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徽时》 第1章 第 1 章 曲江池畔垂柳新绿碧波荡漾,一年一度的曲江流饮春宴正在此处举行。 李元徽坐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廊下,身边伴随着一名丫鬟。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色缠枝莲纹的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与周围争奇斗艳的娘子们相比,显得格外清冷。 “娘子,您瞧那边好多郎君都在往我们这边看呢。” 说话的是李元徽的丫鬟宝珠。 李元徽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不过是寻常宴饮,看看风景便好。”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玉,悦耳却带着淡淡的疏离。 这时,一些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不远处,一群衣着华贵的年轻郎君聚在一起,其中一人身着青衫,温文尔雅,气质卓然,正是陈郡谢氏的谢玄。 他目光落在李元徽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 “娘子,那位就是夫人说的谢家的小郎君,谢玄。听说他诗文极好,人也温和。”宝珠悄声道。 这是李母最满意的女婿人选,谢家人才辈出,在朝堂上有些威望,谢玄本人也正直。 李元徽听闻抬眼,恰好与谢玄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他见状礼貌地微微颔首,眼神清澈,带着善意的好奇。 元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轻轻垂眸,算是回礼。 “娘子,谢家郎君瞧见你时眼睛都亮了!我看呐,他对娘子您肯定是有好感的!”回府的马车上,宝珠依旧兴奋不已。 元姝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窗外流逝的灯火映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她没有回应侍女的话,但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泄露了她心底一丝细微的波澜。 春宴过后没几日,李府迎来了陈郡谢氏正式登门拜访的媒人。 厅堂内,李绛与李母端坐主位。 李绛面容严肃,虽对谢氏门第满意,但关乎女儿终身,依旧仔细询问着细节。 按照礼数,李元徽只可隐在屏风之后。 她能清晰地听到前厅的谈话声。 谢家来的是一位能言善辩的官媒,口若悬河地夸赞着谢玄的人品才学。 “谢小郎君年方十八,已是太学中的佼佼者,诗文书画无一不精,性情更是温良谦和,在京中子弟里是出了名的好品性。谢公与夫人对李二娘子的才名亦是早有耳闻,甚是喜爱,认为两家门当户对,若能结为秦晋之好,实乃天作之合……” 李母含笑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关于谢玄日常喜好、家中长辈是否康健等细处。 李绛则更关心谢玄的志向:“听闻谢小郎君志在科举,不知对将来有何打算?” 媒人笑道:“李公明鉴。谢小郎君确有此志,且用功甚笃。谢家亦是诗书传家,自是希望子弟能凭真才实学立足朝堂,以谢小郎君的才学,他日金榜题名,必不在话下。”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声,是谢玄亲自随着谢家一位叔父前来拜会,这无疑是显示了谢家对此次议亲的极大诚意。 李元徽在屏风后瞧见谢玄,心不由得漏了一拍。 她透过屏风细密的缝隙,隐约能看到一个挺拔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月白色的长衫,举止从容,向她的父母行礼问安,声音清朗,一如春宴那日。 “晚辈谢玄,拜见李公,李夫人。” 李绛见他仪表堂堂,言行有度,眼中也露出一丝满意。“贤侄不必多礼,请坐。” 谢玄依言坐下,姿态端正。 李母本就很满意谢玄,如今一看那真是越看越喜欢,柔声问道:“谢郎君平日除了读书,可还有什么消遣?” 谢玄恭敬回答:“回夫人,晚辈闲暇时喜与友人品茗论画,或去郊外踏青,偶尔也习练骑射,强身健体。” 李绛与李母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认可。 之后的话题便轻松了许多,谢家叔父与李绛聊起了朝中趣闻,李母则细心地询问谢玄一些生活琐事,气氛融洽。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谢玄与叔父便起身告辞,礼数周全。 送走客人后,李母迫不及待地走到屏风后,拉住女儿的手,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我的儿,你都听见了?觉得如何?” 李元徽脸颊微红,低下头,轻声道:“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这便是默许了。 宝珠在一旁快言快语:“娘子,我方才偷偷瞧了,谢家郎君生得真好,说话又和气,跟娘子真是天生一对!” 不过几日,俩家便初步议亲,议亲的消息在两家人默契的推动下,进展顺利。 二人几次在双方父母撮合之下游玩,这日,元姝应邀前往寺庙上香祈福。 寺庙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马车在寺门外停下,宝珠扶着李元徽下车,她今日穿着依旧素雅,戴着帷帽,遮住了面容。 二人随着人流往寺内走去。