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关系》 第1章 第 1 章 望海市人民检察院一楼,律师接待室拉着窗帘,灯光亮度恰到好处,就是颜色冷得颇为不近人情。 一如这个制度体系本身——效率在大多时候堪称满分,有时却像眼前这般令人无比暴躁。 顾明渊坐在一楼律师接待室的长沙发上,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表上的分针稳稳指向下午两点四十。 他已经等了四十分钟,却连检察官陆凛的鬼影都没见着。 空调开得很足,冷气从下面蹿上来,把顾明渊衬衫吹得微微鼓起。他坐在最靠墙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双腿交叠,西裤无一丝褶皱,右手支着下巴,左手搭在扶手上,敲出一个越来越焦躁的节奏。 他今天特意推掉了一个会见,只为腾出两个小时和陆凛谈一起P2P平台案件的最新进展,原因无他,此人极其难约。顾明渊的当事人名叫林强,是这个名叫“润金汇”的P2P平台的市场部副总监,在平台暴雷后被公安经侦以集资诈骗罪立案侦查,案件现已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接下来,顾明渊还得赶去法院开庭,时间卡得死死的。而现在,他只能在这间刻板的房间里干等这个毫无时间观念的检察官。 顾明渊最烦这种人,自恃掌控权力,就可以让所有人围着自己转。 只不过,久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被晾着,习惯了面对这些年轻却倨傲的司法系统工作人员时,也得保持一贯温文尔雅的礼数。顾明渊是一名刑辩律师,多少当事人的命运被他从案卷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抠出来,有罪变无罪,重罪变轻罪,起诉变不起诉,就靠这一张嘴和这张不动声色的脸。 他没法像法官那样板着架子,也没资格像检察官那样说一不二,他只能笑着周旋。 但笑得久了,难免会倦。 一个年轻的检察官助理推门进来,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顾律师,陆检今天下午事务稍多一点,让您久等了,真的不好意思。”她声音温温的,神色诚恳,“请您稍稍再等几分钟,他处理完马上下来。” “处理完?”顾明渊抬头,眉尾一挑,话语不带温度,“他该不会以为律师的时间不值钱吧?” 姑娘一滞,似乎有点不知如何应对他这种话锋,只得低头把茶递上来,“他真的很快了,您先喝杯水?” 顾明渊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茶杯点了点头,动作带着一丝懒散的优雅。他不是真的要为难一个助理,只是实在不耐烦。 姑娘松了口气,转身离开,脚步略显急促。 接待室又安静下来,茶水在杯中泛着热气,窗外偶尔传来远处施工的噪音。他合上卷宗,靠回沙发背上,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看看手机屏幕,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打个电话给陆凛。 然而,他手指刚抬起,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穿着一身浅蓝色检察制服,步伐快且稳,气息仿佛夹杂着刀锋。五官端正,却冷得像刀削斧凿出来的。尤其是一双眼,眼尾微斜,目光锋利又内敛,好似只一眼就可以把人大卸八块。 他没有说任何寒暄的话,只是瞥了顾明渊一眼。 顾明渊一眼就认出来了,陆凛。 这人脸上的神情淡得近乎无情,带着职业惯常的克制与疏离。 “顾律师。” 陆凛的声音很低很沉,像冬夜的钟声,没有波澜也没有情绪。他走进来,在顾明渊对面坐下,把一沓案卷放到茶几上,打开翻到某页。 “阅过卷了吗?还是坚持往非吸的方向辩护?” 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 顾明渊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陆检察官真是守时得很。” 陆凛视线从案卷里抬起,对上他的眼睛,“临时有个案卷签批,耽搁了几分钟。” 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愧疚,反倒像是在说“这本来就是你要配合我时间”。 顾明渊喉咙动了动,忍着没冷哼出声。他很快收敛情绪,将材料从文件夹中抽出,在桌面上摊开,按部就班地铺陈自己的逻辑。 “陆检,我再重申一遍,平台的确存在操作不当甚至违规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带有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他说得很平稳,语气不急不缓,嗓音干净而沉静,“我当事人林强是市场部副总监,职责是落实公司既定的推广计划,而非制定平台架构、设计资金流向。资金运作的方式对他而言并不完全透明,甚至我们已能提供他在多个时间节点主动询问投资合法性、表达疑虑的内部沟通记录。” 陆凛没有说话,只在顾明渊说话间低头翻看那份书面辩护意见。整整六页,格式工整,逻辑清晰。 他的手指略微停顿在第二页中段,目光扫过“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几个字,眉毛轻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顾明渊没有停,继续说:“退一步讲,即使存在疑似欺诈成分,那也是由上层主谋主导的整体行为,林强的职责本质上是执行性,他参与度低、知情范围窄,有迹象表明他尝试主动脱离推广岗位。如果我们执意套用集资诈骗的重罪逻辑,只会扩大打击面,模糊打击焦点。” 陆凛始终没打断,垂着眼听完了每一句——这倒是难得,顾明渊心下暗忖,陆凛平时可没这么耐心。 等顾明渊全部说完,他用一种莫名的玩味眼神盯了顾明渊许久,忽地“啪”一声合上文件,掀起眼皮,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你就打算用这个说服法官?” 那声音不高,却不客气,带着明显的不屑。比起挑衅,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好像顾明渊的专业在他眼里不过如此。 空气沉了一下。 顾明渊的笑容也跟着淡了。他靠回沙发,目光穿过距离落在陆凛身上,琢磨要不要再说几句。 “陆检,我以为我们是在讨论犯罪构成要件,不是在拼嘴皮子。” 陆凛却没有接话,只是抬手重新把那份辩护意见丢回原位,动作潦草至极,纸张“啪”的一声滑到茶杯边沿,“六页纸,全是无效辩解,逻辑推演脱离事实,引用的判例也大多是五年前的旧案。” “你总是忽略客观强调主观,上次也用了类似的论点,看来你很喜欢这套说辞。”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指尖敲了敲桌面,“你所谓的主观无恶意,不过是口头自保,没有任何证据支撑他在事发时有意规避非法集资行为。微信记录?短信截图?谁都能事后补。” 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顾明渊身上,这让顾明渊感到莫名的被审视。虽然嘴上始终分毫不让,他却似乎压根没有终结谈话的意思,反而像是有些期待顾明渊会如何回应。 顾明渊同样盯着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收干了。那种职业性礼貌,在对方反复践踏之后,变成了冷冷的钝器。 他自认行事周全,尤其对自己言辞笔墨的安排一向讲究克制,反复斟酌。可此时他再平静,也掩不住被人当场羞辱的那点火气。他不是受不了批评,他只是讨厌这种看也不看就下结论的嘴脸。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在听他讲理。 于是,他皱起了眉头:“你觉得不成立?” “嗯,”陆凛一脸理所应当,“你还是没学会怎么说服我。” 顾明渊先是一怔,随后有些被气笑了:“我在法庭上说服法官就行。” 此话一出,陆凛盯着他,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水,水底沉着情绪: “那祝你好运。” 顾明渊站起身,把卷宗一份一份整齐地收回公文包,动作极慢极稳,还在保持着最后的风度。 “既然陆检已经下了定论,我也没必要在这浪费口水。”他语气平静,但尾音带着锋利,“到时候庭上见吧,我也想看看法官对‘集资诈骗’是不是也这么理解的。” 陆凛抬头看他,那一瞬眼神深了几分,却还是没说话,大概是不屑与他争执,或者压根懒得回应。 见状,顾明渊关上包扣,转身往门口走,每一步都踩得利落,长身玉立的背影透出一点怒意,却始终保持着矜持和克制。 门被他推开,夏日炽亮的光线顿时洒进房间。他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回头看了陆凛一眼,语气平静到近乎讽刺: “迟到三十分钟,听辩护不到三十秒。陆检察官,您的效率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完,顾明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凛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应,只是侧过头继续翻阅自己的卷宗,像是送走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访客。 院外的梧桐树影摇曳着落在地砖上,蝉声吵嚷地如鼓点一通密集敲击着顾明渊的神经。他快步跨出检察院大门,身后冷气流刮得西装衣摆猎猎作响,而他连头都没回。 第三次谈判失败。跟陆凛说话,根本就像对着一堵水泥墙,声音能进,意思却不回。 要不是这案子够棘手,客户背景又复杂,他压根不会浪费这个时间。 距离庭审不到二十分钟,顾明渊坐上车,连空调都来不及打开便向法院方向赶过去,到达后又把自己的笔记本和案卷抱下车。 阳光毒辣,汗水从脖颈后往下渗,沾湿了领口。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走得极快,脚步透着隐约的烦躁。 正当他踏上法院台阶,手机却振动起来,他烦躁地把东西放在地上掏出手机。阳光太耀眼,一眼看不清来电显示。他皱了皱眉,划开接听。 “喂?” 那头沉静无波的男声立刻传来:“是我,陆凛。” 顾明渊动作顿住,站在法院大门下,阳光正照在他额角,他不由眯起眼睛。 陆凛主动给他打电话?这是什么意思? 总不会是回心转意了? “……有什么事?”他语气有点克制,心脏却已经开始乱跳——要是能让检察官认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认定,那量刑会降一大截,他也好跟当事人交代。 “你的律师证落在会见室了。”陆凛淡淡地说,“我刚看到,叫助理先收着。” “……”顾明渊一时间没说话。 这话就像冷不丁把一勺水浇进他滚烫的火里。原本以为是对方良心发现要重谈,没想到只是为了提醒他丢了律师证。 “知道了。”他低声应着,心口发闷,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 “还有。”陆凛又慢悠悠地补充,“下次别把门摔得那么响,有意见可以提。” 开始慢慢更了,V前随榜更,V后会日更。 是的,还是望海市。这本感情流甜文,故事线不会像上一本《激流》那么沉重,案件更像背景板,经济犯罪要展开讲太枯燥了。纯爱感情线,双向粗箭头,文案的py设定只是掩盖感情的借口。 希望大家可以多灌溉一下,跟我聊聊天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顾明渊冷笑一声,挂断电话那刻,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力道有多重。 