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嫁给前世死对头后》 第1章 重生 竹音近日有些头疼。 据裴御景所言,他被学堂给辞退了,于是最近都待在家中。 竹音倒不是受不了与他朝夕相处,只是两人都曾是金枝玉叶,哪做过什么家务活,相处起来简直漏洞百出。 比方说,今早竹音做的菜略显糊色,裴御景坐下吃了几口就委婉地提醒道:“阿音的口味似乎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 竹音夹起一筷子黑黢黢的小青菜:“我尝尝,好像是做得咸了些,抱歉啊,可能手多抖了两勺。” “没事,难得我在家,下顿我来做吧。”裴御景情绪稳定地道。 裴御景见她也不再吃了,主动收拾碗筷去清洗。 竹音还没从桌前起身就听见什么东西掉地上碎掉的声音,只见曾经的汴京翩翩贵公子此时一身粗简布衣,正面无表情地伸手捡碗片。 再怎么说也算夫妻一场,竹音叹了口气上前帮忙,一起处理地上碎片。 裴御景阻拦:“阿音,我自己来就好,小心割到手。” 隔壁王婶来串门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她一拍大腿哎呦道:“天菩萨啊,你们不会拿扫帚扫一下吗?别瞎搞咧,我来我来。” 竹音如释重负地帮着王婶清理完地上狼藉后,被王婶拉进屋,裴御景则被支使出去喂鸡。 外面隐约传来咯咯哒的声响,竹音探头,瞧见裴御景在鸡棚里被黄绒绒包围。 这些小鸡什么时候能长大? 母鸡可下蛋,公鸡则下锅。 出神的这会儿,一旁的王婶也不打弯了,揉搓着竹音的手,语重心长地问:“竹音妹子,你家那个最近一直在家啊?” 竹音缩回脖子点点头,“是啊,他原先在学堂的活不干了,先在家里歇两天。” “闲好几天了吧,让他跟俺男人去田里干活吧。” 王婶心直口快地说了一箩筐子。 “你男人虽然是个外乡人,但你嫁给他了,俺们就把他当一家子对待,竹音妹子啊,俺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婆婆走了,俺得帮衬着照顾你,不能看着你家揭不开锅。” 竹音挽着王婶胳膊嘴甜道:“多谢王婶的好意,我明白的,不如过几日我问问夫君的意思,我夫君……其实很有才华的,说不定马上就能找到别的活计了。” 让裴御景去干农活,她也想好好目睹一番,可用指甲盖想都知道不可能。 竹音只得在心里暗自失望一番。 王婶又跟她絮叨了一些家常,见马上要到开集市的时间,拍拍屁股准备走了,裴御景这才喂完鸡进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刚才她们的对话。 比小鸡还叽叽喳喳的王婶走后,竹音去敲了敲那间专门给裴御景收拾出来的简陋书房,里头的人温声说:“进来吧。” 他故作严肃地调侃:“你我是至亲夫妻,彼此信任无甚隐瞒,况且这里本就是阿音的家,阿音敲门,倒叫我觉得愧疚。” “那怎么行?就算我们成了亲,也还是要给对方留点自由空间的。” 竹音背过身子关门,状似无意地说道。 “王婶应该是看你这两日不曾出门做活,着急来问问情况,她还想让你去田里种地呢,也是一条出路。” 话未说完,竹音就被笼罩进一个怀抱,裴御景懒散含笑的声音从上空悠悠传来。 “替我多谢王家婶娘,工作的事不急。” 竹音继续念叨:“王婶为人热忱,经常帮衬着邻里乡村,每次来都跟我说好多掏心窝子的话,你别觉得她多事。” “嗯。” 他牵起竹音的手,将她带进书房里面,一张竹椅夫妻二人叠坐着,他圈着竹音忽然问道:“阿音,你会后悔嫁给我么?” “为什么这么问?”竹音先是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使劲摇了摇头,抬眼煞是无辜地看他:“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才成的婚,日子过得很幸福,我怎么会后悔,是王婶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了吗?” 裴御景道:“不是。” “只是在想,或许不是现在,阿音以后会不会后悔?” 竹音面上不显,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来冷淡疏离的裴御景也会有如此粘人的一面。 对着自己的妻子。 竹音没有回答,而是勾住他的脖子往下带,吻了吻那片薄凉唇瓣,随后她的目光移向别处,手却仍被某人紧紧牵着。 竹音开玩笑道:“你别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不跟你和离。” “还有,快去外面找活做,我才不要一个游手好闲的夫君。” 竹音眯着眼起身,在裴御景的注视下离开书房。 她换了一身衣服,拎起个小竹篮子,随后出门准备去集市。 任谁也不相信,一个月前,她还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涉政公主,现在只是一个偏僻小镇上的农家女。 鸿嘉五年,祸事频起的一年。 最骇人听闻的还是两个月前,汴京的栖梧公主被她的好皇弟——当今陛下亲自下令和亲。 栖梧当然不肯,私下求情过,也绕着弯子让臣子劝诫过,可自打栖梧将她此生最大的对手镇南侯赶出汴京,她虽得一时风头无二,汴京朝堂再无对手,但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成了那秋后算账的蚂蚱,再也无法嚣张起来。 她与皇帝并非一母同胞。先帝子嗣绵薄,留下来的兄弟姐妹不是夭折,就是不堪重用。 皇帝登基时尚未成年,当时栖梧也只比他年长一岁,先帝在时就有世家手上权势过重之弊,新帝继位朝局不稳,更是让其蠢蠢欲动,栖梧与陛下,也算彼此依偎相靠着,度过了最黑暗的时期。 皇帝或许最初也是真心信赖着栖梧,觉得总比那些虎视眈眈的外臣来得亲切。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身为女子却可以随意干涉朝政,在朝堂上甚至能与不对付的镇南侯分庭抗争,连一些老臣都要看她脸色。 那时皇帝成年已有两年,手上早没了许多掣肘,这些年逐渐在培养自己的势力。 皇姐不再是他唯一的依靠。 栖梧也未能及时看清局势。 一次偶然机会,连与栖梧公主最针锋相对的镇南侯——裴御景都被她抓着把柄赶出汴京,从此留驻封地,高坐龙椅上的那位终于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裴御景离京不到一个月,皇帝就昭告天下让她和亲。 公主和亲,换两国百年和平,再正常不过。 栖梧也想过,会是什么人在皇帝背后建言献策,一击杀招拦截她生路。 收回她手中的权,留她苟延残喘也好。 又或者这就是皇帝的意思。 一定要……赶她去蛮荒之地,最终落得个身死异乡的结局才罢休。 启程出嫁那天,栖梧被绑进轿里,手脚皆不能动弹,皇帝收走了她的公主亲兵,安排的随行宫侍一张张都是生面孔。 花轿载着她一路出城,渐渐远离喧嚣,待在轿子里的时间太久,久到栖梧精疲力尽地睡去,直至听见外面传来打斗声,才猝然醒来。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车帘猛一掀开,见到的只有满目鲜红,以及蒙面执刀的恶鬼。 曾在大晋史书上短暂辉煌过的栖梧公主在和亲路上被流寇杀害,香消玉殒,直到最后一刻,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 等再睁眼,她身处一间竹篱茅舍。 完全陌生的环境,榻边坐着个眉目俊朗的男人,体贴地将她抄起,伴随而来的是近在耳畔的低低关切声。 男人嗓音清冽,如击玉磬。 还带着一丝熟悉感…… 栖梧抬眼,猝不及防地与男人对视,她的瞳孔一缩。 本应待在自己封地的裴御景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还将她搂抱起来,眉眼低垂地唤道:“阿音?你落水昏迷数日,现下感觉可好些了?” 他端起一旁散着热气的汤药,舀起一口抵到她唇边。 在裴御景快被她撵出京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已势如水火,可鲜少有人知道,她与裴御景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缠夹不清,少时同窗,彼此知晓着对方最幽深的过往。 栖梧甚至觉得自己是很了解裴御景这个人的,只是后来才关系恶化。 所以她明白裴御景有多么记仇。 又怎么会主动喂她?! 她不张唇裴御景就一直举着,直到僵持了一会,裴御景才放下,随后抬手摸了摸她额头,“明明已经不烧了,怎么看起来反而更严重了。” 裴御景温声哄着她:“不想喝就不喝,阿音再多休息会?”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终于,她嘶哑的声音说出第一句话。 裴御景眼神有些疑惑,但还是轻声解释:“前几日,你落水后就一直昏迷不醒,看诊的大夫说只要你能醒来就无事,我守了你许久。” 裴御景大概觉得她真的病糊涂了,要扶她躺下继续休息,手臂一不小心擦过她的脖颈处,陡然一声尖叫在屋里清晰响起:“别碰我!” 裴御景手悬在半空。 女子的眼睛瞬间红了,泪眼模糊,她压抑哽咽着,被流寇割开咽喉的剧痛还历历在目,恐惧深入骨髓。 