寺中古木参天,钟声悠远,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气息,让人心神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 寺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声,夹杂着马蹄践踏和女子尖利的哭喊! “马惊了!快闪开!” “救命啊!” 人群瞬间混乱起来,纷纷向两旁躲避。 元姝也被珍珠和玛瑙护着退到一边。 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如同发了狂一般,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疯狂地冲向寺门。 马车颠簸得厉害,车帘被甩开,隐约可见里面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吓得花容失色。 车夫早已被甩下马车,徒劳地追赶着。 眼见惊马就要冲撞上慌乱的人群,甚至可能车毁人亡!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色的身影猛地从人群中冲出,动作迅捷地扑向惊马!正是与友人同来寺庙游玩的谢玄。 “谢兄小心!”他的友人在身后惊呼。 谢玄顾不得许多,他看准时机,一把抓住缰绳,用力向后勒去!同时另一只手试图安抚受惊的马匹。 他的力气不小,马匹吃痛,前蹄扬起,发出嘶鸣,速度减缓了些,但依旧狂躁地甩着头,试图挣脱。 “车里有人!先救车里的人!”有人大喊。 谢玄也被马匹带得踉跄几步,但他死死拉住缰绳不放。 马车在剧烈的晃动中,车门被撞开,里面的郑婉尖叫着被甩了出来! 事发突然,谢玄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他松开了缰绳,张开双臂接住了跌落下来的女子。 少女柔软的身躯撞入怀中,带着惊慌的颤抖和淡淡的香气。 谢玄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卸去力道,他的手臂在粗糙的地面上擦过,一阵火辣辣的疼。 惊马失去了控制,拉着空车冲向一旁的石阶,轰隆一声,车厢碎裂,马匹也被绊倒,挣扎着嘶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没事了!没事了!” “多亏了这位郎君!” “是谢家的小郎君!真是英勇!” 郑婉惊魂未定,脸色惨白,蜷缩在谢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的发髻散了,衣衫也有些凌乱。 谢玄这才意识到两人姿势的尴尬,连忙想将她扶起。 “姑娘,你没事吧?” 郑婉的侍女们此时才哭喊着跑过来,从谢玄手中接过自家娘子。 “婉儿!我的婉儿没事吧?”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是郑婉的母亲郑夫人,她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 这时,周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哎呀,众目睽睽之下,被郎君抱了个满怀...” “这...这姑娘的名节...” “这位小郎君也是情急之下为了救人...” 谢玄听着周围的议论,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转眼看了看惊魂未定、梨花带雨的郑婉,又看了看周围无数双眼睛,心中猛地一沉。 他自幼熟读圣贤书,深知礼法大防。今日之事,他虽出于救人,但众目睽睽,他与郑婉有了肌肤之亲,郑婉的名节已然受损...怕是不能善了,只能对不起... 郑夫人此刻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看着谢玄,眼神复杂,一方面感激他救了女儿,另一方面却又为女儿的未来忧心。 谢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果断的走到郑夫人面前,深深一揖。 “这位夫人,今日之事,实属意外。但谢玄鲁莽,连累姑娘清誉,罪责在我。”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谢玄愿对此事负责,回去后便禀明父母,上门提亲。”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郑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看向谢玄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感激和认可,若能嫁入陈郡谢氏,对女儿而言,倒也不算委屈。 郑婉抬起泪眼,看向那个挺身而出救了她,又毫不犹豫承担责任的清俊少年,脸颊飞起一抹红霞,心中五味杂陈,却也有了一丝隐秘的安心。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外围,李元徽主仆二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宝珠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出去:“他!他怎么可以!他明明是与娘子你议亲的!明明...” 李元徽站在原地,帷帽下的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握着宝珠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方才看到惊马时的心惊,看到谢玄奋不顾身冲出去时的担忧,在此刻全部凝固,碎裂。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诺要娶那个女子。 那她呢? 他们正在议的亲事,又算什么? 周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谢玄那句清晰的“愿对此事负责,上门提亲。” 