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荫谭》 第1章 楔子 “我曾怀疑我/走在沙漠中……” 四月十五日下午6点,校园广播站又准时播放信乐团的《海阔天空》。 叶青荫站在笃行楼天台上,脚尖已经悬空,双眼却只是平静地俯瞰学校引以为傲的樱花园。 粉花团团,橘紫色夕阳从一头洇到另一头。 三个女生穿行其间,其中一个抬手摸了摸额头,“下雨了吗?” 指尖碾了碾,放到眼前一:“血?” 三人抬头,瞳孔骤缩,“叶青荫要跳楼!” 《海阔天空》不长,叶青荫每天下午都会听,也总嫌结束得太快,可这首哥时长4分39秒。 长到数不清的污蔑脏恶刻进双耳,长到被撕毁的笔袋、课本、试卷埋覆身体,长到断折的扫把、锋锐的笔尖和绵软的刀片没入躯干骨骼…… 又开始疼了,疼得钻心撕肺,疼得快要什么都想不起来,疼得再一次狼狈地被围观。 “她是不是最近到处举报的叶青荫?难道真出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下来好好说啊!” 又来了,清一色的黑白校服,清一色的假惺惺和清一色那批人。 叶青荫掐了掐腹部,涣散的双眼霍然清亮。她摇摇晃晃直起身,居高看着为首的谢蝉衣。 女生冷艳俏丽,目光清凌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看着她。 四十六天,这样的眼神先是让她感激、振奋,然后怀疑、恐惧,乃至于现在的怨恨、作呕。 那双眼她永远甩不掉,是附骨之疽,是寄生在视野盲区的毒瘤。 可现在,都结束了。 叶青荫平静的脸上漾开一个笑,柔韧莞尔,“蝉衣,你就不要再来找我。” “她和谢蝉衣认识?” “她俩怎么可能认识?肯定又是臆想症发作胡思乱想,想不通就拿命嫁祸,来个死无对证!” “你这话过了吧?” 校园生活本就枯燥,她们只是旁观,旁观者只要有热闹就能活,对错从来不重要。 叶青荫只是专注地看着谢蝉衣。 谢蝉衣,求你不要再来找我,求你…… 又一阵绞疼,视线溃散,不知什么时候捂向腹部的五指已经殷红。 往后倒去的瞬间,人群像火烧云一样分开,空当里出现扈定则,看不清具体神情,可终归,也是来看热闹的吧? 如果。 如果有如果…… 她不想再遇见扈定则。 这一切苦难的开始。 七楼到一楼,樱花向上开,她向下落,飘落的血轻柔地盖上怒放的花。 第2章 第一次循环 耳边传来熟悉的起床铃,叶青荫笑了笑,怎么死了还要上学啊? “……荫,叶青荫!” 这不是室友的声音吗? 叶青荫收笑,一股寒意往上涌。 “我们先去食堂了,你快点起啊。” 门开了又合,世界恢复安静。 叶青荫不敢再闭着眼了,宿管叫各寝起床的声音正由远及近流动,廊道学生离寝的步伐时急时缓…… 她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带着五个污点,窗外蒙蒙亮,平时这时候她已经边吃早餐边走在前往教学楼的校道上。 叶青荫惶惶然起身,顺着扶梯落地,握上衣柜时猛地停住,睫毛颤了颤,咬咬牙,拉开,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她拿出折叠镜,镜子里的人是自己,除了恐慌带出的苍白,分明满怀憧憬,朝气盎然。 “请各位同学抓紧洗漱,关好门窗……” 广播音响起,镜子被吓掉,叶青荫弯腰捡起放好,又赤脚走向阳台,瞳孔逐渐放大。 穿过一片朦胧,“萃升高中欢迎您”几个字刺入眉眼,红底白字……分明是开学那天的欢迎横幅。 叶青荫扭头旋开水龙头,一捧清水泼脸,整个人清醒透彻,身体并没有哪里疼。 换好校服匆匆跑下楼,转身看着寝室大门滚动的电子屏,落款3月2日。 开学的第二天…… 叶青荫捏了捏手指,漫无目的地沿着校道走,脑海不停闪过遇上谢蝉衣后发生的种种。 不能重蹈覆辙,不能! 在韫风市,教育也分三六九等,顶端永远属于高考赢家,失势就会被其他高中踩着往上爬。 萃升在韫风高校中排行第四,凭心而论,并不差,它甚至是民办领域不折不扣的金字招牌。 叶青荫接受被父亲篡改志愿的不甘,接受安排踏进萃升。可这里实在太不一样,室友们讨论的东西她听不懂,好在她们乐于跟她解释。 所以不管现在是穿越、重生,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远离扈定则和谢蝉衣,就不可能复蹈前辙。 不过谢蝉衣和扈定则是隔壁(17)班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避开两人,她选择教室、宿舍和食堂三点一线。 就此,3月15日她没有去足球场,扈定则没能揽着她避开砸来的足球,谢蝉衣也就没有乱吃飞醋故意亲近后折磨她。 如果不是重来一次,她可能还会傻傻以为谢蝉衣是高岭孤傲的花,只有骑士和王子跪倒在她裙摆下的份。可不是,她喜欢扈定则,病态地喜欢着。 “你靠近我,都……都是装的?” 第一次被拉到教学楼后的荒园时,叶青荫倒在雨后的烂泥里,不卑不亢地质问她。 谢蝉衣居高临下,“噢,都是骗你的。如果你没有碰扈定则,我根本不认识你。” 话里没有任何起伏,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在打量一件物品,“难道你忘了?3月15日下午6点,你抱了扈定则。” 叶青荫没有马上否认,也没有承认,她只是在回想,在确认。分明是扈定则好心路人揽了她一下,怎么就变成自己抱扈定则了?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 沉默激怒了谢蝉衣,所以落在身上的踢踹越来越重,重到叶青荫什么都想不起来。 日复一日,谢蝉衣对她的恨越积越深,下手也就越来越狠。 “哟则,碰到拦路虎了?” 嬉笑话语不算陌生,叶青荫慌乱,回头就看到被挡了路的扈定则和桃花眼潋滟的霍沅安。 她颤着后退一步,头脑混沌。 霍沅安是扈定则穿过一条裤子的朋友,谢蝉衣喜欢扈定则,也就不允许她靠近霍沅安。 她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见叶青荫这反应,霍沅安笑,声音是很干净的少年胸腔音:“这不是莴苣姑娘吗?又在放空了?” 又?他早就关注到自己了?那么谢蝉衣呢? 可自己什么都没做,每天都躲起来了啊?每天都……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啊! 叶青荫抬眼,嘴唇难以自抑地微抖,眼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顺着脸颊滑落。 扈定则瞋黑的眸微动,折出泠泠的光。叶青荫吓得往后一缩,低眉垂眼,“对不起,我……我走神挡了路。” 她转身就走,步伐急遽,恨不能跑起来。可不行,晚饭时间提前回教学楼的人本就不多,少有的几人如果有些异样举动,谣言会像病毒一样扩散。 坐到位置上,叶青荫擦掉眼泪,恨恨地回想刚才的不该,为什么要走神?! 明明已经避开了发难点,剩下的只要好好专注学习,好好准备月考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每天都心神不宁,每时每刻都怕她找过来? 她不是说过,如果不是足球场那件事,她根本不会认识自己的吗?为什么要那么怕,都怕到掉眼泪了叶青荫! 她恨自己无能、懦弱。 “不要多此一举,不要多此一举……” “你,哪里不舒服吗?”同桌林炤皱着眉看她,眼里带着一些躁郁。 叶青荫这才意识自己在嘟囔,猛地收声,朝林炤轻笑,“没事。” 虽然是同桌,但他们说的话没超过三句。 林炤个高瘦削,眼镜下的眼总噙着看破红尘的沧薄,写字时总躬着身,像有很多事压在身上,像一团火陷入沼泽。 为了不让他更烦,叶青荫扭头看向窗外,不巧撞上樱花园里抬眼的谢蝉衣。 叶青荫吓得扭回头,碰上林炤已经刺穿草稿纸的笔尖,往上就是他更加泛凉嫌恶的眼。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能!去医护室看一下吗?” 叶青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林炤低头,极其克制地骂了句,“操!” 叶青荫怔忡。 林炤挺直脊背面向她,几乎挡了她往前看的所有视野,“叶青荫,你知不知道大家怎么说你?整天发呆的莴苣姑娘!神神叨叨的莴苣姑娘!” 林炤声音并不高,因为他咬牙切齿,漏出来的音也就只局限在两人之间。 叶青荫知道他一直在纵容自己,也知道他以有自己这个同桌为耻,“对不起……” 林炤冷着眼看她半晌,踢开椅子出去了。 这个插曲让叶青荫忘记和谢蝉衣对视的事,甚至连谢蝉衣出现在她们班外的廊道都不知道,因为她在跟邝沁宜申请换位置。 邝沁宜是她的班主任,长相明媚娉楚,行事柔婉,听到叶青荫这么说,好看的柳叶眉蹙着,“你们闹矛盾了?林炤呢?” 不管发生什么,她总要先弄清来龙去脉。 叶青荫露出零星赧意,“没有闹矛盾,是这个位置有点冷。” 邝沁宜这才想起空调还没申报维修,韫风市的三月确实冷。她一向最在乎学生的身心健康,佯骂,“怎么不早说?” 叶青荫睫毛一眨,得到甜枣般笑开。 林炤恰好回来,听到邝沁宜说了个大概后,他只是风轻云淡地嗯了声。 邝沁宜扫了一眼教室,“那就第二组第三个位置怎么样?” 这话一出,本还在享受课前三分钟的学生都噤了声,连拉开椅子的林炤都顿了一下。 叶青荫看过去,她们班按意愿选座位,那里自开学就没人选,之前也没人选。 她觉得没什么,能坐不就行了,眉眼一弯,“可以的。” 抱起书就往那去。 林炤也帮她搬,全程沉默。 “谢谢。”叶青荫纯粹致歉。 林炤头也不回,“不用。” 晚自习开始,数学老师走进来。 数学老师名丁璋,因为为数不多的头发,加上常年不苟言笑,学生私下赐名“丁老头”,是萃升元老级高级教师。 叶青荫很喜欢他的教学方式,从不照本宣科,而是像一位技艺精湛的探路者,总能把抽象繁复的公式定理拆解成清晰可见的思维路径。 看到叶青荫坐那,丁璋眼神阴鸷,声音难得粗粝浑厚,像抢白:“谁让你坐那的?” 叶青荫心一慌,如实回答。 丁璋却又不说话了,神色也没那么严苛,再开口已经是其他话,“有问题的到走廊问。” 座位问题虽然解决了,但奇怪的氛围却挥也挥不散,尤其是年迈教师看到她坐那时,脸色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们看她像看物品,他们的眼神都变成了谢蝉衣的那双眼。 叶青荫忍不住,试探性问三个室友,她们说,“你不用知道。” 她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她能感受到她们最近在有意减少和她接触。上次她们这么做,是亲眼看到谢蝉衣进寝室扇自己耳光畏怯。 那这次呢?谢蝉衣并没有和自己接触,她们又为什么疏离? 又熄灯了,叶青荫看着昏黑里的五个污点。 会是谁泼的墨,那么显眼突兀,为什么学校都不粉刷一下? 想着想着,很多话又争先恐后涌进脑海: “哟则,碰到拦路虎了?” “这不是莴苣姑娘吗?又在放空了?” “叶青荫,你知不知道大家怎么说你?整天发呆的莴苣姑娘!神神叨叨的莴苣姑娘!” “你们闹矛盾了?林炤呢?” “那就第二组第三个位置怎么样?” “谁让你坐那的?” “你不用知道。” 凌晨五点了—— 头好疼,今天是几号来着? 叶青荫揉着快要炸裂的太阳穴,摇摇晃晃下扶梯,踩空摔了下去,太阳穴刺疼一瞬。 她抬手一拍,有什么东西滚远。下床室友不满地哼了声,拉高被子兜头。 “对不起……” 叶青荫轻脚离开寝室。 穿过廊道,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下阶梯。 安全通道的光绿幽幽的,以前叶青荫很怕,可现在头痛欲裂,疼得顾不上什么校园怪谈。 她没有穿鞋,因为光脚发不出什么声音。 “阿姨……阿姨……” 叶青荫靠在一楼大厅左侧宿管的寝室门边,呼出微弱的呼吸和话语,“阿姨,我想去一下医护室……您能开一下大门吗?” 门咔嗒被从内里打开,宿管拎着一串钥匙擦过她,梦游般走向大门,又精准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咔嗒—— 门开,宿管转身看她,眼皮睁也睁不开,眉头拧着,“能自己去的吧?” “嗯……谢谢阿姨。” 宿管晃了晃,合上门又梦游般回床上。 大门外有一个环形步汀,中间是花圃,高楼上的大灯彻夜照明。叶青荫恍惚地停在花圃旁,里面绿叶黯然。据说种的是绣球花,五月就开,六月也不谢,胆大的学长会在高考结束当天偷偷摘几朵抛给学姐。 青春不留遗憾。 萃升最浪漫故事的收尾。 太阳穴又是一阵刺疼,叶青荫睫毛扑簌簌眨,脚步虚浮,一个趔趄往前倒。鼻尖并没有触地,而是在清冷的夜落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宿管阿姨呢?” 声音低郁而清朗,扈定则?! 叶青荫从欲裂的疼痛里挤出几分清明,推开人就要往回退,可其实双腿早已绵软。 只好额头抵着扈定则的锁骨,脸上有汗在滚动,明明才走了几步路,体力真够差的。 叶青荫自嘲后解释道,“阿姨……阿姨在休息,我可以自己去……” 扈定则眉眼上的冷峭又多了几分,屈身把她抱起来,转身那一刻,灯光打在叶青荫脸上,扈定则冷峭的眼瞬时挣满慌乱。 四周却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他抱着人跑向医护室。 好晃,太阳穴好像裂开了,叶青荫胡乱攥住扈定则的领口,“慢……慢点可以吗?” 扈定则没有停,到了医护室门口他甚至狠狠砸门,略微嘶哑的声音在吼,“骆老师!骆老师!!” 进入医护室,叶青荫意识模模糊糊,她听见骆老老师说:“怎么回事!太阳穴怎么会……需要急救!” 扈定则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没一会儿,身体被挪到担架上。 骆老师的训斥声又明晰,“你发高烧瞎凑合什么?留下输液!” 扈定则的声音由远及近,也很明晰,“我去那边输!” 救护车上,空气好像被抽走,各种专业医疗术语不停响,可都没有脱离“出血”两个字。 出血,出血了吗? 叶青荫缓慢地想,对了,刚才踩空摔下来,好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是什么呢? 视野越发模糊,扈定则的表情像一团雾,他在低头跟自己说话,是在说什么呢? 会是什么呢,扈定则? 我们都不认识,你会跟我说什么呢? 叶青荫什么都听不见,却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救护人员说,“请节哀。” 这一天,也是四月十五日。 第3章 第二次循环(1) 叶青荫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上的五个污点挨着白炽灯,颜色明晰,深浅有度,纹理盘绕。 头像是被晃了一下,兀地酸疼。 她扭头,正在挤牙膏的李初暖看到她醒了,诚惶诚恐道:“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吧?!” 李初暖,人如其名,像初生的暖阳,光而不耀,暖而不灼。 她总扎着高马尾,着装从来一丝不苟,纵然左眼下有一道疤,也不妨碍热闹围着她转。 看着她误以为打扰到自己的惶惶神色,叶青荫心有不忍,摇了摇头。 李初暖这才走向阳台。 窗外还暗着,叶青荫走到她旁边,不出所料,横幅还是那么显眼。 李初暖问:“青荫,怎么不穿鞋?” 叶青荫抬眼看她,五官清丽,如果不是那道疤,也是个出挑的灵秀少女。 “不冷。”叶青荫笑说。 李初暖却坚持:“还是把鞋穿上,天还冷着,感冒了会难受。” 她的魅力就在这怀仁履义、恪礼存信。 叶青荫拗不过,还是乖乖穿了鞋。 李初暖刷好牙就邀请道,“要一起去吃早餐吗?就我和我朋友。” 如果只有前一句,叶青荫会毫不犹豫说好,但后半句斩断了她和李初暖交好的可能。 三人行,总有人多余,她不想成为被冷落者,也不想在无意中破坏李初暖的友情。 她笑着婉拒。李初暖没有强求,拉好校服外套就跟她轻声再见。 透过门缝,李初暖的朋友已经等在那了,是一个剪着清爽短发,露出清晰眉眼的女生。此后的一个多月,她都默默等在门外,从不敲门催促。 李初暖出去看到她,就会愧疚地说等很久了吧?而那女生永远压低声音说没有啊。 近朱者赤,她和李初暖一样,灵动而良善。 叶青荫羡慕她们的友情,羡慕李初暖,就算容貌上有瑕疵,她也能凭借人格魅力熠熠生辉。 自己被谢蝉衣闯进寝室扇耳光那天,她畏怯在一旁,叶青荫才知道她也有局限性。 她能理解,毕竟谁想平白无故惹身脏呢? “起床了啊!” 走到一楼大厅,碰上穿着睡衣、汲着拖鞋喊一楼起床的宿管。如果她没那么困,及时发现自己太阳穴受伤了该多好? 叶青荫默然一眼就走了。 3月2日…… 大门上的电子屏依旧滚着这个数字。 这是陷入循环了吗? 叶青荫轻笑,走过花圃时怔了一下。 上一次循环中,自己没有和谢蝉衣产生交集,逃不开死亡是因为胡思乱想导致身体每况愈下,最后踩空,被利器戳中太阳穴。 所以,只要避开原有轨迹,活着并不难! 一旦想通,心情就舒畅了许多。 时间还早,食堂寥寥无几,她目标明确地买了一碗黑米粥和一个梅菜干包,然后坐在空位上看高三的点个饼就匆匆离开。 她满眼期待她的高三,肯定也是这么忙碌而充实,不用七想八想烦恼其他。 到教室的时候林炤还没来,叶青荫在想要不要直接换位置,毕竟他也不是很待见自己。 其实她看不懂林炤,他沉默寡言,整天像刺猬一样立防线。 她径直走向第二组第三个位置,平平无奇的桌椅,为什么人人闻之色变? 叶青荫不想去弄懂,人人都嫌恶或介意的东西,肯定是有原因的,避开就好了——要好好和林炤相处,不能换位置。 她没有过多停留,回到位置就拿出语文课本,笨鸟先飞,得快点背下《沁园春·长沙》。 她的记忆力并不算好,不过背诵和默写任务没出过问题,靠的正是专注和重复。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她很喜欢这几句,蓬勃的朝气仿佛天和地都阔了,干干净净地旷亮着。 她沉浸其间,回过神发现林炤已经趴在桌子上,眼睛阖着,像一张薄纸。 怕打扰他补觉,所以转为默背。 林炤却睁眼直身,叶青荫很怕他又突然来一句愤恨的话,余光根本不敢挪开。 