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第1章 故乡1 “等你把头留下,再去看那个红毛登基也来得及。” 灯光昏暗的全金属屋内,塞满了奇形怪状的生物,活像个油汪的肉铺。 因为这句话,红肉们爆发出地震般的轰鸣笑声,震得桌椅乱颤,酒水倾倒,灯影摇曳。 桌面上相对摆放着小型玻璃缸,里面各有一只黑苔藓趴着,注视我。 我不动声色。 金属墙面上有一个全息屏幕,正实时播放着新王登基的动员仪式。 与当下的污浊环境不同,屏幕内是一栋栋巍峨且庄严的白色建筑,延绵铺向远方。日光的金辉洒落,光明照耀,乐队,民众,贵族,整齐划一的街道,黄金马车,宛如另一个璀璨仙境。 今天是新王登基的重要日子,共和国阳面的大部分公民都在等待目睹这一盛况。 然而,在这星球阴面,地壳之下,这则消息没有比肉和子弹的价格波动更受关注。 一罐饮料砸向墙壁,啪嗒一声,给纯白幕墙溅上一片猩红。 “那群蜉蝣又出来表现节目了?” “又是一个红毛...” 红毛,是这帮异族对新王的蔑称。 黑苔藓吐出粉嫩的舌头。 “你想好了?”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混血异族,一米宽,牛脑壳,人身粗壮,牛眼如火炬,毛发杂乱密集且卷曲。 他说话时,鼻孔喷出两道白气,青筋盘结的手搭在桌面,指尖夹着烟:“想好就开始吧,人族小白脸。” 我叫单影,半个小时前,我向这位混血□□头目发起了对决,比拼谁制作出来的毒药,可以最快速度杀死黑苔藓,而胜者可以得到对方的头颅。 这在□□中是极为常见的挑战,常常会伴随着权利更替。在最为混乱无度的区域中,杀伤力便是最大的法律。 玻璃缸里的小小物种正舔舐着爪子,它长得像蝾螈,但表面覆盖着一层黑硬壳,像是苔藓,因此得名。 这种生物,泛滥于共和国所有水域。它们具有极强的繁殖力,且生命力旺盛,就算半个月不吃不喝,被放在太阳下暴晒,被掏出内脏,被水泥糊腮,只要一碰到水,就还能再次活过来,是榜上有名的入侵物种。 所以也常常被拿来当做试毒的工具。 “来吧。”我说。 一群嗜血之辈发出兴奋的吼声,他们激动,却并不觉得我会赢,只是在期待我被牛头撕碎的场景。 见我不自量力,牛头嗤笑一声:“像你这样在地上混不出名头的人,就喜欢来地下拼,渴望逆天改命。” “呵,天真来送死,地下可没有棺材给你准备。” 我平淡道:“共和国实行火葬,地上也没有棺材。” 他冷冷看着我,弹了下烟,拿出一个肚子浑圆的玻璃瓶,瓶里是半壶浓黑粘稠的液体。 打开瓶盖,他小心翼翼对着面前的玻璃缸倾倒,好似那毒物异常珍贵。 一滴石油般的黑色液体从瓶口滑落,正滴在黑苔藓伸出的舌尖上。 嫩色一卷,舌与毒都回到腹中。 周遭一堆异族安静下来,齐声数数:“一,二,三...” 刚数到三,那黑苔藓浑身抽搐,状似极为痛苦地扭曲几下,四处乱撞,撞得玻璃缸都移了位,随即身体一翻,便没了动静。 三秒制敌之毒,这拿到地上去也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牛头轻蔑看向我,从腰后拔出一把斧头,砸在桌上,准备等我失败,便将我的头颅削下。 人类的头颅在地下算是一种收藏品。 屏幕里的画面还在播放,共和国旗帜满目飘扬,乐声积极高昂。 七点,新的君主即将乘坐黄金马车走过斐德城最为宽阔的主干道,在万民拥戴下登上王位,自此享受权利的光辉。 墙壁上沾染的饮料散发着腥气,那一抹被污染的红痕向下爬动,如同血液,染红了新王的必经之路。 “赶紧认输吧,现在还能选择死法。” “你这张脸挺不错的,要不要考虑卖.身?大有可为啊!” “我们老大很怜香惜玉的啦。” 在阵阵嘘声中,我面无表情,不紧不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拔掉针头的针筒,将里面约有半指厚度的淡粉色液体推出,滴滴落在黑苔藓的头顶。 像是闻着什么香味,黑苔藓备受诱惑地抬头,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眼球,一点点吃下了那粉色液体。 有异族笑道:“这是喂毒还是喂食呢。” 周遭也轰轰笑开。 