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第1章 壹 【顾清晏出场诗】 醉卧琼林宴,笑窥九重渊。 袖底藏星斗,樽前试忠奸。 欲劈云外月,偏惹雪中仙。 非是焚琴客,何故乱冰弦? 【沈栖竹出场诗】 寒星坠玉阙,孤影镇皇天。 铜壶量夜雨,金锁缚云烟。 十载窥天命,一卦换君颜。 终是麒麟骨,焚作祭坛雪。 【暮云出场诗】 绣春刀破雪,铁甲浸寒泉。 朱衣裁日月,银线缚江山。 忽见杏林影,甘饮鸩酒甜。 堪破千机局,独囚鸳鸯殿。 【苏子墨出场诗】 玉杵捣霜雪,银针绣春风。 曾医白骨枯,难愈相思痈。 朱绳系良缘,鸩酒作合卺。 未解同心结,先断连理枝。 第2章 贰 初雪方霁,皎月清辉与宫灯璀璨交织,映照着琼林苑中琉璃瓦上的残雪,恍若碎玉流金。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间,身着华服的皇亲贵胄、文武重臣笑语寒暄,一派盛世升平。然而,在这浮华的表象之下,暗流随着几道核心人物的入场而悄然涌动。 安王顾清晏携着一身微醺的酒气,披着玄色貂氅,漫不经心地踏入苑中。他看似步履蹒跚,眸光却如浸了寒泉的刀锋,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那独坐一隅,正与几位宗室元老低声交谈的钦天监监正沈栖竹身上。 沈栖竹身着深蓝官袍,容颜清冷如玉,在一片喧嚣中,仿佛一尊隔绝了尘世烟火的神像,唯有在顾清晏目光投来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王叔今日好兴致,竟也来赴这俗宴?”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响起,是年仅十六却已封了靖王的少年皇子顾弘,他好奇地凑近顾清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哦,在看沈监正?都说他观星定运,神通广大,就是太过冷了些,无趣得紧。” 顾清晏收回视线,懒洋洋地勾起唇角,随手拿起一杯酒:“星象玄妙,人心更深。小弘儿,这世间最有趣的,便是撕开冰冷表象,看看内里是何种乾坤。”他话音未落,目光已转向苑门入口。 那里,锦衣卫提督暮云正大步而来。她未着宫装,依旧是一身赤红如血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墨发高束,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煞气。所过之处,喧嚣竟为之一静,官员们纷纷避让,既畏且敬。 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苏子墨。 苏子墨一身月白常服,外罩青灰色医官斗篷,面容温润如玉,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浅笑,步伐从容。他手中并未捧药箱,而是持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礼盒,与这宴饮场合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是几位深知其医术精湛的后宫妃嫔——如性情爽朗的武安侯之女,德妃娘娘,以及心思缜密的吏部尚书之妹,淑妃娘娘,都低声议论起来。 “暮提督今日杀气似乎更重了,”德妃摇着团扇,对身旁的淑妃低语,“苏太医怎跟她一道来了?” 淑妃眸光微闪,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翡翠镯子:“怕是……有热闹看了。” 果然,苏子墨行至御阶之下,宴席中央的空地,停下了脚步。他先是对端坐龙椅之上,面容隐在十二旒珠冕之后的皇帝顾渊躬身一礼,随后转向暮云的方向,声音清越如玉磬,清晰地传遍整个琼林苑: “陛下,诸位大人,”他顿了顿,目光坦然迎上暮云骤然锐利如鹰隼的视线,“臣,太医院判苏子墨,今日冒昧,愿以家传至宝‘九转还魂丹’一枚,并上臣毕生所学,恳请陛下与暮老将军成全——求娶锦衣卫提督,暮云暮大人为妻。” “哗——” 满场瞬间死寂,连丝竹声都仿佛被无形的刀锋切断。 靖王顾弘一口酒呛在喉间,咳得满面通红。德妃的团扇掉在了地上,淑妃捻着镯子的手猛地收紧。 顾清晏眼底的醉意瞬间消散,掠过一丝极深的玩味,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栖竹。只见沈栖竹依旧垂眸静坐,仿佛周遭的惊涛骇浪与他无关,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顾清晏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低喃道:“有意思……强求的姻缘,竟是这般开场。” 暮云周身的气息骤然冰冷,绣春刀虽未出鞘,却已有凛冽刀意弥漫开来。她盯着苏子墨,那双惯见生死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这个看似温婉如玉的太医的身影,却是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与汹涌的怒意。 “苏子墨,”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苏子墨仿佛感受不到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杀意,依旧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固执:“暮大人,子墨心意已决。此非戏言,亦非冲动。若能得偿所愿,必以性命护大人周全,倾尽所有,解大人之忧。”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戎装便服的老者——暮云的父亲,镇国公暮老将军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胡闹!苏太医,你虽是医道圣手,但婚姻大事,岂容儿戏!更何况是向云儿提亲?她乃朝廷重臣,锦衣卫提督!” 另一位与苏家交好,同时也是暮云在朝中政敌的礼部侍郎周文渊,却捻须轻笑,出声打圆场:“暮老将军息怒,苏太医年轻有为,医术通神,与暮提督……呵呵,虽说有些出人意料,倒也未必不是一桩佳话。只是,”他转向苏子墨,语气带着试探,“苏太医,你这求亲之举,未免太过突然,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苏子墨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周大人,老将军,子墨深知此举唐突。然,情之所钟,不能自已。暮大人风姿,子墨心折已久。今日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之面,郑重提亲,以示诚意。若蒙不弃,苏家愿以半数家资为聘,子墨亦愿立誓,此生唯暮大人一人。” “砰!”暮云一掌拍在身旁的案几上,上好的紫檀木瞬间出现几道裂纹。她怒极反笑,字字如冰珠砸落:“苏子墨,你以为凭几颗丹药、些许家财,就能买断我暮云的一生?我暮云的刀,不斩无名之辈,但你若再胡言乱语,我不介意破例!” 面对这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和铺天盖地的反对与震惊,苏子墨只是微微挺直了脊背,那双总是盛满药香和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偏执与决绝。他轻声道:“暮大人,子墨所求,并非买卖。乃是……强求。” “鸩酒亦甘,强扭的瓜,未必不甜。” 话语落下的瞬间,整个琼林苑落针可闻。只有初雪的寒意,伴随着这句惊世骇俗的宣言,丝丝缕缕地渗入每个人的心底。 顾清晏低低地笑了起来,抬手饮尽了杯中残酒,目光却再次投向始终沉默的沈栖竹,仿佛在透过这场混乱,窥探着更深沉的命运轨迹。 