然而林炤只是拿起语文书到走廊。 接下来几天,她和林炤依旧没什么话题。偶尔弯腰帮忙捡个文具,或者不小心碰到对方的脚,才会听见一句“谢谢”或“对不起”。 林炤身高出众,可从不碰篮球,体育也选的排球,男生们都默认他是书呆子,不愿接触。 不过他和隔壁(17)班一个同样戴眼镜的男生交好,那男生一言一行都带着初中的稚气未脱,和他同行的林炤不再那么沉默。 三月的风暖软而缠绵,学累的时候叶青荫喜欢扭头看向窗外,樱花已经开了,粉粉点点落在穿行的学生肩头。 谢蝉衣并不常出现在那,她只会出现在有扈定则的地方,这是一个只差一锤定音的事实。 不过没有那一锤也没什么,经过十几天的相处,大家在激烈讨论“谁和谁般配”后已经达成共识——谢蝉衣和扈定则是萃升新一届的门面。 不过奇怪的是,追求扈定则的女生并不少,谢蝉衣不仅无动于衷,还没有任何针对。 那她为什么偏偏针对无辜路人的自己?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叶青荫错愕扭头,林炤凉薄的脸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里多了一些拧巴和烦躁。 叶青荫莫名跟着拧巴,“什,什么事?” 话说完,两人都尴尬半晌。 林炤眼神闪躲,但措辞恳切,“吃完晚饭,你能去足球场见一下我朋友吗?” 叶青荫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甚至已经想到她会因此被谢蝉衣逼到绝境。 被拒绝,林炤的眼几乎是在刹那间泛凉,然后是嫌烦厌恶。 叶青荫应激看向空出来的第二排第三个位置,姝美的脸上满是讶色。 她捏了捏手指,低声道,“好。” 比起被全班冷眼,或许隐在属于谢蝉衣的那条水沟苟且更好。 她鼓起勇气,她惶惶不安。 前往足球场的路变得促狭,上石阶时双脚像踩着棉花。叶青荫不敢回头看,阶梯坡度大,稍有不慎就会滚下去。 可还是因为走神脚下倏地一空,失重感攫住她的瞬间,翻滚下坠仿佛裹着剧痛呼啸而来,她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的闷响。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叶青荫惊魂未定,抬眼正对上谢蝉衣毫无波澜的目光。她什么都没说,等自己站稳便松开继续向上走,仿佛只是随手拂开一片绿叶。 “青荫,你没事吧?” 落后一步的李初暖和她的朋友赶紧上前搀住。 叶青荫看着冷漠离开的背影,身体不可抑地发颤,恐惧席卷而来。 “伤到哪了吗?”李初暖关切地看向她的脚。 叶青荫反手攥住李初暖的袖口,摇了摇头。 李初暖颦眉,示意好友把她挪到边上,因为她们正停在中间,已经挡了道。 叶青荫攀住石栏缓了会儿,李初暖和好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护在一旁,生怕叶青荫被撞到。 好久没有谁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关心自己了。 叶青荫鼻尖泛酸,撇头藏了藏,回头笑道,“我没事了,你们也要上去吗?一起吧?” 李初暖确认完她话里真假才松手,然后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问。 叶青荫很感激,因为感激,她不想成为她们的累赘,更不想把她们牵进泥潭。 “我约了人。”踏上足球场她就这么说。 李初暖了然,只是叮嘱,“石阶有点陡,一会儿走那边吧。需要绕点路,但安全。” 另一边是沥青,坡度也没这么陡。 叶青荫嗯了声,也朝她的朋友笑了笑。 萃升足球场很大,两人沿着红色步道挽着手散步,叶青荫走向观众席,离她们也就越来越远。 她一眼就看到主席台右侧的谢蝉衣。 隔着喧闹的人群与鼎沸的人声,她坐在最后一排,身边是誓死追随她的三个女生。 她们只是坐在那,就有不少男生投去倾羡,那是一种完整的、自成的世界。 如果不是经历过,她也会深信谢蝉衣是萃升最难能可贵的优等生,可往往事与愿违。 嘭—— 不知什么时候,脚尖已经抵着注塑座椅。 叶青荫不喜欢坐第一排,跑步的学生带起的风会让不爱运动的她惭愧,三两结伴聊天经过的会让她无地自容,所以她挪到第二排。 主要是有一个主席台隔着,谢蝉衣看不见她。 叶青荫松了口气,往四下巡了一圈,林炤的那个朋友没在。她很想直接回教室,可林炤肯定已经坐在位置上,她不想那么快看到那双嫌弃自己的眼。 校足球队开打不久,叶青荫越发坐立不安,只好死死盯着那个划了无数弧线的黑白球体。 耳边越来越嘈杂,加油声一声压过一声。 叶青荫看不懂足球,只知道他们跑来跑去,传出去的球基本没接到,这也就意味着球被踢出场的可能性极高…… 实在坐不下去了! 叶青荫溜了一下四周,为了便于观看,除了第一排基本坐满,学生们自发坐成了倒三角,而左侧挨着石阶的坐席区是空的,她可以沿着走到石阶口。 叶青荫躬身快走了几步,刚直起身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小心!” 她循声回头,视野里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正急速放大,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冲她的面门。 时间仿佛被拉长,她能看清足球表面磨损的纹路,却做不出任何有效的规避。 身体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它逼近。 就在撞击发生的前一刻,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从她后上方伸来,揽过她的肩头将她向后带倒! 一阵天旋地转。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叶青荫只感到自己撞进一个胸膛,同时听见足球擦着她的发梢呼啸而去,砸在第四排空椅上又沉闷地弹开。 叶青荫心跳如擂鼓,陷入热气中。她仓促抬头,对上幽深漠然的一双眼,额前碎发还有些湿。 扈定则微微一喘,呼吸都是烫的。 叶青荫惶乱无措,抬手就把人推开。 扈定则被她这么一推,往后踉跄了一步,脊背砸到第四排座椅发出闷响。 余光瞥见正穿过主席台走来的谢蝉衣,叶青荫没看一眼扈定则,抬腿就跑。 第4章 第二次循环(2) 叶青荫没能跑几步就被攥住手腕。 霍沅安一身足球校队队服,好看的桃花眼英佻,“哇,真够忘恩负义的。” 见叶青荫脸色惨白,“不是?难道我误会了什么?我兄弟不小心大猪蹄子你了?” 于是脑回路就从要为扈定则讨公道,陷入扈定则是不是马有失蹄,吃人豆腐了? 毕竟不小心碰到某些部位也算大忌。 叶青荫还没从鹌鹑模样缓过来,霍沅安已经陷入深深的质疑,回头,扈定则已经站了起来,并一脚把足球踹回足球场,那力道……真够狠。 “他……真的不小心怎么你了?” 霍沅安越发不确定。 叶青荫只想掰开他的手,“对……对不起……” “啊?”桃花眼满是疑惑。 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壁,还这么难堪,霍沅安松了点劲儿,但也固执,“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越过霍沅安,叶青荫已经看到谢蝉衣那双眼,更加不敢碰霍沅安,只能靠手腕挣动。 霍沅安一头雾水,笑了,“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呢?” 可能是经历过一些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疼痛,叶青荫下意识听出话里混不吝的佻薄。 见叶青荫挣不动就往回扯,霍沅安收笑,还没松手道歉,手腕就被扈定则拧开。 力道真他妈不是人! 叶青荫捂着被攥疼的手腕,想逃,但四周都是鞋尖,密密麻麻的,一条缝都没留给她。 看到一滴泪砸地,霍沅安惶惑,扭头就让队友先滚回去练习,其他人也恹恹回观众席。 不管三七二十一,霍沅安回头就是道歉为上策,“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吐字生涩,怎么听怎么别扭。 叶青荫睫毛颤了颤,扭头就要跑。 “我受伤了。”低郁嗓音扯住了她。 叶青荫抬头,双眼水汽氤氲,脸上挂着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是故意的……” 扈定则眸色微动,再开口已经低沉微哑,“送我去医护室。” 他的眼瞳淡而空,深目高鼻,尤其萧萧不驯。 还有,得罪不起。 有人接过烫手山芋,霍沅安自然乐得,忙狗腿样跟扈定则请示,“那小的告退了。” 扈定则悌了他一眼。 霍沅安忙夸张地膝盖下落,“嗻!” 嗖地回归赛场了。 扈定则看着叶青荫,“把眼泪擦擦,走吧。” 叠词被他说得很程式化。 叶青荫有些怵,忙抹眼泪走在他右侧。步调一致,恨不能扈定则完全挡了她,可还是逃不掉谢蝉衣隔些距离跟着的身形。 她甚至不让那三个姐妹跟着,是要开始假惺惺地靠近了吗? 叶青荫乱成一团,走过右侧跑道时差点又被足球砸头,是扈定则直直接住,并砸向霍沅安。 霍远安接住后当即“侠客中剑”,单膝落地,垂头握球撑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肩背却依然绷着傲然的弧度。 扈定则没多给一个眼神,径直走出足球场。 斜坡向下延伸,一旁的矮樱肆意纷繁,脚下沥青沉黯,扈定则开口:“我发高烧,意识有点乱,刚才没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吧?” 本就不是他的错,却还在解释,叶青荫越发内疚,“没有……对不起,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 叶青荫扭头看他,修眉朗目,是个顶招女生的清峻模样,“我推了你。” “是吗?”扈定则可能真的是烧得不行了,话里居然带着淡淡的笑。 两人很快走完斜坡,扈定则停步,对叶青荫说,“误会解除,我先去医护室了。” 叶青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想说“我的错我会对你负责”,可瞟到谢蝉衣逐渐靠近的身影,匆匆说了句“谢谢”就逃也似的往右斜坡去了。 扈定则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向左侧。 叶青荫步伐很快,右上方有迎春花盈盈低垂而下,金色花枝灿灿的开着。平时她很喜欢走在花影下,也喜欢被阴翳笼罩,现在却只想走出去。 她不敢回头去确认谢蝉衣是不是跟着,只知道这次没能躲开一切的源头。 扈定则还是和她产生了交集,不只他,还有霍沅安。如果谢蝉衣对自己的恨变得很深,那李初暖和她的朋友……她不敢再想下去。 步伐过快,加上惯性就要冲出去,被甩在后面的学生吼:“慢点是会死吗!赶着去投胎啊?!” 不快点真的会去投胎! 叶青荫匆忙回头瞥一眼,人影绰绰,但可以确定的是,其中没有谢蝉衣。 也是,她肯定跟着扈定则去医护室了。 叶青荫慢下步子,就快出拐角了,然而…… “同学。” 那声音清凌凌的,像道冰锥子猝然刺入她的后颈,让她的头皮和指尖都僵冻。 她不敢回头。 谢蝉衣走了上来,就站在一步之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戏谑,也没有恼怒,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看着她。 嘴角是平的,眉眼也是平的,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可就是这样的平静,沉沉地压着她。 叶青荫努力压制上涌的恐惧,必须表现出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这样才不至于在日后被安一个“瞒而不报”的罪责。 牙关在打颤,只能咬破口腔黏膜,混着铁锈味问,“有什么事吗?” 谢蝉衣看了她几秒,“你不记得我了?” 叶青荫眉头微蹙,“我们认识吗?” 每个字都在囫囵间吐出,夕阳穿过金色花枝在她脸上撒下斑驳,也才盖住了苍白和可疑。 谢蝉衣又说:“刚才上石阶我扶了你一下。” 说完就静静地等待回复,从来如此,她少有情绪起伏的时候,从来有大把的时间折磨你。 叶青荫这才意识到,谢蝉衣是必须事事有回应的。她没在扈定则那要过回应,所以把回应转嫁到他人身上,而这个他人,正是自己。 “谢谢。”叶青荫尽量说得郑重。 谢蝉衣:“不介意一起走回教学楼吧?” “当然。” 既然她开始演,那就陪她演。 就算沉默,谢蝉衣也不觉得尴尬,她不在意旁人眼光,毕竟都是别人奢求她的目光。 叶青荫做不到这么倨傲淡漠,她就是一个学生,没时间,也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在外只要匆匆擦肩而过,就能躲进教室、宿舍和食堂。 她是躲在壳里的寄居蟹,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稍有风吹草动就缩回自己的安全角落。 那身坚硬的壳,不过是临时借来的庇护所,从未属于过她。 可能是篮球场上投来的目光过于灼热,谢蝉衣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青荫心下一跳,“叶青荫……” 其实想胡编一个,但猎物没有资格说谎。 “何处清凉?唯此青荫。” 她只说了这八个字就不再说了,像是已经买断“叶青荫”的注释权。 叶青荫捏了你手指。 这是暗示吗?暗示她即将开始的一切? 虽然初次接触场景变了不少,但接下来肯定大差不差,谢蝉衣会借由各种假装偶遇,然后和自己亲近成为好友。 必须扭转! 所以她问:“你呢,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谢蝉衣怔了怔,才又平静地说,“谢蝉衣。” “谢却旧壳,蝉衣新生。很好听的名字。” “是吗?可我更喜欢‘盛夏为我,蝉衣其章。’” 果然,不能奢求性本恶的人让你改观。 叶青荫没有说话,但也没表现出鄙夷或夷悦,只是学她刚刚的平静模样,机智地没有接话。 这并不显得无礼,反倒适合刚认识的人。 两人走过篮球场,经过排球场时谢蝉衣终于问,“你认识扈定则?” 这才是她穷追不舍的原因。 第一次被她注意到的那天,她也问过,只是那时候叶青荫给出的答案是[不认识,他只是好心帮我挡了一下球]。 这么答是真蠢,知道帮自己挡球的是他,不就等于认识了吗? 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这次叶青荫回的是,“不认识。他怎么了吗?”神色懵懂。 谢蝉衣看了她几秒,转回了头,“没什么,以为你认识,想跟你八卦一下。” “八卦什么?” “有没有喜欢的人,或者有谁追他之类的。” 叶青荫礼貌笑,“对不起,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只想好好学习。” 谢蝉衣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挺好的。不过不会觉得无聊吗?” “突然接触高中教材,课堂进度我有点跟不上,所以每天都会额外给自己补一补。” “我帮你吧?” 叶青荫友好笑:“不用不用,每次埋头再抬头都已经是上课时间,你来回的时间都没有。” “你不是有时间来看足球赛?说明知识汲取能力不错。我学习还不错,能帮上忙。” 叶青荫嘴角的笑凝滞,这就是谢蝉衣,可以轻松找到你话里的漏洞夺取主导权。 她只好半真半假地解释:“有人在我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说在足球场等我。” “是吗?”谢蝉衣极其平淡地反问。 她介意了,每次她这么问,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就是难以忍受的痛楚。 叶青荫赶紧追加解释,“我怕是老师。初中体育老师让同学转告我去拿运动会报名表时,也是写了这么一张纸条。” 谢蝉衣神色依旧如故。 “但我刚才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来,”叶青荫继续说,“应该是放错了。” 这次谢蝉衣只是很轻地嗯了声。 走到笃行楼一楼时,谢蝉衣侧目看了她一眼。叶青荫浑然未觉,只是习惯性拾级而上。 等到踏上七楼最后一级台阶,她才回过神。 又露馅了! 刚认识,一路聊得还行,肯定是要先礼貌问一句对方楼层再往上走的! 叶青荫急遽不安,不知道先迈哪只脚。 谢蝉衣偏头看她,那双曾见证她无数惨状的眼正映着廊道昏黄的夕照。 她说:“好巧,原来我们是‘邻居’。” 第5章 第二次循环(3) 叶青荫应激后退一步,差点踩空摔下楼梯,好在眼疾手快攀住了墙棱。 谢蝉衣无动于衷,她很擅长无动于衷,然后事不关己地为一路的谈话下结论:“如果月考我考得比你好,你也不满意自己成绩的话,我很建议你接受我的辅导。” 叶青荫半靠墙,抓着墙棱的指节泛白,但还是得扮演初识者,“真的不用,谢谢。” 即将到来的月考中,谢蝉衣将会以年级第三的成绩打破“不过花瓶”的偏见。 对于拒绝,谢蝉衣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说,“我先走了。” 叶青荫却又不死心,“为什么想帮我补课?” 谢蝉衣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冲动了。 其实谢蝉衣没有任何讨好和想交友的倾向,客观来说,她只是偶然想这么说了。 “我只是好奇。”叶青荫硬着头皮顺杆爬。 谢蝉衣回身,她说,“我只是无聊。” 我只是无聊。 简简单单的血淋淋的五个字。 叶青荫指尖刮着墙,细微的疼给她勇气收尾,“不麻烦了。” 谢蝉衣只看了她几眼,转身进了(17)班。 她什么意思? 