这些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娘子……”宝珠担忧地低声唤她。 李元徽猛地回过神,松开手,声音透过帷帽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回去,走,快回去。” 还好今日出门,帷帽遮的严严实实。 她转身,抄小路毫不犹豫地向着寺外走去,步伐慌乱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回府的路上,马车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宝珠红着眼圈,又是气愤又是心疼:“谢家郎君怎么能这样!他明明知道与娘子正在议亲,却转头要去娶那郑家娘子!这让我们娘子的脸往哪儿搁!” 说完又给李元徽递了杯茶水,“娘子,喝口水定定神吧。事情或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谢郎君当时是情急之下为了保全郑娘子的名节,并非...” “并非什么?”李元徽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她接过水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指尖冰凉。 “并非本意?众目睽睽,他亲口承诺,难道还能收回不成?陈郡谢氏和荥阳郑氏,都是高门望族,吐出去的唾沫,岂能咽回去?将家族脸面置于何地?” 她出身世家,自然比谁都清楚世家的规矩和脸面。 谢玄那一刻的选择,看似是担当,实则已经将他们之间那点刚刚萌芽的可能,彻底斩断。 宝珠急道:“可总有个先来后到!是我们先议亲的!” “那又如何?”李元徽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难道要让我与那郑娘子争吗?毕竟事出紧急,让她名声尽毁?我做不出来,还是让谢家顶着言官‘背信弃义’的弹劾,坚持履行与我的婚约?” 她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不可能的。” 第2章 第 2 章 回到李府,李母见女儿脸色不对,又见侍女神色惶惶,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元徽,怎么了?不是去上香吗?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李元徽屏退左右,只留下母亲,将寺庙外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李母听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谢玄他……他竟如此行事!” 她胸口起伏,既是气谢玄的“好心”,更是心疼女儿,“我这就去找你父亲!这谢家,必须给我们李家一个交代!” “母亲!”李元徽拉住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没用的。当时那么多人在场,谢玄的话已经放出去了。我们若此时紧逼,反倒显得我们李家不近人情,逼他做那忘恩负义之徒。到时候,受损的不仅是我的名声,更是整个李家的颜面。” 李母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看着女儿强作镇定的样子,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我苦命的儿……这叫什么事儿啊!眼看就要……” 李元徽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似乎有了一丝裂缝,鼻尖发酸,但她硬生生将涌到眼眶的泪意逼了回去。 “母亲,别担心。女儿……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她刚刚才对未来生出一点朦胧的期待,转眼间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接下来的两天,李府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外面关于谢玄救美佳话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李绛耳中。 李绛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摔了一套心爱的茶具。 “谢家竖子!误我女儿!” 但他同样清楚,事已至此,李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主动提出退婚,还能保全双方,尤其是李家的体面。 果然,第三天下午,听见门房来报,谢玄公子求见。 厅堂内,气氛凝重。 李绛端坐上位,面色沉郁。 李母陪坐在侧,眼神复杂地看着堂下那个躬身而立的少年。 谢玄脸上带着明显的愧色和挣扎,他不敢看屏风的方向,因为他进门时看到了李元徽隐在屏风后展露的小小衣角。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李绛和李母,更是对着屏风后的身影,深深一揖,几乎将身体折成直角。 “李公,李夫人,”他的声音带着干涩和沉重,“晚辈……晚辈今日特来请罪。” 屏风后,李元徽静静地站着,身姿笔直。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也能感受到宝珠的目光。 李绛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李母叹了口气,开口道:“谢郎君何罪之有?你英勇救人,保全郑氏女名节,乃是义举,京城传为美谈。”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带着刺。 谢玄脸上火辣辣的,头垂得更低。 “晚辈……行事不慎,连累李二娘子清誉,此乃我之过,万死难辞。” 他艰难地说道,“今日……特来请罪退婚。” 