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第1章 第 1 章 我是一个不擅长写作的人。 文字犹如屏障,无法精准传递作者的想法。 尤其是在缺乏共情的前提下,再优美动人的文字都是矫揉造作的,笔者的忧郁也成了无病呻吟。 但我写下这些,也并不是希望有人理解我。如果人与人之间都能完全互相体谅或理解,这世界上就不存在眼泪和争吵,孕育痛苦的难度也将降低。 很多人连日记都作假,当时间冲淡痛苦、窘迫等种种,曾经被美化的文字欺骗的其实是未来的自己。 事到如今,我不必再撒谎,因为我快要死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对死亡的恐惧被甩在后面,我只想知道艾尔伍德听到这个消息会露出什么表情。 他大概会摆出不知所措的模样,泪水糊住那张漂亮的脸。 如果哭真的能解决难题,想必很多人愿意日日以泪洗面,而他的眼泪,除了让我难过心碎,简直毫无用处。 不管是谁,只要施舍我一点爱,我都会心甘情愿倾尽所有,只是艾尔伍德恰好出现了我的身边,我想这种以百还一的行事风格与我的成长息息相关。 以前的生活十分拮据,我和妈妈塞拉菲娜挤在贫民窟的一个单间里,那儿散发着霉臭味,光线昏暗到连识别表情变化都困难。 房东是一个肥胖走两步都能掉出油脂的老头,他总劝妈妈应该给孩子一个幸福完整的家,趁着年轻再嫁。 妈妈冷笑着回击,“有父亲的孩子就一定幸福吗?那可不见得呀。” “但至少你们经济会宽裕许多。” “如果男人能和金钱挂钩,那你也去找一个丈夫吧。我想你会富有许多。” 房东脑袋一转,用那肥虫一样的食指,对准一旁的我,严肃地说:“西里尔斯,你可不能像你母亲这样啊!” 我撇嘴耸了耸肩,“那好吧,看来我以后也只有找个男人了。” 原本差点剑拔弩张的两人顿时笑得肩膀颤抖,妈妈拍打我的头,“胡说些什么呢!”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我后来居然真的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了7年。 我的爱情来得悄无声息,我没有对外坦白,因为那时候的我幸福到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我很幸福。 还记得在尚未确立关系,我们曾经穿过层层叠叠的花草,沿着小路跑到湖边,只为一起欣赏被风月撩动的水面。那个没有被任何誓言或情话装饰的夜晚,却浪漫到我将飞虫的叮咬视作为吻。 和艾尔伍德交往这件事败露后,我和妈妈的关系迅速恶化,原因在于她认为艾尔伍德表里不一,而我这个不争气的孩子早就被甜言蜜语糊弄得神智不清。 我庆幸当时没有反驳,不然那样更显得我愚蠢无知。 可是,沉醉于爱情的恋人们有几个能保持理智呢? 妈妈的清醒也不过是源于她那段不幸的恋爱罢了…… 从我记事起,妈妈就是一个可怜的遗孀,她在附近找了小时工维持生计,经常早出晚归。她喜欢抱怨,可大家都忙着生活,没有人愿意一直听她诉苦,唯有我这个能倒苦水的小罐子。 “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的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坦。” 这句话比一日三餐还准时,似乎她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那妈妈你把我丢了吧。” “如果你再顶嘴,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 我望向窗外的鹅毛飞雪,声音不自觉地轻缓起来,“没有我,你说不定就能幸福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自私吗?” “这怎么算自私呢。我离开你以后,我才会过得更糟糕。” 她叹了一口气,“要是你的较劲用在学习上该多好啊!” 即使再贫穷,妈妈也认为教育是不能落下的,把我塞进当地一所好学校。 我的成绩差到让我想退学,但惨遭她拒绝。 她并没有要求我过分地追求名次,她认为环境对塑造一个人的品格尤为重要,我应该呆在同龄人中学习他们身上我不具备的优点。 在学校,我的东西总是频繁地消失不见。还记得,有一次圣诞节前夕,邻居姐姐送我了一个白狐挂件。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那只狐狸的模样,但一回忆它留在我手心的触感,我这颗负荷的心还是会轻盈了几分。 挂件上面系了两个铃铛,我喜欢把它挂在我书包上,让它跟着我步调发出悦耳声响。上学的路就像一排排琴键,我的脚步越欢快,身后的乐曲也越活泼。 某天放学,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见清脆的撞击声。