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春色》 第1章 归来 京城大门洞开,披荆执锐的将士拥着最前边一辆华贵马车,从城外而来。 帅旗上,是一个大大的“卫”。 即使天刚蒙蒙亮,城门及早就清扫出来的道路,已经有不少百姓夹道欢迎,气氛热烈。 可是看将士们一脸严肃,且不见主将卫雪酩身影,百姓们又都不敢呼喊了,只小姑娘们还执着地往那辆挂有宫铃的马车上掷帕子。 庭院深深,红花绿柳,颇有些老旧的九曲回廊上面有人跑动。 那人做小厮打扮,从前厅一路奔到后边来,大声宣告属于永安侯府的好消息。 “卫家军凯旋,三爷回来了!” 负责传话的小厮嗓门大,跟在翠绿树梢顶上的鸟叫一声接一声,清脆响起来,很快便传得满府皆知。 各房早就派了丫头小厮出来,若有消息,这些人便是最灵通的,他们一听这话,连忙回去,禀告各房主子了。 梅香苑。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玉云海水纹香炉幽幽运转,散出一股子檀香,整间屋子清淡雅素,不见奇珍异宝,博古架上倒是放了不少古籍。 明月急急奔进来,脸上带笑,她身穿碧色棉布衣裳,远远瞧去跟绿蝴蝶似的。 想着早些得知消息,她们家三奶奶能舒心,明月脚下生风,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人没到黎渡姝跟前,声音倒是传进去了。 “三奶奶,三爷回来啦。” 黎渡姝正坐在拔步床上,身旁偎着针线篓子,听到这话,一时不察,针尖刺进葱白柔夷。 她正在绣双喜纹荷包,第二个“喜”字还差两三针收尾。 见明月奔来,黎渡姝怕她笑话,快速将下边早就绣好,差一针完工的太平有象荷包抽上来,遮住那盘金丝线。 “哎呦三奶奶,”明月自然没瞧到双喜纹荷包,她只埋怨自己把黎渡姝吓着了,眼皮耷拉, “是奴婢之过,嗓门嚷太大,把您惊着了。” 纤长五指展开,细腻白皙,一看便是做不得重活的,黎渡姝定视线停在血珠上,一时间也是不觉痛。 她语气一如往常,眉头稍稍蹙起,“无碍,下次不许再如此冒冒失失了,方才你说,三爷回来了?” “是啊,卫家军一早进了城,三爷估计这会儿都快到侯府了。” 外头各式花朵开得烂漫,里边明月眉眼都要飞起来,摩拳擦掌,给她们三奶奶梳妆。 “挽个同心髻,”明月乐滋滋,跟黎渡姝一双桃花媚眼在铜镜对视一瞬,更觉她们小姐天生丽质, “三爷一定会喜欢的。” 浓密往上翘的眼睫轻垂,黎渡姝嘴角稍微勾起一个弧度,左手大拇指缓慢摩挲一下食指伤处,白皙面庞染上粉色,“贫嘴。” 她们从后宅往前厅,一路上,远远见各院小丫鬟三五成群,在悄声讨论。 “三爷终于带表小姐回来了,要我说啊,表小姐才是顶顶好的。” “可是,三爷已经有三奶奶了,难道要让表小姐做妾?” “要我说,平妻也未必不可,毕竟,表小姐的肚子……” 终究是明月看不下去,脚一跺,喝道,“见着三奶奶,还不行礼,偏生在这儿嚼舌根?” 其他房中的人一看到黎渡姝,面色止不住慌乱,他们匆匆问一句三奶奶好,便躬身,缩着肩膀跑走了。 这背人的议论一直到前厅,才方止住些许。 前厅,老侯爷、老夫人、大老爷一家、二老爷一家都候着了。 在他们对面,赫然是身形高大,两条浓眉横扫的赵惜。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着珊瑚珠绣芙蓉素罗褂的女子。 她面容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见到黎渡姝,眉眼闪过一抹害怕,当即往赵惜身后又靠了几分。 眼尾扫过两人的小动作,黎渡姝心凉了半截,袖口处那尚未完工的双喜纹香囊硌得她腕骨发疼。 照例向长辈问安之后,黎渡姝目光掠过那病歪歪的女子,停在她跟赵惜的靴子上。 赵惜出征时,正黎渡姝跟他的新婚夜,他只简单知会一声,便挑落盖头,随意换上黎渡姝亲手做的鹿皮靴子,离去。 而现在,那双鹿皮靴被保养得很好,只是,穿在了那个女子脚上。 “这位你没见过,”还是大夫人出来打圆场,她勉强着一张脸向黎渡姝笑, “她是我娘家那边一个远亲的孩子,唤做清舒,她在卫家军攻陷的城池里头被惜儿救下,如今有了身孕,惜儿带她回来养胎。” 此话一出,黎渡姝眼眸凝了几分。 “见过……三奶奶。”唐清舒低头行礼,蓦地以帕子掩唇,猛咳几声,薄肩颤动。 黎渡姝垂下眼帘,“表小姐有孕,我虽然不是过来人,终究比表小姐长了几岁, “胎象还未坐稳前,仍需多加注意,是以表小姐无需多礼。” 上头,老夫人眉心蹙起。 她一向对这个病恹恹的表小姐唐清舒印象不佳,只因着是大夫人那边的亲戚,大夫人如今管侯府的账,又有赵惜这个刚立功的儿郎,这才没有立刻发作。 可黎渡姝那番话点醒了老夫人,惜儿跟黎渡姝成婚三年有余,都尚未有所出。 如今,惜儿更是直接带了那个表妹进府,甚至表妹还有了身孕。 若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纵容爷们养外室,在正妻没有所出前,就迫不及待把人抬进来。 这让永安侯府的面子往哪儿搁? 老夫人眼神变得冰冷,看向老大媳妇,“不是说这个孩子跟惜儿无关?