优裕母亲在旁静静看着我们,母亲和我站到她面前。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幽绿双眸中的情感似有动容,她的嘴唇轻颤,问: 『你是优裕的朋友……』 『是,我叫山藤清野。之前拜访过您……』 『优裕提到过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优裕母亲说到这儿,卡壳般停顿,盯着我,眼神像双手,要把我抓入她的眼睛关起来,去陪伴优裕。 她和优裕的眸子不同,没有任何生命色彩,只剩死寂,与第一次见面相比,更像个傀儡木偶。 我不知道现在的她,还是优裕的母亲吗? 『井川女士,请节哀。』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优裕母亲的姓氏,平时大人们都称呼她『吉田太太』『优裕妈妈』 井川女士点头回应,视线从我身上挪开。 告别仪式结束,所有人在前往饭馆的路上,井川女士走在最后面,母亲跟我走在一起,旁边几个大人窃窃私语。 『诶……吉田佑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这事都被刊登到报纸上了,真狠啊,优裕可是他亲生儿子。』 『这真说不准,当年那件事谁不知道?』 『那件事?』 『就铃东小学……』 『啊——你说的是调来没一年就突然辞职的上杉老师。他不是自己辞职的吗?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当初这事闹得很大,上杉还去医院开具亲子鉴定给吉田看,结果吉田不认,咬定鉴定报告是上杉伪造的,要他给个说法。上杉哪知道吉田会不分青红皂白,争着争着就打起来。吉田是前拳击运动员,上杉只是名老师,细胳膊细腿儿,哪是吉田的对手。最后被吉田打进医院,伤好后就辞职了。』 『那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你想他们为什么要做亲子鉴定。』 『吉田怀疑他俩……』说话人话间回头望眼队伍最后的井川女士,压低声音,『不会吧?』 『那之后他们家就鸡犬不宁,不是打孩子就是打大人。周边邻居听着揪心,但又不敢帮忙,有上杉这个前车之鉴,生怕上去就是下一个他,人心惶惶,谁还敢去啊……』 『就没人举报吗?』 『有,没用。人来了,一两句话就打发了。』 『这家人可怜啊……』 『是啊,丈夫暴力狂,孩子还是丈夫杀的,听说那手段极其残忍……啧,这女人啊——确实可怜。』 那俩人声音不小,我在旁听得真切,母亲应该也听见了,攥着我的手变紧。 优裕家就像我们家另一种结果的写照,只是母亲和我侥幸逃了出来。 优裕,如果你逃出来,应该也会幸福吧? 2.上杉阳太 铃东。 阳太很久没回到这个城市。 他抱着资料,穿着新买的西装,望着眼前的校门。 ——铃东小学。 学校还没到上学时间,只留个保安室的保安值班。 『啊……还真是怀念啊。』 学校两边种满绿叶植物,经过操场来到教学楼,一楼边上的一年一班,曾是他待过的教室。 布局一如从前,改的只有脱落的墙皮,现在刷上了新漆。 『上杉老师?』 『啊,我是上杉阳太。您好,这个……请问您是……』 阳太正想走进去看看,身侧沙哑的声音传来,他往侧边看去,站着白发、穿有略显褶皱西装,戴着黑框眼镜,显得古板传统,有些岁数的男人。 『您好,我是中岛慎悟。这所小学校长。』中岛校长简短介绍后,继续说,『我看过上杉老师的资料,您曾就读这所学校。这里没有什么大改动,环境方面我们就不做过多探索。教务主任办公室在三楼走廊左拐第一间,松本老师会跟您确认并交代今后的教学任务与计划。』 『好的,谢谢校长。』 学校校长基本几年一换,阳太认不出中岛校长的身份很正常。 教学楼楼道,三楼爬得很快。 阳太根据中岛校长描述找到教务主任办公室,敲开门,里面坐着蓝黑内外搭配的黑发西服中年男人,正喝着保温杯里的水,见他进来,不急不躁地放下杯子。 阳太走过去,把手中资料放到对方面前桌上:『您好,松本主任。我是上杉阳太。今天过来报道。』 『您好,上杉老师。看来您已经跟校长打过照面了。我是松本润,以后有什么教学方面的问题可以找我,其他方面的问题也可以找我或者其他同事。』 松本主任看眼资料,从笔筒里抽出一根笔,边说边从办公柜里拿出一沓东西放在阳太手上,继续说:『您要接管的是二年一班,上任班主任野村老师调去别的学校。这些是您入职要填的资料,以及学校的规章制度、教师手册、教学任务……』 阳太接过资料,沉甸甸手感,他忙谢过松本主任,放在室内茶几上拿笔写起来。 『上杉老师以前是在这个学校就读的吗?』 『对,是在这里上完小学,重回这里看到没什么变化的时候,真得很惊讶,也怀念……』 『怀念吗……』 『松本主任,我填好了。您看看有什么需要改的。』 阳太填完资料,连同笔一起递给松本主任。 松本主任看眼上面资料,没多说什么放进抽屉,转而说:『今天您第一天报道,不用上课。我先带您去熟悉工位和同事,晚上会给您开迎新会。』 阳太清楚流程,点头跟着松本主任拐下楼梯,到多个工位的办公室。 松本主任带着他往边上没有堆叠东西的工位走,指着它说:『上杉老师,这是您的工位,您先熟悉。上班时间是每天早上六点,等其他老师上班后我再过来跟您介绍。』 阳太谢过松本主任,等对方走后,才将东西放到工位。 『办公室也没什么变化啊……』 学生时期,他只有做轮值班长和问问题会来这儿。 简单收拾桌面,阳太翻看着松本主任给他的东西,其中一本家访簿掉出来。 他弯腰捡起,爬满岁月痕迹的家访簿上写着『野村大和』 『野村老师的家访簿……』 阳太轻拍灰尘,打开内页,每页都填写了家访记录。 翻到中间,夹着张纸。 『已家访近过半数学生,除去家远的,仅剩吉田优裕家未曾上门拜访,计划下半年家访。』 『野村老师真负责啊……』 阳太看完纸上内容不禁感叹。 他抽出花名册,照着纸张上的名字一顺查找,在最后一栏找到『吉田优裕』 吉田优裕。 办公室门吱呀推开。 进来个头发微翘抱着公文包的男人,对方看起来没有睡醒,没有发现阳太,径直往工位走。 阳太翻看完松本主任给的东西,准备整理工位,听见身后动静,扭头看见男人,忙站起来:您好……我是刚调来的上杉阳太,接替野村老师管理二年一班。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山本雅正。』 山本挪过椅子,放下公文包,瘫坐上面,瞥眼还在一旁站着的阳太,有气无力地开口。 阳太见对方不太想搭理他,识趣回到工位。 晚上,居酒屋。 几人坐在桌前,阳太坐在桌边。 众人简单做完介绍,店家刚好上来清酒和菜品。 松本主任和二年组几位老师话少,上后说上几句就默默喝酒和吃东西。 阳太吃得差不多后,找借口出门透气。 他不适应过于安静的场面。 路灯昏黄,阳太喝得不多,但有醉意,蹲在门边仰望夜空。 『上杉老师,平野大学优秀毕业生怎么选择教书?』 山本跟在他后面出来,声音里变得有人气些,抽出根烟递到阳太面前。 『谢谢山本老师,我不抽烟。』阳太推拒对方递过来的烟,随后说,『铃东小学给过我很多美好且珍贵的回忆,毕业后就想做教师试试,考上后就一直做到现在……』 『啊……无趣……』 山本收回烟,点上、呼出。 阳太不在意对方倒气的话,反问:山本老师为什么会做教师? 『是只能做教师吧……』山本靠着门框,微眯眼,再抽一口,『社会认可度高,薪资勉强能养活。其它行业不适合我。』 『山本老师,老师们似乎不怎么熟。』 『上杉老师,铃东小学并不适合你。』 阳太醉意微醺,勉强抬头看着山本:诶……山本老师怎么这么说? 山本扔掉烟蒂,老旧皮鞋踩上,碾灭。 瞥眼靠在墙上,脸颊泛红得快睁不开眼的阳太,轻叹:上杉老师,你醉了,请当我什么都没说。 第5章 上杉阳太 叮铃—— 阳太醒来已是太阳挂起,看眼时间。 七点半。 他忙坐起身,跑去洗漱,穿戴服饰,在玄关换好鞋出门。 『早啊,上杉先生。』 『早,野藤太太。』 阳太刚推自行车到院外,隔壁在给花园浇水的中年妇女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礼貌回应后骑上车子往学校方向赶。 要迟到了…… 他不该碰酒。 铃东学校。 校门口,学生们陆续进入。 阳太到自行车棚停好车,往办公室赶。 办公室,只有没课老师坐在工位上。 角落,工位上堆满文件的老师见他进来,扶扶眼镜说: 上杉老师,松本主任让我提醒您去一班上课。 『好,我马上去。多谢坂本老师。』 阳太来不及喘气,带着教学用具出去。 一班教室里坐满学生,他在门边平复好呼吸,进去。 教室安静下来,学生们的目光都放在阳太身上。 阳太在讲台上站会儿,扫眼台下学生,放下手中物品,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上杉阳太』的字样。 『大家好,正如我黑板上所写,上杉阳太是我的姓名,以后可以叫我上杉老师,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尽情找我。』 『上杉老师,野村老师呢?』 『野村老师被调去其它学校了,今天起由我接替他,当你们的新任班主任。』阳太解释完,见没人继续提问,拿起花名册,『没有人有问题的话,我就开始点名了。』 『上川米美。』 『到!』 『金田玉子。』 『到!』 …… 『吉田优裕。』 『到!』 阳太报完最后一个名字,抬眼往后排看去。 阳光斜射,乌发浓密,似绿叶层叠的眸子,吉田优裕穿着白色短袖,高举着手,脸庞稚嫩,笑如柳叶微弯。 阳太透过吉田的面庞,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上杉老师?』 吉田优裕以为有什么东西粘在他身上,低头看衣服却什么也没有,疑惑地抬头,对方的目光依旧在他身上。 『抱歉。我们现在上课吧……』 阳太收回目光,整理心绪,拿起课本开始讲课。 叮铃—— 下课铃响,阳太恰好讲完课。 办公室,只有一个人。 山本仰面盖着课本,瘫在椅上,双腿翘在工位上,头发和昨日一样微翘。 阳太没有打扰对方,小心回到工位。 他拿出花名册,目光落在最后的『吉田优裕』上。 太像了。 那双眸子。 他见过。 小学,他和同学相处融洽。 也是晴朗天。 课间,他和朋友聊天间,瞥见窗旁玩闹的女生。 轻纱窗帘随风而飘,风温柔扶起她细碎的发丝。 笑颜展露间,不经意与他对视,柳叶眼,绿潭眸子。 明亮,有光。 又转过头。 世界静止。 那是阳太第一次与她对视。 他的心底,总是有异样的触动,似毛毛虫缓慢爬动。 他问过母亲,它是什么。 母亲回答,心动。 他问,什么是心动。 母亲回答,只有喜欢,才会心动。 喜欢,才会心动。 阳太喜欢小猫,喜欢小狗,喜欢好玩的游戏…… 都没有如今这种感觉。 他对她,是喜欢吗? 阳太弄懂后,却是没机会再说出来。 山本站在他身后,轻拍他的肩膀,说:上衫老师,请不要开小差,上课铃响了。 『抱歉……抱歉!山本老师,谢谢你。』 阳太看眼时间,第三节课已过一分钟。 他太入神,完全忘记这回事,慌忙带上课本出去。 山本望着阳太的背影,喝口冲好的咖啡,喃喃道:呀……这样冒失可不行啊…… 晚上,阳太回家埋头倒在床上。 他今天状态太差,好在后面补救回来了。 只是,他还是有些在意。 世界上有绿眸子的人很多,笑起来和她那么像的很少。 如果那孩子真跟她有关,也就…… 阳太想到这儿,落寞转身,望着白色天花板。 他在想什么呢。 这么多年过去,身边朋友都结婚了。 她……肯定也结婚了。 阳太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他和她真正接触,是在高中。 他的笔落在家里,是她送他支笔。 那支笔,他现在还单独放在抽屉里珍藏着。 它很珍贵。 他舍不得用它。 送给他的那天起,就没用过。 日子过去,他和她熟络起来,发现两人的家也很近。 他们开始一起上下学。 阳太很珍惜和她相处的时光。 她是他人生里最耀眼的存在。 他们约定考上同一所大学,一同当老师。 后面却收到她转学的消息。 没有预兆。 他们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他问过她要好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从他的人生离消失的彻底。 阳太履行两人的约定,考上定下的大学。 他问过每一届学生,都没有她的存在。 阳太努力变得优秀,他想再次跟她见面,想以最好的、最优秀的一面,面对她。 他要将学生时期没讲出来的话,都告诉她。 不管结果怎么样。 阳太都希望她快乐、幸福。 叮铃—— 手机讯息提示音。 阳太坐起来,拿过手机,看着里面的简讯。 ——石田崇一: ——阳太君,土曜日,上午十点。 ——高中同学聚会,地址铃东高中三年A班,请一定要来哦 ^_^ 崇一是阳太高中好友,上大学后断联。 实习期,对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加到他。 两人很久没联系,说话生疏,聊天频率低。 这是他俩第十次聊天。 阳太自高中毕业,就不参加同学聚会。 他以往都是推拒不去。 现在,他想去了。 土曜日,清晨。 阳太关闭闹钟,换上新买的衣服。 上课日子过得很快。 铃东高中与铃东小学的位置完全相反。 要分起来,可以称为南北两地。 他工作第二年,铃东高中永久闭校。 阳太停好车,地上杂草丛生。 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虚掩,锁链挂在一边。 已经有人进去了。 阳太没想过有天高中也会倒闭。 它和他印象里的样子截然不同。 阳太扒开铁门,往里走。 操场同样成了杂草的栖息地,两旁球门被野草缠上。 教学楼,玻璃门打开,灰尘遍布。 阳太走过三楼,穿过走廊,停在A班门口。 里面只有一个人,对方正站在窗边往外看。 似乎发现有人盯着,那人回头,中长发搭在耳后,发现是阳太后,沉寂的眸子闪亮起来,嘴角微扬,双唇微动: 『阳太……』 第6章 上杉阳太 『崇一?』 阳太平时只电联崇一,印象中对方总是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眼眸始终藏着笑意。 『阳太,你还是没变啊……』 崇一望着他,两人之间仅几米的距离,隔若银河。 阳太看着昔日好友,只觉越发陌生,不知怎么接话。 崇一并不在意,转过话题:高中毕业后,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呐。阳太,你还在做老师吗? 阳太顺着话题聊,『嗯,现在是小学老师。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房产销售。』崇一眼底落寞,『没想到你最后还是实现做老师的梦想,真是替你开心啊……』 『崇一……』 『嗨,阳太酱。诶……这是……石田吗?变化真得很大啊。』 阳太话没说完,另一个同学到来打断他的话。 对方自然而然揽过他肩膀,两人肤色一深一浅,完全两个极端。 红棕碎发,大黑墨镜,橙红碎花衫。 对方嘴里嚼着东西,挨着阳太,定睛看眼室内,确定身份,摘下眼镜,露出浓密弯曲的睫毛,嘴角微撇,惊讶道:呀,原来石田留长发和不留简直两个样子。 崇一走过来,拉开吉隆的手,跟阳太换过位置,隔在两人中间,皮笑肉不笑地说:『吉隆,真是很高兴再见到你啊,没想到你也会来。』 吉隆…… ——吉隆原平! 阳太没认出对方是谁,听到崇一说出来的姓氏才想起来。 吉隆是阳太高中时期的同学,个性张扬,但不惹事。 他和吉隆属于交集不深的程度。 当然,这是他单方面的想法。 唯一印象是看见吉隆帮被欺负的低年级学生打回去,那时他帮忙叫了治安警察,也有给吉隆做证,证明对方没错。 离开警察局,吉隆还给被打的低年级学生买伤药的钱,才过来跟他道谢。 那时吉隆的头发就是红棕色,小麦肤。 颧骨两边、鼻梁、嘴角都是被打的淤青,面上倒是没看出任何痛感。 对方揉揉鼻头,不好意思地瞥眼阳太,伸出手跟他说:那个……阳太,谢谢你。以后要是有事,可以找我。 吉隆绕过崇一,来到阳太身侧,紧靠对方肩膀,说:嘛,石田,你这么说我可伤心了。同学聚会是同学都可以参加,对吧,阳太酱?不过,我们阳太酱之前几次聚会都没来,现在来看一点也没变,依旧是这么可爱嘛…… 『啊……我以为我来得够早了,没想到你们比我还早。』 走廊,黑白格纹衬衫短发男手里提着几个纸袋走来。 几人看去。 男人手中提着几个纸袋,无左手无名指上戒指闪亮。 对方停在几人面前,笑着分发手中的纸袋。 『这是我的新作,有我的亲笔签名。大家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以后还请多多支持我哟~』 吉隆取出纸袋里放着的书籍,拆开看眼,咂舌:啊,神崎凉介,行啊你。真没想到你成为作家了啊…… 崇一也拆开包装,读着小说封面上的简介:《渡边河畔最后的晚餐》,渡边忠司参加完同学聚会,同学接二连三的死亡,他意识到这点时,死亡早已盯上了他…… 神崎解释:正如简介所示,我是恐怖小说作者。 吉隆回忆:了不起啊,不过我记得你以前很怕这类东西…… 『人都是会变的,我也不例外。现在我已经不怕了。』神崎凉介眼里飘过丝不自然,扯开话题,问,『说起来,这次同学聚会怎么约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吗?』 『大家,好久不见。』 长发利落地绑在脑后,细框眼镜,黑蓝夹克内配衬衫。 她立在走廊楼梯口,笑着。 宫野泽美。 她和高中没什么变化,只面部轮廓变得更清晰。 宫野没过多停留,走过来问:我应该来的不太晚吧? 崇一微微摇头,道:我们也才刚来。 『吉田也在,』宫野看到阳太,略微惊讶,随即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吉隆晃晃没放回袋子里的书,说:神崎的新书,他当作家了。 宫野听到这儿,倒是惊讶:神崎当作家了? 神崎递上纸袋,笑道:给,宫野。《渡边河畔的晚餐》,我的新书,喜欢还请推荐身边人读读。 宫野收过纸袋,看眼袋中书籍,惊讶道:还真是意外啊,真没想到神崎你有天能当作家。 崇一问:宫野,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宫野说:现在是搜查一课的刑警。 吉隆讶异:刑警?呀,宫野,你真了不起。 宫野笑笑:平时很忙,也就今天有空。 几人闲聊一会儿,又一人出现。 