是放过了自己,还是准备下一盘大棋? 叶青荫魂不守舍回座位,林炤好友的事也被抛在脑后。等想起已经是一个星期后,期间林炤没主动提,也没甩脸色,也就默认这件事过去了。 她继续拼命地学习,有时鼻血流了都不知道,是林炤递来卫生纸。 她说“谢谢”,林炤就回“不用”。 他们是特别的同桌,林炤的寡言让她止住和他产生同桌之谊的念头,好在礼节上同频共振。 生活进行得还算顺利,因为没有坐到第二组第三排的位置,室友们都没有孤立她。 她还是她们最忠诚的倾听者,听她们说很多关于谢蝉衣的八卦和艳羡扈定则的话。 李初暖也倾向于听,不过她和叶青荫只专注凝神于字面上的“听”不同,她更像个阅历丰富的主持人,会给说者提供继续讲下去的情绪价值。 八卦别寝没多久后,夜谈的主人公就落到了李初暖身上,一个室友说隔壁班有人追她。 李初暖惊愕追问,确定不认识对方后严肃,“不要乱说。” 每次她认真,脸上那道疤中并不明显的暗痕就会变像被工笔临摹一样突兀,像在为她鸣不公。 室友们也就偃旗息鼓,并当她后盾。 “他好像喜欢她”、“她好像喜欢他”的戏码聊完后,话题就回到艳羡谁上。 扈定则当然还是香饽饽,连李初暖听到他都忍不住把从好友那听到的分享出来,说他没有喜欢的人,成绩不错。 “那你们知道他是哪个初中升上来的吗?” “她们说是蔹野。” 蔹野,出自《诗经》中的“蔹蔓于野”,韫风市最厉害的初中,人才像蔹草一样遍地。 “那他家住哪?” “就韫风市,具体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吗?” 李初暖笑,“他没有喜欢的人,我们自然就不可能知道他喜欢什么样了吧?” “每个人都会有理想型的!” “我觉得只有他那群兄弟知道。” 扈定则确实有一群兄弟,四五个。 不过和他最亲的是霍沅安,两人开学就黏一块,其他的是打球认识。 扈定则很喜欢打球,课间想题累了抬头,总能看到他抱着篮球经过。 下雨的话,他会站在正对后门的廊道,慵懒地看雨,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身边人说话。 以前每到雨天,叶青荫都很怕视线落到扈定则身上,因为谢蝉衣也站在廊道的某个位置。 她会踩着自己的侧脸不停问,“一下雨就忍不住了是吗?知道下雨扈定则会站在走廊,眼睛就忍不住了是吗?” 明明忍不住的是其他人,那些眼神**裸、明晃晃,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见? 每次想到这,叶青荫都会唾弃自己。 下意识拿别人挡刀的行为是可耻的,哪怕只是觉得不公下的产物,也不该出现在自己的脑海,这和拉人垫背或拉人帮自己背锅有什么区别? 从杂念中回神的最好办法就是专注学习,更要专注即将到来的月考,尤其是数学和物理。 初三她就知道这两科会成为软肋,一遇到新题型就晕晕乎乎的,但模拟考都是名列前茅,也就放任自流。 进入萃升后,晕乎的情况很频繁,明明基础知识点理解了,可翻开习题上靠后的选择题、填空题和大题就无从下手。 本来也想请教别人,可开学提及中考分数,他们都说是走了狗屎运超常发挥,平时成绩惨不忍睹,反倒会把她的成绩夸得天花乱坠。 曾经身为尖子生的满足又回来了,也就默认他们真的不值一提。 在学习上,从来都是身边人把她高高捧起,最“堕落”也是和另外被捧起的几人讨论。 她知道这样“慕强”的学习态度不对,但在月考前,真的不知道谁的水平和她匹配。 循环之前的月考,身边有伪装靠近的谢蝉衣。起初她不知道谢蝉衣成绩优异,自己坐在足球场观众席想题时,她都是在看校队踢球。 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她全程看着自己写,“很担心月考吗?” 叶青荫笑说,“考好没什么损失。” “那你现在应该坐在教室。” 叶青荫怔了一下,其实这话伤害性极强,每个人听到都会理解成对方在揶揄自己“装学”。 那时候她默认谢蝉衣是无意的,也就实话道:“这里有风,这时候人也少,适合想难题。” 谢蝉衣只是说,“想出来就回去?” “你想回去了?” “今天没什么好看的。” 平时校队会踢小组赛,可能那天是练习比较无聊,叶青荫也就抱歉道,“我尽快。” 后来谢蝉衣对她下手,她才知道扈定则是校队的陪练,谢蝉衣坐自己旁边是为了看扈定则。 那次的难题是谢蝉衣讲的,思路跳脱,却都讲到了点上,叶青荫这才知道她成绩很好。 她的成绩很好,循环前的月考是年级第三,这次肯定也是。叶青荫想考过她,只有超过,谢蝉衣曾说的辅导才能不攻自破。 她很庆幸还记得月考卷中的物理大题,所以找了很多类似题型反复梳理思路。 可当在考场上看到熟悉的题,内心又油然一种作弊似的愧疚。 “咳——” 沉闷的咳嗽声赶走她的愧疚,是扈定则,坐在她的身后,靠门边的最后一个位置。 今天下雨,温度骤降,哪怕是四月也冷。他可能是感冒了,不时轻咳。 她没意识到身后坐的是扈定则。 她就不喜欢看别人的脸,一看就会被对方脸上的喜怒哀乐影响。平时除了需要朝夕相处的室友、老师和同桌,其他人都是一堆马赛克。 不过谢蝉衣的存在警醒了她,让她知道关注身边事物的重要性,因为错过的很多眼神和表情会成为日后难以拆除的陷阱。 扈定则的呼吸声有些急,可能是被冻着了。好在这是最后一科,交卷就能回去休息。 铃声一响,考场里的人就一窝蜂走了。叶青荫不喜欢拥挤和吵闹,而且身后有椅子挪动的声音,更不愿和扈定则同行,所以慢悠悠收拾文具。 喧闹散得差不多时起身,却蓦地僵在原地。 扈定则还趴在桌子上。 所以刚才的挪动声是在躲后门刮来的风? 叶青荫第一反应是跑,如果被谢蝉衣发现她和他扈定则共处,那就彻底完了! 可扈定则的状态好像很不好,额前碎发已经浸湿,密匝匝的睫毛也不停颤着。 脑海忽然闪过那晚花圃旁的他,那天明明发着高烧,却还是义无反顾把自己抱向医务室。 叶青荫做不到忘恩负义,捏了捏手指,俯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扈定则睁眼,除了眼眸的幽深被覆上一层涣散,剩下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生龙活虎得很。 叶青荫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话已经抛出,总得自己接,“你还好吗?” 扈定则又看了她几眼,小幅度摇了一下头。 叶青荫哑然,看着还好啊,但扈定则也没理由跟她说谎,于是说,“你能自己到医护室吗?” 扈定则又小弧度地摇了一下头。 怎么都不说话? 总不能搀着他走过大半个校园到宿舍那头的医务室,“那你在这等着,我去校门口买药。” 校门口有药店,来回四分钟,去医护室可能需要二十分钟。 “不用……” 扈定则说得很轻,说完似乎又要咳。 这滋味叶青荫能感同身受,循环前的四月她基本都是这种状态,因为被泼水重感冒,买的药也总是凭空消失,所以只能不停咳。喉咙像有什么在挠,总是很痒,一说话、一走路就想咳。 没药的时候,只能喝水堵堵。 叶青荫看着他的桌角:“保温杯没水了吗?” 扈定则点头。 叶青荫放下笔袋,拿起保温杯去教室前接水,好在水已经烧开,接了半杯温水就递给他。 “谢谢。”扈定则说得短促。 叶青荫看他喝水后缓了不少:“是有人帮你买药过来了吗?” 扈定则还没回应,霍沅安就已经刹停后门,径直走过来,药袋往桌上一放就拆药盒,撇出几粒胶囊递给扈定则。 扈定则接过就放嘴里,喝水仰头咽下去。 霍沅安又从袋子里拿着另外两盒药,“一会儿回去还得吃这个。” 扈定则嗯了声,整个人恹恹的。 把药放回去,提起药袋,霍沅安才意识到身边站着叶青荫,“诶?莴苣姑娘?” 又是这个称呼?! 为什么又是这个称呼,难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又被嚼舌根了吗? 叶青荫慌得撞到身后的桌子。 霍沅安傻眼,“没事吧?” 叶青荫戒备:“为什么这么叫我?” “嗯?就是觉得你很像莴苣姑娘啊?” “只有你这么叫?” 可能过于直白,饶是霍沅安都有点招架不住,疑惑地看向扈定则。 扈定则双眼沉黯,幽深荡开一圈涟漪。 霍沅安看回叶青荫,“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这么叫你?我叫是犯忌讳?” 叶青荫不敢全然相信他的话,循环前她被很多人骗,所以只想减少交集,“我……我先走了。” “不是——”霍沅安伸手,被叶青荫应激拍开。 可能是第一次被这么对待,霍沅安愣了愣。 叶青荫也被自己的冲动吓了一跳,上次推开扈定则是不得已,这次又是什么? 怕霍沅安伤害自己? 答案还不确定,能确定的只是不想像在足球场那样被困住。 霍沅安脸色却变了,三分笑里多出锋芒,“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奇怪。上次推了人莫名其妙跑开,这次话还没说清楚又要走?” 叶青荫突然很委屈,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要去解释! “我——” “你管得有点宽。” 同时出声,可略微沙哑的声音盖了她的话,扈定则看着霍沅安,“不吃午饭了?” 霍沅安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药袋挪到手臂,双手插兜,看向叶青荫的桃花眼潋滟,“对不住,今天话有点密。” “没事。”叶青荫接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歉意。 霍沅安又哥俩好地说:“你帮助了我家扈定则,我请你吃饭怎么样?饭卡刚充,随便刷!” “不,不用。我先走了。” 叶青荫绕过两人离开教室,警惕地看了看环形楼层,什么都没有,这才松口气走出教学楼。 可有人正站在视野盲区,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月考成绩很快出来,谢蝉衣依旧年级第三,而她就算事先知道习题,仍以十分之差排第四。 叶青荫惴惴不安,哪里都不敢去,下课就涌进人流,继续教室、食堂和宿舍三点一线。 李初暖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犹豫片刻还是问,“青荫,最近有什么事吗?” 其他两个室友也关切地看着她。 叶青荫扯出一个笑,说没事。 她们也就讪讪回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又开始失眠了,头也跟着晕晕沉沉,有时候刚睡着就惊醒,但她不再想着去医务室。 林炤看她的眼神又像开了光的刀一样凉,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一个星期过去,谢蝉衣并没有来找她,也没有传递什么纸条。 叶青荫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一些。 “能帮个忙吗?”四月十五日这天早读,林炤突然说,“晚自习后去足球场见一下我朋友。” 叶青荫疑惑地看他。 “上次算他失约,他想跟你道歉。” 叶青荫很想拒绝,可林炤的眼神在威胁,所以只能说,“好。” 她不该来的,明明逃过了谢蝉衣,为什么又要来见这个石阶上居高临下的魔鬼? 一旁的实验楼没光,她躺在阴暗的石阶下,叫不出声,也没人经过,后脑勺有液体在不断地流。 男生恶毒的表白还在脑海里晃: “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我知道你很受欢迎,才刚出成绩就有人忍不住把纸条夹进你的练习册,好在我及时发现,已经撕掉扔垃圾桶了。” “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做得很好的?下次我考年级第一怎么样?考过扈定则!” “你别喜欢他了,你喜欢我好不好?” “为什么不行,又不会死!根本就不会死!” 身体被推倒,失重地往后落。 石阶的棱角如同钝刀,依次硌过脊背、肩胛和后脑,剧烈的震荡贯穿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四月夜晚的天空不再晃了。 第6章 第三次循环 叶青荫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上的五个黑点,耳边是李初暖轻声洗漱的声音,以及开门跟朋友说“走吧”后合上门的吱呀声。 又开始了。 没多久,起床广播到处窜。 “困死了!” 对床的蒲云芊不耐烦地嘟囔,往床头摸眼镜,眼睛睁不开,也就摸不到,嘴里的哼声更多。 “起床了,起床了~” 下床的柳依依已经踩上拖鞋,软软地哼唱自编曲,每次蒲云芊乱发起床气,她都这样。 虽然刚开学,但她们之间已经容不下第三者,关系好得像是命定,走哪都黏在一起。 叶青荫不想跟她们同步刷牙洗脸,这样的话就得同步出宿舍,去食堂。 她又静静地躺了会儿,听见蒲云芊疑惑,“叶青荫怎么还没起?” 柳依依理解道:“还能睡几分钟,我们要走时再叫她吧。” 初入高中,她们都没有展露性情,只是秉着友好相处的态度。如果不是被谢蝉衣的那一巴掌,叶青荫笃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两人的真面目。 “叶青荫!我们先去食堂了,你快点起啊。” 她们放下这句话就走了,关门时砸出好大声响。 起初叶青荫以为两人是故意的,但后来的相处表明是习惯使然。她们并不是能为他人着想的人,她们更在乎自身的感受。 叶青荫讪讪下扶梯,随便洗漱一番就下楼,电子屏上的3月2日在微亮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起得晚,校道上都是人,叶青荫随大众进食堂,哪怕是平时不受欢迎的粥类窗口排起了长龙,餐桌也都坐着人。要不是“饿了肚子会打鼓”,她想立刻掉头。 最后排了几分钟,买了一块土豆丝夹饼,拎着就出食堂。 她喜欢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做固定的事,更不允许自己堕落到因为晚起而带食物出食堂,所以在涌动的人群里愧怍,也怕青椒土豆丝味道过重,在分叉口往足球场折。 沉黑的沥青旁樱花含苞,绿叶不时随晨风晃漾,循环前她连樱花都没仔细看过,现在可以慢慢欣赏了,心里却沉甸甸的。 重来两次了,每次重来的方式都是失去意识,或者该说,是死亡。明明没有和谢蝉衣产生纠葛,却还是逃不掉,到底为什么? 踏上足球场,冷风阵阵,因为悬在半山腰,所以还夹杂着一些阴森。 人不多,三个在跑步,两个在颠球。 夹饼里的土豆丝是用青椒炒的,猝不及防就会被辣到口腔黏膜,叶青荫却喜欢。不过天气转暖就不怎么吃了,出一身汗并不适合直接进教室早读。 现在天气还冷,吃了还能暖身体。 “还要颠多久啊?” 叶青荫错愕扭头,霍沅安正不停颠球,但也不忘埋怨盘腿坐面前的扈定则。 他们怎么会在这?不对,霍沅安是校足球队的,是不是每天都在这晨练? 叶青荫蓦地回头,不来由的心慌让她被噎了一下,青椒呛喉,辣得她狼狈地咳。 咳得弯下腰,胸腔生疼,喉咙火辣辣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土豆丝容易外撒,她死死攥紧包装袋口,另一只手抵住膝盖,试图稳住颤抖的身体。 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无声递到眼前,握着水瓶的手指骨节分明,在晨光中透着冷白的光泽。 叶青荫顺着那只手抬头,对上扈定则淡而空的瞳仁,像随手的施舍。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水瓶又往前递了半寸。 “谢咳……谢咳咳!” 叶青荫接过,却不知从何下口,总不能贴着瓶口,可又不擅长隔空仰头喝。 她窘迫地捏着水瓶,窘迫地咳。 “水是刚开的,这瓶送你。” 扈定则说完就转身离开。 咳得快窒息,叶青荫没再过多顾虑,接连喝了好几口才缓过来。 虽然很想再当面道个谢,当面表明自己不是只会无功受禄,但嘴角没擦、辣出来的泪没擦,捂紧的少女心没那么坦然,所以径直往前走。 身后能听到霍沅安的戏谑:“英雄救美不让我出场,现在人不理人,活该了吧?” “再加二十个。”扈定则清寂的嗓音。 霍沅安又是一阵哀嚎。 走过主席台,两人的声音就渐渐远了,叶青荫的注意力也开始移到观众席尽头的石阶,而在凝视那的期间,那个始作俑者闯入视野。 林炤的朋友,隔壁(17)班的,把自己推下石阶前自我价绍后疯了一样告白的陈舒砚。 三个人在跑步,他是其中一个。 叶青荫的呼吸骤然一滞,循环前她和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只知道数学老师爱拖堂,而他则总站在走廊等林炤。 是自己没眼力见,从没发现他的关注点是自己吗?还是说他不是日久生情,而是突然兴起? 明明脸上的胶原蛋白都没褪去,为什么就敢抬手推人?他不知道自己被逼退几步后,身后就是台阶吗? 足球场晚上没灯,只能靠一旁还没熄灯的宿舍楼溢出的光。那晚灯光昏暗,叶青荫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咄咄逼人,话语不饶人,像肆无忌惮的胁迫。 陈舒砚越来越近了,眼镜下的眼神锁着她。 叶青荫僵在原地,冰冷的窒息感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她清晰想起推在身上的手,力道粗暴。 他停下步伐,似乎是有些疑惑,然后慢慢走过来。运动鞋像和跑道摩擦,带出的磨砂声不停敲击耳膜,胸腔里的鼓噪几乎要撞碎肋骨。 叶青荫捏手指,却捏到柔软的夹饼,然后是根丝分明的土豆丝,再然后,包装袋被撕开口子,夹饼和馅料都撒在跑道上。 四周没有扫把,叶青荫更加急遽。 “你哪里不舒服吗?”陈舒砚已经站在眼前,嗓音不同乖觉的容貌,是变声期后的成熟。 叶青荫看着散乱的夹饼,“没,没事。” 陈舒砚蹲下身,“我帮你捡。” 叶青荫赶紧拦住他,“不,不用。” 陈舒砚笑着挡她的手,“那也别直接用手啊,我去下面拿扫把,石阶下面的卫生间有。” 叶青荫抬眼看着远去的运动鞋,跑道好像跟着他动了起来,然后翻转…… 后倒的身体被人扶住。 