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 第1章 第一章 城市在夜幕下呼吸。 霓虹灯的光晕浸染着天际,将云层染成一种暧昧的紫红色。街道上车流如织,尾灯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喧嚣声被厚重的隔音玻璃过滤后,只剩下沉闷的低频振动,传入顶层公寓时,已微不可闻。 穆祉丞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公寓极大,也极空。黑白灰的色调,线条利落的家具,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与其说这是一个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或者一个长期包租却无人真正入住的酒店套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机质的、清洁过后的淡淡气味,没有烟火气,也没有活人长久居住留下的那种独特的、温暖的生活痕迹。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片璀璨而陌生的灯火。几百年来,他看过太多这样的城市,从烛火摇曳到煤气灯,再到如今这片无边无际的电子光海。光影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里,映着流动的光,却没有任何温度。 永恒。 他曾以为这是恩赐,如今才知是漫长的刑罚。看着熟悉的面孔一次次衰老、死亡,建立的联系一次次在时间的洪流中断裂,信任最终总指向背叛……他累了。彻底地厌倦了。于是他选择隐匿,将自己活成一个都市传说,一个藏在现代文明阴影下的,精致的幽灵。 手机在寂静中发出嗡鸣,屏幕亮起,显示着“母亲”。 穆祉丞皱了皱眉,没有接。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无非是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你独自太久了,找个伴吧,不一定是同类,哪怕是个人类,让他陪着你……我们只是不希望你再一个人面对下一个百年。 伴?穆祉丞扯了扯嘴角,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把另一个生命也拖入这永恒的孤寂里吗?还是仅仅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向父母证明自己“正常”地“生活”着? 电话固执地响着。他最终叹了口气,拿起手机。 “母亲。” “小丞,”母亲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个周末,回家一趟吧?你爸爸找到了几瓶很好的……嗯,‘红酒’。” 穆祉丞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储存了足够纯净的血液。但他更知道,这只是一个让他回去接受新一轮“劝导”的借口。 “我最近有点忙。”他试图推脱。 “再忙也要回来。”母亲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我们都希望你好。只是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也好。” 挂断电话,室内重新陷入死寂。那句“有个人在身边”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上,带来一阵细微却持久的烦躁。 他需要一个“对象”。一个能带回去给父母看,能堵住他们悠悠之口的“伴”。至于这个“伴”是怎么来的,是否自愿,是否幸福……不重要。他只需要一个看起来顺眼的,完成初拥,变成同类,然后像摆件一样放在身边,应付了事。 就这么决定吧。他对自己说。尽快找一个,结束这令人疲惫的关切。 城市的另一端,灯火通明的音乐厅后台,却是另一番景象。 朱志鑫坐在化妆镜前,镜子里的人,有着一张被许多人称赞为“艺术品”的脸,精致,脆弱,皮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此刻,这张脸上却没什么血色,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惶然。 演出很成功。台下掌声如雷。但他知道,有一个人来了。那个人总是会来,像一道无法摆脱的阴影,沉默地坐在观众席最好的位置,目光如有实质,穿透舞台的灯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刘耀文。 他第一次见到刘耀文,是在三个月前的一场私人音乐沙龙上。这个男人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在一众彬彬有礼的宾客中,依然显得过于突出。不是外貌,而是一种气质,一种隐而不发的、近乎捕猎者的气场。他直接走到刚演奏完的朱志鑫面前,递上一张只有名字和电话的纯黑名片。 “刘耀文。”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你的琴声,很特别。” 从那一天起,朱志鑫的生活就失去了原有的轨道。刘耀文的追求,如果那能称之为追求的话,强势,直接,不容拒绝。昂贵的礼物,包下整场演出的阔绰,以及……无处不在的“偶遇”。他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将朱志鑫困在中央。 朱志鑫试过拒绝,试过躲藏。但没用。刘耀文总有办法找到他,用一种平静却令人胆寒的方式宣告他的所有权。 就像今晚。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工作人员皆敬畏地退开。刘耀文走了进来,他甚至没看旁人一眼,径直走到朱志鑫身后,双手撑在化妆台边缘,将朱志鑫圈在方寸之间。镜子里,映出他深邃的五官和没什么表情的脸。 “今晚的《月光》第三乐章,”刘耀文开口,气息拂过朱志鑫的耳廓,“节奏快了0.3秒。有心事?” 朱志鑫的身体绷紧。他连这都能听出来? “没有。”他垂下眼睫,不敢与镜中那双眼睛对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用来提醒自己保持镇定。 刘耀文的手悄然搭上他纤细的脖颈,指尖冰凉,激得朱志鑫轻轻一颤。那手指并没有用力,只是以一种占有的姿态停留在那里,摩挲着他颈侧温热的皮肤。 “我在拍卖会上,看到了那架斯特拉底瓦里。”刘耀文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下周六,它会送到你的琴房。” 朱志鑫猛地抬头,镜子里,他的眼睛因震惊而睁大,他没有立刻退缩:“那架琴……太贵重了!文先生,我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这不合适。”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透着一股试图坚守界限的倔强。 “它才能配得上你。”刘耀文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俯身,靠近朱志鑫的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你的琴声,值得最好的。而我给的,不容拒绝。”说完,手指最后在朱志鑫颈侧按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标记,随即直起身。“车在外面等你。”话音落下,他便转身离开了化妆间,如同来时一样,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朱志鑫看着镜子里自己颈侧那似乎还残留着冰凉触感的皮肤,一种混合着无措与愤怒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过快的心跳。 