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夏天》 第1章 影蚀的记忆 第一章:影蚀的印记 记忆是有触感和味觉的。关于那个夏天的全部,是掌心冰可乐罐上凝结的水珠,咸涩的汗液滑过嘴角的灼热,以及喉咙深处因奔跑过度而泛起的、铁锈般的腥甜。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名为“陈熠”的、挥之不去的印迹,烙印在我十六岁那年的灵魂皮层上,至今未曾完全剥离。 我的世界,在遇见他之前,是默片时代一幅褪了色的、布满噪点的残旧拷贝。 色彩,是稀有的奢侈品。 我叫林晚。家里的‘长姐”——一个意味着责任与退让的称谓。弟弟的降临,像一道无声的指令,将家里有限的资源与父母关注的目光,遵循着某种不成文却坚不可摧的定律,完成了精准的倾斜。我并非生长在赤贫的土壤,却早早习惯了精神世界的“省吃俭用”。好东西,理所应当是弟弟的;委屈,理所应当是我来咽下的。 小学时,我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色彩。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我学习尚可,会些才艺,奖状也曾贴满墙壁一角。但那一切,如同海市蜃楼,在弟弟响亮的啼哭声和初一代数课本愈发复杂的公式里,迅速坍缩、褪色。 光芒,有时是原罪。年段里略微出众的表现,像不合时宜探出墙头的蔷薇,招来的不是欣赏,而是被剪除的命运。持续四年的校园暴力,并非戏剧里拳脚相加的激烈,它更是一种无声的渗透,是座位里偶尔出现的死昆虫,是群体活动中默契的孤立,是厕所隔板上不堪入目的涂鸦,是那个带头的女生,陈露,一个眼神就能让我血液冻结的压迫。 它成功地让我学会了收缩,像一只遇险的贝类,将那个曾经或许有过些许光芒的自我,紧紧封闭在坚硬的、名为“内向”与“自卑”的壳内。我逐渐相信,世间的苦难,或许本就该由我来承担,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底色。 中考的失利,像一记闷棍,敲醒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踏进高中校门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我要改变。而改变的第一步,我选定了一个目标——竞选班长。这意味着我需要在这所新学校,在即将开始的军训里,表现得无懈可击。 军训基地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气息。我努力将自己融入集体,听话,顺从,教官指令一下,我的身体便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迅速反应,没有一丝多余的脾气。我以为这层保护色足够安全,直到在分班名单和寝室名单上,同时看到“陈露”这个名字。 命运有时,就喜欢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没有了她昔日的拥趸,她收敛了许多,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毒蛇般的恶意,依旧缠绕在我的呼吸之间。一个眼神,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都足以让我在闷热的夏夜里,感到刺骨的寒意。 变故发生在一个午后,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陈露躲在厕所抽烟随意丢弃的烟头被其他班的教官抓了个正着。那位面色黝黑、脾气火爆的教官举着半截烟头,冲进我们寝室,厉声质问:“谁干的?!” 空气凝固。所有的目光,有意或无意,都飘向了我。我是寝室长。陈露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身上,带着**的威胁。 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竞选班长的念头,不想惹事的怯懦,以及对那双眼睛长久以来的恐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捆缚住了我试图发声的勇气。 我垂下眼,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是我。” “二十圈!现在就去跑!”教官的怒吼震得耳膜发嗡。 烈日如同巨大的熔炉,将训练场的塑胶跑道炙烤得软塌塌的,蒸腾起扭曲的热浪。一圈,两圈……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汗水迷了眼睛,视野开始摇晃,泛出惨白的光晕。胃里翻江倒海,那平日里闻不得的烟味,此刻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加剧着晕眩。 六圈,七圈……腿像灌了铅,意识在断线的边缘徘徊。世界的声音远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融化在跑道上的时候,一个声音,像利刃般劈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混沌。 “停下!” 是他。我们的教官,陈熠。 后来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被慢放、定格。 他没有任何犹豫,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寝室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沉声命令:“搜身。” 