扈定则低头问,“没事吧?” 在眼眶打转的泪花簌簌滚了下来,叶青荫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她干脆闭上眼,任眼泪不停滚。 扈定则把她抱了起来。 “嗯?怎么晕了,早餐有问题?”耳边是霍沅安不可置信的声音。 “把这扫了,然后到食堂带碗粥到医护室。” 霍沅安不满:“你还真把我当你下人啊?” “愿赌服输不是吗?”扈定则平淡。 前往医务室的一路并不太平,甚至听到了一句“蝉衣,那不是扈定则吗”。 叶青荫没那么怕了,循环后谢蝉衣可以不是霸凌她的人,也可以不是把她逼到绝境的人。 她和她可以是陌路,可眼角又滚下泪来,这次她跑不掉了。 “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被拉到荒园的那天,谢蝉衣说,“是挑衅,你挑衅我。” 如果说循环前是扈定则的善举导致她被霸凌,那么这次,是她飞蛾扑火。 吵闹渐渐远去,扈定则的声音响起,“顾老师,她可能食物中毒。” “毒呢?”顾老师的声音平缓。 扈定则怔了一下,低头,叶青荫正睁着眼,好看的眼睛清亮,水汽氤氲般。 顾雨筝看着叶青荫笑问,“中什么毒了?” 叶青荫眼睑低垂,然后摇头。 扈定则把她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沉默坐一旁,没有质问,也没有什么被戏耍后的不满。 顾雨筝看着两人笑得纵容:“我这可不是心理咨询室哦。” 她的妆容浅淡,头发也只是松松地扎个低马尾,眼神却通透,仿佛能轻易看穿少年间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 叶青荫低声,“对不起……” 顾雨筝笑:“在这休息一会儿吧。” 说完就回办公桌,拿过一旁的文件翻看,偶尔拿笔做一下备注。 叶青荫想跟扈定则道歉,碍于有第三人在场,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扈定则倒不避嫌:“他对你做了什么?” 叶青荫怔了怔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陈舒砚,“不,不认识。” 扈定则却兀自说,“看来认识啊。” 叶青荫不知道怎么反驳。 扈定则:“如果他再找你麻烦,你可以跟你们班主任说。” “有用吗?”叶青荫近乎自暴自弃地扭头看扈定则,“真的有用吗?” 谢蝉衣欺负她的那段时间,她找过班主任邝沁宜,最后却什么都没解决。 可能是叶青荫的神色过于迫切,扈定则眸色深黑,“在你还能喘息的时候,有些流程是必须的。” 叶青荫感觉天光破雾,“你怎么知道?” 扈定则疑惑地看她,看得叶青荫回过神,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扈定则不可能被霸凌过,也不可能会站出来帮自己,他只是转述官方应对霸凌的方法。但还是感激,第一次有人站在她这边。 “谢谢。”叶青荫不再奢求更多。 扈定则嗯了声。 不该继续待在医护室的,但实在无处可去,所以霍沅安提早餐来,两人还是沉默地坐着。 “顾老师早上好。”霍沅安先是对顾雨筝一嘴俏皮,猜出个一二后揶揄两人,“怎么,医务室好到参观这么久还不舍得离开?” 两人还是沉默。 顾雨筝附和,“也得拿出能看的才能参观不是,明个儿我去跟校长申请扩建,来两尊思考者雕塑怎么样?” 霍沅安还没能揶揄个够,扈定则就已经接过其中一份,转身递给叶青荫,“喝点粥后回宿舍休息,我们帮你请假。” 看扈定则严肃,霍沅安也不皮了,对顾雨筝说“老师能帮我们开个证明的吧?” “你俩还当这里是老顾客重游园啊?想一招就是一招?”顾雨筝笑骂两句后说,“没那么麻烦,在这给班主任打个电话就行。” 为了坐实重病减少谢蝉衣的怒意,叶青荫顺杆爬,给邝沁宜请了个病假。 回去睡了一上午,期间噩梦不断,醒来已经是中午,没一会儿蒲云芊和柳依依回来了。 但不再是友好模样,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眼神闪躲,像在避什么不洁之物。 两人径自走到自己的床前,翻书、放包的动作都带着刻意的响动。往常这时候早该响起的说笑声,此刻被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取代。 李初暖是最后一个回寝的,怀里还抱着几本课外书。她显然没察觉到室内有什么不对劲,一边放东西一边像往常那样自然地问:“你们喜欢看课外书吗?我从朋友那拿了几本,你们想看可以——” 她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在三人之间谨慎地流转一圈,“怎么了吗?” 叶青荫迎着她的目光,情况过于突然,她没能回复李初暖什么。 蒲云芊和柳依依最擅长把不相关者拒之门外,对当事者敷衍了事。 蒲云芊说了句,“有什么吗?” 柳依依附和,“对啊,有什么吗?” 这样的话直白又伤人,甚至有些针对,李初暖一头雾水,也就选择沉默。 那天之后,蒲云芊和柳依依的排挤越发不加掩饰。起初李初暖还试图打圆场,可嘴角刚牵起,那句“青荫”还未出口,蒲云芊便会适时笑着截断,举着零食袋凑过来:“初暖,尝尝这个?” 柳依依随即默契地接话,谈起新制定的班规或隔壁班的趣闻。 两人一唱一和,像一堵无形的墙,轻易便将叶青荫彻底隔绝开来。 李初暖很会察言观色,也就不再当着两人的面和叶青荫交谈,而两人不在的时候,她也问不出更多,因为她知道蒲云芊和柳依依的性格,两人摆明了要她只能选择一方。 她只想要和谐的寝室,努力过后却深感无力。 叶青荫理解李初暖的沉默,除了那天那句“怎么了吗”,她就没再问,足以说明她是相信自己的,是蒲云芊和柳依依无理取闹。 寝室不安宁,教室也好不到哪去。 班里的女生默契地把她排除在外,甩眼色是家常便饭。尤其体育课,两个班一起上排球,一周一节,好巧不巧是和(17)班。 好在扈定则不在,他们班体育委员说他生病请假,一连请了两节课。 体育老师是个头发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的男老师,据说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自认身体硬朗,就主动请缨教学排球和足球。 每节课都按学号分组训练,同组的女生看到叶青荫就会挽手说我们人够了。体育老师呵斥后虽不情愿地接纳了她,却在练习时故意把球拍得又高又斜,逼着她满场追着球跑。 她很想跟体育老师说,但体育老师永远站在谢蝉衣旁边,永远笑容和煦,永远耐心指导。当谢蝉衣漂亮地完成垫球时,他眼角的笑纹都会深几分。 他也会环视全场,维持基本的课堂秩序。 叶青荫放弃寻求他的帮助,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师,所做的事都是在享受,自己是不能打扰的。 课堂小测那天,扈定则久违出现,深眉朗目,矫矫不群,没看出什么不适。 垫球、传球、扣杀,周围的同学都能像模像样地完成基本动作。只有叶青荫不行,她的手臂总是僵硬,球一碰到就弹飞。 体育老师没有批评她,但总和蔼的眉目已然阴鸷,说希望她能多领悟要领,多喜欢排球一点。 随即他宣布课堂进度总体达标:“已经掌握的同学可以去打篮球,还需要练习的留下继续。” 学生们欢呼着散开,男生们跑向一旁的篮球场,女生则坐到阴凉处的长椅上。 体育课变成了自由活动。 叶青荫拿起排球,在空荡的场地练习。 她一次次将球垫起,球却总是不听话地弹向角落。没有人指点,也没有人陪伴,只有她笨拙的身影在烈日下反复追着球跑。 女生们坐在排球网左侧的长椅上正伸着脖子看球网另一侧的篮球赛。叶青荫再次垫球时,晃动的身影恰好挡住了她们的视线。 “能不能让开点?”她们不满地喊。 叶青荫抱着球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换位置会撞到其他练习的同学,不动又碍着别人的眼。 “同学,能教一下我吗?” 叶青荫循声望去,是同样拿着球的扈定则,他的位置空旷,不会挡着谁。 可叶青荫知道,谢蝉衣就坐在长椅上。 扈定则眼里闪过落寞,叶青荫心下一软,原来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的扈定则,也会孑然一身。 靠着这个不成文的理由,叶青荫走向了他。 女生们的目光出奇一致地汇聚到两人身上,叶青荫很难不在意,但扈定则学得很认真,做一个动作就问她“对吗”、“是这样吗”。慢慢地,她也忘了那些目光,专注到扈定则身上。 扈定则很快就掌握要领,反过来指导叶青荫,叶青荫肢体很僵硬,排球再次不受控制地弹飞,朝向正在打篮球的男生们那。 叶青荫的心脏跟着猛地一沉。 那道白影划出弧线,不偏不倚地砸中陈舒砚。他正跃起投篮,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扰乱了重心,篮球脱手,在场地上弹跳着滚远。 陈舒砚皱眉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终定格在僵在原地的叶青荫身上。镜片后的眼神先是掠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随即认出了她,那目光渐渐沉淀为某种更深、更冷的东西。 叶青荫的呼吸窒住了。她看着他抬手揉了揉被击中的肩胛,然后捡起排球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凌迟。 就在陈舒砚即将逼近的瞬间,一道身影侧移半步,精准地隔断了那道可怖的视线。 扈定则什么也没说,只是背对着叶青荫站定,宽阔的肩线恰好遮住她的视野。 他平静地迎向陈舒砚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气势逼人:“抱歉,手滑。” 陈舒砚的脚步顿在原地,视线像是要洞穿扈定则抓住叶青荫,递出排球:“给。” “谢谢。”扈定则说,却不挪步。 陈舒砚这才离去。 这天之后,沉默的排挤变成了明张目胆的恶意。 当叶青荫到饮水机旁接水时,站在旁边的女生会突然收回手,晦气地说了句“瘟神”就走。 经过走廊时总会有人恰好伸出脚,虽然没真的绊倒过她,但那份蓄意再明显不过。 她的作业本开始频繁凭空消失,椅背上偶尔会出现黏腻的口香糖。 最可怕的是陈舒砚,他像以前那样在教室外等林炤,看向她的眼神却坦然而阴郁。擦肩而过时会刻意停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记得看路。” 林炤身为陈舒砚最好的朋友,立场不言而喻。 他对叶青荫的态度降到了冰点,别说交流,就连眼神接触都彻底避免。 叶青荫反而松了口气,比起那些笑里藏刀的算计,林炤这种一以贯之的直白至少让她不用时时揣测。她唯一的底线,就是守住这个靠窗的座位,只要林炤不向老师提出换座,其他都随他。 她很久没睡午觉了,晚上也好不到哪去。一闭眼,那些尖锐的笑声和冰冷的眼神就在黑暗里翻涌。 3月15日她没有去足球场,成功躲过了与谢蝉衣的正面冲突。可开学仓促的装晕,成了她亲手为自己画下的靶心。 转眼已经四月,窗外的樱花娇妍,粉白的花瓣在风中仓皇飘零,像极了她支离破碎的校园生活。 四月十五日这天中午,叶青荫走到寝室门口,脚步猛地顿住。 透过门缝,她看见柳依依正斜靠在床边,一支摘了笔盖的钢笔在他指间灵活转动,尖锐的金属笔尖偶尔捕捉到光线,迸出一星寒芒。 那光芒像一根针,猝然刺穿记忆。 第一次循环时她从楼梯踩空栽倒,太阳穴撞上的尖锐物,不就是这支钢笔吗? 那天柳依依还因为自己的动静发出不满,难道钢笔是她故意放在那的吗? 叶青荫下意识捂住太阳穴,转身便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期间她好像在楼梯撞到了人,那人好像什么都没说,真难得,居然有人不骂她。 笃行楼里有一间废弃的舞蹈房,被谢蝉衣缠住的时候,她会躲到那,门锁早就坏了,可她们从来不会进来查看,因此躲过好几劫。 叶青荫熟练地闪身躲进去,反手用扫把别住门柄,这才顺着门板滑坐在地。 午休铃声远远地飘荡着,她抬眼看着窗户,灰尘在漏进来的光柱里漂浮,这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 她久违地熟睡,错过了下午的课。 醒来夜色已经浓稠,舞蹈室寂静却也瘆人,叶青荫借着稀薄的月光走下楼梯。 晚自习已经下了有些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叶青荫咬了咬牙,还是要回宿舍。 路过樱花园时,一阵异样的甜腥气混着花香飘来。她下意识抬头,不远处一棵繁茂的樱树上,似乎垂挂一套不合时宜的校服。 风一吹,那“校服”微微转动,月光恰好勾勒出一只悬空的、僵直的脚。 呼吸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逆流,她想尖叫,喉咙却被一只手死死扼住。 巨大的恐惧攫住她,她努力想看清对面,又想挣扎逃离,可还是被迫宣告失败。 第7章 第四次循环(1) 叶青荫再次睁眼,全身已经汗湿,眼前还有刹那的黑矇,好在耳鸣暂缓了不少。 樱花树上吊着的人是谁? 出现在身后的人,又是谁? 叶青荫蜷起身子。 四月十五日,这次她记住了时间,以及绝对不能碰扈定则。 独来独往容易与扈定则产生瓜葛,也很容易被谢蝉衣误会,那不如找个“朋友”。 “青荫,你洗好了?”蒲云芊下扶梯,睡裤穿反了,屁股上的皮卡巴拉吐着舌头。 叶青荫站在衣柜旁,手指百无聊赖地在铁皮上滑动:“嗯,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柳依依掀开被子直起身,勉强眯开一只眼,“我准备得有点慢。” 柳依依性格爽利,从来有话直说,只是她不知道,其实这样说话很挤兑人。 叶青荫不喜欢强势的人,明明可以温和几句聊完的事,她们总说得要来一起世界大战。总之很聒噪,不是无理取闹,就是得理不饶人。 她更倾向于和李初暖交朋友,就算知道真正的欺凌到来时她会选择旁观,还是不想看到她被指指点点、被言语攻击。 蒲云芊和柳依依就刚好,性格上的差异就像先天性的隐疾,不管再怎么相处,也处不到心里去。 这样的关系刚刚好。 “没事,我等你们。” 叶青荫知道自己在恬不知耻,可目前只有这个办法了。她要打入她们内部,混过四月十五日。 几天相处下来,叶青荫彻底摸清了蒲云芊的性格,虽胖了点,但也有软萌可爱的一面,嘴虽毒,但大都是实话实说。 她还很喜欢看言情小说,每天吃完晚饭,路过杂志店是必定要进去看一眼心心念念的言情小说《盛夏邮青》套装版的。 杂志店主要提供作文素材,网络小说类少之又少,而且都是往里面最高的架子上摆。 蒲云芊每次都踮脚拿下来,捣鼓看看又放回去,柳依依抱着手臂站一旁,凉凉地说,“买了也会被没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蒲云芊一饱眼福后心满意足,对风言风语也不恼,“就因为买了会被收,所以我才来看看啊。” 一条腿后翘,多少算撒娇。 柳依依一阵鸡皮疙瘩,浑身抖了一下。 蒲云芊也识相,扭头就挽住叶青荫的手,“荫荫,你得为我主持公道!” 被不熟的人挽着,叶青荫浑身不适,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转移话题道,“你们要买《作文素材》吗?” 青春萌发的时期,《作文素材》并不受欢迎,反倒是和学习不怎么沾边的《时尚杂志》最受欢迎,通常秒售罄,其次是《青年文摘》和《意林》,这两者受欢迎还是因为里面偶尔出现些明星、偶像团体内容。 柳依依喜欢买《时尚杂志》,买不到的话会头顶乌云好几天,现在就因没看到而冷脸。 “这这这!”蒲云芊以一秒的优势从一堆《作文素材》下面抽出来。 柳依依这才开心了些。 “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叶青荫扭头,猛地骇然,是符临月,目光正直直锁着柳依依。 她生着一双极漂亮的狐狸眼,眼尾天然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七分不屑,美得极具攻击性。 这别于谢蝉衣的沉静凛冽,两人并不黏一起,大家还以为是互不对付,可叶青荫知道,她和谢蝉衣关系最亲密,也是折磨自己最狠的人。 “不是我先拿的吗?”蒲云芊觉得莫名其妙,活宝软萌不再,狠着一双眼。 杂志店人多,看见主角有符临月,都不动了步子,边翻杂志边听。 符临月唇一勾,那抹笑又艳又戾:“怎么,土包子进城,要改头换面了?” 蒲云芊脾气上来,一股要打架的气势也跟着往外涌:“你怎么说话的!我先看到的,我买,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天经地义?这世上哪有什么先看到就归谁的规矩,只有配不配。”符临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神把蒲云芊从头到脚刮了一遍,“还有,不是谁会嚷,谁就是大小姐。” “你说什么!” 蒲云芊像是受了奇耻大辱,扯过柳依依手里的杂志就要砸过去。 “别——”叶青荫慌乱制止,然后凝滞不知所措,符临月的眼神并不逊于谢蝉衣,她怕。 可能意识到自己激动过头,蒲云芊冷静下来。 符临月扫过她手中已经被攥得生了褶皱的《时尚杂志》,爽利道:“送你了。” 说完掉头就要走,叶青荫连忙后退让路,却踩到了身后的人,“对不起!” 她低着头让开,走回蒲云芊身边。 蒲云芊却莫名扭拧,叶青荫看向柳依依,她的视线也有闪躲,匆匆说了句“我去付钱”。 围观的人群已经流动,叶青荫小心问蒲云芊,“现在回去?” 蒲云芊点了一下头。 叶青荫刚侧身就看到和自己仅隔毫厘的扈定则,他正弯腰拿起一本《看天下》,肩背拉出一道清隽的弧线。起身时,额前碎发微微晃动,露出清晰利落的眉骨,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偏头抬眼。 目光相撞的瞬间,叶青荫呼吸一滞,然后迅速移开眼,错身往外走。 “初暖你知道吗!刚才依依整个人都傻了!” 蒲云芊推开寝室门就笑,那笑声里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又因含着几分戏谑而显得神采飞扬。 李初暖很捧场,“有什么乐事发生了?” 蒲云芊一屁股坐在柳依依的床上,“刚才我们在杂志店见到扈定则了!柳依依看得连杂志钱都忘了付哈哈哈……” 满是亲昵的揶揄和分享趣事的兴奋。 “说什么鬼话呢!”柳依依一扫文静模样,一屁股顶歪蒲云芊,不平道,“明明是你看到扈定则就走不动道!” 李初暖看着笑闹作一团的两人,了然地抿唇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趣:“看来你们今天是走了桃花运了?” 她语气轻缓,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毕竟两人对扈定则容貌的钟爱,在她这不是秘密。她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只觉得她们又羞又急的模样比枝头初绽的蓓蕾还要生动。 反倒是叶青荫,怎么安静得反常? “青荫?”李初暖叫了声失魂的叶青荫。 叶青荫睫毛一颤,眼神有些空茫地聚焦:“嗯?” 应答干涩而迟缓。 一旁笑闹的蒲云芊和柳依依噤声,目光像训练有素的探照灯,倏地落在叶青荫身上,敏锐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妙的神情变化。 她们总能精准地感知到那些对她们“不重要”的人所流露出的异常,并以此为乐,或以此为敌。 叶青荫在这片无声的审视中,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怎么了?” 李初暖扫了一眼蒲云芊和柳依依,“没什么,看你在发呆。” 蒲云芊晃着双脚点地,“不是因为踩到扈定则吗?刚才开始你就有点灵魂出窍。” 叶青荫骇然:“我踩到的人是扈定则?” “是啊。”蒲云芊觉得不可思议,“看你低眉顺眼的,我还以为你知道。” 叶青荫否认:“我不知道啊!” 柳依依觉得叶青荫神情有趣,也不和稀泥,继续打趣蒲云芊,“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沉迷男色。” 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换来蒲云芊一枕头,两人又闹作一团。 叶青荫没什么心情,讪讪挤牙膏,到阳台刷牙。 李初暖正在一旁刷鞋,“下午有足球赛,要去看吗?” “足球赛?” “校足球队新老成员切磋。” 叶青荫瞥一眼墙上挂的日历,3月15日。 今天刚见了符临月,不该再大张旗鼓的,但既然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就得顾及“朋友”,她往屋内看,“云芊和依依去,我就去。” “我们去啊!”蒲云芊压制柳依依 露出个圆脑袋,“还以为你不去,才没来得及问。” 叶青荫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也不喜欢别人替她做决定,但维系关系有时需要一点精准的情感投资:“我要去的啊!我怎么可能不去,还可以看扈定则呢?” 志同,才能道合。 将自己隐藏在共同的话题里,是成本最低、也是最安全的策略。 “哎哟哟,依依,你看她那嘚瑟样!”蒲云芊抱着柳依依探头,“我们把她团灭吧!” 柳依依挣开蒲云芊,“人青荫可比你坦荡得多,哪像你,见到本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背地里又各种暗戳戳。” 叶青荫嘴上应和着,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她不喜欢这种被裹挟着谈论扈定则的感觉。 蒲云芊不满,一把推开柳依依,“那也比你好啊,装高冷,人扈定则可不懂你的心思。”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吵个没完没了,直到午休铃声响起才歇战。 三月的阳光被窗帘滤过,温顺地躺在地板上,新叶偶尔擦过窗玻璃,发出梦呓般的沙沙声。 叶青荫躺在床上,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五个污点,像一团不详的墨迹,又像一只窥视的眼。 她天马行空地想,闪过樱花园就恶寒。 胃里一阵翻搅,那个吊在樱花树上的人影,面目模糊,却夜夜入梦。 去看下午的足球赛,真的没问题吗?她隐隐觉得那是一道界碑,一旦跨过轨迹再度重合,四月十五日那个注定的结局,恐怕就真的……逃不掉了。 可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第8章 第四次循环(2) 有学霸在的地方,还是有颜值的学霸在的地方,一般都不会冷场,而如果是谢蝉衣和扈定则都在,那肯定热闹且壮大。 叶青荫一眼就看到坐在主席台右侧后排的谢蝉衣,安安静静地看着足球场,身边并没有其他好友,难道是自己来早了? 扈定则会坐在左侧,为避免碰上,叶青荫提议就坐在谢蝉衣这边。 蒲云芊窃笑:“小荫荫,你很期待哦?” “嗯?”叶青荫不明所以。 蒲云芊凑到她耳边,“谢蝉衣坐这边,扈定则肯定也会过来啊。” 这什么逻辑? 扈定则根本就不会过来,而且就自己在萃升存活的一个多月里,从来都只是谢蝉衣求而不得,扈定则一直是局外人。 叶青荫佯装不满,“你怎么这么看好他两,你不也是扈定则的众多迷妹之一吗?竟然拱手相让?” “哎哟喂~”蒲云芊极其夸张地挤出表情,“人郎才女貌,拿的剧本都是天生一对,我们这种配角出场,当然得成全!总好过他跟一个普通人在一起好吧?例如像你,像柳依依这样的,想想就不公平!” 叶青荫嘴角抽了抽,“懒得理你。” 蒲云芊也懒得理她,扭头看格外安静的柳依依,“扈定则来了?”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符临月正和另外两个女生走向谢蝉衣,神色挑衅。 蒲云芊倒吸一口凉气:“她们不会打起来吧?谢蝉衣要被霸凌了?” 叶青荫冷眼看过去,手段高明啊,谢蝉衣! 自己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循环开始前,学生之间就传谢蝉衣和符临月互不对付,尤其是涉及美貌争论时,两方的支持者通常吵翻天,甚至还因为过于激进的不当言论被校方通报。 可在自己面前,谢蝉衣丝毫没有掩饰她和符临月真正的关系。很多时候符临月都不能理解谢蝉衣的藏藏掖掖,就会来找谢蝉衣,一找谢蝉衣,自己就会被当成出气筒。 符临月从来像快要失控的烟花,响声震聋:“你宁愿留这条狗在身边,也不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 谢蝉衣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你已经廉价到,要和一条狗争风吃醋了?” 符临月笑开,又多踹了她一脚。 叶青荫看得恍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装不熟悉的两人,“我们过去那边吧。” “为什么?”蒲云芊扭头。 “因为扈定则在那边。”叶青荫面无表情地说。 蒲云芊探头看过去,“你确定?” 叶青荫的思绪还停留在假惺惺的两人身上,弃蒲云芊于不顾,连柳依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都不知道。 “噢噢噢!我看到了!”蒲云芊捂着嘴强压下兴奋,压低声音向两人知会。 柳依依跟着看了过去,锤着蒲云芊的肩膀说,“还真是!走走走!” 两人手牵手跑了过去。 她们,她们,她们,全都是同类人。 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叶青荫跟了上去,融入小团体就必须做到严丝密缝、毫无破绽。 不见扈定则身影,蒲云芊疑惑:“不在……?难道我看错了?” 柳依依故作高深的姿态也卸了。 叶青荫没料到这一出,心都虚了:“可能一会儿就来了……” 两人屁股一坐,谁也不理谁。 叶青荫暗自庆幸,连坐在第一排的怨气都没了。 没有扈定则,感觉世界都明朗了。 足球赛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绿茵场上奔跑的身影中,霍沅安无疑是最耀眼的一个。他带球突破的动作流畅利落,引得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而与这片沸腾喧嚣仅一径之隔的跑道上,李初暖和她朋友并肩走着,她们时而驻足,望向场内,被精彩的争夺牵动心神;时而又继续前行,低头私语。 看着她们,叶青荫心生羡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朋友,但也没有气馁,她还是满怀憧憬,只要平安度过四月十五日,她相信自己能过得更好…… 一阵闷响打断她的思绪,叶青荫蓦地移眼,足球因受力过猛偏离了预定轨道,划出一道极高的抛物线,又来了—— 那颗黑白相间的球体在她的视野中急速放大,不偏不倚,直奔她而来。 叶青荫扭头,随之瞳孔骤缩,扈定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右后上方,正抬眼看她想,下一秒伸出手,那个动作明确无误,是要为她挡开危险。 一股比恐惧更黑暗的冲动攫住了叶青荫,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顺着扈定则伸出的手,身体猛地向侧后方一仰,同时将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柳依依拽向自己原来的位置,充当了盾牌。 扈定则收势不及,指尖恰好勾住柳依依的手臂。电光石火间,手腕用力,将柳依依拉了过去。 足球带着风声,堪堪从柳依依刚才坐立的位置呼啸而过,砸在空椅上发出沉闷的“嘭”声。 世界恢复了嘈杂。 叶青荫猛地看向扈定则,他先是看了一眼抓附胸前的柳依依,随即钉回叶青荫脸上。那眼神里的惊愕与不解迅速消散,转为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寒意。 叶青荫脸色煞白,怔在原地,后怕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不好意思啊,”他声音清亮,带着运动后的喘息,“没控制好力道。” 是霍沅安。 目光精准捕捉到柳依依,嘴角扬起一个带着些许歉意、又混合着少年桀骜的笑容。 全场目光理所当然地聚焦在英雄救美的扈定则与他柳依依身上。 越过千奇百怪的面目,叶青荫看到了谢蝉衣,陡然变冷的双眼正直直看着柳依依。 成功了。 心底却一阵恶寒。 明明成功地将自己从风暴眼置换了出来,成了一个无人注意的、彻底的局外人,双腿却像灌了铅,怎么都站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还带着热气和些许草屑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叶青荫愕然抬头,撞进霍沅安带着笑意的眼里。 “没事吧?”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顺手为之,“拉你起来。” 叶青荫摇了摇头,沾上霍沅安和沾上扈定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区别。 “青荫!”温润的嗓音响起。 叶青荫循声而视,李初暖和她的朋友正从围观人群撕开一道口子,跑过来将她扶起,“哪里受伤了吗?” 全程目光瞬间从柳依依身上移到叶青荫身上,叶青荫低着头,只是一个劲摇头。 被扶起时,视线还是不可避免落到了柳依依身上,她脸上的朦胧红晕尚未褪去,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激动的恍惚。 叶青荫有些庆幸,至少柳依依是感谢她的。反倒是蒲云芊,她正阴着脸,像被耍了一样。 柳依依回到她身边,她愤恨地别开了头。 霍沅安接过一个女生捡来的球道了声谢,然后扬声,“比赛继续啊!” 看热闹的目光才少了些。 叶青荫坐在原位,只是身边不再是柳依依和蒲云芊,而是李初暖和她的朋友。 右后上方仍旧坐着扈定则,她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霍沅安压低声音问扈定则,“没事吧?” 扈定则低低地嗯了声。 霍沅安这才奔走相告般离开观众席,跑回绿茵地:“比赛!继续!” 蒲云芊和柳依依正坐在石阶那边,蒲云芊脸色铁青,嘴唇快速开合,虽听不清内容,但紧绷的肩膀和频繁挥开柳依依的手臂已说明一切。 柳依依面露愧色,但还是尽力安抚。 僵持片刻,蒲云芊猛地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下石阶。 柳依依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脸上那抹温和的劝解换成清晰的不耐。不过那神情只停留一瞬,她就垂下眼,快步跟了上去。 叶青荫端坐原地,指尖冰凉,拉人挡球的触感湿冷黏腻,仿佛还残留在掌心。 李初暖偏过头,轻声问:“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吓到了?我陪你去医护室看看。” 叶青荫忙摇头:“不用,真的没事。” 去医护室就会遇到扈定则,她不愿意。 可李初暖却总会在这种事上固执,语气不容拒绝:“不要拿身体开玩笑!” 叶青荫怔了怔,点头说:“好。” 双腿绵软,但好在不是踩棉花了,李初暖不放心的和朋友一起扶着她。 三人刚起身,结束比赛的霍沅安就疾步掠过她们,显得迫切又焦躁。 叶青荫好奇地看过去,霍沅安已经一步跨到扈定则面前,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了?” 话里多少有些抢白,扈定则对上叶青荫的眼,话却是对霍沅安说的:“去医护室。” 叶青荫闻言一怔,怎么就忘了今天扈定则是发着高烧的? “怎么了?”李初暖不解地看过去。 叶青荫快速回头,“没什么。” 李初暖又狐疑地看了眼扈定则和霍沅安,霍沅安友好地笑了笑。 谢蝉衣并没有走,她坐在座椅上,神色沉静。符临月和另外两个女的坐在她旁边,姿态傲慢,怎么看怎么大姐大,远看像是在霸凌谢蝉衣。 叶青荫经过时,她们没有什么表示,反倒对着身后不远处的扈定则和霍沅安戏谑,“帅哥有空吗?” 没有听到扈定则的声音,霍沅安的嗓音倒是清亮:“赶时间。” 叶青荫不在乎他们之间如何调笑,只害怕自己会不会因为和扈定则同去医护室而再次落入谢蝉衣的视线。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敲打,她不敢回头。 第9章 第四次循环(3) 顾雨筝动作利落地为叶青荫做了检查,最终给她挂上了输液瓶。好在情况不算严重,她便安静地坐在了靠墙的长椅上。 随即进来的扈定则不同,霍沅安半扶着他,一进来就被校医直接引向了里间的病床。白色的隔帘“唰”地一拉,严严实实阻断了内外视线。 一道帘幕,仿佛隔开两个世界。 自然不会再有交集。 李初暖待了没一会儿就和朋友在晚自习前赶回教学楼,期间邝沁宜来了。 身为班主任,她教学资历尚浅,身上也没什么逼人的气势,平日里和学生们处得像朋友。这份真诚大家都能感受到,自然也都护着她。如果有谁敢说她一句不是,班里男生第一个不答应。 可奇怪的是,面对邝沁宜关切的嘘寒问暖,叶青荫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邝沁宜本来还想多待一会儿,包里的手机却响了,年级组说要开个会。她微微蹙起好看的柳叶眉,匆匆叮嘱叶青荫好好休息就转身离开了医护室。 消毒水的气味在寂静中弥漫,医护室寂静空旷。叶青荫却在这片死气里第一次感到轻松。 她靠在冰凉的椅背上,仰头看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一滴、又一滴,沿着细管规律坠落,像为她的幸存无声计数。 视野渐渐模糊,紧绷数日的心弦悄然松开。困意如潮水漫上,将她温柔地包裹。 在这充斥着病痛气息的房间里,她终于能暂时放下恐惧,获得片刻安宁。 叶青荫是在一阵沙沙的写字声中醒来的。 顾雨筝正伏在桌案前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发出细碎而令人安心的声响。她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才发觉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校服外套。 带着些许茫然,叶青荫下意识将外套拢紧了些,一股清冽的、带着阳光的气息悄然萦绕鼻尖。 “醒了?”顾雨筝从病历本上抬头。 叶青荫回过神,这才发现手背的针已经拔了,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里间,白色隔帘依旧紧闭。 “他们已经走了。”顾雨筝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叶青荫,“校服是生病的男生留下的,你先把它放我这,明天他会来拿。” 叶青荫耳根微热,连忙将校服从身上取下。她本想带回去洗净再还,毕竟沾了自己的气息,可转念想到柳依依她们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终究还是仔细将衣服叠好,轻轻放在桌角。 “麻烦老师了。”她低声说。 