短发雀斑男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两边头发耷拉耳旁,脸上流着细小汗珠,短衫被汗浸湿贴在瘦弱的身体上,停在几人身前,不好意思地说:大家抱歉,我来晚了,睡过头了,不好意思。 吉隆打趣道:千叶,你真是跟上学时一样迷糊啊…… 千叶悠人抹过额头汗珠,憨笑:真不好意思。不过,宫野,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等一下,千叶。』神崎疑惑,打断道,『这聚会不是你发起的吗?』 千叶一愣。 宫野忙掏出手机,说:哈?这聚会不是吉隆提的吗…… 吉隆抢过她的手机,看着上面的讯息,拿出口袋里的手机,说:我没有发过啊……你看,这时间…… 吉隆翻着讯息,微愣,几人凑过去看。 屏幕里,xx日xx时xx分,发信人吉隆原平,收件人宫野泽美,内容是:宫野,好久不见。土曜日,高中同学聚会,上午十点,三年一班见,请务必要来。 吉隆比对两部手机的讯息,发现完全一致,打岔道:这是谁的恶作剧吧?我没发过这则讯息……还是阳太打电话给我才…… 『诶……电话?』阳太脑袋一头雾水,他毕业后续聊的人寥寥无几,再者昨天他还忙过一天,『我是崇一……』 宫野皱眉,嗅到不对劲的味道,快速打断众人:『停!现在听我说——』 几人停下来,看着她。 『麻烦都把手机拿出来,给我看你们的邀约信息。』 宫野翻看几人手机,目光一滞,停在崇一和神崎两人面前,随即抢过他们手机,皱眉反复看着屏幕,声音颤抖:竹内……真和? 阳太见她面色凝重,与其他同样不解的几人对视一眼,问:怎么了,宫野? 宫野把手机还给他们,盯着众人,思虑良久,才说:『竹内真和,她……已经死了。』 第7章 神崎凉介 『啊——小猫!』 学校花圃边,两人沿着路沿石前后走着。 长发女生走在前面,听见花圃里有猫咪叫声,蹲下查看,圃内一只挂着红色项圈的花白小猫走出,雪白毛发,细小躯干,弯着尾巴慢慢走来,小小脑袋轻蹭她的手。 『诶,好可爱。』阳太凑近看,确是只猫,伸手去摸小猫的毛,柔软滑顺,没有任何毛糙感,『不过脖子上还有项圈,应该有主人吧。』 小猫呼噜呼噜地蹭着两人,不远处有人『Yuki』、『Yuki』地喊着,它听到后嗖地向声源处跑。 『Yuki,你很不乖诶。怎么可以偷偷跑出来,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两人寻声过去,阳太立刻认出对方。 『竹内?』 花圃拐角,女生蹲在地上扶起曲着猫耳的小猫,中长发微卷落过耳后肩头,眉间轻蹙,听见声音,下意识抱起小猫,转身要跑。 侑子见对方误会,忙说:竹内,是我侑子和阳太。 竹内停下来,倒没回头的意思。 『放心,我和阳太都不会说出去的。』侑子眼神示意阳太,『对吧,阳太?』 阳太会意,说:对,竹内。我们不会说出去。 侑子听完两人的话,这才转身看着他们,手上轻抚着小猫的毛。 花圃内院,小楼上。 小猫跳进天台的木制简易小窝中,里面铺着旧衣服。 窝旁放着两个小碗,一碗水,一碗装吃的。 竹内蹲在一侧,幸福地摸摸小猫猫毛,轻声跟阳太和侑子说:Yuki是我从低年级学生那里抢来的,那时她躲在轮胎上,那群学生对着她……我恰好路过,看见Yuki瑟缩着身体,小小一只。可能是Yuki跟我求救,又或者我觉得他们恶心,呵斥住他们,冲过去抱起她,逃到学校。 『真勇敢呐……』 侑子和阳太听后,异口同声地感慨。 『我想过带回家,但爸妈对猫毛过敏。也想过委托他人照顾Yuki,可是怎么也不放心,最后只能放在学校……所以,拜托二位,绝对不要告诉老师们!』 竹内越说越激动,只差跪下来磕头。 『嗯……』侑子佯装思索,见对方有些着急,才悠悠说,『竹内,我和阳太说过不会说出去就绝对不会说,但是……』 竹内放下的心又悬起来,焦急地问:但是什么,侑子,你快说呀…… 『但是,你一个人养太吃力。』侑子继续说,『还好遇见的是我们,要是遇见别人……所以,我有个提议。』 竹内和阳太都感兴趣起来,问:是什么? 侑子见吊起两人胃口,不再卖关子,说:我和你轮流照顾它,能让你轻松点,又能多一个人看她。要是你哪天生病请假,Yuki也许会挨饿,也许会像今天一样跑出来。所以我的想法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 竹内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对方说的全在点上,认真思考,确实心动,不过还是难为情地问:虽然很感谢,但不会麻烦你吗…… 阳太也喜欢猫,见要定下来,忙举手:等一下。那个,我……我也加入! 他话一出,竹内和侑子都望着他。 片刻,三人默契地笑出声。 黄昏。 三人在校门口挥手。 夕阳余晖印在他们脸上。 阳太和侑子朝马路对面的竹内挥手,喊着:明天见——竹内真和! 竹内站在街对面,车辆一次次路过,同样挥过手,笑容灿烂,双手手掌立在两腮前,大声回复: 明天见! 还有——谢谢你们! 上杉阳太! 井川侑子! 竹内真和,井川侑子和他。 那天,成为了朋友。 『竹内真和,她……已经死了。』 宫野声音不大不小,众人都听得见。 『竹内死了?』千叶抹把额头不存在的汗珠,掩饰着内心的慌张,『这,宫野……怎么可能呢?那这短信……』 神崎面色苍白,紧盯手机讯息,手指甲攥得发白,声音颤抖:其实……这是你们的恶作剧对吧?对吧?一定是这样,我甚至都没有她联系方式,怎么可能给她发信息? 神崎说到后面,声音变紧,像快哭出来,又似强颜欢笑。 千叶忙附和:没错,神崎说的对,这一定是恶作剧!宫野,这一定是你策划的吧?你和竹内配合得这么好,都把大家骗进去了,所以快让她出来吧。 宫野说:这之前我们都没见过面,怎么会拿到你们的手机发送信息邀请你们? 神崎脸色更加难看,扯出笑容:说不定……说不定是你们一起来整蛊我,对吧? 『神崎,千叶。你们先别急。』宫野见气氛不对,缓和语气,『首先,我可以确定我没有发信息给千叶;其次,现在每个人手机里都有不来自自己的发信,或他人的收信;最后,我们当中只剩竹内真和……只有她不在。也就是说,昨天开始有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操控我们的手机联系各位……』 神崎面如白纸,举手问:请问……竹内……她怎么死的? 宫野不假思索地说:我们找到她时,她正吊在天花板的绳子上,最终鉴定结果自杀…… 神崎嘴唇都在打颤:什么时候死的? 宫野看出他的不对劲,警觉起来:三月十五日。神崎,怎么问这个,难道你见过她吗? 三月十五日…… 啊—— 神崎紧咬嘴唇,面色难看,胸脯跟着呼吸激烈起伏,似想到极为恐惧的事,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晕过去。 3.神崎凉介 咖啡厅。 神崎坐在窗边,端着咖啡,紧盯桌上笔记本电脑屏幕。 屏幕上,空白文档内光标一闪一闪。 他已经苦恼几个月新书该写什么。 编辑部也不停催促他尽快写书。 『啊——您难道是作家——神崎凉介先生吗?』 神崎正苦思冥想,只听惊呼一声。 他回头望去,身后站着学生装,约摸十六七,目不转睛盯着他,眼冒金星的少男。 他被对方这脸崇拜样惊讶到,不确定地问:啊……你认识我?请问是我的书迷吗? 『啊啊啊——对对对,没错!我叫今井雪生,我真得——真得非常喜欢您的书!每天睡前真的需要反复读过您的书才能入睡!总是幻想着能够亲眼见到您,没想到今日就有幸在咖啡厅遇到您,一睹您的真容……』对方疯狂点头,坐到他身旁,边说边从书包找出印着《稻田离的犯罪者》字样的书籍,虔诚地合着笔一同递到他面前,『所以,可以拜托神崎老师帮给我个亲笔签名吗?我正好带了您的书。这是当初买书送的笔,您签在扉页就好。我此生将死而无憾!』 『当然,我非常乐意。』神崎到手讶异今井竟如此喜欢他的书,欣然答应,拿过笔在书页上签名,附上祝福后,还给对方,『谢谢你的喜欢,祝你往后的日子能健康快乐每一天。』 『感谢神崎老师!』 今井走后,神崎苦恼感减少许多。 他喝口咖啡,眺望窗外风景。 碧蓝天空,无云,三两行人匆匆路过。 素黑装束,脖间系有白色丝巾的短发女人匆匆擦过窗边,挡住神崎视线。 『那个人看起来很熟悉……』 他略微皱眉,往上看清脸后,立马认出是谁。 『您好,请问是……竹内吗?』 神崎见她走进咖啡厅,不能百分之百,但也能百分之九十肯定对方就是他记得的人。 『神崎?』 对方注意力似不在这儿,身体紧绷,听他招呼,吓得惊呼出声,往后退两步,看清是他后,才放松些。 『原来真的是你。』神崎还挺意外他能在这里碰见高中同学,他印象里竹内高三中途退学,没人知道竹内退学的原因是什么,再见对方除去头发,脸色不好,少了朝气,模样倒跟学生时期别无二致,『不过,竹内你还好吗,看起来很紧张。』 『没……没什么,』竹内摇头,嘴角勉强挤出笑容,好似许久不见人,语气生硬,『你怎么在这里?』 神崎笑着说:我在附近住,经常来这里喝咖啡。 竹内兴致缺缺:这样…… 神崎只以为对方再见尴尬,没有在意,将话题引到对方身上:竹内,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 『嗯……』竹内每句话都要思索一会儿,才能慢慢说出口,声音也虚弱,得神崎细听才听得清,『我在这里工作,今天是过来辞职的。』 『辞职?』 神崎倒没想到对方会在咖啡厅工作。 学生时期,班级前几名始终有竹内真和的名字。 如果不是退学,想必当年考上好大学的名单里也有竹内。 『嗯……』竹内似乎并不想深聊,转过话头问他,『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神崎理解对方,说:作家。你应该听过《稻田里的犯罪者》吧?我出版的第一本书。 『没听过……』竹内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大睁着眼,咧着嘴,近乎痴狂地盯着他,声音兴奋到颤抖,『不过,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想法吗?』 神崎有被对方的变化吓到,但还是问:你的……想法? 『对,你可以用它出书,甚至不需要署我名字!但书名必须是《渡边河畔的晚餐》』 神崎的手被竹内一把抓住,对方掌心温度不似常人,低得可怕,近距离还能闻见隐约的鱼腥臭,要不是竹内还能说话,他都怀疑对方是个死人。 他面对竹内的提议,还是有点犹豫:现在说……不会耽误你辞职吗? 『没关系。』竹内用力摇头,发丝凌乱搭在脸上。 『既然这样……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神崎苦没灵感久矣,现在有人能够给他无偿提供新的想法,只求书名不能改,他自是心动。 『故事是这样的……』 第8章 神崎凉介 咔嗒、咔嗒、咔嗒。 室内,窗帘紧闭,仅笔记本电脑发出亮光。 神崎满下巴胡茬,黑眼圈显著,死盯屏幕,嘴角抑制不住颤抖。 截稿日期将至。 近几天,他没睡过觉,现在就要码完字了。 咖啡厅出来后,神崎睁、闭眼皆是竹内张合的嘴,她的想法在他身上疯狂旋转,抓住他的双手,催促他赶紧回家将它们打在电脑上,码出来。 倦意被它们吸走,脑子还没想出来剧情,它们就控制着他的双手在键盘上敲打。 一行、两行…… 一章、两章…… 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不睡觉…… 身体像是屏蔽掉内外因素,只下达一个指令——无论如何都要把书写完。 咔嗒、咔嗒、咔嗒! 神崎敲完最后一个字,发送到编辑邮箱。 确认送达,靠过椅背,闭上双眼,呼呼睡着。 『哼……嗯……』 『神崎老师,您醒了?』 光亮。 神崎睁眼,伸手挡住。 窗户大开,窗帘绑在两边。 床边,趴着的年轻人听到动静起身,见神崎醒来,欣喜之余,拿过他额头湿巾,关切地看着他。 『真也……?你怎么来了……』 神崎微低头,双眼皮像皱在一起,沉着,眯眼盯上这人脸许久,才认出对方,头一阵阵的痛,张着干巴的嘴,喉咙又似枯井,渴得难受,又倒在枕上。 『神崎老师,您已经睡了两天。』上原真也叹气,放下手中湿巾,顺手拿过床头柜早已倒好的水,递到神崎面前,语气无奈,『要不是我回得早,怕是没人知道您生病。』 『我生病了吗?』 神崎撑坐起来,靠在床上,接过水,手臂酸疼,皱眉抿口,百年枯井似被激活,源源不断地补充水源,滋润起来。又许是喝太快,呛着,捂着嘴剧烈咳嗽,整个身子跟着咳嗽颤抖,脸也因呼吸不上变得火辣。 真也在旁轻顺神崎的背部,拿回杯子。等稍微好点,抽出几张纸,推开神崎的手,小心擦拭唇边,再拉过手,内外擦拭干净,语气温和认真:『真是的……神崎老师,您自己生病都不清楚——发烧一天一夜,要不是我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会儿人早就烧干了。脸上胡子也不好好刮。我知道,您压力大,赶稿辛苦。可也不能这么拼,得好好照顾身体才能作出更好的作品。』 神崎近距离盯着真也。 对方手指修长,嘴唇微润,几缕发丝撇着,眼眸下垂,秀眉轻蹙。 真也关心的话语,让他有一刻的恍惚。 真也察觉神崎的视线,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手指动作稍顿,以为有东西在脸上,扒拉会儿后问:神崎老师,我脸上有东西吗? 神崎轻笑摇头,说:『谢谢你照顾我,真也。』 『毕竟照顾老师是我的工作。』真也丢掉纸巾,说,『编辑那边来过消息,说已经看过新书,内容很吸引人,过几天会将版税打给您。』 『嗯……』神崎点头,转而看着对方,『你不好奇我写了什么吗?』 真也讪笑点头:嘛……其实我很好奇老师写的是什么。但是,老师想跟我说肯定会告诉我,比起我问,我更尊重老师的决定。 『还真是符合你的回答啊……』神崎笑笑,『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庆祝我新书完结。』 『既然这么说了……』真也捂着头佯装纠结,瞥眼神崎,才放下手,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感谢神崎老师。』 晚上。 西餐厅。 厅内,灯光柔和。 背景,钢琴与小提琴融合相奏,婉转悠长。 无边落地窗边,外揽整个城市星星灯景。 窗内,玄色方木桌,两幅餐具对摆,晶莹剔透的长笛杯对角摆放。 神崎跟服务生点完菜,静静看着正往窗外张望的真也。 神崎两三部书出版后,发布助理招募。 真也那时刚大学毕业,看到他在招聘,联络见还有空缺就径直过来面试。 他问对方做过助理吗。 真也回答,比起撒谎,更想坦诚告诉他——没做过,不会。但是,了解过大致工作内容。如果能给机会,他可以做好。 真也并不是神崎最优选,是幸运神眷顾,他定的助理有事来不了,他才选真也当助理。 五年。 真也跟他做了五年的助理。 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大部分时间都是真也帮他,只有放假时是他自己做。 他不知不觉对真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情。 如果工资可以换取真也待在他身边,他愿意买下对方一辈子。 玉月高悬。 铃东街道建筑高低错落,灯光似星罗密布。 真也俯瞰下方,发出赞叹:啊——神崎先生,铃东的夜晚原来这么美。 他只爬山看过铃东的黄昏,没看过铃东的夜晚。 一曲落幕,又接一曲,配着夜景,没酒似有酒,倒让真也觉着梦幻。 服务员上餐,两人对坐。 长笛杯中倒过香槟,点点气泡附在杯壁。 神崎双手拿着刀叉,细细割下一小块焦香牛排,蘸上黄油酱,叉起卷入口中,没有多余的油,口感爽滑,吃过后,扯过餐巾轻沾嘴边油渍。 对坐真也倒开心叉起整块牛排,咬下半块,咀嚼许久都没咽得下去,拍着前胸哽着喉咙,拿过香槟一饮而尽才吞下,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看得神崎不免嘴角上扬。 神崎递上对方桌旁的餐巾,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真也不好意思地接过餐巾,擦过嘴巴,道:让老师看笑话了,没想到这牛排还挺难嚼…… 『以前我很好奇牛排的味道,每次电视上的人们在优雅地吃它的时候,我都会想象它是什6么滋味,口感怎么样,所以我拿到第一笔版税,来的就是这家餐厅,专门点了份牛排,肚子很饿很饿,跟你一样,咬了一大块,嚼半天也咽不下,只好配着水才勉强吞下,最后得出结论——也就这样。』神崎盯着对方双眼,认真地说,『真也,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只是吃个不知道吃法的食物,并没有出丑。相反,这样的你在我眼里真得非常特别、真实、有趣。你能吃到它,就是你配得上。是食物配你,而不是你配食物。』 真也没想到他会说这么多,愣住:神崎老师…… 神崎也没想到会一股脑把心里话全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说:真也,我…… 『神崎老师,我喜欢你!』 [垂耳兔头]吃牛排那块是亲身经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神崎凉介 第9章 神崎凉介 『真也……喜欢……我……』 神崎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先他一步表白,也没想过对方同样喜欢他。 『啊……神崎老师……我……非常不好意思!我……应该说了很糟糕的话吧?听着您的话自顾自就说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到老师的样子就会内心扑通扑通跟小鹿一样乱撞,见不到老师就会心痒难耐,很想、很想、很想一直待在老师身边。每次知道老师熬夜、生病都会很难受很难受,想替老师承受这种痛苦,可我只能默默照顾着老师,尽量减少老师对其他琐事的困扰。这次提前回来也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老师,开门发现老师倒在地上额头发烫,叫不醒的时候真得很害怕,害怕会永远失去老师。我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克制想法,克制喜欢……但面对老师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这些情感。