厅内一片死寂。 李元徽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神清醒了几分。 片刻的沉默后,屏风后传来她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听不出丝毫情绪: “谢郎君高义救人,何罪之有。世事无常,缘分如此,祝谢郎君与郑娘子百年好合。” 她语气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客套,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谢玄浑身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屏风,他预料过她的哭泣、指责,甚至是怨恨,却独独没有料到是这样平静的接受和……祝福。 这比任何责备都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二娘子……”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绛挥了挥手,声音疲惫:“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谢公子,请回吧。我李家,会自行处理后续事宜。” 这便是送客了。 谢玄再次深深一揖,喉咙哽咽:“……晚辈,告退。”他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李府。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沉重和……悔恨。 待谢玄离去,李母立刻冲到屏风后,一把揽住女儿,心疼道:“我儿,苦了你了!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李元徽轻轻摇头,推开母亲,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母亲,我没事,这样……也好。” 她顿了顿,轻声道,“女儿有些累了,想先回房休息。” 她转身,步履依旧平稳地走向自己的院落。 直到踏入房门,将宝珠也关在门外,她才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襟。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祝他百年好合? 可她自己的‘合’又在何处? 第一次议亲,便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仓促地画上了句点。 谢家与李家退婚的消息,迅速在长安的世家圈子里传开。 虽然两家对外宣称是“八字略有不合,恐非良配”,但明眼人都知道真相。 “听说了吗?赵郡李氏那位才名在外的李二娘子,被谢家退婚了!” “果然是天妒红颜吗?才情好,模样好,家世好,偏偏姻缘路上这般坎坷。” “唉,也是运气不好,谁能料到谢小郎君会闹这么一出英雄救美呢?” “要我说,那郑家娘子倒是因祸得福了……” “李娘子也是可怜,这‘被退婚’的名声,到底是不好听了……”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风,吹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有些话还算客气,带着同情;有些则难免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隐秘的揣测。 李府内,下人们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李元徽则变得沉默,除了每日必要的晨昏定省,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写字、弹琴,只是琴音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萧索。 李母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庞,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变着法地给她炖补品,陪她说话解闷。 “元徽,莫要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李母握着女儿的手,柔声劝道,“我的女儿这般出色,还怕找不到好人家?母亲定再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李元徽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沉寂的湖波澜不惊,“母亲,女儿不急。经此一事,女儿也想静一静。” 她是真的觉得累了,那种刚刚交付出一丝信任,便被命运轻易碾碎的感觉,并不好受。 与此同时,崔府。 崔时刚从军营回京述职不久,正与母亲崔夫人说着话。 崔夫人看着次子一身风尘仆仆,却只惦记着军中事务,对婚事毫不挂心,忍不住又开始唠叨。 “你啊你,整日就知道舞刀弄剑,听着是个官,可那地方哪比得上京城?你兄长像你这么大时,孩子都会走路了!你呢?连个议亲的人家都没有!你让为娘如何放心?” 崔时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母亲,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方是正理。婚事……不急。” “你不急我急!”崔夫人气道,“你看看谢家那小子,比你年纪还小,这都……唉,虽说闹出些风波,但总归是快定下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就是与谢家退婚的那位赵郡李家的娘子,听说是个极好的孩子,才情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可惜了……” 崔时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李二娘子”三个字时,动作微微一顿。 