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双手颤抖地捂着自己脖子,背对着裴御景一骨碌躺下,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气氛静默僵硬。 裴御景沉默良久,不知此时在想什么,为了缓和气氛般,说:“阿音,你先好好休息。” 随后他就起身出去。 事后想起,栖梧有些庆幸当时自己沉浸在崩溃之中,没有说出什么给本宫滚出去的话,不然以裴御景的脑子迟早会察觉不对。 屋里只剩下她一人,栖梧躺着也睡不着,冷静下来后,又抚了抚自己的脖子,一点伤口都没有,再环顾四周,这个地方相当陌生,至少她没有印象。 栖梧下床,有些戒备地在屋子里走动。 脚步停在一张梳妆桌前,视线扫去,她重重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桌上铜镜映照出的根本不是栖梧自己的脸! 而是一张陌生、但又说不上来的面容。 相当标致的五官,鹅蛋脸杏眸,秀美无邪的模样,虽然不是她的脸,但起码有七八分相似,方才目视铜镜的时候,眼梢略微上挑的一瞬,更有几分让人恍惚的神似。 不是她,容貌却和她有着惊人的相像,但气质上更加温婉,少了几分不怒自威的英气。 栖梧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触感也有些不同,不那么细腻。 栖梧呆滞了好一阵子,又结合刚才裴御景对她的态度,叫她的称呼似乎是什么……阿音? 她不是应该在和亲途中就被割喉而亡了么…… 难道自己重生了,还换了一副躯壳?! 仿佛为了确认般,她推开屋门,边瞧着周围景象,边走在泥泞小路上。 “这不是阿音么?身体好点了么。” 一个笑容爽朗的农妇在田地里朝她招了招手。 接着身边关心的声音越来越多,充斥在耳旁:“阿音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跑出来做啥子?”“阿音妹子是在找你家郎君么?刚刚我还看见他呢……” 她不动声色听着,逐渐了解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一个叫竹音的山村孤女。 有一个刚成婚不久的夫君,是个刚来村里的外乡人,姓行,单名一个景字,长得……和镇南侯爷裴御景一模一样。 她张张嘴,一时心里竟觉荒谬。 世上竟然真有借尸还魂的事情,还让她给撞上了。 但能活着总归是好的。 前尘过往已如烟消云散,她不再是栖梧公主,而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孤女竹音。 第2章 事端 提着竹篮的清丽女子走在去镇上的小路上,步伐轻快。 山风拂耳畔,稚童嬉笑闹。 此间自在乡,消尔前尘噩。 一路上,从竹音身旁路过的人们都笑着与她打招呼。 她也一一回应。 小沺村民风淳朴,这里的百姓大都靠务农为生,彼此邻里之间都认识。 竹音是小沺村的大家看着长大的,有一年,村里的孙婆婆上山采草药,在一片竹林中捡到了被遗弃的一个女婴,孙婆婆将孩子带回村子,取名竹音,一养就是十数年。 一年多前,孙婆婆走了,竹音就变成了一个人生活。 村里的大家平常没事都会帮衬着竹音,谁家里多一口饭都想着匀给她。 今年春天,村庄里来了个年轻人,竹音对他一见钟情,于是在小沺村叔婶的撮合下,迅速成了亲,大家都很替她高兴,竹音丫头不再是孤单一人。 公主是在一个月前穿到这幅身体里的。 起初她并没有这幅身体的记忆,在穿进来几天后,某一天突然感到头痛欲裂,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一股脑地钻进脑海。 她看见原身在与裴御景成婚后的第二日,就不小心跌落了水,一连昏迷三天,最终还是无力回天,等醒来,便已经是栖梧的灵魂。 原来的竹音从小就体弱多病,不能干农活,只能绣一些荷包手帕拿到镇上去卖,维持生计。 那时还是早春,乍暖还寒,她落水之后没有及时被救上来,大概本身底子就单薄,就这么没了。 公主心里叹息一声,感叹道还真是命运使然,如果不是她,自己也没有重活一世的机会。 穿进来一个月,她逐渐适应小沺村的生活,虽然有许多不便,不再像曾经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每天过得乐呵呵的。 没有阴谋算计,日子过得也平淡。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她所谓的新婚夫君,明明就是前世被她赶出京的裴御景,她绝不会认错那张脸。 好好一个镇南侯,却隐姓埋名流落山野,还成了亲,着实是让人觉得费解。 他究竟所图什么? 虽然不知道裴御景在搞什么鬼,但能看见他在这里时不时吃瘪,竹音日子过得也相当有趣。 平心而论,裴御景待她真是挑不出错来,要不是有幸与他做回夫妻,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裴御景能露出那样温柔缱绻的神色。 在汴京,从没见他温声细语地对待过哪家世家贵女,往往冷情到底,而在朝堂之上,更是最擅长拆她的台,三句不合就要起争执。 前世两个人互呛了那么多回,如今倒做了夫妻,可谓世事无常,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与裴御景安生过日子,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说起来裴御景伪装得还挺有模有样,之前一直在镇上的学堂教书,前两天突然说不做了,竹音问他原因也不肯说,这人心思本就难以捉摸,就随便他了。 这两日在家,接触得多了,她发现裴御景是真挺喜欢竹音这个妻子的,就是可惜,他还不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竹音,与他相处,不过恪尽妻子该做的罢了。 给亲给抱,其他的,看裴御景的意思好像也没多少兴趣,或许还心有顾忌,毕竟他身份也是假的。 相敬如宾,正合竹音之意。 竹音到松塘镇时,远远瞧见衙门外聚集了许多人。 她心生疑惑,抬步往那走,想看看怎么回事。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竹音回头,只见一辆马车正横冲直撞行驶在大街上,扬起的尘土纷纷倾洒在路人身上,且离她越来越近,丝毫没有避让的架势! 竹音脚步有些凝滞地向后退却,可马车驶来的速度太快,一时之间竟有些避闪不及,就在这时,前方马儿忽然膝盖打弯了一下,顷刻间就改变了行驶轨迹。 要不是离得够近,竹音都未能发现这点细枝末节,她镇定地用衣袖挡住口鼻灰尘,一双明眸沉静如水地注视已扬长驶离的奢侈马车。 聚集在衙府的人群也注意到方才的动静,都将目光转向马车停下的方向。 马车停在衙门外正中间位置,跟在后面的下人拿出板凳,点头哈腰立在一旁,稍后一个肥硕身影被扶着下马,可谓派头十足。 “这位怕不就是咱们镇新上任的刘知县,刘大人,可得找他问清楚啊……” 又有一人压低声音道:“加收税银还不是他们当官的一句话决定的,咱们真没余粮了,今日必须要他给个说法……” 下马的男人穿着一身深青官服,却只显得臃肿,实在看不出身为父母官的清廉气质。 他一看门口聚集了这么多人,当即眉头皱起,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两个衙役挡住那些百姓,莫要让他们近身。 随后硬是让衙役开路。 “刘大人!”一名胆子大的布衣男子从人群中艰难挤出,直言道:“咱们大家伙来就是想和您商量增税一事!您刚刚上任就增加赋税,可咱们去年庄稼产量不好,本就捉襟见肘的,实在没有余粮上交了啊。” 刘知县停住脚步瞥视过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道:“增税可不是本官决定的,如今各个州县都在征集粮草,那是陛下的旨意,难道要抗旨不成?你们要是到期不交,大可等着被收回田地去服徭役。” 这番话无疑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海面,人群炸开了锅似的,顿时又躁动起来。 在这位刘知县上任之前,原本的松塘知县为人亲民宽厚,虽然任职多年未做出什么大贡献,但也恪守本职,尽心尽力为百姓做事,当地人都称赞他是位好官。 可天不遂人愿,知县一职说换就换,这位刘知县走马上任不到三天,就颁布通知要加收田税,家里有田地的人家气不过,就聚在衙门口想来问问清楚,如今一看刘知县这番态度,就知道这位新来的官老爷不是个好相与的! 众人都流露出悲痛的神色,心里直泛嘀咕,要是不换知县就好了!可好好的,为何要换知县? 刘知县捂着头迈入衙府大门,还不忘呵斥道:“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再闹事都给我抓起来,难不成本官还能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衙役听令开始驱赶他们,竹音在一旁将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神色不自觉地凝重几分。 原本松塘镇的大家也算安居乐业,如今新来的知县这么一搅和,又要让多少人苦不堪言? 