不过,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那□□眼球的舌头,在一伸一缩间,不知何时变成了两条,再一个循环,变作了三条,四条。 它的舌头分裂,仿佛诡异的触手,从口腔伸出,在眼睑滑动,而它的身体也悄然发生变化。背部鳞片炸开,粉嫩的肉挤出来,犹如一坨坨晶莹的脓包。 黑苔藓恍然未觉,还在品尝着甜蜜,花瓣般的舌指刮走了眼球上最后一丝液体,它的心脏也被背后膨胀的肌肉挤出,压碎。 “....”屋内寂静。 围观异族不禁往后退了退。 许久,才响起轻轻的抽气声。 毒,以毒性强为佳,但就如牛头的毒一样,虽强,必然伴随着异臭,或异样,死者也必然狰狞扭曲,引起大的动静。 可这位挑战者的毒,居然能够让中毒者自愿服用,在不知不觉中惨烈死去! 这才是最强的毒。 目睹了黑苔藓的死状,牛头明白来者不善,想要先下手为强,撕毁和我的对决约定,抡起斧头就砸下来。 然而,我比他的动作更快。 我单手撑上桌面,只轻轻一按,身体便轻盈跃起,前半脚掌落在桌沿。 一枚骨刀从我左手掌心快速生长,尖利刺出,精确扎入牛头的眼睛。 神经被精准切断,他维持着砍我的动作,肢体僵化。 我站起身,沿着桌面走到牛头面前,再蹲下。 右手抓住牛角,左手用骨刀一划,撬开头骨,在豆花般冒着森森白气的大脑中挖掉颜色不同的部分,随即收手离开。 所有异族都未能看清那个挑战者的动作和身影,等他们有所察觉时,原地只剩下了被掀了头盖骨,像是一碗粥一样被挖走内容物的牛头。 离开嘈杂混乱的□□基地,我走在荒草丛生的小路上,摊开掌心,看着那块微灰的大脑。 这是三年前那个女人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之一。 我合拢手掌,没一会,那块大脑和片段神经一起融入了我的手心。 像是被接入新的画面,脑中出现数条色斑,一段早已朦胧的记忆逐渐清晰。 耳边似再次响起了星舰破开云层,降落在水面上悬停的嗡嗡声,阵阵轰鸣,震耳欲聋。 彼时初生的我露出水面,望着逼近的庞然大物,既好奇又恐惧。 我所在的星球没有名字,表面覆盖着一层齐膝深的水,毒雾充斥地表。 从太空往下看,会发现它呈现出粉色。那是因为一种只诞生在这座星球上的一种粉色毒花的作用——后人称之为“羊水”,几乎爬满了每一块淤泥,将我的家园妆点成无害的噩梦之地。 这些年来,有不少生命死在我的家园里,唯独那个女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族。 走下星舰的红发女人穿着笔挺军装,又高又瘦,身形板正。她一步一缓,似乎受了伤,却依然气派,胸前挂着象征荣誉的勋章,熠熠发光。 她很美,无与伦比,震撼我天地的美。看到她,先想到一把清透漂亮的刀,刀尖滑落为她着迷之人的血,我的血,我冰冷身躯内的第一滴血。 整个星球的花都在为星舰卷起的风摇曳,水面波纹荡漾,涟漪片片。 她这个不速之客立于其中,一头红卷发长而柔润,凌乱发丝下是细长眉眼,高挺鼻梁,薄而有形状的艳艳红唇。 她清晰在那,像一个幻想成了现实。 地下炽热的空气中,我的身体因回忆而颤抖。 她的笑,她摘下被血浸透而变得沉重的披风,抚摸因为毒气而眼睛充血时依然在笑,她脸颊一侧浅浅的酒窝,坚毅悠长的目光,都如毒药般腐蚀着我的大脑。 第一段找回来的记忆,正是与她的初见。 她的名字叫玉独,正是今日将要登上王位的女人。 也是我将要复仇的女人。 由地下到地表需要乘坐一台直直向上的电梯,我以门票扫描,走入其中,渐渐离开阴暗的世界,进入被日光沐浴的白色城市里。 主街被围起来,两边人满为患,盛衣华服的共和国公民挤在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小国.旗。 有些人唱着国.歌,有些人行着军礼,有些人勾肩搭背着注视君主将来的方向。他们为彼此的爱.国情怀骄傲,互相感染,欢声雷动。 数架飞船从头顶飞过,庄重肃穆的皇宫立在主街尽头,承载着所有期待的视线。 声浪如墙,沉沉压下来,十分强势。可他们的欢愉和兴奋丝毫没能感染给我,我面容冷峻,缓慢从人群的背后经过。 一个举着小风车的孩子跑来,被一块突出的石头绊倒,摔在了我的脚边。 膝盖像是破了,渗出血,小孩嘴一撇想哭,抬头看见我的脸,顿时一抖,噤若寒蝉,没能哭出来。 我静静看着他。 “让你不要跑那么快,”一个大姨冲过来,赶紧扶起小孩,撇我一眼:“看到人摔倒了也不知道扶,你这人一点爱心都没.....” 乍一和我对视,大姨也变了脸色,抱起小孩急慌慌离开。 等走远了,小孩才放声大哭。 我继续朝前走,经过一栋全金属表面的建筑,那镜面般的墙壁上面倒映出我的模样。 浑身被黑衣裹紧,格外消瘦而纤长,身披连帽斗篷,兜帽盖头顶,上半张脸藏在灰色中,手腕和腰间缠满绷带。 光线通过墙壁折射在我脸上,单眼皮,尖眼尾,高高耸起且刀锋般锐利的鼻骨,薄唇,苍白肤色。像刺客,又像古神话里拿镰刀的死神,阴郁,神秘。 总之,散发着沉甸甸的死气。 这不是我原本的脸。 三年前,我还无法变成人类,整日拖动着庞大的身躯殷切跟在玉独身边,傻呵呵为她效力。 直到她亲手挖出我的三颗心脏与八枚大脑,将我流放至生命禁地的废海。 一千多个日月后,我未能死亡,再一次睁开眼,看见自己的腕足变成了五根骨感修长的手指。 在不间断的极端变异下,我拥有了一副人族躯壳。 向死亡坠落的深渊中,居然让我触摸到了生存的边际。我把这份奇迹当做是一个机会,叩问玉独这冷血女人心声的机会,这份执念迫使我远离地狱。 七点整,太阳广场的时钟敲出七道低沉悠长的钟声,皇家的黄金马车穿过象征卫国战场胜利的拱门,在两侧群情鼎沸的民众欢呼下缓缓驶向大道。 我站定不动,安静等待着。 飞艇打开舱门,播撒出数以万吨的彩色花瓣,主城区下了场香气之雨。 仪仗队在前开路,擦亮的枪,高高立起的军帽,统一的步子。身披动力甲胄的军队方阵紧随其后,威风凛凛,观者喝彩连连,山呼海啸。 数万道全息屏幕在两边展开,实时同步着画面,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共和国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此处。 特殊保护法阵下,以极为严格条件选取出来的十匹骏马,拉动着顶尖工艺下精致到堪比皇冠的黄金马车自人群夹道开过。 即使没有动力,这辆车也可以借助反重力平稳移动,甚至速度要快得多,但登基仪式的规格被限定,新王的面容应该广播给所有民众,并展示威严与亲民。 于是,只得放慢步子,与那十匹宝马一同金光耀目着向前。 几乎所有民众都渴望探出身子,越过阻拦用的栏杆和红绸布,一睹君主真容。 已经看到的,纷纷做迷醉状,双颊赤红,仿若喝醉了,各个新闻网的解说也愈发激动起来。 车子越来越近,民众沸腾,逐渐拥挤,人叠人,犹如暗涌的河床。 我昂首,已能看见黄金马车的顶棚。 由于那场花雨,车棚上落了不少花瓣,红红黄黄,随着车身的微微晃动而摇晃,不时再次飘下,又是一场小雨,衬着流光溢彩的金车,霎是好看。 但我眼中渐渐只看得见一抹红。 端坐在车内的女人,刻意修过了眉毛,显得又细又长,增添了几分端庄。一向随性披散的红发被盘起,一丝不苟,其间插.入沉重美丽的装饰品,压住了她的野性,透出母性的温和宽厚。 在日光,金光,无数灯光的照耀下,她面容白皙,完美,笑容的每一个角度都排练过,恰到好处,毫无瑕疵。 那是与初遇不同的美丽。 她脱下穿杀伐气重的军装,失去勋章作配,换上了一套奢华闪亮的长袍。 那衣服象征权势和正统,尽管华美,但一看就行动不便,像是把她禁锢在里面似的,对于热爱自由的她而言,应当与囚牢无异。 脑海深处有画面在跳动,意欲破土而出。 我无法阻止它们,陈旧的知觉被唤醒,迫不及待挖出曾经的片段。 几年前,她把我装进口袋里,带我去看山里一株上千年的老银杏树。 没有被城市建筑侵扰的山林间,尽是异族所基因里热爱的潮土腥气。 我很快乐,腕足扒住女人的手指,亲亲她,接着享受共和国域内少见的自然风景。 地面铺着厚厚的金色落叶,走上去,像是踩着天堂的地毯,徒增神圣感。 她带着我来带几百米高的银杏树下,仰头任由叶片纷纷扬扬砸在脸上。 而后,突然伸手,捻住一片随风漫游的银杏叶,拿到眼前。 漫天飞扬的金黄沦为背景,她看着薄薄叶片上的脉络,问我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说:对我而言,故乡以外的地方,就是外面,包括这里。 她说:你错了,我把你带来,从此我的身边就是你的故乡。 我说:好。 她说:我说的外面,是去更远的地方,去星球以外,去星系以外,去宇宙的深处....