抗议声,窃窃私语声,在他不容置疑的气场下偃旗息鼓。当他从陈露的口袋里摸出那个银色的打火机时,阳光下,金属外壳反射出刺眼的光,像一枚最终定罪的勋章,也像一道,划破我漫长黑夜的闪电。 他证明了她的污蔑,也证明了,原来“清白”这种东西,是存在的,是有人愿意去捍卫的。 陈露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则走到瘫软在地、几乎中暑的我面前,一把将我拉到树荫下。他看着我苍白如纸的脸,像是气极了,又像是无奈,最终抬手,不轻不重地弹了我脑门一下。 “傻不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操练后的沙哑,“让你跑你就跑?被诬陷了也不知道解释?” 我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清了他的样子。 个子很高,我需要极力仰视。黝黑的皮肤是烈日长期亲吻的印记,干净的寸头勾勒出硬朗的头型。他的眼睛很亮,不像星辰,更像淬炼过的黑曜石,沉静,却有力量。鼻梁很高,笑起来的时候,一边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瞬间打破了那份属于纪律的严肃感,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大男孩应有的、干净的痞气。 那一刻,万籁俱寂。 我听见心里那层坚硬的、自闭的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清晰的碎裂声。 第2章 目光的重量 第二章:目光的重量 调换寝室的过程,顺利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新寝室的同学目光平和,没有探究,没有审视。我终于可以不必在睡梦中都竖着耳朵,警惕着来自角落的恶意。呼吸,第一次变得如此顺畅。 这份顺畅的源头,我心知肚明。 几天后,我在走廊里被班主任叫住。那位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林晚,在新寝室还习惯吗?陈教官特意跟我谈过,说你之前被同寝室的陈露欺负。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跟老师说。” “陈教官……”我喃喃重复,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留下酸涩的悸动。 “是啊,他是个很负责的教官。”班主任点点头,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原来是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那道目光不仅看到了跑道上的不公,更穿透了我试图隐藏的、更为久远的狼狈。他不是仅仅扶起了跌倒的我,他是亲手,为我挪开了那块绊倒我的石头。 一种从未有过的、被“看见”的感觉,如同温热的泉水,漫过四肢百骸。原来,我并非一直隐形。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在几天后变得愈发具体。 那天下午,内务整理时间结束,整个寝室楼的被子都在操场的晾晒架上,汲取着阳光最后的余温。放学后,我顺路去收被子。看着同寝室几个女生娇笑着商量着一起去小卖部,我鬼使神差地说:“你们去吧,我帮你们一起收回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摞起来的被子,几乎能把我淹没。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只好咬着牙,将那些温暖却沉重的棉絮一层层抱起,视线彻底被遮挡,只能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往宿舍楼挪动。 世界在我面前,只剩下棉布粗糙的纹理和混合着阳光与洗衣粉的、过于干净的气息。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像一只笨拙的企鹅。 然后,我撞上了一个坚硬的、带着体温的“墙壁”。 重心猛地后仰,怀里的被子像山体滑坡一样向下滑落。完了——我紧闭双眼,准备迎接被棉被埋葬的狼狈。 预想中的沉重没有到来。一双手,稳稳定地托住了那即将崩塌的“山体”。那双手很大,指节分明,力量感透过薄薄的军装布料传递过来。 我慌忙从被子侧面探出头,对上的是陈熠教官紧紧皱着的眉头,和并不好看的脸色。 心瞬间沉到谷底。我急忙道歉:“对不起教官!我没看路,撞到您了……”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道歉,目光扫过我怀里那摞高得离谱的被子,眉头锁得更深,声音沉了下去:“又被欺负了?” “啊?”我被这无厘头的一句话问得一愣。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堆被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在新寝室又被欺负了?让你一个人拿这么多?” 我反应过来,连忙摇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是我自己顺路,就……就帮大家都拿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表皮,直探内里,衡量我话语的真伪。