衙役驱赶的时候难免会伤到人,竹音瞧见人群之中亦有王婶,以及小沺村的几名大伯。那挥打的棍子将他们逼得连连后退,眼看王婶就挨上一记,竹音来不及多想,上前抬起手臂生生受了棍打。 她手心连带手腕内侧瞬间被打得通红,火辣辣的痛,竹音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仍旧站在前面阻拦道:“根据大晋律法,加重赋税需要有加印文书作证,且百姓无错,来官衙寻求公道不应被驱赶。” 将要离开的刘知县回头阴鸷地看向她,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王婶拉住竹音,她此时也明白不能再闹了,朝竹音一个劲的摇头。 在刘知县看清楚那出风头的竟是个灼灼耀目的美娇娘时,再看竹音的眼神似乎透出些许兴趣,但是眼下解决闹事的百姓才是重中之重。 他下最后通牒道:“不管怎样,这个粮该交还是得交,一周之内你们交不上来,本官绝不姑息。” 看着刘知县消失的背影,大家脸上都有些绝望黯然。 松塘镇属宣州管辖,位处大晋南下,本就不太富裕,粮食收成连年平庸,贸易也不发达,原本还可以自给自足,这下要多上交近三成的粮草,对他们来说负担确实过重。 一路上,王婶也不再强撑着,沮丧地和竹音说,“以后怕是得换营生过活了,俺家里一直都本本分分种地,一年忙到头,最后连家里几张嘴都吃不饱,这叫什么事啊。” 可哪是那么容易不种了的,大部分田地都是官府分配,基本上家里有男丁的都靠种地过活,更何况不种地了,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干什么? 竹音小声安慰着,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如今的大晋表面看上去国泰民安,一派欣欣向荣,实际内里仍有贪官鱼肉百姓,民怨载天的情况。 竹音将王婶送回去后,才回了家,进屋瞧见家里来了客人,裴御景身旁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一袭半旧不旧青衫,手里还握着卷书,正在和裴御景侃侃而谈。 竹音觉得他有些眼熟,似乎是裴御景在学堂的同僚,她去镇上偶然间见过两次面。 好像叫岳子恒。 “你娘子回来了。”岳子恒止了话题,转而起身,彬彬有礼地对竹音作揖道:“行娘子好久不见,我来找行兄闲聊,叨扰娘子了。” 竹音放下空空如也的竹篮,露出一个浅笑:“不叨扰。” 他们又继续聊着,正巧也是在讲松塘镇上无故换了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加重赋税的事情。 他们也未避着竹音,竹音听了一会儿,坐在她夫君身边,叹气道:“我刚才去镇上,正巧碰到了那新知县作威作福。” 第3章 眷恋 迎着二人目光,竹音说起她在镇上的遭遇。 竹音讲得愤愤不平,她原本是想将新知县所行恶事尽数告知,可不知不觉就被裴御景带偏了。 裴御景先是听到马车横冲直撞,差点撞到了人,又听闻竹音还差点与那新知县发生争执,不免出声打断道:“有没有哪里受伤?出门在外先保全自身的道理,阿音还要人教?让我看看伤。” 他翻开竹音的手,手心红肿一片,轻一触碰,竹音就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万幸的是没有破皮。 裴御景肉眼可见的脸色不好。 竹音挣扎了两下才堪堪收回手,看气氛着实有些尴尬,裴御景的同僚尚在,怎么能当着外人面拉拉扯扯? 坐得离他远了些,竹音轻声揭过道:“没事,过几日就好了。你们可知那新知县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旁的岳子恒摸摸鼻子,接话茬道:“我也是听几位同僚说起,这位刘平刘知县是从汴京下放到松塘镇的,都说他背后的权势可大了,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何来松塘镇,咱们这儿可不富裕,没有油水给他捞。” 竹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来头这么大呀。” 岳子恒叹气:“虽说增税一事不是他一个七品知县能决定的,但看他一副趾高气扬的嘴脸,我着实气不过啊,便来找行兄一吐轻快。” “这么说增税一事确实是真的?”竹音问。 岳子恒摆了摆手:“行娘子放心,此事做不得假,确有其事,初听闻时我也有些吃惊。” 裴御景道:“五年前,新帝登基便对赋税徭役制度大动干戈过,如今时局安稳,除非是战事再起,不然实没有必要再加重百姓负担,恐引起动荡。” “谁说不是呢。”岳子恒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不会是一个月前栖梧公主出嫁途中遭人杀害,和亲不成,咱们与漠北战事要再起了吧,这才开始征集粮草。” 不知为何,岳子恒说到栖梧公主时,眼神游移不定地瞄了下裴御景,实在是奇怪,但竹音心思不在他身上,便未曾注意到这点。 她手搁在膝间,闻言缓缓收拢,比起手上的疼痛,心里面更不好受。 她道:“我们与漠北这些年虽有摩擦,但一直相互忌惮着,不会轻易开战。就算真的因此打起仗来,和亲公主死在路上,两国关系破碎,也不过是个由头罢了,难道要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么?” 岳子恒挠了挠头,他自认读遍圣贤书,焉能不知其中的道理。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不再继续。 竹音说完就别过了头,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岳子恒说回最初聊的:“地方州县所交赋税是有一个总定量的。前几年就有一个乡镇欺瞒百姓缴税粮草数量,这样有些乡绅富户便可以少交,让平民百姓多交,长此致使富得更富穷得更穷,且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我亦听闻前几日,这刘知县刚到松塘镇,本地的富户们就去他家中拜访,要说其中没有问题,我是不信的,我估摸着刘知县要是让平民散户出了大头,纵容了那些真正有粮的,也未必没有可能。” 裴御景抬手在桌上划了一道:“据我所知,原先的松塘知县并未去外地任职,而是直接降职,这说明新知县能上任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轻易动不得他。” “那怎么办啊?”岳子恒面露苦恼。 “官不作为,可向上级州府呈交一份证书,写明缘由,拉他下马。”裴御景道:“可我担心的是,宣州刺史未必与民同心,我们并不清楚这位刺史本性如何,会不会为我们出头?” 岳子恒苦笑:“我在学堂教书尚有活路,就是可怜了那些务农的人家。” “刺史不行,宣州还有什么人能出面主持公道么?”竹音出声,显然是问裴御景的。 “……有。”裴御景淡声:“我与宣州通判有些私交,可以修书一封问询刺史态度,如果宣州刺史为官公正,知晓后,绝不会草草了之。我也知,新来的松塘知县如此欺人,一旦纵容后患无穷。” “还是行兄可靠!那便拜托了。”岳子恒语带欣喜。 言至于此,岳子恒清了清嗓,难免又多吐槽了几句那新来的刘知县如何如何不当人,竹音他们家毕竟不在镇上,消息知道的也慢,这才知道此人在松塘镇不过几日,耍的威风可一点不少。 欺男霸女,嚣张至极。 岳子恒走后,裴御景带着竹音回里屋,重新摊开竹音的手,他虽看上去还算平和,无波无澜没再说什么,但以竹音对他的了解,恐怕是有些动气了。 “也不是很疼,当时的情况我没法袖手旁观。”竹音低着脑袋,轻声辩解道:“那两个衙役下手没轻没重,直接就往王婶背上打,王婶本来腰就不好,她平时多有照顾我,我不能当没瞧见。” 默声片刻,她似又开玩笑地道:“你我成亲不久,恐怕还不太了解我,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什么人都帮,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先顾及自己的。” 裴御景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小瓷瓶,手指沾取药膏,给她细细涂抹在伤口上,反倒叫竹音受宠若惊。 待她温柔见微,换作任何女子都难免动容。 心底似有涟漪泛起。 手心被裴御景涂了厚厚一层药膏,竹音感觉冰冰凉的,灼痛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好多了,谢谢夫君。”竹音另一只手拉着他衣袖,笑意盎然。 裴御景却道:“阿音,我不反对你见义勇为,但世上无可奈何之事太多,不是每一件都能被完美解决。” “凡事多想着自己,好不好?” 若裴御景严厉责备她,竹音还有的说,安抚话术张口就来,可他这般无奈、无力之言,真真是戳人肺管。 竹音连声说她知错了,瞧裴御景脸色依旧沉闷,她忽然偏头亲了亲裴御景的脸颊,这还不算完,又歪着头去亲他的另外半边脸。 “我真的知错了。”她轻念了一句。 第一下裴御景没有躲,第二下更是演都不演,就盯着她亲,可以瞧见,他脖颈迅速攀起一层薄红,连着耳垂也未能幸免于难。 随后裴御景竟有些恍惚地起身,正视着前方,低低道:“我去做饭了。”