你不好奇那里有什么吗? 我说:我不好奇,但如果你想去,我愿意陪你去。 我绝大部分脑部都被挖走,导致我的记忆大面积残缺,只剩下身体上朦胧的感觉残留。 所以,我记不清她后面说了什么。 依稀间,似有大片大片瀑布般的银杏叶垂落大地。 飘飘洒洒的叶雨里,她的红如此鲜艳,像一根不愿弯折的针,插在那流动的世界。 我确认,她一定是向往自由的。 受制于十分有分量的种种装饰,即使转头向两侧民众微笑都费力,但玉独依然维持着得体庄重,好似千钧压身依然有条不紊,让人发自内心相信她能负担起繁重的皇权。 进入耳朵的声音被自动过滤,耳鸣如箭穿透耳膜。 我听不到乐队的表演,听不到民众海潮般的呼喊,以及新闻台转播的背景音,我只能看到她,车内的她,随着晃荡马车迎来的她。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我瞳孔皱缩,不存在的心脏一同咚咚跳动。 而她并未察觉,像是面对无数民众一样,向我微笑,眼中却冰冷如常,并无神色。 车辆继续移动,我站在疯狂喧闹的人群后,下意识随着车子的轨迹一同向前。 持续了五年的卫国战争中,玉独将领屡获奇功,多次击退虫族,并最终协助司令为共和国赢得了这份难得的胜利。 她能得到民众的如此欢迎和爱戴,与那些年积攒下来的军功关系密切。 仿佛听到车轮碾碎花瓣的脆响,我慢慢停下脚步,目送车队远离。 那些嘈杂的声浪再一次席卷而来,将我淹没。 卫国战争胜利后,玉独将要登上真正的权力巅峰,统领所有军队,把握昂贵的星际旅程配额,甚至有资格废除首相,重组议会。 我以为我会与她共享荣誉,却没想到面临着最残酷的背叛。 她登上王位,我被送上刑台。 盛大的欢迎中,车队即将走到尽头。 经过了三个小时的慰问和展示,上午十点整,新王在拥簇下拖着长长的特质绒塑披风踩上红毯,进入皇宫,走向宣誓用的讲台,让与新王同龄的首相为她戴上皇冠。 民众被皇宫排除在外,只能通过屏幕望着这一幕,也望着新王对着烙印在金属块表面的宪法发誓。 “诸位共和国的同胞们,无论你们身处何处...” 新王的嗓音偏磁性,是成熟稳重的女音。她面向无数媒体的镜头,一字一句吐出宣誓的文字。 这份宣誓被星际广播传递到极为遥远的边缘星系,每一颗散发着黯淡光芒的星球都回荡着她铿锵的声音。 “我经历过战场,深知战争的无情,也明白我们的共和国需要长久的时间,和每一位公民的努力来完成恢复....” 新王较为独特,她的宣誓词似乎与往常不同,而那得益于她不同的人生经历。 只是,登基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提前商定,反复推敲,她能变动的部分属实不多。很快会回归正轨——那早已听烂但不会出错的陈词滥调。 我仿佛看了一场精心排布的演出,那最中心的演员即是她,又不是她,与曾经那个充满野心的年轻将领相去甚远。 我回头,看向与皇宫遥遥相望的刑台,那里上一个绞杀的生命是我。 “公平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愿意为了共和国的未来而付出我的生命,财产,理想,我的一切....” 踩着层层花瓣,我转过身,逆着人流离开。 我宣誓,她的一切不会献给共和国,因为我这次归来,就是来剥夺她拥有的这些。 那些她想要奉献的部分,以及**,悲欢,痛楚,一切的一切。 背离皇宫远去,我低声念着,与玉独的声音重合。 “以上誓言,愿太阳与星海共同见证。” 排雷: 1:作者政.治权谋水平有限,堪称没有,本文不会有高深复杂的权力斗争,基调类似童话故事。 2:一切设定都为剧情服务,并非硬核科幻作品,请勿深究。 3:本文的情感模式较为独特,以恨为底色,双方都是。 本故事纯属虚构,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故乡1 第2章 故乡2 5:00 起床准备工作。 检测到人员进入,卫生间的灯带自动开启。我看着镜子,埋下头,对着水龙头冲洗,再抬起,水渍淋淋,面目多了些人.色。 只是表情还有些不自然,毕竟是新的脸。 卧室里传来撞击的噗通声响。 擦干净水迹,我走到冰箱前,打开来,吃了一个火腿鸡蛋三明治,想找咖啡,没找到,舌尖舔了舔牙齿,有些渴。 