他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翻找着通讯录。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王橹杰。 他的师弟,同样毕业于音乐学院,如今在一家顶尖的艺术基金会做项目协调。橹杰性格温和,但骨子里有种不为人知的坚韧和透彻。也许……和橹杰说说话,能让他从这压力中暂时喘口气。 几天后,一个暖洋洋的下午。 王橹杰按照师兄发来的地址,找到了一家藏在老城区巷弄深处的咖啡馆。咖啡馆有个很别致的名字,叫“回响”。木质的招牌,爬满了绿植的外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室内光线偏暗,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淡淡的旧书气味。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稀奇古怪的老物件。一个穿着宽松麻布衬衫的年轻男人正背对着他,在柜台后擦拭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古董的黄铜望远镜。 “欢迎光临。”男人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秀带笑的脸,眼睛很亮,透着股机灵劲儿。 他是张函瑞,这家咖啡馆的老板,也是朱志鑫和王橹杰都认识的朋友。 “函瑞。”王橹杰笑着打招呼,“师兄到了吗?” “在里面老位置。”张函瑞用下巴点了点咖啡馆最里侧一个靠窗的角落。 王橹杰走过去,果然看到朱志鑫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阳光透过格子窗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师兄。”王橹杰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温和。 朱志鑫回过神,对他笑了笑:“橹杰,来了。”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今天找你出来,其实……是有件事想麻烦你。” “师兄你说。”王橹杰坐直了些,神情认真。他敏锐地察觉到朱志鑫状态不对。 朱志鑫斟酌着词句,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我……我认识一个人。他情况有点特殊,性格……比较孤僻,没什么朋友。家里长辈很担心他,希望他能多和人接触。” “他条件很好,就是……不太容易接近。我想着,你性格沉稳,有耐心,或许……可以和他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朋友?我也只是……想帮个忙。”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他平日温和的样子有些不同。 王橹杰看着师兄眼中隐藏的疲惫和那丝恳求,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恐怕不只是一次简单的介绍。他沉默了片刻,不是犹豫,而是在思考如何能让师兄安心。他清楚朱志鑫的善良,也了解他偶尔过重的责任感。 “好啊。”王橹杰最终点头,语气平和而肯定,“多认识个朋友没什么不好。师兄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他的回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无论对面是什么人,他都有能力应对。 朱志鑫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些,刚想说什么,咖啡馆的风铃又响了。 三人同时抬头望去。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他穿着质料极佳的深灰色长大衣,身形清瘦颀长。等他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王橹杰才看清他的脸。 很英俊,是那种超越了性别的、带有某种古典韵味的精致。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下颌线条利落分明。但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颜色偏浅,像是浸在寒潭里的琉璃,疏离,冷漠,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疲惫感。 他站在哪里,似乎就把哪里的空气变得安静而冰冷。 张函瑞显然认识他,笑着招呼:“穆先生,您可是稀客。” 穆祉丞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咖啡馆,最后落在朱志鑫他们这一桌,然后迈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 “祉丞。”朱志鑫站起身“你来了。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的师弟,王橹杰。”他又转向王橹杰,“橹杰,这位是穆祉丞,穆先生。” 王橹杰也连忙站起身。他比穆祉丞略高一些,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与他对视。离得近了,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毫无瑕疵的皮肤,以及那双浅色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的,略带些局促却并不闪躲的影子。 “穆先生,您好。”王橹杰礼貌地问好,露出一个温和而得体的笑容。 穆祉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很年轻,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五官清秀,不算极具冲击力的帅气,但很干净,很舒服。眼神清澈,却并全是非不谙世事的懵懂,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观察力。是那种看起来……很“稳定”,似乎不容易被外界扰乱的类型。 “嗯。”穆祉丞从喉咙里溢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回答。他没有笑,也没有多余的话,径直在朱志鑫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将王橹杰那抹友好的笑容晾在了半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王橹杰摸了摸鼻子,并未显得尴尬或不安,只是从容地坐下,安静地等待下一个话题的开启。他的目光落在穆祉丞放在桌面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非常好看,却也异常苍白,缺乏血色。 张函瑞适时地端着一壶手冲咖啡过来,熟练地给几人倒上,笑着打圆场:“穆先生可是我这儿的贵人,帮我鉴定过不少老物件,眼光毒得很。” 穆祉丞没接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咖啡杯,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蹙了下眉,又放下了。他似乎对咖啡没什么兴趣。 