空气仿佛凝固,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几秒后,他似乎确认了我没有撒谎,但眉头并未舒展。他单手轻而易举地将那堆让我不堪重负的被子全部接过,扛在肩上,然后看着我,问出了一个我至今无法回答的问题: “林晚,你为什么要这么卑微地讨好别人?” …… 为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人骤然剥去了所有伪装,**地站在聚光灯下。是啊,为什么?是因为习惯了在家庭里退让,以求一丝安宁?是因为在过去的暴力中,以为顺从可以换取安全?还是骨子里那份根深蒂固的自卑,让我觉得只有通过付出和讨好,才配拥有一点点立足之地?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比烈日下的二十圈跑道更让我无力,比陈露威胁的眼神更让我无处遁形。 他见我不答,也没再追问,只是沉默地扛着被子,走在我前面。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军装被挺拔的身形撑得利落整齐。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完全笼罩住了我。 那一刻,走在他的影子里,我感受到的不是阴影,而是一种奇异的、被庇护的安全感。同时,他那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像一颗种子,被狠狠摁进了我的心土里,带着刺痛,开始悄然生根。 第3章 冰可乐与共犯 第三章:冰可乐与共犯 自从“被子事件”后,我隐约感觉到,陈熠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额外的关注。 这种关注并非特殊照顾,而是在队列训练时,他会更细致地纠正我一个无关紧要的手型;在集体休息时,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人群,似有若无地在我身上停留一瞬,确认我安然无恙;在我因为体质较弱,跑圈落在最后时,他不会像催促其他人那样催促我,只是抱着手臂站在终点,看着我一点点坚持跑完。 他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光并不炽烈,却稳定地存在于我视野的余光里,让我这颗在迷雾中航行的小船,莫名地安心。 情感的变质,发生在一个寻常的晚训后。 夏日的黄昏,暑热未消,训练场上的人群散去,只留下空旷和一片被踩踏得伏倒的青草。我作为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场地,将散落的矿泉水瓶归拢。 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流淌着蜜糖的蛋黄,缓缓下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橘与瑰紫交织的绸缎。我弯着腰,专注地看着地面,直到一段长长的影子,完全覆盖了我。 有人站在我身后。 我下意识地要直起身回头,额间却突然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激得我猛地一个哆嗦。 “嘶——” 我抬起头。 陈熠站在我面前,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半片夕阳。他微微俯身,手里拿着一罐冰可乐,那冰冷的铝壳,刚刚就是贴上了我的额头。 他看着我受惊的样子,眼睛亮亮的,嘴角勾起一个清晰的、带着点戏谑意味的弧度。那笑容牵动了脸颊上的酒窝,让他整个人在夕阳的柔光里,褪去了所有属于教官的威严,只剩下属于一个二十出头大男孩的、干净又有点痞气的生动。 “拿着。”他把那罐可乐塞进我手里。 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开,驱散了夏末的闷热。八月的天气,训练结束后能喝上一口冰镇饮料,是所有学生心照不宣的奢望,这是命令禁止的“违禁品”。 我握着那罐可乐,像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又像捧着一颗珍贵的水晶。铝壳上迅速凝结出水珠,濡湿了我的掌心,那凉意仿佛顺着血管,一路流进了心里,激起一片战栗的涟漪。 他背着光,温暖的夕阳将他周身笼罩出一圈模糊而耀眼的金边。我仰头看着他,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在逆光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 “快喝吧,待会不冰了。”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低下头,笨拙地拉开拉环,“呲”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我小心地抿了一口,冰爽甜腻的气泡在口腔里炸开,刺激着味蕾,也刺激着鼻腔,带来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不仅仅是一罐可乐。这是一桩只有我和他知晓的、甜蜜的共犯。是他亲手划下的,一个将我与他悄然联结在一起的、隐秘的圆圈。 我握着那罐可乐,感受着掌心由冰凉被捂热的过程,就像我心里某种冰冻的东西,正在被他不动声色的善意,一点点融化、升温。 那一刻,风声,远处的喧嚣声,一切都远去了。 世界只剩下他逆光的身影,我手中这罐僭越的可乐,和胸腔里那颗清晰无比的、为他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不是学生对师长的崇拜,不是受助者对恩人的感激。