他想起回京后,在同僚间隐约听到的议论。 “母亲说的是……那日在曲江春宴上一曲动长安的李家二娘子?”他状似无意地问道。 “正是她。”崔夫人叹了口气,“那般好的姑娘,却遇上这等事,如今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怕是更难议亲了。” 崔时脑海中浮现出春宴时惊鸿一瞥的身影。 当时他离得远,只记得那抚琴的女子身姿窈窕,气质清冷,琴音更是超凡脱俗。 他虽不好风月,但对有真才实学的人向来敬佩。 “谢玄此举,虽于郑氏有义,却于李氏不仁。”崔时淡淡评论了一句,“既是议亲在先,便该有所避忌。情急救人是本能,但当场承诺婚约……未免过于草率,置李娘子于何地?” 崔夫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倒是难得关心起这些事。” 崔时端起茶杯,掩去眸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只是觉得,这位李二娘子,无端遭受此等无妄之灾,确实可惜。” 他并非同情,更多是一种基于事理的判断,以及对一个优秀女子遭遇不公的些许惋惜。 这位“被退婚”的李氏女,似乎与他印象中那些娇柔孱弱的闺阁女子不太一样,不知她如今,是何心境?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军务琐事取代,毕竟,那只是别人家的故事,与他并无干系。 而此时的李元徽,正坐在窗下,临摹着一幅字帖,阳光透过窗子,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宝珠气鼓鼓地从外面进来,显然是又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娘子!您就一点都不生气吗?外面那些人,说得可难听了!还有人说……说您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所以谢家才……” “珍珠!”玛瑙低声喝止,担忧地看向李元徽。 李元徽笔下未停,声音平静:“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他们要说,便由他们说去。” “可是……” “没有可是。”李元徽放下笔,看着纸上清隽的字迹,仿佛也是在对自己说,“清者自清。我们越是在意,他们便说得越发起劲。不如不听,不看,不想。” 她站起身,走到琴边,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孤响。 “况且,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伤心动气,才是真的傻。” 话虽如此,但另一位丫鬟玛瑙还是从她看似平静的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黯然和受伤。 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再如何坚强,面对如此境况,又怎能真正做到毫不在意? 谢家退婚的风波,随着时间流逝,表面上逐渐平息。 这日,李母来到女儿房中,见她又在对着一局残棋发呆,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酸楚。 她挥退侍女,坐到女儿对面。 “元徽,”李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母亲知道,前番之事让你伤了心。但日子总要向前看,你年纪尚轻,万不可因此蹉跎。” 李元徽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儿明白。母亲不必时时为女儿忧心,女儿真的……无碍。” “怎能不忧心?”李母拉住她的手,“我与你父亲商议了,觉得还是该尽早为你另寻一门亲事。一来,堵住那些悠悠众口;二来,也好让你真正放下前事,开始新生活。” 李元徽指尖微顿,抬眼看向母李母,只是淡淡地问:“母亲心中已有人选?” 第3章 第 3 章 李母见她没有直接拒绝,心中一喜,忙道:“算起来,是你表兄,名叫卢谦。他父亲与你外祖父是同支,家风清正。卢谦那孩子,我早年见过,模样周正,读书也上进,今年正要参加科举。你舅舅前日来信,言语间也颇有此意。” “表兄卢谦……”李元徽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相关的信息,却一无所获。 对于这个突然被提及的、可能成为她未来夫婿的表兄,她心中生不出半分涟漪,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母亲,”她垂下眼帘,看着棋盘上交错的经纬,“女儿如今,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一切……但凭母亲与外祖父、舅舅做主吧。” 她的顺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淡漠。 李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局面,只要女儿肯迈出这一步,感情总能慢慢培养。 “好,好孩子。”李母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母亲定会为你仔细相看,断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这就去给你舅舅回信,先让两家通个气。” 李母行动迅速,与范阳卢氏那边的通信很快密切起来,卢家对这门亲事也颇为积极,不久便送来了卢谦的画像和近日所作的文章。 厅堂里,李母展开画像,李元徽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看过去。 