空空如也的拉链让我的心里有了头号怀疑对象——我的朋友卡特,他曾经不止一次羡慕我拥有这个漂亮的挂件。 当我丢东西表现出伤心,平常的他都会温柔地安慰我,但唯独这次他在刻意回避,他总是眼神躲闪。 但没有实际证据那就是诬陷,所以第二天,我上课没有专心听讲,忙着观察卡特。 我幻想在接下来的某一瞬,我捕捉到他从抽屉角落翻出挂件的动作,然后再高喊他是个无耻的小偷,让他遭受同学们鄙视的目光。他在众目睽睽下,羞赧地把东西还给我,并向我道歉。 我还没等到一切变成现实,卡特就在下课后主动询问我,“西里尔斯,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我没好气道。 他愣怔片刻,别过头。我注意到他发红的耳根,笃定自己的想法。 不然他还能因什么脸红,总不能是喜欢我吧? 卡特把我拉到角落,说亲眼看见东西是西奥多偷的。他说:“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你,但又实在良心不安。可是招惹西奥多,对你真的没有什么好处。” “卡特,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坏。” 我更生气了,我并不介意我的朋友做错事,只要他把东西还给我并且道歉,我仍愿意和他保持友谊,甚至我们可能比会以前更亲密,但他为了将我的东西据为己有,不惜污蔑别人。 “你是不是聪明劲儿全用在提高偷东西的技巧上了?这么荒唐的话都说得出口。西奥多他家那么富有,何必偷这么一个小东西。” 卡特的脸更红了,他抬高音量质问我,“你的意思是我家穷,我就会偷东西,并且撒谎抵赖?!” “可是,整个班里找不出比我两个家里还穷的人了。如果他们想要那个挂件,随便走进一家饰品店就能买到。”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眼见他要逃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他拼命地想要挣脱。我们扭打在一起,直到他脚踩空台阶,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撞到墙壁停了下来,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小臂的骨头刺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我吓得僵在原地,直到老师惊恐地跑来。 卡特被抬走后,老师好像对我说了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直到妈妈赶来,她半跪在地上,将我拥进怀里,“吓坏了吧?西里尔斯,我们回家,今天先不上课了。” “妈妈,妈妈………” 说话一向刻薄的妈妈变得温柔,她一遍遍轻抚我后脑勺的头发,“妈妈在呢。” “卡特……”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在家休息期间,我一直忐忑地等待卡特的父母找上门来算账,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混蛋,最好再扇我几巴掌,也把我从楼梯上扔下去。 但卡特的妈妈出现在房间的门口时,她却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我可以进去吗?”她规矩地站在门口,小心询问。我妈妈连忙搬来家里唯一一把木椅,让她落座。 卡特的妈妈刚坐下木椅就发出一道哀鸣,她的声音更为忧伤,“太太,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贸然上门拜访。” 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我这轻轻一推,两个本在悬崖边上的家庭更是摇摇欲坠。 房间太小,两位母亲面对面坐着,膝盖抵着膝盖。我则像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不敢吱声。 我不理解,受害者为何表现得如此怯懦,甚至是在医药费实在凑不起的情况下,才忐忑地敲响我的家门。 我想知道卡特的情况怎么样,但我不敢开口。事情谈妥后,妈妈送卡特的妈妈离开,我像耷拉的小尾巴一样跟在她们身后。 卡特的妈妈转身告别时注意到我,“西里尔斯,卡特暂时不能回学校了。如果他学习进度落下了,你可以帮帮他吗?” 我这个全班倒数第一点了点头。 “卡特从昏迷中醒来后一直自责。他说,如果自己身体再结实强壮一点,大概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 “放心。