是一个女孩,对一个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以特定方式照亮了她全部灰暗世界的、具体的人,产生的,最原始也最纯粹的心动。 第4章 告别式前的暗涌 第四章:告别式前的暗涌 军训的最后一天,空气里搅拌着汗水的咸、离别的涩,以及一种即将挣脱束缚的、躁动的甜。持续一周的烈日与口令,将在今晚落下帷幕。明天清晨,我们将离开这片挥洒汗水的训练基地,也意味着,要与这群陪伴我们度过艰难时光的教官们正式告别。 班级用班费组织了一场聚餐,地点就在基地附近的一家农家乐餐厅。这不仅仅是一顿饭,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献给陈熠的无声告别式。 包厢里人声鼎沸,比任何一次集体活动都要热闹。男生们围着陈熠,吵嚷着要以饮料代酒,敬他这位“最酷的教官”。他被簇拥在中间,脸上带着惯常的、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的笑意,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灯光落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映出柔和的光泽。 我独自坐在圆桌的角落,面前盘子里的菜几乎没动。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沾满灰尘的棉花,沉甸甸的,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涩意。目光不受控制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他身上。他偶尔应和着男生们的话,眼神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像在确认什么。 当他的目光掠过我这个角落时,我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撞击着。我不敢与他对视,怕眼神会泄露心底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潮汐。这热闹是他的,也是他们的,唯独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一个即将被列车抛下的乘客,贪婪地记录着终点站最后的风景。 小腹传来的隐隐坠痛,起初被我归因于过度紧张。直到那熟悉的、带着绞拧感的疼痛逐渐清晰,我才意识到不妙。趁着没人注意,我放下筷子,低声对旁边同学说了句“去洗手间”,便匆匆离席。 走廊的光线昏黄柔和,与包厢内的灯火通明判若两个世界。也正是在这里,我看见了陈熠。他不知何时脱身出来,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拿着手机,低声讲着电话。侧影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他看见我,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对我微微颔首。 我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当发现生理期猝然造访时,一种熟悉的、巨大的无助感瞬间将我吞没。我靠在隔间的门板上,大脑一片空白。身上没有卫生巾,包厢里熟悉的女同学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如何开这个口?指尖在通讯录上徘徊,羞耻和窘迫让我迟迟无法按下发送键。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林晚?你在里面吗?”是一个不算熟悉的女声,来自我新寝室的一个女生。 我迟疑地打开门缝。她递进来一片独立包装的卫生巾,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陈教官让我给你的。他说……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惊愕和感激同时涌上心头。我连忙道谢,迅速处理好这突如其来的狼狈。当我整理好自己,走出隔间时,内心五味杂陈。他看见了!那种恨不能当场钻进地缝的羞耻感,几乎将我淹没。可与此同时,一股细微的、不合时宜的暖流,又因为他这隐秘的关照而悄然涌动。他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用他的方式,为我撑起一小片不至于坍塌的天空。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她往回走,脑子里一团乱麻,唯一的念头是如何掩饰裤子上的痕迹,如何熬过这剩下的、属于他的告别时间。 回到座位,我坐立难安,柔软的座椅仿佛长出了钉子。我低着头,在心里反复排练着该如何向班主任开口,请求提前离场。是直接说身体不舒服?还是找个更蹩脚的借口? 就在我内心兵荒马乱之际,一个身影停在了我的桌旁。 是陈熠。他手里端着一杯深色的饮料,面色如常地从饮料区走回来,似乎只是刚刚续完杯。然而,就在他经过我身旁的瞬间,手腕像是无意地一歪—— “哗啦——” 整杯的饮料,精准地泼洒在我的裤子上,位置恰好。 周围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我呆住了,下意识地站起身,看着裤子上迅速洇开的大片深色水渍。