那便无需在府里头养着,找间宅子住下就是。” 大夫人咬牙,跟赵惜对个眼神,脸上赔笑。 “母亲,您所言有理,不过清舒家人尚未入京,清舒有孕,无依无靠终究怪可怜见的,养在侯府里头,也好叫我放心。” 黎渡姝站在里门最近处,风轻轻勾勒出她单薄身形,一双桃花眼中无半分波澜,好似当真完全不在乎。 赵惜最不喜欢黎渡姝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不就是看到清舒跟他一起回来了,她吃醋么。 还端着一副清高,将军府早就把卫渡姝改成了黎渡姝,这黎渡姝真以为自己是将军府千金呢。 赵惜抬起下巴,扫视黎渡姝身上跟唐清舒有几分相似的素色褂子,又瞥到她挽的同心髻,眼神多了几分冷漠。 总是在模仿清舒,黎渡姝未免也太跌份儿了。 但赵惜又不免多看了几眼。 黎渡姝的确有几分姿色,赵惜想着,若是她乖,他勉强留下她正妻的名头,或许,也不是不可以。 向来有话直说的二夫人放下帕子,嘴角勾起一抹尖酸刻薄的笑,她可不喜欢大房过得好,“这么宝贝这个孩子啊, “大嫂,我看,表小姐又是跟惜儿一起回来,不会,这孩子,是惜儿的吧?” 看到二夫人幸灾乐祸的表情,大夫人银牙都要咬碎。 “二弟妹,这是什么话,没有证据的猜测,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二夫人面色不虞,她最讨厌大房惺惺作态的样子,赵惜光明正大带有孕的表妹回来,谁还没有个闲话,偏偏她说不得? “怎么没有依据,”二夫人脾气上来,嘴上几乎快没了把门, “还是说,大嫂,你唐家家风太差,女儿家怀孕之后,都要跟表哥私奔?” 大夫人脸色差下去。 她们家原是老夫人一族旁支,勉强算得上有些关系,当时大夫人就是怀了大老爷的孩子,跟大老爷一路回到永安侯府,在老侯爷和老夫人面前哭哭啼啼。 原本,大老爷跟大夫人的嫡姐有婚约,这下,倒是让大夫人挟子嫁了进来。 侯府那些个小辈不敢嚼长辈舌根,只肩膀颤个不停,抖如筛糠,面红耳也快赤。 老夫人凌厉眼神扫过去,他们便是再想笑,也只得夹紧双腿,装正经。 “好了,”老夫人眉心闪过郁气,她年纪大了,不喜侯府总是吵吵嚷嚷, “你们都住嘴,别让孩子看了笑话。” 看向唐清舒,老夫人闭眼,“惜儿,你怎么说?”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是老夫人对赵惜的试探。 “祖母,”赵惜护住唐清舒,“来者是客,表妹已有身孕,不便奔波,还请祖母开恩,让她留在侯府。” 老夫人苍老眼眸闪过无奈,惜儿这样做,把黎渡姝的面往哪儿搁。 “姝儿,”老夫人唤道,“你认为呢?” 黎渡姝垂眸,眼前闪过三年前,她跟赵惜成婚,不过是从侧门一座小轿抬进府。 可如今,明月探听道,这位表小姐,可是风风光光从正门进的。 大夫人急急看黎渡姝,频频使眼色。 这三年来,大夫人待黎渡姝不好不坏,只纵着她女儿赵妍说黎渡姝的坏话罢了。 “清舒姐姐!”外头响起一道脆响。 一个约摸**岁的小女孩从门外进,跟众人问好后,直奔唐清舒,“清舒姐姐,你终于跟哥哥回来啦。” 两人姿态亲昵,大夫人却变了脸色,“妍儿,不得胡言,你表姐只是恰好和惜儿碰上而已。” 大夫人这句话无异于自毁城墙,老夫人何尝看不出,她心底有些异样。 她摆摆手,装作对这番争斗看厌了,“表小姐就住在外院,你们拨人伺候罢。” 众人听出老夫人意思,大都起身告别。 黎渡姝也是其中一个。 老夫人唯独留下大房,又满脸慈爱,让黎渡姝先回去养病,并拨了几支参给她。 走到外面,黎渡姝隐约听着里头老夫人严肃的声音。 “惜儿,你老实交代,这个孩子……” 后面的声音早已模糊不清,黎渡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绕过那九曲回廊,只一沾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黎渡姝是在府医的诊断声和明月的答谢声中醒过来的。 “三奶奶,”明月焦急的脸探过来,“府医说您这种情况最好出去多走动,放宽心。” 黎渡姝被明月扶起来,胸口一窒,连咳两声。 “我睡了多久?” “三奶奶,您昏了一日。” 因在病中,她只让明月挽个简单的髻,“不要同心髻。” 收拾妥当,黎渡姝望着铜镜里面色苍白的自己,竟是连胭脂都不稀得抹了。 “走罢。”黎渡姝在明月半搀扶下,往后院花园去。 绿草葳蕤,各色花朵争相开放,远远就已经闻到馥郁芬芳。 黄色蛱蝶蹁跹于白柰,时时流连,连金翼使也来凑热闹,挨挨挤挤堵在一丛花处,倒也惹人心悦。 追那黄蝶而去,黎渡姝来了兴致,轻罗小扇扑那小蝶,一时不察,追到了假山处。 一对男女说话,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是唐清舒。 “收敛些,被你那妻子发现了又要怎么办?” “我喜欢谁,她无权干涉。” 两个人影在日头底下缠在一块,黎渡姝静静站在角落,任那黄蝶扑闪着翅膀,一上一下溜走了。 娇笑声起,黎渡姝身边的明月见不得三奶奶受委屈,忍不住喝一声,“放肆!” 