他把手机往口袋一摁,风一般冲进法院大门,指尖紧攥着案卷的边角。 法庭内人声渐起,顾明渊坐在辩护席上,手中翻着案卷。 对面公诉人是熟面孔了,私下里打过几次照面,是个好说话的主。庭前协调时,对方早就放出风来:“这案子你让你当事人签个认罪认罚,我们好做事,量刑我能帮你压着点。” 顾明渊知道,这就是所谓“程序优化”——自愿认罪认罚从宽制度是检察系统大力推行的政策,但它真正能顺利走完,靠的仍是这些默认潜规则:你退一步,我松一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轻松收场。 他什么都清楚,也全都无言接受。替当事人争利,怎么争都争不过对方握笔写报告的权力。 三小时的庭审节奏利落,控辩双方的配合几乎让法官省了大半功夫。法官是个中年女性,神情平淡,一看就是见惯了各路推演的老手。唯一的插曲,是被告人在法官问他是否认罪时,忽然一抬头,说了句: “法官大人,我冤枉啊,我真的……” 话还没说完,现场轻轻一阵笑。书记员掩嘴低头,先前一直在走神的人民陪审员偷眼看向他,连法官本人都轻敲桌面,嘴角含笑: “庭前你说的是实话?” “是吧……是是是。”被告先是目光躲闪,随后点头如捣蒜。 “那你就老实点,认罪认罚的事儿你可自己点头的。” “对对……我激动了,法官您接着。” 顾明渊面上含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雅得体:“审判长,被告人案前案后态度一致,只是今天面对程序有些紧张,造成误解,望法庭见谅。” 法官点头:“可以。” 公诉人也顺势笑着说:“公诉人仍维持量刑建议:一年六个月,缓刑两年。” 量刑建议权之大,只需要一句话,整场庭审的结果基本算是尘埃落定。 庭审一结束,顾明渊没有立刻离席。他收拾好卷宗,从容起身,同审判席上的法官点头一笑:“辛苦您了,今天节奏控制得非常顺畅。” 法官笑着摆摆手:“你们这案子配合得也好,认罪认罚流程走得利落,确实比上个月那几个啃不动的硬茬子强多了。” 旁边那位公诉人也跟着笑:“还是顾律师稳,庭前沟通得清楚,配合度也高,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那是您给面子,效率高,快刀斩乱麻。”顾明渊两手一摊,语带调侃,“今天这事要落别人手上,可能得多吵一小时。” 众人笑了笑,气氛松快,程序内的潜规则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在暗地里维护那点默契的分寸。 顾明渊也不多留,应酬一圈后便礼貌地道别:“我这边还有点材料要处理,先走一步,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喝杯咖啡。” 离开法庭的时候,手机已经被合伙人打爆,他今晚还有个应酬。顾明渊眉头轻皱,接起来电的同时转身快步往电梯走。 “小顾,人都到场了,就等你,这边我好不容易才压下来,快点啊。” 顾明渊抬腕看了眼时间,“我这边刚结束,马上过去。” 对面是合伙人催命鬼一样的声音:“……唉,算了,赶紧来。” 挂断后,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抬腿走进去,身子倚在墙角,闭眼揉了揉眉心。 律师证的事,他已经没空理会了。 去找陆凛?他宁愿去司法局再补办一张律师证,也不想再见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十分钟后,酒楼门前。 顾明渊刚下车就有人招呼他进包间,门一推开,酒气扑面而来,混着海鲜的腥味与辣子鸡的油烟,一下扑进鼻腔。 圆桌上坐了七八人,合伙人、客户、上下游单位,全都笑容满面。他一踏进去,就有酒杯举过来,声音此起彼伏: “哎呀,顾律师来啦!” “听说刚开完庭?辛苦辛苦,来,干一个!” “咱们这案子成了,回头给你介绍几个大项目——走一个!” 他笑着与众人寒暄,手腕一抖,举起杯一饮而尽。 酒液落入腹中,像是一把火淋下去,胃里顿时翻腾几圈。 他皱了皱眉,但笑意不改,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 连续三轮之后,他嗓子发干,身子微热,整个人倚在椅背上,神色不动地倾听客户唠叨某个投融资结构有多复杂,脑子却早已飘离现场。 他又想起陆凛那张淡到令人烦躁的脸,和那句“你的律师证落在会见室了”。 可恶,总想起他做什么? 又是几轮酒过,胃里的酒精在慢慢侵蚀他的思维,他开始眼花,听不清席间人说什么,只机械性地回应。终于撑到夜深人散,客户被搀出去,合伙人也去买单,他抓紧机会摸进包间后面的卫生间。 才一进门,他便撑住隔间墙壁,俯身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呕——咳、呃、呃呃……” 胃里早就空了,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呛得他泪眼模糊,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熬煮过的,发丝汗湿地贴在额角。 等胃里的抽搐终于停下来,他勉强抬手掏出手机,靠在墙上深吸了几口气,想给实习律师打个电话,来送自己回家。 屏幕一亮,他模糊地瞅着通讯录,手指划拉半天,眼前的字都在飘。他恍惚地看到熟悉的号码,按下去。 电话响了两声,接通了。 那头沉沉地传来一个低哑的男声: “喂?” 虽然顾明渊已经醉得几乎不省人事,但他还记得自己的实习律师虞抒是个年轻的女孩,声音没这么粗沉。他舌头有点打卷,却故作清醒地慢慢说: “你声音怎么……变这么粗,感冒啦?” 那头沉默了一下。 “顾明渊?”对面的声音更沉了,如同重锤敲在耳膜上,“你喝酒了?” 顾明渊顿了两秒,睫毛颤了颤,意识好像也随着这句话一点点剥落理智。他撑着水池边缘坐下去,靠着冰凉瓷砖滑坐地面,脑子晕乎得快炸开了。 “你怎么直呼我大名啊……”他嘟囔着,“又对我有意见了?我不是前几天刚给你涨了底薪么……” “你有事就说。” 对面的声音冷静里隐隐藏着不耐。顾明渊没听出任何异样,只当是虞抒这姑娘换了个调子开玩笑,他偏头靠着墙,嘴角一撇,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无奈叹了口气: “我……我在酒桌上喝得有点多,现在……现在根本爬不起来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顾明渊没等到回话,眉头蹙了下,自顾自地嘀咕:“虞抒你别翻白眼……我但凡能自己打车,也不会麻烦你来接……” “地址发我,在原地等着。”对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简短,带着一股无可置疑的命令感。 顾明渊没听出声音的变化,点点头,又靠着墙滑下来些,抱着手机喃喃:“你今儿怎么说话这么冲啊……女孩子发起火来真可怕……” 他皱着眉努力想名字,但脑子里乱得像被搅了一锅粥,根本想不起来,手肘一滑,手机差点掉地上。 “酒店……不是不是,是酒楼,呃,哪家来着……” “你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对面语气已经带出怒意,呼吸也快了半拍。顾明渊这才慢悠悠地吐出来: “嗯……温江人家,滨江道那家……” 电话挂断了。 顾明渊靠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打错电话了,但酒意已经重到足够压过惊讶,大脑发沉,他只是短暂愣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叹了口气: “算了,随便谁来都行……只要别让我死在这儿就好。” 十五分钟后。 包间外长廊的感应灯亮起,暖黄色灯光洒在走廊尽头,男人的皮鞋踏上地砖,发出清晰有力的“哒哒”声。 陆凛一身便服,仍旧板正得像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视线一扫便看见角落里那个人。 顾明渊蜷在沙发上,脸色泛白,眼皮耷拉着,呼吸略重,像一只落水后的猫,狼狈得不成样子。衬衫被他解开两颗扣子,领口敞着,身上没一丝下午那寸步不让的锋锐,只有浓浓的酒气与满身疲惫。 “顾明渊。” 顾明渊没有反应。 陆凛抬腿迈过去,站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又拍了拍他脸。 “顾明渊,醒醒。” 他半睁开眼,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影,眯着眼笑了下:“虞抒?你来得好快……”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又凑近了些观察:“你怎么长高了……” 陆凛皱了皱眉,没打算解释,直接把他从沙发上打横抱了起来。 “哎——”顾明渊本能地往陆凛怀里缩了缩,整个人被酒楼的空调冻得发抖,头靠在对方肩膀上,嗓音闷闷地:“你、你怎么力气也变大了……” “我是陆凛。”对方终于忍耐不住,“不是什么虞抒。” 陆凛?顾明渊的大脑停了一下,方才发觉的那些异样都有了缘由。可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只能靠在陆凛身上保持平衡: “陆、凛……我叫你来的?” “嗯。” “我叫你来你就来?”顾明渊闷闷地“唔”了一声,索性侧脸贴着陆凛的颈窝,忽然笑了一声,带着酒意的轻浮,“没想到你对我……嗝,居然也会这么耐心。” 陆凛的动作顿了一下,整个人仿佛石化,脚步都停了半拍。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人,肤色白皙如瓷,金丝眼镜垂了下来挂在鼻尖,发丝乱糟糟地贴着额头,呼吸滚烫,眼角泛红,嫣红的嘴唇还在抿动,喃喃间透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也难以抗拒的柔软。 片刻后,陆凛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冷声开口:“只是怕你死在路边,警察到时候顺着通话记录找上门来。” “……啧。”顾明渊轻轻地哼了声,嘴角却不自觉上扬,颇有些被这一句冷到骨子里的话取悦到。 他没再说话,只是昏昏沉沉地靠着陆凛,整个人几乎陷进了他怀里,手指还不安分地揪住他衬衫的前襟,像是抓住了一块能浮上水面的木板。 陆凛一路抱着他走出酒楼,门口夜风一吹,顾明渊下意识地缩了缩,脸埋得更深。陆凛的下巴微微绷紧,目光冷而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压迫。 后座车门被拉开,顾明渊被稳稳地安置进去,陆凛拽了件外套盖到他身上,自己绕回驾驶位坐了进去。车一发动,车内气氛安静得像真空。 “送我回家?”顾明渊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声音黏黏的,还带着酒气。 “不然呢?”陆凛说话依然呛人,“送你去派出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房门被陆凛“哐当”一声踢开,顾明渊整个人半挂在他肩膀上,像一条刚捞上岸的鱼,衣服皱得不像样,发丝糊在额前,酒气夹着汗味,从他身上慢慢蒸腾出来。 “到了。”陆凛冷声。 “唔……”顾明渊低低地应了一声,脚一落地便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好歹自己还能找到门的方向,但下一秒就脚下一歪,直接被陆凛提着后领拎进门去。 刚进屋,迎面蹿来一团柔软。 “喵呜——” 一只重点色布偶猫顶着一张黑黢黢的小脸,踩着粉红肉垫,摇着蓬松大尾巴冲了上来,围着顾明渊脚边蹭了两圈,仰头叫得可怜巴巴,一双蓝色眼睛写满了控诉。 “哎呀……米夏……”顾明渊低头看猫,嘴角露出几分柔软的笑,酒意让他说话带了点鼻音,“对不起啊宝贝……今天回来晚了……爸爸给你道歉好不好?” 陆凛站在门口,眉头皱得死紧。他低头看了那只猫一眼,米夏也看他一眼,仿佛在用眼神说:你是罪魁祸首。 就差对着他炸毛哈气了。 