走出医护室,那抹清冽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指尖,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怅然。 还剩一节晚自习,宿舍区空无一人,高照灯投下苍白的光晕。叶青荫停在花圃前,三月的绣球花蜷成团团青白的影子,像一个个悬而未决的秘密。 她不由想起那晚走向他的扈定则,视线便下意识地投向斜对面的男生宿舍楼。 目光掠过被灯光照亮的区域,移向两栋楼之间那片光照不到的连接处。就在那片阴影里,两道模糊的身影正在推搡,像是在争执。 外面那道身影猛地将里面的人压制,异常贴近的身影停滞了几秒—— 突然,压制的人被狠狠推开,踉跄着跌出阴影,灯光只照亮了他紧绷的背影。 紧接着,里面的人也走出暗处。 是陈舒砚。 那个平日在林炤身边聒噪,但依然被称为书呆子的黑框眼镜少年,此刻脸色紧绷得可怕。 叶青荫恍然看到那晚石阶前的他,转身就想逃开,可陈舒砚却比她还错愕,神情里甚至生出她难以理解的慌乱来。 与此同时,背对着的那人回头。 叶青荫心里的不解又深一分,竟然是林炤? 他向来对自己视若无睹、眼神也总结冰,现在却也露出猝不及防的心虚与惊惶,就像是被自己抓住了什么致命的把柄。 叶青荫被他们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他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吗?怎么打起来了?而且自己只是不小心撞见,没必要露出这么古怪的表情吧? 林炤大步穿过光影交界处,在叶青荫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警告:“刚才看到的,最好马上忘掉。” 他惯常的冷漠里掺进了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叶青荫无意中触碰了某个绝不能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叶青荫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掐进掌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林炤审视着她低垂的睫毛。 陈舒砚没做停留,朝灯光照不到的食堂走去。 林炤又深深看了一眼叶青荫,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去追那道决绝的背影。 叶青荫觉得莫名,但更多也想不出什么。她并不擅长理解他人,更何况是他人的人际关系。 花圃旁有长椅,她坐在那发了会儿呆,直到听到嘈杂的散学声才回宿舍。 没过多久,室友们都回来了。 柳依依兴致极高,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打包袋,一解开,烧烤香味扑鼻。 她竟然躲过了宿管的检查! “吃点热的,”柳依依的语气是藏不住的雀跃,“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蒲云芊把书包重重扔在床上,冷笑一声:“是啊,毕竟不是谁都能‘恰好’被拽那一下的。” 柳依依脸上的笑意停了一下,抽出最大的鸡柳走过去,“我难得不抠门,你不赏脸?” 蒲云芊阴阳着脸,“赏,当然要赏。” 大口咬吃起来。 李初暖转向叶青荫,温和地问:“好点了吗?校医有没有说要注意什么?” 叶青荫笑答:“已经都好了。” “校医?你们去医护室了?”柳依依惊诧。 李初暖和叶青荫面面相觑,然后说:“青荫身体不舒服,去吊了盐水。” 柳依依的本意却不在此,把烧烤递给两人后自顾自地说:“下午扈定则拉我的时候,我碰到他手腕,烫得吓人!” 她像是想起什么,眼神飘忽一瞬,下意识脱口:“而且他把我按进怀里的时候,力气好大。” 嘴边是藏都藏不住的笑。 蒲云芊斜眼睨着柳依依,把竹签扔垃圾桶:“控制不住力道不是很正常吗?不像某些人,被烫一下都能回味半天。” 柳依依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随即又堆起甜笑,亲昵地挽住蒲云芊的胳膊晃了晃:“哎哟,我这不是第一次被男生英雄救美嘛!再说我自己几斤几两还不知道?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说着又往蒲云芊手里塞了串烤年糕。 蒲云芊冷哼,接过年糕用力咬了一口,猛然回过神,“所以扈定则当时发高烧?!” 柳依依愣住:“应该是,他整个人真的很烫。” 李初暖说:“他确实发高烧,我和青荫到那没多久,就有一个同学扶着他进来。” 柳依依忙问:“所以他怎么样了?” 叶青荫忙抢答,“他和他同学在里间,我们也不知道具体状况。不过我输完液醒来,他们已经走了。” 李初暖看了叶青荫一眼,没有补充什么。 “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柳依依和蒲云芊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笑,仿佛瞬间冰释前嫌。 叶青荫望向柳依依,隐隐感到不安。 隔天她起了个大早,到食堂买了两个奶黄包,边吃边走向教学楼,半路遇到从医护室出来的扈定则,手里拿着校服外套。 清晨的雾还没散去,叶青荫下意识捏紧手里的塑料袋,奶黄包的甜腻霎时堵在喉咙口。 扈定则下颌线条比昨天柔和些,病气未散,反倒敛去几分平日的冷硬,他问:“身体好点了吗?” 这话完全在叶青荫的意料之外,只觉得被他目光触及的皮肤微微发烫。 “……好了。”她快速回答,随即觉得太过干巴,又慌忙补充,“你呢?烧退了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关切太过熟稔。 扈定则似乎也愣了一下:“差不多了。” 微妙的沉默在晨雾中弥漫开。 叶青荫看见他搭在校服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边缘,他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的时间,也比应有的礼貌长了半秒。 就在她感到不知所措时,扈定则忽然抬手碰了一下他自己的下颌:“这里,沾到奶黄了。” 他的声音低柔。 叶青荫下抬手去擦,指尖却只触到光洁的皮肤,那里什么也没有。 扈定则常年抿着的唇角向上牵起,眼尾也跟着微微下弯,然后喉间逸出轻快的笑音。 那笑声像碎冰落在青石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透亮,还有难以藏匿的笨拙的温柔。 叶青荫怔在原地,连他说“先走了”都没有回复。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仿佛有只受惊的小鹿在胸腔里胡乱冲撞,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慌忙低下头,试图掩饰突然烧起来的脸颊,却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晨雾里无限放大。 她匆匆离开,大口嚼着奶黄包,脸上的热终于在下坡时被晨风吹散。 林炤已经来了,神情明显不自然。 叶青荫读不懂他,知道他帮性格极端的陈舒砚追自己后更是生出了厌恶。可这些都只能忍着,否则就得去坐那个该死的第二排第三个位置。 所以她试图缓和道:“朋友之间有什么误会,好好沟通应该能解决吧?” 林炤扭头看她,下颌线绷得像把拉满的弓,犯冷眼神更是充满敌意。 叶青荫骇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道歉:“对不起……” 多管闲事了。 林炤眸色动了动,看着她纯粹的试探,以及那份全然无知的神情,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转回去翻开课本。 在叶青荫以为自己又酿下大祸时,林炤释然的声音传来,他说:“确实。” 第10章 第四次循环(4) 三天过去,谢蝉衣没有找柳依依的麻烦,叶青荫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柳依依像是换了个人。那张惯常结着冰霜的脸,如今总漾着掩不住的春风,更多时候甚至直接沉浸在一种过分的得意里。 “哇……你们觉得扈定则瘦吗?” 午休时她总会冒出一些不怎么寻常的好奇。 一般只有李初暖怕她冷场回应一句,“看着挺健康的。” “确实!手臂可有劲了。那天他把我拉过去,我整个人都站不稳……” 她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炫耀。 蒲云芊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在她第三次重复这类言论时摔了笔记本:“有完没完?不过是发烧的人顺手扶了你一把,你真把自己当偶像剧女主角了?” 柳依依也不恼,呷昵地凑过去:“哎呀云云,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别这么叫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蒲云芊一把推开她,整个人缩了缩,挺像一团云。 柳依依不再自讨没趣,沉浸在喜悦里的她好像已经不在乎蒲云芊和她渐行渐远了。 开学的“三人行”就这么名存实亡。 之后,柳依依完全放弃修复友谊,她像一只尝到花蜜的蝶,眼里只剩那点转瞬即逝的甜。 晨读时,叶青荫总看到她发呆,指尖在课本上反复描摹一个“扈”字;午休大家讨论周末计划,她却托腮插一句“不知道总发烧的人喝什么恢复比较快”;就连蒲云芊排球课上手指受伤,她的关注点却仍是打篮球的扈定则。 她和蒲云芊关系真正的破裂,是那天蒲云芊和叶青荫收好练习册抱往教师办公室。 过楼梯拐角时蒲云芊不小心和迎面跑上来的她相撞,几十本练习册哗啦散落一地,而柳依依只是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云云,篮球赛要开始了,稍后超市负荆请罪!” 说完头也不回地绕过她们走了。 蒲云芊什么都没说,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恼怒的神色,只是沉默地捡起练习册,路过的同学也弯腰帮忙。最终柳依依没有去超市负荆请罪。 从那天开始,蒲云芊彻底放弃和柳依依形影不离,转而有些别扭地、试探性地问叶青荫:“要一起去超市吗?” 或者“食堂新窗口,一起去试试?” 叶青荫没有拒绝。也正因如此,她才窥见了蒲云芊被骄纵外表所掩盖的另一面。 与柳依依惯在人前故作矜持或冷漠不同,蒲云芊的喜怒哀乐从不藏掖,她的喜欢也并非毫无原则。 当两人渐渐熟络后,她一边戳着碗里的丸子,一边难得认真地剖析:“我承认,最开始确实是被扈定则的脸吸引。可如果真的决定去喜欢一个人,接触才是最重要的。接触过扈定则后,我才知道他是蔹野升上来的,成绩更是数一数二。而成绩之外,他很尊重人,拒绝别人的时候虽然冷,但从不玩暧昧、不给错觉……比起那些仗着有点小聪明或家境好就嘚瑟的男生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此之前,叶青荫本能排斥蒲云芊这类性格强势的人。她们像灼热的太阳,毫不掩饰自己的光芒,灼伤了靠近的人也察觉不出来。 但现在,她辩证地去看待蒲云芊,去看那层锋利外壳下的东西所藏着的笨拙的真诚。 蒲云芊的喜欢不是盲目崇拜,而是建立在了解与尊重之上的欣赏。 这份喜欢里,带着她自己的傲骨与原则。 “所以,”蒲云芊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看着叶青荫,“我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喜欢就是喜欢,竞争也要在明处做。” 叶青荫正式卸下伪装,耐心倾听蒲云芊偶尔的推心置腹。但更多时候,蒲云芊依旧耿直活泼,她有些招架不住。例如排球课,她会快马加鞭教动作僵硬的她完成课堂任务,然后拽着她盘腿坐地上看对面的扈定则打篮球。 叶青荫洁癖,实在坐不下去。 蒲云芊就利落地把自己的外套往地上一铺,拍了拍:“这样总行了吧?我的大小姐。” 叶青荫婉拒,忍着脏污同样坐地上。 蒲云芊的加油声从不遮掩,高亢声一出,就能吸引其他旁观女生的目光,叶青荫不适应这样的注视,总想找个洞钻进去。 可当蒲云芊像个播报员一样振呼“扈定则又是三分球”时,她又忍不住抬眼去看。 她和蒲云芊越走越近,柳依依偶尔来找她们,但更多时候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她是往扈定则所有可能在的地方去了。 下雨的时候,大课间不做操,扈定则一如既往站在后教室门外的走廊看雨。霍沅安在他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他偶尔点一下头。 大家早已看惯这样的景象,所以当柳依依闯入,关注扈定则的眼神瞬间转为一探究竟。 柳依依在他身旁站定,仰起脸说了句什么。 扈定则闻声转过脸,微微颔首,雨水映在他沉静的眼底竟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当他唇瓣开合,两人之间又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氛围。 叶青荫看着两人——少女仰脸凝望,少年俯首低语,朦胧雨雾为他们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涌上心头,涩涩的,堵在胸口。 就因为这一个被雨水柔化了的瞬间。 当天中午,“扈定则和柳依依在交往”便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年级里迅速扩散。 “柳依依不是经常去看校足球队训练吗?扈定则也在,说不定两人早有猫腻。” “难怪她之前那么嘚瑟,换我我也嘚瑟!” “扈定则居然喜欢这种类型?” 身处舆论中心的柳依依没有回复是不是,只是在有人当面起哄时红着脸娇嗔:“你们别瞎说!” 这欲盖弥彰的反应,无疑为这场舆论添上了最旺的一把火。 “扈定则不喜欢她。”一直寡言的林炤突然说。 “嗯?”叶青荫以为自己听错,扭头看他,林炤却又像一张薄纸埋头专研他那破物理题。 自从那场争执后,陈舒砚不再出现在教室外等他,身边也有了新玩伴,笑声依旧爽朗,只是不再为他而笑,林炤变得形单影只。 叶青荫偶尔会瞥见他独自在长椅上吃午餐,或是沉默地穿行在喧闹的走廊。她心里泛起些许不忍,可不知该如何打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 她也很庆幸,陈舒砚不喜欢自己了,这样就不用担心会再被推下石阶。 起初叶青荫也会为柳依依胆战心惊,但谢蝉衣并没有找上门。 她以为这次就这么平安度过了,以至于变故到来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依附别人生存的墙头草。” 四月某天再正常不过的清晨,柳依依的桌面上被人用油漆写了这么几个绿色大字。 大家对字所展现的内容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解读,只是骇然于对方使用油漆的恶劣性。 柳依依的位置暂时无法坐了,邝沁宜说,“先去坐第二排第三个位置。” “我不坐那!”柳依依的脸色瞬间惨白,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我,我站着就行……学校应该还有多余的课桌,我下课去搬。” 邝沁宜无法理解她这过激的反应,但也不强求,转向体育委员让他课间帮下忙。 柳依依在教室后面站了一节课,惊色未定。 叶青荫看向第二排第三个位置,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涌。 所有人对柳依依态度的转变只需要一个课间。 没有人明确指责她,但那种集体的、冰冷的忽视比任何直接的辱骂都更具杀伤力。 叶青荫看向蒲云芊,她正和男同桌偷偷摸摸看漫画,偶尔露出几声窃笑。 柳依依比谁都清楚蒲云芊的性子,自然没脸凑上去。她不怎么留在教室,可每次课间回来脸色都很奇怪,确切地说,是惊慌失措。 叶青荫知道掺和会引火上身,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终于在又一个课间,她见柳依依魂不守舍地往外走,便悄悄跟了上去。 她跟着那道仓皇的背影,穿过连廊。 心脏猛地一沉—— 柳依依走向的,是笃行楼。那栋她曾从天台一跃而下,便开始循环的楼。 绕过幽森的廊道,拐进纵深的天堑。 没人来的地方,自然不算卫生区域。笃行楼与后山形成的狭窄天堑里,右侧山棱杂草下扬,就在那片杂草掩映下,藏着一扇破损侧门。 柳依依消失在荒草深处。 叶青荫加快脚步,一心只想跟上柳依依。 就在她即将踏入杂草下时,一道身影恰好走出。“砰”地一声轻响,两人撞到了一起。 叶青荫被撞得向后踉跄,手腕被那人抓住才稳住身形。她抬头,对上扈定则近在咫尺的脸。 “没事吧?”他问。 “对不起!” “里面没人。”扈定则说。 叶青荫一愣,柳依依明明刚进去。 扈定则不打算解释什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一个不像样的念头回旋,叶青荫猛地抓住他,“你刚刚没看见有人进去吗?” 她问得直白,以至于看到扈定则转过来的冷然脸色时习惯性恐惧。 扈定则看了她几秒,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放回她的身侧,像归还一件易碎的瓷器。 “没有。”他垂眸,声音低沉,“这栋楼是废楼,没多少人愿意违反校规。” 笃行楼从叶青荫入校那天就是封禁状态,所有正门都已上锁并贴上“禁止入内”的标识。 “违反校规”四个字让叶青荫心脏骤紧。只要扈定则愿意,随时能让纪检部给她记上一过。 扈定则说完就走。 叶青荫僵立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手腕残留的力道挥之不去。 她望着杂草掩映的门,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上课前柳依依回来了,可是双脚明明在发颤,并不明显,却叶青荫知道只有遭遇过点什么才会这样。 中午下课,柳依依趴在桌子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叶青荫和蒲云芊像往常一样结伴走出教室。 校道上人群熙攘,路旁的迎春花已过了最繁盛的时节,花瓣零落。叶青荫猛地停下脚步,对蒲云芊说饭卡好像落在教室了。 她逆着人流往回赶,校园广播放起了歌,蒲云芊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见,半路还差点撞上陈舒砚,她拘谨地说了句对不起。陈舒砚眼神闪躲,只回了句没事。 叶青荫继续避开人群走,被迫迎着一副副陌生的面孔。不同的是,嘈杂的喧闹和一张张脸只心无旁骛地盯着前方道路,没有人为她停留,更没有人投来审视的目光。 她以为会释然,可这种被完全忽略的感觉反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柳依依正走向一个无人愿意靠近的是非之地。 放学十分钟了,教学楼还有不少人。叶青荫没有直接去班级,而是在能看到教室的环形对楼。 没多久,教室就只剩两个人。除了柳依依,还有林炤,难得端坐着扭头看向窗外。 符临月带着两个女生从楼梯口上来,径直推开了教室门。符临月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个女生去把刚直起身的柳依依拽向第二排第三个位置。 林炤回头看着她们。 符临月坐在桌子上,不知道跟林炤笑着说了什么,林炤沉默起身,朝柳依依走去。 被压在桌子上的柳依依,嘴被捂着,双手在挣扎,林炤走过去后顶替两个女生压制住了柳依依。 心跳猛地一滞—— 林炤在扒柳依依的校服! 于此同时,一个女生走向后门,叶青荫越过她看到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符临月。 然后,教室后门被“哐”地关上。 可透过窗户,仍能看到林炤压在柳依依身上。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叶青荫的心脏,好像无数虫豸在啃食大脑。 她捏了捏颤抖的手,然后不顾一切沿着连接两栋楼的回环廊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教室狂奔。 柳依依的惨叫越来越清晰,叶青荫冲到教室门前,用力转动门把,却纹丝不动。 她用力捶打门板,掌心传来刺骨的疼痛。 门内传来符临月带着笑意的声音:“急什么?我们先好好教教她怎么伺候人。” 另一个女生嗤笑:“看他这熟练度,平时没少练吧?” 柳依依的呜咽声变成短促的尖叫,随即又被捂住,桌椅剧烈摩擦地面的声音像刀片刮在耳膜上。 “没有人吗?!”叶青荫哭喊,本就细软的声音被广播歌曲淹没。 “怎么帮人喊救命的声音都没我大啊?” “你确定是在喊救命吗?” …… 叶青荫徒劳地捶打着冰冷门板,不堪入耳的笑骂和柳依依绝望的呜咽交织成网,将她牢牢钉在名为无力的刑架上。 “下一个就是你,叶青荫。”符临月的声音像一个诅咒,精准地落入她的耳中。 叶青荫停止捶打,扶着门板缓缓站起身,转向几米外那道冰冷的墙棱,被泪水浸湿的睫毛轻轻颤动,仿佛在做最后的诀别。 下一秒,她朝墙棱奔去—— 像归巢的鸟,又像扑火的蛾。 意识开始模糊,倾斜的视角里教室门被拉开,叶青荫唇角释然:“对不起……” 全白的空间里,她依稀听见远方的校园广播响起,“下面播送一则通知:请各班班长于今日4月15日下午三点到会议室……” 第11章 第五次循环(1) 叶青荫猛地睁开眼,急促的心跳在擂动,熟悉的起床铃声正在空气中震颤。 对床的李初暖已经离开,被子叠得整齐。阳台方向传来模糊的嬉闹声,叶青荫撑起身,透过玻璃门看见柳依依和蒲云芊正挤在洗手台前。 柳依依含着牙刷,口齿不清地嘟囔,然后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人,蒲云芊立刻掬起一捧水反击。鲜活生动的日常像旧胶片一样在她眼前重映。 叶青荫缓缓靠回枕上,指尖舒展。 柳依依还活着,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这个认知让她如释重负,也意味着新的循环,开始了。 叶青荫又恢复了一个人,她不再刻意寻找话题加入她们,甚至不会想着把无辜者推出去挡灾。 那些在恐惧中生出的卑微算计,在一次次循环里被证明毫无意义。 四月十五日终将到来,但她绝不妥协。 林炤的眼神还是冷,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像最初几次循环那样,对她表现出纯粹的漠然或直接的厌恶,那冰冷之下仿佛藏着某种极其隐晦的审视。 尤其是课堂上,她能察觉到来自于林炤的某种安静的关注。 得知他上一次循环的所作所为后,叶青荫很怕他。她不知道林炤为什么会认识符临月,甚至应该算是听她差遣去伤害柳依依。 在印象里,林炤平时并不怎么接触女生。这次也是,他的好友依旧只是陈舒砚。 叶青荫战战兢兢,很怕林炤又来一句“能帮个忙吗”,所以课间基本不待在座位,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吹风。 三月十五日当天早上,林炤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条,被他攥得很紧,捏得发皱。 叶青荫攥紧校服袖口,脊背一阵阵发凉,她很怕林炤突然转身,将那张不知内容的纸条递到面前。 可林炤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第三节课下课铃响起时起身,径直走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松开了手。 那个被汗水浸透、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轻飘飘落入了废纸堆里。 这天恰巧是叶青荫值日。 傍晚打扫卫生时她犹豫再三,还是趁没人注意,从垃圾桶里翻出了那个纸团。她手足无措地展开,上面是陈舒砚熟悉的字迹,写着约她放学后足球场见。 果然如此。 叶青荫把纸揉成一团扔回去,暗自庆幸。 林炤在三月十五日这天,改变了帮助朋友传递消息的想法。这是不是意味着四月十五日那天,陈舒砚不会缠着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月考那天她没回头,所以扈定则仍像没存在一样。隔天成绩出来,她的分数维持在一个不显眼也不至于太难看的名次。 其实很想靠循环多次得知的答案考入年级前十拿下月奖学金,但以防万一,不能太惹眼。 她小心地计算着分寸,和所有可能接触的人都维持着点头之交,排球课即使动作僵硬,也一遍一遍不停练习,终于过了初级测试。 她像在走钢丝,既要确保自己能活下去,又不能活得太好。 可她还是忍不住看向第二排第三个位置,不知怎么还脱了口,“为什么大家那么怕那个位置?” 林炤手中的笔猝然顿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难得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结着薄冰的眼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细缝。 “想知道吗?” 这不是他惯常那种薄讽的反问,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仿佛早就在等她来问。 “不……”叶青荫下意识地想回避。 可那个位置分明藏着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她被蒙在鼓里。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比直面真相更让人不安。 “可以……告诉我吗?”叶青荫豁了出去。 林炤的指尖在课本边缘摩挲了两下,扫过空荡荡的座位,声音压得更低:“坐在那的人,离开了。” 叶青荫心里一紧:“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林炤扯了扯嘴角,那种熟悉的疏离感又回到他身上,“家里安排转学之类。” 他随手翻开物理练习册,铅笔在指间转得飞快:“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的话,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躲闪? 他不想说,叶青荫也没再追问。 她转头望向窗外。樱花正开得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贴着玻璃,四月又来了。 上课铃声响起,邝沁宜踩着铃声走进教室,脸上带着罕见的、抑制不住的喜悦。 “同学们,今天有一位新同学加入我们班——”她朝门口点头,“进来吧。” 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走进教室,空气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 是扈定则。 邝沁宜仍旧夷悦:“扈定则同学从17班转来我们班,大家掌声欢迎。” 扈定则站在讲台旁,神情是一贯的淡然,对投来的惊愕、探究、倾慕照单全收。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青荫的呼吸骤缩,在所有循环的记忆里,扈定则都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更枉论同一个班。 邝沁宜环顾教室,目光落在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上:“扈同学,先坐第二排第三个位置吧。”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学生们的倒吸声惊人的一致,然后噤若寒蝉。 邝沁宜不明就里。 在一片死寂中,扈定则抱着书穿过过道,面无表情地在那个位置坐下,仿佛只是随意找了个空位。 叶青荫看着他的侧影,攥紧的指尖微微松开,掌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变故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下课铃刚响,谢蝉衣的身影就出现在教室后门。几个女生迎了上去,坐在后排的男生默契拿起篮球离开,她们就坐在男生的位置上,聊起了天。 叶青荫不敢抬头,逼自己看讨厌的物理大题,可耳边都是她们雀跃的声音。 谢蝉衣没有说话,从来如此,她不屑于融入任何话题,从来都是别人簇拥她,给她提供情绪价值。 “诶老扈,怎么坐这?” 叶青荫应激抬头,霍沅安出现在她们班门口,咧着欠揍的嘴脸,三两步晃到扈定则面前,“据说这是萃升的风水宝地,你居然敢独占?” 教室瞬间寂然,目光都投到扈定则身上。 叶青荫看着扈定则后靠椅背,侧脸漫不经心仰着,“风水宝地能辟邪,你不知道?” 霍沅安忙鬼灵地坐到他旁边,“那我也得转过来,天天沾光。” “不欢迎。”扈定则说。 霍沅安捂着胸口作受伤状,“真够无情的。” 扈定则就这样成为了(18)班的一员,不过和谁都不怎么亲近。 叶青荫知道,扈定则正因为那个位置被孤立! 可扈定则却没受什么影响,走廊外照样有人在等他去打球,久而久之,又开始有女生偷偷来看他。 谢蝉衣也越来越频繁地进出(18)班,不过她的暗恋藏得很好,从没和扈定则产生交集。反倒是吃瓜群众说她在追求扈定则,誓有不成功不罢休的劲儿。 叶青荫每天都努力让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坐到位置上就开始学习,只是客观条件依旧没有放过她。 生物课上,老师随机点了六名同学上讲台前演示蛋白质合成。听见自己名字时,叶青荫心脏一沉,更让她窒息的是扈定则也在名单里。 当老师要求他们展示“肽链”时,其他人已经快速握住,左侧的男同学也握住了叶青荫的衣袖,右侧靠边的扈定则却无动于衷。 台下交头接耳起来,叶青荫知道她们在议论扈定则,可能又想到了什么莫须有的罪责,好继续有正当理由孤立他。 叶青荫气愤,所以朝扈定则伸出了手。 “女士优先可不是这么用的噢。”生物老师笑骂扈定则,叶青荫这才惊骇于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完了。 她自掘坟墓。 还没来得及想象即将到来的悲苦,扈定则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不是敷衍的触碰,而是骨节分明的五指稳稳圈住她的腕骨,指节甚至微微收紧。 叶青荫僵住,视线无措地盯着地面。 生物老师讲解知识点时,其他人都已经松开了手,扈定则却还握着她。 一秒…… 两秒、三秒…… 扈定则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烙进她的腕骨,她惶惶数着自己失序的心跳。 “谢谢配合。”生物老师说。 右手腕被松开,叶青荫浑浑噩噩回到座位。 她机械地捏了捏手指,试图驱散皮肤上残留的触感。那圈温度却顽固地烙印在腕间,随着脉搏跳动反复提醒着方才的接触。 一个清晰得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 自己是喜欢上了扈定则吗? 她还没来得及确定,四月的雨就滂沱而下,教学楼后的荒园变泥潭,她被甩在淤泥里。 谢蝉衣停在积水之外,伞沿垂落的水帘后,那双眼睛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明明没有任何交集,就因为课堂演示,她就必须遭受这些吗?叶青荫愤怒,可能是多次死亡削弱了她对谢蝉衣的恐惧,染着泥渍的脖颈挺直,第一次迎上那道永远平静的目光:“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符临月戏谑。 其余两人也附和轻嗤。 叶青荫最怕这样的她们,因为这些嬉笑总会变成变本加厉的折磨。 雨势变小,谢蝉衣收起长伞,伞尖轻抬起叶青荫的下巴,视线随着伞骨滑动的水迹移动,然后定格在满是污泥的脸上。 “你会想明白的。”她说。 “所以!”叶青荫抓着烂泥,“就算错不在我,也必须是我承担后果吗?” 谢蝉衣微微偏头,像在思考一个有趣的命题,然后下结论,“你还真把自己置之事外了啊?” 叶青荫咬牙,“就因为我先向他伸出手吗?” “他?”谢蝉衣重复这个字,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音咬得极重。 每次暴怒前,她总会这样。 叶青荫垂眼:“我不喜欢他。他也不会喜欢我。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啪—— 伞柄带着凛冽的风砸向叶青荫的侧颈,剧烈的疼痛让叶青荫瞬间失声。 “威胁?”谢蝉衣顺势用伞尖抵着她的锁骨,冰凉的金属陷入皮肉,“这是提醒。” 她松开伞柄,任叶青荫踉跄着往后栽。 几个女生围了上去,雨丝细密地织成帘幕。 叶青荫在泥泞中蜷起身子,鞋跟碾过她撑地的手指,泥水混着血丝从指缝溢出。有人拽住她衣领往积水里按,浑浊的泥浆瞬间涌进口鼻。 在窒息感的间隙里,腕间被扈定则握过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雨幕中突然传来石子击中侧墙的脆响。 几个女生动作一滞,惊慌地望向声音来源。 “有人!”不知谁低呼一声,几人迅速交换眼神,像受惊的鸟雀匆匆散去。 叶青荫颤着身体想爬起,却见林炤边脱校服边从侧墙后走出来。 脑海中闪过上次循环里他撕扯柳依依校服的画面,叶青荫本能往后缩。 林炤脚步顿住,眼神复杂地闪了闪,突然将手中的校服外套扔到她身上。 “穿上。”他声音干涩,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叶青荫怔怔地看着盖在身上校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领早已被撕裂。她裹紧林炤的外套踉跄起身,还没拐出荒园就撞进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 是扈定则。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肩线处的校服颜色深了一块,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随着眨动轻轻颤着。 扈定则扶住她的手肘,目光在她披着的校服上停留一瞬:“能走吗?” 叶青荫点了点头,可双腿疼得迈不开。 扈定则在她身前蹲下,叶青荫浑身僵硬,生怕身上的污泥弄脏扈定则。 全然忘了自己因为他才变得脏污。 扈定则侧过头,被雨水打湿的眉峰微蹙,叶青荫慌乱地伏上挺括的背脊。 隔着湿透的布料,相贴的部位传来温热的触感,那些疼痛与委屈突然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分不清彼此的心跳声。 雨中的校道空无一人,积水映着天光。 她被他背着,像得到了现世安稳。 