注: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孟浩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归来 第2章 背主 没成想,这阻拦遭到赵惜粗声粗气的反驳,“滚!” 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响起,里边儿两人没了动静,交合在一起的人影分开,传来唐清舒怯怯的声音。 “谁呀?” “是三奶奶!” 明月气得额头青筋都在乱跳,她摩拳擦掌,挽起袖子,就想把那刚刚跟三爷亲密过的表小姐揪出来。 黎渡姝微微阖眸,几不可查摇一下头。 盛夏日头大,赵惜跟唐清舒出来的时候没什么好脸色。 “三奶奶姐姐,”唐清舒一双眼泪莹莹,“我不是故意的,小妹不知道你会来。” 这称呼是乱了套了,明月收到黎渡姝眼神,虽然心有不满,但她也只能闭嘴。 黎渡姝默默攥紧帕子,看旁边赵惜镇定整理领子,身上若有若无传来女人的脂粉味儿,她绷紧下颚。 “你们许久未见,重叙旧情也是正常,只是这侯府里面眼睛多,被我瞧见没事, “若是被他人看到,三爷和表小姐的名声,便有可能不好听了。” 赵惜两条浓眉皱起来,眉眼多了几分考量。 他即使得承认黎渡姝所言有理,但心里终究闷着一口气。 特别是今日,黎渡姝又穿了一件素色衣裳,跟唐清舒身上那一件绫罗褂子瞧上去挺类似。 再瞥见黎渡姝头上插着的那朵白柰,赵惜腮帮子紧了紧,“黎大小姐,你我当时履行婚约的时候,就已约定过互不干涉。” 这句话说完,赵惜的手已经揽在唐清舒腰间。 心口微微刺痛,黎渡姝垂下眼帘,“那是自然,三爷和表小姐十几年的情谊,并非我一个外人能比拟,既如此,便不打扰了。” 回梅香苑的路上,那身上有黑点的黄蝶飘飘荡荡浮在前边,黎渡姝却视而不见,完全没有了扑蝶的心思。 几个小厮匆匆忙忙路过,差点跟她们撞着。 明月横眉一竖,“做什么这么着急,没看到三奶奶在这儿吗?” 那几个小厮连忙跪下,口中连连喊着请罪。 “这是云锦。” 黎渡姝只消看一眼那布料便明白,月中,她想给赵惜做身衣裳,府里的秀娘却说要过问管事的,也就是大夫人那边。 大夫人很客气,告诉她不必了。 “云锦寸锦寸金,若是给你绣坏了,可如何是好,惜儿要是想做衣裳,让他回来,自己跟我说就成。” 三年在永安侯府受的冷遇并不比这个少,黎渡姝并没有将大夫人往坏那边想,只是知道她不该肖想云锦料子罢了。 “你们拿这个料子,要送哪去?”明月眼尖,这条路通往梅香苑,不由得口快了些, “是送到我们梅香苑的吧,直接给我就行。” “这……” 黎渡姝拿帕子轻轻掩住口唇,咳一声,“有话便说,不必支支吾吾。” 那小厮这才低头回。 “这是大夫人吩咐,要送到兰香苑的。” “那就去吧,别让人等急了。”黎渡姝面色淡淡。 待那三个小厮背影匆匆消失,明月当即跪下来请罪,满脑门热汗,“三奶奶,三奶奶,奴婢错了,奴婢以为那是送到咱们梅香苑的。” “起来吧,”黎渡姝伸手去扶明月,抿着的唇颜色更淡几分, “这侯府里头的东西,原本就没有我的份儿,如此也正常,只你以后说话要留心,莫要再如此冲动。” 明月抹着泪,忙不迭点头。 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从小跟黎渡姝一起长大,即使后边黎渡姝不再拥有卫姓,明月依旧和清风一起,忠心耿耿服侍在她身边。 在二小姐卫渡嫣认回来之前,黎渡姝的日子都还不错。 将军府,随时有名贵料子来都先给黎渡姝裁衣,也属她最得京中贵人认可,仪态端庄,有京中第一贵女之称。 穿花小径,明月走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原因是月洞门内,传来她们苑中小桃和其他丫鬟的说话声。 小桃嗓音尖细,“我跟你们说,还是找寻出路的好,兰香苑那边,都已经怀了三爷的孩子, “咱们梅香苑这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跟着这样不争气的主子,哪儿会有出息。” 一个小丫鬟疑惑,“果真?可不是说,表小姐的孩子跟三爷没关系吗。” “嗐,我跟老太太身边的小青相熟,她早就跟我说了,”小桃背上包袱,一脸得意, “你们不信就算了,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明月煞神似的,早就在月洞门后等着,一看到小桃,当即怒喝,“你个丧良心的背主货!” 小桃也没料到黎渡姝会在后边,双腿一软跪下,连连磕头。 “三奶奶,冤枉啊,不是奴婢要背主,实在是表小姐那边要奴婢使唤,推脱不得。” “明月,”黎渡姝淡淡扫一眼小桃, “拿银子,送走小桃姑娘。” 这梅香苑的丫鬟小厮是大夫人拨来,效忠于侯府,又大多是家生子,不免就有心思活络的。 闷咳两声,黎渡姝缓缓抬眸,将各丫鬟小厮的神情收入眼底,“还有谁要走,一齐出来。” 一身碧色衣裳的小荷出列,眼底满是盘算,她径直跪下。 “三奶奶,我和小桃情同姐妹,实在是不想分开。” “给银子。”黎渡姝分毫没有吝啬,给她们俩多发了两个月月钱。 其他人眼见能走,彼此交换眼神,目光闪烁。 “你们可想好了,”明月早就气不过这些人拜高踩低,哼一声, “兰香苑那边,可还有没有这么多空缺给你们填补。” 