他会痊愈的。” “你不怪我吗?” “我知道你已经够难过了。况且这也不是你的错。卡特跟我说了,是你们站在楼梯口嬉戏打闹,他才摔下去的。” 我猜测卡特是为了掩盖自己偷东西的事实才撒谎,便也没有告诉两个妈妈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其他朋友,所以卡特养伤期间,我在学校总是独来独往。同学们都好奇卡特是怎么摔下楼梯的,我略过吵架的部分还原当时的情景。 我偷偷找上西奥多,抱着“万一”的心态,询问他是不是拿走了我的挂件,然后被西奥多痛斥一顿。 “你在搞笑吗?!我为什么要偷你的那个东西?自己没有把东西保管好,就到处怀疑埋冤别人吗?” 西奥多刻意抬高音量,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他们开始嘲笑我。 “西里尔斯,你丢东西也不是一两次了。你不多反思自己,竟然从无辜的人身上找问题。” 我窘迫地道歉,但他们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我知道错了,但我只是想找回我的挂件而已,有罪大恶极至全部人将我围住审判吗? 我当时想,还是西奥多在就好了。至少他顾及我的感受,不会让我如此难堪。 西奥多在放学时拦住我,问我为什么会怀疑他,我如实告诉他原因。 “啊,我说呢。”西奥多了然道。 “什么?” “我看到他偷你东西了,他求我不要告诉你。我怕破坏你们的友谊才没揭发他的。”西奥多愤愤地补充说:“没想到他居然还想陷害我。” “等他来学校,我们好好教训他一顿!”西奥多说着开始挥动手臂,我盯着西奥多攥紧的拳头,还是不希望它落在卡特身上。 “不。”我摇摇头。 我要原谅卡特,也要请求他的原谅。 我已经不再纠结偷窃的事,打算就此翻篇。 可当卡特重返学校后,他却对我异常冷漠。即使我热情地朝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皱着眉头,继续无视我。 我意识到,卡特还在对此耿耿于怀。 课间,我主动靠近卡特,看到他手臂上的石膏,小心翼翼地摸上去,“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对不起,如果我有及时拉住你,你就不会摔下去了。” 卡特冷冰冰地说:“不,我没有因为手臂受伤而生你的气,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要推我下去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我得到的只有他的沉默。 “卡特?你不要不理我呀。” “西里尔斯,你的脑袋真是木头做的。”卡特瘪着嘴,眼眶红红的。 “木头怎么了?如果你愿意雕刻的话,它也会成为你想要的模样。但你不说明白点,我又怎么能理解呢?” “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地方,有些东西在我眼里最基本的,可你不理解。你希望我说明白点,但光是把它们讲出来,就让我伤心。” 他的话弯弯绕绕的,让我脑子乱乱的。 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出一句最残忍的话,“或许我们根本就不适合做朋友。” 我也心碎得发不出声音了。 卡特返校不到一周,西奥多把卡特偷东西的事情被传开了,他们对待卡特的态度本就不好,这好像是找到了一个正当理由来处罚他。 有一天上课,卡特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痛骂了一顿,卡特解释说作业本不见了,老师坚信是他没写,罚他站了一节课。 “小偷的东西被偷心里是什么滋味呢?”下课后,西奥多洋洋得意地走过来。 卡特先是茫然,然后转头看向了我。 在我们断绝关系后,我总喜欢朝卡特看去,像在盼望友情回来。 当卡特和我的目光相撞时,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卡特,回来吧。只要你回到我的身边,继续和我做朋友,我不会像他们那样欺负你,我不介意你的偷窃行为,以后我拥有的东西都将与你共享。这个学校里,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宽容,也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 当事实上,卡特什么话也没说,他将脸背对着我。 我一直在等待卡特回心转意。 他到底要落魄到哪种程度,才能想到我的好呢? 他似乎忘记了我,连同我们曾一起度过的温馨时光。 我和卡特僵持两个月后,他没再来上课。 班主任说卡特转学了。 