而高座上的皇帝顾渊,隐在旒珠后的面容莫测,并未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由一位太医掀起的、搅动了整个宴会乃至未来朝局的风波。 第3章 叁 苏子墨的话如同冰锥坠地,碎开一殿死寂。那“强求”二字,**裸地撕开了联姻表面温情脉脉的薄纱,露出内里权力与**交织的冰冷本质。 暮云胸中怒焰滔天,绣春刀几欲脱鞘而出,将那胆大包天的太医斩于当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如玉磬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响彻殿宇。 “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静坐如冰雕的钦天监监正沈栖竹,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深蓝官袍衬得他容颜愈发清俊,他缓步走至御阶之前,与苏子墨、暮云呈三角而立,身姿挺拔如竹,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 “沈爱卿有何见解?”皇帝顾渊的声音从十二旒珠后传来,听不出喜怒。 沈栖竹微微一揖,声音平稳无波:“臣,钦天监监正沈栖竹,窃以为,暮提督掌锦衣卫,缉查不法,震慑宵小,乃国之利器,陛下之肱骨。利器之心,在于专注,在于无垢。若因私情婚嫁之事,使其心绪纷扰,乃至受制于人,恐非朝廷之福,亦非陛下所愿见。” 他话语顿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苏子墨手中那精致的紫檀木盒,继续道:“苏太医医术通神,心怀赤诚,然,‘强求’二字,终究有违天和,易生怨怼。怨怼一生,则鸩酒虽‘甘’,其毒必发;瓜虽强‘扭’,其味必苦。此非星象所示,乃人情之常理。” 他这番话,没有直接反对联姻,却字字句句站在朝廷利益、帝王权术的角度,点出了暮云作为锦衣卫首领,其心境纯粹与不受挟制的重要性。更是将苏子墨的“强求”与“鸩酒”之喻,巧妙地引向了可能带来的隐患与反噬。 顾清晏眼底闪过一丝激赏,他晃着杯中残酒,低笑自语:“好一个‘利器之心,在于无垢’……沈监正,你这是在护着那把锋利的刀,还是……在敲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执棋人?” 一直冷眼旁观的德妃立刻出声附和:“沈监正所言极是!暮提督职责重大,岂能因儿女私情分了心神?苏太医,你爱慕之心或可理解,但这般强逼,实非君子所为!”她性子爽直,最见不得这等以“情”为名的逼迫。 与她不对盘的淑妃却柔声开口,话里藏针:“德妃姐姐此言差矣,沈监正通晓的是天机,这人间姻缘嘛……倒也未必尽如星轨般不可更易。苏太医一片痴心,勇气可嘉,若能成就一段良缘,也未尝不是美事。只是,”她话锋一转,看向暮云,“终究需得暮提督自己愿意才好。” 礼部侍郎周文渊见缝插针,他素与暮家不睦,乐见暮云陷入窘境,便道:“淑妃娘娘仁心。陛下,臣以为,苏太医家世清白,才华出众,与暮家门第也算相当。暮提督为国操劳,身边若有知冷知热之人照料,或能刚柔并济,更为陛下效力。至于沈监正所虑……想来以暮提督之心志,断不会因私废公。” 这时,一位身着绛紫官袍,面容清癯的老者——御史台李御史,颤巍巍起身,他是朝中有名的老古板,厉声道:“荒谬!女子为官已是殊遇,岂有女子当众被男子求亲,还是以下官求上官之理!纲常伦理何在?体统何在!苏子墨此举,实乃藐视朝廷法度,老臣恳请陛下严惩,以正视听!” 另一位与镇国公府交好的武将王将军也粗声粗气地帮腔:“就是!暮提督是我等效仿的楷模,岂容一太医如此折辱!陛下,末将以为,此风断不可长!” 殿内顿时议论纷纷,支持与反对的声音交织,形成了微妙的拉锯。暮云父亲的脸色铁青,既恼怒于苏子墨的胆大妄为,又对眼前这混乱局面感到棘手,他看向御座,希望皇帝能快刀斩乱麻。 苏子墨在沈栖竹开口时,目光便落在了这位清冷的监正身上,他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淡去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以如此“公正”却犀利的角度切入,试图瓦解他布局的,竟是这位看似超然物外的监正。 暮云紧绷的下颌线条,在沈栖竹说出“利器之心,在于无垢”时,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她看向沈栖竹,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与沈栖竹并无深交,只知道此人身负秘密,深不可测。 此刻他出面,绝非为了她暮云个人,但他的话,确实精准地戳中了要害,为她提供了最有利的“公器”层面的反驳依据。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杀意,顺着沈栖竹的话,声音冷硬如铁,对御座拱手:“陛下!沈监正之言,正是臣之心声!臣之职责,在于忠诚,在于果决,无需,亦不能被任何私情牵绊!苏太医今日之举,已扰朝堂清静,乱臣之心绪,其罪当究!至于婚嫁之事,”她斩钉截铁,“臣,誓死不从!” 局面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 皇帝顾渊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那规律的“笃笃”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爱卿心系国事,言之有理。暮云乃朕之股肱,确不宜为琐事所扰。” 他话锋一转,看向苏子墨,“然,苏子墨,你精于医术,曾救治太后有功,朕念你年轻气盛,或是一时情迷。今日之事,念在初犯,朕不予深究。” “至于尔等所言婚嫁,”他的目光扫过暮云和苏子墨,最终落在镇国公和隐约期待的周文渊等人身上,“朕,不准。” “陛下圣明!”暮云立刻躬身,心头一松。 苏子墨面色微微一白,但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低声道:“臣……谢陛下隆恩。”只是那“谢”字,带着难以言喻的涩意。 皇帝继续道:“不过,苏太医既有此心,朕便给你一个机会。暮卿常年奔波,旧伤难免,太医院需精心调护。苏子墨,朕命你,即日起,负责暮提督日常平安脉象,需尽心竭力,保其康健。若无他事,退下吧。” 这道旨意,看似是惩罚,却又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安排。既全了苏子墨的“痴心”,又维持了暮云的体面,更将这场风波暂时压下。 “臣,领旨。”苏子墨叩首,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中,那偏执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因这曲折,燃得更旺。 “臣,遵旨。”暮云咬牙应下,心中已将苏子墨划入了需极度警惕的名单。 宴席终在不甚自然的气氛中继续,但每个人心中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顾清晏走到沈栖竹身边,拿起酒壶为他空了的酒杯斟满,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沈监正今日一番‘利器无垢’论,真是深得我心。只是……不知监正守护的,究竟是国之利器,还是……不愿见那‘鸩酒’,乱了某些既定的星图?” 沈栖竹端起酒杯,指尖冰凉,并未看顾清晏,只淡淡道:“王爷醉了。星图浩瀚,非人力可乱。臣所为,不过是尽本职,言该言之事。” “好一个‘尽本职,言该言之事’。”顾清晏轻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本王愈发觉得,这钦天监的浑天仪下,藏着比星辰更引人的秘密了。” 夜色更深,琼林苑的雪光与灯火交织,映照着每个人复杂难言的心事。一场由求亲引发的风波暂歇,但其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至更深远的地方。 