几个胆子小的,得知刚才那些话黎渡姝已经知道了,忙双膝碰地请罪。 “我也不怪你们,”黎渡姝即使在病中,仪态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人都想往高处走,只是我这梅香苑太小,容不下心中有太多想法的人,想走的,去明月那里领银子,可以离开了。” 纱窗角落破了个洞,黎渡姝从那小空缺看出去,望见灿烂金光。 分明日头大,里边也没放冰,她却觉身上冷得厉害。 “三奶奶,”明月送走不少人,钱袋子也瘪了, “走了大半,除一个粗使丫鬟,只剩下两个小厮了, “还有,三爷那边来了人,说让三奶奶明日晌午用过饭过书房一趟。” “好。” 黎渡姝阖眸,盯着那早已老旧的窗纱,素色,是唐清舒一贯的喜用色。 想来,这梅香苑,很快也要给她空出来了。 赵惜,到底是何时变成了这样。 黎渡姝无从探知,眼前跃动着一缕光芒,把她的思绪拉回三年前。 漫天火光,五福寺禅房起火,黎渡姝原本已经逃了出来。 听到里头呼救,她又毫不犹豫冲了进去。 火光刺痛人的眼,小女孩挣扎哀嚎,黎渡姝浑身被火烤,一双耳朵险些被嚷到失聪。 出来之后,黎渡姝脚步顿住,回望火场。 卫渡嫣带着嘲讽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你命硬,克没了最疼爱你的乳母,连她,你都不放过。” 那个将军府走水的夜,黎渡姝被乳娘拍醒,睁眼时,已是有大片大片火光。 她年纪小跑不快,被浓烟呛了好几下,眼泪都要流出来,拿着乳娘给的湿毛巾捂住口鼻,这才逃出生天。 原本已经出来了,可她的乳娘听到里头有人在求救,又跑了进去。 再后,卫二夫人身边张妈妈的女儿重见天日,而黎渡姝的乳娘则被清扫出来,不知道扔哪处乱葬岗了。 事发之后,卫二夫人盘查不出走水原因,干脆请了个神棍来。 这一查,验出卫渡姝命格不好,太硬,克身边人。 恰巧,卫渡嫣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了回来,自此,将军府再没有卫渡姝,只有姓黎的假千金,黎渡姝。 大院子和新衣裳皆被抢过去,卫二夫人在黎渡姝及笄之时,仍旧没找好人家给她相看。 卫渡嫣最喜欢的,就是拿黎渡姝的东西,不仅要把黎渡姝跟忠义伯府的婚事抢了去,还酷爱用针扎黎渡姝。 卫渡嫣让人偷偷把黎渡姝带到后花园假山,发狠地用针刺她,扎完看不出伤口,但很疼那一种。 半个将军府都知晓,但眼睛都眯起一条缝,装看不见。 还是卫大夫人看不过去,做主让黎渡姝去五福寺清修。 这一修,黎渡姝救下赵惜一母同胞的妹妹赵妍。 只是心魔难逃,黎渡姝不知不觉,看到星子在空中闪,听到乳娘呼唤她进屋去。 火光燎起黎渡姝一片裙摆,噼啪声并没有惊动女孩,她面容平静,跟着火的柱子仅三步之遥。 “危险,”一道沉稳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黎渡姝蓦然回首,只见着银面具,应该是面具底下的人在说话,声音却一点也不闷, “火伤人,莫要再往前了。” 两人之间隔着火光,风扬起来,除了灰烬的腐臭味,黎渡姝隐约嗅到一丝药香,很快,便让它略过去了。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银面具肃立,眼眸沉静,身形挺拔修长,宽肩窄腰,据黎渡姝略略估计,那人的腰比女子也宽不了多少。 黎渡姝之所以判断他为男子,则是因为那好听如滚珠落玉盘的音色,以及,银面具旁边有几个穿暗色甲,里边是战袍的人。 她听到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粗声粗气,称呼银面具,“校尉大人,此地危险,还请您速速离开,走水的事儿交给我们就好。” 黎渡姝回去之后,让自己身边的清风去查。 清风回禀,五福寺当晚有一小支卫家军在附近驻扎,一看到漫天火光,当即赶过来协助僧人们将火扑灭。 那队卫家军中,只有一个校尉,姓赵,是永安侯府的少爷。 不久后,赵惜拿着半成品婚书上门,问她,方不方便跟他做个交易。 永安侯府老夫人病重,需要冲喜,赵惜想到了她。 赵惜那时许她一个条件,若她乖乖与赵惜成婚,恪守本分,三年后,则能够获得他名下一间铺子。 “明月,”黎渡姝按一下额角,“拿和离书来。” 兰香苑。 赵惜对面站着赵大夫人,大夫人眉眼冷淡,“惜儿,我知道清舒有了你的孩子,但是,将军府如今如日中天,黎渡姝的势,我们不得不借。” 说着,大夫人身边的婢女上前,递给赵惜一包药。 “惜儿,”大夫人一脸微笑,“左不过清舒胎象还不稳当,你便找个机会,跟渡姝圆个房。”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唐儿歌》李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背主 第3章 重逢 黎渡姝身边跟着明月,两人还未靠近赵惜的书房,便闻到一股浓郁酒气。 “三奶奶,”明月有些踌躇,都说吃醉酒的男人最难相处,她心里不免在打鼓, “三爷吃了酒,估摸着可能都歇下了,咱们,还要进去么?” 书房外候着的小厮已经去通传,黎渡姝捏了捏袖中的和离书,轻轻点一下头。 