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神明今天也想活下去》 第1章 初来乍到 没饿死真是太好了。 宋若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吃着。 “谢谢你呀大娘。”来之不易的果腹感甚至使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诶,慢点吃,别噎着。”卖包子的老妪向面前这个如小兽一样好胃口的姑娘投去慈爱的目光。 昨天她就注意到她了,这个小姑娘早晨从城门进来,不多时便盯着她的摊位走神,大概是囊中羞涩,过会就跑开了。 但今天似乎是饿得受不了了,犹豫半天怯怯地过来问能不能赊账拿两个包子。 她不忍心看到这个和她孙女年纪相仿的姑娘挨饿,就直接送了两个包子给她。 早晨的太阳越升越高,一阵微风吹来,包子笼上蒸腾的热气也随之散开,老妪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约莫有十六七岁,虽然身形略瘦,但脸还是肉乎乎的带些婴儿肥,黑葡萄似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快活喜悦的神情,讨喜极了。 宋若吃完两个包子,精神立即振奋起来,说什么也要留在这帮忙报答她。 老妪说自己忙得过来,宋若说包子的钱她一定会还,但今天也一定要留在这帮忙哪怕只帮一天。老妪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太好啦!”她高兴起来,“大娘您就叫我宋若吧!” “颂若?”刚刚还微笑着的老妪微微变了神色。这女子是哪里人,怎么有个犯神尊名讳的名字? “大娘您别误会了,我的宋不是颂诗的颂,是宋姓的宋呀。”宋若尴尬地摸摸鼻子。 老妪闻言这才放松下来。 宋若心虚极了,这名字其实是她捡到的。 三天前,阆城郊外。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枝叶茂密的树冠,分割成丝丝缕缕的光束照射在神庙上。 阆城人尊崇神明,在阆城郊外四处修筑神庙,摆上祭品香火以祈求神明的保佑,此处是供奉木神颂若的神庙之一。 而不知从何时起,庙内祭坛下的空地上竟躺着一个少女,少女在接触到晨光后逐渐苏醒了。 这是……哪儿?少女从地上坐起,困惑地环顾四周。 不,她不仅是不知道身处在哪,她更是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和过去。 但迷惑的心情很快被好奇心取代,嘿,外面的阳光多么好! 少女走出神庙,却不期然地与庙前石像对上了眼。 石像大约有两人高,及地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大概是想模拟纱的质感,石料被雕刻至几乎可以透光的长纱,神秘地盖在额间随长发迤地,长纱的边缘四角还缀了几个铜铃,有风经过时便叮咚作响。 石像所雕刻之人神情悲悯空灵,身体略微前倾伸出手,仿佛要对身前之物施以恩泽。 这是见过神尊容颜的阆城人先祖还原雕刻的。 只不过不知是何原因,本该摆满祭品的祭坛此刻香火零落,连石像仿佛也年久失修,爬满了水痕藓迹。 少女拨开底座的苔藓,这才看见上面同样是刻出来的字痕:木神颂若。 颂若?少女微微发愣,好熟悉的名字,熟悉到几乎就像是自己的名字一般。 再三思量下还是难以割舍,索性就给自己取个相似的名字:宋若。 暮色四合,宋若一边朝阆城外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向正在收摊的老妪挥手告别。 临收摊时善良的老妪把最后一个包子也给她了,宋若觉得挺惭愧的,因为她今天根本没帮上什么忙,但不管怎么说,她终于填饱了肚子。 有记忆的几天以来,她渴了喝溪水,饿了便去摘草丛里树藤上闪闪发亮的浆果,吃了很多但始终还是感到饥饿。 有些奇怪的是,她连浆果种类和是否有毒性都记得,众多事情中她唯独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宋若知道,她这叫失忆。 大街上的人愈发稀少,完全不复白天的热闹,三两孩童与宋若擦肩而过,看样子是要归家。 宋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紧跟着他们,看着他们奔跑着跳跃着最终回到母亲的怀抱。 宋若有些难过,她无家可归,而且没有钱,晚上只能在郊外神庙过夜。 明天得找个能赚钱的差事,否则她就无法在这继续生存下去。宋若抱着一些干草蜷缩在神庙避风处如是想。 怎么会这样呢?就算是失忆了也没有人来寻她吗? 难道她生来便是孑然一身的吗? 在纷繁如缠绕水草的思绪中,宋若最终沉沉睡去。 宋若是被一阵奇怪的敲击声吵醒的。 此时已经是早晨,她迷糊地揉揉眼睛,跟随声音发出的源头走到了庙外。 她看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攀在庙前女神像上,用利器用力凿着石像眼眶,十分入神以至于宋若在他身后仰头看了许久他也没注意到。 “你在干什么?”宋若忍不住出声。 男人的身体闻声剧烈地抖了一下,惊恐而缓慢地回头看去——一个小姑娘好奇地瞧着他。 还好还好,男人松了口气,他正在干一件实在不光彩的事,他可不想被容易纠缠不清的人看见。 “我要撬走神像的眼睛,这眼睛是绿翡翠做的,我能用它换一大笔钱。”男人干脆地说。但真的很难挖,他在这折腾半天了。 “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又没人来拜,与其让它落灰,倒不如拿去换钱,也比在这等什么神来保佑好得多。 “我是说你撬的方法不对。”宋若从男人手中抽出利器,“让我来试试。” 男人还在发愣,宋若已经攀上神像,使了个巧力,轻而易举地就把翡翠一个一个撬了出来,动作干净又利落。 “给你。”宋若把两粒幽绿的翡翠放在他手上。 男人喜笑颜开,却不是很在意翡翠了,往包袱里一塞就豪气冲天地喊道: “见者有份,走!去当铺!” 宋若看到他这么高兴她也就高兴,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往阆城走了。 感觉要有饭吃了,宋若想。 城郊神庙往阆城城门的路程并不长,大概是过去常常有人来往,平直的土路踩上去触感异常夯实,只是现在似乎是来往的人少了。 此时正值冬末春初,路边长满了茂盛低矮的车前草,再往边上便是荒草萋萋,人迹罕至的地方。 一路上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宋若不知说些什么好,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倾听。 原来男人名叫君迁,临江城人,没落世家公子,母亲早逝父亲好赌,很快家底败光穷困潦倒,因父亲贪财,上月把家中小妹嫁给了平阳城官吏家不学无术的男子,君迁怒而离家,只身踏上了找小妹的路。 “那男子绝非良配,我爹这是把妹妹卖了!”君迁说这话时眼里似有愤怒的火光。 但他的语气很快和缓下来。 “没关系,等我找到妹妹就好了,我可以和她一起去仙宗拜师,那时这些俗事就为难不了妹妹和我了。” “小时候算命的先生说我有仙缘呢。”君迁得意地笑笑。 宋若安静地听着,这才注意到君迁的衣物,虽然勉强还算干净,但处处可见磨损划痕。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眼下青黑,两颊微陷,一路上应该吃了不少苦。 “这都要怪我,我早该带妹妹离家……我早该带她离家的。”君迁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了。 此后便是长久的静默。 君迁侧眼悄悄地打量起宋若的神色,只见她低着头,脸上满是动容。 真是奇怪,君迁想。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各种人他也遇到不少,可今天这是头一次他对他人说出这么多的话,不知道怎么回事,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很顺利地脱口而出了。 与其说是一种冲动,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好像他只是自然而然的把一切说给她听,而说完以后心中郁结立刻就少了不少。 阆城霁安王府 霁安王府今日气压格外地低。 仆从和侍卫整整齐齐地列成两排,为首的在高处坐着的人神情阴冷,对着下方战战兢兢跪着的一名花匠开口: “我的树,救不活了?” “回……回王爷,确实如此,小人实在已经尽力。” 座上那人只是沉默着,并不说话了。可任谁去看他的脸色也是极其不悦的。 “既如此,你便早日离开,霁安王府不需要无用之人。”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在说话。 “来人!继续张贴告示,寻找能人救治我府柚树。” 花匠心中苦不堪言。几个月前听说霁安王府招收花匠一位,只要能照顾好王爷心爱的柚子树便能得重金赏赐。 彼时他刚好在告示附近,好友怂恿加上家中老母年迈多病,他脑子一热便接了这活。 他对自己种花植树的本事是很有信心的,虽然早听说这霁安府王爷裴敛性格乖戾,又格外珍惜他那宝贝柚子树,但想着只要尽好本分种好树便能直接拿钱走人了。 他至今还能记得他欢欢喜喜以为自己捡了个好差事而后见到那棵柚树时的心情。 那那那、那分明是棵被雷劈了的、已成枯木的树!花匠登时觉得自己也犹如遭雷劈了。 他若是这倒霉王爷,他必然是把这几截子可怜树枝劈了当柴烧水喝,而不是再指望它能长几片新叶。 花匠背着包袱走到了王府门口,看到霁安王府家仆还在张贴招贴,他止不住地摇头叹息。 那已成枯木的柚树必是重要之物,才使其主人如此兴师动众也要救它。 这王爷实在是个讨人厌的可怜人,当然,一分钱都没拿到的他更是可怜。 谁能救那焦炭? 那可能也只有传说中的那位可使枯木生花,使人起死回生的木神颂若才能做到了吧。 第2章 神女听神 “只比砖头料好一点,半吊钱,看不到更多。”当铺掌柜淡淡地说。 君迁的脸色白了白。他知道这翡翠眼珠成色不好卖不到好价钱,却没想到便宜至此。 他没空在此处多做停留,本身他的路费就带的不够,这么下去他也只能尽力尝试猎杀一些野物卖钱了。 路费、吃食等等各项都有开支,这么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妹妹。 “掌柜的,我也有个当品,麻烦您掌眼。”始终安静在一旁的宋若突然开口了。 说着便递上一个玉佩。 这玉佩是她衣物随身携带小锦囊的内容之物,她不知道此物的来历,但她现在急需钱财,若不是君迁,她不知道原来还可以以物换钱。 掌柜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立马接过开始仔细端详。 “石头牌子一件!要活当还是死当?” …… 两人各自当完东西出来,君迁又恢复精神,把半吊钱分了一半给宋若。 “虽然没多少钱,但见者有份,我们说好的。” 宋若没推辞,收下了。 忙活了这么久,两人一致同意各来一份馄饨。 “好久没吃得这样好了。”君迁笑着说。 馄饨一上来,君迁便不再多话,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宋若也觉得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出来了,一口下去,咸香可口。 太好吃了!馄饨和包子此时在她心里手牵手光荣登上了美食榜首并列第一。 两个人都饿极了,宋若偶有抬头,看见君迁吃饭的样子都很想劝他慢点吃,当心把舌头也吞进肚子里。 两人的动静实在不小,引得馄饨老板放慢手里的活看他俩。 看来是自己的手艺又见长啊!老板忍不住得意起来。 “两位客官,看你们的样子,不是本地人吧?” “是啊老板,我们就是今天才到阆城,听说这有家馄饨摊味道一绝,来此一尝,果真如此啊果真如此!”君迁大大方方地赞美道。 宋若感觉他这话里有鬼扯的部分,但转而去看老板的样子显然十分受用,于是也跟着应和起来。 吃饱了的君迁大概是恢复了状态,嘴皮子变得更加利索,把馄饨夸得各种天花乱坠。 老板嘴都要笑歪了。 “今天你们来阆城那真是来得太是时候了,你们此刻去城中心祭坛肯定能赶上看神女听神。” “神女……听神?”君迁有些不确定地复述了一下,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些。 “你居然不知道!”老板突然大叫一声。 下一秒老板已经直接坐上了他们的桌子。 “小兄弟,让我来说给你们听!”老板的神情振奋极了。 神女说的是阆城城主白承渊的侄女白楚,据说白楚幼时因意外聋哑,城主白承渊心善,主动收养了这个白家二房的女儿。 有了城主的妥善照料和悉心教导,白楚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而城主的善行感动了神明,终于某天现出神迹,不仅治愈了白楚的聋哑,还给她和神沟通的能力。 从此,白楚作为阆城神女,每隔一段时间就进行听神,再传递神的旨意给百姓,有时是指导耕种,有时是灾难警示,有时甚至直接给病人赐药,而这药也万分神奇,屡屡药到病除。 于是神女白楚以及城主白承渊都格外受人爱戴,时间久了,甚至有人说白楚就是传说中的木神转世,此说法迷信者众。 “我家以前常拜木神,现在不拜了,我们喜欢直接去拜神女,大家都是这样。”馄饨老板喝了口茶缓缓道。 “你们要是去看现在就去吧,再晚就赶不上了。看神女听神赐福,往后一段时间里都会有好运气。” …… 告别了热情的老板,两人在街道上散步,街上行人寥寥,想来是去看那所谓的神女听神了。 “怎么样?你想不想去?我待会要从南门出城,正好顺路看看,你若是去我们便可以一起。”君迁笑吟吟地问宋若。 虽然他根本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人,但他爱凑热闹,他瞧着宋若也像是喜欢凑热闹的。 “好!我也去!我也想有好运气。”宋若笑着说。 越靠近城中心人就愈发多起来,很快就能看见远处高筑的祭坛。 也许是想要更方便地通达神明,祭坛的高度比其他的建筑高上不少,四个方向上各自修筑了长而平缓的台阶。 四下里人群熙熙攘攘,衣着大多朴素,也有一些衣着华丽的高门富户,和各自的车马一起停在他们的专属区域观看。 人太多了,宋若和君迁只好站在外围观看。 “神女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此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石头,人群瞬间变得更加嘈杂。 宋若看见,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出现在祭坛台阶前。 由于相隔太远,宋若看不清她的具体容貌,只觉得她的面孔清丽极了,她登上台阶的动作那样优雅,每走一步,她的白衣摆都摇荡重叠在一起,像一朵绝世脱俗的高山雪莲。 真不愧是神女啊!宋若如是想。 待白楚走到祭坛上,人群的吵闹便不约而同地终止了。 宋若看见她虔诚地跪了下来,低头仔细聆听只有她才能听到的神的旨意。聆听完成后便用松枝蘸水,向祭坛下的百姓轻甩下晶莹的水珠,人们纷纷下跪。 “神明赐福于诸位。”清冷动听的女声响起。 …… “真是神奇的仪式。”君迁评价说。 君迁和宋若离开了祭坛场地。 “宋若,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宋若有记忆以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君迁大哥觉得呢?” “嗯,”君迁沉吟着,“我觉得有。” 宋若没想到他这么说,毕竟早上他俩才合伙把人家神像眼珠撬掉。 “你以为我不信神吧?”君迁笑了笑。 “我只是觉得,世上的人太多了,神明却少,若是人人都期盼被神拯救,神明也要累死。” “而我有的是力量,我不靠神明,我自己便是自己在这世间的依仗。” 宋若听着君迁的话,有些微的出神。 “我觉得,你这样很好……你一定会心想事成的。”宋若说。 “哈哈哈哈哈!借你吉言!” 不知不觉,城门已近在眼前,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宋若,我们是朋友了吧?”君迁突然说。 朋友? 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后,心底有说不清的复杂感情不断翻涌上来。 “是!我们是朋友!”宋若点头笑着说。 “好!”君迁也笑了,“那么,再见啦。” 君迁转身,踏在了撒满阳光的宽阔大路上。 