我知道自己有些自说自话,所以……老师可以当没听过吗?如果老师不开心的话,辞退我也没关系。』 真也越说越委屈,眼眶泛红,泪水夺眶而出,边抹泪边抽泣,把所有的心里话讲出来,又后悔这么早和盘托出,觉得羞愧,头低得不敢看神崎,紧闭双眼等待他说话。 『嘛……真也……』神崎盯着表白后不敢抬头,惴惴不安样子如受惊兔子似的真也,既开心又心疼。 『是……神崎老师……您想说什么请说……』真也下意识咬紧嘴唇,等待对方责备的话语落下。 『以后不用叫我神崎。』 『是……老师……』真也心绪慌乱,以为被拒,头低得更低,快要埋到桌下。 『就叫我凉介吧。』神崎走过去,从背后抱住真也,说。 『是……诶?真的可以吗?』 真也被神崎抱住,对方身上柑橘香甜气息,混合发丝散落他颈间,大脑飘走片刻,回神后脸红半截,嘴巴打结,心脏打鼓似得在胸腔狂跳,想回头,又怕对方在开玩笑,低声问。 『嗯。可以哟,真也。』 神崎将他抱得更紧,贴着后背,挨着耳畔回答,声音蛊惑心神。 『也就是说……』真也想说出心底推测的答案。 『我喜欢你,真也。』神崎松开手,绕过真也,从口袋里取出买了很久,却没勇气拿出来的戒指,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拉过真也的手,为对方戴上,郑重地说,『真也,以后的日子,还请你多多指教。』 神崎闭眼、睁眼。 白色。 医院。 走廊静悄。 病床,挂着点滴,神崎安静躺在上面。 床边,五人神色各异或站或坐,无一人说话。 『凉介——』 病房门啪嗒一声滑开,门外人匆忙赶进来,径直走到神崎身旁,眼圈泛红,扑到他身上。 神崎状态并没好到哪去,可面对爱人,还是轻声细语地安慰:真也,我没事。 真也泪水止不住地流:你不是说参加个同学聚会就回,怎么进医院了?平时让你不要多熬夜,你就是不听。 『抱歉,真也。』 『让你为我担心。没什么事,只是低血糖。』 神崎忙用没打吊针的手擦去对方脸上泪水。 『他们是……』 真也确认他没事后,才注意到周围几人。 『我的高中同学。』神崎抚摸对方发丝,说,『真也,我肚子饿,可以请你去帮我买些吃的吗?』 『好。』真也用手擦干剩余的眼泪,点头答应,『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你买。』 『嗯。我想吃常去的那家叉烧拉面。拜托你了,真也,还得麻烦你帮我买。』 『笨蛋……说这些……好好等我回来。』 真也说完又径直走出去,病房门啪嗒一声关上。 室内回到静悄状态。 『你们想的没错,真也是我的伴侣。』神崎望着门的方向好一会儿,扫眼众人,见几人欲言又止,说,『那家店到医院来去一小时,这期间你们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他对这些事完全不知情,还请你们不要跟他说。』 宫野靠在墙边,问:神崎,你见过竹内对吧。 『嗯。』神崎叹口气,望着天花板,『《渡边河畔的晚餐》就是她的想法。』 宫野继续发问:什么时候? 『三月十七日。』 『三月十七日?』宫野发愣。 『很震惊对吧。』神崎预料到对方会这样,『竹内死后还跟我见面了。』 『那你们之后还有联系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想加她联系方式被拒绝了,后面书火了想着她会来找我,但也没有来……』 『喂,大家现在在干什么?』站在阳太旁边的吉隆看不下去沉重的氛围,打断还想继续问话的宫野,『还有宫野,神崎不是犯人,不要用审讯时的语气问话,可以吗?而且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吧,大家?』 『这是真的。』病床边的千叶惶恐不安地咬着手指。 『哈?』吉隆没听清,看着千叶想再确认一遍。 『这是真的……我也见到竹内了!』千叶说完,蹲下身,头低到膝盖,浑身颤抖,『几天前,回家路上,我遇到她了……』 『几天前?』吉隆重复一遍他说的话,皱眉。 众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她说……她说……她说什么了?』 千叶眼睛大睁,双手死挠头发,拼命回想竹内跟他说的话,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只看见回忆里,竹内素黑全装,只露出脸,中长发挡住两侧,站在路灯光照边缘,朝他招着手。 阴影里,看不见上半张脸,只能看到竹内微笑着张合嘴唇,声音像被屏蔽掉,怎么听也听不见。 竹内,跟他说了什么? 好痒…… 好痒…… 好痒! 好像全身都在被蚊子吸血。 为什么这么痒! 千叶不停抓挠头发,头皮,想将痒意的根源挠出来。 他好痒、他好痒、他好痒! 为什么还没挠到! 路灯下,竹内,她机械地招手,张合的嘴越来越快。 好痒。 好痒。 他抓挠着头发,想走过去看对方样子,身子却死死定在原地,怎么也上前不了。 竹内,你在说什么? 『咔……』 咔? 千叶愣住。 他不痒了。 竹内的嘴停下来。 千叶看到的是阳太几人憋红的脸,双手被他们摁住。 他疑惑往两边看去,只见双手血迹斑斑,指缝满是被抓下来带有头皮的发丝。 再回头。 又回到遇见竹内的那天。 路灯下,竹内不见了。 千叶呼吸急促,环顾四周。 咔、咔—— 咔、咔—— 咔、咔—— 身后异响,他慌忙转身。 街道只有零星几家店铺开灯营业。 就在他缓口气回头时,看到的是: ——一张面部扭曲,嘴巴大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心跳一刹那静止,杂音消失,只听得见那张蛆虫扭动还往外爬的嘴巴发出的声响: 咔——咔—— 第10章 石田崇一 4.石田崇一 『给,纸巾。』 逆光,树荫。 自行车歪在路边,崇一倒在地上,脚扭到锥心刺骨的疼。 吉田阳太穿着绣有铃东高中的校服,蹲在他身边,将纸巾塞到他手里,从书包里拿出备用衬衫,撕下一个长条,小心绑在他的脚上。 崇一没想到对方会撕衣服,愧疚地问:『吉田,衣服……不要紧吗?』 吉田安慰着他,说:没关系,妈妈说可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助别人,这只是一件衣服,还可以再买。 『谢谢……』 崇一看着对方悉心为他绑脚的样子,疼痛感减轻不少。 『帮我拿书包。』吉田将书包塞到他怀里,转过身。 『诶?』 崇一望着怀中塞过来的书包,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吉田扭头,指着他的腿问:『马上迟到了,你想这样一瘸一拐去学校吗?我是可以走去,但你能吗?』 『谢谢……』崇一明白对方想背着他去学校,吃力地站起来,抱着对方,看着旁边倒地的自行车,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帮我把自行车也带上吗……』 吉田没说话,背着他扶起自行车。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 只有自行车链嘎吱嘎吱滚动链条的声音。 崇一趴在对方背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对方侧脸流下细小的汗珠,他伸手用袖子轻轻擦去。 『谢谢你,吉田。』 他最无助的时候,吉田出现得恰到好处。 吉田,吉田阳太。 他将对方名字,用一辈子篆刻在心上。 殡仪馆。 千叶母亲穿着素黑和服抱着千叶黑白遗像,眼睛红肿,眼角留有泪痕。 崇一走完流程,站在殡仪馆外,眯眼望向炽阳烈日,点根烟,轻吐出烟雾。 『你怎么开始抽烟了?』 阳太见崇一熟稔的动作,知道对方已经抽了很久,印象里崇一很讨厌烟味,他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讨厌它。 『工作后就会了。』崇一对上阳太疑惑目光,嗤笑一声,『压力大,指标上不去,前辈就教我抽烟缓解压力,来来去去就学会了。』 崇一公司业绩指标高得吓人,每天光是起床都会觉得费劲,听到闹钟声就会焦躁不安,这次能够出来也是用攒下来的假期换的。 阳太沉默,他不明白对方的压力。 昔日好友就在这儿,觉着熟悉,又日渐走远。 崇一故作轻松瞥眼阳太,问:『你呢,还喜欢侑子吗?』 『嗯。』 崇一心脏发酸,他清楚。 阳太要是参加同学聚会,大抵是为侑子过来。 只是私心希望对方能够放下侑子。 『我之前遇到过班主任,他说侑子回来了。』 『回来了?』阳太心微颤,欣喜溢上心头,抓住崇一的手继续问,『有说住哪吗?』 『没,只说她结婚了,孩子已经上小学了。』 崇一瞥眼阳太抓住他袖口的手,斟酌一会,说。 『结婚……』阳太鼻头发酸,笑道,『这样,她幸福就好。』 『阳太,放下吧。』 崇一清楚,高中时阳太和侑子的关系,如果不是侑子退学,两人应该大学就在一起了。 阳太摇头,放下手:没事。 『阳太,过去了,不要再想她了。』 崇一看穿对方坚强外表下的逞强,伸手想揽过对方,即将触碰阳太的时候,改为轻拍肩膀。 崇一不想趁虚而入,更想阳太自己靠向他。 他亦如对方等侑子那样,等阳太。 玻璃门打开,吉隆擦擦手上的水,看到阳太两人,不满崇一手上动作,挤开崇一,隔在两人中间,揽过阳太,刚得意没几秒,瞅见对方状态不佳,忙问:阳太酱~你吃……诶?阳太,有人欺负你了? 阳太摇头,露出笑容,否认道:没事……我去趟洗手间,你们先聊。 说完,阳太就扭头往洗手间走。 吉隆还想追上去,被崇一拦下。 崇一略带警告意味地说:阳太心情不好,如果真心为他好,还请不要跟上去。 『碍事,让开。』 吉隆白眼崇一,撇开他,跟上阳太。 『那家伙……』 崇一灭掉烟头,丢进垃圾桶,轻掸对方碰过的地方。 不管高中还是现在,他真是一点也看不上吉隆。 这家伙,绝不可能被阳太看上。 崇一只请到中午,跟几人告别后回到公司。 公司工位上没人,似乎都外勤去了。 『石田,回来了。』 前脚刚进公司,端着咖啡、眼圈发青、白发居多的中年短发男人走过来,叫住他:待会儿一点十分有客人看房,其他人有事,就拜托你带他们看下房子,客人和房源资料都在桌上。 『是,田中课长。』 崇一回到工位,认真看完资料,确认无误后靠着椅背稍微放松,看眼手机,没有阳太的信息。 高中毕业,阳太一家搬离原先住址,没留下联系方式。 大学期间,他勤工俭学,做家教,倒是攒下些钱买了第一部手机,直到实习才通过高中班主任联系到阳太。 只是两人隔着手机许久不见,不知道聊什么。 崇一有很多话问他,为什么当初搬走不告诉他,为什么不给他留联系方式,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过得还好吗……全变成克制的话——阳太,很高兴再联系到你。 他清楚两人没联系的那几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但他找回了阳太,阳太也在铃东小学教书,一切又像回到原位。 侑子结婚,他也能名正言顺地追求阳太。 下午。 客户如约而至。 是瘦小的男人,低着头,见到崇一后站起来打招呼。 男人声音很小,得他细听。 两人做完简短的对话。 男人沉默良久,低声问:『请问……有凶宅吗?』 第11章 石田崇一 『铃木先生,请问您问的是凶宅?』 崇一重复男人所说,对方经济水平不错,凶宅不应该在男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为防理解错误,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铃木坐在沙发上,喝完他倒的水,捏着空杯子,似乎很紧张:『是,请问贵司有近几个月的凶宅吗?自杀、他杀、意外死亡都可以。』 『抱歉,可能需要您稍等一下。』 崇一手里没有跟铃木所想匹配的房源,只能先让对方等着他去查。 房源很多,都放在电脑内部系统里。 平时他们只需要通过检索来找到合适房源。 崇一根据铃木所述,倒是检索出三个房源。 ——铃东县箱店区1丁目2番3号 ——铃东县北庭区2丁目3番4号 ——铃东县香山区2丁目4番1号 崇一将它们打印出来,整理好后摆到铃木面前,说:铃木先生,这些是近几个月的事故房,香店和香山区住宅都是意外身亡,只有北庭区公寓是自杀案件。 铃木没看另外两间,直直拿起北庭区的房源资料,眯眼看完,抬头问他:石田先生,可以麻烦你带我去看眼这间公寓吗? 崇一没想到对方连看都不看,直接要去北庭区的公寓,有些犹豫:可以,只是铃木先生不看另外两套吗? 『这里是定金一百万,』铃木没接话,弯腰从地上鼓鼓的黑皮包里取出一叠厚厚的纸钞递到他面前,『今天看完房直接签约。』 崇一收下定金,对方这么说,他也没什么顾虑。 他去钥匙库拿出公寓钥匙,开车带着铃木前往北庭区。 这套房子是死者家属挂售,不用打招呼就能直接过去。 车里很安静,铃木坐在他后面一声不响。 北庭区公寓远离闹市,路上只有几个老人家散步。 公寓三层,一层四户。 目的地在三楼,三零一室。 这是栋老式公寓楼,崇一的车开不进,只能停在较远的地方带着铃木一起进来。 楼道只在转角见光,两人拐上去。 三零一室就在楼梯拐角。 崇一照礼节敲敲门,见没人回应,再用钥匙打开门。 室内采光好,不需要开灯就能看清。 里面像是被定期打扫过,没有布灰。 铃木单独去看房屋内部构造,崇一则环顾客厅。 客厅链接着厨房,卧室以及阳太,只放张吃饭的桌椅,陈设简单,屋主存在的气息完全被清除。 崇一视线略过天花板,准备找铃木,一处地方让他在意。 天花板上有块橘子大小的污渍。 他盯着那块地方,它像有生命缓缓扩散。 『石田先生?』 铃木在卧室喊他。 崇一回头应声,再去看污渍,什么也没有。 大概,他是眼花了吧。 『铃木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崇一赶去的时候,铃木站在大开的壁橱前背对着他。 铃木没有回答,微微抬头,声音若有似无。 崇一没有上前,顺着对方动作看去。 壁橱内没放任何物品,很干净,似乎都被清走。 崇一正打算问铃木在干什么,肩膀却被人一拍。 『铃木先生?』 他惊恐回头,看到的是一脸不解的铃木。 铃木不是在…… 他意识到这儿,忙看去壁橱,那里的『铃木』不见踪影。 铃木站在崇一身后,丝毫不在意他的举动,嘴角轻扯,挂着标准的笑容,毫无感**彩地说:石田先生,这个地方我很满意,回去签订合同吧。 『是……铃木先生,我们走吧。』 崇一看现在确实只有一个铃木,虽然还是那样让人毛骨悚然,但也是让他安心些,带着对方离开房间。 关门前,他有意往之前出现污渍的天花板看眼,没有任何东西。 是他太累了吧? 回公司的路上,崇一有意无意透过后视镜看后座坐着的铃木。 对方端坐在椅上,嘴角没下去过,一直盯着前方。 崇一只觉脊背发凉,对方盯着的就是他的椅背。 『嘟嘟嘟……』 他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响起来。 崇一眼盯着前方,抽出手拿出手机,瞥眼来电显示,是公司座机号码。 『我是石田崇一,请问是……』 『石田,你怎么回事?』 崇一还没说完,田中课长声音传来,语气不善。 『田中课长?』 崇一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生气。 『你怎么不在公司?』 『回课长,我刚带铃木先生看完房,正往回赶。』 崇一感觉疑惑,工作任务不是田中课长布置的吗? 为什么对方还会问他在哪。 『哈?石田,你在说什么?撒谎也要有个限度吧?铃木先生正在公司发脾气,你赶紧给我回来!』 哪想,田中课长听后劈头盖脸将他一顿批,只是内容让他胆战心惊。 崇一已经听不清后面田中说的什么,忙扭头往车后座看去,空空如也。 人,没了。 铃木先生刚刚还坐在那里…… 崇一呼吸急促,刚扭回头,就看到副驾驶位上坐着『铃木先生』大睁着眼对他笑着,吓得他下意识刹车,手机也没握稳掉在地上。 他也因急刹车,头磕方向盘上,头部受创变得天旋地转。 手机里,田中课长喊他的声音越来越杂,到后面只有滋滋的干扰音。 他撑着意识想解开安全扣跑出车外,手肘却碰到冰凉的软软的物体…… 崇一心下一颤,一点一点回头。 什么也没有。 正当他放下警惕,低头想先捡起手机…… 惨白冰凉彻骨的手跟他碰到一起。 随后,腐烂生疮的脸从座位底下窜出来,大张着脱臼得歪在一边的下巴,跟着手一点一点爬上他僵硬的身体…… 咔——咔——咔—— 第12章 石田崇一 崇一初中时,父母离异,他归父亲。 父亲嗜赌如命,赢钱会买很多好吃的给他,输钱便会发疯般打砸家里,如果他恰巧碰上,也会跟着遭殃。 他后面都会等着灯灭再进屋。 高中后,他遇见了阳太。 阳太,是他的太阳。 即使日光不止照他,但照耀他的光芒始终来自对方。 放学铃响。 『崇一,不回家吗?』 阳太收拾完准备走,见崇一还在写作文,问。 崇一摇头:我想先做完作业再回去,你先跟侑子走吧,不用等我。 阳太倒是不着急走,挨着他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作文本,说:侑子今天有事先走了,我留下来陪你。 『谢谢你,阳太。』 崇一感动,忍不住侧目去瞟对方侧颜。 阳太未完全脱稚的脸,没有青春痘的迹象,如玉不经雕琢,毫不枯燥的秀发恰好盖住耳尖,跟着脑袋小幅摆动,睫毛细密,眼睛盯着课本,倒是察觉他的视线,目光移到他身上。 『崇一,怎么不动笔?』对方看着他一字未动的作文本。 『我只是在想作文该怎么写。阳太以后想做什么?』 崇一摇头,注意力回到本上,老师定的主题是写下以后的人生选择什么职业,正好转移话题,掩盖他真实想法。 阳太歪头想想,说:嗯……当老师吧?我想跟老师们一样厉害,教书育人,帮助他们。 『阳太选择的人生职业很棒啊……』 『崇一呢?』 崇一面对阳太的问题,倒是无从下口。 他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职业。 父亲是警察,母亲是某企业技术部门高管。 两人相识警局。 母亲下班路上遭尾随,到警局报案。 父亲正好值班,帮母亲拘留尾随者,护送母亲回家。 后面母亲为答谢父亲,送了本书给父亲。 两人住处相近,一来二去熟识,见过父母,结婚。 婚后生下崇一。 这些都是母亲告诉他的。 崇一有记忆起,两人就一直吵架。 