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陈熠挠了挠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窘迫和歉意,看向班主任,“老师,你看这……怪我太不小心了。” 班主任皱了皱眉,显然对这意外有些不满,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我挥挥手:“林晚,你看你这……快回去房间换条干净裤子吧,晚上山里凉。” 我愣愣地点头。就在这时,陈熠动作自然地脱下了他的军装外套。 “披上吧,外面起风了,别感冒了。”他将那件宽大的、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我肩上。 外套很大,下摆几乎盖到我的大腿,将裤子上的饮料渍和……原本更尴尬的痕迹,严严实实地一同遮盖。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眼神平静,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只是转身对大家笑了笑,试图重新活跃气氛:“我的错我的错,大家继续,继续!待会儿我自罚三杯……饮料!” 我裹紧了他的外套,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像一个安全的结界,将我与周遭一切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我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从让女同学送卫生巾,到“不小心”泼洒饮料,再到适时递上的外套……这一切,是他为我精心策划的一场,在告别之夜,不动声色的解围。 他用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周全的方式,保全了一个十六岁少女,在仰慕之人面前,最后一点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第5章 信号与距离 第五章:信号与距离 那场聚餐之后,我们便离开了训练基地。高中生活正式拉开帷幕,我如愿以偿,成为了班长。 开学不久,班级里那些活跃的男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真的加到了陈熠的微信。很快,如同病毒扩散,几乎全班都拥有了他的联系方式。在一片起哄和炫耀声中,我也默默地点了发送好友申请。 几乎是在下一秒,申请就被通过了。 他的头像很简单,一片深邃的、星光稀疏的夜空。朋友圈更是干净得近乎荒芜,偶尔转发几条军事科普或者社会新闻,没有任何私人生活的痕迹。 我点开对话框,光标闪烁,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说谢谢?太苍白。问他在做什么?太唐突。最终,我只是默默地关掉了对话框,像守护一个秘密一样,将他的联系方式置顶,却从未敢轻易触碰。 打破沉默的,是他。 那是在一次月考之后。我因为物理成绩不理想,情绪有些低落。深夜,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他的头像,发过去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教官,当班长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发完我就后悔了,立刻设置了消息撤回。 然而,他的回复却很快跳了出来:「看到了。怎么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在我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我犹豫着,将工作中的一些困扰和学习的压力,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他没有立刻回复大段的道理,而是在第二天早上,发来了几条长长的语音。 点开,是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背景似乎有清晨出操的号声。他并没有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做,而是分享了他刚入伍时的经历,如何从格格不入到融入集体,如何面对训练的瓶颈。 「林晚,」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位置越高,盯着你的人就越多。觉得难是正常的,但别怕,你做得到。」 后来,这样的联系就成了我们之间一种不咸不淡的惯例。频率不高,有时一两周,有时一个月。通常是我发起,在我感到迷茫、压力大的时候。他会询问我的成绩,关心我的人际交往,偶尔提醒我注意身体。 他的回复总是及时,语气温和,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关怀。但我也清晰地感觉到,那条由他划定的、看不见的界限始终存在。他从不主动开启话题,从不谈及他的个人生活,也从不让对话向更私人的领域滑落。 我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他是远方偶尔出现的、清晰的海市蜃楼,给予我方向和慰藉,我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我贪婪地收集着每一次对话的碎片,反复聆听他有限的几条语音,试图从中拼凑出他生活的一丝痕迹,却又清醒地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名为“现实”与“身份”的戈壁。 