宋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底衷心祝愿他一路顺风。 她知道他恐怕已经没什么钱了,之前吃馄饨付的八文钱还是从卖翡翠的钱里拿的,所以她把在当铺当的五两银子悄悄塞进他的包袱里了,希望能帮到他。 虽然自己也很需要钱,但相比起来,君迁还要找妹妹,而她却无所牵挂。 她无牵无挂。 她真的很羡慕君迁。 她也好想有一个家人,她的家人在哪呢?会不会很担心她? 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宋若意识到她此刻已不能再思考这些,因为她必须得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宋若鼓起勇气,走进一家客栈,询问是否需要雇工,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看宋若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好心的店小二告诉她,一般店铺缺人用会在门口贴招贴,宋若放眼望去,这条街上看不到有店铺贴招贴的。 怎么办? 宋若的心里产生了一丝迷茫。难道她只能住在神庙里了吗?靠着吃浆果喝溪水活着直到死去? 出了这条街宋若发觉商铺店面愈发稀少,找到份适合她的活计更加不可能。 …… 等等,那是! 眼前的霁安王府门旁贴着一张小小告示,赫然是那所谓的招贴! 宋若获救似的赶紧上前查看。 花匠、柚子树、限三月内救活。 宋若看清内容后顿时又感到为难起来。 这是一份有技术要求的差事,她恐怕难以胜任。 正当她想离开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个家仆打扮的人叫住了她。 “姑娘且留步,我看到你在看我府的招贴,姑娘是否想来我府当花匠?” “不是的,我看错了。”宋若说完就转身要走了。 “且慢且慢!姑娘既然有意,不妨一试,若能救活,我府有重金酬谢!救不活也无妨,定不会为难姑娘!” 家仆只知道此人他一定要留住,他家王爷要救活一棵死树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阆城,眼看着招贴贴下无人来应,而王爷的脸色也越来越恐怖,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日子难过极了。 他今日就算是生拉硬拽也要留人顶上! 宋若听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一试,再说她感觉自己对这方面好像确实知道一些,至少在郊外吃野果的这几天她没把自己毒死。 “好,那我就来做这个花匠,麻烦了。” 家仆简直大喜过望,揭下招贴,领着宋若进府了。 王府里的路纵横交错,一路走来经过了诸多模样相近的亭台和假山。宋若只觉得幸好有人带路,否则她是肯定找不到路的。 “王爷就在里面。”家仆把宋若带到一扇门前。 开门的瞬间便有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这似乎是檀香和祭拜用的焚香混合的香气,檀香如游丝而焚香更明显,但并不浓郁,仔细闻还能闻到这香气中混杂着一股极淡的苦涩药香。 宋若看见一个男子伏于案前,想来他就是这个王府的王爷裴敛。 好好看的人。宋若不由得心生赞叹。 漆黑修长如画中人描画出的眉目,只是幽深无波的曈色和微微上挑的眼尾给此人平添几分凌厉深沉,但他身穿的素色衣裳又微妙地把这几分凌厉藏起抹去。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肤色有些苍白,不过倒不至于显得他病弱。 这是宋若这么久以来头一回近距离见到这样容姿卓越之人,而且说不上来的,她感觉自己好像见过他。 可下一秒眼前的王爷竟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对视上了。 略微走神的宋若一惊,慌忙低下头去。 “拜见王爷。” 身旁原本一起站着的管家上前去汇报了,她看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只感到他打量的目光略过了她。 “那么从今日起,你就是本王的花匠,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活本王的树。” “是。”宋若应道。 宋若总感觉他这语气的眼下之意是:必须救活,救不活定要找你的麻烦。 宋若突然有些后悔答应来这当什么花匠了,她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 “今后你就住这个次房,这儿离王爷寝殿近,你也方便去种树,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丫鬟巧蕊。”家仆把宋若送到次房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宋若本以为树应该种在后花园里,没想到是种在王爷寝殿前院里,王爷对此树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宋若感到更加地胆战心惊,如此重任,若是她搞砸了,若是搞砸了…… 不行!不管怎么样她硬着头皮也要上。 宋若并没有什么行李,简单安置好以后就摸索着路来到王爷寝殿前院察看树的情况。 虽然已经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但这树的惨状映入眼帘时宋若的心还是沉了沉。 这是一棵两人高的树,也许曾经枝繁叶茂,但如今只剩一些焦枯的死叶将掉未掉地飘荡,最粗壮的主干从顶端被雷一劈到底,深深的裂纹边缘已成黑炭,看不到丝毫的生机。 此树已经死到不能再死。 宋若叹了口气,她又有什么能力能让死树复活呢?看来等待她的下场就是救不活她被王府扫地出门,或者她羞愧难当主动把自己扫地出门了。 宋若大为忧愁地看着眼前的树,仿佛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雷劈的力量使树的一部分表皮脱落,然而露出的部分永久留下了纵横分叉的暗色雷击纹,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种雷击纹颇具别样的美感。 宋若的手指抚上这些纹路。 刹那之间原本死去的树像有生命一般轻轻震颤了。 宋若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回,她不可置信地呆立在原地,眼前飘飘荡荡地掉下一片枯叶。 什么啊……虫子吗? 她出现幻觉了吗? 第3章 头风 宋若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让人心慌了。 次房的床很宽敞很暖和,伙房的饭菜每次都量大管饱,和前几天在神庙里生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丫鬟巧蕊很温柔,管家伯伯虽然严厉但人却不坏,除了经常冷着一张脸的王爷,每个人都待她不错。 可宋若对于如何把那柚子树救活毫无头绪,正因如此,她才感到眼下的生活她格外地受之有愧。 慢慢的她也发觉王府众人好像非常害怕王爷,自己被找来冒充花匠应当是下人为交差的无奈之举。 但即便如此,宋若觉得自己必须为救活柚树尽最大努力,否则岂不是在王府白吃白喝? 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救活一棵被雷劈的树,只好拜托府中小厮阿福看看能不能帮她找到这方面的书籍,她好现学现卖。 可民间种植技术大多口口相传,识字的人少,更别提找到内容齐全的农书。估计是害怕她跑了,管家格外限制她的外出行动,导致即使宋若心急如焚,也无法跟随阿福一起出门寻找。 大多数时候,宋若只能在枯树前象征性地浇浇水松松土,树几乎毫无变化,这让宋若感到十分难堪。 但最难堪的其实是,王爷好像一直在监视她。 王爷的书房离树很近,本意大概是一开窗就能看到枝繁叶茂的爱树,可现在也让她随时暴露在他的监管范围之下。 那种凉凉的、粘稠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目光,一天之中总是有几回落在她身上。一旦到了这种时候,她便感到格外地如芒在背。 王爷肯定是在监工! 他那样看重这棵树,作为雇主,时刻关注救治的进度实在再正常不过。可她只是一个毫无真才实学的冒名花匠,他再怎么监工,她也只能重新浇浇水松松土。 宋若几乎欲哭无泪,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阿福能找到书快点来救她,否则她真的再也不好意思在府里继续待下去了。 …… 裴敛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看向案上的书本。 新来的花匠,十分蠢笨。 又是一个装模作样来府上骗吃骗喝的,装也装得不像,只是有几分机警。 他读书累时往窗外看是一直以来的习惯,每次他往外看时她便察觉似的赶紧多做些事,可她只是松土浇水,一个上午竟松了八次土,看久了不免有些好笑。 “阿福!” 小小的、欢欣鼓舞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 裴敛被惊扰,不由得再次向外看去。 少女的身旁突然多了一个人,是阿福,只见她从阿福手里接过一个小本,立刻笑弯了眼。 “太好啦!谢谢你阿福!” 又要干什么?裴敛想。 算了,不干他的事。实际上,总是被人打扰已经让他倍感烦躁了,他只是懒得费力去管。临近月中,他的头风已经隐隐有了将发作的症状。 ———— 宋若终于拿到了有用的农书,民间借不到这种书,阿福还是跑到寺庙里找住持求来的,虽然内容不多,但总算能对症下药了。 她对阿福说谢谢,阿福只是憨憨地笑然后说:对你有用就好。 阿福,真是个好人啊!宋若想。 既然拿到了指导,宋若便不再等待,立刻开始实践了。 根据书上的指导,宋若首先就是把柚树已经干枯的叶子去除,接着又大刀阔斧地砍去了一部分枝条。 做出这么大的动静宋若简直有些心虚,若是救不成,她这么做简直是毁了人家最后的念想。 照着书的指导宋若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条:围绕树挖一条环状沟渠,再用羊粪填入。 羊粪她暂时没有,天色已晚,她只有等明早才能想办法了。 做完一切的宋若内心顿感松快,不管结果如何,她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至少不是白吃白喝的。 宋若这样想着,愉快地跑去伙房吃饭了。 —— 次日一早,在阿福的帮助下,宋若顺利地获得一推车臭气四溢的羊粪,虽然推车推起来有些费力,但想着粪肥一施也许就很快能看到转机,宋若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可一推到前院,宋若又有些迟疑了。 这么臭的粪便,臭气会不会飘到王爷的书房? 像他这样的人,似乎特别受不了脏污。他会不会嫌她污染了他的院子? 看来只好在粪肥施下后多铲些土上去覆盖住。宋若想。她不愿意放弃这个把树救活的机会。 插进羊粪里,掀起一块来,用铁铲运进环状沟渠里注意不要撒出,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宋若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干了一阵子,有些累了,杵着铁铲原地休息。 宋若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劲。 今天前院为什么没什么人? 以往来来回回进出王爷书房的人不少,就算没人来访,侍卫也会守在书房门前。 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些诡异。 霎时间,书房里东西摔落的剧烈声音划破了空气!原本有些走神的宋若吓到身体一颤。 发生什么事了? 宋若有些惊慌地望向书房方向。 怎么办? 侍卫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没人守着?这声音听上去像是有意外发生了。她应该找人来看看吗? 书房的门窗紧闭着,说起来,王爷今天好像没有监工。宋若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但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仅凭猜测贸然喊人也许不合适。 宋若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 “王爷,您还好吗?”宋若迟疑着问。 无人应答。 房内的裴敛目眦欲裂地盯着房门,他很想开口让她滚开,但他此刻痛苦到无法开口。他的头风提前发作了,发作时疼痛万分不能见人,只得提前驱散他人以维持发作时的清静环境,以免疼痛加剧。 斥退下人时她不在场,但她实在扰了他的清净,待这次头风捱过去,他必将她逐出王府! 裴敛无法继续思考下去了,他只能撑着头部保持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以等待这次痛苦的结束。 “王爷,我进来了!”她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的撞门声。 裴敛的额上几乎暴起了几条青筋。 宋若终于把门撞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这番景象: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王爷此时地倒伏在地上,面色比以往更加苍白,拳头紧攥,唯有眼底赤红着,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四处散乱着人为扫落的砚台笔架笔搁等物。 裴敛抬起头逼视她,眼里充满了敌意。 “滚……”裴敛几乎想杀了她。 “你怎么了?”宋若充耳不闻他的驱赶,关切地走向他俯下身。她现在只想先把他扶起来再说。 裴敛连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心底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意不断翻涌着。 他要将她赶出王府,他一定要将她赶出王府,他一定要…… 一切想法,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通通在她靠过来的瞬间戛然而止。 裴敛瞳孔渐渐张大。 这是什么? 来自眼前人身上的,若有似无的奇异气息,草木馨香混杂他说不清的神秘香气,陌生又熟悉,只一瞬间就缓解了上一秒还让他欲生欲死的头痛。 像亲眼目睹和缓的春雨浇熄野火,像丢失多年的心爱之物失而复得,四肢百骸都浸润在熨帖和满足中。 宋若努力地把他从地上捞起,引他往床边走。裴敛怔怔的,随她怎么摆弄去了。 “你在这等等,我去找郎中来,好吗?”宋若将裴敛扶到床边坐下。 裴敛看着她关切又认真的神色丝毫不作伪,门窗紧闭的昏暗空间里,她的双眼格外明亮。 宋若等不到他的答复,害怕再等下去要出事,便转身要走。 她稍稍远离的一瞬间,剧烈的头痛又像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毫无防备的裴敛瞬间痛呼出声。 “不要走……”身体出于避痛的本能已先思考一步,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别走……”裴敛虽发着病,力气却丝毫不减,硬是又将她扯了回来。 果然,她挨近他时他的头风便大大缓解了。 “找过很多回郎中了,都没有用。”裴敛的脸色好看了些。 “那……那我……”宋若没想到他这是不治之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本王要你在此处陪着。”裴敛抬起头,深深望向她,眸中情绪晦暗难辨。 宋若根本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碍于他才是雇主,只好乖乖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宋若坐在他身边打起盹来,她上午一直在铲羊粪,他这里又太暖和,她实在熬不住了。 裴敛沉默着,盯着飘起袅袅青烟的香,直至其燃尽。 他尝试远离她,一步、两步……可以了,这次的头风已经过去。 —— 宋若从小睡中惊醒,她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既然没事了那她就要回去继续铲土,她迷迷糊糊地想。 一个亮斑忽然闪出来晃了她的眼。 宋若彻底醒了。 因为裴敛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案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里还拿了一把冰冷的、闪亮的匕首。 第4章 窗景与春 宋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为什么要拿匕首? 大脑一片空白,她很想告诉自己王爷只是拿起匕首随便看看,可他眼里分明是杀气,她绝对不会看错。宋若目前唯一的推断便是,她无意中撞破了他的秘密,现在他要杀人灭口了。 “你醒了。”裴敛淡淡地说。 在这种条件下能睡这么香,他不知道该说她是心机深沉善于伪装,还是单纯愚蠢了。 “王爷……若无事我便要去种树了……”宋若的声音僵僵的。 “莫慌,本王有事要问你。”裴敛微微笑道,“你是皇后的人吗?” 宋若对于这些皇后皇子一概不知,听他这么问,也知道他一定与那皇后不对付,他此时把自己当成敌人,只是他觉得她毫无反抗余地,便毫不拐弯抹角地直接问了。 “我只是一介平民,求王爷明鉴。”宋若果断下跪。 裴敛冷漠地看着眼前拜倒的人,眼底思绪暗涛翻涌。 他派手下查过她,以往无往不利的暗卫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无功而返了,她简直像凭空出现在阆城,任何有关她的线索都查不到。 为什么她身上带着的气味能缓解他的头风?这一切都太过刻意蹊跷了。 “王爷如若不信,我就把一切都说给您听。”宋若诚恳地说。 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本身只是想活下去,如今都被人拿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地取信于他。 宋若把自己如何在神庙里醒来,头几天是怎样活下去的,又是怎样来到这里做花匠的,全都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了。 “失忆?”裴敛疑惑地问。“什么都忘了?” 她所说之事十分离奇,但各种事件细节又格外充分,以及她的神态动作种种,都不是在撒谎。 “什么都忘了。”宋若诚恳至极。“名字也是我瞎编的。” 她认真说这些话的模样不知怎么的有种说不出的诙谐感。 裴敛的嘴角微微上扬,侧过身去不再看她。 “你退下吧。” 听到这话宋若如蒙大赦,朝他行了个礼就飞快跑走了。 —— 宋若终于又拿到了铁铲,继续往沟里填羊粪,待心里的不安消散一些,她才感到阵阵后怕。若不是她诚实,方才她说不定要血溅当场。 他干嘛这样!明明她还帮了他,若不是她,他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呢! 宋若有些敢怒不敢言,她咬着牙,更加用力地铲土。 怒气好不容易过去了她仍然感到害怕,这个裴敛,真是个可怕的人,她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 裴敛靠在窗后阴影处观察她,为了不被她再发现,他这次换了个隐蔽的场所。 虽然暂时挑不出她话里的毛病,但她所说一切过于巧合,他不能大意。 看她此刻的样子就知道她又惧又气,但他丝毫不在乎。 无权无势的人,受了委屈便只能往肚子里咽,这一点他再了解不过,裴敛想。 往后一段时间,裴敛得空时便更加注意她的举动,想要找出她的破绽,不知是何原因,她来照看柚树来得越来越勤了,而这正合裴敛的意。 料峭春寒过去了,天气逐渐转好,万物复苏,灰蒙蒙的土地有一片片的新绿悄悄蔓延开,白日天光也一天天的长了起来。 裴敛观察了她许多天,她的行为举止逐渐在他脑海里形成一套规律而具体的流程,他便在此之中寻找某些蛛丝马迹。 裴敛的确有所发现。 他发现她特别喜欢晒太阳,一天之中,日光和阴影在院子的地面上相伴游移,宋若时而站在树前时而蹲着,时而给树浇水为树松土,全都跟随太阳光的移动而移动,也许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总是让自己时刻出于温暖阳光的沐浴下。 他发现她总是很有活力很有精神,饭量也大,她最爱吃的是河鲜,尤其是鲶鱼,每到周中伙房里有鲶鱼,那天她便格外地有精神,握着铁铲来到后院,嘴里总哼着听不出曲调的欢快歌曲。 他还发现她爱穿绿衣,虽然样式不多,但她常穿的衣服都是绿色,是那种春日枝头上最先长出的新芽的嫩绿。 其实这衣服也确实很衬她,她性格活泼好动,她穿着这宛如芽苞的绿衣裙,一走起路来裙摆分开摇荡,她就像真正的新芽,因为阳光的温暖,在枝头“砰”地一下,绽开了更绿的叶片。 不知怎么了,裴敛的警惕心在不知不觉中消解,种种迹象表明,她应当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而非什么皇后的奸细。 可不知为什么,裴敛还是忍不住往外望。 太阳光慷慨地照耀在她身上,反出的光芒几乎有些刺眼,裴敛惊觉:天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 裴敛看着院中不知因为什么又十分快乐的宋若。 天气真的太好了,他想。 ———— 今天伙房又做了宋若喜欢的蕨菜炒河蚌,宋若盛了一大碗,喜滋滋地跑去和丫鬟巧蕊搭话。 巧蕊早已习惯她常常找她说话,见到她来,便温柔地笑笑,让出半张凳子出来。 “嘿嘿嘿巧蕊姐姐,我又来啦。” “今天的菜是野蕨菜炒河蚌,你该爱吃了?”巧蕊眼睛弯弯地笑“你可要多吃点。” “嗯嗯!”宋若刚吃了一大口饭,此时说不出话来。 巧蕊看着宋若的样子,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我弟弟也像你这样,胃口很大,吃饭很香。”巧蕊笑着说,“我有不想吃的东西,给他他很快就帮我清理了。” 宋若常常听巧蕊讲起她儿时的趣事,对他的弟弟并不陌生。 “巧蕊姐姐,你下次回家,能不能带我一起?我也想和你和你弟弟一起做那些有趣的事。” “……可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巧蕊慢慢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宋若顿感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把碗放下,向巧蕊道歉。 “对不起,巧蕊姐姐,我不该这样说。”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巧蕊看见宋若歉疚的样子,又恢复了笑颜,“没事的,至少我知道他们过得不错。” “我爹娘,我弟弟,他们都很好,这就够了。” “巧蕊姐姐要先过得好才行!”宋若纠正道。 “小若说的对。”巧蕊笑着说。 ———— 宋若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屡屡回想起白日里巧蕊的神情,巧蕊提及家人时,虽然因想念而悲伤,但也好像最后又因家人而勇敢。 宋若又想起君迁,想到他为妹妹出走,条件那样艰难也始终没有放弃。 家人家人,人人都有家人……宋若反反复复想起几个好友的神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宋若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她在街上行走,这街像阆城主街似乎又不是,街道上熙熙攘攘行走着很多人,再仔细一看,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 起初宋若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直到她看见,君迁牵着一年轻女子走过,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都是一个个家庭啊。 她高兴地朝君迁打招呼,想恭喜他终于找到妹妹了,可君迁看也不看她就走开了。 宋若有些失落,看来君迁已经把她这个朋友忘了。 街上认识的面孔越来越多了,巧蕊一家、管家伯伯一家,裴敛一家,就连看上去深不可测的皇后也和她的家人走在一起。 宋若独自向前走去。 她突然看见前方奇怪的背对她行走的一对夫妇,宋若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当然了!人人都有家人,怎么可能就她没有?也该轮到她了,这一定就是她的父母。 宋若开心极了,她满怀着喜悦和憧憬向他们跑去,她也是有家人的!像君迁、巧蕊他们一样! “爹爹、娘亲!”她不熟练地呼唤着。 世界突然静止了,全世界都在等待他们回头。 宋若便看见,眼前两人缓缓转过身来,展露出两张没有五官、一片空白的可怖的脸。 宋若顿时没了话语,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本能地执行着她心中原本预想过无数次的,向前伸出手,想要像别人一样,亲昵地抱住他们。 在宋若指尖触碰到两人的刹那,眼前的人突然化成稀里哗啦的浓稠血水,涌动着崩塌了。 宋若从梦中猛然惊醒过来。 她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梦中的一幕幕仍在眼前闪过。宋若无力地将头搁在膝上。 她好想找到家人,阖家团圆。 宋若仔仔细细地想着这整件事情,她最终考虑清楚了:她要开始自己找家人!无论是拜托人还是自己贴告示或是其他什么办法,她一定要找到她的家! 宋若顿时感到充满希望,激动之下便再也睡不着了。她走出次房,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整个王府被一种灰蓝的色调笼罩着,美丽又静谧。 既然已经睡不着了,宋若便随便在王府里走路散心,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平日最常来的前院。 天光乍破,世界已由灰蓝变为黯淡的灰白,平日里看惯了的,死气沉沉的柚子树枯枝,今天似乎有所不同。 宋若以为自己看错了,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去,这才清楚地看见: 柚子树原本枯败的枝条上,此时正缀着夺目的、代表着新生的绿芽。 第5章 风雨同度 树活了!宋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原先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府上的人陆陆续续的醒来了,很快就有人来到前院。 “呦!树活了啊!宋若丫头,真是好样的!” 是管家伯伯在说话。宋若惊喜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点头。管家展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点着头离开了。 这下好了!他再也不用为这棵树费心劳神了,这棵树对王爷有多重要他再清楚不过,天知道这段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三三两两的人都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高高兴兴地全都围过来,对着树上那一抹盎然绿意啧啧称奇。 “真厉害啊!宋若!”众人赞不绝口。 宋若因喜悦微微红着脸,不厌其烦地向大家介绍她究竟是怎样让树活过来的,比如不断浇水松土,比如盖上最好的粪肥…… 裴敛从书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喜悦的王府众人簇拥着她,她站在中间,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有趣的事,笑声伴随愉快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原本昨晚失眠到深夜才睡着,早上被喧闹人声吵醒使他感到相当不悦,可此时此刻裴敛不知不觉便把那点不悦抛之脑后了。 他这才注意到,原来柚树死而复生了,众人如此吵闹,想来是这个原因。 可他此刻却有些顾不上柚子树的事情。 宋若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几个月以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 裴敛有些失神。 他的心中好像凭空出现一个空荡荡的瓷罐,她的笑声只要响起,就为瓷罐注入一股清水。 清水源源不断地注入进来,将满不满,沉甸甸的快要溢出。 陆陆续续有人注意到了他,原本兴致勃勃与宋若交谈的下人立刻噤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裴敛缓缓步行至宋若身边。宋若有些疑惑地四下张望不再说话的众人,这才有所察觉地回头了。 原来是王爷,宋若此刻满心欢喜想向他禀报柚树成活的好消息,一时间也忘了怕他,弯弯眼愉悦地笑着冲他问好: “王爷!”她笑得粲然。 裴敛心中沉甸甸的灌水瓷罐在这一瞬间漫溢出来,晶莹清澈的水泼洒了一地。 “王爷,我把树救活啦,您快来看看。”宋若开心地引他来到树下。 裴敛依着她,伸手挑起那一簇缀着绿芽的枝条,仔细端详起来,半晌无声。 树,的确是活了,将一棵死树救活,况且还靠的是她那三脚猫的本领,他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裴敛用余光瞥视她,看见她此时正期待地站在一边等待他的反应,突然起了点逗她的心思。 王爷沉默的时间太长,众人的心中不由得百转千回。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清晨就擅离职守,王爷绝对是生气了,看来一顿惩罚是不可避免的了。 宋若也有些着急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说好的把树救活就有赏呢,堂堂王爷难道说话不算数吗…… 裴敛默默瞧着她的反应,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 “既如此……”裴敛终于开口了。 等赏或者等罚的,全都屏息严阵以待起来。 “所有人,有赏。”裴敛淡淡的声音落下,让现场所有人雀跃起来,裴敛没什么表情,转身离开了。 “谢王爷!”“谢王爷!” 宋若又被团团包围起来,她俨然成为了大家眼中的大功臣,丫鬟小厮们围着她夸奖她,宋若的脸又变得红扑扑的了。 但宋若忍不住往王爷离开的方向张望,她感觉他好像笑着看了她一眼。 是错觉吗? —— 宋若从账房领到四十两银子时简直感觉像在做梦,而且问过管家了,她从此以后就正式成为霁安王府的花匠,可常住王府。宋若一下子从一个身无分文且无家可归的人,变成拥有一笔可观财富且真正有去处的人了。 宋若暗下决心,今后一定加倍认真照料王府花草,绝不辜负王府的收留之恩。 宋若没再多耽搁,她已经从见多识广的阿福那里打听到,若想寻人,可去阆城衙门那花些钱发布寻亲启事。 此次出门果然十分轻松,门前侍卫也像是认识她了一般,虽沉默着但轻易地为她放行了。宋若松了口气,虽然王府很大有看不完的风景,但她还是非常希望能偶尔出府走走的。 天空不知从何时起阴云密布,厚厚的黑云遮蔽了大半天光,远处天边正酝酿着一场风雨。 宋若有些忧心忡忡的盯着天空,她没有伞,也不知能不能赶紧办完事赶回来。 看来得买把伞了,宋若想。不过现在有钱在身上她安心许多。 街道上行人稀少,宋若始终找不到卖伞的铺子,只好作罢,转而去衙门了,待她到衙门时,天已经非常黑了。 好在衙役十分可靠,听宋若讲完前因后果后,立马帮宋若写了份寻亲启事,在宋若的见证下,这份启事被高高贴在了很权威的衙门告示牌上。 宋若瞧着这份属于她的告示,心中慢慢充盈起希望来。 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她的家人,很快就能找到她了!宋若想。 狂风突然掀起告示没贴牢的一角,一瞬间所有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宋若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得赶紧回府。告别衙役后,宋若踏上回府的路。 第一滴雨珠落下后,所有雨点便紧跟其后地拼命砸了下来,为街道挂上了一道白色的雨幕。 