朱志鑫试图寻找话题,看向王橹杰:“橹杰最近在基金会那边忙吗?上次听你说在筹备那个青年艺术家巡展。” “嗯,还在前期沟通阶段。”王橹杰接过话题,声音平稳,“有几个展览场地还在协调,特别是其中一个老建筑改造的艺术空间,各方想法比较多,需要平衡。”他说话条理清晰,语气平和,带着处理实务的沉稳。 “老建筑?”穆祉丞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王橹杰没想到他会搭话,立刻看向他,目光坦诚:“是的,是一栋有近百年历史的小洋楼。结构很有特色,但内部设施需要升级以适应现代展览需求。” “那些破旧的房子,有什么保留的价值?”穆祉丞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恶意的疑惑,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古董。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推倒与重建,对所谓“历史痕迹”早已麻木。 王橹杰怔了一下,并没有被这种近乎冷漠的态度冒犯,而是认真地解释,眼神专注:“它们不只是一堆砖瓦。那里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活痕迹,有属于那个时代的设计语言和工匠精神。全部推倒重建固然省事,但那样的话,属于那个地方的‘记忆’就断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想做的,是让这些老地方能重新活过来,承载新的艺术生命,让过去和现在能有一个对话的空间。这很难,但值得尝试。” 穆祉丞安静地听着,浅色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记忆,痕迹,对话……这些词汇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类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又执拗的热忱。这种热忱,与他记忆中那些因利益、恐惧或**而接近他的人类截然不同。 他没有再反驳,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愈发孤寂和遥远。 接下来的谈话,基本是朱志鑫和王橹杰在主导,穆祉丞很少插话,只是偶尔在王橹杰看过来时,会淡淡地迎上他的目光。王橹杰的目光并不闪躲,会坦然地对视一两秒,然后才自然地移开,继续话题。 他看着王橹杰。看他说话时思路清晰,不疾不徐;看他被朱志鑫问到是否适应基金会复杂的人际时,微笑着回答“做好分内事,守住底线就好”;看他端起咖啡杯时,手腕稳定,姿态放松。 就是他了。看起来心性不错,不惹人烦,背景简单。把他变成同类,带回去给父母看,然后……就放在那里吧。至少,这张脸,这副性情,还算顺眼,或许不会太快让他感到厌烦。 一个多小时后,朱志鑫接到一个电话,他看了一眼屏幕,指尖用力攥紧了手机。他匆匆站起身:“抱歉,我有点急事,得先走了。”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只是对王橹杰投去一个包含歉意的眼神,便拿起外套快步离开了。 咖啡馆里只剩下穆祉丞和王橹杰,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安静。 王橹杰看着师兄离开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转向穆祉丞,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最终价值。 王橹杰觉得有些不适,但并未表露,只是平静地回望,主动开口打破沉默:“穆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没什么固定工作。”穆祉丞回答,视线依旧停留在王橹杰的脸上,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内里的灵魂,“靠家族信托生活。” “哦……”王橹杰了然,并未表现出惊讶或羡慕,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平时有什么爱好吗?比如,欣赏音乐?我看您和朱师兄相识。” “偶尔。”穆祉丞的答案简短得近乎敷衍。他忽然向前倾身,拉近了一点距离,目光更具压迫感:“你呢?除了工作,喜欢做什么?”这个问题,不像闲聊,更像一种盘问。 王橹杰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一阵极淡的、冷冽的气息,像雪后松林。他稳住心神,如实回答:“喜欢做饭。觉得能把各种食材变成好吃的,是件很治愈的事。也喜欢逛菜市场,很有生活气息。”他的回答朴实,带着烟火气,与穆祉丞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做饭?菜市场?”穆祉丞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与他惯常的世界相距甚远,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温度。 “嗯。”王橹杰应道,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反应而觉得自己的爱好拿不出手。 穆祉丞看着他脸上自然流露的、对平凡生活的专注,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王橹杰有些意外的举动。他拿出手机,递到王橹杰面前,屏幕上是他的联系方式二维码。 “加一下。”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没什么起伏,仿佛理所应当。 王橹杰看着他,没有立刻动作。这几秒钟的停顿里,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思索,似乎在衡量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最终,他还是拿出自己的手机,扫了码,发送了好友申请。他的动作不卑不亢,带着一种审慎的礼貌。 几乎是立刻,申请就被通过了。穆祉丞的微信头像是一片纯粹的黑色,昵称只有一个简单的“M”。 “我很少用这个。”穆祉丞收起手机,站起身,大衣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下次见。” 他没有说“再见”,而是说“下次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他们的下一次会面早已注定。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咖啡馆,像一阵抓不住的风,留下满室的冷冽余韵。 王橹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那个黑色的头像,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浓了。这位穆先生,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神秘和矛盾。明明看起来那么疏离,行为举止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而且,他看人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平等交往的对象,更像是在……评估。 张函瑞走过来收拾杯子,看着王橹杰一脸沉思的样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这位穆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橹杰,和他打交道,多留个心眼。” 