进到里头,赵惜原本双腿交叉于桌案上,看到黎渡姝,才皱着眉放下腿,他狠狠掐太阳穴,实在是昏昏沉沉。 “你来做什么?” 莫非是黎渡姝听到他母亲大夫人暗中的授意,想过来跟他圆房? 赵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果然,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就是这般没脸没皮。 可他一抬眼,却不由愣住。 黎渡姝没有穿素色衣裳,她身上着绯色织锦芍药衣,更衬得肤色白皙,肌理细腻,臻首娥眉,双眼却不顾盼有神。 赵惜撇撇嘴,这料子哪儿有他给清舒的云锦名贵。 不过……黎渡姝穿赤色,倒别有一番小女儿姿态,只是不知道,黎渡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特意穿正妻的颜色出现在他面前。 估计是她独守空房,寂寞了。 赵惜很自信,嘴角勾起。 “明月告诉我,三爷昨日派了个小厮传话,让我今儿晌午用过饭后来书房,说三爷有话。” 黎渡姝语气淡淡,眼眸半垂,说话细声细气,身上是赵惜没有的书卷气。 赵惜是一个自认跟秀才说不清的兵,心里对黎渡姝更多了几分不屑。 然而,大夫人那番需要将军府助力的话仍在耳边。 赵惜低头看向桌案内暗格,想想里面的药粉,他咬牙,闭上眼,“母亲说我这几日冷落了你,今晚到你那里安歇。” “听闻兰香苑来了新厨子,那里的吃食应该比梅香苑好。” 赵惜啧一声,“又不是为了吃才去你那儿的。” “那三爷是为何,”黎渡姝淡淡扫他一眼,漠然道, “不会是吃外头的东西腻味了,开始念着家里的好了吧。我记得三年前,三爷就曾说过,彼此互不打扰。” 赵惜脸上青白一片,没想到是三年前的自己狠狠打了自己的脸,他眼珠一转。 “那婚书也说得清清楚楚,这三年内,你得对我有求必应。” “麻烦三爷看看日期,”黎渡姝一挥手,后边儿明月呈上有些泛黄的婚书, “这三年的期限,昨日已截止,这三年我孝顺公爹和婆母,该寄的家书和平安符一个不落,也常为三爷祈福, “条件俱已满足,还请三爷看最后一条,或者三年内我乖顺,则能得三爷名下铺子一间。” 赵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攥紧拳头,麦色额角上青筋跳得欢快。 好得很。 这个出身卑微,却生生占了十几年将军府大小姐身份的女人,只不过是在他赵惜面前装乖弄巧,想得那间铺子罢了。 桌案下的暗格被不着痕迹推回去,赵惜阖眸,“可以,你自己选。” 黎渡姝摸出一份单子,递过去,“这是三爷名下的铺子,我想要城东那家典当行。” 赵惜睨一眼单子,不伸手接。 他脸色沉下来,黎渡姝还真要,要的还是城东那家生意兴隆的典当行。 典当行大多背后有靠山,基本稳赚不亏。 现如今京城典当行已然不缺,若是上报要再开新的典当行,上边不会批准。 赵惜皱眉,“这家典当行生意好,你又不通营生,给了也是浪费,倒不如拿间成衣铺子,逢年过节裁几件衣裳穿。” 成衣铺子是赵惜名下最不赚钱的营生,一来没名气,二来价格贵,三来京城那块地成衣铺子多,竞争极其激烈。 要是拿了,即使不吃油糕,也会沾得满手油。 黎渡姝故作可怜,低眉垂眸,“三爷认为,我不该提要求么?” “不是这个意思,”赵惜眉心蹙得更紧,“你非要那家典当行不可?” 即使给一间铺子是私底下约定,赵惜爱惜名声,不想被人捉了毛病去。 赵惜略闭闭眼,是他看走眼了,黎渡姝分明不是宽厚谦卑的主儿,而是斤斤计较之徒。 估计她是一早就看上那家城西的典当行,故意挑他赵惜带唐清舒回来的时候才开口。 赵惜再次睁眼,眸底划过一抹算计,“算了,给你也未尝不可,只今晚到梅香苑宿,你准备好。” “是,”黎渡姝笑容慢慢浮现,她跟赵惜始终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不像夫妻,倒好似陌生人, “三爷,我想合离。” 赵惜看向黎渡姝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他修长指节曲起,敲了几下桌面,沉吟许久。 黎渡姝莫非是察觉到什么了,这才跟他说,要合离。 昨日清舒是跟他提过一嘴,梅香苑的下人,大多都跑到兰香苑来了。 “你若是嫌苑中无人,”赵惜自认为看透黎渡姝虚伪本质,嘴角多了几分讥讽, “我再让母亲给你便是,不必张口闭口就拿合离来压人。” 黎渡姝摇一下头,她表情娴静,口中的话却惊人,“三爷,三年前,我是为利而来, “这三年,我所求不过是城西那家典当行,三爷给了,我自然不好再继续占着三奶奶这个位置。” 赵惜心尖一动,正好可以给他的清舒腾出个正妻之位来。 但看黎渡姝那副淡然的表情,赵惜没来由心底涌上一股烦躁。 黎渡姝,当真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当初,她明明是心悦他,才嫁过来的。 三年前,黎渡姝于五福寺救下赵妍,尚未把衣裳这些换好,赵惜便没再戴银面具,过来给她遮掩外男,半护送黎渡姝回未烧毁的禅房。 