房间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好像藏着什么挣扎着的凶兽似的。 吃饱喝足,我来到卧室,看向被捆缚在床上的灰发女人:“我会为你连接生命维持系统,接下来半个月的工作,我会替你完成。” 哔哔——床头柜上的智能闹钟响起,开启自动播报:该出门啦!今天可是能登上战列舰的好日子,一定不要迟到喔! 君主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外界宣布自己将开始一场持续两个月的边缘星巡游。 当初五年战争时期,受到摧毁最严重的就是那些被当做前线战场的边缘星,即使三年过去,也未能有显著的恢复。 为了安抚民心,慰问远星民众,这场亲身巡游就是君主给与的方案。 被我绑起来的人叫哈珀,是一位普通维修兵,她即将被派去运载君主的启明战列舰上工作,而我则会代替她登上舰船,拿到进入船舱的权限。 哈珀双眼充满恐惧,不停发抖,挣扎。她不敢相信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对我这个能够变形的异族极端惊恐。 共和国主星以及八环圈内数以千计的行星里,尽管有天文数字的奇异物种,但人族和异族之间的划分往往泾渭分明,就算是混血孩子,也会像牛头一样有明显特征。 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肉眼即可辨别。 像我一样从表面看完全就是人类,却流着纯粹异族血液的物种,世间少有。 可怜的孩子,绝没想到会在睡梦中遭遇如此可怕的事,还见到我这样的怪物。 我安抚她:“我不会伤害你,保持安静。” 衣柜自动滑开,我拿出熨烫整齐的灰色工作制服,套在自己身上,而后拨下一枚圆形化妆镜,镜子里是一张和哈珀一模一样的脸。 无死角化妆镜可以找出脸蛋上千分之一片肌肤上的不均匀色块,而它没有对使用者的身份提出异议,新觉醒的拟态伪装能力看起来还不错。 准备完毕,我走到床边,给女孩连接上生命维持系统:“哈珀...” 即是叫她,也是叫我。 “睡去吧,两个月后再见。” 五点十分,我准时出门,乘坐飞艇越过庞大恢弘的斐德城。 暮色深蓝,远方的地平线裂开金色缝隙,破晓日光唤醒斐德——这个趴伏在主星绝大多数陆地表面的巨型城市,维系着共和国星域内所有宜居行星内的行政功能正常运转,功德无量。 光线粒子漫射在城市的防护罩上,勾勒出蜂窝状的浅蓝色光壳。 曾被帝国,虫族,叛变者多次碾碎的能量矩阵随着共和国尊严的恢复而重建,再次散发荣光。 时间推移,太阳无穷无尽泼洒着光亮,以无可抗拒的威严撕裂夜幕,水银般的摩天大楼露出尖顶,犹如一根根指向天穹的利箭。 倚靠着冰冷的舷窗,我手握刚刚用信用点买来的速溶咖啡,冷眼望着城市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我想起昨天君主的宣言。 玉独总把“公平”两个字挂在嘴边,她身经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却还是如此理想主义。 除了日光与月光,以及诞生与死亡之外,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为了实现天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六点整,飞艇抵达阿西娜港口,缓泊入指定的泊位,乘员依次下船。 与人相比,飞艇硕大无比,然而,来到了真正的庞然大物面前,那与飞过大树的蛾子没什么区别。 我站在宽阔的平台上,眯眼望向港口深处。 清晨的阿西娜港口披上了一层梦幻面纱,织就这纱布的材料是尚未散去的薄雾与云层。 它们冰冷柔和,含着港口的大部分,只露出阿西娜极小的区域,但已能够从中窥探出共和国最为繁华,吞吐量最高的港口是怎样壮丽无比。 跟随指示,我跟着人群往前走。 环形穹顶的金属弧面犹如深黑星幕,齿梳般的泊位塞满了来往的飞艇星船。 天花板上的全息滚动屏时时播报着调度信息,无数穿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宽大平台上走动,指挥。成群的小型运输船从头顶飞过。哨声,嗡鸣声,机械电子音,井然有序。 