这份线上联络,是慰藉,也是一种更为磨人的、温柔的疏离。它让我错觉自己离他不远,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们分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轨道。那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在手机的微光里,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遥远。而命运的指针,正悄无声息地走向那个预设好的、分别的刻度。 第6章 灯塔的告别 第六章:灯塔的告别 高一的时光在试卷和成长的阵痛中悄然滑过。我逐渐适应了班长的角色,习惯了在人群面前说话,学会了协调矛盾、组织活动。新寝室的同学友善而平和,我终于拥有了曾经渴望的、正常的集体生活。成绩稳步提升,老师投来赞许的目光,我似乎正一点点活成他口中“做得到”的样子。 只是偶尔,在深夜做完习题,或是看到窗外一轮皎洁的月亮时,我会下意识地点开那个星空头像。对话框里的记录停留在一周前,我告诉他期中考试进了年级前五十,他回了一个简短的:「不错,继续努力。」后面跟了一个系统自带点赞表情。 我们之间的联系,像一条渐渐干涸的溪流,从最初的偶尔涌动,到后来只剩下我单方面投掷的石子,才能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我告诉自己,他很忙,他是军人,他有他的世界。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变得更好,或许有一天,当我足够优秀,就能有勇气,问出那句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 那个傍晚来得毫无征兆。刚结束一场数学周测,题目有些难,我正和同桌讨论着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本能地以为是班级群的通知,随手拿出来划开。 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是陈熠。 不是回复我任何问题,而是一条主动发来的、长长的信息。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预感。我甚至能听到血液冲上耳膜的声音。 我点开那条信息。 「林晚,展信佳。 当你收到这条信息时,我应该已经在前往西北某边防驻地的列车上。这是一次突然的调动,归期未定,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通讯也会受到严格限制。 得知你近期成绩优异,也能很好地处理班级事务,我深感欣慰。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和优秀得多。 还记得军训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不要卑微地讨好任何人,或许,也包括我。你的人生是一片广阔的海,刚刚扬帆,前方有无限可能,有更亮的光,有更值得你停靠的港湾。 而我,只是你航行路上偶然遇见的一座灯塔。我的责任是看着你安全驶过这段略显昏暗的水域,仅此而已。现在,你的船已经驶出了我的光照范围,你应该,也必须,看向更远的地方。 不要回头看我这座旧灯塔。 此行山高路远,勿念。望你前程似锦,一切安好。 陈熠」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教室里嘈杂的讨论声、窗外操场上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所有声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世界变成了一部无声电影,只有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黑色文字,在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没有告别。没有挽留的余地。甚至,没有一句模糊的、可供幻想的承诺。 他用最冷静、最清晰、最残忍的文字,亲手熄灭了那盏灯。 “灯塔……”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他早就为我们的关系下了定义——一段短暂的、指引与被指引的关系。期限一到,灯光熄灭,航船远去,各自天涯。 他甚至预判了我的反应,我那点隐秘的、尚未说出口的心思,在他这番冷静的剖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多余。「不要回头看我这座旧灯塔。」他连我回头的权利,都温柔而坚定地剥夺了。 我没有回复。 我不知道能回复什么。说“我会等你”?太幼稚,也亵渎了他这番郑重其事的告别。说“祝你平安”?太苍白,无力承载那瞬间席卷而来的、灭顶的失落。 我只是默默地将手机锁屏,放回口袋。同桌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解题思路,我抬起头,对她努力扯出一个极其艰难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道题……我好像,有点懂了。” 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原来极致的难过,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第7章 漫长的余晖 第七章:漫长的余晖 那之后,我没有再给他发过任何消息。