第4章 肆 琼林苑的夜宴,在一种看似恢复、实则更为诡谲的气氛中继续。丝竹声依旧,舞姬的水袖依旧翻飞,但席间的交谈声明显低了下去,目光流转间,尽是心照不宣的揣测与打量。 那道关于“诊脉”的旨意,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已平复,湖底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暮云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席位,周身散发的寒意比苑中的残雪更甚。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被强行捆绑的屈辱与怒火。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道来自太医席位,看似温和,实则执拗的目光,如芒在背。 苏子墨已然归座,他低眉顺目,仔细地将那紫檀木礼盒收好,仿佛刚才那场惊世骇俗的求亲从未发生。只是偶尔抬眼望向暮云方向时,那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痴迷的坚定,泄露了他并未放弃的决心。 皇帝的旨意,对他而言,非但不是阻碍,反而是一道可以名正言顺靠近的护身符。 顾清晏仿佛无事发生般,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踱到沈栖竹的案几旁,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他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栖竹沉静的侧脸。 “沈监正,”他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语调慵懒,话却直刺核心,“你方才那番‘国之利器,不可有垢’的高论,着实精彩。只是本王好奇,你究竟是怜惜那把刀,还是……不喜那执意要染指宝刀的‘外人’?” 沈栖竹眼帘微抬,目光掠过顾清晏近在咫尺的、带着玩味笑意的俊脸,复又垂下,专注于案几上星图中某颗晦暗的星辰,声音平淡无波:“王爷想多了。下官职责所在,观测天象,亦需明了人事。朝局稳定,方是社稷之福。任何可能引发动荡之事,下官皆有责任提醒陛下。” “好一个职责所在。”顾清晏低笑,伸手取过沈栖竹面前未曾动过的酒杯,自顾自斟满,“可本王怎么觉得,沈监正提醒的时机、角度,都拿捏得如此……精准?像是早就算准了,有人会在这宴会上,行那惊人之举?”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几乎拂过沈栖竹的耳畔,“还是说,监正大人那浑天仪,不仅能观星,还能……窥心?” 沈栖竹执著星图的手指尖微微一顿,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王爷醉了。星辰轨迹尚有变数,人心叵测,又如何能尽窥?下官只是依理而言。” “依理而言……”顾清晏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却像最敏锐的鹰,捕捉着沈栖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依监正看,苏太医这‘强求’的缘分,星象可曾预示?最终,是成了,还是散了?” 沈栖竹终于抬眸,正眼看向顾清晏。那双眸子清冷如寒潭,深处却仿佛有万千星辉流转,复杂难辨。“王爷,天机不可泄露。更何况,”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讽意,“世间事,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强求者,未必得偿所愿;避世者,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这话像是对苏子墨说的,又像是对顾清晏连日来纠缠的回应,甚至……隐隐指向他自己。 顾清晏眼底的光芒骤亮,如同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猎人。他正要再开口,却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只见苏子墨端着一杯色泽沉郁的药茶,走到了暮云席前。他姿态恭谨,声音温和:“暮大人,方才饮了急酒,易伤脾胃。这是下官特意调配的醒酒护胃茶,请大人饮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暮云握著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冷冷地看着他,不言不语。那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能将药茶冻结。 苏子墨却恍若未觉,依旧维持着奉茶的姿势,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医者的关切:“大人,陛下有旨,命下官照料大人安康。此乃分内之事,还请大人莫要推辞,以免……落下抗旨不尊的口实。” 他竟搬出了圣旨! 暮云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杀意再次不受控制地升腾。她死死盯着苏子墨,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德妃面露担忧,淑妃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笑意,周文渊等人则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僵持之际,沈栖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苏太医果然尽职。只是,暮提督习武之人,体质异于常人,用药需格外谨慎。苏太医这杯中之物,可能确保完全对症,无一丝相冲之虞?” 他这话,看似是医理探讨,实则将“抗旨”的焦点,巧妙转移到了“用药安全”上。给了暮云一个不饮的合情合理的理由。 苏子墨看向沈栖竹,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苏子墨微微一笑,从容应答:“沈监正放心,下官既奉旨行事,必当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此茶药性温和,最是适合酒后调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暮云,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暮大人,请。” 暮云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若再强硬拒绝,便是公然违逆圣意,正中某些人下怀。她猛地伸手,几乎是夺过那杯药茶,看也不看,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将空杯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茶已饮,苏太医可以退了。”她声音冰冷,逐客之意明显。 苏子墨也不纠缠,躬身一礼:“谢大人。下官会每日定时为大人请脉。”说完,竟真的坦然退下,只是转身时,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显示了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成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使了皇帝赋予的、“接近”她的权力。 