顾明渊摸着猫脑袋,含糊说:“帮我……帮我拿个猫罐头来,我喂完就躺会儿……厨房柜子第二层……在冰箱旁边那柜子……” 说完他也不管陆凛听没听清,像块耗光电量的电池一样扑倒在沙发上,脸贴着靠垫,呼吸有点粗,连鞋都没脱干净,一只还挂在脚尖。他抬手指向某个方向,示意陆凛往那里去。 陆凛看了他两秒,走向厨房——准确来说,是他以为的厨房。 他推门进去,一股潮气扑面而来,眼前是一面镜子、一排漱口杯和护肤品,以及一个智能马桶。 “……” 顾明渊躺在客厅打了个嗝。 陆凛捏了捏眉心,语气已经透出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顾明渊,那是卫生间。” “哦……哈哈……抱歉……”沙发上传来一声含混的笑,语气倒是相当心安理得。 “左边……左边第二个门,白色那个。” 陆凛深吸一口气,默默退出来,这回终于摸到真正的厨房。他走进去,打开冰箱旁柜子,果然看到整齐码放的一排猫罐头。他拿出一罐扭开,倒进猫碗里。 米夏欢快地跳上高脚桌,“喵呜”一声低叫开始埋头猛吃,尾巴高高耸起。 陆凛没再理它,从橱柜里取了玻璃杯接水,又翻了翻橱柜,听见顾明渊在沙发上嘟囔: “左上柜子里……有醒酒药……蓝色盒子……” 他伸手打开柜门,果然找到一盒药片。 回到客厅,顾明渊正侧身窝成一团,衬衫领子敞得更大,露出一点锁骨,脸贴在靠枕上,眼神涣散却又湿漉漉地看着他。 陆凛递上水和药:“吃。” 顾明渊接过药片,仰头就着水吞下去。 “谢谢你啊……”他声音低下来了,像突然想起什么,语调有些疲倦,“我一个人住……如果不是你,我今天可能真的要死在路边。”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莫名带着点真心实意的悲凉。他手还捏着那只玻璃杯,微仰着头,眼神忽然定住。 就那么直直地望着陆凛。 目光带着点灼热,混着酒意,没了平日里的锋利。 陆凛被他看得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说,想把头别开,却终究没能真正移开目光。 顾明渊没听懂,又或者醉得根本不打算回应,他只是定定地盯着对方,眼里一点点有了红意,嘴角却轻轻一扯,像要笑。 然而,下一秒—— “呃……呃……” 顾明渊猛地捂住嘴,身子一缩,整个人往前一弯。 “喂——” 陆凛脸色一变,来不及后退,就见顾明渊低头一口吐在了自己面前,溅了一点在地毯上。 “……” 客厅陷入短暂的死寂。 陆凛缓缓吸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看看地上的米夏,它好像也吓得停了动作,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 顾明渊咳嗽两声,整个人虚脱得不行,小声喃喃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以为药能压下去……” “闭嘴。”陆凛咬着牙。他站起身,脱下上衣甩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残局,冷静得像在清理命案现场。 顾明渊抱着抱枕一动不动,头发乱蓬蓬地糊在脸上,气若游丝地说:“你还是走吧……我已经丢人到这种程度了……” 陆凛看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 “你是丢人,但不是第一次了。” 顾明渊:“……” “把你自己擦干净,等我拖地。”陆凛翻出一包湿巾扔过去,“下一次少喝点,不然就算回了家也得死在地板上,猫可救不了你。” “喵——”米夏仿佛应声,抬起头叫了一声。 顾明渊沉默了几秒,终于轻轻笑了,抱着抱枕闷声道: “你以前明明话没这么多的。” 陆凛没看他,只甩出一句: “你以前也没这么能吐。” * 顾明渊是被阳光晒醒的。 刺眼的金色光线穿过落地窗帘的缝隙,洒在床头,沿着他的脖颈一路滑落到胸前,温暖唤醒了痛觉——意识尚未回神、神经却已经隐隐察觉不适。 他头痛欲裂,喉咙发干,嘴里泛着难闻的酒后苦味。胃像被火灼过一样,整个人沉沉地陷在床垫中央,如果不是知道世界上没有鬼,他真的会怀疑自己被鬼压床了一整夜。 他呻吟了一声,眉头紧蹙,手下意识地从被窝里摸索出来,搭在额头上。 痛。 还有腰,隐隐发酸。他动了动,背部传来细微的牵扯感,似乎昨晚睡姿极不自然,还有一种身体内外都被人粗暴地翻过一遍的疲惫……他猛地一皱眉,不敢再往下想。 模糊中,他感觉到床边有动静。 有人坐在床沿,背对着光,轮廓模糊而沉静。 不知怎的,他竟然对那个人影一点敌意都没有,也压根没去想自己家里怎么还有另外一个人,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现在几点了?” 对方也相当配合地回复他,声音低低地响起:“早上九点半。” “九点半?”顾明渊骤然清醒了三分,手猛地掀开被子,试图坐起来,“我今天——” “今天是周六。”对方轻声提醒,语气不急不缓,像是提前料到他的反应。 顾明渊动作一滞,整个人一下又躺了回去,深深地埋进枕头。 他闭上眼,喉咙里滚出一声极轻的咒骂:“……不早说。” 脑袋太痛了,身体也不对劲,像是昨晚喝多了做了不少梦,还梦见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的猫。 米夏此刻正蹲在床头柜上,神态懒洋洋,尾巴高高立起来,那是猫咪兴奋时才有的表现。 而床边那个人,正拿着猫条和逗猫棒一点点地逗着它,手法熟练得过分,连力道和节奏都拿捏得刚刚好。 “米夏……”顾明渊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不自觉的怀疑,“你居然不咬他?” 那人没回应,只是手上动作一顿,然后继续轻轻撕开猫条包装,小心地递到米夏嘴边。 直到感受到顾明渊的注视越来越不可忽略,那人才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脸,出现在晨光之中。 陆凛。 顾明渊瞳孔缩了一下,仿佛整个人的意识从宿醉的浓雾中被硬生生地拉了出来。他手撑着床,一寸一寸地坐直身子,动作小心翼翼,不敢置信地盯着陆凛看了好一会儿,颇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你——”顾明渊坐起来,被子滑落到腰间,“……你怎么还在?” 陆凛却神色平淡,眉头都没挑一下,只用那双淡而锐利的眼睛扫了他一眼,似乎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顾明渊张了张嘴,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昨晚卫生间的打电话片段、车上说的胡话、还有……模糊的拥抱、冰凉的瓷砖、他躺在某个怀抱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蠢话。 他又想起自己这会儿身上只穿着条内裤,上半身全/裸,腰还酸,嗓子还干,天知道有没有吐人家一身酒气和秽物。 “我昨晚……”他语气虚虚的,像是没电的喇叭,“是不是——” “没有。”陆凛打断他,语气清冷,“你喝得跟条死鱼一样,我连你衣服都只能剪了脱。” “……” 顾明渊顿了半天,终于抬手摸了把脸。 “……谢谢。” 陆凛没说话,只是弯腰把猫条最后一截塞进米夏嘴里,随后起身,上半身赤/裸着。 他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干净,像是习惯了规律健身的身材。阳光打在他背上,微微浮现的红色抓痕清晰可见,似乎是某种……运动造成的,或许,也可能是工作时留下的痕迹。 顾明渊眼神不小心滑过去了一瞬,连忙别开脸。 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你为什么没穿衣服?”他语气勉强平静,嗓子却有点哑。 “你吐了我一身。” “……” “衣服扔洗衣机了,洗完晾起来了。早上没找见你这儿有合适的,先没穿。” 顾明渊像被人当头砸了一锤,面色一僵,喉结滚了滚,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空气陷入一种复杂的静默。 猫舔完最后一截猫条,晃着尾巴跳下柜子,蹭了蹭陆凛的腿,竟没被他嫌弃。陆凛低头看了它一眼,伸手顺了顺它脑袋上的毛。 这场景怪得要命。 明明是自己家,顾明渊却有种格格不入的局促感,他不大自在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闷声说: “那边衣柜里有稍微大一点的衬衫,你可以试试。” 陆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转身往衣柜走去,又抛下一句: “起来洗个澡,酒味太重了。” “……嗯。” 顾明渊盯着他的背影,许久没动。他看着自己乱糟糟的床、地上落着一只剪开的衬衫袖子,还有那一身坦然的陆凛。 头疼。像是有一根钝钉,在太阳穴附近缓慢地拧进骨里。他闭着眼捏了捏眉心,耳边回荡的却不是耳鸣,而是一段破碎得几乎辨不清来源的记忆: 昨夜,模糊又湿热。 他记得自己是被抱着走进门的,脚软得几乎站不稳,然后有人给他倒了热水,塞了一颗醒酒药。他含着药,吐气都发烫。那个一向板着脸的男人半跪在沙发边,脱掉了上衣,喘着气压着他。 然后是那句话—— “你可别后悔。” 粗哑的嗓音,像是被克制压得喘不过气,那是一种临界边缘的狠劲儿,不像玩笑,而是在警告他,又或者是自我警告。 顾明渊神情微变,抬眼盯着已经回到床边的男人。 陆凛已经穿上一件熨帖整洁的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刚刚那点若隐若现的野性全被藏了回去。 “……昨晚我们真的没发生什么?” 他终究还是问了,试图让语气显得自然,结果语调却压得更低,连地面上舔爪子的米夏都被惊动了,抬头“喵”了一声。 陆凛一边系袖扣,一边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们发生了什么?” 第4章 第 4 章 顾明渊喉结一动,没答。他不是没想过可能真的什么都没做,可记忆里那个喘着气说话的陆凛太真了,声音就像还贴在他耳边。 “我还没蠢到趁人之危。”陆凛淡淡地说,语气中没有恼怒,反而像是解释多了会显得他此刻很在意。 顾明渊眼神飘了一瞬,低声道:“……那就好。” 他向来不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人,但这次,他确实不知道陆凛是个什么反应。 陆凛没再回应,默认了这场尴尬对话该就此作结。 米夏吃饱喝足,从地上蹦上床,稳稳地蹲在顾明渊大腿上,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又往他怀里一缩,半眯着眼舔毛。 柔软的猫毛和轻微的重量让顾明渊有种说不出的安定感。他手掌顺着猫背抚了两下,心却还悬着。 直到陆凛转过头来,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问: “早餐想吃什么?” 顾明渊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顺口答:“我宿醉还没醒,没什么胃口。” 陆凛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嗯”,然后他走向玄关,伸手拿起放在柜子上的钥匙,动作利落。 顾明渊看着他穿衣服,喉咙发干,一句“谢谢你昨晚照顾我”一直没说出口,却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完全不该出现的话: “……你还回来吗?” 声音轻得像是怕被人听见,可那一瞬间,连米夏都停下舔毛的动作,仿佛空气被某种微妙的情绪凝住了。 陆凛动作顿了顿,低头理了理袖口,没立刻回答,安静得像在权衡一场复杂的审讯。 过了两秒,他才抬头,转过身,神色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只是声音低了点: “我还得回来拿衣服。” ……也是,陆凛的衬衫还晾在阳台。