他的朋友圈依旧沉寂,那个星空头像,像一颗真正坠入深空的星辰,再未亮起。 我删掉了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却没有删除他的好友。仿佛那是一个坐标,证明那段时光、那个人,真实地存在过。 生活依旧继续。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更积极地参与学校的各项活动。我拿到了省级三好学生,在演讲比赛中获奖,高考时,超常发挥,考上了一所遥远的、知名的南方大学。 所有人都说我变了,变得自信、开朗、闪闪发光。只有我知道,内心深处那个十六岁的、自卑怯懦的女孩从未真正消失,她只是被一道强光短暂地照亮过,然后学会了,自己发光。 大学里,有人追求我,其中不乏优秀者。但我总是下意识地拒绝。朋友们笑我眼光太高。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眼光高,是心里那座沉默的、已经熄灭的灯塔,投下的影子太长,笼罩了我所有关于爱情的感受器。 大二那年的夏天,我随社团去西北做公益支教。活动结束后,我独自留了下来,买了张长途汽车票,向着边境线的方向而去。 我不知道他的具体驻地,也从未想过要联系他。这只是一场迟来的、与自己的和解之旅。 汽车在广袤的戈壁上行驶,天地苍茫,雪山在遥远的天际线上闪着冷冽的光。这里的天,高远得让人心生敬畏;这里的风,粗粝得能刮走所有矫饰的情绪。 我站在一片荒芜的山坡上,望着眼前壮阔而又寂寥的景象。这里,就是他守护的地方。没有柔软的草地,没有冰镇的可乐,没有温暖的夕阳,只有无垠的荒凉和沉甸甸的责任。 忽然之间,我彻底理解了他。 理解了他的冷静,他的界限,他那句“不要回头”。他的世界是如此广阔而坚硬,容不下少年时代一场旖旎却脆弱的幻梦。他给我的,已经是他所能给予的全部——一道光,一个方向,一份推向更广阔天地的力量。 他从未属于过我,他属于这片沉默的土地和头顶的星空。 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干了眼角那点迟来的、冰凉的湿意。 回程的飞机上,我打开许久未用的旧手机,点开那个星空头像,打下了最后一行字。不是发给可能永远收不到的他,而是发给那个十六岁的,捧着冰可乐,在夕阳下怦然心动的自己。 「我来到你说的远方了。这里的光,很亮。 谢谢你,陈教官,再见。」 点击发送。然后,拉黑,删除。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飞机穿越云层,脚下是绵延的云海,上方是湛蓝的天穹和炽烈的阳光。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透过舷窗照在脸上的温度。 如同那年夏天,他逆光而来时,一样的温暖。 我们的故事,始于一场逆光,终于一片更亮的远方。 他是我青春里一场完美的飓风,席卷一切,修正了我的航向,然后,消失于晴朗。 我们之间,甚至谈不上一个故事。 只是那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和他沉默的、延迟抵达的温柔,构成了我对“爱”这个字,最初、也是最深刻的理解—— 不是占有,是守护;不是纠缠,是放手;不是燃烧殆尽的烈火,是遥远而恒久的,星光。 而我,终于可以带着这份理解,真正地,走向没有他的,我的远方。 (全文完) 第8章 错位的书脊[番外] 彩蛋:错位的书脊 多年后,我成为一名文学编辑。在一个需要加班的平凡夜晚,我负责一套边疆题材文集的终审。当看到其中一篇文章的作者简介时,我停下了所有动作。 陈熠。 单位:某边防团。 同名同姓何其多,我告诉自己。直到我读到他写下的文字: 「……年少时以为守护是划定边界,后来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才明白,最高的守护,是目送一只鸟安全飞离你的射程。偶尔午夜巡哨,会望一眼东南方,想知道那鸟儿是否已抵达它想要的春天。」 文章末尾,他写道:「有些话,当年不能说。如今隔着时光与山河,反而可以坦然承认——我曾是那座笨拙的灯塔,而她,是唯一让我希望自己能偏离航道的船。」 稿件审核通过那天,我在终审意见栏里,没有写任何专业评语,只是用与他的钢劲笔迹截然不同的字体,轻轻写下「责编注:春天已抵达。鸟儿亦学会了在暴风雨中,为自己建立航标。」那是我的终审意见,也是我跨越十年的回答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我们终于在这泛黄纸页的方寸之间,完成了这场迟到了整个青春的、沉默的,也是唯一的对话。 第9章 陈熠独白[番外] 陈熠独白 我是陈熠。 遇见林晚那个夏天我二十岁,我肩上扛着两道细拐,是这群高中生的军训教官。 他们私底下给我起外号,叫我“黑脸阎王”。我听过,只是不在意。部队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令行禁止,温情是多余的东西。 直到那个午后。我刚从团部开完会回来,我远远看见跑道上有个身影在挣扎。不是体力不支的那种踉跄,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坚持。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干裂,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有一种与柔弱外表极不相称的倔强。 像石缝里拼命钻出的一棵草。 “怎么回事?”我问站在一旁一脸怒气的老赵。 “抽烟,被抓了现行。