班级失去一员,大家依旧其乐融融。他们在课间欢呼,像是将十恶不赦的坏人驱逐出领地的胜利者。 有关转学的事,卡特没有告知我,我们甚至没有一场告别。或许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只是哪个环节出了故障,才没有送到我的手里,又或者他曾经想来我家找我,但是我当时外出了,不幸错过。 我很难受,但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而后面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我。 没了卡特,他们少了许多乐趣,而作为卡特曾经唯一朋友的我,成为了他们新的目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观点导致我也被打上行为不端的标签。 有时候,暴力根本不需要肢体接触,他们会大发慈悲地赏赐我一些我未曾见过或我买不起的东西,然后过几天向老师告状,说我偷窃。 所有人口供一致,我又该怎么证明这是他们言而无信,这是他们的阴谋诡计呢? 即使我不再接受他们的礼物,但依旧有人说我偷窃,然后一次次从我的书包、抽屉里翻找出他们丢失的东西。 他们栽赃,他们羞辱,再栽赃、羞辱,这些循环在我的生活里。 有一次,我的英语书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早上还翻开过它,我向老师求助说有人拿走了它。老师嘲讽道:“西里尔斯,你知识没有学到什么,倒是撒谎越来越流利、理直气壮了。” “……” 我被请家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被教育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已经被认为无药可救。 万幸的是,妈妈相信我的解释,但她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只是一味的劝我忍耐,也时刻告诫我做人的原则,不要因为没有就去偷。 但是灾祸不会因为你遵守了原则,就放过你。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无数次反思。 究其原因,是贫穷。 一次次遭遇像是在强调贫富差距,如果我像西奥多那样足够富有,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击:你疯了吗?我有必要去偷穷人的东西吗? 这样噩梦一般的生活,一直维持到我毕业。 毕业典礼前夕,大家进行大扫除,要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整理带走。 “我才懒得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我要全扔了!” 西奥多叫嚷着,把他柜子里的东西全部甩到地上,“西里尔斯,你,把这些全部丢到垃圾桶里去。” 我默默地走了过去,然后在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看到了一样熟悉东西——狐狸小挂件,它像是被遗忘在角落许久,变得灰蒙蒙的。 我不敢保证这就是我遗失的东西,在我捡起它确认前看到西奥多的笑脸。 那一瞬间,我想起卡特呼之欲出的眼泪。 我想狠狠揍西奥多一顿,但我体格远不如健壮的他。而当我挥起拳头,只会让我的妈妈的辛苦和为难都多几分。 “你会遭报应的。” 西奥多讥笑着说,最没用的人只能用这种最没用的话反击。 我放弃参加毕业典礼,一路不停歇地跑回家向妈妈打听到卡特的新家地址。 我给卡特写信道歉。 信寄出后,我时刻幻想着卡特收到我的信,我们解开这个误会,我们重归于好。如果足够幸运,说不定我们升学学校是同一所。 一周后,我收到一封讣告。 我已经永远失去道歉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卡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以前我总希望他记得我,但现在我多么想他早就把我忘了,连同我带给他的伤害。 不然,他将带着这个误会遗憾离世。 那时,他的眼睛依旧还是红红的吗? 我恨西奥多,也恨我自己。 或许我在和人交往的过程中应该更谨慎,仔细辨别哪些是谎言。 我终于明白,当初卡特撒谎,并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让我免受指责。 他想要的也不是我的道歉,而是我的信任。 当我意识到卡特是我生命中的挚友时,我早已永远失去他。 为我逝去的友情悼念,我打算不再结交朋友,妈妈却不以为然地表示等过几年,我就会忘记。 