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竹音笑够了,直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瓷瓶。 白玉瓷瓶质地温润,竹音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她自然知道这可是好东西,数十种名贵药材制成,裴御景拿出来给她用,难道不怕身份暴露么? 大抵觉得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野孤女,不必瞒着罢。 因着竹音手上的伤,家务活都交给了裴御景,竹音一下子觉得伤得也很值嘛,笑眯眯地吃着碗里的饭。 晚饭后,裴御景开始给那名宣州通判写信,竹音无事,索性在书房陪他。 她无聊地研着墨,烛火映照她的侧颜,平白增添了几分白日显不出的昳丽,中衣单薄,贴着身体曲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在空气中蔓延,裴御景几次停笔,看竹音兀自打着哈欠,便开口让她先去休息。 竹音确实困了,施施然起身要走,裴御景敛眸,不忘提醒她睡前涂药。 竹音答应一声,将门关上。 屋外夜风呼啸,只剩半盏的油灯被吹得明明灭灭。 夜露更深时,敞着一丝缝隙的窗口忽然被打开,一道身影翻身进来,身着夜行衣,仿佛融进了阴影里,他单膝跪在裴御景面前,道:“主子。” “是南浔那边出了什么事?” “南浔一切顺利。主子,这是线人今天傍晚传来的消息。”那人递上一卷密封的小纸。 裴御景恰好将信收尾,接过小纸,待看完,微不可闻地挑了下眉,道:“按之前商定的计划办,此时谁与我们联络,名单就在谁的手上。” 裴御景交代完正事,语气稍顿,状似无意地问道:“渊明,今日她出门可遇上什么事?” 主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镇南侯府暗卫渊明抱拳,向裴御景如实禀告,当时确有一辆马车差点撞到竹音,是他出手阻止了,当然,竹娘子没有发现。 裴御景听罢,转眸淡淡看了一眼渊明,静默片刻后,吩咐:“你继续跟着保护她,这里新换了位知县,恐怕要不太平一阵子,至于原本的计划要尽快推进,我在这里的身份不能拖太久。” “是。” * 裴御景掌灯摸索着回屋,他瞧见睡在里侧的妻子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不知道是还没睡,还是被他吵醒了。 他俯身轻晃竹音的肩膀,竹音轻嗯了一声,闭眼慢悠悠地问:“夫君忙完了?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在等我?”裴御景道出心中所想。 “快要睡着了,你刚好进来。”竹音声音中确实带着困意。 裴御景不怎么满意这个回答,但也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就在两人呼吸都渐渐融在一起时,他又唤了声阿音。 竹音以为他要说什么睡前缠绵情话。 却听他道:“明日我要去镇上城北的一家私塾试工,寄往宣州的书信写好了,劳烦阿音明天替我交给岳子恒,由他寄出去。” 竹音疑惑:“给岳子恒?” “只是让他帮忙寄一下,地址附在信封上了,明天第一天上工,我恐怕没时间寄信。” 竹音:“好。” 平和静谧,再寻常不过的一晚,竹音听耳畔男声语调温柔地道:“我不是故意扰你清梦的,阿音,快睡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眷恋 第4章 流水 “行娘子,此事在下不能应。” 镇上学堂旁的一家茶肆,竹音眼瞅信函被推回,无奈解释道:“我夫君真的是忙脱不开才拜托你寄信的。” 竹音起一大早来镇上,逮住了正要入学堂上工的岳子恒,说明来意,却见他义正言辞地拒绝。 裴御景的意思她大概明白,无非是不想和官府衙门牵扯太深,避免暴露身份。 岳子恒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觉得是要让他功劳,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这是夫君亲笔所写,通判一看便知,岳兄不必有负担。” 听竹音都已说到这份上,岳子恒再推脱就不礼貌了,心情复杂地将信揣起来。 随后这人又开始长吁短叹,言说的尽是些时局如何艰辛,百姓生活疾苦的陈词。 竹音觉得他真像只报丧鸟,从前在太学时,总有一二同窗犯相同的毛病,这大概就是文人多感慨罢。 竹音将茶饮尽,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帮我一个忙吧。” 岳子恒临时告假半日,随竹音去了趟西街巷尾。 此地荒废冷清,都是些流民孤儿聚集,岳子恒在松塘镇生活多年,也少有踏足。 他照吩咐买了许多烧饼馒头,藏在怀里,脚步停在一个死气沉沉的角落,那里分散坐着**个脏兮兮的半大孩子。 岳子恒很快被围起来。 一个个都盯着他怀里,显然看出他怀揣着什么。 岳子恒和他们交代清楚后,就将吃食分了出去,他不安地回头扫视一眼,还好没引起周围其他流民的注意。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流民,原来松塘镇还有这么多人没有活路、在巷尾深处浑噩等死?! 竹音让他先分给角落的孩子,那些老的病的难以接济,没两天就要死一批。 看着这些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岳子恒心里泛起一点欣慰。 能流落至此的孩子要么是从外地流窜来的,要么早已没有了家,靠乞讨流浪为生。 一切做完,他去不远处和竹音汇合。 岳子恒好奇道:“你交代的事情,他们真的能办成吗?” 竹音收回视线,转身离开这里,岳子恒跟在她身后,听见她说:“不管能不能成,他们今日都能饱餐一顿,不好吗?” 岳子恒不禁笑出声,锐评了一句:“行娘子真是个妙人啊!” 竹音带他来,一是她的计策需要有人执行,二是想让岳子恒明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整日说那些虚的,不如亲眼瞧见,感悟总会深些。 与岳子恒分别后,竹音不在镇上多逗留。 回到家中,已将近晌午,她去厨房打算给自己弄点吃的。 掀开大锅一看,裴御景走前留了煮好的午饭,一碗菜饭和半锅豆腐羹,再热一下就能吃。 应是顾及她手上的伤,不想她劳累。 竹音欣然领情,心想以后可以对裴御景再好点。 吃饱喝足后,竹音索性也无事,去隔壁薛老伯家串门,她近日与薛家小女儿走得很近,时常讨论绣工。 薛老伯家的小女儿薛素心年方十六,听闻竹音是小沺村有名的巧手绣娘,总是来找她请教,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渐显亲密起来,薛素心还黯然神伤道:“只恨认识竹姐姐的时间太晚,竹姐姐已经英年早婚了!” 竹音刮了刮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鼻子:“你还能娶我不成?” 幸而薛素心是在她穿到这个身体后与她相熟的,不然难免察觉她与原身绣法上的不同。 竹音前世在宫里长大,绣工还是宫里资深嬷嬷手把手调教的,不能说多么精致绝伦,应对一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教薛素心如何绣更繁复的花纹,绣得要是别出心裁的话,可以高价卖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 款式简单的帕子可以卖给普通百姓,而复杂、款式时兴的香囊荷包则可以虚抬高价,那些生活富饶的夫人小姐讲究的就是物以稀为贵,买卖时再说些好话,即便价格高些,反倒能满足她们的虚荣心。 薛素心惊呆了,竟然还能这样。 她崇拜道:“竹姐姐怎么什么都懂?这样赚下来的银子就可以贴补家里了。” 竹音粲然一笑,戳戳素心差一个针脚绣错的地方,让她仔细些,不要说着说着便分心。 她当年也是下了苦功夫练习才绣得好的,遥想最开始自己绣得那些丑玩意,都不知道被扔哪去了,简直不堪回首。 岁月不饶人啊。 她都开始教人刺绣了。 消磨了一下午,竹音伸伸懒腰,准备回家了。 走在小路上,看着天际连着广袤田地,落日西斜,霞光漫天,眼前如在燃烧般的余晖绚烂而壮观。 竹音转头驻留了片刻,遥遥望着。 仿佛永远不会看腻这美景。 一回了家,竹音挽起袖子,本打算去添柴做饭,就听外面吱呀一声,裴御景与她前后脚进门,还带了吃食回来。 油纸包着的食物香气渐渐溢出来,勾得竹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有红烧肉、清蒸鸭子炸鱼脯,还有她爱吃的桂花糖糕。 竹音看得一愣。 裴御景说:“这都是从如意酒楼打包回来的,不知道阿音喜不喜欢吃。” 如意酒楼是松塘镇最大的酒楼,当然价格也不菲。 竹音挑挑眉,问他:“咱们明天是不过了吗?” 裴御景轻笑了笑:“咱们明天还有。想吃什么,明天再给阿音带。” 人都有口腹之欲,谁会拒绝好吃的呢。 竹音笑眯眯地跟在裴御景身后,甘心当他的小尾巴:“夫君待我真好,跟着夫君过一辈子阿音甘之如饴。” 瞧瞧,为了口吃的,她都开始自称阿音了。 