那时候,黎渡姝看他的眼里有光亮,好似初生朝阳,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可现在,他无论怎么瞧,黎渡姝眼底都是平静潭面,不会再起波纹。 “随你,”赵惜梗着脖子不肯示弱,他抬手,“合离书给我,我公务繁忙,得空了再签。” 黎渡姝行礼欲告辞,赵惜叫住她,“等等,你就不想知道你娘如今怎么样了?”,他压低声音,“你那痴傻的亲娘。” 绯色衣袖随风鼓荡,黎渡姝在明媚日光中回眸。 “三爷说这个,”黎渡姝略一歪头,眼眸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几分不解, “是知道我娘近日的情况吗?” 赵惜对这一干事宜完全不知,只莫名想要一个借口,拖住黎渡姝的脚步。 他绷紧下颚,拳头握住又松开,“你跟我参加五日后的将军府宴席,我就告诉你。” 黎渡姝面上一派从容,却没应声。 她手下的清风消息灵通,要打探消息并不难。 至少比赵惜这个离京三年的人容易。 “别忘了,”赵惜扬了扬手中和离书,“我还没签字,之前那份婚书依旧有效,你还得守好三奶奶的本分。” “三爷所言有理,”黎渡姝嘴角笑意慢慢淡下去,“将军府的宴会我会出席,也盼三爷尊重兰香苑那位的心思,今夜莫要来梅香苑用饭了。” 盯着那窈窕背影,赵惜不自觉打开暗格,正摩挲着那包秘药。 其实,黎渡姝长得不差,只……比先前憔悴了些。 “三爷,”小厮声音急急在外边儿响起来,“兰香苑那边说表小姐身子不适,让您去瞧瞧。” “请府医。”赵惜将和离书一气儿塞进暗格,即刻起身。 梅香苑。 明月正满面忧愁,想着三奶奶日后的路要怎么走,蓦地在月洞门附近看到一高瘦人影,她眉心即刻舒展开。 “清风姐姐,你终于回来啦!” 清风女生男相,身量比明月高了一个头不止,她大部分时间在外,以男子身份替黎渡姝探听消息。 “三奶奶,”清风朝黎渡姝行礼,向明月弯一下嘴角, “庄子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有密报,将军府二爷病重,在宫里医治。” 清风顿一下,抬手指天,讳莫如深道,“看宫里的意思,二爷若能救回,会有重赏。” 清风口中的二爷姓卫,跟黎渡姝完全无血缘关系,是将军府嫡长孙,大房所出的战神卫雪酩。 黎渡姝垂眸不言,出征前卫雪酩官居怀化大将军,正三品。 如今还要加封,得超越将军府那位已然赋闲的老爷子了。 午后日头毒,黎渡姝站了一会子,鼻塞头昏的症状全来了,只得先回去歇下。 因着已经跟赵惜提过合离,黎渡姝身上的病来得快,持续久,但现在竟也慢慢好转了。 “三奶奶,”明月挤眉弄眼走进来,把精致请帖大咧咧往桌上一摆, “这将军府的宴席啊,那二小姐还特意邀请了您呢,帖子都叫我送进来了。” “无妨。” 二小姐卫渡嫣只不过是想看她吃瘪罢了,毕竟永安侯府表小姐有孕,又住到侯府里的这件事儿,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清风为黎渡姝插上一根珊瑚珠花簪,“三奶奶,伺候着您母亲的婆子已经进京了。” “好。” 将军府。 今日乃卫渡嫣生辰宴,但宴席如此大派头,并非为她一个小辈,而是为着身体转好,从宫里回来的卫二爷,如今的卫国公。 赵大夫人自然也要带赵妍过来,美其名曰走走亲家,实际上则谋算着趁机让赵惜找个好差事。 黎渡姝走到马车附近,不见赵惜身影,他身边小厮不紧不慢报,“三爷在兰香苑还有事,还请三奶奶先下来,马车小,坐不了这么多人。” 明月眉头一皱,正想喝一句“欺人太甚,京城好些的马车早被租去了,现下哪儿还能租到”,被黎渡姝一个眼神制止。 “无妨,”黎渡姝神情敛下去,她小声吩咐清风, “去闻音阁,要一架普通马车即可。” 将军府。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停下,黎渡姝扶着明月的肩膀,踩小凳下来,一望,那婆子已经等着了。 宴席分两边,一道屏风隔开男女。 黎渡姝跟卫二夫人问好,免不得遭卫渡嫣怪声怪气。 “今日姐夫怎么没跟着来,别是陪新人去了吧?” 赵大夫人和赵妍也在。 赵妍跟卫渡嫣交好,自是不会帮着黎渡姝,“我哥跟清舒姐才般配,当然不会陪假嫂子来。” 旁边宾客侧目,赵大夫人面上过不去,扬起手掌作势要打。 “说什么胡话?” 赵老夫人喜欢黎渡姝,一向看不惯唐清舒,要是传出去,清舒还怎么进侯府的门? “假的就是假的,”赵妍小脸红红,声音弱了几分,只黎渡姝几人能听到, “她不是将军府千金,也不是我哥承认的妻子。” 场面霎时无声,卫老夫人此时到场,目光敏锐,冷冷扫向赵妍。 赵大夫人一咬牙,啪一下打了赵妍身后,恨恨道,“叫你这么说你的救命恩人!” 赵妍没这么羞辱过,哇一声哭出来。 笃笃,卫老夫人手杖拄地,“怎么了这是。” “亲家老夫人,”赵大夫人想着给赵惜寻好差事,连连赔罪, “妍儿年纪小,童言无忌,还请您多担待。” 卫老夫人只沉沉应一声“嗯”,没有责罚。 黎渡姝并不奇怪。 卫老夫人最宝贝她的嫡长孙。 至于黎渡姝,卫老夫人只是不想将军府的名声被她黎渡姝毁掉,才装模作样说赵妍一句。 “祖母,”卫渡嫣揽着卫老夫人肩膀撒娇, “什么时候开席呀?我都饿了。” 卫老夫人一脸慈爱,“不急,等酩儿回来。” 