她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而卡特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优秀的才能和漂亮的外表。 妈妈笑话我才活了几年,居然就敢大放厥词,把卡特放在“最”的位置。但如果她足以了解卡特,就会明白我对卡特的一切夸耀都是如此单薄,就会理解我不再交朋友的决心。 可惜的是,她再也无法亲自感知卡特是一个怎样的人。 让我最不解的是,为什么到死都忠于一人的爱情就是浪漫故事,友情就显得可笑呢? 之后,我遇到许多出色的人,尤其是在我的个人地位提升后,我见过许多学者、艺术家、商人,我与他们相处,却体会不到昔日的快乐,我反而时刻提防着,警惕每一个潜伏的西奥多。 我如此小心谨慎地筛选身边的人,导致我很难再与人建立一段相互信任的亲密关系,这并非我条件苛刻,只是我怕受到伤害,也怕我会伤害到别人。 我努力学会去爱,我不介意自己成为大家口中的愚人,甚至可以把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我爱的人,只要对方同样爱着我,哪怕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艾尔伍德啊,我本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才将封闭十年的心扉为你敞开,可现在一提到你,我只想落泪,但这苍白的纸又怎么显露得了我有多难过……. 大概只有看完才会发现这是一个温馨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毕业以后,我一直祈祷报应降临到所有欺负我的人身上,可惜他们越来越成功,深受追捧。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报应。 正义的审判总是迟来,而我这活不了几年的可怜虫恐怕禁不起等待。 我为什么不自己做出行动呢?就算我现在跳出来在公众面前重提往事,只会被指责斤斤计较。 我有自知之明,我本就不讨人喜欢,何必还要出现在大众视野,招致厌烦。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除了我的家人,有几个人能相信我曾经拥有一段艰辛的生活。 让我生活好转的契机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这个私生子身份曝光。 我的父亲卡斯帕还活着。 他本是一个落魄贵族家庭的次子,拥有显赫的名声但无实际财富。作为皇家骑士团的一名中层军官,他凭借英俊的外貌、卓越的能力在宫廷中崭露头角。 他野心勃勃,但因为缺乏根基,地位始终得不到提升。于是,他把目标瞄准财政大臣沃尔多伯爵,这位并非世袭大贵族,而是被破格提拔的新贵。 沃尔多伯爵富可敌国,但极度渴望一个古老的贵族头衔来净化家族的血液,他同样看中了我父亲的贵族血统和军事潜力,将女儿伊莎多拉许配给了我父亲。 通过婚姻,他获得沃尔多伯爵的全力支持,再加上在边境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终于,他被册封为公爵,成为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 年轻时锐意进取的一面被岁月的尘埃覆盖,这位负心汉追忆往昔,终于舍得想起被他抛弃在边境小镇的恋人。他太过迷恋权力,以致于对曾经的选择毫无愧疚,依旧认定自己正确无比。 在所有人眼中,伊莎多拉,这位贵族淑女单纯善良,成为两个男人交易的牺牲品,却依旧维持风度,完美到无可挑剔。 而我的母亲,作为公爵情人的塞拉菲娜恶毒无耻,不择手段勾引了在边境征战的公爵,并在怀孕后悄悄将孩子抚养长大,上门争夺家产。 真要论先来后到的话,那位公爵夫人恐怕要排在情人的后面。 伟大的公爵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名声染上污点,他禁止我妈妈向外界澄清,以此作为交换,他接纳我们母子,允许我们住进他的房子,挥霍他的财产。 没有人知道,我出生时,卡斯帕和伊莎多拉要订婚的消息才刊登在报纸上。这对所谓恩爱夫妻生下的双胞胎儿子明明比我还要小几岁,我却每次都要装作心平气和地喊他们哥哥。 沃尔多伯爵没有激烈反对我们母子的入住,估计在他眼里,我们在争夺财产这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威胁性,卡斯帕不过是接济了两个乞丐。 当我和妈妈长途跋涉,第一次来到公爵的府邸,它不是我所想的那种轻盈舒适的庄园,更像是一座宫殿,犹如充满力量与压迫的古老巨兽。