种种这些都是为了今日的君主巡游。 “立定!” 一道高亢的命令从前方传来。 周遭响起整齐的靴子跺地声,格外沉闷。 我立刻停住脚步。 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我发现我们这个小队连我大概十二个人,都是机械维修兵。等会将一起登上启明号战列舰,成为维护君主和星舰安全的一份子。 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大跨步走到我们面前,雷厉风行,开嗓便道:“我是略特长官,在你们登上这艘启明战列舰的甲板之前,我有必要教你们一些必要的规矩。” 身边人齐声喊道:“是!长官!” “此次君主巡游,是全国性的盛事,彰显着王的宽厚仁慈,而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保证星舰基础设施的正常运转。” 我微微抬头,把注意力放在了远处专属停泊区域内的那艘巨型战舰上。 她叫启明舰,像一座山峦,经由上万张图纸雕琢,由金属外壳塑出最完美的物理形状,表面贴着无数指示灯带。光与光的拼接处泛着幽蓝光泽。她是一艘集合美学,战斗,便捷于一体的高级战舰。 玉独此刻在里面吗? 待战舰离开了主星圈,失去了主要军队的庇佑,玉独会想到她三年前流放的异族,此刻即将登上这艘注定不会平静的战舰吗? “你们可能会被别的军官瞧不起,认为你们只是拧螺丝的,但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略特长官边训话边游走,靴子踩在栅板上的啪嗒声极重:“你们是技术兵,是舰队的医生!要时刻记住责任和界限!” “你叫哈珀?”身边人突然出声。 我转头看她,那是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和我差不多高,长得有点像小鹿,大眼睛,灵动的眼眸,鼻梁上点缀着雀斑,清秀漂亮。 尽管我对社交不感兴趣,但我一向也不会拒绝主动搭话的人,反正对面是谁,谈论内容,结果如何,都对我毫无意义。 我敲了一下烙印在名牌上的名字。 她低头看了眼:“我叫金银,咱们睡上下铺怎么样?” 负责核对身份的检查兵走过来,拿着安检设备扫过金银的脸。 【滴——生物校验通过。】 我说:“随意。” “睁大眼睛。”检查兵对我说。 我依言照做。 蓝紫色的光扫过我的眼球,安分了半天的安检设备在这时发出低沉的报警。 【滴滴——虹膜异议。】 检查兵一愣,再次扫了下。 结果依然是异议,检查兵看向我的表情明显变了变。 拟态是我在废海获得的能力之一,只不过时间很短,且没有样本提供给我演练,所以我没能完全掌握。 简单变成对方的样子很简单,但应对科学技术的检查大概还差点意思。 略特长官向我这边走来。 “你们的通行权限仅限于下层甲板,维修通道和生活区,没有命令,严禁进入引擎核心以及任意标红区域!否则当心被自动防御系统烤成人干!” 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人也来到了我们身边。略特刀子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什么问题?” 检查兵也是个新人,拿着安检机器很是无措,敬礼道:“报告长官,身份存疑。” 略特严厉道:“再来。” 这里人多,警卫力量也充足,如果我身份暴露,大概有些麻烦。 正当我思考着应对之法时,金银突然笑了笑,手指点向安检机器:“长官,可以试试重启一下,可能是系统卡顿了。” 检查兵舔了舔唇,下意识听从,将机器重启,在略特的视线中,再一次对着我扫动。 【滴——生物校验通过。】 检查兵松了口气:“没事了,长官。” 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不足为奇。略特扫视了我们一圈,身形远去,继续说道:“你们任何一个人犯了错,都会连累小组一起受罚...” 我看向金银,女孩咧唇笑着:“如果确定有异常,那可是会被执行死刑的大罪,你不要呆愣愣的不辩解,要为自己争取啊。” 我说道:“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他们全杀光,所以没关系。” 