顾清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凑近沈栖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道:“监正大人,你这‘搅局’的本事,也不小啊。看来今晚这宴席,最忙的不是歌舞乐师,而是您这位观星之人。” 沈栖竹端起自己那杯被顾清晏碰过的酒,指尖微凉,淡淡道:“不及王爷,袖手旁观,却能看尽全场好戏。” “戏?”顾清晏挑眉,目光灼灼地锁住他,“本王觉得,最好看的戏,才刚刚开场。比如……监正大人你,究竟在守护什么?那‘荧惑守心’的背后,又藏着怎样足以让您这位‘麒麟骨’都不得不谨慎以对的秘密?” 他再次提到了“荧惑守心”,提到了“麒麟骨”,话语中的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沈栖竹执杯的手稳如磐石,他迎向顾清晏探究的目光,夜色在他清冷的眸中沉淀出幽深的光。 “王爷若有兴趣,不妨亲自来钦天监看看。”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邀请,却又仿佛布满了无形的荆棘,“只是,钦天监的浑天仪,观测的是天,映照的却是人心。王爷……可要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看顾清晏一眼,起身,向御座方向微一躬身,便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提前离席。深蓝色的官袍身影很快消失在琼林苑的灯火阑珊处,宛如一滴墨迹,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顾清晏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眼底的兴趣愈发浓厚。 “准备?”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本王,早已迫不及待了。” 夜宴未尽,但属于他们之间的、真正的博弈,随着沈栖竹的离去和顾清晏眼中燃起的火焰,正式拉开了序幕。而暮云与苏子墨那场以“强求”为始的纠葛,也在这暗流涌动的夜晚,埋下了更深、更复杂的根。 第5章 伍 沈栖竹的提前离席,像一颗石子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琼林苑内的喧嚣似乎因此滞涩了一瞬,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追随那道消失在宫灯阴影下的深蓝身影,心思各异。 顾清晏几乎未作停顿。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慵懒的笑意依旧挂在嘴角,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的锐利。他随意地整了整玄色貂氅的衣襟,对身旁面露诧异的靖王顾弘丢下一句“酒酣耳热,出去透透气”,便也起身,步履看似散漫,方向却明确地朝着沈栖竹离去的路径跟去。 他的行动自然得仿佛只是离席醒酒,唯有那加快几分的步伐,泄露了他不欲人知的紧迫。 皇帝顾渊高踞御座,旒珠轻晃,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他并未出声阻拦,只是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如同无声的默许,或是更深的考量。 暮云在沈栖竹离开时,冰封的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敏锐地察觉到,沈栖竹的离席与顾清晏的紧随其后,绝非巧合。这让她更加确信,这位看似超然的监正,早已身处漩涡中心。 而她自己,亦被苏子墨那杯强饮下的药茶和那道“请脉”的圣旨,牢牢捆在了另一条危险的航线上。她不再看任何人,霍然起身,对着御座方向一拱手:“陛下,臣衙署尚有紧急公务待处,先行告退。”语气硬邦邦,不容置疑。 得到皇帝微微颔首后,她转身便走,赤红的飞鱼服下摆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经过苏子墨席前时,连眼风都未曾扫过。 苏子墨安静地坐在原位,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茶杯壁。他看着暮云离去,看着顾清晏消失,面上温润的笑意淡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偏执。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鸩酒已饮,棋局已开……暮云,你逃不掉的。”他并未急于离席去“履行”圣旨,而是从容地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清茶,仿佛在享受这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又像是在酝酿着下一轮更缜密的靠近。 宫道幽深,积雪被宫人清扫至两旁,露出湿润的青石板。月华与廊下宫灯的光交织,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沈栖竹步履看似平稳,速度却不慢。夜风拂动他深蓝色的官袍,更添几分孤峭清寒。他并非直接返回钦天监,而是绕向了宫中较为僻静的太液池方向。 他需要片刻的独处,理清被顾清晏步步紧逼搅乱的心绪,更需思考苏子墨这突兀之举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更深层意图。 然而,他并未能得到这份清净。 刚转过一处假山,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监正大人好快的脚步,可是这琼林苑的酒气,熏得您连观星都等不及了?” 沈栖竹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声音冷淡:“王爷跟了一路,不嫌辛苦么?” 顾清晏几步便与他并肩而行,玄色貂氅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与沈栖竹的蓝袍形成鲜明对比。他侧头看着沈栖竹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俊冷漠的侧脸,笑道:“与监正大人同行,赏的是人间难得的美景,怎会辛苦?” 沈栖竹不予理会,只加快了脚步。 顾清晏却不依不饶,依旧保持着并肩的距离,语气转为一种看似随意的探究:“方才宴上,监正为何要替暮云说话?莫不是……与她有何旧谊?或是,忌惮那苏子墨背后的势力?” 沈栖竹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顾清晏。池面的寒光映在他眼底,一片冰封:“下官说过,只为朝局稳定。暮提督若因私情牵绊,行事有差,于国不利。苏太医……”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嘲弄,“一个能用‘鸩酒亦甘’来自比心意的人,其心性之偏执,王爷以为,是易于掌控之辈吗?若他借暮云之势,或暮云因他受制,王爷觉得,这朝堂是会更安稳,还是更动荡?” 他这番话,依旧站在公立的立场,却比宴上更加直白地点出了苏子墨的危险性。 顾清晏眼底光芒一闪,抚掌笑道:“精彩!监正果然洞若观火。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荧惑守心’。这天象,究竟是警示陛下失德,边关战乱,还是……如监正暗中忧虑的那般,预示着某种更具体的、关乎国本的‘**’?”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沈栖竹,“比如,那被刻意隐藏的‘麒麟’之秘?” “麒麟”二字出口的瞬间,沈栖竹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他看向顾清晏,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凛冽的杀意,虽然转瞬即逝,却未能逃过顾清晏的眼睛。 “王爷,”沈栖竹的声音比池面的冰更冷,“有些界限,逾越了,便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顾清晏低笑,非但不退,反而更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本王此生,最不怕的,就是深渊。更何况,”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监正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借这天象,布下针对你,或是针对这江山社稷的局吗?你我联手,或可撕开这迷雾。” 沈栖竹静默了片刻,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荒唐不羁,实则锐利如刀的王爷,心中波澜起伏。顾清晏的意图不明,是敌是友难辨,但他的能力与胆识,确是目前破局可能的关键。 “联手?”沈栖竹最终开口,语气带着疏离的审视,“王爷以何取信于下官?就凭这突如其来的‘兴趣’?” 顾清晏笑了,那笑容在月色下竟有几分夺目的光彩:“就凭本王能在这重重宫闱中,精准地找到你。就凭我敢在陛下面前,接下调查‘荧惑守心’这烫手山芋。更凭我……”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沈栖竹官袍袖口下微凉的手腕,动作轻佻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能看穿你冷静面具下的……惊涛骇浪。” 他的指尖并未真正碰到,沈栖竹却已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王爷请自重。”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钦天监事务繁忙,下官告退。” 这一次,他不再给顾清晏纠缠的机会,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没入更深的宫苑阴影之中。 顾清晏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并未再追。他站在原地,摩挲着方才几乎触碰到沈栖竹的指尖,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沈栖竹,你越是逃避,越是证明……我找对方向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兴奋光芒,“这盘棋,本王陪你下定了。”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条通往宫门的宫道上。 暮云疾步而行,绣春刀的刀鞘偶尔撞击到铠甲,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廷,回到能让她掌控一切的锦衣卫衙署。 然而,在一个拐角,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安静地伫立在灯下,仿佛已等候多时。 苏子墨手持一盏小巧的宫灯,温润的面容在光影下半明半暗。他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暮大人,夜色已深,寒气侵体。下官奉旨,需为大人请平安脉,确保大人安然回府。请大人……移步。” 第6章 陆 宫道幽深,寒风卷着未扫净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暮云看着拦在路前的苏子墨,那月白常服在宫灯下显得格外碍眼。 她心中的怒火与厌烦几乎达到顶点,手已按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子墨,”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苏子墨提着那盏小巧宫灯,光影在他温润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他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下官不敢。只是圣命难违,职责所在。大人方才饮了酒,又动了怒气,于经脉有损。请允许下官为您请脉,开一剂安神顺气的方子,确保无虞。” “不必!”暮云断然拒绝,绕过他便要走。 苏子墨却身形微动,再次拦在她面前,声音依旧平和,却透着一股执拗:“大人,陛下旨意是‘日常平安脉象’,下官若此刻失职,便是欺君。大人……何必让下官为难?”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暮云,那眼神深处,却仿佛有藤蔓缠绕,带着温柔的偏执,“还是说,大人……在怕什么?” “我怕?”暮云气极反笑,绣春刀骤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我怕你承受不起!”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暮提督,苏太医。” 两人皆是一怔,回头望去。只见沈栖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静立在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月光勾勒出他清瘦孤直的身影。他神色平静,目光淡淡扫过对峙的两人。 “沈监正?”暮云眉头微蹙,按着刀柄的手并未松开。 苏子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温雅,拱手道:“沈监正去而复返,可是有何指教?” 沈栖竹缓步走近,并未回答苏子墨,而是看向暮云,语气平淡无波:“暮提督,陛下既已下旨,苏太医依旨行事,亦是本分。此地宫道,人来人往,若争执起来,恐落人口实,于提督清誉有损。” 他的话,依旧是从“利弊”、“规矩”角度出发,听不出丝毫个人情感。 暮云盯着他,冰封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她与沈栖竹,确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 那是在数年前,她刚接任锦衣卫提督不久,奉命查办一桩涉及前朝余孽与宫内巫蛊的大案。 案件牵扯极深,线索指向钦天监。当时还是监副的沈栖竹,因精于星象推演而被卷入。所有人都怀疑他这个看似清冷孤高、来历不明的监副,连皇帝顾渊都动了疑心。 是暮云,顶住巨大压力,力排众议,凭借着过人的洞察和铁血手段,在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找到了真正的主谋——一位早已失势却心怀怨恨的老宗亲,以及其在钦天监内安插的棋子。她以确凿的证据,洗清了沈栖竹的嫌疑。 事后,沈栖竹曾于深夜,在她下衙回府必经的那条长街上等她,只为对她深深一揖,道一句:“多谢提督,还栖竹清白。” 彼时月色如霜,洒在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暮云只是淡淡颔首,回道:“我信证据,不信流言。” 从此,两人并无更多交集,但那份于危机中建立的、基于事实与原则的信任与尊重,却如同沉入深潭的玉石,静默存在。 此刻,沈栖竹再次出面,虽言辞公允,但暮云明白,他是在帮她化解这进退两难的僵局。若她执意抗拒,闹将起来,不仅坐实了“抗旨”之名,更可能让苏子墨背后那些推波助澜之人有机可乘。 暮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手腕一动,绣春刀“锵”一声归鞘。她冷冷地看向苏子墨,伸出了手腕,语气硬邦邦如同铁石:“诊!” 苏子墨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微光,立刻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暮云冰冷的手腕上。