王橹杰抬起头,目光清明:“函瑞,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张函瑞擦了擦桌子,眼神瞟向窗外穆祉丞消失的方向,语气带着点莫测:“知道的不多。只是直觉……他身上的‘时间’,和我们不太一样。而且,他看你的眼神,”他顿了顿,看向王橹杰,“不像是在看一个刚认识的人。” 王橹杰微微蹙眉:“那像什么?” 张函瑞放下抹布,拍了拍他的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像是在看一件……他已经决定要收藏的,独一无二的展品。” 夜幕再次降临。 穆祉丞回到他那间冰冷空旷的公寓。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暗红色的“液体”。他没有喝,只是端着杯子,重新站回落地窗前。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刚刚添加的联系人——“王橹杰”。头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抱着胡萝卜的卡通兔子。 温暖,鲜活,却又带着不合年龄的沉稳……一个矛盾的综合体。穆祉丞想。 他点开王橹杰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偶尔分享一些工作进展的官方报道,更多的是他做的食物,摆盘精致,色泽诱人,配文通常很简单——“尝试成功”,“周末犒劳”。还有一些随手拍的天空、街景,角度独特,透着对生活的细微观察。 充满了生命力和秩序感。平凡,琐碎,却……稳定。 穆祉丞看着那张卡通兔子头像,和朋友圈里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照片,浅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闪动。 穆祉丞漠然地想。把他变成永恒的“展品”,放在自己漫长的、无聊的生命里。 他对自己重复着这个决定。找一个顺眼的,完成初拥,结束这一切。 他仰头,将杯中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喉咙里划过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凉意。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璀璨,映在他冰冷的眼底,却无法照亮那片沉积了数百年的、浓稠的黑暗。 第2章 第 2 章 夜色中的城市像一幅泼洒了碎钻的深蓝绸缎。穆祉丞站在公寓落地窗前,视野所及,是无穷尽的灯火与流动的车河。室内的寂静是绝对的,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永恒的生命赋予他超越时间的外观,却也内里一点点被这种无止境的重复掏空。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闪烁,“母亲”二字持续跳动。他最终接起,声音听不出情绪:“母亲。” “小丞,”母亲的声音温柔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思,“下个周末回来一趟吧?你父亲有位老朋友来访。” 穆祉丞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又一次围绕他“孤独状态”的家族关切。他厌倦了这循环。“我最近有事。”他试图推脱。 “再忙也要回来。”母亲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希望……你不是一个人回来。” 通话结束,寂静重新吞噬一切。那句“不是一个人回来”像细小的石子投入他古井般的心湖,漾开微不足道却持久的涟漪。他需要一个“对象”,一个能暂时堵住悠悠之口的“伴”。目标明确——王橹杰。那个在“回响”咖啡馆见过一面的年轻人,气质干净稳定,看起来不惹麻烦。 如何认识的他?过程简单直接。 那是在朱志鑫的一场钢琴独奏会后。穆祉丞应邀出席,在衣香鬓影的后台,他看到了站在朱志鑫身旁的王橹杰。年轻人正就某个艺术基金的细节与朱志鑫低声交谈,姿态从容,眼神清亮。穆祉丞对此类场合向来兴致缺缺,正准备离开时,遇到了同样准备离场的刘耀文。 刘耀文,同为血脉悠久的古老族裔,他们彼此认识,分属不同家族,维持着表面礼节下的微妙平衡。两人简短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刘耀文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朱志鑫和王橹杰,随口对穆祉丞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波澜:“朱志鑫这个师弟,倒是比他圈子里那些浮夸的人清爽不少。” 这话像一颗种子,落入了穆祉丞因厌烦而贫瘠的心田。当家族压力再次袭来,他需要一个“解决方案”时,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被刘耀文随口点评为“清爽”的王橹杰,便成了现成的选择。背景简单,性情稳定,通过朱志鑫认识,顺理成章。 于是他联系了朱志鑫,直言不讳:“你那个师弟,王橹杰。介绍我们认识。” 朱志鑫有些意外,看向穆祉丞冰冷没有表情的脸:“橹杰?穆先生怎么想认识他?” “他看起来不惹人烦。”穆祉丞的回答依旧简洁,“家里希望我多接触些‘稳定’的人。” 朱志鑫沉吟。他并不知道穆祉丞与刘耀文的真实身份,只隐约感觉到他们属于某个体系庞大的家族。穆祉丞虽然冷漠,但并非恶徒。介绍橹杰认识这样的人,或许能拓宽橹杰的视野?毕竟橹杰性格沉稳,自有分寸。他相信王橹杰的判断力。 “好。”朱志鑫最终点头,“我安排。” 次日,朱志鑫有一场重要的演出,王橹杰必然会到场,当然这也是朱志鑫提到过的,于是穆祉丞决定再去见见这个选定的“伴侣”。 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内,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滴入静水的墨滴,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韵悠长。 片刻的绝对寂静后,掌声如同潮水般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演奏厅。观众席上的人们纷纷起身,目光聚焦在舞台中央那架斯坦威钢琴,以及钢琴前缓缓站起身的身影上。 朱志鑫微微喘息着,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灯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向着台下鞠躬,一次,两次,嘴角噙着温和却自信的笑意。 今晚的演出很成功,他能感受到那种与观众、与音乐完全融合的畅快。 当他直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二楼某个包厢的位置,那里的灯光较暗,但他知道谁在那里——刘耀文。以及,坐在刘耀文身旁那个同样身影模糊,却散发着冷冽气息的人,穆祉丞。 他的笑容未变,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刘耀文会来,他不意外。这个男人从他三个月前一场私人音乐沙龙开始,就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送花,邀约,在他演出后必定出现在后台……行为强势,带着明确的占有意味。 