宋若心中有些无奈,这雨下得又大又急,根本来不及避雨,她已经被淋湿了。 好在王府已在眼前,她现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宋若忍不住去想,假如现在还在神庙,她一定会非常狼狈,相比之下,王府实在是太好了。 宋若的思绪突然被奇怪的声响打断,她好像听见了动物呜咽的声音。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四处察看,结果在王府旁的围墙墙角找到了一只小狗。 这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眼睛尚未睁开,四肢短小身体孱弱,突如其来的料峭春寒使它蜷缩在角落哼唧。 宋若有些慌了神,这个天气对于这种刚出生的小狗太过恶劣,如果再这么待下去,恐怕它活不过今天。她小心翼翼地将小狗抱进怀里,尽力帮它保暖和遮雨。 小狗怎么办?宋若抱着它四处张望着,没有人认领,她也恐怕不能将它带回府上养,眼下只能临时为它搭个窝了,可是搭窝的材料是个大问题,而且建出来是否有用这实在不能保证…… 宋若突然灵光一闪,对了,她可以把它往神庙里放!那简直就是一个天然收留流浪小动物的地方。 宋若不再管风雨,一个劲的就要再往水洼里踏。 可眼前原本飘摇的风雨在下一瞬间突然停止了,宋若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去。 一把绘有松柏仙鹤图样的油纸伞正停在她的头顶,隔绝了所有的雨点。 随之而来的,还有宋若有些熟悉的淡淡焚香夹杂药香的气息。 宋若立刻回首行礼。 “拜见王爷。” 身后之人正是裴敛。 裴敛的目光掠过她怀中抱着的小狗。 “你在做什么?” “我捡到了一只小狗,想把它送到神庙里去。”宋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宋若的脑袋里有些乱糟糟的,她不断地想着小狗、神庙、郊外、雨伞、还有突然出现的王爷……她最终无端想起,裴敛是王爷,现在为她撑伞,是否不太合适? 思及此,宋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伞。 裴敛皱了皱眉,有些不悦于她的小动作。 “神庙?”那个郊外的神庙?裴敛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又为何不撑伞?这样冷的天气还要往外面跑。 宋若以为他是质疑放在神庙能不能养活小狗,连忙解释说: “那个神庙我住过,而且放在那我可以每天送吃的过去,不会有问题的。” 裴敛看着她被雨淋湿的衣裳和湿成一缕缕的头发,心里莫名有些愠意: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着小狗。 裴敛没再说话,只是小心又不由分说地抱来小狗。 “由你撑伞,跟本王走。”说完便转身往王府里走。 宋若接过伞柄,连忙跟了上去为他撑伞,为他撑伞的同时,宋若自己也不再淋雨了。她这才意识到,王爷是允许在王府养狗的意思吗? “王爷……我可以……” “可以。”裴敛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突然打断她说。 裴敛心里却是忍不住的又有些生气,此等小事,非要靠自己大费周章,她为何不来直接问他,他有那么可怕吗? “谢谢王爷!”宋若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欣喜。 宋若紧紧跟着裴敛在王府游廊间穿梭,很快便注意到,他洁净的素色衣裳下摆早已被雨水浸湿,留下深色的水迹,零零星星的泥点点缀其中。 今天的天气是这样阴冷,可不知怎么的,宋若心里渐渐涌上一种奇异又温暖的感情。 王爷裴敛,人似乎不像她先前想的那样可怕。 “你且去换一身衣裳,本王先带它去书房。”裴敛说话的语气自然极了,“换好衣裳便来找我。”说完便抱着小狗进了屋子。 裴敛没说他要把伞收回,宋若撑着伞怎么也不是,只好带着伞去次房换下被雨淋湿的衣裳。 雨越下越大了,淅淅沥沥的雨汇成雨线从屋檐上淋下。 宋若收起松柏仙鹤图样的伞,走进了书房。 沉寂了很久的暖炉再度升起火焰,轻微摇曳的火苗使屋内的光忽明忽暗,但相比室外的阴冷,书房简直温暖如春。 裴敛此刻正在用蘸了热水的帕子细细擦去小狗身上的脏污,动作温柔极了。 “王爷。”宋若开口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过来。”裴敛并未抬头看她。 宋若乖乖来到他身边蹲下,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就这样看着他的动作。 为了擦小狗身体上的脏污,他的广袖挽起来了些,露出苍白但不失力量的手臂,宋若突然觉得那一截腕骨格外好看。 “这样小的小狗,该吃什么呢?”宋若喃喃道。 “羊乳。”裴敛回答道,“先喂羊乳,等它大些再混些肉泥。” …… 裴敛像是很有经验一般说出诸多注意事项来。 宋若认真地听着,默默记进心里。看来她得更加努力工作才行,否则小狗可能会吃得不好。 突然宋若有些后知后觉的说: “王爷懂的好多啊,真厉害!” 她的眼睛在火光的辉映下如宝石一般晶莹,透出一点点闪亮的光来。 裴敛一愣,飞快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给它起个名字吧。” “起名字,哦好。”宋若陷入苦思冥想中,半晌才为难地说:“非得起名吗?就叫小狗行不行?”她一点也不擅长起名,她自己的名字都是瞎起的。 裴敛有些无奈,哪有给狗取名叫狗的。 “叫毛毛,好不好?” 宋若笑逐颜开,“叫毛毛好!就叫毛毛!”宋若感觉这名字没比小狗好多少,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宋若笑着抚摸起毛毛的小狗脑袋,轻轻说: “你好呀,小毛毛!”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雨点打落在树叶或水槽里,形成一首仿佛永无尽头的动听乐曲,遭雨打风吹的不必再担心没有遮蔽,因为窗外的人已经走入室内。 第6章 火楼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两日便停了,这场春雨过后便再不复之前的寒冷,潮湿与积水很快消失,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一有机会宋若就会往离王府不远的隔壁街道跑,相比于霁安王府所在街道的严肃冷清,这条街上大小商铺琳琅满目,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宋若通常会在结束了上午的劳作后来到这里,给毛毛买羊乳,也给自己买一些吃食。 “掌柜的,买两块枣泥糕。”宋若对糕饼斋掌柜的说。 “好嘞,您稍等!” 宋若爱吃这家糕饼斋的糕点,不管是香气馥郁的桂花糕还是甜丝丝的枣泥糕,宋若全都爱吃,不过要数枣泥糕最是物美价廉,买枣泥糕宋若就还能再美滋滋喝上一碗杏仁茶。 拿到枣泥糕和杏仁茶宋若就往说书人那赶,幸运的是,她找到一个不错的座位。 她来听说书来了好几回了,说书先生诙谐幽默,或讲痴缠爱憎或讲英雄故事或讲历史演义,初时宋若只是见这里人多想来寻亲的,结果一听就深深沉迷不可自拔了。 慢慢的人来了不少,说书人醒木“啪”的一拍,纸扇一展,好戏正式开讲。 今天讲的是宋若之前从未听过的神怪故事。 据说书人所说,世界其实不止是眼前人类世界一隅。 这世上有四大类生灵划分,分别是:神、妖、仙、人。妖天性邪恶嗜血,在古时常常猎杀人类危害和平。 于是就有人类修士修炼成仙,镇守四方,保护人类安全,他们便是如今诸多仙门宗派的祖师。 神则大多凋零或沉睡,非灾难浩劫不现身,散落隐藏于世界的边境,由神殿负责守护,而这神殿也万分神秘,近千年来人类史书典籍记载寥寥,一说神其实并不存在,相关形象及故事只是杜撰。 宋若就着杏仁茶咽下一口枣泥糕,心想,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什么妖啊神啊,听上去都不像是什么真事…… 难道之前听的那些英雄故事也是假的吗?宋若有些哀哀地想。 宋若听着听着就没什么精神了,她对这些神怪故事有些提不起兴趣来。宋若打了个哈欠,看着已经吃不下了的半块枣泥糕,心想:还是人间故事有意思。 今天还是先回府吧。 宋若站直起身子,抬脚将走时,遽然发现,远处阁楼飘起了一股股不详的黑烟。 起火了! 果然,很快有人从火楼方向跑来,一边飞奔一边大喊 “绣月楼走水了!速来!” 原本听说书的人群立马骚动起来,很快就有人出发了。 宋若也不准备回王府了,她得去看看能不能帮忙扑火,于是和人群一起,往绣月楼方向去了。 到了绣月楼楼下才发现火情比看到的还要严重许多,熊熊烈火以三楼一角为出发点伸出无情的火舌吞噬着整座高楼,原本美丽的装潢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 好在来的人够多,所有人都在从各处担水来扑火,火势已经有所减弱。 担水救火的格外殷勤的大多都是店小二装束的人,只有一锦衣华服之人呆立在着火的大楼前,口中念念有词着什么,看起来好不狼狈。 “全完了啊,全完了……” 宋若看到此番场景,心中也不由得产生一些叹惋的心情,但也来不及多加感伤,随即便加入了走水的队伍里。 “幸好没人受伤啊。”一旁观老妇止不住地感叹道。 “是啊!不幸中的万幸。”担水的大汉应和道,“全跑出来了。” 一楼的火焰终于扑灭了,但起火的三楼以及早就被火焰蔓延到的二层难以再由普通人救火,好在已经有人去请会控水的修士,大概不多时就能赶到此处了。 停下来的宋若这才感觉肩膀有些酸痛,便直起身子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 那是什么……? 宋若看见,正有火焰熊熊燃烧着的二层窗边,透出一角皎白的……好像是衣料? 宋若的心猛地一颤,她急忙不断往后走以获得更大的视野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她不断地退后、退后、再退后……看见了! 二楼的窗边,赫然有一个人影。 二楼窗边有一个姑娘!有人还没逃出来! 宋若大惊失色,还有人尚未从火场中逃脱。她连忙拽住刚想要离场的救火路人想要确认。 “大哥,还有人没从楼里出来!”宋若急切地说,“是个姑娘,就在二楼窗边!” 被强行留下的路人感到莫名,遂顺着宋若手指的方向看去。 “姑娘莫要说笑,那里什么都没有……”路人摆摆手走了,留下宋若一脸愕然。 宋若不死心地又拉住一人,说:“二楼有人没能出来!你能看到吗?” “所有人都出来了,你说什么呢……” 宋若惊呆了,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都结束了营救,将要离开了。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那个人,明明那么明显!她绝对没有看错! 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那真是个人,那么救人要紧。 火焰刚被扑灭的一楼焦黑遍布,有些地方还冒着细小的烟雾。宋若从自己衣裳上扯下一块布帛,捂着口鼻就往二楼上,可刚上完一层来到拐角时才发现,原来二楼的入口已经被坍塌下来的横梁堵了个严严实实。 是了,如若不是出口被堵死,那姑娘当然会自己逃生啊!宋若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可事已至此必须另想办法,而且由于二三楼的火一直烧着,一楼也不安全了。 宋若只能祈祷那姑娘还没被有毒的烟雾熏晕过去。 —— 白楚已经在二楼困了许久。 没人知道,阆城神女白楚有一块小小的神木,到底是如何获得这块神木的,白楚始终没能记起。 她只知道,她幼时获得这块神木,只要戴上它,便能在想要的时候隐去身形,从而做一些平日里不能做不敢做的事。 可是今天这神木遇火失灵了,她永远卡在了隐藏身形的状态,她想逃命却在将逃出的那一刻被砸下来的横梁挡住了出路,她想开窗跳下,可窗框早已因火焰的炙烤变形卡死了。 没有人能听见自己的呼救,身体因为吸入大量浓烟逐渐脱力,白楚已经完全绝望,今天她注定只能命丧于此。 意识模糊中白楚的眼前忽而又闪现出儿时的情景,她终其一生也会深刻铭记、永不敢忘的: 绿衣神明如同奇迹一般从天而降,极尽温柔地在她耳际落下一吻,从此将她带离那个寂静无声的漆黑深渊。 白楚的心止不住地哭泣。 好不甘心,她还有太多太多想要完成的事,还有娘亲在等她回家,娘亲……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娘亲…… 火焰与浓烟滚滚翻涌着,压榨剥夺她的呼吸。白楚的眼角沁出泪来,绝望地对着心中多年以来的希望与信仰做出最后的祈祷: 可不可以,求您再救我一次? “砰!”—— 轰然巨响在耳边猛然响起,白楚从一片浑沌中寻回一些神智,费力地睁开双眼: 有人劈开了紧闭的窗,白色的日光与清新的空气大把大把地泼洒进来。 来人逆着光,白楚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说: “别害怕!我找到你了。” 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样子完全重合,只此一句话便使她从死亡的魔爪中获救,白楚拼命压抑的眼泪在一瞬间汹涌着夺眶而出,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 宋若扔下刚刚现买的斧头,背起已经昏迷的女子。她方才架了梯子从一楼爬到二楼,又用斧头将窗户劈开,幸好并不难劈。眼见着火势没有半点下去的意思,她必须带她尽快离开这里。 地面上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就像是对她背上这个活生生的人视而不见一般,宋若心觉十分奇怪,但此时此刻她得想办法带她下去。 上来时是一个人上来的可以用梯子,但她要是想带着一个人爬梯子下去那是万万不能的。 办法只剩一个,那就是直接跳下去。 值得庆幸的是,她在上来之前担心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提前在落地点铺上了一些干草块,至少会缓解一部分冲击。 宋若的额头因近在咫尺的火焰沁出汗来,她在脑中飞速想象预计着不同的姿势直接跳下去可能造成的伤害。 最终她想到,无论如何,一个人受伤总比两个人都受伤好,况且此人现在昏迷着,没法在下落之前调整姿势减少伤害。 宋若将她抱入怀中,尽量护住她的身体,深吸一口气,准备成自己背朝地的姿势,然后纵身一跃—— 触地的一瞬间,巨大的疼痛从后背和肩膀处传来,虽然已经有了干草块缓冲,可两个人的重量依然不容小觑。 好痛!宋若几乎痛呼出声。她不由得往怀中看去: 还好还好,她没有受伤,她想要保护到她的目的达到了。 宋若看不到自己的后背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但因为背部连带着肩膀实在是太痛了,没办法再将她背起,她只好半拖半拽地带着这昏迷女子往医馆去。 …… 白楚最大的遗憾之一便是没能记住小时候见到的神明的样貌,她常常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何连恩人的样子都记不住。可越是努力回想,记忆中的那张脸便越像大水淹过般漫漶不清。 但她记得,神明的神情是那样温柔,祂用一种慈悲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她,只是被那样看着,她便感觉好像全部的痛苦都不翼而飞了…… “要有勇气。”神明微微笑着对她说完,便放下原本轻抚在她耳际的手,转身离开。 不要走啊……她多想说一声谢谢,可刚刚恢复听力的她仍然说不出话来,她只好努力地向前奔跑,想够到祂的手,可是神明离她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她只能不断地向前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泪流满面,跑到被脚下的障碍绊倒—— “不要!”白楚从梦中猛然惊醒过来。 “你醒啦。”宋若说。 白楚愕然看向她: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不,她记起来了,是她救了她。 “你……你能看到我吗?”白楚不确定地问道。 宋若知道她这么问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她还不是特别了解,所以只是微笑着点头。 