母亲工作干练,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只到父亲这里有理说不清。 父亲一直拿母亲打扮简单和她工作压力大,来强迫母亲做家庭主妇。 母亲不愿全职主妇,陈述压力并非来源公司,即使她偶尔会抱怨公司,那也不能证明她不喜欢工作。 相反父亲的陈旧思想,才是压力的来源。 她坚持认定家庭与工作同样重要。 父亲应该支持,而非打击。 崇一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要吵架,只知道母亲没错。 他小学毕业前,两人已经走到相看两厌的程度。 屋子内,只要两人同时存在,气温就将至冰点。 母亲给他读睡前故事时,总会跟他说相爱的两人,会互相理解、支持、珍惜对方,而非单方努力,让他以后找到心仪的爱人,一定要牢记这点。 小学毕业,父亲因玩忽职守革职,开始染上赌赢。 母亲发现后,积攒多年的怨气爆发,与父亲大吵一架。 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各自回房,只留客厅一地破碎碎玻璃。 崇一隔着虚掩着的门,看着母亲抹泪啜泣。 母亲注意到他在看着,招呼他进去。 他问母亲:妈妈,爸爸是不是做错事了? 母亲轻抚他的脑袋,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问: 『崇一,妈妈想和爸爸离婚。如果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你会怪妈妈吗?』 『我不想看到妈妈这样伤心。』崇一摇头,他并不是第一次知道离婚一词,班上就有同学的父母离婚。他清楚,相爱的两人是不会离婚,只有不相爱才会,『妈妈,我希望你开心。』 母亲听着他的话,没说什么,只是将他搂在怀里。 初中开学,母亲便和父亲离婚。 他想,他应该给别人带来快乐。 可是,什么职业会让人快乐? 『我不知道想选什么职业……』 『房产中介怎么样?听说这是让人幸福的职业。』 『让人幸福?』 『电视上买房子的人都会很开心,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听起来真得很不错啊……』 幸福,就是快乐。 阳太,幸福就是快乐。 阳太的幸福是什么呢? 午休,阳太不在。 崇一正在记课本知识点,光线被挡,抬头,是侑子。 她面露难色,左右看看后,小声问:抱歉……崇一,今天可以拜托你送我回去吗? 『阳太……』崇一疑惑她为什么不找阳太。 『阳太他……今天有事,没办法跟我一路……』 『好吧……』 『谢谢你,崇一。』 崇一见侑子确实不安,勉强答应下来。 他知道,侑子是阳太重要的人。 相爱的人,不应该分开。 『崇一,今天的事,拜托不要跟阳太说。』 『侑子……』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崇一永远不会忘记它。 秘密,只属于他们。 只是他没想到,他们这辈子没能再聚在一起。 阳太。 你要幸福。 崇一是这么想的。 第13章 野口修一 5.野口修一 老式住宅楼围上黄色警戒线。 不时有人捂嘴从楼内跑出,到线外呕吐。 线外堆满人,叫嚷、哭喊。 短发男人跟在步子利落的女人后面,向守线人出示警官证后,扭头望着那些跑出楼的人,眉毛微挑。 『菜鸟,戴好该准备的东西。』 女人进楼前抛下指令,扎进楼内。 『七濑组长,请不要称呼菜鸟。』 『这可是职权骚扰。』 『我有姓名——野口修一!』 修一不满对方的称呼,利索地戴上口罩、手套,套好鞋套后弯腰跟进去。 住宅楼,共六层。 楼道内,墙壁和地上血迹拖长、干涸,越往上,腥味越浓。 修一捂着鼻子,初下现场,相较走在前面的七濑,他还没有很强的心理素质。 三楼转角,一具扭曲的男性尸体跪在栏杆边,脖子硬生生跟着脑袋弯到后背,手死死抓着扶手。 修一跟在七濑后面,对方面不改色绕上去。 他转到正面想要绕过时倒吸一口凉气,男尸眼睛、嘴巴大张,后背衣服、裤子浸满血,淌到地上。 再往上,看到的是另一具尸体,趴在楼梯间,维持向上爬的姿势,后背插着把刀子,血一圈圈浸透衣服流到地上。 修一上学见过尸体照片,并不害怕。 实际见到后,害怕就像血,在内心一圈圈扩散。 『野口。』女人在楼上喊着他,『刚来就想偷懒,赶紧上来。』 『是!』 修一咬牙,小心绕过尸体,往上走去。 四、五楼都有一两个姿势类似的死者。 六楼,楼梯左边房门大开。 门把手,和门框上血印干涸。 地上,一只手躺在门框上,手指被一根根往手背掰弯,沾染血迹的银戒指,掉在一旁地上。 修一深吸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弯腰进屋。 门边死者不见头颅,从脖子处被整齐切下,后背同样晕着一圈圈血,看样是想夺门而出,却被凶手按回,再被凶手持刀刺穿后背直插心、肺,失血休克而死,死后头颅被残忍割下…… 只是他扫视一眼屋内,并未发现死者头颅。 七濑蹲在死者身边,见他进来,说:野口,最好不要回头看。 修一听她这么说,倒下意识回头。 头。 他正正对一双瞳孔扩散无光的污浊眼睛。 放不设防。 死者头颅被一根长钉贯穿颅骨,狠狠钉在门框上方。 眼睛、嘴巴一如楼下死者们的面部表情一致,毫无生气,大张着。 『门锁无撬开痕迹,熟人作案嫌疑较大,只是作案手法如此凶残……或许与受害者有仇,其余的只能等鉴定科做详细的物证分析。』七濑戴着口罩走到大门处观察一番后,回到死者身边,眯眼,『野口,等会儿记得调查死者人际关系。』 『是……』 修一点头,掏出记事本准备记下,口袋里手机铃响起,吓得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拿出来,是陌生号码。 七濑皱眉,思路被铃声打断,语气不悦:野口,手机静音是基本吧? 『抱歉……』修一歉意满满,捂着手机,走到门外接通,『这里是野口修一,请问您是……』 『滋啦……滋啦……滋啦……』 『喂?请问有人吗?』 『滋啦……滋啦……滋啦……』 『不说话的话,我就挂了哦。』 『滋啦——』 修一凑近听,还是噪音,便认是恶作剧电话,准备挂断,杂音陡然提高分贝,激得他忙护住耳朵,快速拉远手机。 嗡—— 他的耳朵短暂性耳鸣后恢复。 手机噪音、拍照声、脚步声、说话声、楼下哭喊声…… 全部停止。 天黑,顶上楼道灯亮起。 修一扭过头,血迹、尸体、七濑、同事全部消失。 他眉间微蹙,疑惑望着大开的门,试探性叫着: 『组长……七濑组长?』 ——这是恶作剧吗? ——不,成本太大了。 修一看眼手机,没有信号。 楼下,脚步声。 他没想到还有人,向下看。 没有人。 疑惑时,『他』已经走在台阶上。 修一想停下动作,身体却不归他控制。 ——怎么会这样? 楼梯台阶一步步往上,最后停在六楼。 他看着手自动拿出钥匙,插上门锁,拧开。 无名指上箍着银戒指。 门开后,『他』在玄关脱下鞋子。 客厅,亮着灯。 玄关的沙发上,男人缩在上面睡觉。 修一看到男人的脸,心下一颤。 他见过,见过这个男人。 『他』脱完鞋后,走到沙发旁,手刚触碰到男人,对方就睁开了眼睛。 男人睡眼惺忪,看清是『他』后连忙站起来,抱住『他』,松开后,用手语比划着。 修一看不懂手语。 『他』略带歉意地看着对方,边比划边文:抱歉,我,回来,晚。你,没,吃饭,饿坏了吧? 修一这才知道对方是聋哑人。 对方摇头,手上比划,其中有摆手,后面困惑的表情像是在问『他』吃了吗。 『他』笑笑,比划:我,在公司,吃了,你,困吗?刚刚,看,你,睡着。 对方点头,右手掌心朝前,指尖向下,轻拍胸口,右手再次掌心朝前,指尖指向『他』 『他』掌心向下往胸口轻拍,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回来,现在,就,这里。 对方环住『他』的腰,埋在『他』胸口良久才松开,盯着『他』,继续做手势。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看到对方眼神里期待的光。 『他』避开视线,打着手势说:抱歉,明天,加班。 对方失落低头,靠回他胸前。 随后拉过手,继续比划。 眼睛依旧盯着他。 『等我,洗漱。』 他答应了对方。 对方点头,松开手,在他脸颊上亲口,指着卧室比划。 浴室。 蒸汽上腾。 水汽罩满淋浴间。 洗完,裹着浴巾来到镜前洗漱。 修一这才看到『他』的样貌。 黑色盖耳、眉短发湿漉贴在脸上。 轻度黑眼圈,眼光黯淡。 唇色偏淡,白色嘴皮微翘。 修长脖颈往下,是有健身痕迹的身体。 漱完口,关掉客厅灯。 卧室,只开着小夜灯。 对方闭眼窝在床上,旁边空出个位置。 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床柜上,轻手轻脚上床。 对方感觉到他上床,手臂环住他的腰。 他俯身轻吻对方脸颊,小声说晚安后,支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咚、咚咚……』 床上,他敲完最后一字关上电脑。 刚睡下,敲门声响起。 他皱眉看眼手机,快过十点。 这么晚,有谁会来? 他没有起身,继续躺在床上。 『咚、咚咚……』 敲门声变大,更急促。 黑暗中,他看眼熟睡在旁边的人,不想弄醒对方,小心挪开手臂,轻手轻脚下床,穿上衣服往外走。 敲门声很有节奏。 他没开灯,走到门口,凑到猫眼边往外看。 黑漆漆。 楼道灯是声控感应灯。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应该看不到亮光。 他感觉不对劲,问:请问……是谁? 门外没人回应,敲门声也消失。 安静。 他克制不安感,再次凑近猫眼。 漆黑。 『可恶……你很幸福啊……』 他以为是别人的恶作剧,准备回卧室。 门外,沙哑的声音传来。 身体如坠冰窟,手不自主发颤。 接连后退。 他永远记得这个声音,也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恶魔。 是恶魔。 『咔、嗒……』 他手刚触摸到把手。 门,开了。 第14章 野口修一 白日。 『啊——不要——』 修一跌倒在地,眼神惊恐,脖颈似有无形之手扼住,窒息感袭来。 快失去意识时,七濑呼唤他—— 『野口!』 『嗬——』 意识逐渐清晰,七濑焦急地拽着他的胳膊,窒息感跟着扼住他脖子的力消失,他倒吸一口气,惊魂未定,胃部翻江倒海,忙推开对方,弯腰吐出秽物。 修一看到的是他所不能承受的恐怖画面。 他不顾周围目光,爬起来,走到门内,绕过被标记的物品,寻遍内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目标。 楼下。 修一被七濑带到没什么人的空地透气。 七濑抽出根烟,望眼在旁心不在焉的修一,递过去问: 接触到现实尸体的感觉怎么样? 修一大脑一片空白,接过烟,塞进嘴里,吸上一口,猛地咳嗽。 七濑在旁呼出白烟,瞥眼他:不会抽还接? 修一憋红着脸,平缓后说:组长,我想现场还差名死者…… 七濑听后,再抽口烟,良久后问:你认识这里的住户? 修一摇头,说:我看到了。 七濑没说话,踩灭烟,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走时,她拍拍修一的肩膀,说:野口,我们每天都要见到各种各样的案子。自杀、意外、他杀。你今天状态不好,先回去休息吧。 修一见七濑要走,忙说:组长,我不回去。我知道凶手是谁! 七濑没有停留,只丢下句:我只看证据。 证据…… 修一明白过来对方意思,组长是要他先去调查。 这栋住宅楼年代久远,周边配套也很老旧。 以住宅为主划圈一公里范围,基本没装设监控。 修一走访住户得知,六楼住着两人,前几年才搬来。 聋哑人是本地人,另一个不是。 平时,聋哑人不出屋。 除同居那人上班外,出行基本结伴。 他们待人温和,也不与人起争执。 其他居民有什么事,他们看到都会帮一下。 聋哑人,据说先天遗传,生下来就是聋子。 父母也去世的早,说是一行配人工耳蜗的路上车祸去世,只剩他活下来。 而另一个人,没人知道他以前是住哪、干什么、有无与人结怨。 只知道姓名,黑泽长明。 『黑泽啊……黑泽在公司表现中规中矩,从不迟到,任劳任怨,但没什么存在感,可以说毫不起眼……也没见跟谁关系好,至于仇嘛……他跟谁都保持距离,想结仇也很难吧?』 『黑泽前辈很冷,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冷。嗯……没见过前辈跟别人争吵过,至少是我没亲眼见过……不过,他虽然很冷,但不会刁难别人,只是性格上来讲的冷,之前他有帮我解决工作上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外冷内热吧?』 『啊……黑泽很拼呐。公司里他的业绩数一数二,不过很少看他和同事走的近。人际关系这方面嘛……他是不可能和其他人结仇吧?嗯……也没听他提过家人,这毕竟是人家**,他不说我们自然也不会去打听。』 …… 修一去了黑泽生前工作过的公司,问跟其接触过的同事,一无所获。 公司,走廊。 修一站在玻璃窗前,眺望远处高楼。 现在,他只得出凶手不属于公司职员的结论。 『会是亲人吗?』 修一脑子一团糟,他所看见的究竟是幻觉还是真事? 如果是真事,真会有亲人这样对待…… 还有—— 黑泽长明的尸首在哪? 『野口警官……』 走廊旁玻璃门打开。 卷发女人走出,是黑泽带的后辈。 她眼神躲闪,面色犹豫。 『您好……』 『其实,我之前来公司很早,会先来这里喝一杯咖啡……就这几周,我发现黑泽前辈进公司的时候 ,马路对面总会跟着个穿着同一套衣服的人盯着公司方向,差不多等到黑泽前辈上来才走……』 『请问……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嗯……是红色的……』 『还有其它的特征吗?』 『距离太远,只能看清他的衣服。其它的……啊——他走的时候是一瘸一拐的,瘸的是左腿。』 『谢谢,如果还能想起什么,请拨打我的电话。』 修一听完对方的话,完全能够确认,这家伙盯着黑泽家蓄谋已久。 这里是公司附近,地处市中心。 周边监控倒可能记下凶手的面容。 修一拿到录像并不困难,只是实施抓捕这步犯难。 仅依靠一位员工的『臆想』,申请逮捕令逮捕『嫌疑犯』,根本说服不了上层。 如果抓捕不及时,罪犯甚至可能逃离国外…… 『可恶……』 修一只觉无力。 他知道凶手是谁,却没证据。 傍晚。 夜幕如海,覆盖城市上空。 居酒屋外,修一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店墙边,望着夜幕上挂着的圆月,说:月亮,你挂在天上,是在笑我,对吗? 他感觉胃部天翻地涌,埋在花盆里,呕了半天。 『啊啦……客人,怎么吐成这样……还请您去别的地方……』 居酒屋内的老板走出来,见他这样,礼貌性地赶他走。 『抱歉……』 修一擦擦嘴,撑着墙勉强站起离开。 他在校不是第一,起码也是数一数二的优秀。 结果第一次去现场,表现如此糟糕。 想到这,修一泪水不自觉流出。 『叮铃——』 他刚哭不久,口袋里传来手机铃声。 来电是串座机电话,修一知道来电人是谁,忙擦擦泪水,靠在旁边巷口的墙上,接通。 『修一,今天去现场怎么样?』 略带苍老的女声传出,听得出上些年龄。 电话是修一老家独居的奶奶打来的,父母接连生病去世,他由奶奶和爷爷带大,爷爷得癌后五年前下葬。 『还好……前辈说我做得还不错……』 修一没有说实话,他不想奶奶担心。 『我们修一真是长大了。』奶奶在电话那边轻叹,『一晃就二十几年过去了啊……但奶奶这儿,修一依旧是小孩子。』 修一听着这话,鼻子酸涩得跟吃了酸橘一般,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止不住流出来。 奶奶见他没回话,问:修一啊,还戴着奶奶送的玉吗? 『没戴着,怕掉,在家里放着。』 奶奶送的玉是求来的平安玉。 他一直戴在身上。 前几天红绳断开,他就放到床头柜放着了。 『修一,平时都要记得戴着。』奶奶听后,嘱咐着,『那是保平安的,千万不要摘下来。』 『好。』奶奶日常不怎么会打电话,一是她有自己的社交,二是知道他很忙。所以没什么重要事奶奶不会打电话来,『不过,奶奶只是说这些吗?』 『嗯,工作很辛苦,不要勉强自己。』 『知道了,奶奶,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修一知道没什么重要事,倒是松口气。 奶奶陪他很久,两人相依相伴多年。 再工作过几年,他就可以接奶奶来这里生活。 『不过还是有件事,奶奶买了你从小爱吃的牛肉丸。』 『什么时候有空来看奶奶?奶奶做给你吃。』 『日曜日吧,那天休息。』 警察休息并不固定。 他看过排班,正好日曜日排他身上。 『好。』奶奶在电话里停顿很久,在修一以为电话信号不好,想要重新拨打过去时,又传来声音,『修一,奶奶爱你。』 『我也爱你,奶奶。』 奶奶挂断电话,修一看着屏幕那串数字,还是有点惴惴不安,平安玉自挂身上,奶奶从没问过。 『我应该多想了吧……』 奶奶既然跟他说没什么重要事,大概真没有。 也许是酒精作用。 修一租住的房子是近郊区,离上班点较远。 日常坐公交或骑自行车三十分钟能到。 合同签的两年,实惠,比上其它房子要便宜得多。 屋主是对老夫妻,听说他在警局上班,直接租金减半,可以说只用一年租金,租上两年房子。 老夫妻在其它地方住,这儿是闲置房。 房屋附近邻居大多中老年,没什么小孩,有也上中学。 夏季晚上只能听见『呼呼』扇叶转动和『吱吱』蝉叫。 路边路灯亮着,小飞虫聚集灯下。 修一拐过第三个路灯,停在写有他姓氏的门牌前。 这的房子都是一户建,上些年份。 门吱呀声后打开。 修一关上铁门,穿过小道,开入户门,在玄关处换鞋。 醉意自他到客厅达到顶峰,来不及进卧室就倒在地上。 『吱——吱——吱——』 修一迷迷糊糊趴起,黄昏落日斜照入房间。 蛋黄色层层叠在墙壁与地板上,落在他手上。 蝉鸣,热浪。 修一疑惑间,想起他晚上喝了酒。 时间怎么…… 『修一,醒了。』 第15章 野口修一 奶奶端着牛丸汤到他身边,放在小桌子上。 牛丸汤清油,三俩生菜打底,几撮香葱浮在面上。① 奶奶花白的头发变得乌黑,面上没有岁月痕迹。 『奶奶……』 修一惊讶奶奶的模样,又惊异他的声音。 ——是稚嫩童声。 他低头看去,身子手都明显小过不止一倍。 无臂白色汗衫和黑色短裤。 再环顾四周,原先落灰的风扇也变得崭新。 外面也和他家不一样,或者说他回到老家了…… 这是梦。 