朱志鑫对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清晰的明白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欣赏刘耀文的品味和在某些领域展现出的惊人能量,但无法接受他那套理所当然的掌控。 而穆祉丞……朱志鑫只在刘耀文身边见过几次,交谈不多。那人总是很安静,存在感却极强,像一块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冰冷,深邃,让人看不透。 刘耀文对他似乎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平等与谨慎。朱志鑫能感觉到他们属于同一个隐秘而高不可攀的圈子,但他无意深究。 掌声稍歇,朱志鑫再次鞠躬致意,转身走向后台。他知道,刘耀文很快就会过来,或许,这次还会带着那位穆先生。 后台休息室里,气氛比舞台上轻松许多。王橹杰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搭配雅致的白色郁金香和翠雀。 “师兄!”王橹杰笑着迎上来,将花递过去,“太精彩了!尤其是肖邦那首,处理得太细腻了。” 朱志鑫接过花,花香清浅,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橹杰!就你会抓重点。刚才第二乐章那个渐弱,我自己都觉得还可以再……”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将花放在化妆台上,和王橹杰就刚才的演奏细节交流起来。 他们师出同门,王橹杰虽然毕业后选择了艺术策展与管理的道路,但专业素养极高,是少数能真正理解他音乐中细微处的人,也是他难得的挚友。 正聊着,休息室的门被敲响,随即推开。 刘耀文走了进来,依旧是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衬得身形挺拔。他身后半步,跟着穆祉丞。穆祉丞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长裤,外搭一件质感极佳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愈发显得肤色冷白,气质清贵孤高。 “很出色的演绎。”刘耀文开口,声音低沉,目光直接落在朱志鑫身上,带着惯有的、不容忽视的专注。他手里没有拿花,似乎他本人的出现就是一种最高规格的肯定。 朱志鑫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更为客气和职业化:“谢谢文先生捧场。”他的目光转向穆祉丞,微微点头,“穆先生,您好。” 穆祉丞颔首回礼,动作优雅却疏离。他的视线几乎没有在朱志鑫身上停留,便越过他,落在了旁边的王橹杰身上。 王橹杰也认出了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穆先生,心中有些讶异,但还是礼貌地打招呼:“刘先生,穆先生。” 刘耀文这才像是注意到王橹杰,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没什么表情,随即又看向朱志鑫:“我在‘阙’安排了宵夜,位置安静,适合聊聊天。”他的语气不是邀请,更像是通知。 朱志鑫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被安排的感觉。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王橹杰,又瞥向沉默伫立、目光却似乎锁定在王橹杰身上的穆祉丞,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上次在“回响”咖啡馆,穆祉丞对橹杰就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关注。看来,这位穆先生是认真的。 他并不想将王橹杰卷入刘耀文和穆祉丞那个复杂的圈子,但直接拒绝刘耀文并非明智之举。他沉吟片刻,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谢谢文先生好意。不过,”他侧身,将王橹杰稍稍纳入对话范围,动作自然,“橹杰也在,我们刚才正讨论演出的事。如果二位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橹杰和穆先生也算认识,人多也热闹些。” 他这个提议,既避免了单独与刘耀文相处的压力,也给了穆祉丞一个顺理成章接触王橹杰的机会,同时暗示了自己并非被动接受安排。他信任王橹杰的为人与判断力,相信他能处理好与穆祉丞的交往。 刘耀文挑了挑眉,似乎对朱志鑫的“自作主张”有些意外,但目光在穆祉丞身上停留一瞬后,并未反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穆祉丞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王橹杰,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等待他的回应。 王橹杰感受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尤其是穆祉丞那道冰冷而专注的凝视。 他看向朱志鑫,从师兄眼中看到了平静和一丝鼓励。他迅速权衡了一下,明白师兄的用意,也清楚这或许是了解这位神秘穆先生的一个机会。 “我这边没问题。”王橹杰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听师兄安排。” 穆祉丞的唇角似乎有极细微的弧度变化,稍纵即逝。 “阙”是一家会员制的中式餐厅,隐于市中心的竹林庭院之后,环境清幽雅致,私密性极好。包厢内是仿古装修,燃着淡淡的檀香,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 相较于“云顶”的西式奢华,这里的氛围更显内敛和厚重。长长的红木餐桌旁,四人落座。刘耀文自然坐在主位,朱志鑫坐在他右手边,穆祉丞在左,王橹杰则坐在穆祉丞旁边。 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安静地上菜,菜品精致,摆盘如同艺术品,分量却都不大。 刘耀文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偶尔会点评一两句食材或做法,语气平淡。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朱志鑫交谈,内容不再局限于刚才的音乐会,偶尔会涉及到一些艺术市场的动态,或者某位音乐家的近况。 他的话语间透露出的信息和眼界,让朱志鑫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资源和见识。但朱志鑫的回应始终保持着温和且疏离,既能接住话题,也能适时地表达自己的独立见解,甚至在谈到某个音乐流派的发展时,语气会不自觉地带上专业领域的自信与坚持。 “上次柏林爱乐那位客座首席的处理方式,我觉得过于炫技,反而失了作品本身的韵味。”朱志鑫放下汤匙,语气平和却笃定。 刘耀文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并未反驳,只是说:“看来朱老师有自己的坚持。” “音乐表达可以多元,但核心不能偏离太远。”朱志鑫微微一笑,语气依旧温和,话语却清晰明确。 王橹杰安静地用餐,大部分时间在倾听。他能感觉到刘耀文和穆祉丞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他们几乎不需要语言交流,偶尔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就能传递信息。这种氛围让他更加确信,这两位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属于同一个他难以理解的阶层。 