白楚有些愣愣的,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急忙四下翻找起来。 “我的……我的……呃,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有暗绿色花纹的小木块?” “哦对!”宋若拿出她捡到的东西,“是这个吧,我拖你来医馆时从地上捡到的。” “是的,是这个……”白楚感激地从她手中接过,终于定了神。她不知道神木是何时恢复正常的,但一切无虞已使她心满意足。 白楚将神木重新挂回颈上,然后从榻上跪直起身子,郑重一拜。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听姑娘差遣。” 宋若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拜弄得手足无措,连忙伸手扶她。 “不用不用,你快起来,没关系的。” “若不是姑娘舍身相救,恐怕我现在已成绣月楼上焦炭一块。” 宋若没想到她固执得很,她硬是扶不起她来。 “好啦,你的感谢我已经收下了,快起来吧。” 白楚这才直起身来。 “我叫宋若,姑娘怎么称呼?” “颂……若……”白楚喃喃着,眼中慢慢闪现出一些奇异的神采来。 “不是颂诗的颂,是宋姓的宋。”宋若赶紧解释道。 早知道就不胡乱起名了,宋若再一次这么想。 白楚了然地点点头,忽然又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心地问道: “你……不认识我吗?” 宋若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只好回答道: “我刚来阆城不久,所以很多人都不认识,没什么朋友。” 怎料听到这样回答的白楚反而高兴又满足地笑了,仿佛不认识她是什么好事一般。 “原来如此,姑娘叫我楚楚便好。” “楚楚……”宋若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真名,可这样称呼听起来异常亲切。“那我叫你楚楚,你叫我小若,好不好?” 白楚惊喜地点点头说:“小若。” “不知道……楚楚是怎样让自己隐身的,但总之,再这么做时一定要万分小心。” 白楚微惊,她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如此聪慧,轻易就将这样奇异的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自己最大的秘密如今却被外人所知,可白楚却不觉恐慌,也许是因为被她救过,在她身边她感到十分安心,秘密被她知道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明白了,谢谢小若。”白楚郑重地说。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楚楚,以后有缘再见吧!”宋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随后便转身踏出医馆。 白楚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离开,急忙透过窗子喊:“我还没有报答你,我该如何才能再找到你……” “真的不用谢,”宋若转身对着她笑,“你若想找我的话,我住在霁安王府。” 想了想宋若又补充道: “来找我玩!” 说着便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唯留白楚望着夕照中渐行渐远的宋若出神。 第7章 血液 宋若并不是不想和新认识的好友楚楚再多多相处,而是后背的伤实在有些严重,在楚楚醒来前她在医馆里开了些治跌打损伤和止血的药,但谈话间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住了,便想要快些回府上药。 本是可以在医馆上药的,但宋若直觉受伤一事最好别让她知道,否则不知道她还要愧疚成什么样。宋若不愿让她觉得欠自己什么,一点伤换一条人命,她以为十分值得。 同样的她也不太想让巧蕊知道此事,免得让她多担心。于是回房后宋若便自己估摸着位置,将药涂了上去。 背部的伤应当是相当严重,她刚想躺下睡觉,惊觉这伤甚至一碰床板就会疼,便只好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裴敛今天格外地心神不宁,连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可他看着窗外平日早该有个绿色身影,而今天却空空荡荡的前院花园,愈发感到不安。到了中午,他再也忍不住了,唤来侍卫鹤寻。 “你去查,花匠宋若今日为何迟迟不来。” 鹤寻对于王爷突如其来的命令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飞快低下头去,应答道: “是!” 鹤寻退下了,裴敛这才稍感放心,提起搁置许久的银管紫毫写起字来。 鹤寻很快又出现在眼前。 “禀报王爷,丫鬟巧蕊说自昨日中午后便没再见过宋若,门卫说没人出王府大门,她应当还在府上……” 鹤寻的话尚未说完,银管紫毫“啪”地一声摔落在案上,裴敛已经夺门而出。 …… “小若……小若,你在里面吗?我是巧蕊。” 裴敛来到平日里甚少来的次房便看到丫鬟在次房外焦急唤她名字,而次房房门紧闭,屋内也无任何声音传来。 巧蕊看见裴敛连忙行礼。 裴敛抬手示意她免礼,问道: “她在里面吗?” “应当在的,门是从里面闩上了,只是我怎么喊她她都不应,不知道……” 裴敛没再应答,下一秒便抬起胳膊大力撞开了次房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巧蕊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也跟了进去。 只见宋若趴在床上沉睡着,裴敛却敏锐地发觉她的脸色暗暗透着种异常的红晕,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滚烫的体温立马传到了他的手上,额头如此脸颊也是如此,到处都散发着不正常的温度。 他还看见床边散落着一个药瓶,散发透露着廉价的止血药味,瓶塞尚未塞好,显然是有人不久前用过。 裴敛的脸色愈发阴沉,抬手掀起了盖在她背上的被子。 巧蕊又惊又惧地刚想提醒行为如此怪异的王爷这是否于礼不合时,话却噎在了嘴边,因为她看见—— 宋若的背部早已被大片血液染红,而她因失血和发热对一切无知无觉。 “鹤寻!去找郎中来!”裴敛声色俱厉地对门外的侍卫下达了命令。转而对巧蕊说:“你将她衣裳解开,看她背上伤势如何然后清理好,来向我禀报。” 巧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早已吓得不成样子,听到王爷的命令才强自镇定下来说是。 裴敛看了一眼床上不省人事、受伤严重的宋若,转身离开次房。 他心里有些暗暗的发堵。她到底又去做什么了,究竟是为什么会把自己伤成这样…… —— 饱蘸浓墨的笔尖悬在纸上将落未落,显然是笔的主人满腹心事。 鹤寻站在裴敛身旁不敢出声,王爷阴沉着脸的样子着实可怕,可他只是一介武夫,自然没法揣测王爷的想法而为他排忧解难,所以最好还是闭嘴。 气氛愈加凝结,鹤寻心中叫苦不迭,他只希望谁能突然出现救救当下的局面。 所幸刚刚看诊结束的郎中终于出现了,实在是让人大松一口气。 “拜见王爷。”郎中恭恭敬敬行礼道。 “她的伤势如何?” “回禀王爷,宋若姑娘背上有些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似乎从高处跌下,内脏恐有损伤,下官已为其开药,按时服用,防止发热即可。” “……本王知道了,下去吧。” 书房又恢复了静默。 裴敛看着案上的书,往日能静心看许久的兵法权谋书册现在竟半分也看不下去了。 …… 想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裴敛便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 为什么会有这种离奇的想法?她生死如何,与他何关? 可是…… “鹤寻。”裴敛突然出声了。 鹤寻立即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答道:“属下在!” “依你之见,若一人对另一个人事事挂心,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恐是仇家。”鹤寻振声回答说。 裴敛默了一默。“……算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裴敛合起书册,捏了捏眉间想让思绪更清明些。 仇家吗? 不对。 裴敛想去好好思忖整件事情的经过,脑中一遍遍闪过的却全是之前看见鲜血染红她衣裳的那幅令他触目惊心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心中的情感,赫然是心痛。 心痛于她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无人关心无人知晓,更心痛她受了伤,却悄悄舔舐伤口不让任何人知道,非要自己一肩独扛。 他陡然看见以往那么活泼的一个人,却突然像被拆了翅膀的蝴蝶,失去大半生机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他怎能不难受。她为何没有照顾好自己? 究竟是怎么伤成那样的? 不知道她的伤口现在有没有包扎好。 再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动作走出了书房。 原来不知不觉中天早就黑了。裴敛往次房走去,可走着走着却放慢了脚步,渐渐停下,心中暗暗懊恼起来。 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要以什么身份去看望她?作为雇主去看望下属吗?真是不像话。 次房就在眼前,但他没有任何理由在深夜前去探访。 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甘的情绪仿佛一只手,缓缓攥紧他的心脏,钝钝地泛起难受。 可他的确无可奈何,除了离开他别无选择。 “王爷?” 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裴敛转身,直见她像梦一样站在那里,看清楚是他以后,笑着走来了。 裴敛的心中顿时泛起波澜。 “真的是你呀王爷。”宋若笑吟吟地说,“我以为看错了呢。” 裴敛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固然欣喜面上却丝毫不显。 “你的伤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大概是觉得语气太平常,她又有些僵硬地补充说:“多谢王爷挂心。” “嗯。”太疏离了,裴敛想。 他打量着她在月光下仍显苍白的脸色,皱起眉头问道: “这么晚了,为何不好好休息?” “我睡到很晚才醒,毛毛肯定一天没吃饭了,我怕它饿。”说着就往毛毛的小狗窝张望。“哦,它已经睡觉了。” “巧蕊已经喂过了——那么,你呢?” 宋若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理解他这是在问她有没有吃饭。她睡到很晚才起,没赶上晚饭,可现在吃不上也不想吃了,于是想说吃过了将他搪塞过去。 不料宋若还没开口,他像是提前预料到了她的回答,笃定地说: “你没有用晚膳。”接着又说,“本王也没有,跟我去膳房吧。” “我不用……” “你受伤了,不能不吃。” 不容置喙的话音一落下,宋若只好乖乖跟着他来到膳房了。 膳房看上去比伙房大了整整一圈,各种食材堆放得到处都是,宋若简直要看花了眼。 可问题随之而来。宋若想,王爷此番带她来这,无非是膳房厨子都走了,于是他拉她来做饭。可她根本不会做菜啊,这可怎么办,她根本不敢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不会,看来又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裴敛一点让她去灶台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把她带到一旁的桌子前坐着了。 “你想吃什么。”裴敛的语气很平常。 宋若惊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吃鱼。”宋若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裴敛垂了垂眼,他知道她喜欢吃鱼。 “鱼是发物,你现在受着伤不能吃。” 宋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罢了,我去做面,你在此处等着我。”裴敛这么说着,便一边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一边走向了灶台。 宋若留在原地震惊极了。 裴敛已经在桌灶前和起面来。昏黄的烛光洒落下来,他如墨般长发仅用一条莹白锦缎松松束着,随意披散下来,像极了说书先生故事里的谪仙,可他揉面的动作又为他添了几分烟火气。 好看是好看的,只是宋若却越看越觉得心慌,王爷给她一个小小花匠做这些,算是怎么回事? 由于实在是坐立难安,宋若还是离开了座位,要去灶台帮帮忙,不做那坐享其成的人。 “王爷,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我可以给您打下手。”宋若的神情诚恳极了。 裴敛手上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了看她有伤口的肩背处,然后说: “可以,你去添柴。” 宋若领了任务,高高兴兴地去生火添柴了,不一会儿,火就越烧越旺,锅里的水慢慢蒸腾起氤氲的热气。 “你是如何受了伤?”裴敛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本盯着火焰发呆的宋若顿时回过神来。 “昨天绣月楼着火,我救了一个人,从二楼跳下来就受了点伤。”宋若不甚在意地回答道。 裴敛沉默了,绣月楼失火他有所耳闻,可没想到她竟然参与救火了,还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如今这样轻描淡写地讲这件事,好像根本没什么所谓一般。 “……有那么多人,为何非要逞强。”裴敛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最后的话宋若没听清。 “王爷您方才说什么?”宋若一脸迷茫地问道。 裴敛没有回答,只是揭开锅盖说:“可以吃了。” 宋若捧着刚刚出锅的葱油汤面,深吸一口气,葱油的清香伴随面的香气便不由分说地窜进鼻腔里。 “今晚时间短,将就些吃吧。” “可是……王爷,”宋若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您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啊。”宋若是真的不安,明明之前王爷还是一幅警惕她的样子。 裴敛闻言一怔,眼里飞快闪过一点不自然。 “你救活了本王的树,本王自要报答。”说着心里竟产生了一丝懊恼,他有些后悔之前那般待她使她心存芥蒂了。 “快吃吧,面要凉了。” 宋若听他这么说便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开始吃了。 此时的面条正是最适合食用的温度。 “嗯!”宋若吃了一口便吃惊地抬起头来。 “如何?”裴敛有些忐忑地瞧着她的反应,他太久没做过了,不知生疏了没。 “太好吃了啊。”宋若不住地夸赞道,“若我有你这样的手艺,我一定去做一个厨子!” 意料之外的夸奖使裴敛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这样的笑使他眉目间那点凌厉一扫而空而愈显疏朗,宋若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心头一动,低下头接着吃面去了。 王爷,真的很好看。宋若忍不住想。 真的太好吃了,宋若一边吃一边这样想着,单从这方面讲,失忆甚至是件好事情,她要重新将这些美食尝了一遍啊,这是何其幸运。 