顾明渊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门被打开又关上,锁芯“咔哒”一声响。 屋内重新归于安静。 顾明渊低头看着怀里的米夏,手指顺着它柔软的毛一点点梳过去,胸腔却还是乱的。 他忽然想起昨晚陆凛抱他上车的那一刻,他靠在人家肩上,说了句什么来着?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管我干嘛。 可现在呢? 他居然问了那样一句话。 “你还回来吗?” “……神经病。”他咕哝着,自己也不知道在骂谁。他两手抄住米夏身子两侧,把猫抱起来,对着猫脸认真地审视了一会儿。 “你说他是不是压根不想走啊。” 猫歪了歪脑袋,眨巴着自己的圆眼睛。 “你能不能转述一下我喝断片之后都说了什么丢人的话?” 猫没理他。 “你真的是一只毫无同理心的张飞。” 猫伸爪子按在他鼻梁上。 顾明渊沉默了一秒,认命地把米夏抱到脸边,脸埋进那团绵软的肚子毛里,一边吸一边叹气: “你也是,怎么谁喂你你就跟谁好?” 米夏试图抗议,但抗议无效。顾明渊吸猫吸够了,这才肯把猫放到地上,自己赤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 “行吧,还是你这味儿安心。” 他揉了揉眉心,踉踉跄跄站起身,走进浴室。 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米夏回到客厅那个贴着“顾的猫宁”木牌的猫窝,尾巴悠悠地扫动着,很明显对于人类愚蠢的烦恼毫不关心。 浴室里的水声刚停,门外便响起开门声和细碎脚步。 顾明渊踩着拖鞋走出来,水珠从发梢滴落,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他换了件干净的家居T恤,面色看起来比刚醒时好了许多,只是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宿醉后的疲倦。看到玄关处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愣了一下。 “你回来了?” “嗯。”陆凛正把早餐袋子从手里放到桌上,“买了点吃的。” 顾明渊走近时,桌上已经多了一袋油条、两碗热腾腾的粥和一盒切得整整齐齐的小菜,看包装还是他家附近那家老店。 他拉开椅子坐下,一时间没说话,只低头搅了搅粥。 餐桌气氛顿时有些沉闷,只有米夏在厨房门口巡视领地,尾巴晃来晃去。 顾明渊轻轻咳了一声,试图找点话题:“我律师证……还在你那吗?” “放门口柜子上了。”陆凛没抬头,低头剥着一只茶叶蛋,“跟你车钥匙放在一起。” “啊,那就好。”顾明渊微微松口气,手里勺子换了个方向,“我还以为弄丢了。” 对面一时间没接话,他又迟疑了一下,问:“……你昨晚不会是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吧?” 陆凛动作一顿,用一种不甚明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家有次卧。” 顾明渊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悻悻地低头,嘴角轻轻抿了抿,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 米白色的粥刚好温热,喉咙还在泛涩,勉强压下些许胃里的翻腾。但空气依旧有些凝滞,好像两人之间悬着什么,谁都没捅破。 餐桌上只剩下碗筷轻碰的声音,一直到粥吃掉一半,两人几乎同时张口。 “那个——” “我——” 两人对视了一下,顾明渊抬手示意:“你先说。” 陆凛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我车今天限号,不能上路,可能得停你这儿几天。回头找机会再来开。” 顾明渊愣了一下,很快点点头:“行,楼下车位随便你停,没有人管。” 陆凛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顾明渊搅着碗里粥,脑子一阵乱七八糟,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你……昨晚一晚上没回去,你家里人不会担心?” “我这段时间加班频繁,习惯了晚归,有时就在单位将就一晚。”陆凛语调平淡,“昨天也提前报备过。” “哦。”顾明渊点点头,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不好意思。昨天晚上确实太冒犯了。毕竟我们身份关系也……挺敏感的。” 陆凛没说话,只是夹了口菜,咀嚼过后,才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会把工作立场带入生活。” 他说这话时目光仍旧平静,只是手指稍稍动了一下,敲了敲碗沿。 “昨天的事,要真按你说的,那我就得真把你扔大街上,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不会。”顾明渊抿唇。 “那就够了。”陆凛淡淡道,语气平平,“我算不上公私分明,但也不会混为一谈,你可以放心。” 顾明渊“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粥,仿佛只要不说话,桌上的空气就能慢慢稀释掉前夜那场酒后的混乱。 但他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回想,陆凛昨晚帮他擦干净身上吐出来的东西,还把他从沙发抱上床,最后在他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的情况下,默默留宿照顾他。 说完全不被触动,那是假的。但此刻坐在一起,偏偏又理智得让人发怵。 他低声咳了一下:“……我不是说你处理不当,我只是……觉得挺麻烦你的。” “你确实挺麻烦的。”陆凛头也没抬,语气不咸不淡。 “……” “但也没到非得撇清责任的地步。”他说着,将吃完的碗推到一边,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昨晚你挠我后背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讲的。” 顾明渊一怔,旋即气极反笑:“……你再说我送客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久留。”陆凛勾了勾嘴角,起身去阳台。顾明渊坐在原地,一手慢慢戳着碗底的剩饭,一手撑着脸,看着陆凛的背影消失在阳台门后,轻轻吐了口气。 这人说话一点温度都没有,但真的要撇清,他昨晚那副“怕你死路边”的架势,倒像是比谁都在意。 米夏从厨房门口晃回来,跳上椅子,围着他打了个滚。 顾明渊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低声说:“就你最单纯,吃饱就躺,什么都不用考虑。” 米夏舔了舔他的指尖。 “……换我就好了。” 他这么说着,又低头继续吃起那点已经半冷的粥。手机突然“嗡”地一震,在餐桌上滑了一小截。 他皱眉,伸手一捞,看见屏幕亮着一个陌生号码。 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通常不随便接陌生号。但直觉告诉他,这通电话八成不是推销。 担心是什么要紧事,他放下碗筷躲进卧室关上门,手机贴到耳边,语气温和却保留分寸:“喂?哪位?” 那头传来一声急促的女声:“您好……是顾律师吗?我是林强的老婆,宋雪青……” 案件当事人林强的老婆?顾明渊明明记得自己有她的联系方式,怎么来电显示会是陌生号码?他略一迟疑,问:“您好,有什么事?” 宋雪青的声音听上去颇为焦急:“我昨天给检察官打了电话,他那边态度缓和了很多,说在考虑采纳律师意见,真的谢谢您,顾律师,真的非常感谢。” 陆凛说考虑采纳律师意见?顾明渊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向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语气温和道: “您不必谢我,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可我们现在家里真的、真的没办法一次退那么多钱出来,检察院说退赃退赔能减刑,可亲戚朋友都借遍了,现在银行那边信用都出问题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急,有些哽咽,明显已经处于崩溃边缘:“顾律师,您能不能再、再帮我们说说情?能不能跟检察院那边协调一下,就算……就算先交一部分?我们是真的穷途末路了,两个孩子都还小,我也没工作……” 顾明渊一手撑着额角。他当然明白,这种经济犯罪案件里,退赃退赔的多少,几乎等同于“量刑杠杆”——你退得多,检察院的量刑建议就压得低,而量刑建议基本决定了最终量刑在哪个区间。但退得少,甚至分期,那就容易被判定“认罪态度差”“未积极弥补损失”。 这在判决书上,就是两年的实刑和三年的缓刑的差距。 “宋女士,我理解您的难处。但……这类问题确实牵涉比较大,如果没有具体的支付计划和履约保证,检察院和法院很难采信‘暂缓’或者‘分期’的请求。”顾明渊语气依旧平稳,但嗓音沉了一些,“你们有没有尝试与平台受害人做沟通,哪怕签个和解……” “不行啊顾律师……”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带着哽咽,“我们打了很多人电话,有人干脆就说‘你老公该死’,我们没法劝他们……” 顾明渊眉头皱得更紧。 他正想再问点细节,那边忽然传来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砸得震耳欲聋,夹杂着低沉含怒的吼叫:“宋雪青!开门!别装聋!我知道你在里面!” “你现在就把我们那笔钱说清楚!” 顾明渊整个人一下绷住,耳边只听见对面那头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喘息,心下暗道一声不好。 “顾律师,他们来了,是之前投了款的几个客户,他们闹了好几天了,现在找到我家门口来了!”宋雪青说得断断续续,“他们、他们说要堵我,还说要报警,说我藏着赃款不交,我根本没有啊!我连林强的钱都不知道在哪里……” “砰!”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用硬物砸门。 紧接着那边传来的是混乱的呼喊、有人高喊‘别躲了!再不还钱我砸你家门!’的怒吼声,还有小孩吓哭的哭声,哭声尖细又慌乱。 顾明渊立马从衣柜里翻出衣服,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往身上套。 “宋女士,你冷静一点,”他试图安抚对方情绪,“先报110,记住千万别开门——你有没有反锁?” 话没说完,电话断了。 顾明渊扔掉手机,一边穿衣服,一边迅速拨打110,报出地点,附上了宋雪青的可能危险情形。 他换衣服的动作快得惊人,前后不到一分钟。才冲出卧室,他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客厅门口,有人蹲着。 陆凛。 这家伙根本没离开,而是蹲在门边,拿着一根猫条晃来晃去,米夏围着他打转,一爪一爪地往他手里扑,小尾巴高高翘着,兴致勃勃。 “握个手……换只手,米夏换只手,好,真乖。” 他居然……跟猫玩得挺开心。 顾明渊一愣,快步走到客厅,看着这幅场景,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怎么还没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陆凛闻声回头,可疑地把猫条往身后一藏,站起身,拍了拍裤腿。 “我原本拿完衣服就想走,结果发现你这猫挺黏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什么波动,“顺便陪它玩了一会。” “……” 顾明渊看着他脚边抱着裤腿不撒手的米夏,再看陆凛那副理直气壮的架势,感觉胃里的酒气又翻了一轮。 