穆祉丞依旧吃得很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明显的敷衍。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王橹杰身上,不像在“回响”时那般带着审视,更像是一种……观察。观察他夹菜的习惯,观察他倾听时的神态,观察他与朱志鑫偶尔低语时的表情。 “王先生似乎很喜欢这里的菜式?”穆祉丞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橹杰抬起头,对上他浅色的瞳孔,点了点头:“嗯,中式口味更习惯些。”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里的食材和火候都很讲究。” “比起法餐的精致,更偏爱这种?”穆祉丞的问题依旧直接。 “风格不同而已。”王橹杰回答得坦然,“法餐像精心编排的戏剧,中餐更像一篇值得细细品读的散文,各有千秋。”他的比喻简单,却恰如其分。 穆祉丞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手边的青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过于冷冽的轮廓。 晚餐在一种算不上热络,但也并非完全僵持的气氛中进行。朱志鑫几次将话题引向王橹杰和穆祉丞,试图让他们有更多交流,但穆祉丞的回应总是简短,王橹杰也不是主动攀谈的性格,效果有限。 结束时,夜色已深。刘耀文的座驾无声地滑到餐厅门口。他替朱志鑫拉开车门,动作自然流畅。 朱志鑫站在车门前,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回头看向王橹杰:“橹杰,你怎么回?这边不太好打车。” 王橹杰刚要开口,穆祉丞已经向前一步,声音平淡无波:“我送他。” 不是询问,是陈述。 朱志鑫看向王橹杰,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王橹杰对上穆祉丞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又看了看等待的朱志鑫和刘耀文,知道师兄也需要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对朱志鑫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师兄你先走吧,我和穆先生顺路,正好可以聊聊艺术基金的事,穆先生似乎对这方面也有些兴趣。”他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既接受了穆祉丞的提议,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朱志鑫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再坚持,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弯腰坐进了车里。 黑色的轿车融入夜色,消失在街道尽头。 餐厅门口只剩下王橹杰和穆祉丞。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两人的衣角。 “走吧。”穆祉丞说完,便朝着与车流相反的方向,那条沿着旧时护城河修建的步行道走去。王橹杰顿了顿,跟了上去,与他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河畔步道灯光昏黄,树影婆娑,隔开了都市的喧嚣。河水在夜色下呈墨黑色,倒映着对岸高楼的零星灯火,随风荡漾。这里比江边更显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寂静。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脚步声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似乎很适应这种场合。”穆祉丞目视前方,忽然说道,打破了沉默。 王橹杰看着脚下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的几株顽强青草,回答道:“工作需要,总会接触到不同的人。”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清晰,“谈不上适应,只是尽量做好自己该做的。” “包括和我这样的人散步?”穆祉丞侧头看他,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王橹杰也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夜色中,他的眼神显得很安静:“穆先生是师兄的朋友,而且,您似乎对艺术也有些了解。多交流总不是坏事。” 他把关系定义得很清晰,既表明了立场,也留有余地。 穆祉丞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段,经过一个亮着暖光的24小时书报亭,老人坐在亭子里,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 王橹杰放缓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码付了款,买了一份今晚的文艺副刊。 穆祉丞停下来,看着他:“喜欢看报纸?” “习惯保留一点纸质的阅读感。”王橹杰将卷起的报纸拿在手里,“而且,这家的文艺副刊做得不错,经常有些独立艺术家的专访。” 穆祉丞没再说什么。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展示各种品味与格调,王橹杰的这种行为,朴实得近乎……陈旧。但他并不反感。 步行道的尽头,连接着一条更宽阔的马路,车流明显增多。王橹杰在一个路灯下停下脚步。 “穆先生,我住的小区就在对面,过个马路就到了。谢谢您送我。”他指了指马路对面那个透着温暖灯光的小区入口。 穆祉丞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路灯的光线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边,让他冰冷的轮廓柔和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嗯。”他应了一声。 王橹杰对他笑了笑,笑容在路灯下看起来很干净:“那,再见。您也早点休息。” 说完,他转身,等待绿灯亮起,快步穿过了马路。他的背影融入小区门口那片温暖的光晕中,很快消失在一栋居民楼的转角。 穆祉丞站在原地,没有动。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望着王橹杰消失的方向,目光沉沉。 脆弱,温暖,带着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沉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坚韧。 就他了。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浮现。但看着那片代表着寻常人家温暖与琐碎的小区灯火,穆祉丞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冰冷的计划与眼前这片鲜活的人间烟火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向着漆黑沉寂的河面,高大的身影在孤寂的路灯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冰冷的影子。 