第12章 第五次循环(2) “谢谢,你走吧。”叶青荫躺在医护室的病床上,声音虚弱却坚持,“午休时间到了。” 铃声正好响起。 顾雨筝双手按到叶青荫腿部的某种液体,闻言也转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里交给我。” 扈定则在顾雨筝过于平静的脸上停留一瞬,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让他蹙眉,但看回叶青荫时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医护室外就是花圃,几个男生正聚在一起低头指着地面议论: “这黑点是什么?” “那边好像也有,血吗?” 扈定则脚步一顿,凑近看去,那根本不是黑点,而是刚氧化发暗的血迹!血迹断断续续,指向他背着叶青荫来时的路,也指向医护室的方向。 他猛地跑回医护室,一把推开了门。 病床上的叶青荫已然意识模糊,脸色惨白如纸。而顾雨筝正用纱布用力按压她的大腿外侧,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仍不断从指缝渗出。 顾雨筝看到他,也不打算再隐瞒:“不止是外伤!她胃出血很严重,必须马上送去医院!” 她已经拨打120,不多时,救护车抵达。 “你去哪?!”顾雨筝拦住欲跟上救护人员的扈定则。 扈定则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白大褂上沾染的血迹:“她是第几个?” 顾雨筝的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什么第几个?” “在您值班的期间,”扈定则声音压得很低,“她是第几个被抬出去的学生?” 顾雨筝的睫毛快速颤了两下,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扈定则快步跟着担架上了车,车子进入大道,鸣笛声催命般响起。 医护人员在按压伤口,雪白的纱布换了一卷又一卷,依旧迅速被染红。 “右侧大腿锐器伤,活动性出血!” “血压80/50,心率130,快开通静脉通路!” “联系血库备血!” 纷乱的指令中,他看见救护人员剪开叶青荫的校服裤腿,那道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而她在剧痛中蜷缩,嘴角溢出暗红色的血沫。 “胃出血!”护士突然喊道。 扈定则僵坐一旁,下颌线绷紧,湿红的眼死死盯着叶青荫因剧痛而抽搐的指尖。 抢救室的门重重合上,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指尖还残留着背叶青荫时沾到的黏腻。 他摊开手掌,凝固的血迹混着泥水在掌纹间开出狰狞的花。 晚上十点,手术灯终于熄灭。 叶青荫刚被推进病房,主治医生就拿着病危通知书走来。扈定则上前要接,医生一个眼神扫过去,扈定则退回原地。 班主任邝沁宜匆匆赶到,医生把病危通知书递过去:“病人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邝沁宜为难:“我只是她的班主任……” 扈定则眸色一沉,拿过医生手中的通知单,对邝沁宜说,“麻烦老师联系一下青荫的家长。” 邝沁宜惊讶于扈定则认识叶青荫,扭头看向主治医生,这才发现医生工作牌上的姓名,扈正汌。 扈定则的父亲? 扈正汌的目光掠过儿子脏污的校服,眉心几道竖眉沉肃,“到我那换一下。” 扈定则沉默地跟他进办公室。 扈正汌从柜子里取出干净衬衫递给他,消毒水的气息弥漫在父子之间。 “妈妈她……”扈定则接过衬衫时声音有些发紧。 长时间的手术让扈正汌捏了捏眉心,“我没告诉她。” 扈定则这才乖乖换衣服。 扈正汌放下手,话语不知不觉带上严厉,“说一下那个让你不惜违反三条校规的女生。” 扈定则系扣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回家会向您和妈妈请罪。”纽扣在指尖下依次归位,调整领口后他抬眼迎上扈正汌的视线:“爸爸,所有责任在我。” 扈正汌静默地看他,什么都没说。但即便是这样,也足以让扈定则羞愧低头。 扈定则换好衣服回来时,邝沁宜正在走廊对着手机急切解释:“叶先生,您女儿现在情况很危险……” 电话那头传来什么碎裂的声响,粗粝嗓音吼了过来:“死外边得了!别来烦老子!” 扈定则一把夺过手机,还没开口,电话那端突然传来细弱的哽咽女声:“老师对不起……她爸喝多了……” 男人的咒骂声很大,几乎淹了女人的声音,“您说青荫怎么了?” 声音忽大忽小,应该是男人在夺电话。 不久女人夺了回来,匆忙恳求道:“麻烦老师多跟她聊聊,青荫是好孩子,您说她会听……” 男人的吼声突然喷了过来,“给她吃给她喝,花了好几万!这点书都读不好,明天让她滚回来!” 扈定则握着手机的手渐渐捏紧。 女人又夺回了手机,哭着吼男人:“你不送我送!叶青荫会读到她不想读!” 电话被挂断了,头上的白炽灯投下大片阴影,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 邝沁宜眼眶发红,不多时就传出啜泣声。 病房内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声,扈定则一凛,转身就看到扈正汌已经重新拿起病危通知书,在亲属签字栏里工整地写下:监护人暂未到场,主治医生扈正汌代签。 “爸……”扈定则喉结滚动。 他将签好的文件交给护士,锐利眼神锁在扈定则身上,“有时候,救人不只要医术,还要在规则和人命之间做选择的胆量。” 急救室的灯再次亮起,熄灭已经是凌晨四点。 “情况并不乐观,随时会恶化。”扈正汌说完这句话拍了拍扈定则的肩膀。 扈定则进病房,邝沁宜三个小时前就被男朋友的电话催走了,他坐到床前看着氧气罩下的叶青荫。 好像只要看着,她就不会走一样。 月光透窗而入,叶青荫眨了眨眼,看见扈定则正伏在床边浅眠,冷白月光照出他眼下的乌青。 你怎么能在这里呢? 这个疑问在胸腔里震颤,却撞上另一个更清晰的回响——我喜欢他。 这个认知如此确凿,几乎让她感到恐慌。 叶青荫凝视扈定则沉睡的侧脸,一种酸楚的怜悯漫上心头:扈定则,你真可怜,明明只是好心路过,却要被我喜欢。 她移开眼看向窗外被月色笼罩的建筑,父母电话里的争吵难以阻挡地响起: “给她吃给她喝,花了好几万!这点书都读不好,明天让她滚回来!” “死外边得了!别来烦老子!” …… 男人的粗粝的怒吼不断重复,眼泪不停从眼角滑落,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对啊,死了不就好了。 这个念头以毒素的形式蔓延,叶青荫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缓下来。然后,她抬起手,摸索着扯掉了脸上的氧气面罩。 塑料管软软垂落在枕边,她静静地看着熟睡的扈定则,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再见。谢谢。 “青荫!” 快要遁入纯白的刹那间,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冲了进来。 叶青荫怔怔看着多年未见的哥哥,迟钝的意识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和惊醒的扈定则。 只是留下一个浅浅的笑,然后随着月光流失。 四月十五日的初阳升了起来。 第13章 第六次循环(1) 又是3月2日。 只是这一次,叶青荫没有吃早餐就往教学楼去,道路上方的迎春花在晨雾里朦胧。 只有走到枝下,才能看清金黄的花朵缀满细长的枝条,那些花序开得不管不顾。 她去得早,路上没什么行人。 亲生父亲的话像诅咒,游荡在雾里把她围猎。 这时候的叶青荫,还不知道“原生家庭”这个词,她只是很委屈,父亲那些话变成密密麻麻的蛀虫,在晨雾里追着她咬。鼻尖泛酸,但她忍住了,除了家,外面根本没有地方能哭。 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想起了他的哥哥,叶青阳。大她三岁,家里穷,他让出了读书的机会,早早外出务工。 那时候明明没那么缺钱了,供两个人应该是没问题的,所以她无法理解他。 可当那个人醉酒,她好像又能理解他了。 从他离家开始,她只能在万物都凋败的冬天见到他,他们之间不再无法不说,叶青阳跟她说得最多的也只是“别管他说什么,好好读书”。 应该会烦的,可出自叶青阳的口,她总能很受用,获得无限动力——好好读书,她做到了,可为什么她们又不放过自己呢? 叶青荫站到教室后门,就在她伸手去推教室门时,另一只手从旁伸来,抢先为她推开了门。 叶青荫浑身一僵,抬头对上林炤的视线。那双眼没有了以往的冰冷,反而盛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闪躲的神情。 “早。”他声音沙哑,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后移开,动作却滞涩地停在门把手上。 空荡荡的走廊让叶青荫脊背发凉。她清楚地记得在第四次循环里,就是这双手伸向了柳依依。 进退两难,踯躅片刻后,叶青荫警惕地进门,林炤却在她迈出一步后开口,“你,脸色不太好。” 声音压得很低,是一种生硬的、不熟练的关切。 叶青荫不敢回头,只是磕磕巴巴地回复一句:“没……没事。” 叶青荫拿出语文书,逃也似的走到了林炤位置看不见的走廊。清晨的风带着凉意,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标志泛着幽绿的光。 一眼望去,其他教室都没亮灯,她很确定,现在整栋楼就她和林炤。她想马上离开教室区域,又怕他察觉后起歹意。 她战战兢兢,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所以有人踏上廊道的脚步声传来时,她如释重负地看了过去。 是扈定则。 他手里提着一个早餐袋,右手则正拿着一个夹饼在吃。他走了过来,却并未靠得太近,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单独包装的夹饼递到叶青荫面前。 “买多了。”他语气平常,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以帮忙解决一个?” “谢谢,不——”用。 肚子传出的“咕噜”声不争气地响了起来,闷雷似的又响了好几下,在空旷的走廊里无比清晰。 叶青荫瞬间红了耳廓。 扈定则仿佛没听见,举着夹饼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她面前,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 这份恰到好处的坚持,叶青荫无法拒绝。 “谢谢。”她窘迫地接过夹饼。 扈定则不再看她,侧身就势靠在走廊上,继续吃着自己那份夹饼。 他的举止自然得体,没有施舍的意味。 温热的夹饼透过纸袋暖着手心,叶青荫小心拨开包装咬了一口,是她最喜欢的土豆丝青椒夹饼! 辛辣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暖流很快从胃里扩散至全身,连指尖都重新暖和起来,刚才因林炤而涌起的恐惧在这份熟悉的辣意里奇异地消散了。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边看书边吃,可依旧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现在的自己肯定很丑。 她彻彻底底喜欢上了扈定则,所以开始在意那些她曾嗤之以鼻的做作。 叶青荫越吃越觉得辣,鼻尖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脸颊也烫得厉害。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想逃离,可没有像话的理由,于是只能定在原地。 她不敢朝向扈定则,生怕他发现。好在扈定则也没看她,只是专注地远眺。 “怎么没开灯?灯坏了?” 教室里传来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叶青荫从初尝暗恋苦果的惶惶中回神。 她才发现手中的夹饼已经所剩无几,辣度带起的热被压了下去,凉意窜过每一个毛细血管。 教室里静默了一瞬,随后传来林炤略显生硬的声音:“太亮了,刺眼。” 教室里的对话没有继续,那个男生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 走廊重新安静下来,叶青荫的内心却无法平静。林炤反常的早起,笨拙的问候…… “老扈,我的早餐呢?” 霍沅安还是那个样子,桃花眼风流,看到叶青荫就咋咋呼呼,“这不是莴苣姑娘吗?” 叶青荫没那么惶恐了,只是真的很好奇霍沅安为什么真叫自己,没记错的话,莴苣姑娘是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她还不清楚这个故事,所以选择友好问候。 霍沅安接过扈定则手中的早餐袋,又拿出几块炸香蕉放到叶青荫面前,“很好吃,请你啊!” 叶青荫受宠若惊,可也知道已经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在更多学生进入教学楼前吃完。 叶青荫刚接过炸香蕉,就看见谢蝉衣从楼梯转角走来,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手中的食物,在扈定则身上停留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与身旁的女生进了教室。 叶青荫以为苦难又要开始,可没有,哪怕3月15日之后,谢蝉衣也没派出谁来找她。 她和室友们的感情不温不热,倒是李初暖不时问她,“青荫,你哪里不舒服吗?” 叶青荫有所疑惑,但也习惯性地回复,“没事啊。” 李初暖若有所思,几秒后放下手中刷洗的鞋,认真看着叶青荫道,“我们去看看吧。” 叶青荫还恍惚着,就已经被李初暖带到了医护室。顾雨筝放□□温计,目光在两人脸上巡视:“哪个班的?谁病了?” 别于之前所见到的顾雨筝,她不再温婉,语气强硬,好像也没那么热爱这份工作了。 李初暖显然也没料到新高中的校医这么冷冰冰,一时答不上话。 “高一(18)班,叶青荫。”叶青荫上前一步道。 “叶青荫?”顾雨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公事公办,“哪不舒服?” 叶青荫张了张嘴,想说“挺好的”,没感冒没发烧,身上也没有哪里疼,确实没生什么需要来校医护室。可看着李初暖关切的眼神,只好努力在自己身上寻找所谓“不舒服”的地方。 “就是……没什么劲儿。”她斟酌着用词,试图描述那种模糊的感觉,“看黑板容易走神,晚上躺下又睡不着。”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自己都觉得矫情的话:“有时候……会觉得闷闷的。” 说完她自己先愣住了,这根本不算病!是矫情!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矫情? 她等着顾雨筝用那种“别浪费我时间”的眼神看她,可顾雨筝的笔尖在病历本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抬头仔细端详叶青荫苍白的脸色和发青的眼圈,语气温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青荫的指尖无意识捏了捏:“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时候,就是……食堂的饭菜尝不出味道,有时候会忘记自己上一秒要做什么。” 顾雨筝的提问继续细致展开:“这样的状况持续超过两周了吗?” 叶青荫垂下眼帘:“我……没太注意。” “是不是对以前喜欢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她捏着衣角:“最近学习比较忙。” “有没有出现过伤害自己的念头?” “没有!”她当即否认,声音不由自主提高。 每个问题都像触及了某个开关,让她本能地退缩、辩解或转移话题。 当顾雨筝温和地问出“有没有觉得活着很累”时,她避开那双过于锐利的眼,“我真的没事,就是没睡好。谢谢老师,我们先回去了。” 她逃也似的拉着李初暖离开医务室,自然也没有看到顾雨筝在病历本上写下的初步诊断结果。 叶青荫拉着李初暖快步穿过走廊,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她不明白顾雨筝为什么要问那些奇怪的问题,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听到“活着很累”时,会涌起一股想要夺门而出的恐慌。 她不喜欢这样,就像是要解剖她,她宁愿继续活在模糊里,这样才算一切正常。 李初暖轻轻拉住她的手腕:“青荫。” 叶青荫停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她看着李初暖,堵在喉咙口的话突然涌了出来:“顾老师为什么要问那些?我看起来很不正常吗?” 李初暖脱口否定,但她也理解不了校医问这些的意图,只好说:“因为校医在履行医生的职责,你在这等等,我去问一下。” 说完就跑了回去。 叶青荫站在花圃旁惴惴不安,她怕自己真的病了,这样班主任就会联系家长。 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又需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