陆凛看上去倒无所谓。他扫了一眼顾明渊急促的动作,问:“你去哪儿?出什么事了?” “林强的老婆刚打电话,说有人在她家砸门,我听着像催债的,来找麻烦——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她在哪儿?” “新港小区D座。”顾明渊一边说一边确认手机电量,“我刚打过110,但就怕他们赶到前情况恶化。” 陆凛没再多问,只干脆利落地应了声:“走。” 顾明渊愣了一下,反倒被这突如其来的配合噎了两秒:“你不是还在限号?” “车是死的,人是活的。”陆凛转头看了他一眼,“限号的是我车,又不是我。” “……”顾明渊已经开始发怵未来在法庭上和陆凛唇枪舌剑对峙了。 他穿好鞋,拉开门,米夏在他身后喵了一声,像是不满他又要走。陆凛顺手把猫条扔回茶几,低头嘱咐米夏: “看好家,回来再说。” 顾明渊边走边嘟囔:“我允许你‘回来再说’了吗……” “闭嘴。”陆凛还是不咸不淡。 两人出了门,步伐飞快。楼道里只剩下疾走的脚步声,还有陆凛一句低低的、颇为担忧的嘀咕: “你家猫太没戒心,小心被人拐走。” “它只是善良,它又不是傻。”顾明渊反唇相讥。 顾明渊自己的车还停在温江人家的地下停车场,他刚想再说些什么,陆凛已经打了网约车。 “车两分钟后到。”他挂断电话,朝身后的顾明渊看了一眼。顾明渊抬手捶着额头,嘟囔了一句: “……脑袋一动就感觉有人在里面用锤子敲一样。” 陆凛倒是什么都没说,也没责备他喝起酒来就发了狠忘了情,只是等车来后把他推上车后座。 车内开着冷气,安静得只听得见司机小声播放短视频的声音。顾明渊低头翻着手机,手指滑过屏幕,却始终没离开宋雪青发来的信息: “顾律师,他们现在还在砸门,我小孩吓哭了。警察还没来,我该怎么办……” 他皱了皱眉头,回了一句“千万别开门,用重物顶着”,思忖半晌才开口: “一会儿我去楼上,你在楼下等。” 陆凛一愣,转头问:“怎么?” “什么‘怎么’……”顾明渊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是本案的承办检察官,那些被害人签权利义务告知书的时候基本都见过你。让他们看见咱俩一起行动,算什么?” 陆凛闻言倒真低下头认真地思考起来,随后才低声嘱咐:“行,你先上去,别说你是律师,先看看情况,别让他们把你当出气筒。” “你倒挺体贴。”顾明渊抬手挡了挡阳光,“放心吧,我脸皮厚得很。” 司机把车稳稳停在小区门口。顾明渊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小区,找到对应楼号爬上楼梯,上方那片嘈杂的声音清晰传来。 骂声、喊叫、孩子的哭声混杂一处,五六个人围成一圈,有人穿着人字拖,有人身上还套着夜市摊二十块钱三件的老头背心,但每一个人的嗓门都震得大门颤动。 “她还在里面躲着呢!” “我老婆投了三十万,林强那狗东西骗我们说稳赚不赔!现在倒好,连本金都要不回来!” “你们谁拿锤子,我就不信她死守得住!” 气氛已经一触即燃,宋雪青家的门紧紧关着,整个单元仿佛悬着一根紧绷的弦。 顾明渊放慢了脚步,靠近楼梯口。站在那里的保安认出了他,刚想打个招呼,顾明渊已经开口:“警察还没来吗?” “还没有,但应该快到了。” “好,”顾明渊没废话,目光扫向那几个人,“都是林强的客户?” 保安低声道:“基本上是林强邻居,说都被他骗了钱,找不到他人,就来堵老婆和孩子。” 顾明渊点了点头,脚步不徐不疾地走上台阶,站在那些人面前,强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 “各位,”他努力保持那种温润的、律师惯用的冷静措辞,“现在是周末,咱们有事出去说,别打扰其他住户休息。” “你他妈谁啊?”其中一个怒火正盛的中年男人转头,扫了顾明渊一眼,皱了皱眉,“你是警察?” “不是。”顾明渊摇摇头,却也没那个胆子当场承认自己是林强的辩护律师——这是找打。然而,人群中有个眼尖的,盯着顾明渊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扯着嗓子喊: “你小子……是林强找的律师吧?” 话音刚落,空气突然沉了一瞬。 紧接着,这一群原本朝着宋雪青家门咆哮的人瞬间调转枪口,一股滞留的怒火找到了宣泄的出路。 “……律师?你就是那个给林强洗地的讼棍?” “怪不得他们一家那么横,敢不还钱!原来是你给她出主意的?” “你他妈还敢来?你吃这碗饭的,良心都不要了是不是?你知道我老婆哭几天了吗?!” 一个男人脸红脖子粗,情绪极度激动,指着顾明渊的鼻子怒吼。 “要不是你,林强早进去了!我们还能拿回来点钱!你们这些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是不是?!” 顾明渊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并不是没见过被害人的怨气转嫁给辩护律师——这在刑事案件里太常见了。当嫌疑人跑了、抓了、判了,钱没回来,损失没人兜底时,站出来的人往往就成了箭靶。 他也明白,给不出赔偿,光靠理智劝不了这群人,他只能拖时间。 “各位,冷静一下,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也理解你们的损失。但现在这已经不止是纠纷问题。你们刚才的行为,已经构成非法入侵、故意损坏私人财物,严重的可能还要承担法律责任,得不偿失。” “你们的钱我无权过问,”他强撑平静道,“林强也不是我亲戚。我是受法律委托,为他依法辩护。退赃退赔的程序我们正在走,也需要你们配合完成受害人核查,情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滚你妈的程序!” “你倒是说说他的钱去哪了?!你不是他律师吗?” “狗东西,还讲程序?我老婆因为这事病倒了你赔不赔?!” 说着,人群里最前方的那个忽然抬手,猛地作势就要朝顾明渊扑过来。顾明渊身边的保安条件反射地横身拦了一下,手一伸将那人的手臂格开:“哎!别碰人——” 但对方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猛地挥臂想挣开保安,“滚开!我今天就要教训这个帮骗子说话的!” 就在这时,顾明渊眼角余光一闪,只觉一道阴影猛地从旁边砸来,几乎来不及反应。一根木棍硬生生朝他头顶劈落下来,力道之大,夹着明显的恶意,顾明渊身体向后一仰,下意识抬手挡——可还没等他完全回避,那一击就被另一只手精准截了下来。 “哐啷!” 木棍被生生夺走,甩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响。顾明渊回头,只见陆凛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后,脸色冷得像铁,整个人如一把拔出鞘的刀,眼神锁定动手那人,眉头拧得紧紧的,低声道: “适可而止。” 声音不高,压迫感却相当强,抡棍子的男人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愣在原地,额角流下两道汗,嘴张了张,仿佛要狡辩,却被陆凛一个眼神硬生生噎住。 “再闹下去,你就不是来讨债的,是来寻衅滋事的。”陆凛不疾不徐往前迈了一步,把顾明渊护在身后,“林强现在就在看守所,你要也想进去坐坐,没人拦你。” 一串脚步声渐近,顾明渊这才注意到,一队民警跟着陆凛快步踏上楼梯。几个年轻民警迅速上前,将情绪失控的闹事者控制住。 “陆检,交给我们吧。”带头的约莫是派出所所长,向陆凛点头致意后吩咐其他人,“都带回去做笔录!” “哎,你们干什么?”拿棍子的男人嘴硬不起来了,站在原地支支吾吾,仍不忘瞥顾明渊一眼,“我……我就是太激动了,谁让他、他是那骗子找的律师……” “律师也是公民,不欠你们一个巴掌。”陆凛回头扫了那人一眼,“你们被骗可以主张权利,但不代表可以逞私刑,不是你想打谁就打能打谁。” 听了这话,顾明渊实在错愕,倒不是觉得话本身有问题,只是觉得这话从陆凛嘴里说出来相当诡异,就像白人农场主说收棉花的黑人奴隶也有人权一样。 不仅是他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盯着陆凛,人群一时间也鸦雀无声,几名民警已经将人带下楼,楼道顿时空出不少。 “……黄鼠狼给鸡拜年。”顾明渊腹诽着,太阳穴还在突突乱跳。他松了松领带,倚在墙上,长出了一口气,才给宋雪青发消息: “出来吧,没事了。” 楼上那扇紧闭的门轻轻吱呀一声开了,一道身影小心地探了出来。宋雪青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还在啜泣的孩子。孩子双手紧紧攥着妈妈衣领,眼睛哭肿了,脸上满是泪痕。 宋雪青本人显然是刚从情绪崩溃的边缘缓过来,眼圈通红,唇色惨白,看到顾明渊的那一刻几乎是扑过来,声音带着哽咽: “顾律师……真是对不起,连累你了……” 顾明渊迎上前去,抬手轻轻扶了她肩膀一下,声音变得和缓:“没事,情况已经稳定了,人也都带走了。你和孩子都没事吧?” 宋雪青点点头,抱着孩子的手还在颤。 “警察来了就好……”她低声说,“要是再晚一点……” 顾明渊拍拍她的后背,正想把她带回屋子里休息一下,余光却看见她忽然愣住了,目光透过他,看向他身后某处。 他回头一看,陆凛站在楼梯口,双手插在口袋里,迎着他们的目光看了回来。 宋雪青看着他,嘴唇嗫嚅着:“这……这不是……” 还是被认出来了,顾明渊叹了一声。宋雪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您二位怎么会一起来?” 顾明渊看了陆凛一眼,陆凛也看了顾明渊一眼—— 还能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凑巧。”陆凛淡淡回了一句,仿佛早就料到她要问这个问题,甚至不屑听完。 宋雪青用一种试探的目光看向顾明渊,顾明渊侧过头去,选择了默认。 “走吧,做笔录去。”陆凛语气平平,手一扬,就像在处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流程事务,转身就往楼梯走,背影挺拔笔直。 宋雪青被噎了一下,只得抱着孩子,低头讪讪跟在顾明渊身边。顾明渊双手插兜,尽量和陆凛保持距离,却听宋雪青低声说:“陆检还是那么……雷厉风行……” “雷厉风行”这个褒义词用在陆凛身上,顾明渊多少有点不爽。可他刚张嘴,身前那人却倏然停住脚步,猛地一转头,冷不丁地盯过来。 “你们又在说我什么?”陆凛眉头紧皱,眼神冷冽。 “没、没说什么……”宋雪青声音一哆嗦,下意识低头。 顾明渊也不自在,摸了摸鼻梁,嘴角轻轻抿了一下,清清嗓子,权当自己只是嗓子痒。 尴尬气氛蔓延了半晌,没人敢再吭声。 等上了警车,顾明渊侧头看向车窗外,阳光从树梢间洒下来,仿若一地碎金。他余光扫过身侧那个沉默的女人,试图找点话缓和气氛,哪怕只是说一句“没事了”都好。 但他看着宋雪青温柔地哄着怀里的孩子,终究没插话。 他也没注意到,前座的陆凛,正从后视镜里观察他。 派出所内,空调冷风直吹,等候区的椅子是老式钢架,坐上去冰得让人神经一抖。顾明渊翻着手机里林强案的相关记录,眼神时不时往前台瞥。 也许是因为有陆凛这个职权足以“插完公安插法院”的检察官坐镇,民警们不敢怠慢,对三人也相当客气,还给他们倒了水——上次顾明渊一个人来派出所可不是这个待遇。 笔录做得并不繁琐。保安是目击者,证言清晰,加上楼栋摄像头完好,早已构成了寻衅滋事的初步证据。所长没多久便安排好工作,赔着笑脸把陆凛请去了里间。 “沆瀣一气。”顾明渊暗自腹诽。 一切交代完毕后,值班民警递回顾明渊的身份证和律师证,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在收起笔录材料时忽然顿了一下,似是忍不住,又似是不吐不快。 “现在的律师啊……”他语气冷不丁一变,摇摇头,叹了声,“挣钱也要挑点干净的案子,别为了钱,什么浑水都趟。” 说完这话,他也没等回应,头一歪,继续整理桌面材料。 顾明渊原本已经转过身,脚步却在那句话后戛然止住。他回过头,面上显现出一丝冷意。 “请问警官,”他嗓音仍旧温和,却不再低声下气,“干净的案子,是什么意思?” 民警皱了下眉,似乎察觉他不想就这么咽下这句带刺的话,抬眼看他一眼:“我就是说说——” “我是律师。”