裴御景手脚麻利地蒸上米饭,从厨房出来时顺便擦了擦手,举手投足间透着点矜贵,却又不显得违和,仿佛他真的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裴御景打扫收拾屋子,回头注意到有个小尾巴一直跟着自己,似是想起什么,将竹音的手向上翻起,检查她有没有好好涂药。 “我中午涂了一次,已经不疼了。”竹音道。 “嗯。”裴御景看着竹音已不自在地缩回手,不咸不淡地问声:“晚上记得再坚持涂抹,还疼吗?” 竹音摇头。 裴御景没再说什么,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给竹音一个错觉,仿佛裴御景是希望自己说疼的,这样他就可以顺势说些安慰的话。 下一秒,竹音就在心里直呼自己疯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难道忘了,裴御景究竟是谁么? 镇南侯,裴侯爷。 从前或还有人半开玩笑地喊他一声裴世子,裴小侯爷。 建宁二十二年,镇南侯世子锋芒毕露,太学折桂,世家典范。 也是那一年,他少年逝父,先帝不遗余力打压裴家。 一晃三年过去,那段时间的裴御景可称颓靡,公主日日翻墙偷溜进裴府,至今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她与裴御景也有过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岁月,她差点都忘了。 建宁二十五年,裴御景行弱冠礼,继承父亲爵位,撑起摇摇欲坠的裴家。 与昔年同窗栖梧公主不再往来,渐行渐远。 那之后,二人便基本只在朝堂上相见了。 现在裴御景在给她盛米饭,比平常的量多盛了一点。 看她神色不对,温声询问了一句:“阿音,在想什么呢?” “没,没事。” 竹音思绪回笼,乖巧坐下吃饭,对着裴御景笑:“快吃饭吧,夫君。” “好。” * 如此平淡度日,仿佛一切又恢复如初。 过了几日,竹音陪薛素心去镇上卖绣好的帕子香囊,恰好听到了关于新知县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言。 松塘镇内都传遍了,到处说他伪造假账,私吞国银,与外城大官勾结甚深,街边孩童还给他编了个童谣。 大意就是刘知县是个大贪官,指不定拿那些贪墨来的钱财做什么坏事,迟早会伏法受诛。 不管这些是不是真的,一旦传言闹大,刘知县不可能不受影响。 出人意料的是,刘知县没有像往常那样动辄发怒,反而一声不吭地躲起清净来。 隔日岳子恒兴高采烈地来找竹音。 他佩服道:“行娘子高招,那刘知县现在是一点威风也耍不起来了,知道自己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没想到仅是流言,就让他害怕了。” 竹音道:“只能治他几天罢了,涉及国本,他也知事情轻重,只是流言毕竟只是流言。信的事情怎么样了?” 岳子恒来也是为了说这事,他扬起笑道:“通判看过行兄的信后,将松塘知县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宣州刺史,刺史知道后十分生气,已经派人来松塘镇求证了,算算日子,我昨日收到的回信,刺史派来的使者今日就要到了。” “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不好说啊。刘知县如今这么安生,恐怕也是知道了风声。” 竹音沉吟片刻,又问:“要看前来的使者是谁,信中有提及吗?” 岳子恒想了想,信中还真没有提到使者身份:“没有说。但是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宣州刺史愿意插手已是好事。” 竹音欣慰他伤春悲秋的性子有所改变,认同道:“这话说得没错。” 至少有个解决问题的态度,不枉费这些天的折腾。 今日天色还没暗下来,裴御景就提前回了家。 竹音倍感诧异。 裴御景无甚隐瞒:“宣州使者来松塘镇了,刘知县为他摆了一场接风宴,我授课的私塾恰好与官衙有些牵连,我待会要去刘大人家中赴宴,不在家吃了。” 竹音没想到裴御景还和这些牵扯上了,说来她也好奇事情走向,随口问询:“我也想去,可以带家属吗?” 裴御景看着妻子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答应道:“……好。” 第5章 故人 刘知县的宅邸占据在松塘镇最好的地段。 单从外面看,这宅子除了大无甚特别,进入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手边的池塘波光粼粼,假石搭配着绿植错落有致,墙面新漆,确实算得上气派。 这在汴京任何一家豪门见到都不足为奇。就拿竹音曾经的公主府相比,当今陛下刚登基那会儿,为了彰显与她的亲缘深厚,公主府打造得华贵无比,图纸画了一个多月,数百名匠人花费半年才完工。 一时栖梧公主骄奢铺张的名头传遍汴京。 现在想来,不知有意无意,那时祸根就已种下。 但在一个小小县镇能见到如此精致布景,可见宅邸主人财力之富裕。 随着一名下人穿过前庭,步至宴客厅,见其间已有不少宾客。 竹音一眼望去,看衣着打扮,就知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地主富户。 裴御景带她到一处角落,对竹音介绍面前络着短须、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这位是松塘镇前知县高大人。” “高大人,这是拙荆。” 高奕温和地朝他们点点头。 “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如今松塘镇的父母官是刘大人。” 那高奕四十出头的模样,看着相当憨厚老实,很符合镇上百姓对他的描述,只言片语中,竹音这才知道,裴御景教书的私塾似乎就是他卸任后创办的。 赴宴的客人陆续都到齐。 环顾了一圈,瞧见也有几位地主老爷带了家眷出席,因此竹音也不显得突兀。 站在裴御景身后阴影处,无人会注意到她。 过了一会儿,设宴主家终于从内门走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知县并未走到最前头。走在他身前,最先亮于众人面前的是一个锐气逼人的公子,锦衣华服,气度非凡,手抵着一把玉扇轻敲,凤眼睥睨的模样好生倨傲。 这就是从宣州来的使者? 在场绝大数人都在暗暗思索这个问题。 然而在竹音抬头见到他面容的一刹那,险些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身形都僵了几分。 竟然是她的老熟人…… 竹音迅速地低下头,此时心里颇觉得无奈,她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人是萧玦。 刘知县清了清嗓:“此宴便是为萧大人所设。萧大人游历至宣州,听闻我们松塘镇风景甚美,便……便代刺史大人来观赏一番。” 竹音抬头看了眼裴御景神色,见他微不可闻地蹙着眉,显然也对萧玦出现在这儿感到诧异。 在场几乎无人认识萧玦,但也有些洽博多闻的地主老爷或读书人听说过汴京世族萧家的名头。 可这里毕竟离皇都太遥远,能想到萧玦与萧家或许有什么关系,也不过以为萧玦是汴京萧家的旁支,谁能想到出身萧家嫡系一脉的天之骄子,会屈尊纡贵来这偏僻县镇。 松塘镇有什么地方值得萧公子亲临?这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么? 刘知县是这么想的,可现实狠狠打了他的脸。 直到此时他也是十分懵逼。 刘知县毕竟是从汴京出来的人,他临危不乱地款待萧玦,处处都做的无可挑剔。 他亦不忘给背后之人写信打听缘由,萧玦为何来松塘镇? 刘知县背后一阵发毛啊。 萧家乃大晋绵延百年的簪缨世家,来的还是萧家年轻一代里身份最尊贵、手段最厉害的那个。刘知县心里怎能不慌,他下放此地本为了一桩密而不发之事,莫不是萧家人知道了什么? 萧家可是连他上头那位都要避让几分的。 幸而他说完,萧玦并未给任何表示,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施舍周围人,毫不心虚地坐上主座,支着下颚,懒懒垂着眼皮道:“诸位不必拘束,开席吧。” 侍女端着美味佳肴款款上前。 几番推杯换盏过后,终于是有了宴席的热闹。 竹音静静听着周围交谈,此次来的确实都是些松塘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刘知县相邀,不为凑个热闹,也要卖个人情啊。 席间她还听闻一件有意思的事,刘知县已上任大半个月了,但对松塘镇的许多事宜仍不熟悉,动不动就将不能解决的问题推给前知县,也就是如今坐在裴御景左侧的高奕身上,高奕已没了官职在身,可他没有半分怨言,还好脾气地替刘知县解决忧虑,此事谁人听了,不感叹一句鞠躬尽瘁。 好几拨人都半是恭维半是真心地上前,与之攀谈。 高奕笑呵呵说都是小事,这般看来,他性子的确是极好。 两厢对比,难怪松塘镇百姓都惦记着他。 此外竹音还发现,高奕似乎格外看好裴御景,虽有人主动与高奕交谈,但他对所有人都态度一致,唯有与裴御景谈论,偶尔主动牵起话题,不难看出,裴御景也在配合着他,俨然像上下属的关系。 竹音知道,裴御景是不会做无用之功的,他与高奕看来似有合作达成。 