一碗热腾腾的面下肚,宋若顿感全身舒畅,甚至身上的伤也像是好了个七七八八无甚感觉了。 熄了膳房的灯宋若便看见裴敛在门外站着等她。 “伤好之前,暂时不用来前院了,安心养伤。” 宋若点点头,“多谢王爷。” 裴敛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宋若一直在想膳房里发生的事,虽然是裴敛要用膳捎带着给她做一份,虽然她受伤了干什么都不方便,但主人给下人做饭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她还听巧蕊说了,白天的时候若不是他果断撞门而入,没人能发现她已经重伤昏迷不醒了,是他救了她。 宋若这才明白过来,也许第一印象完全不对,裴敛其实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她误会他了。 回到次房宋若已经感到十分疲惫,大约是因为身上有伤,体力比平时更容易消耗些。 宋若解了衣裳便准备睡觉了,可刚刚躺下,她便看到门后有什么东西堆在一处。 咦?那是什么? 好奇心和疑惑还是盖过了身体的不适,宋若端着烛台来到门后。 蜡烛的光一下把这团东西照了个清楚,宋若看见,门后这团不明物,原来是一丛植物。 各种各样的低矮植物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类似球型的物体。 宋若觉得好生奇怪,她不记得这里有丛草,可仔细辨认这些植物的根部,无不紧紧扎根在泥地里,绝非一朝一夕就能长成。难道一直在这里她却没有看见吗。 宋若突然发现这些植物好像包裹了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植物一层层拨开,露出了被根部紧紧缠绕着的—— 一个铜盆。 里面盛放着的是她白日里换下来的,浸血的葛布。 第8章 迷路 看清楚根部缠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后,昏暗烛光下密密麻麻交织缠绕的植物根系顿时显得有些可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若的后颈不觉间微微沁出汗来,这奇异的场景完全超出了她目前的理解范围。 宋若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草丛和铜盆,脑中不由得飘过之前说书先生说的那些神鬼妖邪奇妙故事。 几番思索下来宋若只能想到,难道是因为她不爱听不相信,这些鬼怪便要出现在她眼前,变出怪象恐吓她然后索她的命吗? 虽然还是害怕,但宋若觉得,若真是如此,那妖怪真是不讲道理!实在可恶! 宋若不想再管这些,干脆把那怪草连根拔起,还有粘了许多乱七八糟草叶的浸血葛布通通塞进盆里点火毕毕剥剥地烧掉了。 -------- 此后宋若便格外小心起来,不管是换下来的衣服还是擦血的布帛,全都要反复浆洗直至完全干净,不给那怪草一点可乘之机。 经过近一月的修养,宋若的伤总算是好了个七七八八,转眼间已至暮春时节,虽然天气还是乍冷乍热,但总的来说还是一天天地温暖起来,且有变得越来越热的迹象。 这一个月多亏了巧蕊的照料,还有善良的阿福,总是热情地主动帮她做一些外出采买跑腿的活,对于这二人的帮助,宋若心里感激不尽,暗暗发誓来日必要好好报答。 这几日王爷不在府上,宋若明显能感觉到府里的气氛比以往松快许多,除了常年冷冰冰的侍卫,所有人的脸上都比平时多些笑意。 在这样的氛围下,加之身上的伤已然不碍事了,宋若决定出门走走,总不能一直待在王府里,而且她实在是有些想念说书先生的故事了。 --------- 街道还是像一个月前一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糕饼斋门口排着长队,就连之前失火的绣月楼也不知何时完成了修缮,恢复成过去门庭若市的盛况。 宋若排了很久的队,排到时却被告知她常吃的枣泥糕和桂花糕全都卖光了。 她有些气馁,但还是迅速恢复了心情,改选过去从未尝过的柚丝糕。 柚丝糕比枣泥糕贵了不少,不过宋若觉得许久未吃,这次买份贵的糕点尝尝也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宋若便不再为多花的钱难过,欢欢喜喜地拎着糕点离开了。 宋若到达时故事已经开讲许久了,万幸还有稀稀落落的一些空位,宋若赶紧入座。 今天讲的是平民英雄运用智谋巧妙制服凶兽保卫家园的故事,是宋若之前听过的,但她十分喜欢,此时能听这个故事再好不过了。 听到兴致正浓时,宋若方才突然想起糕点还没吃呢,于是拎起一块来。 不得不说贵的糕点就是不一样,眼前的柚丝糕通体嫩黄,正圆形的糕体上覆盖着一层或许是糖渍的柚皮丝,金光灿灿又晶莹透明,不必细嗅便能感受到独属于柚子的清爽气息。 除了今日已售罄的枣泥糕和桂花糕,可选择的种类其实有很多,但宋若还是一眼看上了柚丝糕,原因很简单,她日日与柚子树打交道嘛,她看到这柚丝糕后,便想到今后柚子树开花结果后,也可以做很多这样的糕点。 当然了,前提是王爷同意。 宋若怀着期待的心情咬了下去。 宋若僵在了座位上。 和想象中的清甜完全不同。 酥皮是咸的,顶上柚丝似乎根本不是糖渍而是盐渍,最意想不到的是,馅料居然是苦的!说是苦的并不准确,因为这馅料是甜味的,只是甜味是表面,一点点甜根本掩盖不了柚子皮的本味,回味是悠久的苦涩。 宋若几乎想要掉下泪来了。 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糕点师傅!怎么能做出这么奇怪的糕点!谁会爱吃苦味的糕点啊! 宋若在心中大喊大叫。 事已至此她只能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也不买这外表极具欺骗性的东西了。 宋若勉强把吃进嘴里的咽下去,随后便赶紧叫来一壶清茶漱口。 望着剩下的几块糕点宋若发了愁,无论如何她都没法接着吃了,可直接扔了又十分可惜。宋若把剩下的装回纸包中,不想再看到这歹毒的糕点。 宋若接着听说书,听着听着却忍不住神游天外: 柚丝糕,难道真的整个都是用柚皮做的吗…… 真苦啊…… “姑娘。” 宋若吓了一跳,彻底从苦味馅料必要性的思绪中惊醒。这才发现之前一直空着的邻座不知何时坐上了人。宋若不知道这素不相识的他为何与她攀谈,但出于礼貌,她还是点了点头。 谁承想这一点头对方却像突然来了劲,毫无征兆地坐到了她身旁。 宋若大惊,立马警惕道:“你有何事?” 陌生的男人连连揖手赔礼道歉起来:“是我唐突了,姑娘莫怪,其实是我多次看到姑娘来此处听书,想来是同道好友,便想来与姑娘认识一下。” 宋若稍稍收起了防御姿态,但又觉得此人油腔滑调的有点恶心,便不再应答。 啪的一声,清脆的惊堂木声音响起,说书人收起折扇,英雄故事至此终了,听客也逐渐动身离场了。 宋若有些意犹未尽,毕竟她今天来得晚又听得不专心。 似乎是看出了宋若的想法,油腔滑调的男人又开口说:“我看姑娘仍有兴致,在下有一处好地方推荐。” 宋若不是特别想和他说话,但话题已挑起,她没有让话落在地上的道理,便叹了口气。 “你说。” “那便是城西新开的戏楼云乐楼,姑娘若意犹未尽,不妨来这云乐楼一瞧,姑娘喜欢听书,这唱戏便也可一试。” 戏楼? 宋若在心中暗暗思忖起来。 听起来是个热闹的地方,这人说的是有道理的,若是能看到书中故事由人演绎出来,那不知会有多精彩。 宋若有些心动了。 “谢谢你,我去看看。” 男人听她这样说顿时喜上眉梢,自告奋勇地说:“在下可为姑娘带路!”说着便殷勤地把宋若往路上引。 望着前面热情带路的身影,宋若一开始是跟着,但逐渐的便觉得实在太有问题了,她去听戏,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这样高兴?她多半是遇上图谋不轨的坏人了。 宋若可不会轻信一个偶然遇到的陌生人的话,于是此时她便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趁着男人一句话刚刚说完的空当,小心地钻入旁边的人流,借着人流的遮蔽飞快地跑走了。 “哎?姑娘!姑娘你怎么走了?” 那男人的声音从身后远处不依不饶地响起。 宋若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不由得全身发毛脚下生风,一下也不敢回头,七拐八拐地接着向前跑想快些甩掉他。 就这么不知道跑了多久,宋若停下来弯腰喘气,那奇怪的男人总算没有跟来。 终于甩掉了!她松了口气。 还好自己机灵,宋若不由得想到。 她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看看四周,全然陌生的街景。 宋若的心中陡然生出一些微妙的恐惧心情。 这是哪儿? 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宋若还是抬脚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自己不认路,曾经也想过:若是有天迷路了该怎么办?于是她当时决定将这周围最高的绣月楼当做认路的标识,能看到绣月楼就能找到霁安王府,可眼下环顾四周,一点绣月楼的影子也看不见。 她走的太远了。 宋若止不住的有些沮丧,虽然并不担心回府的事,毕竟阆城就在这,霁安王府也跑不掉,但今天实在是有些诸事不顺。 她想到可以拿钱请人带路,手一探到腰间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腰间系带变得空荡荡的。 她的钱袋子被人偷了! 宋若这才明白,原来那男人是贼!就说他怎么鬼鬼祟祟的呢。 她有些懊恼,诸事不顺真是说早了,坏事在这等着她呢。 转眼间已是夕阳西下,时候不早了。 宋若凑到了一个正在收摊的大哥面前问路。 “霁安王府?这简单,你沿着这条路一直朝南走,遇到第一个朝东的巷子就进去,再找一个朝……” 宋若听得头皮发麻,有好多要辨认的方向,她并不认得也有些记不住。 大哥看上去忙碌极了,她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便耐心听完就向他道谢告别。 虽说指路的完全听不懂,但宋若心中已经有了对策,她还有一个笨办法。 现下的情况就是得在夜晚完全到来前找到落脚处,她没有钱不能住客栈,但阆城四个方位皆有城门,她可以朝夕阳方向一直走直到出城,再绕城走,找到之前的神庙休息一晚,明天就好找了。 宋若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一直向西出了城门,找神庙的过程竟格外顺利,不多时,熟悉的古老神庙便映入眼帘。 暮色四合,群鸟归巢,夜晚已经到来。 宋若踏着枯枝往神庙里面走,这里变得比印象中更加破落了。 宋若在木神神像前停下脚步,看着神像空洞的眼眶,心里感到歉疚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无疑是当时她和君迁的杰作。 也不知道君迁怎么样了,宋若这样想到,希望以后能听到他的好消息。 越是往里走就越感到熟悉,她毫无记忆地醒来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宋若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去往霁安王府所经历的一切,是否是真实发生的呢?她是否从未离开过神庙? 虽然已经不是到夜晚就会感到寒冷的季节了,但宋若还是觉得需要生堆火出来才好,今晚没有月亮,郊外晚上实在是太黑了。 用来生火的枯枝非常好拾,宋若在周围不一会就拾到了一堆,这完全归功于神庙的破败,因为罕有人至,枯枝大多干燥易于点燃。 生火比她想象中困难得多,石头总是不合适,要么完全擦不出火花,要么经不住对撞一击即碎,几番下来宋若的手撞得生疼。 宋若甩甩手,无奈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石块和枯枝,其实已经有点看不见了,天完全黑了。 看来这个火也不必再生了,今天实在是诸事不顺。 想是这么想,但她还是习惯性地随手又捡起了两块石头,对着枯草枯枝重重一撞—— 微弱的火星突然在石头的对击中产生,随即掉落在枯草间,不可思议地熊熊燃烧起来。 成了! 宋若高兴到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她丝毫不敢懈怠,继续往火焰中添草添树枝直到火堆稳定下来。 宋若总算松了口气,看着火苗贪婪地小口舔舐枯枝,越长越大越长越高,燃烧出漂亮的形状,火星四溢。 还好有白天嫌难吃没吃完的柚丝糕,否则今晚就什么都没得吃。 宋若拿出糕点小口小口吃起来,只是这味道实在让她难以下咽,虽然有点饿,但慢慢的她一点也吃不下了。 寂静的夜晚唯有火焰燃烧的声音和微弱的虫鸣。 宋若突然感到有点孤单。 她稍微一想便能想到,大概是最近一直生活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身边还有好友作伴,现在陡然来到这荒无人烟的荒郊野外,难以适应是再正常不过的。 明明很清楚等到白天就回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宋若的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她难以承受的孤独和恐慌感。 好像她此时一个人坐在这里,但其实已经一个人待了一年两年百年千年,就这么一直枯坐着,直到忘记言语忘记聆听忘记看见,最后连自己的存在也忘记。 宋若的头脑混乱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变成这样。 宋若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她无措地抱膝坐在地上,恐惧和孤独感却始终得不到缓解。 她此时此刻的唯一盼望就是,来个人吧,随便什么人都好,来个人和她一起…… …… “宋若……?” 宋若的身体在一瞬间僵住,无意识闭了许久的气也在这一刻松懈,她终于得以呼吸。 不是听错了吗?不是幻觉吗?谁在唤她名字? 她几乎是感激涕零地转身,却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裴敛像梦一般站在她身后。 第9章 苦味 “王爷?”宋若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是在做梦吗?她现在已经睡着了吗? 看到她这个样子,裴敛的眉头轻轻皱起。 “你为何在这?” 裴敛自京城返回阆城,路过此处便听鹤寻说,前方不远处火堆旁的人像是宋若。 他初听时并不相信,走近一看却真是她,只见她盯着火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现在和她说话不知怎么的也不回话。 宋若像成了一尊木头人,一直这么盯着他看。 裴敛已然有些不耐,背手至身后,向坐在地上的她倾身。 “宋、若。” 宋若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又是高兴又像是要哭,最后倒是没有哭出来,只是激动地说: “王爷,真是你啊!” 裴敛被她这幅模样搞得莫名,颇有些无奈地说:“不回府吗?” “回回回当然要回!”宋若动作麻利地从地上起身,扑灭火堆。 裴敛不再等她,先行一步回马车上去了。 宋若心中简直大喜过望,她真是不想一个人在这过夜啊,而且一看到王爷,她心里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立马消失无踪了。 王爷这般正是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个叫什么……对!及时雨! 此时及时雨正在马车里等待她一同回府。 “鹤寻大哥,我能坐你旁边吗?” “驭位坐不下更多人喽。” “好吧,”宋若略有些遗憾,“那我跟在你们后面就好了。” 话音未落,裴敛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 “上来。” 冷冷的、不容置喙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心情不佳。 宋若顿时毛骨悚然,不敢多耽搁便掀帘进了马车。 “多谢王爷。”宋若小心地找个位置坐下了。 裴敛始终闭目养神,就算是宋若进来也没看过她一眼。 驭位的鹤寻甩动长鞭,马车缓缓地出动了。 宋若头一回坐这样的马车,心里觉得十分新鲜,忍不住悄悄打量起四周。 车厢的装潢陈设十分简单,以统一的素净色调为主,除了一些朴素的帷幔、凭几和席垫以外再无其他,一切都低调至极,正像其主人的习惯。 