嘴硬,罚她跑二十圈清醒清醒。”老赵语气笃定。 抽烟?我看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不像。她身上没有那种混不吝的气质,反倒有种过于懂事的压抑。而且,她那双眼睛,即使在虚脱的边缘,也太过干净,藏不住事。 “停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冷硬。 她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停住,踉跄了一下,茫然地看向我。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蒙着一层因体力透支而产生的水光,里面盛满了委屈、惊慌,还有一丝……认命般的绝望。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不信是她。 手触到她胳膊时,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体温高得吓人。那一刻,心里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说不清是气她不争,还是气别的什么。 后来的事,像一套标准的战术流程。搜查,取证,在另一个女生身上找到打火机。证实了我的猜测。惩罚了真正犯错的人,我把她拉到树荫下。看着她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又气又无奈,弹了她脑门一下。 “傻不傻,让你跑你就跑,被诬陷了也不知道解释。” 话出口,才觉得这语气过于亲昵,不像个教官该说的。她没敢看我,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悄悄红了。 后来,我私下找了他们班主任。我说,班上有个女生,可能长期被孤立,建议调换寝室。我没提名字,但班主任瞬间就懂了。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说:“陈教官很关心学生。” 我面上镇定,心里却咯噔一下。是,我越界了。这份“关心”,似乎超出了职责范围。 再次印证我越界的,是帮她拿被子那次。看着她抱着那么高一堆被子,跌跌撞撞,我心头那股火又上来了。第一反应就是,她又被人欺负了? 结果不是。她说,是自愿帮忙。 我看着她那双带着怯意的眼睛,忍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要这么卑微的讨好别人?” 她答不上来,像只受惊的兔子。那一刻,我很想告诉她,不必如此,你很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没资格。 真正意识到事情脱离掌控,是晚训后那瓶可乐。 看着她在夕阳下独自打扫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我去小卖部买了瓶冰可乐。我知道这是违反规定,但就是想给她。 冰凉的罐子贴上她额头的瞬间,她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我。夕阳的光落在她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接过可乐,小声说谢谢,脸上有种受宠若惊的、不敢置信的神情。就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知道,坏了。 聚餐那天,我在走廊打电话,看见她捂着肚子往洗手间走,脸色不太好。过了一会儿,我无意中瞥见她裤子上有血迹。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立刻找了个她们班的女生,让她帮忙送东西。然后,策划了那场“意外”——泼饮料,借外套。 做这些的时候,我脑子里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利用教官的身份为她解围,也更清楚地知道,我对她的关注,早已不是一个教官对普通学生该有的程度。 军训结束,我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看着她偶尔发来的,关于学习、关于人际的迷茫,我会认真斟酌措辞,用尽可能温和又不失距离的语气回复。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出阴霾,变得优秀、开朗。像看着一棵原本蜷缩的植物,终于舒展开枝叶,迎接阳光。 我为此感到欣慰,也为此感到痛苦。 我知道,是时候了。 调令下来得突然,西北边防,归期未定。 我坐在即将启程的列车上,打下了那行字: “你的路在前方,在更亮的地方。不要回头看我这座旧灯塔。” 点击发送。 然后,将那个星空头像,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跑道上面色苍白的她,树荫下惊慌抬眼的她,捧着冰可乐不知所措的她,以及被我宽大外套包裹着,显得格外娇小的她。 她是我带过最听话,也最让人心疼的兵。是我恪尽职守的教官生涯中,唯一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动摇。 我不是她的灯塔。 我只是她青春里的一道逆光,曾经照亮过她一段路,也终将,沉入她身后的地平线。 有些心动,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我是陈熠。 我曾是她的教官,也仅仅是,教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