他望着奶奶,又不敢相信是梦。 『修一,吃吧。』奶奶笑着推过盛着牛肉丸的碗,说。 『奶奶,你怎么……』 『修一,这是平安玉。』 修一话没说完,眼前一黑,随后一块系着红绳的白玉出现在他眼前,玉上雕刻着看不懂的文字。 奶奶亲手为他戴上。 『奶奶……』 修一感觉眼前的奶奶,比平日还要温柔。 『这玉,可保你平安。』奶奶摩挲着他的头,『阿岩、阿姝已经走了。奶奶必须保护好你,不然祂们会怪我。』 阿岩、阿姝。 奶奶对他父母的爱称。 修一低头看着脖颈坠下的玉,再看着奶奶,问:奶奶,这只是一块玉,有您说得那么厉害吗? 『修一,记住奶奶的话,不要……』 奶奶声音逐渐变模糊,到修一耳边似隔上层隔音罩子,只能看见嘴动。 修一刚想凑近听,身体动弹不得,张嘴发不出声音。 奶奶的嘴闭合,静静望着他。 修一对不上奶奶视线。 更像是在看他身后。 他身后有什么? 房间静得只有他的心跳、呼吸声。 吱吱蝉鸣、风扇咿呀声不知何时停止。 修一顺着奶奶目光,用余光向旁侧瞥去。 空空如也。 他回过视线,余光往另一侧瞥去。 依旧没有任何东西。 奶奶究竟在看什么? 他收回目光。 奶奶坐在地上,垂着头。 修一想出声,依旧没有发不出声。 他睁眼、闭眼、睁眼、闭眼、睁眼、闭眼、睁眼、闭眼…… ——睁眼。 房间只剩他一个人。 『奶奶?』 他下意识叫出声,身体也能动了。 他往外跑去,院子没人,往内一个个房间寻去。 一楼没人。 阁楼上去,光亮被窗帘挡上大半。 窸窸窣窣声音自小房间出来,以前是他的房间。 小房间门虚掩,窗户开着,外面的光却是透不进。 奶奶背对他,低头站在角落,手上似乎拿着什么。 修一小声叫着奶奶。 奶奶没有转过身,依旧站在原地,嘴里不断念叨。 『奶奶……』 修一听不清奶奶在说什么,凑近想看奶奶在做什么。 『阿岩、阿秀啊……我的使命要结束了,以后只能靠修一自己走,你们……不会怪我吧……』 奶奶手上拿着的是修一父母的合照。 修一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这么说,伸手去触碰对方衣角,倒是落了空。 『怎么回事……』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双手,它竟就这样穿过去。 『谁?』 奶奶警惕回头,眉间蹙起。 修一跟着看去,也是什么也没有。 再回头。 男人苍白无神,面无表情的脸兀然出现在奶奶身边,双手缓缓环住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向内扣紧。 『嗬——修——一——』 奶奶感觉到窒息感,大张嘴,胸口不停起伏,只见出气,嘴里却叫着他的名字。 修一来不及恐惧,来返穿梭多次,每次都抓不到男人。 清脆咔嚓声后,奶奶倒在地上,嘴巴、眼睛大张。 男人消失。 修一忙蹲下身去抱奶奶,终于能够接触到身体。 『奶奶……奶奶……』 奶奶身体很沉,如断线木偶,无论修一怎么喊,怎么动都没有回应。 修一心脏揪痛,泪水串珠似坠落,颤抖着手想抚闭奶奶的眼睛,合上她的嘴巴。 这是梦。 这是梦! 修一紧抱着奶奶身体,不断提醒,这是梦。 『咔……咔……咔……咔……』 埋在他肩上的奶奶,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修一抱着的触感改变,变得更加瘦,更加冰凉…… 这不是奶奶。 修一想推开『奶奶』,怎么也推不动。 对方冰冷的手勒住他的脖子,一点点用力。 他挣扎着去扒对方的手,好去获取更多氧气。 他感觉到死亡将至,力气逐渐消失。 大脑闪白,开始走马灯。 他甚至能够看到父母生前抱住他的样子。 他在父母怀里,两人看着他的眼里满是爱意。 『修一,醒来吧。』 修一即将脱力时,奶奶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随后,他再睁眼。 他还在租住的公寓里。 外面天光大亮。 修一倒在客厅地板上,脑袋因宿醉沉、痛,身上也散发着酒臭。 他摸摸脸,眼角泪水还未干涸。 那个梦太真实了。 今天他还要上班,不能就这样过去。 浴室。 修一简单冲洗全身,确认没酒味再擦干身子走出浴室。 他来到卧室,穿好衣服。 余光瞥到床头柜,想到奶奶嘱咐他戴上平安玉。 床头柜里翻找一通,最后在梯柜角落搜出来。 修一将它戴上藏到衣服里,再整理一番服饰出门。 昨天七濑组长祂们完成现场的初步勘察后,走访街坊。 修一也将他调查的结果上报。 七濑将现场物证照挑拣后贴在白板上,再将有用的信息整理出来,写在上面。 屋主两人。 黑泽长明和小川悠真。 另外两具尸体是四、五楼的独居住户。 三个住户间没有联系。 报案人是四楼另一家住户,当晚熬夜得很晚,大约十一二点,楼上有很强的敲门声,持续将近几分钟,还听到争吵声,但听不清。 他当时还打算上去看看。 最后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出去。 结果第二天出门,发现地上有一尾长长的血迹拖痕。 楼道里还有浓烈的腥味。 他顺着血迹往上看,就看见对家住户的尸体。 他不敢上去确认,忙打电话报警。 而五、六楼其他住户当晚不在家。 六楼屋内,也只能搜到小川悠真的身份资料。 黑泽长明相关的资料根本找不到。 他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找不到除小川悠真外的其祂人。 公司里关于黑泽长明的信息几乎是假的。 屋主也只登记小川悠真一人的名字。 线索几乎可以说到这里就断了。 只剩修一手上的监控照片。 现在摆在祂们面前的难题有三点: 首先,从公司职员口中知晓黑泽长明被红衣男跟踪,只是该怎么证明红衣男就是凶手?住宅楼范围内没有监控,范围外的监控也没男人出入的影像,无法证明凶手就是他; 其次,门没被撬锁,可以得知凶手也许与死者熟识,两种可能,死者开门或凶手有钥匙,根据四楼住户阐述,或许是死者开门,只能按照敲门的力度推测死者与凶手间有过节; 最后,六楼两名住户只找到小川悠真的尸体,却找不到黑泽长明,他去哪了,活着还是死了?为什么要伪造身份,是为了躲谁?凶手吗? 黑泽长明社会关系太过简单,却是增加破解案件的困难性,而身份上的造假,更是让祂们心中疑惑。假设死者与凶手之间有过节,那么凶手到底是谁?杀人手法如此残忍,连其祂住户也要杀害? 鉴定科还没送来凶案物证相关的鉴定报告。 『叮铃——』 众人一筹莫展时,修一的手机铃突兀响起。 他连忙在其祂人的视线里,抱着歉意捂住手机往门外走。 『您好,这里是野口修一,请问您是……』 『这里是樟林县警察署警官田中一成,很遗憾通知您,您的家人长尾绫子于今日凌晨三点左右,初步推断是心源性猝死……』 ①牛肉丸汤[垂耳兔头]做法是国内找到的,单纯作者想吃[垂耳兔头]日本有没有俺不晓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野口修一 第16章 枝幸亭雪玖 6.枝幸亭雪玖 铃东寄席①。 场下四、五十人。 场上人员翻过字牌②,转到下一张——「枝幸亭雪玖」③ 中央搭着红色小台,前立短麦,台上放紫色软垫。 外穿黑色外褂,内搭和服的人从旁缓缓登台,面对观众跪坐软垫上,端正身子。 「这里枝幸亭雪玖。」 「上次和大家相见到现在,也是过了很久啊……台下诸位有面熟,如林女士,森女士……叫得出名字,也有面生叫不上名字。不过没关系,多来几次,雪玖就和大家混熟了。可对于今日的主角神谷迷子来说,分不清谁是谁,真是让她烦恼不已啊……故事便由此而起——」 枕语④完毕,褪下黑色外褂,进入表演状态。 面露难堪,微弯腰,缩着脖子,扭头来回瞅着右侧空气: 「不好意思……请问是中村桑吗?课长交代……」 「哈——?」她坐直身子,低头往左下看,眉毛上挑,声音夸张轻浮,明显不悦,嘴上噼里啪啦道,「中村?什么?你喊我中村桑?你说那个单身几十年天天骚扰职员、头发稀疏到可以清晰看到头皮的秃头猥琐大叔是——颜值美貌并存、人见人爱、礼貌待人的我吗?」 台下观众听到这儿,全部笑出声。 「诶……不是中村桑?」迷子⑤意识到认错人,弯腰缩着脖子,从袖口掏出汗巾心虚地擦着额头汗珠,眼睛不敢往右边看,「真得实在是非常抱歉……」 「真是的……神谷桑,可真是很糟糕啊……听好,坂井澈子是我!」坂井⑥皱眉坐直,边叉腰扭身向前,往左上瞅,「工作这么多年,还认不清谁是谁,要是遇到客户该怎么办啊?」 「抱歉……」 迷子弯回原位,头往左边扭,用手反挡左侧脸,腰慢慢下弯,声音变低。 「抱歉、抱歉、抱歉——」坂井直起腰杆,叉腰,边说边向迷子施压,「神谷小姐,这是要进军道歉大赛冠军吗?一天的道歉量都够申请世界纪录了。干脆不要工作,24小时跟别人道歉算了!」 迷子弯下腰,轻声:「抱歉……」 板井再叉起腰,皱眉哼气:「嗯?」 「啊……抱……我知道了!」迷子弯腰,连忙低头,「我会尽量减少道歉次数。」 「这才对哦。」坂井对着空气,双手正过迷子肩膀,抽出右手握拳作加油状,「神谷小姐,我会为你加油的哟!」 「嘛……我也想不道歉……可是……」迷子重重叹气,丧气没几秒,突然想起文件还没交到课长指定的人手里,猛抬起头,惊呼,「啊!糟糕——文件!」 她四处环顾,不自觉嘟囔: 「真是讨厌呐……怎么每个人都长得一样嘛……」 迷子目光锁定在不远处,双眼放光,惊喜道: 「啊!秃头……应该是中村桑吧?」 她小跑过去,「打扰一下——」 「哦?神谷桑?」中村⑦拿着书,见迷子喊他,利索转头,微笑着用手撩过刘海,冲她挑眉眨眼「看起来上接不接下气,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迷子视觉冲击力过大,口吃起来:「我……我……课长……」 「啊咧咧——」中村伸手挡住她的嘴,晃着食指,「神谷桑,请让我猜猜。」 「哈……?」 迷子的话被对方堵住。 「神谷桑现在一定是来找我表白的对吗?」 「表……表白?!我……只是要把课长的……」 中村自信地让迷子不仅大叫出声,她只是想递文件,可不是想以身相许啊! 「神谷桑,哦不——迷子酱,不用言语,你的动作已在告诉我——你已经深刻地爱上我。我有很多女孩儿追,只是——我只爱你一人,迷子酱。喜欢我,是你的荣幸。」 中村再次打断她的话,沉浸在他的自恋世界里。 「等一下!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哈哈哈……」 雪玖扮演的神谷迷子还没说完台词,突兀地笑声响起,余光就瞥到场下最前排,男人亮眼红衣,直挺挺地坐那,大笑。 场内除了她的声音,便是那男人的笑声。 没有人去制止他。 「迷子酱,我知道你爱我爱得深沉,像我这样英俊的男子实是不多见……」 她深呼吸,不去在意那声音。 台下男人紧盯着她,笑声仍未停止,反而更大声,甚至拍起手来。 其他人就像木偶,全部静静望着她。 雪玖还在表演,不能正眼看男人。 仅用余光,完全看不清对方样子。 她只当是幻觉,不间断完成后续表演。 所幸雪玖创作的落语并不长,不过十几分钟表演完。 「那么,到此结束了。」 她退场前,瞥眼那男人的方向,终于看清对方样子。 头发稀疏。 瘦若枯枝。 嘴巴大张,嘴角咧到耳根。 她的眼皮微微抽,稳定身形,退到后台。 那个男人…… 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可能在这里。 「木下,今天没什么异常吗?」 雪玖为验证男人是死是活,找到盯着场上的工作人员问。 「异常?」木下一直有盯监控,听她这么问,反问,「雪玖老师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事,您这边继续忙吧。」 雪玖现在更加确定,她看到的是幻觉。 她只慌乱片刻,就不再担心。 那个男人活着都杀不死她。 死了就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吗? 人成了尸体,就该好好待在地下。 雪玖在更衣间换完衣服,坐到休息室。 室内,墙壁电视同步下一落语家的演出。 她坐在沙发上,倒上热水,吹走热气,轻抿一口。 「咚、咚。」 「请进。」 雪玖靠背闭眼小憩没多久,门被敲响。 她只当是工作人员有事,头也没抬。 嗒嗒脚步声靠近,停在她身后。 随后,温润四指放在太阳穴,一同均匀施力揉动。 雪玖没有要求旁人帮她按摩。 她睁开眼,入目是双摄人心魄的眸子。 对方秀发垂下,带若隐若现的清香。 雪玖大脑空白,反复看着女人面容 。 即使过去多年,她仍然记得对方的脸。 她抓住女人双手,生怕对方再次跑掉,嗓子因思念做哑,颤动双唇,克制地叫出对方名字—— 「侑子……」 1.寄席:日本落语家表演的地方之一; 2.字牌:写有落语家所属门派与艺名的东西,不知道叫什么,说是表札,就只能这样了……; 3.枝幸亭雪玖:幸枝亭,架空的门派,现实不存在;雪玖,艺名。 4.枕语:落语开场白,暖场话; 5.迷子:为区分,直接写了角色名; 6.板井:同5,直接写角色姓; 7.中村:同6,直接写角色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枝幸亭雪玖 第17章 枝幸亭雪玖 『侑子……这是梦吗……』 雪玖泪水不自觉从脸颊滑落,滴在对方手心。 侑子悉心为她擦去泪水,说:是我。 雪玖盯着侑子的手,再次抓住,起身紧紧抱住对方。 『侑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她埋在对方肩颈,嗅着侑子发丝间的香味。 她想问对方过得怎么样,毕业后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最终,还是哽咽,化为一句话。 侑子摩挲她的发丝,声音似酒,引人入醉: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 雪玖内心久违地期待起来,松开手,并没看到对方身上有东西。 侑子嘴角微扬,手掌轻轻遮住她双眼。 黑暗中,她的呼吸变得清晰。 对方手掌温暖。 雪玖怕黑。 如今有侑子的黑暗,却很踏实。 侑子…… 『睁眼。』 『Yu……Yuki!』 她眼前黑暗缓缓移开,亮光透进来。 看到的是嵌有花白小猫照片的白银手链。 那只小猫正是YuKi。 侑子望着她,没有言语。 雪玖接过手链,小心翼翼放在手心,抚摸项链上的YuKi。 YuKi。 她只养了一年。 最后发现它,在冬日。 热气蒸腾的饭桌上。 她的生父,夹起一块肉,放入她碗里。 盘中肉少,生父嘴里不断咀嚼,桌上堆着细小骨头。 红绳,躺在桌上,埋在骨堆下。 她最遗憾的是没手机拍下YuKi的样子,就连思念也只能靠着脑海里温存的丁点记忆。 『侑子……谢谢,谢谢你……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 雪玖热泪盈眶,吸吸鼻子,哽咽道。 侑子拉过她手,拿起手链,给她戴上。 雪玖低头看着对方的手,才发现侑子指上戴着钻戒。 『侑子……』她的喜悦减半,心脏猛揪,『这戒指……』 侑子见她发现,帮她扣好手链卡扣,说:嗯,我结婚了。以后会一直住在铃东。 『是……他吗?』 雪玖能想到的结婚对象只有一个人。 侑子摇头,收回手:他是前拳击运动员,我想他很爱我。 她看出对方的不自在,问:你呢,爱他? 侑子没有直面回答:我们有孩子了。 雪玖拉住对方手,轻声问:那你爱他吗? 『到上幼稚园的年龄了。』侑子没有拽回手,也没回答。 雪玖紧盯对方眼睛,问:所以,侑子。你爱他吗? 『优裕,是孩子名字。』 侑子不再闪躲,与雪玖对视,眼神复杂。 『侑子……』 两人对视良久。 雪玖语塞。 『现在有空吗?』侑子绕过话题,『我们吃饭吧?』 雪玖知道侑子不想说,自然问不出来什么。 她后面确实没其他行程,同时也想知道对方离开的日子,都经历过什么,怎么会结婚,还是跟别人。 侑子口味和高中时期一样,喜欢吃寿喜锅。 晚上,暖黄内光灯在店内亮起。 两人对坐木桌两侧,桌上由店家煮着热气蒸腾的寿喜锅。 锅内摆满食材,跟着热水泡泡咕噜咕噜动着。 两人都没动筷,都在等对方开口。 侑子先她一步问出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你看到了,我现在是落语家。』雪玖盯着冒泡的寿喜锅,热气隔开两人,『退学后,拜了师,跟着师傅慢慢到现在这样。』 『很辛苦吧……』 侑子透过热气看着雪玖。 热气中,雪玖的脸变得朦胧,看不清。 『嗯……』雪玖知道侑子心中有愧,安慰着,『辛苦很正常。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能被师傅收留跟着学习,是我的幸运。我是半路学习,比不上同门,名字也是师傅给的。想生活得更好,自然得付出常人百倍的努力。』 『对不起,明明只有我走就够了。』 『侑子,不用道歉。事情已经做了,责任一起担。』雪玖摇头,她从不怪对方,『我从不后悔。假设能够再次选择,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铃东高中,两年前闭校。 秘密,也跟着学校封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夹着锅里食材。 雪玖还是问出她想问的话:这次回来,有跟他说吗? 『没有,他不知道。』侑子动作一停。 雪玖将她动作尽收眼底:我听人说他一直在找你,如果…… 侑子明显紧张起来:他……不能知道。 雪玖想从对方眼里找出痕迹:你还爱着他吗? 『不,』侑子没有正面回答,『我不能爱他……而且我已经有孩子了。』 『那你爱他吗?』雪玖只能换个方向。 『我爱我的孩子。』侑子依旧回避。 『他呢?』雪玖沉默片刻,问。 『我想他可以当个好爸爸。』侑子望着咕噜冒泡的锅。 『那你呢?』 『我想我可以当个好妈妈。』 侑子回答得完全不考虑自身。 『你只想当好一个妈妈吗?』 『嗯。』 店内依旧热闹,两人再次沉默。 『侑子……我希望你能开心。』 雪玖透着热气,看着朝气不复往日的侑子。 她心疼侑子的遭遇,即使她自己处境也不好,但都是她的选择,不是对方的错。 侑子,她的指明灯。 灯总有熄灭的一天。 雪玖只希望灯灭的时候,她可以陪在对方身边。 『我想会的,』侑子笑笑,『虽然他有点小毛病,但不多,我想我会爱上他。』 『侑子,你知道。』雪玖拉过对方手,轻声说,『你有幸福的权利。』 『我们都会幸福的。』侑子愣神,见她坚定目光,点头。 饭后,下雨。 