顾明渊没给他接着解释的机会,“我受法律委托,为当事人辩护,不论他有没有罪,这是刑事诉讼法赋予我的权利,请问您是在质疑刑事诉讼法吗?” 他话语依旧克制,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民警皱眉更深了些,脸上不耐之色浮现。 “你也别激动,我就是说你们这行现在风气也不纯——” “那您觉得风气最纯的是哪一行?”顾明渊眼神带笑,说的话却字字藏针,“警察?法官?您以为我没看见您刚才收了那群人的烟吗?” “你——” “顾律师……”宋雪青站在他身旁,一直低着头不敢插话,这时终于拉住了他的胳膊,声音颤着,却不容他继续说下去,“别说了……我们不是来争这些的。” 顾明渊喉咙动了动,喉结滚了一下,最后没有再往下说。 他垂眼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将袖子从她指缝中抽出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走吧,我送你们。” 宋雪青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走出派出所的那一刻,日头已经过午了。宋雪青抱着孩子,语气里一半是疲惫一半是愧疚,“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顾律师您不用送我……” 顾明渊摆了摆手:“我叫了网约车。” 他想了想,又说道:“把陆凛一个人丢在这儿……多少也不妥,你一个人上车吧,我的手机尾号你应该知道,报给司机就好,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宋雪青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顾及陆凛,低声道:“顾律师……你们关系,挺特别的啊。” 顾明渊没有接话,只是扫了一眼路边停靠的车辆,打断了这个话题。 “车到了。” 宋雪青知趣地把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同顾明渊道别后上了车。顾明渊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宋雪青上车,并没有立刻转身。 他靠在门外那根生了锈的铁栏杆上,光斑一晃,那辆网约车像是擦出一抹火星,很快消失在街角。 “你好像很关心她。” 身后传来一句淡淡的话音,语调不高,却带着陆凛特有的低沉质地。顾明渊全身一颤,猛地回头,果不其然,陆凛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神色还是那副克制到几乎显得漠然的样子。 “你——”顾明渊瞪了他一眼,语气里透着点真被吓着的不爽。 陆凛不动如山,唇角似勾非勾:“律师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吗?” 顾明渊冷笑:“那是因为我有人文关怀,不像有些人,从头冷到尾,不通人性。” 其实顾明渊生活里并不是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偏偏认识陆凛后就像开启了第二形态,时刻准备战斗,虽然屡战屡败,但是屡败屡战。 陆凛没立刻接话,垂眸扫了他一眼,才淡声道:“你的人文关怀别哪天再把你自己送进派出所就好。” “你这是在担心我?” “不是,我是怕以后要我批捕你,加重工作量。” “……” 如果现实世界可见战意值,顾明渊现在头顶蓝条一定拉满了。他刚想再怼一句,陆凛却忽然又开了口,声音低了一点,带着明显的迟疑。 “以她现在的经济条件……退赃退赔都做不到,更不可能掏得起你的律师委托费了吧?” 这一句没了刚才的讥刺,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探究意味。 顾明渊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不由得陷入沉默。他上下打量陆凛好一会儿,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缓缓开口: “她……是我大学时候的辅导员。” 陆凛闻言抬头。 “那时候我家里没什么钱,交完学费所剩无几,吃饭都成问题,是她带我去学生处打听政策,还帮我整理材料申请了国家励志奖学金。”顾明渊语气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后来她怀孕了,辞职回家带孩子。现在林强出事,她一个人扛着,能撑到今天就已经不容易了。” 陆凛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她这次来找我,我知道她不可能拿得出什么委托费,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顾明渊顿了顿,转头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傻,随你怎么说,我又辩不过你,就当我是还人情好了。” 阳光下,陆凛看着他,神情微动,破天荒地没再挖苦他。原本挺拔如山的站姿忽地松了半寸,看上去像是想说点什么,又根本不知该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远处一辆白色网约车缓缓靠近,最后停在路边,司机摇下车窗盯着他俩,按了下喇叭。 “嗯。”陆凛应了一声,走了两步,侧头看向顾明渊,“一起?” 顾明渊怔了怔,抬脚上前,坐进了后座。 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车内光影晃了两下,驾驶座的师傅开着导航,一边调整后视镜一边问:“手机尾号?” “2366。”陆凛答道。顾明渊偏头看向他:“你怎么不让派出所那群人送你?” “所长是这么说的。”陆凛语调不轻不重,像是在说“我吃过饭了”一样平静,“我没同意。” “……” 看网约车行进的方向,是往自己家走。顾明渊便看他一眼,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开口:“不会是为了跟我一起回家吧?” 这句本来是玩笑,也带了点挖苦的意味。按理说,陆凛应该立刻回一句“你想多了”或者冷笑一声“不至于”。 可他偏偏没吭声,只是眼睫垂了垂,目光静静落在前方的车窗上,没有否认。 空气倏地沉了一瞬。 顾明渊原本还倚得自在的身子猛地顿住,仿佛是一脚踩空,整个人瞬间滑进某种无法预料的情绪漩涡。他下意识想找个理由把刚才那话收回去,却又不知道怎么圆。 “……你不反驳?” 他终究还是问了,声音低了半度,很有点心虚的味道。 陆凛还是没转头,只是眼神沉了沉,仿佛在思考,或者更像……故意让这个沉默多停留几秒。 “反驳什么?”这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哑,“我说不清。” ………… 顾明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接什么,手放在膝盖上,拇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竟然有点无所适从。 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导航仪不紧不慢地播报:“前方五百米,左转进入主路。” 他脑子乱成一团,却忍不住瞥了陆凛一眼。那人神色冷静,嘴角线条却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 顾明渊默默靠在座椅上,默默放下车窗,风撩起他领口的一角,思绪再也没能跳出刚才那句玩笑话的回音。 “对了。”陆凛忽然又一次开口,“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是说,微信。” 因为身份特殊,律师和检察官几乎不会彼此留微信,最多只是电话沟通。顾明渊不懂陆凛此举用意,挑眉看着他。 “陆检察官,注意纪律。” 俺回来了!俺回来了!实在不好意思!没想到真的有朋友在等……这本没上本那么烧脑,会尽量写完的!依然是隔日更或者隔两日更攒收藏上榜,V后日更!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网约车还在主路上行进,车窗外阳光倒映在车顶内衬上,如水波般轻轻晃动。前排司机哼着老歌,开得不疾不徐,像专门留给后排两人空间似的。 “我说加一下微信。”陆凛靠着窗,一点不心虚,就像在问今天几点下雨,“怎么违反纪律了?” 顾明渊上半身慢慢转过来,表情写满警惕,“陆检察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陆凛语调不改,“我的意思是,让你在朋友圈里更新米夏的照片。” 顾明渊嘴角抽了抽,语调里隐约带着一点火:“你舍不得我家的猫,还想搞朋友圈云吸猫?” “嗯。”陆凛点头,极其理所当然,“不可以吗?” “我又不是你孩子的后妈,天天要给你交作业?”顾明渊斜着眼看他,声音里明显挂了点怒气,“而且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俩之间是控辩关系,你现在这个行为,算不算违反回避制度?” “顾律师。”陆凛终于偏头看他,声音冷下来,“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无聊了。” “哦?” “我又没说聊案子,更没打算跟你煲电话粥。”他语调毫无起伏,“我只是想看猫。” “……” “你要是不想加微信,我可以每天下班的时候顺路上你家门口蹲着看,或者你愿意养在我家也行。” “你试试。” “你不是说你有人文关怀?” 顾明渊被这人说得火冒三丈,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你真是个怪人。”他说完这句,还是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戳开微信,叹了口气,“来,加吧。” 两人凑近扫码,顾明渊的头像亮了出来——一张米夏趴在窗台上的照片,小猫半眯着眼打哈欠,毛茸茸的一团。 陆凛看了一眼,嘴角挑了一下,“这张就不错。” 顾明渊冷哼一声,“这是我家的猫,要不要发朋友圈也看我心情。” “请便,没见过养孩子还藏着掖着的。”陆凛反唇相讥,语气凉飕飕地,“这点分享精神都没有,你还当什么猫爸?” “你把米夏当你亲闺女养呢?” “那倒没有。”陆凛说,“但未必不行。” 顾明渊懒得再搭理,坐回座位角落气鼓鼓地盯着前方,表面不说话,心里却已经把陆凛用各种方式杀了一遍。 车缓缓驶入小区,顾明渊一推车门就要走,忽听陆凛在背后叫了一句:“等等。” 他回头,“干什么?” 陆凛没下车,只是隔着半扇车窗看他,语气难得温和了点:“今天吐了那么多,现在虽然清醒点了,回去还是再睡一会儿。多喝水,头疼就吃药。” 顾明渊顿了顿,手还搭在车门上,正要说“你难得有个人味”,话还没出口,陆凛又接了一句: “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这一句说得平稳,甚至称不上亲密,却让顾明渊心里莫名涌上一点难以言说的异样。 他盯着陆凛看了两秒,眉眼缓缓松下来,声音低了些:“……好。” “不过,”陆凛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熟悉的嫌弃,“记得睁大眼睛看清楚,别再打错电话。” 顾明渊嘴角的柔和顿时崩塌,像是被人拿烟头烫了一下。 “你能不能忘了那回事?” “怎么忘?”陆凛挑眉,“你在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抱着马桶说‘虞抒你声音怎么变这么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第二遍。” “……滚。” “顾律师,说话注意态度。” 顾明渊烦得把车门一甩,“砰”一声下车,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单元门走去。