裴御景闲聊之间不忘给竹音碗里夹菜,姿态游刃有余,又因他相貌隽秀,哪怕与上首的萧玦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们坐在角落一些的位置,不容易被瞧见。 也庆幸于这份不出挑,不然没法解释裴御景在这里的身份。 竹音不自觉地偷瞄起玩着玉扇儿的萧玦,这家伙完全没往他们这边看,应该是没发现,还好,竹音松了口气。 萧玦是作为宣州巡抚使而来,那么他的目的就是检举刘知县是否欺压百姓。 虽说是刘知县安排了这场宴会,但名单也许不是他定下的,来的都是镇上有田地、有家底的地主家,即便是被宴请的读书人,家里也都富庶。 宴会绝没有那么简单,这恐怕是一场鸿门宴。 竹音冷眼看着这局面。 且看萧玦如何下手吧。 酒足饭饱,宴过半巡,人的精神也松懈了下来。 上座的萧玦忽然提声问刘知县:“其实我来此还有一桩任务,听闻刘大人强迫百姓增税三成,可户部下发的文书我明明记得只要多增缴一成税收,这是怎么回事?” 骤听此言,刘知县紧张地摸了一把脑门上不存在的虚汗,结结巴巴张口欲言。 “下官也不知,下官……都是按照上面的意思……” “刘平,你真当我好糊弄的不成?” 萧玦声音清晰地打断他,唇角笑意荡然无存。 他分明也是说给下面人听的,奈何留有几分余地,并未说得太明白,只是看刘知县那已经吓破胆的模样,哪里还敢再狡辩什么。 这两天梳理了下大纲,不会坑的放心~!志气满满,毕竟是第一本~我写的比较慢,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随榜更,这简直就是随缘更,在这里说声对不起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故人 第6章 相送 刘知县满脸写着心虚。 他收了好处,让平民百姓多交税粮一事禁不起查,萧玦若是上报,他怕是躲不过下狱受刑,要是再糟糕一点,牵扯出他背后的势力,那是真的没活路了啊。 眼下只得认栽。 打一巴掌后,萧玦又笑眯眯给一个甜枣。 “我知你刚上任不久,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有句真理名言说的不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萧玦随意地挑着面前吃食,头也不抬道:“我会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好好做事,要是表现得好,任期一到,依旧不是会风风光光回汴京?” 刘知县惶恐地连连说是。 这下就连反应迟钝的人也都看明白了,举办这接风宴是为着什么,后半场高谈阔论的声音显然少了,不到半个时辰,宴席就草草结束。 外面天色早已暗淡,竹音随裴御景准备离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他们。 “二位止步。” 竹音回头,瞧见是萧玦时有些怔愣。 随后她强自镇定地别过了头,就算这张脸和曾经有几分相像,那就怎样,谁能想到栖梧公主还活着。 萧玦果不其然盯着她面容短促地看了一眼,随后皱眉移开,撇向她身旁。 “夜深露重,不妨我送二位一程。” “不必麻烦。”裴御景立刻推辞道:“我与夫人住得偏僻,你的马车不好走小路。” “不碍事,能送一段是一段。”萧玦唰地一下展开玉扇,扇面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闪烁寒光的凤眼,“就是偏僻,才要相送。” 说罢先行上了门口那辆招摇马车。 这劫注定难逃。 与其等着萧玦明日找上家门,不如现在就遂了他的意。 车内十分宽敞,上去后裴御景大致描述了一下小沺村的位置,萧玦说了句:“照他说的走。” 马车开始行驶。 一时无话,竹音垂着眼脸乖顺坐在裴御景身旁,裴御景以为她这般是在害怕,用口型无声地安慰她,“没事。” 竹音敷衍地笑笑,她这哪里是害怕,她分明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啊。 两位故人都出现在这里,给她一种仍身处汴京的错觉。 萧玦忽然转头看向他们,方才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轻呵一声。 “有意思。你与你夫人还真是情深意切。” 最后几个字他念得极重,仿佛刻意强调般。 裴御景轻挑下眉:“萧大人还未娶妻,自然不懂这有了小家之后的乐趣。” 萧玦:“从前怎么不见你这般痴情,出来一趟,妻也娶了,情窍也开了,倒叫人称奇。” 萧玦慢悠悠说着。 “但这张脸……我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裴御景少见地沉默起来。 一旁的竹音不自觉地抬手抚上眉心,顿觉一阵头疼。 她心想,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我来了,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已故之人了,让她安息不好么…… 但面上,竹音还得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无辜地眨了下眼,扭头望向裴御景,裴御景此时却不看她。 竹音:“……” 萧玦说完,似乎也触及伤情,不再多言什么,终是放过他们,换了个话题。 他道:“你在这里图谋什么我不管,但朝中未必没有人不知晓你的动向,凡事多加警惕。” “知道了。” 马车渐渐停下,掀开车帘准备下去时,萧玦卒然叫住他们,话头却是牵向竹音的。 “这位娘子,你家中可有未婚嫁的姐妹介绍给我,我今日见到娘子格外有眼缘呢。” 竹音被这突然的示好弄得满腹困惑,回头迷茫看他,对上萧玦那好整以暇的目光,怎么看怎么莫名其妙。 萧玦对她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友好的笑,还没等竹音说什么,裴御景就黑着脸拉竹音下去了 下一刻就听到马车里传来阵阵笑声。 裴御景拉着竹音快步远离。 马车停在小沺村村口,村里的小路太窄马车过不去。 被牵着走了好一段路,裴御景才渐渐放缓脚步,竹音抿了抿唇,思索再三,还是迟疑着开口问道,“你和那位萧大人认识吗?” 裴御景停住脚步,夜色中瞧不清他的侧脸,只觉得他此刻神色莫辨,少顷点了点头:“是,以前有过交情。” 竹音情绪不高地“嗯”了一声。 萧玦此人就爱做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偏偏身份尊贵,没人敢治他,而裴御景也深受他毒舌,两人身份上没什么高低,裴御景纯粹是……说不过他罢了,经常被萧玦气得够呛。 后来渐渐长大,反而萧玦不再与裴御景多来往,在朝堂与之相对立的成了她与裴御景。 竹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随口胡诌一句:“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少和他接触吧。” “那我就是好人了?”裴御景问。 脚下小路的确不太好走,裴御景一直牵着竹音不曾放开。 夜如漆布,伸手不见五指,因此竹音也不必再佯装言笑晏晏,自然地收敛起笑意,一脸正色地瞎吹道,“我夫君当然是好人啦,和那个萧大人一比简直是正人君子。” 竹音刚说完,顿时轻呼出声,她被一双有力手臂抱了起来,裴御景理所当然道:“此言有理,天黑路不好走,我抱着阿音走可好?” 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包裹着她,脸颊蓦地发烫,竹音摸摸自己的胸口,竟然跳得飞快。 努力平复了几次也不见恢复,竹音索性放弃,主动抱上裴御景的脖颈,埋着眼脸低低应道:“好。” 后面会有规律更新,大概率先随榜更,后面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相送 第7章 长夏 那“用意匪浅”的宴席过后,翌日,刘知县就宣布通知,将原本每户人家所缴税粮减少了近三分之二。 至于少的部分本就该地主上缴,经过昨晚的敲打,他们自然忙不迭地填补。 消息一天之内传遍了松塘镇。 增税的事得到解决,最直观的便是又能瞧见王婶喜气洋洋的脸,看她下地耕田都更加卖力。 竹音自然也很高兴。 裴御景如今在镇上的私塾教书稳定,休沐日一般会呆在家里,和竹音腻歪在一起。 偶尔休沐前一日也会告知她明天依旧要去镇上,私塾刚开张不久,有许多事要忙,对此竹音并未多问。 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这理由无非是用来搪塞她的。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萧玦已被刘知县好声好气地送走了。 想来刘知县也是松了口气,终于把这祖宗盼走。 听到这个消息的午后,竹音坐在一方屋檐下,发髻斜梳成一条麻花辫,衣裳上有简单淡雅的竹纹,整个人看起来温婉娴静。 薛素心依偎在她身边,听她讲着故事。 “从前有一位小公主,她到了念书的年纪,她的父皇虽然平常对她漠不关心,但因为当时的小太子与她年龄相仿,便被一同送去了太学。” “可小公主不爱念书,经常想着逃课出去玩耍,一次小考考得一塌糊涂,被一个尖酸刻薄的坏家伙嘲笑,小公主觉得很丢人,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竹音嗓音清越地娓娓道来。 “这时平常最不爱管闲事的一位小世子却挺身而出,帮她反驳那个坏家伙不能嘲笑同学,对当朝公主要有礼节。” “大概家里管得严,小世子性情温和,说不过那个嘴巴厉害的坏家伙,吵了几句没吵过,被逼急了的小世子一把扑倒那个坏家伙,两人打成一团。” “事后小公主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反去安慰被夫子留堂惩诫的小世子,最后是小公主的朋友去把坏家伙打趴下,拎到小公主面前道歉。” 薛素心笑出了泪花来:“小世子想要英雄救美反被小公主安慰,好清新脱俗的故事,之后呢?他们是不是成了很好的朋友?” “是呀。自那以后小公主也不逃课了,每天去太学都期待着见到小世子,他们与那个毒舌的家伙也算不打不相识,关系一日日熟络起来。” 薛素心耷拉下脑袋:“我不喜欢他,他性格好坏。” “他长大后性格更恶劣呢。不过那个时候都还只有这么点大嘛。” 竹音笑着在自己腰侧比了一下,然后继续说着。 “那时候大家都无忧无虑的,坏家伙喜欢和小世子比一些君子六艺,功课名次,但到底都是同龄的孩子,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喜欢斗嘴罢了。后来长大了,坏家伙和小世子就斗得少了,相反,小公主成年后,就和小世子关系没那么好啦。” “怎么会这样!”薛素心睁大眼眸:“为什么啊?” 竹音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好付之一笑:“没有为什么,也许就是不适合再在一起玩了。” 薛素心虽然遗憾故事就这么草率收尾,但也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结,晃了晃竹音胳膊,撒娇道:“好吧,这个故事好有趣,竹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是在话本里看到的。”竹音朝她眨眨眼,“所以素心,我教你读书认字要好好学,将来你自己也可以读到更有趣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你还能离开松塘镇去外面看一看。” 薛素心重重点头:“嗯!” 她不禁心生向往,竹姐姐口中诉说的广阔天地,如果哪天她能有机会去亲眼见识一番就好了。 薛素心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和竹音说她最近绣帕子绣得可勤快了,镇上有位夫人近日总是来光顾她的生意,夸她绣得精美,末了还多塞碎银给她。 大部分的银钱她都交给了阿爹阿娘,但素心这丫头最是机灵,瞒着她爹娘,手里面也攒下不少私房钱,她嚷嚷着要请竹音去镇上的如意酒楼吃饭。 竹音笑着应下。 六月中旬后,天气渐渐闷热,好在接连下了几场雨,缓解了骤来的暑气。 竹音在自家小院的空地劈出一块区域当做菜埔,研究着要不要种点蔬果。 他们家是没有地的,也没必要特意去租地,竹音就当是无聊打发时间,先种着试试。 裴御景不想她太过劳累,竹音却说种地也可以锻炼身体呀,上次被衙役打伤就是她太柔弱的缘故。 裴御景听罢哭笑不得,便任她折腾了。 有天傍晚,裴御景回来时瞧见竹音在井水旁打捞一个圆滚滚的西瓜,说是王婶送来的,她冰了一下午呢。 吃晚饭的时候,竹音果然不好好吃饭,就惦记着那西瓜。 裴御景将她平日里爱吃的菜多夹了几筷子到她碗里,督促她多吃点。 两人吃完,裴御景习惯地拾掇起碗筷,去厨房清洗放好。 “咳咳!赏脸吃瓜否?” 路过小院,就见竹音端着切好的西瓜,笑吟吟地朝他招手。 他们坐在院中,品尝着甜滋滋的西瓜,凉风习习,拂去了一身燥热。 她和裴御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竹音躺在藤椅中,一副惬意得不行的模样。 她和裴御景说:“我想在初冬前腌点大头菜,王婶家已经在腌了,素心她娘说也可以腌点萝卜。” “王婶家里人口多,需要储备过冬粮,我们家就两个人,不需要你准备这些。” 竹音哦了一声,专心吃着西瓜不再多言。 裴御景偏头看她,似无奈地笑叹一声:“你要是想弄就弄好了,我还没尝过阿音腌菜的手艺。” 竹音将吃剩的青白瓜皮放回小桌几,闻言思量起来:“我做的未必好吃,但无妨,我过两天去找王婶取取经。” 她其实谦虚了,她怕毒死裴御景,到时可一定要向王婶认真请教。 不能真把“夫君”毒杀了…… 裴御景与她各有心思,顺着竹音的话,他心不在焉说了声无事,目光始终未收回。 裴御景沉吟片刻,忽然有些一反常态地问:“阿音,你以后想不想换个地方生活?” 竹音正想着腌菜需要准备什么,未料到裴御景会突然与她说这些,下意识回答了一句,“什么?” 与裴御景视线相撞,他那神色不像是开玩笑的。 两人现如今日子过得还算凑合,但裴御景身份始终是个隐患,他是大晋的镇南侯,来到这个小山村绝不是为了过什么乡野生活。 这也意味着等他目的达成,就会离开。 裴御景看似事事报备,实际一直瞒着她行事,且最近动作越来越频繁,她不是无所察觉,只是不愿去面对。 她前世作为公主见惯了尔虞我诈,自己也深陷追逐权利的漩涡之中,下场凄惨。 而今老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想的是自由自在地活着。 裴御景迟早要走,而她想要留下。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与裴御景都不是一路人。 可她如今只是一个偏僻小地方的孤女,她错愕裴御景会问她是否想要离开这里? 竹音垂落的眼睫轻颤了颤,内心翻涌着莫名的情绪。 他当真这么喜欢这个妻子,还想着带她一起走吗? 是啊,都娶做妻子了,肯定是喜欢的。 竹音连语气都比平常要冷淡几分:“我很喜欢小沺村的生活。我从未想过离开。” “……我开玩笑的,阿音。” 裴御景看着她如此坚定,愣了一下,随后缓声道,“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一切依你。” …… 话虽如此,竹音还是态度变得冷淡,与裴御景闹了别扭,一连数天,两人都未把话说开,气氛僵持。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竹音越发不爱出门,懒在家里避热,谁想有一天清晨,薛素心突然跑来找她。 竹音将人带进屋,这丫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一瞧见竹音眼底又蓄满了泪。 这才知道,原来是前段时间她去镇上卖绣帕香囊,有一位钱夫人路过,很喜欢她绣的帕子,将她手里的绣帕都买了下来,还邀请她有空去家中坐坐,素心收了人家的银子自然觉得她是好人,没什么心眼地去了。 谁知那钱夫人是相中了她,要素心给她弟弟做续弦的。 竹音记得松塘镇是有一位姓钱的地主老爷,家里虽然有钱,但那钱夫人的弟弟她也略有耳闻,是出了名的好色,且也不小了吧,素心一个未经世事的黄花大丫头去了,就是断送前路啊。 薛素心压抑地说:“我不想嫁,可他们昨天到我家里来,给了丰厚的彩礼,阿爹收了。” “娘还劝我,说那钱夫人的弟弟尤公子彩礼给得那么多,肯定会对我好。尤公子还是那钱地主的小舅子,钱地主家那么有钱,我是去享福的,可我听说那人已经奔四,之前娶了两位夫人最后都病死了,我是去做填房的……” 说到最后,薛素心几乎有些泣不成声。 竹音轻拍薛素心的背帮她顺气,此刻心情也跌落到了谷底,如果不是自己教素心如何绣得精巧,或许不会发生今日的事。 她想到了自己也曾被逼往和亲,心里头百感交集。 “素心,你听我说,不然你离开这里吧,这亲谁爱结谁结,我不想你走入火坑。” “可,可我不能走,我走的话爹娘怎么办?”薛素心哽咽地摇摇头。 是啊,薛伯父薛伯母还得在这里生活,不管不顾跑了,万一那钱地主找薛家麻烦怎么办。 “竹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想法真的会有人在乎吗?我见到姐姐和行公子生活得那么幸福,也期待过将来会遇到一个属于我的如意郎君,可现实是,我要嫁给一个根本不想嫁的男人了。” 竹音倏然抓住她的手,阻止她说下去,“你想不想走素心,不嫁人,去看一看我和你说过的外面?” 她一字一句道:“素心,我帮你。” 第8章 妄念 小沺村最近有桩喜事,薛家女儿的婚事将近,就定在了十日后,嫁的是尤家长子尤世杰。 尤家在镇上不算什么好人家,靠祖宗庇荫,留下来的十几亩地过活,但尤家二姐嫁得好啊,几年前嫁进了镇上有名的钱地主家。 成了衣食无忧的钱夫人。 她是出了名的有孝心,平日里常帮衬着娘家,就连她弟弟尤世杰娶续弦这么个烂摊子事,都是她张罗的。 薛家女儿要嫁人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过了几日,薛婶就送来喜帖,竹音实在说不出什么贺喜的话,素心那日的哭音犹在耳畔。 薛婶拍拍竹音的手背,嘱咐她可一定要来。 农妇脸上堆着质朴的笑,全然看不出她即将嫁人的女儿其实根本不情愿嫁。 小沺村消息闭塞,再说镇上有关尤家的风评不仔细打听,实难窥见实情,只以为尤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女子而言,算是门好亲事。 