街上零星几人打伞路过,不时有没带伞的学生顶着书包绕过水坑跑过去。 雪玖和侑子站在店外,看着雨点砸到地上。 她忘记有多久没跟侑子看过下雨。 八年吧? 侑子就站在她身旁,静静站着,望着不远处的小水洼。 雪玖挨着她,安静陪着。 [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枝幸亭雪玖 第18章 枝幸亭雪玖 雪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屋外,雨点噼里啪啦砸下。 她拨动侑子送的手链,心跳动得厉害。 翻来覆去,睡不着。 『咚……咚……』 门口传来动静。 雪玖住的公寓平日里没人上门打扰过。 门外人只顾敲门,没有说一句话。 她躺在床上,没有过去的心思。 她的公寓两边都有邻居,也不是早出晚归的人。 门被敲上几分钟,居然没人投诉。 雪玖并不怕那男人,但心存芥蒂。 她不相信死人会活过来。 『咚……咚……』 门响得很有规律。 雪玖睡不着,听着门声更是烦躁。 她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走廊空荡,除了亮光,没有任何人。 敲门声也默契地停下。 雪玖皱眉,确认门锁锁好后回到床上。 『咚……咚咚……』 她刚到床上,门外又敲起来,比之前更甚。 雪玖望着门的方向,去厨房提起菜刀往门边冲。 敲门声在她接触把手那刻消失。 她隔着门,再次往猫眼看去。 没有人。 她紧握手中刀柄,咔嚓一声打开门,往外看。 没有人。 雪玖松口气,关上门。 她在厨房放好刀子,转回客厅,隐约看到角落站个黑影。 黑影与她相隔一张沙发的距离。 雪玖怕是看错,揉眼再往那里看去。 角落空无一物。 她的心里发毛,瘆得慌。 雪玖迅速开满灯,房间每个地方都被照亮。 灯光,给她带来安全感。 她握着刀,回到卧室,所有地方确认一遍,确定没藏人,锁住门,回到床上。 雪玖包裹在灯光下,窝在被子里,睡意慢慢袭来。 『叮铃铃——』 她再次醒来已是早晨,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上。 雪玖没过多在意,收拾好后出门。 公寓走廊,邻居谷口一家正巧出门。 雪玖没过多在意,锁好门准备走。 『不好意思……枝幸亭小姐,请问您独居吗?』 她刚抽出钥匙,邻居家抱着小孩的男人谷口健一叫住她。 『啊?』雪玖听着有些疑惑,停住脚步。 『抱歉,我先生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但是……』女人久保美子看出她心底疑惑,接过话,『早些送老大上学,他看到你家门前站着个奇怪男人……』 『男人?』雪玖心下发紧,她忙问,『他长什么样?』 『嗯……身高不高,穿着红色衣服,还有他的头发好像很少。』男人挠挠头,思索片刻,『啊……我路过的时候好像还听见他一直在说……「我来找你了」这样的话……』 如果只有她自己看见,可能是幻觉。 但现在邻居也看见了…… 『枝幸亭小姐……您看起来并不认识那个男人,最近这附近不怎么安全,经常有人入室行窃,像您这样独居的女性真得很容易被盯上,真得很可怕啊……说不定那男人也是想偷东西……需要我们帮您报警吗?』 久保美子看出她的脸色变化,关心地问。 『谢谢,但是不需要……』雪玖知道她失态,强忍不舒服说。 『我和我先生就住在您隔壁,有危险请给我们打电话。』 久保美子边说边递上衣兜里的名片。 『好,谢谢……』 雪玖接过名片,看眼上面的一串号码,塞入衣兜。 简单寒暄后,雪玖告别两人。 她今日不需要去寄屋,也没有演出安排。 买好东西,来到侑子给的地址。 一排排房过去,浅色两层一户建落在拐角。 崭新的姓氏牌被擦得锃亮,写着『吉田家』 『吉田……』 雪玖看着上面的姓氏牌,轻声念着,同时摁下门铃。 铁门内,草坪被修剪干净,栽培着刚长出枝丫的绿植。 几秒后,门铃内传声出来: 『这里是吉田家,请问是……』 『侑子,是我。』雪玖凑近传声,回应。 门铃噶扎挂断,铁门轻开。 院内石子路向上,玄关门拧开。 侑子歪头出来,穿着薄款灰蓝蝴蝶纽扣长T与长裤,头发湿漉,双手正用头巾搓着发丝,笑着看她,问:空手来的吗? 『我可不是空手来哦,』雪玖关好铁门,将买的烤肉和水果亮出,『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侑子用头巾包着头发,拿过她手里的东西,往内走,『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雪玖跟在侑子身后,在玄关前换上对方给的室内拖鞋。 门口柜子上摆的一家三口相框吸引她。 她拿起相框,里面侑子跟男人抱着小孩笑容明媚。 『你看到他们了,』侑子往里走,见她还没跟上,回头,看她正拿着相框,道,『左边是穿着西服的是吉田佑郎,中间的孩子就是优裕,很可爱对吧。』 『嗯,确实很可爱。』雪玖盯着照片上的三人良久,最后停在优裕的眼睛上,『这孩子……眼睛随你。』 『是啊,他像我。』 雪玖放下相框,跟着侑子穿过走道来到客厅。 两人坐在沙发上,雪玖环视四周。 室内到处都是一家三口的痕迹。 落地窗的帘子绑在两边,光亮完美照亮室内。 『阳太……』侑子洗好水果,递给雪玖一个,踌躇很久问,『他还好吗?』 『他毕业后考上了平野大学。』 雪玖有留意过阳太的动向,即使三人关系微妙。 『平野大学……』侑子手上动作一顿,喃喃道,『看来还是我毁约了。』 『现在他在当老师,』雪玖明白对方的落寞,转移话题,『听说教得还可以,生活上也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侑子换上笑容,说,『知道他过得还好,我就放心了。』 『侑子,你最近有遇到奇怪的人吗?』 雪玖想到早上邻居夫妇说的男人,不想让侑子担惊受怕,选择了个模糊的问题。 『没有,怎么了?』侑子疑惑她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 『嗯……没事……』雪玖见对方平安,也不再多说什么,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最近入室抢劫比较多,所以问问。』 『叮铃——』 电话响起。 『这个时候会有谁打电话来……』侑子回头看眼近玄关的电话,起身过去,『我去接下电话。』 『咚——』 楼上,巨大声响。 雪玖望着侑子还在打电话,疑惑往上走。 二楼,光照充足。 阳台落地窗的窗帘垂在两旁,随风吹动。 楼层房门紧锁,声响来源不知去处。 『咚——』 房门内传来动静。 雪玖跟着声音来到门前,轻推,门很快打开。 她凑近门缝,眼睛随之大张,不断后退…… 第19章 千叶悠人 7.千叶悠人 便利店。 黄白条纹短袖衬衫短发雀斑男。 他抱着满筐物品,穿在货架间补货。 时钟过了七点,交接班的人还没来。 店内没有空调。 他脸上流着细小的汗珠。 店内玻璃门自动开启。 『欢迎光临……小仓桑?』 他转头,欢迎语还没说完,来人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对方穿着蓝白横纹衬衫,留着黄白狼尾长发,刘海两挑,盖住眉毛。 『抱歉,千叶桑……睡过头,来得有点晚。』 小仓近司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我正好也没什么事……』 悠人没说什么,继续整理货架上物品。 小仓接过他手上的筐子,放下。 随后帮他脱掉工作服,再套到自己身上。 边穿,边说:千叶桑,我本来就迟到了,怎么可以再麻烦您做我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没有的话,还请您赶紧下班吧。 『千叶桑,那个……』 悠人跟小仓说完注意事项,准备出门,却被喊住。 他回头,只见小仓面上局促,像是很犹豫。 『怎么了,小仓桑?』他问。 『我过几天有事,有几天可能不在……』小仓吞咽口口水,讪笑着说,『可以请千叶桑……』 『可以。』悠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还有事吗?』 『可……可以?』小仓倒更拘谨了,『千叶桑,不问我想做什么吗?』 『我都没关系。』悠人摇头,『平常考勤从不缺勤,那么有事的话,大概会非常重要。是需要调班还是什么,待会儿发我手机上就好。』 悠人是怕麻烦的人,和小仓共事很久,边界感一直都在,没跟对方有过多深交,秉承能答应就不拒绝的原则。 好在对方也没麻烦他。 所以对方开口,他也不会拒绝。 悠人的世界很枯燥。 枯燥到他觉得有点改变都会惊慌。 他习惯按部就班的日子。 周围人都觉得他像没有情感的机器人。 便利店营业二十四小时制,三班倒。 他每天面对的只有两人。 室外,太阳半挂。 照人身上还是很热。 小仓还有三天回老家办事。 这三天他不需要上班,小仓帮他上,他可以在家休息。 『哥——』 悠人的家离便利店不远,拐几个弯就到。 两层楼的Apart,隔音差,邻居动静但凡大点都能听清。 他人还没到,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拐角楼梯,青涩青年背着书包朝他扑来。 对方跟他比,高上半个头。 悠人躲闪不及,被对方扑倒在地。 对方趴在他身上,将他抱紧。 悠人能感受到对方在喘气。 他轻声问:文哉……你怎么来这里了?妈妈……她知道你来找我了吗? 小泉文哉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父母离异。 父亲留下他,母亲没办法带他走。 开始,母亲偷偷跟他见面,会带他吃好吃的,陪他去玩。 父亲知道,还警告他不要跟母亲有走动。 他没有听。 父亲酗酒,加上有心脏病史,没过多久就去世。 父亲去世后,他天真以为能够和母亲在一起。 他每天都盼着母亲会来接他。 雨里,他撑着伞等待着母亲。 最后等来的是母亲的一封信。 信中,母亲其实早就有新家庭,也有新小孩。 她很想接他过去一起生活。 可是她必须照顾新丈夫,新小孩。 她不会再跟他见面。 那天雨下得很大,大到他看不清信上字迹。 他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 悠人,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小泉文哉,第一次来到他面前——从母亲那里知道的他,那时文哉上高中,和现在一样蹲在他家门口,跟他相差四岁,彼时对方十六岁,青稚气未脱,也是他和母亲断联的第十年。 他第一眼看到同母异父的弟弟,就能认出几分模样。 文哉脸上永远带着不同于他的阳光笑容。 他不习惯。 这笑容总会刺伤他。 文哉轻而易举地接受他这个哥哥,跟他说,他可以把父母让给他。 他只当玩笑话,拨打很久没拨,埋藏心底的那串数字。 母亲接通后只有疏离感,三两句便挂断。 文哉被接走时,母亲和叔叔一起开车过来。 母亲没看他半眼,带着文哉上车。 悠人看着远去的车,心底总会想: ——如果坐在里面的人要是他该多好。 后面,文哉总会没预兆地来找他。 母亲开始会将文哉抓回去,后续也慢慢放任对方在他家住段时间。 他也期待着文哉来,意味着母亲也会来。 『文哉来我这里了。嗯……嗯……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他,嗯……』 悠人在楼梯口打着电话,母亲没过多跟他交流,很快就挂断电话。 他回头,看着坐在台阶上,朝他开心招手文哉,心底泛起酸涩的涟漪。 『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文哉见他打完电话,忙跑来挽过他的手,撒娇,『那些工作真得很累,老板也很糟糕,真得不想去工作,还是喜欢待在哥哥这里。』 悠人家在二楼二零五,位置居中。 钥匙拧开门,两人前后进去。 室内没什么东西,空荡的像没人住。 文哉脱鞋,熟练地跑进卧室,脱下背包,躺到在床上,打起滚。 『啊——』文哉怀念地凑近床单闻,涩香扑鼻,『哥还是很喜欢用柚子味洗衣粉啊……』 文哉站在门口,看着对方在床上打滚。 他早就习惯对方这样,转身去厨房倒水,端着装满冷水的杯子递到文哉面前,问:这次怎么过来的? 『嗯……』文哉起身接过水,大口大口喝完,『之前那份工作工资发后辞职了,坐计程车过来的。哥,你不知道,那钱可……』 悠人的世界,枯燥乏味。 文哉的出现,是小石子丢入池塘荡起的涟漪。 小,但打破平静。 他期待对方来,最初是期待母亲来。 日子长了。 他倒是变得更为文哉的到来感到欣喜。 悠人害怕自己会依赖对方。 『以后不要来了。』悠人回到厨房,隔着墙,低头洗着杯子,话说得没半分底气。 『为……为什么?』文哉听得清楚,走出卧室,望着用洗杯子掩饰真正情绪的悠人,『哥……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你没做错。』悠人没有看他,更怕一看就露馅。 『我没错。』文哉盯着他,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那为什么赶我走?』 『我讨厌你这样突然过来。』 悠人头低得更低,水冲刷着手,给他带来些理智。 『如果是这样,哥,以后我来之前跟你说,好吗?』 文哉靠近他,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身体,问。 『文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悠人扒开对方的手,严词拒绝。 『可你是我哥。』文哉再次抱住他,眼眶微红,『你不想一直当我哥吗?』 悠人没有回答,手上玻璃杯被他洗过上十遍,可他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听着对方的话,手中力度不觉加重,顿觉刺痛,只听咔嚓碎裂声,玻璃渣掉进水槽,顺着水流下去的还有大量鲜血。 文哉见他受伤,忙拽起他还想去捡碎渣的手:哥,你别洗了。 悠人想甩开对方的手,却被对方死死抓住。 文哉从橱柜里找出纱布,悉心为他包上,心疼地说:哥,你以前遇到不好的事情就喜欢逃避,喜欢什么也不说出口。现在也是。 『你想我说什么?』悠人望着为他包扎的手,所有情绪都涌上来,却还是克制地问。 『什么都可以,为什么突然赶我走,为什么总是逃避……』 文哉为他绑好纱布后,盯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 悠人没法跟文哉对视,对方眼神永远是那样清澈、真诚。 他感觉他的口是心非全被对方看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我讨厌你!』悠人泪水蕴在眼眶不停打转,沉默很久,才将伤口一寸一寸撕开,歇斯底里地展露给对方,『我的生活一直——一直——很糟糕、很糟糕……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大家都很好、都很好……可是,我不明白你的出现,是想在我面前炫耀——炫耀你过得比我好,还是其它的什么……我没有家人,唯一的亲人也不愿意将我接过去。这些我都接受,甚至我能够完全感同身受。换成我,我的做法也会跟她一样。可是我真得没办法面对你——你是她的儿子,而我也是她的儿子……你真得很幸福,我本该有同你一样的人生,有和爸爸妈妈一起幸福生活下去的权利。我的生父,他死了。他死得那样理所应当,心安理得,在我还没完全独立还需要呵护,需要爱……即使他从未给过我这些,但他就是死了。他从她身边抢走了我、我的幸福,抢走了我拥有这一切的权利!然后,死了?葬礼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哭。我看着他们,挤不住一滴眼泪。我没办法怪任何人,因为最该怪的这个人已经死了。我的情绪该去哪里发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亲眼看见她和叔叔带着你一起出门,她笑得多么幸福。你们才是一家三口。你的存在,更像彰显我才是不被爱、不该存在的那个人……』 他的不堪,委屈和对文哉矛盾的情感全部——全部发泄出来,声音从理智变颤抖,从颤抖变哽咽,从哽咽到泣不成声。 『哥,对不起。』 燃尽了,改了年龄设定,但脑子还在原设定上面,疯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千叶悠人 第20章 千叶悠人 天晴云朗。 悠人实习结束,还没拿到正式工作。 除去吃食,房租水电都得考虑。 晴空万里。 他的心倒是迷雾笼罩。 他靠不了别人,只能靠自己。 悠人住的地方治安不好,胜在租金便宜,也算是给他找新工作有些缓冲机会。 拐进巷子,走进漆黑楼道,往上走。 最后停在四、五楼楼梯间。 楼梯间微弱的灯光闪闪,可以看见五楼楼梯口缩坐着人。 对方背着书包,身形瘦小。 『你是……』 对方堵在他家门前,他不确定地打招呼。 对方抬起头来,忽明忽亮的光下,看着他。 他感觉到对方从骨子里透出的熟悉感。 『哥。』对方开口。 悠人心中一揪,脑袋空白。 初中,悠人通过街坊打听到母亲的新住址。 他不相信信的真实内容,他要听母亲亲口说。 新住址不远,他用攒的钱坐上一小时公交到母亲那儿。 悠人所在地并不贫穷,但也不算繁华。 来到母亲现住址后,他才意识到差距。 街到两边人来来往往,信号灯转灯,马路上密密麻麻的人。 母亲住所在拥有豪华待客厅的高耸建筑里,入口的玻璃门有三个成年人高,外配绿植景观和小石子路,内设室内接顶圆柱喷泉。 他踏进厅内,是没闻过的好闻清香。 他忍不住多吸几口,又怕旁人看到,到旁边沙发坐下。 沙发质地不硬不软,柔柔地包裹着悠人。 他新奇地抚摸着表面的白色软毛,它们轻轻的,软软的,凉凉的。 这是他没见过的,他家里没有过的。 悠人心底的兴奋骤然冷却。 这里不属于他。 悠人是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地方不属于他。 悠人从白天坐到下午,困意让他抬不起眼皮,快要睡着时,电梯叮地的一声,嗒嗒地高跟鞋踩地声在大厅清脆地响起。 嗒嗒嗒。 『我们今天去吃什么呢?』 电梯口外薄长袖深蓝无扣衬,配简白内衬的卷发男人先走出来,手上牵着个小男孩儿,脸上笑着。 