金银道:“还没睡醒吗?” 身份检查和训话结束后,我们获准进入那艘启明战列舰。 这艘战舰在战争结束后便不常启动,平日里也很难见到类似规模的军舰出现,我们小队里有很多人就从未见过,还没进去,就被那隐隐森严的军械气氛感染,兴奋到说不出话,面红耳赤。 若不是保密级别高,就该和家人们视迅通话来炫耀了。 然而,军舰为我们开放的区域只有下层甲板和生活区,这里与风光实在没什么关系,入目处只有重复冰冷的机械构件和管道。 不过仅是如此,也足够令人精神振奋。 进一步点完名,分配完任务后,在战舰启航前,我们有了小部分的自由时间。 我趴在舷窗上,看向下方如蚂蚁般忙碌的工作人员,金银再次找过来:“哈珀,这不是你最爱的阿西娜港口吗?要不要多看两眼?” 我问:“我最爱的?” 哈珀与这位技术兵金银刚刚大概是第一次见面,她从何处得知哈珀的喜好? 金银背靠栏杆,笑道:“听你之前的同僚说的。” 无从查证的区域,我保持沉默。 舷窗外的港口依然恢弘,云雾退去,裸.露出更多金属原色。 为了纪念那位为航运事业付出巨大贡献的女士,此处港口以阿西娜的名字命名。斐德城中不少稀有资源和奢侈品都是依靠此处的港口转运,阿西娜在很多人心中都是伟大且值得敬仰的存在。 我对港口本身不感兴趣,但曾经的玉独的确很热爱这里,因为战事中的补给船大多从此处出发。 “现在已经不是最爱了。”我说。 金银道:“哦,那你喜欢哪一个?塞拉?贝克?” 我转身离开:“我自己。” “什么嘛,说的是港口诶。” 战列舰在上午十点离开泊点,于轰鸣的庆祝炮响以及媒体灯光中稳稳飞入太空。我们的巡逻工作也开始。刚刚出发,基本无事,只是象征性的检查。 随着星舰的航行,主星的弧光逐渐褪去,背景变为深黑的宇宙。 下午五点左右,我正在吃饭,任务此时下达。 【去上层餐厅修理显示器。】 任务由分队长下达,安排是两个人,另一位恰好是金银。 通行证的权限得到更新,我和金银来到上层。此处的走廊和各个货舱明显更加宽大整洁,灯光也偏向冷色,十分明亮。 时间有限,耽误不得,我们来到餐厅,刷卡进入,一个圆头圆脑的指引机器人迎上来。 “你好,我是二进制,欢迎来到战列启明公共餐厅,你需要人工服务?还是智能导航?我们有全星系最丰富的菜谱....” 突然,一声叫打断它的汇报。 “喂,看我!” 机器人转过头去,被一个篮球结结实实砸中头部的屏幕。 冲击力使它仰面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双手徒劳扑动:“啊哦,请勿用力撞击,二进制的芯片极为脆弱。” 篮球滚回舱门边,被一只手按住。始作俑者刚运动完,一头潮湿的黑发,又高又壮,脱下又系在腰间的军装依稀能看出军衔,以某些特征来推测,是启明号的大副。 二进制努力半天,依然爬不起来。他大笑道:“哈哈哈,蠢铁壳。”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鼻梁和眉骨都高,眼部落下阴影,遮住眼神,捉摸不定。他的军装倒是好好穿在身上,显示出他舰长的身份。对于手下人的行为,他没阻止,似乎不喜出面,但也享受其中。 金银无奈悄声道:“瞧瞧他们,哪里有舰长和大副的样子,这里可是启明号啊。” 突然,大副像是脑后生眼,冷冷看过来,严厉道:“你,笑什么呢?” 金银道:“没有,长官。” 大副扔掉篮球,大声命令道:“立正。” 我们脊背打直。 大副走到金银面前,观察了一下我们的装束,以气音尖锐得笑了几声,而后突然冷漠,盯着人阴森说着。 “我一直说维修工是共和国最伟大的职业,整天像一只小虫子一样钻入管道内忙忙碌碌,就像我们国旗上伟大的星翼蝉一样神秘尊贵。” 金银额头冒了汗:“不敢!长官。” 大副逼近她,嗓音越来越低沉:“微笑需要申请,表达敬意得低头,中士。” “是!”金银低下头。 “二进制,你就躺那吧,”大副踢了踢引导机器人:“监督她们做完一百个俯卧撑。” 二进制道:“啊哦,这不符合章程。” 大副咆哮道:“给你钢铁蠢脑壳里面加一句话,舰长的命令就是章程!” 命令虽然不是舰长发出的,但这份纵容和沉默就是默认,二进制的程序不允许它继续反驳,于是,脸部显示器的表情消失,变成了计数板。 “即将为技术兵金银与哈珀计数。” 大副和舰长离开,而我和金银留在原地,摘下工具箱,开始做俯卧撑。 “1,2,3...” 这点运动量对我而言不算什么,连我的呼吸节奏不会影响。在二进制的报数声中,我边做边转头看向舰长的背影。 一些服务人员和低级军官在餐厅内走动,他们对舰长和大副的行为似乎习以为常,连眼神都不敢对上,行礼后低头匆匆离开。 “真倒霉,抱歉连累你了,哈珀。”金银满脸丧气。 “别忧心,”我收回目光:“我会杀了他。” 这次上船,一方面是为了接近玉独。另一方面,我的一部分大脑在舰长的脑壳里,我需要拿回来。 金银的话语里带了点喘:“你总爱开打打杀杀的玩笑。” 我说:“我从来不开玩笑。” 也许是天生没有说谎的神经,我无法编辑谎言,所以从我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认知里的实话。 玉独总说我一根筋,还说这样的我一定不能被敌人抓走,否则所有情报都会被我抖落出来。 我说:不会的,我会闭上嘴巴。 她说:如果敌人对你用刑呢? 我说:就算被切成一万块,我也会保守你的秘密。 她说:你不会疼吗? 我说:会痛,但那不过是一种难忍的知觉,无法压过我的精神。 我说:信仰与理想在前,我会至死守护你和你的秘密,母亲。 妈妈,我许久没有这样称呼她,想念比恨意来得更汹涌,再次摧毁着我体内的地基,俯卧撑逐渐变得吃力。 冷静,再等等... 现在与她在一艘船上,只要等到晚上,大家都休息了,万籁俱静... 那个女人会受到该有的惩罚。 我重新调整呼吸。 “...98,99,100。” “啊,累死了,”金银手臂脱力,一屁股坐地上,擦擦汗水:“怪不得安排我们两个来呢,这帮人是不是知道上层的军官都不好惹。” 我顺畅爬起身,单手拎起工具箱:“修屏幕吧。” 通过蜘蛛爬行仪,我与金银爬到一侧泛着钛色光泽的墙壁上,对着弯曲的投影仪修理。 “这东西十有八.九是那个不分场合打篮球的副官弄坏的。”金银愤愤道。 我看向她:“你脸上有橙色的东西。” “啊?”金银怔了下,伸手抹掉:“我最近在研究化妆呢,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我说:“不想。” 方才的舰长和大副没看见挂在墙上的人,端着饭盘走到了我们下方的桌子旁。他们之间还加入了一位女性,没穿军装,看不出身份和来历。 注视他们的靠近,金银眼珠子一转,从工具箱里掏出两副老式的耳机:“听不听?” 我看出那是个自制的简易窃听器,意外于这小姑娘的胆量,点点头:“听。” 大副把饭盘扔上桌,杯子被撞倒,里面五颜六色的口味果子瞬间散落。 女人提醒道:“当心,本来饭就难吃。” 舰长道:“早点习惯吧,还得吃至少吃两个月呢。” 金银小声向我道:“这些长官平时吃的肉都是高级农场星球里面养出来的牲畜肉,我尝过一次,好吃到母星爆炸。” 大副懒散道:“我们那位女士还在休息?听说接下来要连续奔波数百个行星,真是辛苦了呢。” 那位女士,指得应该是君主。 我扭动扳手的动作放缓,向下望去。 女人道:“展示形象,为国家象征性露面就是君主工作的全部内容,等这次巡游结束,她的休假可比你我要长得多。” 舰长道:“不必这么说。有一句老话是这样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满足我们的首相阁下,君主可没少练习。” 他们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尊重,甚至还有些隐晦的嘲讽。 既然敢在公共场合说出来,就代表着他们不害怕这份不敬被发现,因为这并非是他们个人的想法。 稍微了解共和国政治的公民都清楚,君主只是一个漂亮的花瓶“职位”,是为了应付类似当下这种出巡活动所推上位的“傀儡”。 真正把持共和国朝政的是首相,那个和君主同岁,在登基仪式上为君主戴上皇冠的贵族银发女人。 经他们提醒,我从模糊的回忆中想起玉独曾经的野望——把军衔刷新到顶格,在最强大的军舰上发号施令,碾碎所有对共和国有所企图的敌人。 可为什么到最后,变成了她当年最看不起的傀儡君主了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故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