车厢内容一眼便看到了底,宋若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一旁端坐着的裴敛身上。 小角灯发出的光不甚明亮,裴敛的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虽然看不到明显的愠色,可宋若就是感觉,王爷此时很不高兴,好像因此他身边的空气都连带着变稀薄了。 裴敛睁开了眼,幽深漆黑的眼睛与她对视,那眼睛仿佛在说:看什么? 宋若瞬间心惊肉跳起来,她怎么每次看他都能被他抓个现行,他不是闭着眼睛的吗? 可宋若也不敢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生怕再惹恼了他,只得拼命地想找些话题出来…… “王爷,您晚上用膳了吗,若是没有,我这有柚丝糕……” 裴敛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没有。” 宋若只是想找点话说,没想到他真说没有,一时间又犯难起来:她真要把这么难吃的东西给王爷吃吗?他吃完大发雷霆她该怎么应对?可是不给又能怎么办? 怎么还没到王府啊……宋若欲哭无泪。 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宋若只好硬着头皮把装着糕点的纸袋交了出去等待他的审判。 宋若眼睁睁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块柚丝糕细细品尝起来。 好了,这下真的要完蛋了,宋若心里想。 “……” 宋若听见他要说话立马紧张起来。 “你是从哪家糕饼斋买的?” 宋若呆了。 哎?这是什么意思? “从城西那家买才最正宗。” 宋若万万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一时间愣住了,心中各种困惑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正宗的柚丝糕,是甜的吗?” “不,是苦的。”裴敛认真地回答道。 宋若的表情立马变得色彩纷呈起来。 这是什么话!正宗的还是苦的?她说怎么柚丝糕这么难吃还一直在卖呢,原来是有人喜欢吃,比如她眼前这位。 不不,不要苦味糕点啊…… 裴敛打量着她的神色,突然得出结论: “你把你不喜欢吃的、觉得难吃的,给我吃?” 宋若一瞬间如临大敌,怎么说到最后她还是得罪他了?王爷怎么连这都能看出来? 正当宋若绞尽脑汁地想解释的时候,却听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人和人的口味各有不同,我又不怪你。” 宋若听得出他这是发自真心的笑,虽然不清楚到底哪里好笑,但总算松了口气。 伴随着他的笑声,先前的阴霾仿佛一扫而光,空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裴敛虽然嘴上说着不正宗,却还是继续吃着,半晌,突然开口: “宋若,你很怕我吗?” 说这话时他低头吃着糕点并不看她。 “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评价,由你自己感受,宋若,你觉得我可怕吗?”他补充着条件又问了一次。 宋若心里那些杂乱的思绪在听到他的问题后停止了。 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评价,如果不听信府上那些人对他的负面评价,他可怕吗? 可宋若感到这个问题此时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王爷问出这个问题时,有些微妙而不易被察觉的…… 悲伤。 王爷,遇到什么事情了? 宋若轻轻摇头。 不可怕。 “……那就不要怕我。” 裴敛的眼睫垂下,遮盖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重新沉默起来。 裴敛的心情确是无比烦闷的,他方才从京城皇宫回来,皇宫里的那群人的各种嘴脸、在那发生的一切,桩桩件件都使他感到厌恶至极,每多待一刻他便多一分窒息的风险或是杀人的冲动,因此他回到了阆城。 而且眼下已至月中,他的头风之症又要发作,依据自己多年的经验,此次发作正赶上从皇宫返回,症状恐怕又要加重,他对此无计可施…… 几个月前他偶然发觉宋若不知何故能完全遏制病痛,他也曾考虑过是否要要求她每月陪他度过那段难熬的发作。 起初他对她抱有防备,出于谨慎他始终在观察她,可直到后来他信任她后也没能向她提出那样的要求。 也许是不想让她见到哪怕一点他发作时的狼狈模样,也许是不想让她觉得他在利用她,也许只是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卑鄙…… 不论何种原因,他总是没能说出口。 宋若有些担心地看向身边的裴敛,从刚刚问出那个有些奇怪的问题后他便闭眼一言不发,现在更是开始皱眉。 宋若忍不住去考虑是否是她方才的回答有误惹恼了他,可仔细想想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王爷是好人啊!王爷找到了迷路的她并带她回家,可谁又能给王爷指明道路?意识到这点后,宋若不由得有些失落并同情起他来。 宋若和裴敛还在各自考虑着心事时,马车缓缓停下,王府已近在眼前。 宋若在心里松了口气:终于到了。 不论如何她也不愿意和他同乘马车或是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了,实在是憋闷。 裴敛睁眼,却正看见她仿佛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骗子。 裴敛静静地在心里想着。 明明说不怕他。 宋若睡了个有记忆以来最好的觉。 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的确是在霁安王府次房的床上,环顾四周,看着熟悉的陈设,宋若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明亮的晨光透过窗框慷慨地洒下,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宋若走出次房便发现,今天的王府有些冷清。 她算算日子,发现果然是到了月中。 大约是两个月之前,管家伯伯便吩咐她和当时新进王府的一批丫鬟,每月月中,若无要事便不要在前院逗留。管家只是这样说,具体原因并没有言明。 巧蕊姐姐那时候悄悄和她说,她在王府的这几年观察下来,好像每月月中王爷的脾气就变得特别差,凡是这天出现在王爷面前的人没有不倒霉挨骂挨罚的,几乎是见人就罚,见谁骂谁。 宋若实在想不到王爷脾气更差是怎么个差法,毕竟他平时就够喜怒无常的了,但出于谨慎,宋若通常选择在这天外出,直到傍晚再回来,今天也不会例外。 宋若愉快地走在街上,四周各式商铺小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听说最近有神女听神仪式,神女的名声越来越大,好像还有不少外城来的百姓在这个时候专程来到阆城,所以显得人比平时更多了。 宋若这是头一回连着两天出王府玩,一时间也拿不准今天应该玩些什么,于是还是老一套,买了两块糕点然后去听说书,没成想今天的故事又是听过的,宋若听了几句后就觉得兴致怏怏走起神来。 思来想去,宋若突然觉得很不甘心,昨天那么倒霉不说,最后其实还是没能去成那个听上去非常好的戏楼。 果然还是想去看看!她就不信了,那么大的戏楼她还能找不到! 对于宋若来说,街道上人多是有利情况,这次她想问路就变得简单很多了,不过为了防止昨天迷路的情况再次发生,宋若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边走边看,尽量把路全都记住。 经过寻找,宋若还算是走得顺利,而且走到最后,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听见伶人珠圆玉润的声音隐隐传来,她循声而去,没想到这个戏楼真让她找到了。 云乐楼三个字的招牌映入眼帘时宋若简直觉得像做梦,毕竟她之前可没有成功找到过什么的经历。 宋若在云乐楼门口观察了一会,猜测这戏楼是交了入场费便可进去看戏,看着那么多人进去,宋若不由得心痒。 真想现在就进去! 可是问题是,找的路上用了不少时间,此时若是交钱进去,不多时便要出来,宋若对于自己来之不易的钱财很是精打细算,便觉得不值当了。 宋若很快做出决定,今日她还是先回府,改日再来。 不管怎么说已经知道路怎么走了,下次再想来就不会像今日这般窘迫。 她刚抬腿要走,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 “糕点出笼喽——” 糕点? 宋若立马停下了脚步。 她蓦然想起,昨夜马车上,王爷说: “从城西那家买才最正宗。” 这里可不就是城西嘛,这很有可能就是王爷口中那家正宗的店铺。 宋若在心里默默想着。 要为他买糕点吗? 诚然她今日路过此处,可她又何必上赶着献殷勤,何况他身份尊贵,怎么可能缺一份小小的糕点。 不知怎么的,宋若想起了他昨夜的神情,那种淡淡悲伤和失落的神情…… 宋若轻轻叹了口气。 “掌柜的,要一份柚丝糕。” 就当是偿还他昨夜带她回家的恩情,这是理所应当的。 回到王府时已至薄暮时分。 宋若在外面走了一天,不免有些累,好在她发现,府上又恢复了正常的运转,丫鬟小厮来来往往,到处都点上了明亮的角灯。 宋若猜测是王爷已经度过了他那神秘的见谁骂谁的时段,便放心下来。 她方才在回来的路上途径花市,想着管家说可以再往前院花圃里添花,便想看看,可是去的太晚,品相好的各式花苗已经卖空了,花农也陆陆续续的收摊了,有一位花农和她说,若是不嫌弃品相不好,可以把剩下几株花一起便宜卖她。 宋若不太能看得出品相好坏,只觉得这几株茉莉已经快死了,又奈何实在便宜,就顺手买下了,想着在王府种着试试,实在活不成便算了。 宋若决定先去伙房吃饭,再去前院种花,还可以顺便把柚丝糕给王爷。 今天都快结束了,王爷总该恢复正常了吧? 第10章 眼神 “王爷,现在可要用晚膳?”侍卫鹤寻谨慎地问眼前看上去阴沉沉的王爷。 裴敛刚刚从持续了小半天之久的头风发作缓过来,沐浴更衣后仍感乏力厌倦,虽然午膳也没用,但他此时并无半点食欲,甚至看到餐食还有反胃感。 “不用,下去吧。” “是。”鹤寻有些担心地看了裴敛一眼,端着餐盘退下了。 裴敛何尝不想进食,于他而言,要想时时保持警惕,留存力量面对下一刻可能出现的危险,适时进食必不可少,这是他少时便深刻了解的生存之道。 可他这药石罔医的头疾却使他不得不经常放任自己处于危险的无防备状态中。 裴敛捏了捏眉心,想要为自己倒杯茶,发现茶壶和杯子皆是空空如也,可沐浴过后,此刻他甚至连起身添茶或是呼唤下人的力气都匀不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裴敛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随之到来的便是汹涌的仇恨,若不是昨日去了王宫,见了些惹人生厌的东西,或许他今日头风根本不会这样来势汹汹。 此时此刻裴敛唯一可做的便是,怀着各式愤怒与不甘,静坐在原地,等待身体恢复。 宋若突然出现在了前院,使他不由得侧首去看。 说起来今天白天一直没见到她,想是和这府中的任何人一样,害怕他,躲着他。 左右他此时无法行动,便像往常一样,看前院的柚子树,也顺便看看忙碌的宋若。 宋若带来了几株花苗,不知为何残枝败叶颇多,要想将这些花养活恐怕要花不少心思。 裴敛只道她真是好耐心。 天际的黄昏已快要结束,晚春的夜晚正在降临,只不过阳光好像格外眷顾她,仍旧依依不舍地照在她身上,为她披上一层闪耀的金衣。 裴敛就这样看着宋若一步步地挖坑、栽种、培土、施肥…… 然而一直看着,他心里的郁结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也好像从未存在,整个人逐渐轻松了许多。 宋若已将那几株花苗栽好,又仿佛并不放心地小心检查着,耐心地摘去枯叶,扶正枝条。 虽然隔得不算近,可她的眼神却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裴敛的眼中。 宋若正用一种饱含怜悯、关怀,还有些他读不懂的情绪的眼神,注视着她手下残破的花枝。 裴敛下意识觉得不值得了。 那样平平无奇的花,不值得她用这样的眼神去注视。 可这样的眼神他十分熟悉。他见过她这样去看当初刚被救回来的孱弱小狗,见过她这样注视讲述悲惨身世的丫鬟…… 或许他可以恰如其分地称之为泛滥的好心。 对一切渺小、缺憾、不公、悲哀施加忘我的善良,他又或许可以称之为愚蠢。 一种怪异的感觉从裴敛的内心深处缓缓涌出,他对此毫无察觉。 忽然间,剧烈的头痛猝不及防地再次发生,裴敛的瞳孔猛地一缩—— 怎会如此!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长久以来一直折磨他的头风,竟然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发作了! 裴敛惊骇着挣扎着想要起身,蚀骨噬心般的疼痛却使他身形不稳,碰掉了案上的茶壶与茶杯,脆弱的瓷器立刻粉身碎骨,发出刺耳的声响。 眼前的世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思想也变成一片混沌,唯有痛觉越发清晰。明明最是无暇他顾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看到的情景,又想到了她的眼神。 无尽温柔的、怜悯的眼神。 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那些不值得她倾注关怀的东西。 …… 那么,如果她能看着他呢? 如果能让她用同样的眼神注视他,那会是什么样的? …… 意识回溯时分裴敛首先便意识到:有人守在他身边。 旋即感受到,是那种奇异的草木馨香,轻盈地将他包裹,正在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将他从名为疼痛的无光深渊中救出。 裴敛睁眼看见宋若就在桌案边还以为是自己疼出幻觉了,便不由得朝窗外看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记得宋若仍然在栽花,现在再看那里却空无一人。 裴敛完全清醒了。 “宋若。”平静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声音。 “别动。”宋若抬脸看他。 她微微皱着眉,脸色稍显阴沉。 裴敛接触到她视线的一瞬间愣住了,随后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陷入了深思。 由于头疾,裴敛对其他疼痛的反应变迟缓了,他直到此时才发现,宋若是在帮他处理手掌上的伤口,原来刚刚发作时没注意按在了破碎的瓷片上。 宋若帮他处理好伤口后又一言不发地去捡拾碎片。 裴敛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心沉了沉,走上前去和她一起捡起碎片来。 “宋若……你……” “王爷的病,当真无药可治了吗?” 裴敛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些,一时间有些愣怔。 “王爷真的不再去找别的郎中瞧瞧了吗?说不定有办法呢?” 裴敛多年以来求医无数,他深知再无寻医之必要,若是平时听见他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必会大发雷霆,尽一切可能手段要这个高高在上来干涉他的人付出代价。 大多数的人就是这样,并不一定是真心关心他人,更多是带了偏见,觉得你若没做到某事,定是你不认真对待,没有积极求取过,还有部分人更是恶毒,他们只是故意揭人伤疤,以获得些可笑的作为健全人的优越感。 可他此时看着宋若微微泛红的眼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能感受到,她是真心关心他。 裴敛沉默着将碎片放在盘子里,没有接宋若的话便重新坐回桌案前。 关心吗? 她的关心这么就给他了吗?那真是轻易。 他和她之间只存在雇佣关系,她也能这么自然地给予关心,恐怕对她来说,他与那些猫猫狗狗,与此时前院的萎蔫花苗,并无任何区别。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言语间带了些许的冷意。 宋若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直接无视了她的问题,但也不好追问,只好从身旁地上拿起糕点纸袋。 “我今天去城西听戏,给你带了柚丝糕,”宋若说,“正宗的柚丝糕。” 她特别强调了正宗两个字。 宋若心里其实有些不安,她总觉得他不会需要这份小小的糕点,她认为她可能多此一举了。 王爷,会喜欢吗? 裴敛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缓缓打开纸袋,拎出一块糕点定定瞧着,看上去说不上是喜欢或者不喜欢。 要说宋若完全不失望那是假的,她本以为他至少有点喜欢,毕竟昨晚在马车上他把那几块吃光了。 宋若突觉自己做了多余的事。 裴敛完全没想到她带来了柚丝糕,她的行为完全不在他的预期内。 “你觉得我喜欢吃是吗?” 宋若听他这么讲几乎觉得尴尬了。不好不好,她现在好想逃走。 “你去城西,给别人带了什么?”裴敛突然说。 “什么?”宋若搞不懂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茫茫然望向他。 “你给那个……阿福,你给他带了什么?” “没给阿福带东西。” “那巧蕊呢?还有管家?” “都没有,只给王爷带了糕点。”宋若实话实说。 没成想裴敛听了这话之后不知为何好像变得满意起来,脸色也不像刚刚那样可怕了。 真是搞不懂,宋若心想,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给每个人都买东西。 裴敛吃起了柚丝糕,他现在完全感到饥饿。 若是鹤寻在这一定觉得惊奇万分,王爷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头风发作后还能好好进食的。 宋若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觉得王爷其实就是喜欢吃啊,虽然不是狼吞虎咽,但他吃得十分专心。 发觉这一点后,宋若忍不住高兴起来,想想也确实如此,王爷脾气古怪,就算是喜欢也不会承认的。 既然如此,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王爷,若无事我就先退下了。” “等等……”听她说要走,裴敛不知为何有些慌神。 裴敛也不知道为什么挽留她的话能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旋即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害怕她离开后,头风会再次发作,从而产生身体的本能反应。 是的,他需要她。 剧痛和痛到脱力的感觉几乎同时被他记起,同时还有此刻她在身边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舒畅感,两相比较之下,裴敛最终做出了决定。 “宋若……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宋若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这是怎么了?是错觉吗?她怎么感觉王爷现在看上去有些……可怜? “王爷请讲!”宋若也来到桌案前,严肃认真起来。 “若是可以,你能不能每个月月中,去城西买一份柚丝糕,然后带来给我?”裴敛的眼眸看上去有些晦暗。 “买糕点?”宋若有些迷惑了,她没想到王爷和她说这个。 王府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让她去? “鹤寻大哥不能去吗?” “宋若……”裴敛看上去十分难为情,“柚丝糕,是孩童最喜欢的吃食……我以前从不与外人说。” “只有你知道……” 知道什么自然不必明说。 “如若你能每月月中给我买一份那就太好了,当然,你若是不同意,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宋若看着他这副模样,在心里暗暗感到惊奇。 虽然早就知道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可他不久前还阴沉着脸,这会又通情达理起来。 宋若总觉得他的样子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可以帮您带。”宋若应了下来,左右她以后应该要经常去城西戏楼,帮一个忙这没什么。 “话说,柚丝糕只有每月月中有吗?”她怎么记得之前好像一直有卖的。 裴敛闻言一怔,长睫垂下遮盖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绪。 “是的,只有每月月中有。”从今以后都会是这样。 …… 宋若回到次房,小狗毛毛咬着它自己的小碗兴奋地在地上蹦跶。 宋若失笑。“别急别急,这就好。” 她把从伙房准备的菜肉粥拿出来往毛毛的小碗里添。 这期间毛毛就乖乖坐在碗前,虽然不乱动,可眼里的期待和兴奋劲一点也藏不住。 宋若看着毛毛愣了愣。 哦,这下她想起王爷方才那副样子像什么了。 像等待食物的小狗。 第11章 白楚 宋若在两日之间完全摸清了从霁安王府到云乐楼的路。 去多了新鲜劲很快不如最开始了,这天她本想去戏楼,走到一半突然觉得疲懒:王府到城西,实在有些远。 但宋若不愿意丢了出门玩的乐趣,便考虑着还有什么新鲜事可做。 思来想去,边走边看,最终快走到了城中央,宋若却走不动了,并非是累了,而是此处往前的人实在太多了。 竖耳听听周围人的谈话,宋若这才知道,原来今天就是听神的日子。 她不由得想到当初和君迁来此处听神的场景,对比起记忆中的那天,这次仪式似乎比之前更加隆重气派,高门富户与也许是皇亲贵胄的人也比之前多了许多。 人实在是太多了,宋若当即决定不再往外挤了,等待会仪式结束再跟着人流出去兴许还要更快些。 在万众瞩目中,神女终于登场了,她轻提裙摆,郑重又从容地登上了那高高在上的祭坛,不知在何处的乐人演奏着乐曲,渺远又苍茫的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宋若的眼睛离不开她,心里暗暗感叹此番场景的神圣与虔诚,也忍不住去想,这又长又陡的阶梯,上去下来都是件麻烦事,若沾上雨水更是湿滑,简直是在难为人,简直是在难为这位神女。 在场普通百姓无不面色庄重虔心祈祷,反观衣着华丽之贵族,或神情散漫,或嬉笑打诨,还有干脆在车厢里不出来的,大约是不信鬼神或因吃穿不愁而无所求。 宋若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 仪式结束了,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变得稀疏起来。 宋若本要跟着离开,却看见一些人逆着人流往别处走,其中一位抱着病儿的母亲尤其显眼。 宋若有些好奇,便跟上了这群人。 转眼间便跟到了祭坛的另一边,宋若惊奇地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的起点是一个简易的小摊,神女白楚为首的一些人在摊前接待队伍。 通过询问才知道,原来这是神女在无偿看诊,情况困难的甚至还会送药,于是城里病情不急的、穷苦的,甚至是有疑难杂症的百姓,会等到听神仪式结束后来找神女看病求药,被神女医好者,多年来不计其数。 宋若在听后觉得无比震惊,原本她是不太信妖魔鬼神这一套的,因为离她太遥远了,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位神女实在是宅心仁厚令人心生敬佩,若要有神,想来便是这番模样。 不知怎么的,她十分想看看这位神女。 宋若决定在这里排队,等到前面了亲眼目睹这位神女后便直接离开。 为了不妨碍其他人,宋若跑到了队伍最后面重新排队,慢慢地看见一位又一位病患心满意足地,或是感激不尽地离开。 期间不断地听见有三三两两的人闲聊,说自己的病情是如何稀奇何等严重,又说自己等这次神女看诊等了多久多久。 队伍逐渐缩短了。 快轮到宋若时已是夕阳西下。 宋若终于看见这位神女。 只见她头戴一顶帷帽,及胸口的白纱遮去了相貌,身上亦着白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从容与关怀。 宋若在心中赞叹不已,如此宅心仁厚的神女,今日得见,她真是好运。 没多做停留,宋若便准备回府了。 “姑娘留步!” 身后不远处传来呼唤,宋若只当是在喊别人,没放在心上。 她看了看夕阳,心想再不回去就有些晚了,还是得走快些。 下一瞬衣袖却突然被谁轻轻拉住。 宋若惊了惊,立马回头看去——来人竟是神女! 刚刚还远远相隔的神女,此时却近在眼前了,宋若吃惊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更不明白她为何留住她。 再一看去,不远处穿着像是神女侍女侍卫的人,此时皆是神色各异地向她们看过来,其中不乏几位侍女漏出警惕的审视目光,这使得宋若感到一阵微妙的不适。 没等宋若开口,神女却抬手微微掀开了垂在面前的白纱,露出足够使人为之一惊的绝美的脸庞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又急切又惊喜地看着她。 “小若别走……” 这面容宋若有些熟悉。这是……楚楚!她数月前在绣月楼救下的姑娘。 “小若,小若,等我一会好不好?我一会就好了。”白楚仿佛想要拉住宋若的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牵住宋若的袖口迟迟不松手。 宋若还处于震惊中没能缓过神来,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 “嗯!”白楚欣喜着放下帷帽,依依不舍地回到了摊位上。 宋若留在原地看着那一抹白色身影在摊位接诊,慢慢明白过来。 楚楚,原来就是阆城神女白楚啊,楚楚的楚是白楚的楚。 原来如此。 …… “小若久等了!”说着便自然而然地在宋若身边坐下,全然不在意自己那身洁白的裙裳会因此沾染尘土。 “原来楚楚就是神女,”宋若弯弯眼笑,“真的好厉害!” 白楚闻言却霎时间羞红了脸,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小若别当我是什么神女就好了……”白楚恳切地小声说。 宋若并不能完全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但还是尊重她的意思,笑道: “好!楚楚就是楚楚。” 白楚开心地点了点头,很快又变成一副稍显委屈的神情。 “这些天我去过好多次霁安王府,侍卫不让我进也不答应帮我给你带话。”白楚眼眶有些红红的,看上去好不可怜。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 宋若听了她说的话,又看着她这副可怜的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怎么会!我没有故意不见你。”宋若说。 “我家王爷性情古怪,于是连着侍卫也这样,你别放在心上。”宋若补充道。 “若是知道你来找我,我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是吗?是吗?”白楚听了宋若这样说便喜不自胜起来,情绪转变之快,仿佛刚刚的委屈只是为博得眼前人同情的假装。 “那小若要常常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宋若脱口而出的便想拒绝,因着她二人才认识不久,性情是否相投尚不可知,怎么轻易就说出以后要一直一起玩的话? 可看着白楚漂亮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宋若再也说不出口了,于是便说: “好。” “好!”白楚开心极了。 话音落下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白楚感受着这有些窘迫的氛围,在心里暗暗责怪起自己来。 她之前是想着若是再见到她一定要和她搞好关系,能不再失去她的联系,可现在看来,她实在有些操之过急了。 她没和任何同龄人交好过,对交往无甚经验,此番下来,自己恐怕给她留下了奇怪的不好印象。 自从上次分别后,她总觉得失魂落魄,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在短暂见面后又很快分开了,于是她便想着,一定要再见到她,一定不要再弄丢她了。 她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她想要和她一起。 宋若同样感觉到了此时的尴尬,她想要找些话说,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沉寂。 “神女。” 宋若看见原本还在放松着的白楚闻声顿时绷紧了身体,警惕地抬头看去。 宋若也跟着看去。 她们的身旁来了一批穿着华贵、神态倨傲的人,原本站在远处白楚的侍女侍卫此时也一起来了。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神女的风采,我等今日真是领略了。”为首的男人说。 大约是他的身份地位最高,他说话时,其他人便只是恭顺听着。 “敢问阁下是?”白楚已经站起身来与这群人面对面。 “在下裴珩,当朝二皇子。”说这话时他嘴角含笑,却半点没有轻浮意味。 “见过王爷。”白楚当即向二皇子行礼。 二皇子?宋若悄悄打量着这个人,想来是裴敛的兄弟,细细看去眉眼确有些相像,只是相比起来,这位二皇子看上去更加志得意满,不似裴敛那样有些阴郁病弱。 “神女不必多礼,此番是奉母后之命,恭请神女参加三日后的皇宫珍奇夜宴。” 裴珩说着,便向白楚递去一张白玉外壳的华贵请帖。 众目睽睽之下,白楚却没有立即去接。直到白楚身旁年纪稍长些的侍女提醒,白楚才堪堪接下。 “谢王爷。”白楚恭敬地行礼。 宋若觉得白楚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是太好。 裴珩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留下白楚在原地有些失神。 “小姐还是尽早回府的好。”并不等白楚回答,年长的侍女瞥了一眼她便直接走开了。 宋若再次感觉那眼神让人不太舒服。 “楚楚……?”宋若疑心她本不想接下。 “我没事小若。”白楚对着宋若笑了笑,宋若只觉得她这笑里含着几分无奈。 白楚沉默着将手里的请帖展开。宋若瞥见描金的纸面上寥寥数语,邀请白楚参加所谓“珍奇夜宴”。 “唉……”白楚合起请帖,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权贵云集处腌臜之事最多、危险最多,更何况是皇宫,且突然邀请她去是何缘故?白楚无从揣测。 她只想自保,无论如何也不想前去。 但这件事丝毫由不得她。 “我没事。”白楚木木怔怔地又重复了一遍,对着宋若扯出了笑脸。 宋若看得出,白楚的笑有些牵强,全然不复刚刚她们见面那会的神采飞扬。 宋若有点担心。 “如果我和你一起去呢?”宋若脱口而出。 既然没办法不去,那么能陪着她,有个伴,她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吧。 “一起去?”白楚惊得睁大了眼。 “嗯,我陪着你。”宋若不假思索地说,“就作为你的侍女。” “不行!”白楚想象一下她们一起去往皇宫的样子,便觉得未知的危险重重,一口回绝了。 “楚楚不必担心!我家王爷肯定也会去,若真是发生了什么,我就去找他。”宋若安慰着白楚,“况且我很想去皇宫看一看,一定非常壮观。” 白楚私心里很是希望宋若能与她一道的,但她自己也无权无势,若出事她必不能保护她。 可是…… “小若,你若执意要去我便不劝你了,只是千万要慎重考虑,若还是决定去,我两天后在阆城西城门等你,你来找我便可。” 宋若看着眼前人漂亮的眼瞳里写满了担心和忧虑,便上前一步安抚地轻轻抱了抱她。 “没事的。” 白楚微惊地承受她的轻抱,拥抱时,离得近了便能嗅到小若身上有种似有若无的草木馨香。 这香气,她过去好像闻到过。 她确定她曾闻到过。 过去的某一天,她也曾被这样的香气抱了个满怀。 什么时候? 白楚还没能想起,宋若就已经放开了她。 回过神来白楚便为自己留恋她的怀抱而有些不好意思,耳根红了一片。 “小若,我先回府了……我得早些回去,下次再见!” “嗯。两天后见。”宋若微微笑送别了她。 两人本相背而行,白楚走了几步便忍不住回头看她。 夕照撒在正在行走的宋若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白楚定定地看了看,便放下帷帽,继续走向城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