道路两旁的树木被精心修剪,像排列的士兵。 我穿过厚重的大门,看见门廊两侧立着披甲持矛的雕塑,从远处飘来的香气洗涤我麻布衣服上的汗臭,我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几个佣人正跪着擦拭什么。 他们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沿着我行走的路线前进。然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我带泥的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痕迹。 我窘迫又不知所措,好像又给人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但他们用抹布努力摩擦地板的模样让我极度不爽,像是在对付什么脏东西一样。 看到他们埋头苦干,我又释怀了。我很清楚,我将不再低人一等,不能像以前那样因为一点小钱就吵得不可开交,和这些人计较,反而拉低了我的身份。 想到这儿,我不怒反笑,“妈妈,原来我是有钱的呀。” 妈妈同样笑着,“别再说这么寒酸的话了。” 走廊上,我们的回音荡来荡去。我们如愿挤进这个古老又尊贵的家族。 饭桌上,公爵宣布我们母子可以永久居住在这里,并且希望大家能够多多关照我们,尽快适应新生活。 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优越感,他不喜欢两个女人争风吃醋而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所以看到大家和睦地共进晚餐,自视又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 伊莎多拉的两个儿子就坐在我的对面,他们的脸一模一样,而且完全继承了伊莎多拉的美貌,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他们专心地吃饭,使用刀叉的动作自然优雅,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们没有把我看作侵略者,来刻意刁难我。 这对大家容易混淆的双胞胎,我能很轻易地分辨哥哥塞拉斯和弟弟凯莱布,但无法说明原因。 我被要求和两人搞好关系,不得不迎合他们的爱好。 最初只是简单的骑马、击剑和诗歌朗诵,但我我理解不了诗歌的优美,击剑比赛屡战屡败,也没能驯服成功一匹马。 即使我做不好任何一件事,兄弟俩也喜欢时时刻刻带上我,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非常疼爱这个一无是处的弟弟,只有我清楚,我成为了他们的陪衬,我越无知可笑,他们就越具有涵养和才华。 兄弟俩恶毒至极,他们故意让马受惊,导致我骨折,不得不卧病在床修养。 我发誓等我痊愈就会向公爵揭露他们的恶行。伊莎多拉来看望我,她拉着我的手,愧疚地说已经警告两个孩子不会带我做任何危险的事。 “太太,他们是故意的。” 兄弟俩就站在我的门口,被检举也没有丝毫露出慌乱,像饿狼一样死死地盯着我。 伊莎多拉抚摸我的脸庞,眼睛里流淌出柔情,笑说:“你和你妈妈真像。他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才总是围着你转。你也知道,不成熟的男孩子总希望通过一些幼稚的行为吸引人的注意。” 如果讽刺犹如尖刀,她的话让我早就形如蜂窠。 我已经十八岁了,但远比同龄人柔弱,以前生活太过拮据,吃的净是没有营养的东西,才发育出这具瘦小的身材。这样的我,又怎么称得上漂亮。她越是夸耀,其中的讽刺意味就越是深刻。 我说:“夫人,这不是你两个儿子应该欺负我的理由。你非但没教育他们别做小人,反而指导我应该宽容。” 伊莎多拉的手慢慢下滑,摸上我的脖颈,眯起眼睛微笑道:“善良的西里尔斯,你就原谅这两个笨蛋哥哥吧。”仿佛只要我拒绝,下一秒她就会掐死我。 我恍然大悟,伊莎多拉并非人人所称道的那样,这个府邸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比谁都不希望我们母子住进来。 两个女人都因同一个男人遭受伤害,她们互相讨厌,也对爱人怨恨满满,但她们无可奈何,只能像爬山虎一样,贴合这面稳固的墙壁。 进入漫长的寒冬,我的伤口恢复得更慢了。两兄弟虽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刻意找我的麻烦,但总是出现在我的房间。 凯莱布进门时会下意识皱眉,然后扇一扇面前的空气。