旁边人见卫渡嫣娇憨,又是一阵善意的笑。 没有人知道,卫渡嫣曾一次一次利用黎渡姝痴傻的秦慕,欺辱黎渡姝,表情狰狞。 无人在意的角落,黎渡姝悄然离席。 府内不便,清风将黎渡姝及婆子几人引到大门外僻静处,便施施然望风去。 “三奶奶,”这婆子照顾黎渡姝那痴傻的娘,她搓着手掌, “夫人一切都好。” 可能知道黎渡姝不便久见,婆子言简意赅。 黎渡姝的妹妹武学颇有天分,女扮男装到武学堂,能打一群同门。 只是黎渡姝亲父涉赌成性,银子又亏了不少去。 “有劳了,”黎渡姝一个眼神,旁边明月将准备好的包袱和钱袋递过去, “还烦您多关照。” “诶,应该的。”婆子掂量一下单独给她的赏钱,眉开眼笑。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一架金丝楠木马车上悬宫铃,由两匹朝将军府疾驰而来。 炎炎日正午,灼灼花欲燃。 马车所经之处留下沁骨冷香,一角挂金铃,叮咚脆响,折出亮色光芒,一看便知来人身份非凡。 将军府大门,老管家带着仆从恭恭敬敬撑了伞候着。 骏马扬蹄,咴鸣几声,一只男人的手掀开车帘,随即一中年男子撑好银浮屠顶的遮阳伞,打起帘子。 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江叔手上,清隽男人弯身,自车厢出。 他面颊似玉,着常服,眉眼锋锐,却很违和地,眉宇间萦绕着一股病气。 炎炎日正午,灼灼花欲燃。——《夏花明》韦应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重逢 第4章 出气 银顶伞即刻遮住俊逸男人苍白面庞,老管家带着人齐齐行礼,“恭迎二爷回府!” “日头大,”黎渡姝认出来了,那中年男子是跟在卫雪酩身边的江叔,此时正是江叔在发话, “二爷受不得热,快快让开一条道。” 管事的即刻应答,黎渡姝略垂首,她刚才没认出卫雪酩身份,尚未行礼和问安。 “大小姐,”江叔和蔼问候黎渡姝,他其实也刚过而立,只在战场磨炼,皮肤粗糙显老了些, “怎么在门口,不进去?” 黎渡姝不常跟江叔打交道,江叔是卫二爷,如今卫国公的得力之人,战场上是副将,现身兼数职,侍卫管家样样精通。 “国公爷是贵客,”黎渡姝摸不清江叔的态度,先低头谦卑下来,“自然是国公爷和江叔先请。” 江叔跟人打照面,面上总都带着几分笑,只是见到黎渡姝,他眼角鱼尾纹都藏不住了。 “大小姐是永安侯府的三奶奶,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自轻自贱,不妨,跟二爷一道走罢。” 江叔跟黎渡姝之前有些接触,某次黎渡姝被卫渡嫣甩了个巴掌,低头回来,路上碰到江叔,他问了几句。 即使黎渡姝勉强笑着说没事,卫渡嫣还是被罚跪祠堂,“罪名”是目无尊长,以下犯上。 很碰巧,卫渡嫣冲撞了来府中跟卫雪酩议事的兵部尚书。 卫雪酩面上一向没什么波动,他步履沉稳,此刻脚步顿住,瘦高身影落在黎渡姝身边。 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他迫人的身高和周身气势,还是会给人带来极大压迫感。 黎渡姝攥一下帕子,她跟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不熟。 两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十几年,她也没跟卫雪酩交谈过几回。 上次见,貌似还是黎渡姝的及笄礼。 他隔着三四个身位,让江叔送来及笄礼,淡淡评价一句,“小姑娘穿鲜艳些,挺好。” 应该是客套话,黎渡姝没放在心上,可是耳朵有记忆,忘不了。 “为什么每次都在日头底下晒着,”清隽男子嗓音沉稳,黎渡姝一瞬恍惚,就听他一锤定音, “进来。” 老管家人挺精,当即怒斥明月,“怎么做事的,给主子撑伞都不会!” 明月肩膀颤一下,她倒是不怕老管家,从前她跟将军府管家斗智斗勇的事也不少,但在卫雪酩面前,明月不敢妄动,担心给黎渡姝惹麻烦。 “没料到外头这般热,”黎渡姝缓缓抬眸,冷淡看向老管家, “我疏忽了,没让明月撑伞,怎么,管家要罚我。” 江叔那柄银顶伞,就在这时遮到黎渡姝头顶,拂去闷热,留下清凉。 她抬头,对上江叔一直含笑的眼。 老管家面有悻悻,他原本想在二爷面前立个赏罚分明的样儿,岂料黎渡姝如此胡搅蛮缠。 传言二爷最厌恶不分是非护短之辈,黎渡姝这般,可是把二爷得罪狠了。 肩宽腰窄的常服男人侧目,不咸不淡掠黎渡姝一眼。 “国公爷。”黎渡姝低低唤一句。 没有回音,那条属于卫雪酩的影子已朝将军府走去。 “大小姐,”江叔脸上还是一派笑容,旁边那老管家急急忙忙找人给卫雪酩撑伞,江叔却只看着黎渡姝, “咱们也进去罢。” 黎渡姝终究留了个心眼。 走到回廊,日头没那么毒处,黎渡姝便和和气气让明月看赏。 “多谢江叔,国公爷大病初愈,还需要您多上心,您且拿这些银子吃酒消遣去。” 江叔是卫雪酩身边最亲近之人,小时候跟卫雪酩同上一个学堂,长大后,两人是同袍,关系非同一般。 基本江叔的每个举动,都是得到了卫雪酩授意。 黎渡姝细细思考,还有些不解卫雪酩那句“总是在日头下晒着”。 