尤公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说不定更疼人呢,去了就是尤家大夫人,执掌中馈。 此等小话在天真单纯的姑娘间不胫而走,艳羡这桩婚配的人不在少数。 这才是最为悲哀之处,无人觉得薛素心嫁得不好,无人理解她为何不想嫁。 觉得女子嘛,总归是要嫁人的。 能嫁去殷实之家,又有什么不好? 天欲晚,日落西山,裴御景归家时瞧见桌上的喜帖,拾在手中略览。 当看到喜宴的日期是七月初四,情绪外显地皱起眉头。 今日高奕找他闲谈时顾左右而言他,还特意强调后日有事找他私下一叙,但切记,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高奕试探了他这么些天,终于放松警惕。后日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他来这偏远山村的确不是一时兴起。今年新岁前后,他因官场算计离开汴京,表面上是与栖梧公主有关,实则是受天顺帝暗中打压,不得已回南浔韬光养晦。 在旁人眼中,都觉得是栖梧公主的权势过盛,两人对峙已久,栖梧公主此次是彻底占了上峰,不再受镇南侯掣肘。 裴御景想过事有蹊跷,但眼下不知是何人射来的冷箭,天顺帝又是意味不明的态度,便只能静观其变。 回南浔行事反倒方便,为获寻一份重要名册的下落,他悄然离开封地,瞒着汴京那边他的动向。 身边只带了几名极其信任的暗卫,都是自小豢养,绝对忠诚于镇南侯府。 裴御景依据消息来到了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松塘镇。 若贸然出现外乡人,怕是会引起警惕,他想着该用怎样的理由留下,一位姑娘意外撞进他的视线。 那姑娘生得像朵清水芙蓉,素雅文静,懵懂的一双眼匆匆掠过他的一刹那,裴御景亦有些讶异地注意到她。 她像极了汴京的那位。 可终究只是形似神不像,一眼看去便觉得周身气场太过胆怯。 那姑娘与他擦肩而过,却不想下一秒,身后传来一声轻呼,一个乞儿慌不择路地挤过人群,将她的竹篮撞翻在地,裴御景伸手抚稳了险些狼狈摔倒的她。 望着那双扶住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仿佛精雕玉琢的艺术品,微微曲起指节,一如手的主人般温润内敛。 意识到自己或许过于冒犯了,她急忙别开视线,小声道谢着,与裴御景说话时好几次羞涩地低下头。 裴御景请她吃了一盏茶,说虽是萍水相逢,但总觉得和她有缘。 第二日,在镇上又遇见了那姑娘。 方才知晓她的名字,原来她不住在镇上,是住到松塘镇治下的一个小山村,她来镇上是为了贩卖自己绣的香囊手帕。 叫竹音的姑娘问:“公子面生,可是从别处来的?啊,我不是要故意探究公子**……” 裴御景未做隐瞒:“是,我来自南浔地界,家中做些小生意,可传到我这一代逐渐衰落,便想着出来谋个生路。” 竹音不出所料地与他说起松塘镇的一些人和事,方便他更了解这里。 离别时竹音莫名问了一句:“行公子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么?可有带自己的娘子?” 裴御景:“我尚未成亲。” 第三日,依旧见到了四下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的她。 那是裴御景见她的第三面。 她鼓足了勇气,告诉裴御景她的心意,她想与他成亲。 等反应过来时,裴御景已经答应。 这是一个留在此地的好理由。 他这般想。 这时的汴京,风云暗涌,栖梧公主不甘,想要逃离和亲命运,却被拦在了公主府内,连一墙都未能翻越,明日一早就要前往遥遥和亲路。 裴御景要在这里成亲的事,着实是让那些暗卫吃了一惊。 裴御景解释,这只是演戏而已。 其中唯一的一名女暗卫暗自红了眼眶,她一看到那张脸,就知道主子为什么娶她。 叫竹音的姑娘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主动向心悦之人求婚,哪怕只和他见过三次面。 新婚夜她紧张地瑟瑟发抖,裴御景趁她不注意劈晕了她,叫蹲在梁上的渊明下来,与他商议正事。 渊明从屋外咕噜一圈滚进来,忍俊不禁。 渊明是暗卫首领,除此之外,裴御景还带了几名分别负责探查和暗中跟踪的暗卫。 成亲之后,名正言顺地留在了小沺村生活。 日子却过得并不平静,成亲后,竹音就不小心落水昏迷了好几日,那时见她高烧不退的状态以为她真的挺不过来,裴御景心中是愧疚的,好在竹音醒过来了,且没有大碍,看起来比从前更加生龙活虎。 直到渊明匆匆忙忙出现在裴御景面前,打破表面的宁静。 渊明伏在地上,说着罪该万死,他刚刚得知了公主身死的消息,以主子对那位的心思,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裴御景脑子嗡的一下。 和亲? 身死? “属下前几日察觉负责接收消息的蝉衣似乎情绪不对,便留了个心眼,昨日见到她藏起来的暗报,还有,今天早上刚传来的消息,属下先一步拿来了,是栖梧公主未到漠北,就已身死的消息。” 裴御景倏然捏碎了茶盏,起身道,“回京。” “不可啊主子!”渊明将头几乎低到了尘埃,“公主几日前启程的漠北,消息来回也需要时间,恐怕如今……已无法挽回。” 渊明伏在裴御景脚边,他是最早跟在裴御景手底下做事的那一批暗卫,感受到的何止是压抑,还有滔天的怒火。 “蝉衣,现在在何处?” 裴御景起身时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方才的茶盏碎片被他踩在脚底下。 不止有蝉衣,跟消息瞒报有所牵连的暗卫也都落得了死无全尸的结果。 蝉女直到临死前都不觉得这是背叛,她的心思渊明看的明白,暗卫里头也有看破不说破的。只是她因为一己之私犯下此等大错,谁也救不了她。 或许平时的镇南侯太过如沐春风,让他给人一种错觉,他是位好说话的主儿。 但不是的,渊明跟他的时间最长,主子自小的经历就注定他是个压抑自我,感情缺失的人。 可杀再多,也追悔莫及了。 栖梧的死讯确认了一遍又一遍。渊明还能活着,都觉得是侥幸,毕竟他也有失职之过。 裴御景料理完叛徒,仿佛陷入了莫大的空虚。 他不知她要和亲,他也不知她死在了和亲路上。 何其后知后觉。 要是及时发现端倪,或许就不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可惜,没有如果。 他若早些知道,真失了理智去劫亲也算一种成全,成全了他这么多年的不得已,不用再违背自己的心意。 那几天,连渊明都不能去知道裴御景去了哪里,重新回来时,那个丈夫失踪好几天,也不见慌乱的竹音没有多问,只是好似寻常地道:“回来了?” 那张与栖梧相似的脸,裴御景轻轻抚上,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恍惚觉得这就是栖梧,又心里明白,终究是赝品。 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栖梧公主。 从竹音清澈明亮的眼底他照见了自己卑鄙的一面,凭空生出的那么一点慰藉,告诉着自己内心的阴暗。 如果栖梧还活着,会不会怪她娶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女子。 不,栖梧不会怪她,只会皱着眉头说:“裴御景,你可真会恶心我。”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又凭什么敢生出妄念。 可只要看到那张让人恍惚的脸,就好像不那么难熬了,他想骗过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并没有离去。 原以为主子会一蹶不振,可没过多久,裴御景又恢复如初。 松塘镇的一所学堂似乎就是藏着名单的地方,裴御景进去后就一直在寻找。 可一直无果。 直到刘平的出现搅乱了这摊死水。 原本就怀疑和高奕有关,不出所望他露出了马脚,学堂藏书阁里的那些书都是障眼法。 蓄意接近多日,在暗暗处理了高奕身边的那些爪牙后,最近高奕终于松口,邀他去家中一叙。 等他拿到名单,他就要离开了。 那么竹音……毕竟不是真正的栖梧,她也不愿意和自己走,可能终将离别。 恰巧竹音从里屋走出,刻意避开了裴御景的视线,她道:“素心初四成亲,你那日有空吗?” 裴御景沉默。 竹音明了:“你有事去不了便算了,素心还要我去送嫁,那天估摸着会回来的晚,成亲,毕竟是很重要的。” 这里有送嫁的习俗,一般是娘家姐妹。 素心的两个姐姐一个嫁到外地,还有一个日子过得不好,让竹音送嫁也合情合理了。 裴御景不放心她:“几时结束?到时我来接你。” “不用了,你最近不是很忙嘛,我尽量天黑前回来。” 裴御景只能颔首。 他在想,自己是否耽误了竹音一辈子,明明不爱她,却与她成婚。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走,裴御景也愿意放手。 或许心中有愧,裴御景主动说:“你歇着吧,我来做饭。” “不用。” 竹头也不回进厨房,“前几日都是你在做,我来吧。” 他们还是气氛尴尬,冷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