在他第一次表露出嫌弃后,我就吩咐人好好打扫我的房间,但他次日来时依旧重复这个动作,我就明白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暗示他闻到一种独属于我的臭味。 第三天,当凯莱布准备抬手挥空气时,我率先开口说道:“嫌臭你可以不进来呀。” 暖阳透过玻璃刚好照到我的房门,凯莱布周身散发光晕,他的笑容格外刺眼。 四个佣人手捧花束进到我的房间,伴随细微的抖动,几滴水像小珍珠掉摔在地板上。他们一声不吭,把我的房间装点得像春天。 凯莱布手托着下巴,满意点头,“西里尔斯,要不是我,你这房间都快要发霉了。” 相较于凯莱布,塞拉斯打压我的方式更为令我不适。他喜欢坐在离我床最近的一把沙发椅上阅读,每当遇到新奇的知识或观点,他都会对我发问,听到我愚蠢的回答后,他笑着摇摇头,再滔滔不绝地讲解正确答案。 他偶尔也会扔给我一本书,让我在规定期限读完,并且抽问我,只要我表现出一点犹豫,他就开始洋洋得意地说:“西里尔斯,需要我帮助你吗?” 我把头缩进被子里不想如他意,但他总会把我挖出来,并趁机端详我的脸。 我知道我的脸有各种缺陷,我也试图找医生救救我这张脸,医生问我对自己哪儿不满意,我又无法具体回答。 于我而言,众人定义的美丑界限太过模糊,就像以前在学校大家都私下夸耀卡特英俊,可作为朝夕相处的朋友,我从不这么觉得,甚至认为他的容貌远配不上他的品德。 我指着报纸上的明星打算以此为整容模版,医生摇头说我的颅骨面和明星有根本性的架构差异,如果执意进行手术,可能导致皮肤坏死、五官功能受损。 我退而求其次,说不一定要拥有明星那样的光彩,我的五官像生锈的零件,需要替换。 医生强调美不是单一,而是整体的、精妙的和谐。他不能无中生有,凭空将一张脸安装在我骨头上,他只负责修缮或者优化。 我当然赞成修复,终归还是做点什么来拯救一下我糟糕的五官。 这庸医摆出为难的模样,说以我现在的心态,术后100%会不满意,将陷入“不断修复”的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真正的毁容。 我的要求并不严格。他非但不反思技术不行,还暗示我心理有问题。 “你只看见了五官,没注意到美的本身。美的本质,不是宣传海报上深受追捧的明星脸。你的脸有辨识度,有故事感,是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不要撕毁它。” 我笑出声,丑何尝不是一种辨识度。 至于故事感,谁愿意听一个丑东西讲的故事。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用不着长篇大论,只是简单的日常交流,人们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将目光停留在对方的缺陷上。完美固然值得称赞,但瑕疵更容易吸睛。看清皮囊只需一眼,了解内涵可不止一瞬。 我自以为这张脸已经是丑的底限,他居然还能创造更丑陋的可能性。 接连问了好几个医生,结果都是不尽人意。他们劝告我别过度追求美,不必吹毛求疵。我勃然大怒,他们下跪求饶,拜托我另请高明。 我没想到我的脸能刁难人至此地步,我比这群医者还无可奈何。他们的态度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注定和美毫不相干,便遗憾放弃了。 我时刻安慰自己,失去漂亮皮囊意味着靠近我的家伙不再以貌取人。 但塞拉斯和凯莱布这对混账兄弟又是例外。 第3章 第 3 章 冬天,室内的炉火让空气变得特别干燥,我的皮肤出现皲裂现象,嘴唇也总是起皮。我因腿伤修养在床,除了送餐和上厕所,我不允许佣人踏入我的房间,目的是不想他们看见我的丑态,又拿我和那对兄弟做比较。 喝水对我来说成了难事,我需要翻起身,笨拙地伸手去够摆在床头柜上的水壶,为了不给我的腿造成二次伤害,我尽量保持下半身不动,整个人看起来像被拧的抹布。 咔哒—— 我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水壶也脱手滚到地毯上,茶水还在从汩汩往外冒。 塞拉斯走进来捡起水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种事就喊佣人就好了。你现在还不会命令人吗?” 我重新缩回被子里,但他像巍峨的山矗立在床前,似乎在等我说话。 我不得不露出脑袋,回复说是不喜欢有人进来,塞拉斯这才满意地把刚刚斟满的水杯递到我面前。我很口渴,但如果不是他,我早就顺利喝上这杯水。要是旁人看到这幅景象,大概又会感叹多么温馨,哥哥照顾生病的弟弟。我在塞拉斯面前又成为了一个下位者,我再次满足了他的傲慢自尊,想到这儿,我偏头表示抗拒。 “你又在闹什么别扭?” 这句话,他也对他养的乌鸦说过。 在他眼中,不管我怎么表达发泄不满,都是闹别扭、发小脾气。什么时候我的情绪才能不被弱化,而被正视呢? “你出去。” “你说什么?” “滚出去。”