画中的少年身着青衿,眉目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嘴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起来确实是个端正知礼的郎君。 “你瞧,谦哥儿生得不错吧?”李母笑着观察女儿的神色,“瞧这眉眼,多斯文。” 李元徽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嗯。” 李母又拿出那几篇文章,递给李元徽:“你看看,这是他近来写的策论,先生们都夸他有见解,文笔也老练。今年秋闱,很有希望。” 李元徽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文章确实写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观点也算中规中矩。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许是少了谢玄文章里那种偶尔流露的真性情与灵气? 她立刻掐断了这个念头,不愿再想。 “文章……是好的。”她将文章递还给母亲,评价得客观而克制。 李母却以为女儿是满意了,顿时眉开眼笑:“我就说嘛!我们元徽这般品貌,合该配这样的郎君!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再好不过了!” 与此同时,范阳卢府中,卢谦也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信和一幅李元徽的小像。 他的母亲,卢二夫人,在一旁笑着说道:“谦儿,你快看看,这便是你姑母家的元徽表妹,瞧瞧这模样,这气度,满长安的世家女里也是拔尖的!更难得的是才情卓绝,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性子又沉静贤淑。你姑母在信中可是把她夸上了天,说若能娶得此女,是你天大的福气。” 卢谦展开小像,画中女子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气质清冷如兰,静静地立于画中,便已风华自现。 他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艳。 “母亲,这……这真是表妹?”他有些不敢置信。 他印象中的表妹,还是多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没想到如今已出落得如此标致。 “那还有假?”卢二夫人笑道,“你姑母还能骗我们不成?听说前番与陈郡谢氏议亲,也是因那谢家小子行事不周,才不得已退了婚,并非你表妹本身有何不妥。这样的媳妇,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卢谦看着画像,越看越觉得满意,家世相当,才貌双全,又是亲上加亲,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婚事。 他脑海中甚至已经开始勾勒未来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的画面。 “母亲,”他收起画像,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一切但凭父亲母亲和姑母做主,儿子……没有异议。” 两边的意向就此达成一致,议亲的程序再次启动。纳采、问名,进行得异常顺利。 李府上下,因为这门新亲事的到来,气氛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觉得这位卢家表少爷比那谢家郎君更靠谱,毕竟是夫人母族,定不会委屈了自家娘子。 只有宝珠,在私下里还有些忿忿不平:“哼,那谢家郎君如今倒好,博了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转头就要娶美娇娘了!倒让我们娘子平白受这委屈!希望这位卢家郎君,是个真真好的才好!” 玛瑙则更为理智:“少说两句吧,卢家是夫人母族,总归多一层亲近。只要卢郎君人品端正,待娘子好,便是娘子的造化了。” 李元徽听着侍女们的私语,依旧没什么表示,她如同一个局外人,看着属于自己的命运被再次安排。 她拿起针线,开始绣一方帕子,针脚细密均匀,一如她此刻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两次议亲,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第一次,带着朦胧的期待和羞涩;这一次,只剩下审慎的衡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保护。 李卢两家的议亲进展神速,很快便走到了“纳吉”这一步,即合八字。 这是婚仪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八字相合,则婚事基本可定;若是不合,则前功尽弃。 这一日,李府特意请了长安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合婚先生。 厅堂内,李绛、李母,以及特意从范阳赶来主持此事的卢家一位叔父,皆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李元徽依旧隐在屏风之后,听着前厅的动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静谧。 李母将写有李元徽生辰八字的红纸庚帖,郑重地交给管家,再由管家呈给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卢家也同时递上了卢谦的庚帖。 老先生接过两份庚帖,戴上眼镜,仔细端详,手指掐算,口中念念有词。