他背影挺得笔直,脚步踏在地砖上却显得有点飘,显然宿醉还没完全恢复。 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后两点。顾明渊肚子饿得不行,但脑袋还是钝痛着,像有人用酒瓶狠狠砸过。他随便煮了点挂面,打了个蛋,勉强吃了半碗,连碗都没刷就把自己摔进了床里。 米夏早就缩在被窝里等他,一见他靠近,便懒洋洋地伸了个爪子,打了个哈欠,又往他怀里拱。顾明渊侧身躺下,一手捞过猫,把它搂进胸口,手臂搭在它软软的身子上,闭眼便陷进了混沌的睡意里。 这一觉睡得沉沉,仿佛整个人被海水封住,脑袋坠在水底。 醒来时,天已经暗了。 窗帘半掩,灰蓝色的天光透进来,斜斜洒在地板上,室内一片昏沉。顾明渊缓缓睁开眼,眨了好几下才从模糊中找回焦距。他没动,头仍靠在枕头边,眼睛先落在怀里的猫身上。 米夏还在睡,小肚子一张一缩,呼吸平稳。它缩成一团,毛绒绒地窝在他臂弯里,耳尖随着梦境轻轻颤动。顾明渊看着它的睡颜,竟忽然有些不舍打扰的感觉。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拨了拨米夏的胡须,小猫皱了皱鼻子,却没醒,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他一边拨一边想起中午那人说的话。 “要定期发朋友圈。” “没见过养孩子还藏着掖着的。” 他一开始嗤之以鼻,但此刻,看着米夏睡得这么香,心里却莫名地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他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把相机调到静音,小心翼翼地举高,对准怀里这团毛球拍了一张。 米夏的爪子搭在他手腕上,半张着嘴,露出一点牙和小舌头,柔软的毛在照片里几乎能看出温度。 顾明渊满意地看了一眼照片,然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点开朋友圈,配上一行字:“猫科动物睡着时是很警惕的。” “可别说我不发。”他嘟囔着,点了发送。 他没等多久,立刻转身去处理一堆堆在后台的微信、工作消息,顺带浏览了下几个熟人发来的资料。大概十几分钟后,他才慢悠悠地回到朋友圈界面。 最新一条动态上方,显示有人点赞,点进去是熟悉的名字。 陆凛。 他不止点了赞,还评论了一句: “你别烦它。” 顾明渊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嘴角慢慢翘了起来。他一边摇头一边低笑着,回复道:“晚了,已经吵醒了。” 打完字,他悄悄回头看怀里那团毛球,米夏依旧呼吸平稳,压根没被惊动。 他收了笑,手机放到一边,轻轻撑起身子,动作轻得像做手术。 床头灯还没开,暮色正悄无声息地压进屋子里,沉甸甸地罩下来。他赤着脚下床,一边活动发僵的肩膀,一边扭了扭脖子,只觉得头痛少了大半,肚子也又开始抗议。 屋子里一片静谧,唯有米夏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顾明渊走到门口,扭头看了一眼猫,低声嘀咕:“我都不敢翻身,谁烦你了?” 米夏尾巴轻轻抽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做梦。 他无声一笑,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周末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周一上午,顾明渊踏进律所的大门时,阳光正好,一切看上去如常。 他拎着公文包进了办公室,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一般瘫了下去,椅背被压得发出一声轻响。 唉,谁会喜欢工作呢。 桌上摊着上周留下的几份卷宗材料,他盯了几秒,实在不想动。 没多久,门被轻轻叩了两下,随即推开了一条缝,一张年轻笑盈盈的面孔探了进来,是他带的实习律师,名叫虞抒,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姑娘。 “顾律,早上好啊——”她扎个丸子头,踩着一双形似拖鞋的平底鞋进来,手里抱着一沓新打印的材料,“周末过得怎么样?米夏有拆家吗?” 顾明渊笑了一下,“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关心米夏?”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了。虞抒手里动作一顿,显然已经捕捉到他的小破绽。 “……你们?” 顾明渊轻轻“啧”了一声,掩饰地揉了揉额角,岔开了话题:“那个,周末啊……过得鸡飞狗跳的,差点跟人干了一架。” 虞抒也没多想,只是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问:“是林强家属那边?” “林强家属倒还好,”他叹气,抬手揉了揉额角,“是他邻居,连着楼上楼下的那种。他当初拉人头拉到邻里关系都撕破脸了,现在他老婆成了活靶子。” 他指指自己:“我也被指着鼻子骂讼棍,说我为了一点钱连脸都不要了。” 虞抒“哎呀”一声,眉眼中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我看您还是不够黑心,有钱赚不就得了,换个人早就下班回家躺着了,谁管那个。” 顾明渊也没好意思告诉她很可能没钱赚,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的自嘲:“……有点后悔接这个案子了。” “别啊。”虞抒把手里的文件放下,神情忽地活络起来,“我刚跟经侦那边聊过,他们说检察院可能要下退回补侦决定。”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仿佛有意卖个关子,眼角含着几分期待顾明渊反应的促狭。 顾明渊果然挑起眉,眯起眼盯她,却没有按她预想的那般提问,而是抓了个小细节:“……经侦为什么要告诉你一个律师这件事?” 先前宋雪青说检察院考虑采纳律师意见时,顾明渊就猜到他们会有所动作,因此退回补侦并不奇怪。但公安那边大多和检察院一个德行,见了律师恨不得再长两条腿跑掉,哪里来的耐心跟一个实习律师透露内部工作进程? 何况对外泄露案情很可能违反三个规定,是要被组织调查警告的,哪个不怕死的警察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不对,哪里都不对。 见顾明渊神色愈发玩味,虞抒眼睛转了一圈,嘴角扬起一个心虚的笑:“嘿,我……我也就随便问了几句,他们顺口提了下,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说完这句话,她脚底一滑,动作熟练地往后撤了两步,扭身就溜,“不聊了,我有个文书要送给王律师,先走啦!” 顾明渊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动了一下,像是笑她,也像是在嗤自己,接着他靠回椅背,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沉思片刻,他拿起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了一下,指尖停在那个名字上时犹豫了两秒。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 电话响得出奇地久,他拇指指节轻轻敲在桌角,隐约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交道,他已经初步摸清陆凛的习惯,知道这个人不爱接私人电话,大概率会被冷处理。 可当他正要放弃,屏幕亮起的那一秒里,一道低沉又带点倦意的男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三天打了四通电话的律师,你是第一个。” 第8章 第 8 章 怎么听上去像刚醒?顾明渊一怔,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屏幕,确认自己这次没找错人,又重新贴回去。 “你上班睡懒觉?”他没头没尾地问。 “早上起得太早,刚开完案件研讨会,在办公室补个觉。”陆凛在电话那边打了个不大的哈欠,“你倒是很准时,一上班就打电话催我。” “是你先说‘有事打电话’的。”顾明渊哼了一声,“怎么,忘了?” “我说过很多话,你每一句都要记吗?” “你放心,我只记有用的。” 陆凛轻笑了一下,声音似乎略微清醒了些:“说吧,找我什么事?” 顾明渊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林强的案子,近期我会提起羁押必要性审查。” 所谓羁押必要性审查,是专挑那些可能判处三年以下,社会危害性不大,具备取保可能的案件动刀。看似是个中立的程序,但其实是防守也是试探。一刀下去,能逼得承办检察官至少亮个态度——量刑建议是多少年?是不是真的要退回补侦,都可以获知一二。 电话那头的陆凛停顿了一下,很短,一秒不到,却让顾明渊捕捉到了,仿佛是他早就知道会被试探,也不打算遮掩。 “……可以,”陆凛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恢复那种带点讥讽的闲散,“我们会依职权进行审查,三天内回复。”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打官腔了?顾明渊听得心下狐疑,干脆追问道: “你不会真打算退回补侦吧?” 他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显得相当冷静。 电话那边忽然轻笑了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办公室里为了不被人听见,刻意收了音量,但那点笑意还是透了出来。 “是退回补侦。”陆凛仍然慢悠悠的,手上在翻什么文书,“不过,目前我们还是坚持集资诈骗的侦查方向。” 顾明渊眯了下眼,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集资诈骗罪,相比起较轻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这个罪名一旦定下,量刑起点就是五年以上。而“退回补侦”又是另一种姿态——一边说“证据不足”,一边仍咬着最重的罪名不松口。 这是逼着公安接着往死里查,也不肯让步。虽然检察官态度转变时常有的事,但顾明渊心中还是莫名地生出一股邪火——被人像猫拿耗子一样戏耍了。 很明显,陆凛是在挑衅。不紧不慢地用官方口吻说出最不好听的话,然后等他怒气上头,失了分寸。 可顾明渊不上当。 “随意。”他轻轻一笑,语气淡得像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分歧,才有辩护空间。” 话音落下,没等陆凛再说什么,他就径直挂了电话。 “嘟——” 长音响起一瞬即止,屏幕暗下来,整间办公室都安静了。顾明渊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一摞还未整理的补充材料,呼出一口气,手指往后捋了捋头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谁叫他接了这个案子呢。 游戏才刚开始。 另一头,陆凛拿着手机愣了两秒,耳边忽然安静得有点不真实。他眨了眨眼,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屏幕上那个“通话已结束”的提示,眉峰慢慢皱起。 “他挂我电话?”他说,声音里有一点微妙的不可思议,但又不至于真的发火。 坐在陆凛后排办公桌的,是同一个办案组的组长应泊。