小男孩儿眼睛灵动,眨巴溜眼儿:爸爸,我想吃上次我们去的那家店!那家店的寿司很好吃! 又扭头往后问:妈妈,你想吃哪家的呀? 悠人原本坐在沙发上,看到女人模样,忙躲到沙发后,只露出眼睛。 女人头发落肩,发尾微卷,精致淡妆,长颈垂珍珠项链,浅咖薄宽松越胯西装,内搭黑色遮踝长裙,手挎米白包包,脚踩同色细高跟鞋。 她微低头,目光始终在小男孩身上,嘴上微笑没有下去过,温柔地说:『妈妈也想吃寿司,上次吃都没吃饱呢,这次和爸爸我们仨一起去吃个够。爸爸,你说呢?』 『好耶!』小泉文哉牵着男人的手,开心地说,『爸爸,妈妈也说去寿司店了,那我们就吃寿司吧!』 『好,妈妈都这么说了,爸爸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男人将小泉文哉抱起来,腾出一只手,『月见小姐,我亲爱的妻子,请挽着我的胳膊。』 里奈幸福地伸手,挽住对方,眼底微波荡漾,笑道:『好,我亲爱的丈夫,小泉先生。』 三人嬉笑走远,悠人才从沙发后出来。 他知道月见是谁。 他的母亲——月见里奈。 那个小男孩,就是母亲新家庭的小孩吧。 悠人没办法责怪对方的做法。 他也想逃走,逃离父亲。 可他被判给了父亲,判决书就像枷锁,牢牢拷住他,即使他死了,依旧是父亲的孩子。 悠人望着楼道里的孩子。 他明白对方只能是母亲的孩子,同母异父的弟弟——小泉文哉。 『哥,你知道吗?我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真得超酷诶!不过,哥哥为什么住在这种黑不溜秋、见不着光的地方,而不是跟妈住?』 进屋。 悠人打开灯,漆黑的室内变得亮堂。 楼与楼紧挨着,即使白天,看着也像夜晚。 屋子是1LDK布局,因空间小被压缩得要透不过气。 小泉倒是好奇,窜进屋子,四处看,满脸新奇。 悠人知道对方住的地方并不像他这里光线差,走到水池边接满烧水壶,放到灶台上加热,转移话题,反问对方:你从哪知道我的住址,又怎么知道我是…… 悠人没想过对方知道他的存在,还会过来找他,并且还没任何敌意。 『妈妈卧室柜子上总放着本书,我在妈妈卧室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它弄到地上,才知道里面还夹着张相片,那上面照着的是个小男孩,也是那时候晓得妈妈在我之前还有个孩子。不过那相片被保存得很好,背面还写了地址,我想就是哥哥你吧?』 小泉绕过一圈,坐到小客厅的椅子上,放下书包,看着悠人的背影,不假思索地说。 『相片……』 悠人盯着灶上一圈淡蓝色的小锯齿,听着对方的话。 相片,他确实记得母亲每次出门会用相机为他拍照。 母亲……她有好好保存着吗? 唿唿—— 烧水壶唿唿烧开,他慌忙关掉灶子,拿着抹布裹着手柄将它提到一旁,倒到热水瓶里,顺带倒杯热水递给在椅上的文哉。 小泉接过,将它吹凉,慢慢抿着喝。 悠人怕母亲担心,还是到外面拨通号码。 母亲电话从没变过,他也没有忘记。 『请问是……』电话那头声音没变。 『是我,悠人。』悠人忐忑。 『嗯。找我有什么事吗?』声音骤冷。 『小泉来我这里了。』悠人沉默会儿,说。 『你把电话给文哉。』命令式的语气。 『啊……妈妈?』小泉见悠人出去又回来,还把电话给自己,迷茫地接过电话,凑近听,才发现电话那头是母亲,『妈妈,我才没有不听话,这里是哥哥的住所诶……哎呀,妈妈,我可是很期盼有个哥哥的呢,现在发现有哥哥真得超级幸福!让我就在这里住几天嘛。好嘛——好嘛——妈妈——』 悠人站在一旁听小泉撒娇不是滋味,他也想跟对方一样和母亲撒娇,想和对方一样幸福。 最后只是默默回到卧室,他太像局外人。 妈妈。 他的喉咙无声地念着。 晚上,悠人和小泉挤在一张床上。 他想睡客厅,小泉坚决让他睡一起。 悠人没有跟旁人睡过觉,还是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不明白对方怎么能自来熟成这样。 『哥,你还没说为什么不和妈妈一起住?』 床上空间很小,小泉翻过身靠在悠人胸口。 悠人不习惯跟对方这样紧贴着,想扒开,奈何对方力气比他还大,无奈地说:因为…… 他斟酌用词半天,最终还是叹气:我已经不是她的孩子。 『不是妈妈的孩子?』小泉明显不明白。 『可以说,我没有爸爸妈妈。』 悠人改口,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那我可以把我的爸爸妈妈让给你呀。』小泉听后,不假思索地说,『这样你也有爸爸妈妈了。』 『爸爸妈妈……』 悠人微怔,笑笑。 对方果然是小孩子。 『哥,你笑什么?』小泉抬头。 『爸爸妈妈是不能共享的。』悠人说。 『但你是我哥。』小泉回道。 『好,我是你哥。』悠人侧身,摸摸对方头发,『睡吧。』 夜深,悠人静静看着身旁熟睡的小泉。 对方被保护得很好,还有着不可亵渎的天真。 真是善良啊。 翌日。 母亲一早打来电话接小泉。 悠人许久没见母亲,特意挑了最好的一件衣服。 他和小泉等在楼下。 黑色长车顺路开来。 母亲从车上下来,面容不变,更增年轻。 『文哉。』 她的视线停在他身后的小泉身上,没有施舍他一眼。 小泉跑到母亲面前,开心地抱住她,拽着对方手想介绍悠人,却被对方径直抱上车。 小泉父亲就站在车门旁,见两人回来,关门上车。 黑车驶离,从大黑块变小黑点,到消失不见,再成眼底大大小小的模糊原点。 悠人想过与母亲再见的很多情景,也演练过无数次。 可他没有演练过一次这样的情景。 妈妈。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妈妈…… 悠人蹲下身,捂脸,无声哭着。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千叶悠人 第21章 千叶悠人 悠人被揽入文哉结实的怀中。 他的泪珠断线掉下,想挣开,又被紧紧抱住。 『哥,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给你带来那么多困扰,』文哉听着悠人诉说的委屈,才知道他心底这样难受,『也没想过炫耀。我很珍惜跟哥哥相处的每一段时光。不要赶我走。』 悠人没再挣扎,情绪发泄出来后倒是变好些。 文哉继续说:哥,请尽情骂我,这样可以好受的话。 『笨蛋……』悠人埋在文哉的怀里,可以感受到对方炽热的心跳,听着对方的话,轻声说。 他并不想骂对方。 悠人本来也没想责怪文哉。 他声音虽小,文哉还是听到了,欣喜地问:那哥哥还会赶我走吗? 悠人意识突然游离,听不清声音,嘴巴动动,失去意识。 再睁眼,浑身酸痛。 文哉趴在旁边,眼睛紧闭。 外面天色已暗,室内还亮着灯光。 悠人头上盖着半干湿毛巾,看来是文哉为他搭的。 他轻手轻脚将毛巾拿下来,细细盯着床边睡着的文哉。 睫毛浓密微长,鼻梁轻挺而窄,面上无半分瑕疵。 悠人不自觉抬手想轻触对方睫毛,指尖即将碰到又收回。 他在做什么? 悠人费力将文哉抬到床上,擦擦额头的汗。 他看着对方还在酣睡的样子,倒是轻笑出声。 文哉就算长大了也和以前一样。 只要睡觉就雷打不动的难醒。 悠人枯燥、乏味、漫长的人生,只有文哉一个变数。 他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 只知道,自己并不讨厌。 悠人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有文哉打扰。 与其说他日常不在意,更不如说早就习以为常对方的突然到访,将对方当做生命中的一部分。正因对方是悠人生命线不知终点的正无穷线段,所以他不会时刻记起。而是任其长流在生命河的小船上,只有对方到访,才会让这平静河面短暂地激流涌动。 悠人对文哉的感情很复杂。 他曾经自己的存在归为错误。 他的生母生父相爱过吗? 他只看到离开父亲的母亲更幸福。 父亲死前几年,偶尔有几段时间不会酗酒。 就关在卧室,闭门不出。 那些日子,屋子的酒味也会淡上些。 他并不想探寻父亲的内心世界。 两人缺乏交流,交谈只通过纸张留言。 悠人不记得是哪天,放学回来父亲的卧室房门虚掩。 他路过时瞥眼,看见父亲就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 悠人没有放在心上。 他知道,对方会出来。 父亲死前,也闭门不出。 一如既往。 直到尸臭从卧室弥漫到客厅。 他推开房门。 蛆虫。无数扭动,白花花的蛆虫。 父亲睁大双眼,倒在墙角,大张着嘴,紧抓心口。 他胃部翻江倒海,软跪在地,呕出秽物。 后面,邻居帮忙叫的警察。 儿童福利院将他带走,为他做过长时间心理疏导。 现在悠人已经不记得推门后的心理。 恶心、悲伤、恐惧…… 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福利院与其他孩子生活。 小学到初中,初中到高中。 高中,悠人成绩并不拔尖,中等,不高不低。 班上他存在感很低,只有课堂提问时会被老师点到。 或许他人眼光里,悠人早就沦为『怪咖』『透明人』 不过也有为数不多几人会注意到他。 宫野泽美、上杉阳太和井上侑子。 悠人想到这儿,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柜,翻出珍藏已久的照片,上面站着三排包括师生共四十五人。 毕业照少了两人。 井上侑子与竹内真和。 毕业照后,掉出张更小的相片。 上面八名少年穿着学生服聚在一起。 阳太身子微侧,站在前面,把着相机。侑子和竹内挨着,站在阳太左侧。右侧吉野搂着阳太,呲着大牙把石原挤到一旁。石原无奈撇嘴,身子微后仰,快要出框。后面是神崎、宫野和他。 悠人很久没看这张相片。 他的高中生活,也算是因他们变得好起来。 那是没有母亲、父亲后,文哉闯入他生活前。 唯一一段独属于他——短暂、快乐、幸福的日子。 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了。他想着。 他望着床上大敞腿睡的文哉,收起相片。 小仓接他三天班。 一晚过去。 文哉起得早,做过早餐跟他吃完,硬要推着他出门。 周末,街上多是学生。 文哉拉着他手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扯着话题。 万里晴空。 建筑高矮排列,道路三俩车辆穿行。 行人二三。 文哉醒后洗了澡,穿搭换新,蓝白花衬衫内扣直筒牛仔裤,拉着他的手臂线条流畅,隐约有肌肉被勾勒出来。 悠人的手被文哉牵得很紧,生怕他跑掉似。 相较昨日,热浪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不时吹来微风,变得清凉。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 『哥,你知道昨天有什么意义吗?』走在前面的文哉问。 『什么日子?』悠人想想,今天并不特别。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文哉说。 『第一次见面……』悠人回忆,七一年的昨天,七月二十三日,还真是他们相见的时候,不过……『过去这么久,你怎么还记得?』 『我一直有记,记着那天到现在的天数。』 文哉没有回头。 『那是多久?』 悠人以为对方在开玩笑,怎么会有人专门去记天数? 『昨天是2557天。』 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让悠人微愣。 文哉回过头,笑着说:今天,第2558天。 二千五百五十八天。 悠人没有问下去。 文哉也默契的没有继续说。 两人一路沉默。 百货大楼,坐落不远处。 文哉拉着他进去。 大楼一层专卖服装饰品。 悠人被对方拉着到处看。 独立店面一排排排去,堆着各种款的服饰。 文哉拉悠人进衣服花样繁多的服装店,取下不同款式的衣服比着他的身子。 悠人任由文哉比对着,望着满目的衣服。 他倒是发现自己的衣服很少。 基本都不怎么合身。 文哉挑挑拣拣后,只留件燕麦色短T,搭卡其色斜纹布裤。又挑了双棕色帆布鞋,在配饰区停留片刻,拣块黑皮革细腕手表,最后在一排眼镜架中挑了副圆形金属框眼镜。 文哉挑完后,让悠人去试衣间试穿。 试衣间很窄,悠人望着手中的服饰。 他以往的穿搭被旧衣服和工作服填满,没有买过像样的衣服,基本是能省则省,也好在这么多年,它们还算耐穿。 他换下自己的衣服,小心换上文哉配的服饰。 衣服纯棉布料,上身柔软舒适。 悠人拿的时候就能感受出来,穿上后更是感到意外。 悠人走出试衣间,在镜子前照照。 镜子里,他像偷穿大人服饰的小孩,但衣服舒适程度让他不舍。 『哥,喜欢吗?』 文哉见他在照衣镜前驻留,知道他很满意,走过来问。 『嗯……』悠人点头,又摇头,『不过还是不买吧……』 他有看过价格,推算得出五万日元,快抵上他一半月薪。 『我买了。』 文哉趴在他耳边轻声说。 『你真买了?』 悠人吃惊,他现在有工作,可以买,也可以不买。 但让他花文哉钱,很难过意得去。 对方上班没几年,也没多少积蓄,更别说还离职了。 『哥,不贵。』 文哉早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按着他的肩膀。 悠人见对方竟然付钱了,忙说:我不喜欢,还是退了吧。 『哥,可你不像不喜欢。』文哉明白他的心思,抱住他撒娇,『我送的第一件礼物,真得要嫌弃吗?我会伤心哦。』 悠人拗不过对方,松口:好吧。 文哉目的达到,笑着说:那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悠人看着文哉开心的样儿,无奈摇头,进试衣间换衣服。 两人出店后,来到楼上。 文哉拉着悠人又买些服饰,一趟下来两人手上挂着不同店铺的包装袋。 回转寿司店。 寿司摆在传送带上缓慢循环。 周末,一排空位,店内仅有三两客人。 悠人跟着文哉坐在靠中间的位置,将购物袋放地上。 悠人没有进过回转寿司店,看着传送带上一盘盘新鲜的寿司,不知道怎么下手。 文哉察觉到他的不知所措,拿下两盘寿司,递上三文鱼寿司给他,说:哥,给。直接拿就好。 悠人接过,淋点酱油,挤点芥末,小心夹起,送入嘴中。 冲味上头。 他被冲味刺激地紧闭眼睛,一手掩着嘴,大口呼气,一手在桌上找刚倒的茶。 还没摸到杯子,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勺,而他掩嘴的手被轻轻扒开。 杯盏轻柔碰上他的嘴唇,茶水温热,缓缓流经齿缝,缓和口腔的刺激。 等冲劲散去,悠人才睁开眼,看到文哉给他端了几盘不同种类的寿司。 悠人还没说话,文哉就凑过来。 近距离下,他能嗅到对方发间的香味。 文哉双眼盯着下方,用手悉心为他擦拭嘴边渣子。 『哥,你很可爱。』 文哉手指在他唇边摩挲,目光也跟他对上。 对方浓密的睫毛快要抵上他的睫毛。 眼睛里除了他,还是他。 他从对方目光中读到的是悸动,与复杂的情感。 悠人避开视线,扒开对方手。 两人沉默吃着寿司。 他感觉得出文哉的感情,只是他不能回应,也不该回应。 黄昏。 夕阳斜下。 两人闭眼躺在河畔边的的草坪上,微风轻拂。 文哉说:哥,以前我很羡慕你。 悠人问:为什么? 文哉说:羡慕你可以自己赚钱,可以自己住。 『原来这也能被羡慕。』 悠人没想过对方会羡慕他这点。 两人沉默一会儿,风轻吹着。 文哉问:哥,如果你可以回到过去,你想做什么? 『回到过去。』悠人回答得很快,『不让他们遇见。』 文哉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为什么? 『这样他们就不会结婚,也不会生下我,也不会离婚。』 悠人侧过身,背对着文哉,盯着草地说。 『哥……』 文哉盯着悠人的背影,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认真,不知所措。 『没事,都过去了。』悠人擦擦眼角,撑起身坐起来,望着不远处流动的河水,说完对文哉笑笑,『现在我已经很满足,枯燥、乏味,但至少是属于我的人生,对吧?』 文哉眸子闪烁,良久说:其实,哥,你还有我。 『我们该回去了。』 悠人只当没听到,起身拍拍粘在身上的草,拿起购物袋。 『哥——』 他的躲避没有让文哉退却,刚往上走,对方就喊住他。 悠人疑惑回头,只见对方站在原地,像是下定决心,很认真地喊着: 『我爱你——』 夕阳,河畔。 草坪,微风。 两人,对视。 孩子们,刚改完一些时间bug,作者数学有点把差,遇到时间不吻合的不要慌,因为我还在改[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千叶悠人 第22章 千叶悠人 风动,两人静止,只有发丝飘动。 悠人心中像有重锤砸钟,颤动。 『我不想你只是我哥。』文哉边说边往上走。 『你疯了。』悠人往后退。 『我没疯。』文哉步步紧逼,『我很清醒。我喜欢你。』 悠人反驳:你只是依赖我。 『我试过跟女孩子交往,也试过跟男孩子交往。』文哉解释,『可是特殊的心动感,只跟你在一起才会有。』 悠人不听,说:那不是爱。 『这就是爱。』文哉望着他的眼睛,『哥对我也有这种感觉,对吧?』 悠人避开视线,说:没有。 『你敢让我的手去感受你的心跳吗?』文哉扯住他的手,死死?住,『你敢让我去听你的心跳吗?』 悠人往回扯手,却被对方制止住。 文哉不允许他逃避。 『我不敢。』 他深呼吸,闭眼。 他不敢。 也不能。 『千叶悠人,承认对我心动、喜欢我、爱我很难吗?』 文哉红着眼,问。 『很难。』悠人明白,他如果不拒绝彻底,两人的处境都会很差,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从开始就掐灭,『我不可以心动、喜欢,也不可以爱你。』 『为什么?』文哉不死心,依旧要他给出答案。 悠人用力挣脱对方的手,说:我是你哥。 文哉无法争辩。 『我是你哥,所以我们不可能。』 悠人知道这句话对文哉打击很大,不忍继续看下去,往回走。 文哉追上,抱住。 两人呼吸急促。 『哥……不要走……』 文哉泪水不停流下,拉住他的手。 悠人的手被对方抓着,他胸口移去。 他的心脏跳动得厉害。 随后,文哉将悠人转过身,再扯着他的手,往让文哉胸口拉去。 对方的心跳,跳动得同样厉害。 悠人想抽手,却被文哉牢牢按住。 『放手。』 『我不放。』 文哉死死抓着他的手。 『放手!』 『我不放!』 悠人盯着对方,再次抽手,却被对方牢牢抱紧。 文哉吻住他。 侵略性地索吻。 