我抬高音量重复道。 “我才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长子,我以后会继承一切,包括这间屋子,你一个私生子有什么资格让我滚出去?” “为什么不喝我喂的水?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塞拉斯放下水杯,暴力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 我挣扎,扑腾着我的翅膀,“私生子好歹是人,你有把我当人看嘛!我就像是你的宠物一样,过得好不好全看你的心情!” 塞拉斯愣怔片刻,“我的宠物?你是说洛特?” 他转动眼珠,像在回味我的话,随后噗嗤一笑,“洛特要是这么不听话,我早把它流放了。乌鸦尚且能飞。我愚笨的弟弟呀,你会做些什么呢?出了这个笼子,任何人都可以猎杀你。与其和我对着干,不如绞尽脑汁想想怎么和我搞好关系,为你安排未来的容身之处吧。” 我愤怒地瞪着他,伴随对峙的时间拉长,我累了,他也平静下来。 他的手指像冷血的蛇,沿着我的颌骨向上蜿蜒爬行。他悠悠地说:“你看你,嘴唇都干裂了。” 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它一直发抖,我已经分不清那是愤怒还是恐惧。 翌日,佣人们送来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说是听从塞拉斯的吩咐,要每天给我涂抹精油和药膏,修复我的皮肤。 我费尽心思在佣人面前维持的形象,仅凭他一言就崩塌。尽管佣人们表面对我毕恭毕敬,但我知道这群人私下聚在一起时没少议论他们的主人们和我。 就算是再小型的家庭也存在阶级结构,贵族世界更讲究秩序。公爵位于金字塔的顶端,其次是公爵夫人,再者是他们的孩子,长子优于次子,母亲塞拉菲娜的存在较为尴尬,我这个私生子更不必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把我踩在脚下。 所有佣人恳请我脱掉所有衣物,让我接受他们的服侍,将那些油腻锃亮的东西涂抹在皮肤上。 所有人都在逼迫我,以跪地的姿态。 我把周围能扔的东西全砸到地上,但不管我怎么驱赶,他们都纹丝不动。这再次印证了塞拉斯说过的话,比起我这个私生子,他们更倾向服从大少爷的命令。 “我亲爱的弟弟,谁又惹你生气了?”门口传来凯莱布的声音。 兄弟俩分别靠在房门两侧。塞拉斯稳稳接住我扔出去的最后一个枕头,下令让所有人都出去。那些凝固的雕像们便开始移动,静默退离房间,关上门。 塞拉斯踱步走到我面前,他瞥向被我打翻的瓶子。 我大喊不需要这些东西,塞拉斯死死捂住我的下半张脸,勒令我不准发出高分贝声音。他平静指责我像个野兽,至今还没学会风度二字。他随手捡起一个白色小罐,将里面乳白色的膏状体抹到我的嘴唇上。 我想要推开他,又被警告别再乱动。 “为什么?”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道。 “我知道我又笨又丑,我又不奢求有人喜欢或者爱我,我只是想在舒适中平静地度过我的一生,为什么你们总是欺负贬低我。” 他们面面相觑,再次默契地反问我:“我们哪有?”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流淌而下。 “西里尔斯,是你太敏感脆弱了。”塞拉斯用手帕擦拭我湿润的面颊。 “你们出去好不好,求你们了。” 我卑微的乞求才换来他们的暂时离开,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我甚至不敢歇斯底里地痛哭,只能紧闭嘴唇,用喉咙震出呜咽。 我看着地面一片狼籍,打翻的精油像铺在地面的蜂蜜。 因为你们的存在,我哪需要用到这些东西。 我的皮肤像赤裂纵横的土地,眼泪就是润泽它们的雨。 我本可成为一个普通健全的瓷器,安心躲在角落里,你们非要把我拎出来,当我裂痕斑斑,还指责我的脆弱。 普通瓷器不比珍贵古董,破坏掉它的损失简直微不足道,所以才会不被重视,被人随意对待。 如果我足够完美,所有人一定都会小心呵护我,深怕一个不经意导致我留下瑕疵。 可惜我不是。 初春,我痊愈后,凯莱布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逼我穿上贵族小姐们间流行的裙子。 塞拉斯倚靠着玻璃窗,在一旁静观,他放任凯莱布轻浮地对待我,或许这还是他的主意。 凯莱布扮演一位绅士,五指像枷锁似的牢牢禁锢我的腕部。他俯身亲吻我的手背,戏谑道:“西里尔斯小姐,你真美丽。” 我落泪了。 他们当然不会心疼。 我越是丑态百出,我越是风姿卓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