他正在桌面上翻找一份材料,听见这话,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行,人家律师肯好声好气跟你打电话就不错了。挂你电话怎么了,你又不是领导。” “我没说不能挂。” “是吗?你这表情一看就很不爽。” “不是你教我那么说的吗?”陆凛悻悻地,“你说面对律师还是官方一点,能瞒则瞒,他们很多时候只会添乱。” 应泊的工作经验比刚入额开始独立办案的陆凛要丰富很多,三部主任把陆凛安排进应泊的办案组,也有要他跟着应泊学习的意思,陆凛只好邯郸学步,彼时通知宋雪青“考虑采纳律师意见”也是和应泊讨论过的结果——安抚一下嫌疑人家属,多争取一些退赃退赔,能缓解嫌疑人和被害人之间尖锐的矛盾。 至于陆凛本人,一直都是不认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这一轻罪认定的。 应泊一边笑,一边把笔记本电脑从办公柜里拎出来,“我没想到那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会显得那么刻薄……” “你不是比我更不好说话吗?”陆凛反驳。 “对啊,所以我上次被律师骂了。”应泊拎起电脑包,毫不愧疚。陆凛张了张嘴,一句“活该”卡在喉头,终究没说出口。 应泊坐回自己位子,把案卷和电脑摆好,打开一页电子文书草稿,盯着屏幕缓缓说:“经侦那边刚来消息,润金汇平台的高层基本都在逃,尤其那个创始人杜浩然,已经外逃了,公安还在想办法红通他。” “这我知道。”陆凛语气不变,眼神却微微一闪,“林强也是高层。” “但不是决策核心。我看了他的案卷,他只是人力系统和合同口的分包管理,说到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直接参与资金池设计和投资分发。”应泊轻轻翻页,嗓音淡得像在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材料,“现在这个局面,遭殃的只有底下那些小虾米。” 陆凛沉默了一瞬。 “是他们自己走了歪路。”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把合法工具用在非法途径上,那就得承受后果。”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应泊也不再打趣,专心低头在电脑上敲字。敲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合上电脑。 “写差不多了,我去看守所提讯了。”他淡淡说了一句,把电脑收进包里,“看看还能不能从其他嫌疑人嘴里撬出点新东西。”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你怎么还把自己当助理。”应泊依然是那副欠欠的语气。说完,他一手拎包,一手拿案卷,匆匆走出办公室,只留下办公区里空落落的键盘声和翻纸声。 “对了。”应泊忽然又站住,侧身斜睨陆凛一眼,“刚刚那个律师打的是你私人电话?” “嗯。”陆凛没敢瞒他。 “这话说出来可能有点多嘴,但你刚入额,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应泊面上没什么表情,“我们和辩护律师,还是尽量保持距离——只是个提醒。” 陆凛坐在位子上,静了几秒。 外头阳光明晃晃地洒进来,他盯着面前桌面上的文件,手在纸页上轻轻摩挲,偶尔不经意地打节拍,仿佛在消磨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应泊的话他不是完全没听进去,但电话里顾明渊那句“随意”还在脑中盘旋,他忽然意识到,对方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服软——也没想求他退一步。 有意思。 五分钟过去。他终于站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往应泊的工位凑过去。那边电脑还没锁,屏幕亮着,文档还没关闭,是应泊刚刚写的补充侦查提纲草稿。 陆凛站在桌前低头看,视线迅速扫过总结段落。 “……考虑到本案中嫌疑人在涉案公司中的职责边界、权力层级及参与程度,目前尚不能排除其主观恶意程度不及集资诈骗既遂所要求的“非法占有目的”,建议考虑补强证据支持其作为帮助犯或转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方向处理……” 他看着那几行字,眉头缓缓皱起,嘴里低低嘟囔了一句,自言自语一般: “怎么就不是集资诈骗罪了……” 他想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敲了敲应泊桌角,又沉默下来,不愿再想下去。 脑海里忽然闪回起顾明渊那天在派出所的背影,讲述大学靠奖学金度日的神情,以及方才那个略带不屑又懒洋洋的语调: “有分歧,才有辩护空间。” 实在有意思,不仅是这个案子,还有这个人,陆凛想。 * 望海市傍晚忽然起风,雨急来又急停,街上残余着潮意,沿路灯牌一盏盏亮起,照得人行道闪着一地斑驳细碎的光影。 顾明渊下车时有点慢,站在车门旁,抬手拉了拉西装的下摆,低头看了眼皮鞋上的灰尘,蹲下轻轻一擦。 他穿得不算夸张,但显然不是随便一套衣服:深灰色的修身西装,暗纹细致,衬衣熨得笔挺,袖扣是金属质感的黑曜石款,低调到位,领带打得工整,连鞋带都重新系过。他站在车边,借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摸了摸鼻梁上的眼镜,确认妥帖,这才提步走进了餐厅。 餐厅在城市边缘,落地窗外是一片水汽弥漫的湾河,装修不算奢华,但处处精致,灯光柔和,服务人员礼貌中带着训练有素的距离感。顾明渊刚踏进大堂,立刻有一位女服务生迎上来。 “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他微微一笑,语调平稳报出一个名字,“江文昱。” 服务生神色一变,像是瞬间理解了什么,点头:“请随我来。” 她领他穿过蜿蜒的走廊,灯光从木质格栅间洒落,最后,他们在一个靠窗的包厢前停下。 包厢门轻轻打开。 江文昱已经坐在桌前。他穿着藏蓝色衬衣,系着一条浅色针织领带,身形消瘦,面目干净,眼神里有种多年未散去的文气。他见顾明渊进来,立刻起身,笑着伸手帮忙拉开椅子。 “真难得,”江文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带着点老朋友的调侃意味,“顾大律师还记得我这个老学长。” 顾明渊笑着入座,把公文包放在身旁的空位上,“大律师算不上,混口饭吃而已,还没到贵人多忘事的地步。” “你现在可风光得很。”江文昱笑着打趣。 “你在我地盘上出差,我要再不请你吃顿饭,那才是丢脸了。”顾明渊放下菜单,斜斜看了他一眼,“你这次来几天?” “说不好。”江文昱摇摇头,“也许明天下午就走,也许会一直留下来?” “留下来?”顾明渊挑了挑眉。江文昱比他大一届的大学学长,两人因为多次合作竞赛而熟识,但江文昱毕业后去了南方一线城市做法务,而距离很多时候会抹平一切。 “总部派我来,也有考虑让我进驻这边法务部的意思。”江文昱没有多说。服务生过来倒水、递上菜单,江文昱接过,像是早就想好该点什么一样,没问就快速点了五道菜,几乎都是顾明渊偏爱的口味。 顾明渊没插话,只是看着他点菜,等菜单合上,才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口味。” 江文昱轻咳了声,神色有些不自然,搓了搓手指,低声说:“反正分开也没几年。” 气氛一下子有些微妙。两人都不是滔滔不绝的类型,尤其在餐厅这种场合下,昔日的熟悉感反而成了一道绊脚石。 “你……还习惯望海市?”江文昱率先开口,语气有点小心。 “还行。” “你现在工作忙吗?” “还好。” “听说你养猫了,是不是掉毛特别厉害?” “我能接受。” 一问一答,像是两个小心翼翼拆弹的士兵。空气中是低频率的尴尬,仿佛一壶烧到一半却没沸的茶水,温吞着渐渐凉下去。 最后,江文昱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渊……你,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顾明渊端着酒杯慢慢摇晃,抬眸一笑:“你才几年没见我。” “可以前的你,不会这么拘着说话。”江文昱语气平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遗憾。 顾明渊没接话,只笑了笑,那笑意很浅,带着点社交训练出来的平滑:“人嘛,总是会不一样的。” 灯光落在他眼镜上,反出一层朦胧的反光,看不清眼底情绪。 江文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他是真没话说,还是不愿说。他的手指在桌下绞了绞,像是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 “明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时候,我说的不是‘再等等看’,而是——” 顾明渊握杯的手顿了一下。 可他没有等那句话真正落地,只是动作极快地轻咳一声,打断了对方:“菜怎么还没上?” 江文昱的表情僵了一下。 气氛沉下去。 服务生像是解围般及时推门进来,端上头道菜,礼貌地报告菜单内容,打破了尴尬。 顾明渊垂眸盯着碗中汤水,没有再抬头。江文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笑了笑,低声说:“算了,吃饭。” 过了片刻,是顾明渊先换了话题。 “你在公司还负责法律合规那块?” “当然。你这回是想挖我?” 顾明渊没心思跟他说笑,开门见山道:“我最近接了个P2P的案子,润金汇听说过吗?” 这就是顾明渊愿意顶着尴尬来赴宴的最大原因。润金汇这个案子涉及太多互联网方向的法律法规,而他纵观自己的交际圈,只有江文昱算是这个领域的“泰斗”。 果不其然。江文昱放下酒杯,想了想,“有印象,他们之前在我们风控名单上——怎么了?” 顾明渊抬手捏了捏眉心:“麻烦得要命。我很少接触这方面的案子,而且承办检察官简直不是人,说什么都油盐不进,我去他们单位官网查了这个人,今年六月刚入额,完全是愣头青。” 甚至在望海检察官网的干警名单里,陆凛还是检察官助理,没来得及更新为员额检察官,顾明渊是在某个犄角旮旯的文章里找到的蛛丝马迹。 江文昱挑眉:“哪位?叫什么?” “陆凛。” 对面顿了两秒。江文昱眼神变了点,缓缓重复了一遍:“陆凛?” 这反应有点反常。顾明渊缓缓抬头,试探问:“你认识?” “……不认识,但这名字听过。”江文昱皱着眉,像在回忆什么,“是我以前在省高院那边培训时听人聊过,说是……省高院哪个大领导家的公子,那时候还在上学。” “省高院”和“大领导”这两个词让顾明渊的大脑当机了一下。陆凛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和尖酸刻薄的语气又一次浮现在大脑中,竟让他的心揪了一下。 顾明渊小心翼翼地追问: “谁说的?” “记不清了。你也知道,那种场合消息真假各半,反正传得挺神。”江文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对他很好奇?” “就一个办案检察官,了解清楚利于策略。” “你这话听着就有鬼。”江文昱慢悠悠道,“你以前对对手从来不在意是谁,只管打。” “在不在意有什么用,该输还是要输。”顾明渊自嘲,低头切着盘里那块五分熟的牛排,刀锋下去时动作慢得反常,像是故意分散注意力。 江文昱看着他好一会儿,眼神带着戏谑,底下却没笑意:“挺好,跟这种人搞好关系,也算是个人脉。” 顾明渊手上动作顿住,大脑不受控地想起那个并不遥远的暧昧的夜。他掩饰一般地喝了口杯中酒,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假设,扯了扯嘴角: “江文昱,你想多了。” 开文初期可能把控不好剧情节奏,作者和角色也需要一个磨合期,如有不合适处还请评论批评指正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