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屏息凝神。 李元徽在屏风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她并不全然信这些命理之说,但这关乎她未来的名分和安稳,由不得她不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先生时而皱眉,时而舒展,看得人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宝珠站在李元徽身后,急得直跺脚,用气声对玛瑙说:“怎么这么久?该不会……” “休得胡言!”玛瑙低声斥道,但紧握的手心也沁出了细汗。 终于,老先生放下庚帖,摘掉眼镜,脸上露出一抹舒缓的笑容。 对着李绛和卢家叔父拱手道:“恭喜李公,恭喜卢公!贵府千金与卢家公子的八字,乃是天作之合!” 此言一出,厅内凝滞的气氛瞬间活络开来。 卢家叔父抚掌大笑:“好!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啊!” 李绛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看向李母,眼中带着欣慰。 李母更是喜上眉梢,连声道:“多谢先生!有劳先生了!”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屏风的方向,虽看不见女儿,但眼中满是如释重负的喜悦。 老先生捋着胡须,详细解释道:“李娘子八字清贵,自带文昌,主才情出众,心性高洁。卢公子八字厚正,官印相生,主学业有成,仕途顺遂。 二人八字五行相生,阴阳互补,更难得的是,日柱天地相合,乃是上等的婚配,主夫妻和睦,家宅安宁,相辅相成,于双方运势皆有助益!”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心花怒放。 连屏风后的李元徽,紧绷的心弦也不由得松弛下来,轻轻吁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天作之合”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吉兆,驱散了她心中些许阴霾。 “太好了!娘子!”宝珠几乎要欢呼出来,被玛瑙及时拉住,但玛瑙自己眼中也满是笑意。 合婚既吉,接下来的程序便顺理成章。 两家当即交换了更正式的婚书,初步商定了纳征和请期的大致时间,只待卢谦科举之后,便可正式下聘定婚。 消息传到范阳卢家,卢谦得知八字相合,亦是欣喜不已,当即修书一封,托人快马送至长安李府,信中除了表达对长辈决定的遵从,更用含蓄而恳切的笔墨,写下了对未曾谋面的表妹的倾慕与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信被送到李元徽手中时,她正在临帖。 “娘子,快看!是卢家郎君的信!”宝珠兴奋地将信呈上。 李元徽放下笔,接过那封带着淡淡墨香的信笺。 展开,是端正有力的楷书,信中的措辞十分得体,既表达了尊重,又不失温情。 他提到了欣赏她的才名,期待能与她“共研墨香,同赏春秋”,并承诺科举之后,定当努力进取,不负韶华,亦不负佳人。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与期待。 李元徽反复看了两遍,似乎被这封远道而来的信,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或许,母亲说的是对的,放下过去,尝试接受新的可能,才是正理,这位表兄,听起来像是个踏实可靠的君子。 “娘子,卢家郎君信里说什么?”宝珠好奇地追问。 李元徽将信仔细折好,放入一个锦匣中,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笑意:“没什么,只是些……寻常问候和鼓励之语。” 玛瑙细心,注意到了娘子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也暗自欣慰。 她轻声对宝珠说:“看来,这位卢家郎君,是个有心人。” 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李府上下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期盼。 李母开始着手为女儿准备更丰厚的嫁妆,连李绛看着女儿日渐柔和的神情,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 李元徽的生活仿佛重新回到了正轨。 她开始偶尔在母亲的鼓励下,参与一些至亲好友的小型聚会,虽然依旧话不多,但不再像前段时日那般完全封闭自己。 有人提及卢家郎君,她也能坦然应对,不再回避。 她甚至开始想象,若真与那位画像中清秀温和、信中言辞恳切的表兄成婚,未来的生活,或许真的可以平静而安稳。 她所求不多,无非是一份尊重,一份安稳,一个可以让她安然度日的归宿。 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总在你以为看到曙光时,再次投下浓重的阴影。 就在李卢两家欢天喜地,准备着纳征之礼时,一封来自范阳的加急信件,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看似平静的李府上空。 信是写给李母的,来自她的兄长,卢谦的父亲。 那日午后,李母正兴致勃勃地与管家核对准备送往卢家的礼单,李元徽也在旁帮着参详。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贴身嬷嬷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 “夫人!不好了!范阳……范阳来的急信!”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连礼数都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