悠人泪珠盈转,全力挣扎,终于抽出手。 一把推开文哉,一拳砸在对方脸上。 文哉被砸的地方瞬间红起来,却不吭声。 只是定定望着悠人,抓着手往胸口拉,想悠人明白心意。 悠人感受得到对方的心跳。 但还是抽出手,一拳又一拳砸向对方。 每拳都带着泪水砸在对方脸上。 不该这样的。 他们不该这样。 文哉没有用手挡。 每一拳都结实地砸在脸上。 『为什么不躲?』 悠人最终还是停下,看着对方脸上红肿的伤,吼着。 『我喜欢你!』文哉指着心脏的位置,喊着,『千叶悠人,你还要骗自己多久?』 『这是错的。』悠人哽咽,无法正确回应对方。 『就算是错的,也是遵从我的心。』文哉眼底打转的泪水流下来,『至少我敢承认,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不会有结果。』 悠人很清醒,他们是不可以有亲人外更多的关系,即使他现在并不是母亲的孩子,但两人间依旧血脉相连,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我喜欢你从来都不是想要结果,』文哉上前固住悠人头部,强制他看向自己,不让悠人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千叶悠人,抛开身份,你敢说没有一丝丝心动?你看着我,千叶悠人,你看着我,你敢说哪怕一点点心动都没有吗?』 两人之间只有一手掌的距离,彼此呼吸急促。 『抛不开,』悠人字字句句都在诉说事实,『从母亲认识到结婚生下我,再到离婚生下你起——我们的身份就注定抛不开,也绝对不会有结果……』 『我不想听这些。』文哉根本听不进去其它的话,『我只想听你的实话——心动吗?』 两人看着彼此,悠人心脏揪疼。 『从不。』 悠人的话太过刺耳。 文哉的手如泄气皮球,无力放下。 悠人捡起散落的购物袋,一刻不留地往回走。 晚上。 屋内没开灯。 悠人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文哉给他买的衣服。 黑暗中,他只能隐约看见衣服轮廓。 文哉没有回来。 他拿起过几次手机,最后都在摁下拨号键前放下。 叮铃—— 手机响起,是文哉的来电。 他连忙按下接听键。 『这里是铃东县北庭区警察……请问是小泉文哉家属吗?』 话还没说出口,里面传来陌生的声音。 『是,我是他的哥哥。请问怎么了?』悠人心中一紧。 『麻烦您来下铃东警察署。他醉酒与别人起了纠纷,所幸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请尽快过来接他。』 『好的,我马上来。』 警察署。 冷光灯亮着。 悠人推开玻璃门走进去。 文哉脸上被他揍过的地方已经发青,手被铐在铁板长椅上,两颊微红,看上去喝过不少酒,整个人倒在椅子上熟睡。 门旁的警察见他来,知道是对方家属,询问后过去给文哉解除锁铐。 『千叶……悠人?』 他正要带文哉回家,身后有人叫住他。 悠人疑惑回头,是身穿警服,长发扎起,手拿文件的警察。 多年不见,他还是凭外貌认出对方——宫野泽美。 两人坐在长椅上。 『没想到毕业后会在这里遇到你。』宫野说。 『是啊……』悠人看见昔日好友,欣喜之余还有尴尬。 『他是……』宫野看着身后的文哉问。 『我弟。』悠人说。 『你还有弟弟吗?怎么没听你说过。』宫野见对方看起来也不是很小,也没见悠人提起来过。 『高中那会儿,还没认识他。』悠人挠挠头,岔开话题,『你呢,怎么在这儿?』 『如你所见,搜查一课刑警。』宫野说。 『啊……你以前就梦想着当警察。』 宫野母亲就是名警察,他并不意外。 『也是如愿以偿。』宫野笑笑,『你呢,现在做什么?』 『在便利店工作。』悠人说到这,也是感慨,他们这群人自毕业后就走散了,『也不知道阳太他们现在怎么样……』 『阳太当了老师。』宫野说。 『啊,那还真是符合他呐……不过……侑子她们……』 阳太能当上老师也是意料之内。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侑子她们为什么要走。 『竹内嘛……当了落语家。』宫野说,『侑子,早就回铃东了。上次见她是二月份,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上了一年级。』 『侑子结婚了?』 悠人很震惊,但想想也释然。 就算侑子和阳太高中时期很要好,毕业分散,必定会遇见更好的人。 『嗯,丈夫是前拳击运动员——吉田佑郎。』宫野点头。 『拳击运动员……真得很难置信啊……』 『侑子看起来很幸福,』宫野说,『也许是真心相爱吧……』 『不过她和我们同岁……小学一年级……生孩子会不会太早了?』 小学一年级,一般7岁。 悠人往回推。 岂不是20岁生孩子…… 『这也是她的一种选择吧……』 宫野也不理解,但还是尊重。 『那你呢?』悠人没有继续话题。 『单身,我不打算谈恋爱结婚。』宫野提到自己的工作就很有兴致,『我很爱我的工作。』 『很酷。』悠人见宫野这么热爱工作,不由自主地说。 『你呢?』宫野见他一直没聊他的经历,问。 『没有,我想我也不会。』悠人摇头。 『宫野,组长找你。』 走廊旁,另一个警察服制的年轻人叫着宫野。 『好!』宫野回话后,扯下张纸写上电话号码给他,『这是我的电话,后面有空聊。』 悠人点头,收起纸条,驮着文哉出去。 路灯一排排亮着。 两人的影子变长、变短、变长。 『哥,』背上,文哉开始乱动,趴在他耳边略带哭腔地说,『你讨厌我……』 『没有。』悠人安抚着对方,『你醉了。』 『你就是讨厌我,想赶我走!』 文哉动得厉害。 悠人差点站不稳摔倒。 『你到底喝了多少,能这么醉?』悠人回头看着对方问。 『三四瓶……』文哉皱眉想了很久。 『三四瓶还能这么醉?』 悠人没想到才这么几瓶,就让对方醉成这样。 『哥,』文哉又绕回之前的话题,『你讨厌我,所以不爱我。』 『我不讨厌你。』悠人叹气,无奈道。 『你爱我。』文哉扭头看着他侧脸,说。 『我是你哥,不可以爱你。』悠人说。 『你的心不会骗人。』文哉伸手到他前胸。 『你醉了。』悠人说。 『哥……』文哉撇嘴,『你从没打过我。』 醉酒的人总是阴晴不定。 『对不起……』悠人只能道歉。 『我好疼。』文哉继续说,『我很伤心。』 『现在知道疼……所以喝酒去了?』 悠人没见过文哉这样,觉得有趣。 『哥……』文哉双手撑着他的背,『你放我下来。』 悠人疑惑,还是将对方放下来。 『我眼中,哥永远都是最好,也值得最好。』文哉落地后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但还是扶着真心诚意地说,『不管哥怎么想,我会一直……喜欢你。』 话刚说完,就倒在他身上。 悠人一个没站稳,跟着倒下去。 他躺在地上,望着已经睡过去的文哉,笑笑。 『我也会一直是你哥。』 悠人摸摸对方的头发,爬起后吃力将对方驮起。 回家后。 他帮文哉脱下衣服,换套干净衣裳。 再用湿毛巾擦拭红晕的脸颊,涂抹药膏。 『我值得你喜欢吗?』 他坐在床边,呆呆望着对方。 最后躺在文哉身边盖好被子。 第二天。 悠人醒来,文哉已经起床做好早餐。 他看着对方头发湿漉,衣服换新,知道对方洗过澡。 『哥……』文哉见他醒来,面露尴尬,『昨天……我……』 『过去了。』悠人率先说,『我还是你哥。』 『好。』文哉落寞点头。 『我先去洗澡,』悠人衣服上都是酒味,他得去洗个澡,『对了。明天我开始上两个班次,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你……』 『我会照顾好自己。』文哉点头。 淋浴间,哗啦水声响起。 门是磨砂玻璃材质,不能完全看透。 『文哉,你有什么事吗?』 悠人刚打湿头发搓出泡沫,余光瞥见门上勾勒出人形。 以为是文哉,问。 门口人形没动,也没出声。 悠人心里发慌。 『哥,怎么了?』门唰地打开,文哉疑惑地探头问。 『没事……』悠人见是文哉,放松下来。 淋浴完,悠人擦着湿发出来。 『哥,桌上有你的快递。』文哉听见动静,从卧室出来。 『快递?』 悠人疑惑地看向桌上黑色包裹,谁会给他寄东西? 他走到桌前,看着包裹上的面单。 地址填的就是他家。 悠人拿出小刀,裁开包裹。 包裹里是个盒子。 他轻轻抬起,不重。 悠人慢慢打开盖子,眼皮一颤。 盒子瞬间掉在地上。 『哥?这是……什么?』 文哉听到动静,忙出来,看到地上的东西一愣。 悠人怔怔望着地面。 无数条蛆虫扭动着身躯从盒子底下爬出。 盒子旁,躺着个棕色的小空瓶。 瓶身上写着—— 『硝酸グリセリン』 [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千叶悠人 第23章 野口修一 8.野口修一 院落。 石子路两边的草被剔过,平整嫩绿。 墙边种着枝繁叶茂的大树,正好有一楼高。 三两阳光透过叶缝照进屋子。 老式和屋坐落前方,周围绕着假山绿水。 修一身穿素黑丧服,几夜未合眼,眼球布满血丝。 他往两侧推开拉门,室内摆设如旧。 奶奶生活过的气息还在。 修一疲惫地倒在地上,捂住脸,干涸三天的泪水从眼角流下。 三日,他处理完奶奶所有后事。 今天,他才真正回到曾和奶奶生活过的家。 『修一。』 耳边响起奶奶的声音,他放下手。 奶奶站在旁边,面色惨白,指向室内。 他连忙爬起来,想抓住奶奶,扑了个空。 奶奶已经死了。 可是眼前的『奶奶』依旧站在那里,手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修一顺着指示方向看去,那是壁橱。 奶奶的东西都会放里面。 和屋年份已久,整个屋子依旧被奶奶打理如新。 壁橱柜门吱拉往左移,黑色本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疑惑捡起,封面与纸张间夹着张照片。 照片泛黄,三名年轻女性并排站在一起。 其中,最年轻的是长发女性。 ——长尾绫子。 他的奶奶。 三人身穿白色和服,没有笑容。 她们身后也是一户建。 奶奶生前没有拍照。 这是第一张有她出现的相片。 他正要将它夹回本子,就瞥见纸张上写着字: 『绫子除霊録』 『绫子除灵录……』 好奇心驱使他翻开纸张。 本子里记录的都是些日常。 奶奶从十八岁开始跟着师傅到处除灵,里面零零碎碎的基本是很小的事件,没多少内容,直到他翻到中间部分——字迹布满纸张。 『1970年4月12日。 一周前接到上门委托单,委托人是对年轻夫妇。 西本真澍先生和小仓千岛香女士。 二人买上近两年的房子总遇到怪事。 据西本先生所述,房子位于铃东县,价格与周边房屋相比低廉。他们身上的积蓄刚好够买这套房子,恰好地段周边配套齐全,去各自公司也方便,便买了下来。 怪事自二人搬去第二个月月初开始: ——1968年4月 二人育有一孩,现小学一年生。 平日小仓女士习惯晚睡,每日工作完后会看书近凌晨,西本先生和孩子基本都已睡下。 那日,小仓女士与往常一样刚准备睡下,厨房传来异响,是「嘎吱」、「嘎吱」、「嘎吱」的动静。 小仓女士最开始并不在意,只以为房子年老,有老鼠没杀干净。她特意在第二天联系专门的捕鼠机构捕鼠,当晚也确实没有动静。第三天晚上,「嘎吱」声又来了,并且更大,像在报复她联系捕鼠机构,给她教训。她叫醒熟睡的西本先生,声音却消失了。 「嘎吱」声消失近一个月,小仓女士以为真是幻听,也没再在意它。 「嘎吱」再次回来,还是孩子晚上睡觉前告诉的她。 「妈妈,家里好像有老鼠,半夜总是把我吵醒。」 小仓女士听到孩子话后,才意识到她那段时间身体不舒服,睡觉时间提前,与西本先生和孩子同睡,所以并没有听见「嘎吱」声。 「什么时候听到的动静?」 「应该……一周……总是从厨房那边传来……」 小仓女士安慰孩子睡下,第二日跟西本先生谈及此事。 西本先生并没听见过「嘎吱」声,但还是答应小仓女士再次联系捕鼠机构,并约定在晚上一同守夜,看看动静来源到底是什么。 捕鼠公司来后,并没抓到老鼠,但还是放置杀鼠药在厨房以及它们极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晚上,小仓女士和西本先生等孩子睡下后共同守夜。 他们等到凌晨,「嘎吱」声并未出现。 「嘎吱」声就这样消失。 怪事再次出现,是七月份。 小仓女士带孩子去外婆家住,只有西本先生在家的时候。 「不好意思……西本先生……虽然这么说很冒昧,但还请您温柔点对待您的夫人和孩子好吗?」 「诶?等一下……上野先生,您似乎误会什么了……」 「虽说这是您的家事,可是她们也是您的家人,有事可以好好说,夫人如此温柔体贴,孩子也这么可爱……所以说,西本先生总是这样暴力可不行啊……」 「上野先生,您在说什么啊……」 「西本先生,这是件很严肃的事,家庭暴力可是很糟糕的行为哦。」 「可是我的妻子和孩子这几天不在家……」 「不在家?可是我听到女人孩子的惨叫……真的不是您夫人和孩子吗?西本先生,撒谎可是不好的哦……」 「这是真的,不信的话我可以打电话证明……」 西本先生打过电话,接听者正是小仓女士本人,邻居上野先生求证后连忙给西本先生道歉。 只是,这困扰上野先生几天的事情一下就转到西本先生身上了。 「大概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吧?」 西本先生得到怪事出现时间后,特意定闹钟到对方所说时间段,他必须看看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当晚十点,闹钟准时响铃。 西本先生等待到近十一点,以为怪事不会出现,准备洗漱睡觉……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厨房异响,那响动就像什么东西砸墙。 西本先生拿起电话迅速报警。 附近警署的人很快抵达,响声也在这之前消失。 警署人员查看房屋一圈后并没找到任何人。 西本先生强硬表示屋里绝对有人,警署人员明确告知他屋内无入侵迹象,只能在这边加强巡逻警力。 西本先生一夜没睡,盘算着搬房子。 但算下来一番,房子再次卖出的价格与全家身家加起来都抵不上最低的房价。 他与小仓女士工作也是驻扎这边,重新找份工作难度加大。 小仓女士与孩子回来后,西本先生与小仓女士商议后,决定去找卖房中介。 卖房中介拿出合同,指着上面细小的条款表示已在合同写明此房为事故房,是两人未看清。 两人知道中介使诈,但奈何不了对方,只能认栽。 退钱走不通,他们经人介绍用剩余积蓄请了依托子。 依托子来后,环视四周,走遍房屋,同时念着两人不懂的话,最后走出来说:结束了。 依托子走后,房屋确实有段时间不再有问题。 次年三月,新闻播报他们请的依托子因诈骗罪被捕,压去监狱途中,路过跨河长桥,运送车辆突然翻车坠桥,车内人员全部遇难。 西本先生托人打听,确定新闻播报里的依托子正是他们所请过的那位,而先前的介绍人也是个托儿,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小仓女士听后,宽慰西本先生:就算依托子是假的,可是怪事已经消停九个月,或许不会再出现了吧? 四月初,恐怖事情再度降临。 小仓女士半夜醒来,隐约听见厨房有菜刀在菜板上剁刀的声音。 她看眼身旁,西本先生并不在身边,以为在厨房里发出动静的是对方,披上衣服往厨房走。 「老公?」 黑暗里,小仓女士只能凭借月光看到背影轮廓,她试探性喊着。 人影并没回应,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什么。 小仓女士望着背影线条,越发觉得相比西本先生,这线条过于壮实…… 她稍微靠近,想听清对方说的内容。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沙哑的像被纱布捂住,是个男人的声音。 小仓女士连连后退,不停呼喊西本先生。 黑暗中的男人,跟着一步步的嘎吱声向她靠近。 小仓女士拼命逃窜,跑出房屋,在灯光全灭、空无一人的街道狂奔,她要去警署求救。 平日几分钟就到的警署,她跑很久也没见到影子。 「嘎吱……」 声音很轻,小仓女士神经紧绷,一下就听出来。 她不敢往回看,继续向前跑。 街道似乎无尽头,不管怎么跑,都在打转。 只有「嘎吱」声慢慢逼近她。 「你们这些女人,真该死啊……」 小仓女士过于紧张,脚软,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她撑着地想爬起来,使不上力气。 男人的声音在她耳畔怨毒地响起,紧跟的还有双冰冷的手袭上她的脖颈…… 小仓女士在窒息下失去意识,再次睁眼,西本先生正焦急地喊着她名字,看她醒来也是如负重释,忙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仓女士如获新生,紧紧抱住西本先生,说一定要搬家。 西本先生二话不说便答应。 次日,二人请假,前往中介所途中遭遇车祸。 所幸伤势较小,两人留院观察,简单包扎后出院。 第三日,小仓女士与西本先生分开去中介所,只见到一片黑漆漆的废墟,经打听得知中介所于昨日遭遇火灾,其中员工无一幸免遇难,事故原因还在调查。 回家后,二人反复斟酌,决定张贴出房信息。 半月过后,确实有人拜访。 当天,三人签立合同,对方付下定金回去取钱,可一连三天不见踪影,留下的联系电话也无法接通。 最后从旁人口中得知,买方回去途中突发心脏病猝死。 房子诡异之处完全超乎想象。 五月,再度请依托子过来,对方进屋当即退钱,表示此屋大凶,无法接受委托。 一周后,警方上门拜访,小仓女士在家休息,得知依托子自从那天起便没回家,已失踪数日。 次月,经介绍再度请位比较知名的灵媒师。 对方还未进屋,便表示只能暂时缓解,不能根治。 得到授权,灵媒师布置仪式念咒,半天后结束,告知二人此屋怨灵有强烈怨念。怨念会随杀死生灵增长,能力也会跟着怨念一同增强,如同病毒可以无限繁殖,即使搬离也无济于事。 二人积蓄耗尽,不想认命,于今年一月为孩子办理转学到小仓女士母亲家乡,托付其母。 随后共同面对此屋,到处奔走,寻求破解法。 同年四月四日,也是一周前。 小仓女士和西本先生上门求助。 房屋屋龄较长,还未入户便有不适。 与二人所述相差无几,只是有些地方奇怪。 经查询,此房确为事故房。但年代久远,屋主自缢。 可怨气…… 回家后,查遍相关此屋资料,也探访过周边邻居,并没打听到除自缢外的其他事件。 问题到底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