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她因习武而略带薄茧的皮肤时,暮云浑身一僵,强忍着才没有立刻挥开。 沈栖竹静静立于一旁,目光掠过苏子墨专注的侧脸,又看向宫墙深处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重重殿宇,眸色深沉。他出面,不仅仅是因为与暮云那点旧谊,更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苏子墨此举,或许并非仅仅为了“强求”姻缘那么简单。 这看似荒唐的举动,像一枚投入棋局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可能正悄然指向某些更深层、更危险的东西,甚至可能与“荧惑守心”背后他所守护的秘密有关。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只见靖王顾弘带着几个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显然是听说这边有动静特意赶来的。 “暮提督!苏太医!沈监正!你们这是……”顾弘看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暮云一脸冰霜地伸着手腕让苏子墨诊脉,沈栖竹静立旁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几乎是同时,另一侧宫道上,也出现了两道身影。一位是身着紫色宦官服色,面容白净,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另一位则是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儒雅,却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的老者——户部尚书林文正。他们显然是刚与皇帝议完事,正欲出宫,恰巧路过。 王瑾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现场,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哟,这是怎么了?暮提督身子不适?有劳苏太医了。”他话语圆滑,不着痕迹。 林文正则眉头微蹙,看着苏子墨为暮云诊脉的情景,又看了看一旁沉默的沈栖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苏太医,既是奉旨,还需谨慎周全,莫要惊扰了提督才是。” 这几人的突然出现,让原本紧张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微妙。顾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王瑾代表着内廷的态度,林文正则隐约透露出朝臣对此事的忧虑。 苏子墨仿佛未受干扰,仔细诊了片刻,方才收回手,对暮云温言道:“大人肝火旺盛,心脉略有浮促,确需静养调理。下官稍后便开一剂疏肝理气的方子,送至府上。” 暮云冷哼一声,收回手腕,看也不看他,只对沈栖竹、王瑾、林文正等人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赤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方向。 苏子墨也不在意,对着留下的几人从容行礼:“下官职责已毕,这便去为暮大人准备汤药。沈监正,王爷,王公公,林大人,下官告退。”说完,也提着宫灯,施施然离去。 顾弘挠了挠头,嘀咕道:“这就完了?没打起来啊……”颇有些失望。 王瑾呵呵一笑,对沈栖竹道:“沈监正辛苦了,这夜深露重的,也早些回监歇息吧。”话语间带着试探。 沈栖竹淡然回礼:“有劳王公公挂心。”他目光与林文正短暂交汇,彼此都看到了一丝凝重。 王瑾与林文正相继离开。顾弘也觉得无趣,带着内侍走了。 宫道上,很快只剩下沈栖竹一人,以及藏身于不远处假山后,并未真正离开的顾清晏。 顾清晏看着沈栖竹孤身立于清冷月光下的身影,回想起方才暮云与沈栖竹之间那短暂却默契的眼神交流,还有苏子墨那看似温顺实则步步紧逼的姿态,以及几位重臣的突然出现……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沈栖竹啊沈栖竹,你与那母豹子之间,果然不简单。而这潭水,比本王想的还要浑……”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愈发浓厚的兴趣,“看来,要撬开你的嘴,光靠逼问是不够的了。” 他悄然转身,融入夜色,心中已有了新的盘算。而独立于寒风中的沈栖竹,望着暮云和苏子墨离去的不同方向,袖中的手指缓缓收拢。 今夜之后,这京城的风,恐怕要刮得更急了。他必须更快地弄清“荧惑守心”背后的真相,以及……那个如同野火般闯入他世界的安王,究竟意欲何为。 第7章 柒 暮云回到锦衣卫衙署,那高大阴森的建筑群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冰冷的石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她径直走入自己的值房,反手关上沉重的铁木门,仿佛要将宫宴上所有的污浊空气与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彻底关在外面。 然而,苏子墨的气息,那若有若无的药香,以及他指尖搭在她腕上的触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她烦躁地解下绣春刀,重重置于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烛火跳跃,映照着她冰封般冷硬的侧脸,唯有紧蹙的眉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为何偏偏是苏子墨? 她与他,并非毫无交集。那段过往,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不愿触及。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 暮云刚擢升锦衣卫提督不久,手段酷烈,雷厉风行,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一次追查军械走私案时,她遭人暗算,身中奇毒,虽凭借强悍的意志力和内力强行压制,回到衙署时已是强弩之末,呕出的血都带着诡异的青黑色。随行医师束手无策,言说此毒诡谲,恐伤及经脉根本。 消息不知如何走漏,时任太医院院使、苏子墨的祖父,亲自带着当时还只是太医署一名普通医官的苏子墨前来。老院使诊脉后,亦是摇头,言明需一味罕见药材“龙纹棘”为主药,方能化解,而此药宫中亦无库存。 就在众人焦灼之际,一直沉默跟在祖父身后的苏子墨站了出来。他当时不过弱冠之年,面容比现在更显青涩,但眼神却异常沉静。 他对着已意识模糊的暮云和焦急的暮老将军躬身道:“下官曾于古籍中见过一法,或可一试。以金针渡穴,辅以九转回阳针法,强行逼毒,再以内力温和之药汤徐徐图之,或有一线生机。只是……此法凶险,施针者需内力精深,且对穴位把握毫厘不差,受针者亦需承受刮骨剜心之痛。” 暮老将军尚在犹豫,意识混沌的暮云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抓住了父亲的手臂,指甲几乎掐入肉中,声音嘶哑却坚定:“让他……试……” 那是苏子墨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名动京城的女罗刹。