她索性不多费脑子,总归卫雪酩没有害她的必要。 待卫雪酩入席,黎渡姝又走了几次回廊,才停在她边缘的位置。 “怎么才回来,”赵大夫人语气不满,她手上银著磕在银托,发出轻微喀嚓声, “国公爷都入席了,你知不知道惜儿去哪儿了?” 黎渡姝嘴角微牵,赵惜还能去哪,肯定是表小姐那了,也难为赵大夫人,心底估计明白着,还在这装糊涂。 “等三爷来,母亲自己问问便是。”她语气淡淡,听不出埋怨。 赵妍才被教训,不敢大声,只小翻白眼,“她才不会知道,哥肯定是跟清舒姐一起来嘛。” 因着卫雪酩加封,将军府再次成了门庭若市之所。 “老将军和老夫人好福气,有国公爷这般优秀的后辈,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就是,莫说是振兴将军府,就是我等跟将军府有点交情的人,都与有荣焉哪。” 卫雪酩带兵出征三年,是他从军生涯以来最长的一次,战役持续时间长,战况亦多变。 与大祈交战的北苍擅骑射,乃是弓马相伴的人,以往大祈总是战败,先帝期间,连公主都洒泪挥别父皇母后,和亲北苍,这才勉强平息战火。 可北苍不满足于互市,他们需要粮食,奈何物产贫瘠,只得发挥他们的劣根性和坏心思,想出一个丧良心的点子。 抢。 北境三市,一夜之间遇袭,北苍没有给歌舞升平的大祈喘息之机,铁骑就已经踏平了数十座城池。 两军尚未交战,大祈皇帝惶恐派来使去,却只看到人头回来。 沉寂已久的主战派再次出现,朝堂不得已,只得让才征西不久的大将卫雪酩再次出征。 这回,大祈战神卫雪酩一改往日速战之风。 他分散队伍打半游击,愣是在军粮和援军迟迟不至的情况下,用三年的光阴,夺回北境十三城,收复失地,安抚民心。 皇帝得知,大喜,一直隐忍不发,直至今日,才将流水般的赏赐,从宫中赐到将军府,给来将军府好大的荣光。 卫老夫人乐呵呵看向卫雪酩,赞不绝口,“酩儿是最懂事,也最有出息的。” 卫老将军醉红一张脸,笑着接受众人应承。 坐在二老旁边的男人身形修长,即使靠在椅上,仍比众人高出一截,他薄唇微抿,修长指节曲起,轻敲扶手。 “二爷,”一个婢女托着青瓷冰纹茶盏,弯身走到卫雪酩身旁,不敢抬头, “这是您要的莲子心茶。” 卫雪酩薄唇轻启,道一句话,他下颚微抬,往黎渡姝的方向。 婢女忙点头应是,却可能是太年轻,她面色一变,差点被二爷惊洒了茶水。 宴席中人大多没有注意这个小插曲,只当是卫国公要喝。 黎渡姝正低头用荷花酥,青瓷冰纹茶盏咔哒一声,被婢女轻轻放在黎渡姝面前。 婢女恭恭敬敬传话,不敢擅自添一个字,“二爷让送过来的,说您受了暑热。” 宴席处不晒,有专门解暑的冰盆,黎渡姝却莫名脸热。 尤其是婢女那句“二爷”一说,众人目光便如同下雨前乌云似的,挤挤挨挨靠过来。 婢女笑盈盈继续道,“二爷说您怕中了暑气,这是给您的莲子心茶,加了甘草的。” 黎渡姝咽下那口荷花酥,抬眸,跟高位上那人对望。 卫雪酩身居高位,浑身气势迫人。 眼深寒潭龙蛰影,他眼眸深沉,好似没有星的夜,跟黎渡姝对上视线,眸底没有波澜,心绪都藏于鸦羽垂下的阴翳中。 黎渡姝只对视一瞬,便偏头避开。 卫雪酩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又悄无声息滑开。 她的诧异不比在场其他人少,敛眉,盯着莲子心茶瞧了好一会儿,她端起那茶盏来。 黎渡姝几欲启唇,终是小心啜饮一口,一股甘甜自口舌入,熨帖心窝。 外头有人报,“永安侯府三爷及表小姐到。” 卫雪酩坐主位,眸色沉沉,受了赵惜和唐清舒的礼,他略颔首,修长指节轻敲小几,一字一句道。 “来迟了。” 赵惜霎时间冷汗都要下来。 军中纪律严明,哪能出现延误,一旦耽误军机,那用人头谢罪都是轻的了。 “国、国公爷,”赵惜脸色白了几分,喉头艰难吞咽,面露惶恐, “我和唐小姐自当罚三杯请罪。” 赵惜这次随军并未立什么战功,只沾光获封从五品宁远将军。 他心气高,又出身永安侯府,自然不愿居于人下,被卫雪酩这一罚酒,赵惜这才满头大汗想起来他来将军府的目的。 是来利用黎渡姝向卫国公套近乎,趁机谋个好官职的。 赵惜接过婢女斟满的酒杯,深吸一口气,正欲饮,江叔的声音传来。 “二爷,迟到的可不止赵三爷,还有与他同来的永安侯府表小姐。” 唐清舒被众人一看,瞳孔微缩,她可喝不了那酒! 那分明是男子在行军打仗,或者北域苦寒之地才饮的北疆春。 女子也有饮,但一般都嫌苦辣,大多数不喜。 唐清舒白了脸,小心翼翼转头觑赵惜,“惜哥哥,这北疆春我不能喝啊。” 她右手放在腹部,一脸焦急,连连对赵惜使眼色。 想到唐清舒腹中孩儿,赵惜咬牙截下那杯酒,“我来!” “赵三爷真是怜子心切啊,”江叔不顾赵惜已经变色的脸,兀自道, “只可惜,赵三爷,你跟表小姐来迟了,没来得及讨杯莲子心茶喝。” 顺着众人目光,赵惜不难发现黎渡姝桌上的青瓷冰纹茶盏。 黎渡姝着缃色绫罗裳,一双剪水秋眸垂着,她手握银箸,袖子滑落一截,露出皓腕。 一对小夫妻不同时入席,丈夫跟表妹同时来,还为表妹饮酒,女眷那边多了些窃窃私语。 “赵将军,本国公入门时,恰看到你的妻子经受暑热。” 眼深寒潭龙蛰影。——《题友人小照》袁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