她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因失血和剧毒而泛着乌青,冷汗浸湿了墨发,黏在额角颊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可那双眼睛,即便在剧痛和毒素的折磨下,依旧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燃烧的火焰,带着不屈的意志和决绝。 苏子墨的心,在那一刻,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击中。他摒退旁人,只留祖父在旁协助。净手,燃香,取出他从不离身的银针。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于暮云而言,是真正的地狱。金针刺入穴道,内力催逼,毒素被强行驱赶,在经脉中冲撞,那种痛苦远超她经历过的任何酷刑。她死死咬住软木,齿痕深陷,浑身痉挛,却始终未曾发出一声哀嚎,只有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呜咽。 苏子墨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到了极致。他的手指稳如磐石,每一次落针都精准无比。他能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痛楚,更能看到她眼中那不肯熄灭的火焰。 那一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提督,更是一个在生死边缘顽强挣扎、不肯屈服的灵魂。 施针结束,暮云力竭昏死过去。苏子墨并未离开,而是亲自守了她一夜,不时为她擦拭冷汗,调整药汤。黎明时分,暮云的高热终于退去,脉搏也趋于平稳。苏子墨才松了一口气,疲惫几乎将他淹没。 暮云再次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趴在桌边小憩的苏子墨。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年轻温润的侧脸上,长睫低垂,带着几分安宁。他手边还放着未合上的医书和写了一半的药方。 她动了动,惊醒了苏子墨。 他立刻起身,眼中带着关切:“暮大人,您感觉如何?”声音有些沙哑。 暮云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沉默片刻,哑声道:“多谢。” 苏子墨微微摇头,递上一碗温热的药汁:“分内之事。大人体内余毒未清,还需按时服药,静养些时日。”他顿了顿,看着暮云依旧苍白的脸,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大人……很勇敢。” 暮云接过药碗,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他。那目光依旧锐利,带着审视。苏子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红,避开了她的视线。 此后数日,苏子墨每日都会前来诊脉、调整药方。他话不多,举止守礼,但那份细心与专注,却难以忽视。 他会记得她不喜药味过重,特意在方子里加了甘草;会在她因卧床烦躁时,轻声讲述太医院遇到的趣事,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暮云并非铁石心肠。她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太医的善意与尽责。但也仅此而已。伤愈之后,她命人备了厚礼送至苏府,以示感谢。两人之间,便再无私下交集。 她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锦衣卫提督,他依旧是太医院冉冉升起的新星。偶尔在宫宴或衙署碰面,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暮云从回忆中抽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曾经中毒、如今只留下一道浅淡疤痕的手腕。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医者与病患之间的一段寻常过往。 苏子墨于她,是有救命之恩,她记着这份恩情,但也早已用厚礼和官场上的几分照拂(在他晋升院判时,她未曾因他年轻而阻挠)还清了。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当年看起来温润守礼、甚至有些腼腆的年轻太医,内心竟藏着如此偏执、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竟敢在琼林夜宴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以那种方式“强求”! “强求……”暮云咀嚼着这两个字,眸中寒光乍现。她终于明白,苏子墨今日之举,并非一时冲动。 那三年的沉默与守礼,或许只是一种伪装,或者说,是一种更深沉的蛰伏。他就像一株看似无害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而上,直到时机成熟,才猛然收紧,露出其强韧甚至致命的本质。 他所谓的“情之所钟”,究竟是源于三年前雨夜那场救治产生的错觉,还是……另有所图?联想到苏家虽为医道世家,但在朝中亦有其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皇帝那意味深长的“诊脉”旨意……暮云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无论苏子墨目的为何,他既然选择了这种方式,便是与她为敌。 暮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因过往而生出的微弱波澜。她望向太医院的方向,目光如刀。 苏子墨,你想玩火,本督便让你知道,什么是引火烧身。 而此刻,太医院值房内。 苏子墨正仔细地挑选药材,准备调制送往暮云府上的“安神汤”。他的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烛光下,他温润的侧脸显得无比平静,唯有在想到暮云饮下他亲手调配的药茶时,唇角才会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执着的弧度。 “暮云……”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拂过一根细长的银针,寒光闪烁,“你可知,从三年前那个雨夜开始,你的命,就和我绑在一起了。” “你抗拒也好,憎恶也罢。这鸩酒,你饮下了。这强扭的瓜,我偏要让它……甜起来。” 他的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偏执,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将救赎与占有混为一谈的深情。这场由他强行开启的博弈,在他心中,早已没有退路。 第8章 捌 钦天监,观星台。 夜色如墨,繁星璀璨,巨大的浑天仪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其上的星轨环圈交错,精密而沉默,仿佛凝固了亘古的星辰运行之道。 沈栖竹独自立于高台边缘,深蓝官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袖摆,猎猎作响。他仰望着头顶的“荧惑”之星,那颗泛着不祥红光的星辰,正悬于象征紫微帝星的心宿之中,光芒刺眼,如同悬于王朝命脉之上的一滴血珠。 琼林苑的喧嚣、苏子墨的惊世之举、暮云的凛然怒意、还有顾清晏那如影随形、充满探究的目光……所有这些纷扰,在此刻浩瀚的星野下,似乎都渺小如尘。然而,沈栖竹深知,这尘世纷扰,恰恰是解读这天象、守护那沉重秘密的关键,甚至可能就是引动星变的“**”之源。 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沈栖竹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如常:“王爷不请自来,视我钦天监如无人之境么?” 顾清晏轻笑一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玄色貂氅在星月微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他走到沈栖竹身侧,与他一同仰望星空,语气带着惯有的慵懒,却字字清晰:“监正大人这观星台,看得尽九天星斗,却看不清脚下人心?本王可是奉旨查案,自然哪儿有线索,就往哪儿去。” “线索?”沈栖竹终于侧首,月光照亮他半边清俊容颜,眸光深邃,“王爷以为,线索在这星图上,还是在……下官身上?” “都在。”顾清晏回答得干脆,他转向沈栖竹,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对方平静的表象,“星图是引子,人才是根本。‘荧惑守心’,警示帝王。可如今陛下圣明,边关暂无大战,那这警示,指向何处?”他逼近一步,气息几乎拂过沈栖竹的耳廓,“监正大人,你身负‘麒麟’之秘,代帝王承受天命反噬,以自身气运镇护国祚……这秘密,还能守多久?这天象,究竟是警示陛下,还是……在警示你这尊‘镇国麒麟’即将镇不住某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 “麒麟”二字,如同禁忌的咒语,让沈栖竹周身气息骤然一寒。他猛地看向顾清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与凛冽:“你从何得知?!” 顾清晏满意地看到他终于撕开了一丝冷静的裂缝,唇角勾起:“本王自有本王的门路。沈栖竹,你以为你将自己困在这观星台,就能独善其身?苏子墨敢强求暮云,背后若无势力支撑,他何来这般胆量?这朝堂之上,盯着你这位置,盯着你身上秘密的人,远比你知道的要多。” 就在这时,观星台通往楼下的石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青色低级官袍、面容稚嫩却带着惊惶的年轻官员——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周明,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喊道: “监、监正大人!不好了!” 沈栖竹眉头微蹙,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何事惊慌?” 周明看到一旁的顾清晏,愣了一下,显然认得这位名声在外的安王,更是紧张,结结巴巴道:“是、是司天监的两位少监大人,还、还有几位灵台郎,他们带着人过来了,说、说是要核查近日星象记录,质疑我等对‘荧惑守心’的解读有误,恐、恐有欺君之嫌!” 司天监与钦天监职能有所重叠,向来存在竞争与龃龉。 话音未落,石阶处已传来嘈杂人声。只见以两位身着绯色官袍、神色倨傲的中年官员——司天监少监赵元和钱允为首,带着七八名司天监属官,气势汹汹地登上了观星台。 赵元一眼看到沈栖竹和旁边的顾清晏,先是一怔,随即皮笑肉不笑地拱手:“沈监正,安王殿下。下官等奉太常寺卿之命,复核‘荧惑守心’天象记录及解读,以免有所疏漏,贻误圣听。还请监正行个方便,将相关卷宗及观测记录交出,容我等一同参详。” 钱允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补充:“是啊沈监正,兹事体大,关乎国运,可不能由你钦天监一家之言。听闻监正近日与安王殿下过从甚密,不知是否……另有所图,才使得这天象解读,有失偏颇?” 这话已是近乎**的污蔑与攻讦,直指沈栖竹与顾清晏勾结,曲解天意。 周明等几名钦天监的低级官员闻言,皆面露愤慨,却敢怒不敢言。 沈栖竹面色不变,只是眸光更冷了几分:“星象记录,皆按规制存档。解读奏报,已呈送御前。赵少监、钱少监若有疑问,可依程序向太常寺或陛下陈情。擅闯钦天监重地,质疑上官,是何道理?” 赵元冷哼一声:“程序?就怕有人利用程序,掩盖真相!沈监正,你莫要推三阻四,今日这记录,我们是查定了!” 场面一时僵持,司天监众人虎视眈眈,钦天监官员则紧张地看向沈栖竹。 一直作壁上观的顾清晏,此刻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他懒洋洋地踱步到赵元和钱允面前,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嘲弄: “哟,好大的官威啊。赵少监,钱少监,是吧?”他语气轻佻,“本王奉旨调查‘荧惑守心’,正愁无处下手。你们来得正好,既然你们怀疑沈监正解读有误,那想必二位对此天象必有高见?不如就在这儿,当着本王和星辰的面,说道说道,这‘荧惑守心’,究竟是何征兆?是主陛下失德,还是边关战乱,或是……朝中出了奸佞?” 他最后一个“奸佞”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钱二人。 赵元和钱允被他问得一噎。他们此来,更多是受背后之人指使,前来寻衅施压,干扰调查,哪里有什么真正成熟的“高见”?在顾清晏这看似荒唐、实则犀利的问题面前,顿时有些支吾。 “这……天象玄奥,需、需仔细推演……”赵元勉强道。 “推演?”顾清晏挑眉,打断他,“你们司天监的浑天仪,莫非比钦天监的更大更准?还是你们观测星辰的眼睛,比别人多长了几只?”他语气陡然转冷,“既然拿不出像样的见解,就敢擅闯重地,污蔑上官?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最后一句厉喝,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竟让赵、钱二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 顾清晏不再看他们,转身对沈栖竹道:“沈监正,看来你这钦天监,也不甚清净。要不要本王帮你清理清理门户?”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直接将司天监众人视作了需要清理的“门户”。 沈栖竹深深看了顾清晏一眼,明白他是在为自己解围,也是在进一步展示其力量与立场。他沉默片刻,对周明道:“去将近日关于‘荧惑’的观测记录副本取来,交给赵少监、钱少监。” “监正!”周明急道,那些记录虽非核心,但也属机密。 “去吧。”沈栖竹语气不容置疑。他看向赵、钱二人,声音冰寒:“记录可以给你们。但若解读有误,或借此生事,后果自负。” 赵元、钱允拿到记录副本,虽未达全部目的,但在顾清晏的威压和沈栖竹的冷硬态度下,也不敢再纠缠,悻悻然地带着人退下了。 观星台终于重归寂静。 顾清晏看着沈栖竹,笑道:“如何?沈监正,现在可觉得,本王这‘盟友’,还算有点用处?” 沈栖竹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浩瀚的星空,良久,才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爷,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更深,更浊。” “浊水才好摸鱼。”顾清晏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诡谲的“荧惑”,“沈栖竹,合作吧。你告诉我‘麒麟’之秘与这天象的真正关联,我帮你揪出那些藏在暗处的鬼蜮伎俩。你我联手,或可在这乱局中,杀出一条生路,护住你想护的一切。” 他的声音褪去了戏谑,带着罕见的认真与力量。 沈栖竹侧首,对上顾清晏灼灼的目光。星辉落入两人眼中,一个清冷如冰,一个炽烈如火。 这一次,沈栖竹没有立刻拒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穿过浑天仪环圈的空隙,发出悠长而神秘的呜咽,仿佛亘古星辰的叹息。 最终,沈栖竹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