第3章 第 3 章 王橹杰的生活,在加入了穆祉丞这个变量后,并未立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旧忙碌于基金会的工作,协调场地,沟通艺术家,处理繁琐的行政事务。 偶尔,他会想起那位气质独特的穆先生,想起他没有温度的眼神和那句笃定的“下次见”。 他并没有主动联系穆祉丞,而穆祉丞那边,也毫无动静。那个黑色的头像静静地躺在他的联系人列表里,像一枚沉默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哑弹。 演奏会结束的“散步”匆匆忙忙的带走了放松的周末,这天下午,王橹杰刚结束一场冗长的会议,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竟是穆祉丞发来的信息,内容简短得只有一句话: 【明晚七点,松鹤轩。】 松鹤轩是一家极有名望也极昂贵的私房菜馆,以其古雅的氛围和顶级的菜品著称,位置需要提前数月预订。穆祉丞的信息,没有问候,没有询问他是否有空,直接下达了时间和地点。 王橹杰看着这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片刻。这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确实很“穆祉丞”。他思考了几秒,然后回复: 【好的,穆先生。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态度礼貌,却也不失分寸。既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也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直接拒绝。 穆祉丞的回复更快:【不用。】 对话就此结束。王橹杰收起手机,继续整理会议纪要,心情却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很好奇,穆祉丞找他,究竟所为何事。真的只是吃顿饭?他感觉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晚上,王橹杰准时出现在松鹤轩。侍者引他穿过曲径通幽的庭院,来到一个独立的包间。推开门,穆祉丞已经在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墨色的中式立领上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气质清冷,与这古色古香的环境奇异地融合。他正垂眸看着窗外的一丛翠竹,听到动静,才缓缓转过头。 “穆先生。”王橹杰点头致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穆祉丞“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和上次见面时一样。 菜品很快依次呈上,精致如同艺术品,味道更是无可挑剔。用餐期间,穆祉丞的话依旧很少,只是偶尔会对某道菜点评一两句,用语精炼,却总能切中要害,显示出极高的品味和……似乎对漫长岁月里饮食变迁的某种了解。 他问了几句关于王橹杰工作上的事,语气平淡,不像关心,更像是一种信息收集。 “和朱志鑫认识很久?”穆祉丞放下象牙筷,忽然问道。 “嗯,从音乐学院就认识了。师兄很照顾我。”王橹杰回答,语气自然。 “他最近如何?” 王橹杰抬眼看了看穆祉丞,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师兄最近在筹备国际巡演,很忙。” 穆祉丞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充满审视,却依旧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仿佛在观察一件物品在不同光线下的细微变化。 餐毕,侍者撤下餐具,奉上清茶。穆祉丞端起白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氤氲的热气。 “以后,每周这个时间。”穆祉丞开口,声音在茶香中显得有些飘忽,“一起吃饭。” 是邀请?还是通知? 王橹杰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抬起眼,直视着穆祉丞:“穆先生,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穆祉丞浅色的瞳孔对上他的视线,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平静:“你需要理由?” “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基于相互的了解和意愿会更舒适。”王橹杰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话语里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会因为对方的气势就无条件顺从。 穆祉丞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反而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什么。是欣赏?还是觉得更有趣?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点距离,那股冷冽的气息再次萦绕过来。 “我想有进一步的发展。”他的回答直接得近乎粗暴,“这个理由,够吗?” 王橹杰看着他,没有退缩。他看得出穆祉丞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表达什么暧昧的意思。那眼神深处,是一种……决定。他已经单方面决定了王橹杰需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以一种固定的频率。 沉默在雅间里蔓延。王橹杰在快速思考。拒绝?他直觉那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甚至可能引发更不可控的局面。接受?这意味着他将主动踏入一片未知的、由穆祉丞主导的领域。 最终,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放下,目光平静地迎向穆祉丞:“好的。不过如果我有工作冲突,会提前告知。” 这是一种有条件的接受,保留了他自己的空间和主动权。 穆祉丞看着他,几秒后,重新靠回椅背,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他没有再说别的,但王橹杰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位穆先生,以一种强势而直接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而他,在好奇和谨慎的驱使下,选择了暂时观望。 离开松鹤轩时,夜色已深。穆祉丞的座驾——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来。他上车前,回头看了王橹杰一眼。 “下次见。”依旧是那句笃定的告别。 王橹杰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汇入车流,消失在霓虹灯影里。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他拿出手机,看着那个黑色头像,心里清楚,他平静的生活,从朱志鑫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前方等待他的,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他并非毫无准备,他清醒着,探究着原因和结果。 “每周这个时间,一起吃饭。”穆祉丞的宣告言犹在耳。 第一次“例行晚餐”定在了一家以时令食材和创意菜闻名的日料店。依旧是穆祉丞选的地方,环境私密,价格不菲。王橹杰准时抵达,穆祉丞已经在了,坐在榻榻米包间的最里侧,正看着窗外庭院里的一盏石灯笼出神。 那顿饭吃得依旧安静。穆祉丞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用餐,或者……观察王橹杰。他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锐利的审视,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注视。 王橹杰尝试过找话题,从最近看的艺术展聊到基金会遇到的趣事,穆祉丞偶尔会应一声,或提出一个简短到近乎刁钻的问题,然后便不再多言。 王橹杰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他发现,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就不会是他。 他安静地享用美食,偶尔抬头对上穆祉丞的目光,会回以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探究意味的眼神,然后继续吃自己的。他的坦然,某种程度上,消解了穆祉丞单方面制造的冷凝气氛。 第二次晚餐在一家需要提前三个月预订的分子料理餐厅。这次,王橹杰在品尝一道以“土壤”为灵感的前菜时,主动打破了沉默:“穆先生似乎对美食很有研究,总能找到这些……特别的地方。” 穆祉丞正用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水杯壁,闻言抬眼:“习惯了,总会花时间去找到不那么……乏味的东西。”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穆先生觉得,什么才算不乏味?”王橹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求知欲。 穆祉丞沉默了几秒,浅色的瞳孔里映着餐厅迷离的灯光。“变化。”他最终吐出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王橹杰脸上,“或者……不变中的稳定。” 这个答案有些矛盾,王橹杰没有完全理解,但他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他感觉到,穆祉丞的世界观与他截然不同,强行理解或许只是徒劳。 餐后,穆祉丞依旧送他回家。车子停在王橹杰租住的老式小区门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谢谢穆先生,下次见。”王橹杰解开安全带,语气自然。 穆祉丞看着他推门下车,融入那片嘈杂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社区灯光里,没有立刻离开。 他降下车窗,晚风送来隔壁楼栋里隐约的炒菜声和孩子练琴的断断续续的音符,混合着老旧小区特有的、植物和尘土的气息。 这种“人间烟火”,曾经是他漫长生命中急于摆脱的“噪音”,如今却因为王橹杰的存在,变得具体而……不那么令人反感。他关上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声音,车内重新陷入死寂。引擎无声启动,流线型的车身滑入夜色,像一道黑色的幽灵。 城市的另一端,朱志鑫的工作室里,灯火通明。 他刚结束一场与欧洲乐团线上联排,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工作室隔音极好,将城市的喧嚣彻底隔绝,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音乐余韵。 手机屏幕亮起,是刘耀文发来的信息,关于下个月萨尔茨堡音乐节住宿酒店的几个备选方案,附带了详细的优劣势分析,甚至包括了房间的朝向和周围环境噪音的分贝数据。 细致,周到,且不容置疑。 朱志鑫看着那条信息,眉头微蹙。他承认刘耀文提供的资源总是最好的,能为他省去许多繁琐事务,但他还是有那么一丝厌恶这种连生活细节都被一手包办的掌控感。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精心饲养的金丝雀,连栖息的枝桠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回复:【谢谢文先生,酒店我会让经纪人参考这份资料后确定。】 他没有直接接受,也没有拒绝,将决定权部分交还给了自己的专业团队。这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几乎立刻,刘耀文的电话打了过来。 “资料不满意?”刘耀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听不出喜怒。 “不是,资料很详细。”朱志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只是有些选择,我想交给更熟悉演出流程的团队来判断。”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你。”刘耀文的语气依旧平淡,“周五晚上,有个私人品鉴会,有几支不错的‘勃艮第’,你会喜欢。” 又来了。朱志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抱歉,文先生,周五晚上我已经有安排了。”朱志鑫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清晰的界限,“和橹杰约好了,讨论他基金会的一个新项目。” 他搬出了王橹杰,一方面这是事实,另一方面,他也隐约感觉到,刘耀文对穆祉丞关注王橹杰这件事,抱持着一种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态度。这或许能成为一个暂时避开某些场合的合理借口。 果然,刘耀文没有强求,只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看来你和你的师弟,最近都很忙。” “只是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朱志鑫四两拨千斤。 挂断电话,朱志鑫揉了揉太阳穴。与刘耀文的周旋,耗费的心神有时比一场音乐会还大。他拿起手机,找到王橹杰的微信,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橹杰,周五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有点事想跟你说。】 他需要找个人聊聊,而王橹杰,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朋友。 周五晚上,朱志鑫和王橹杰约在了一家他们学生时代就常去的、价格亲民的粤菜馆。这里没有“阙”的奢华,也没有分子料理的奇巧,只有热腾腾的煲仔饭和熟悉的家常味道。 “所以,穆先生……他真的每周都找你吃饭?”朱志鑫听完王橹杰简略的叙述,有些难以置信。他印象中的穆祉丞,是连多余一个字都吝啬给予的人。 “嗯。”王橹杰夹了一块豉汁蒸排骨,语气平常,“去了三次了。话不多,就是……一起吃饭。”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朱志鑫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关切。他虽然觉得穆祉丞不像坏人,但那家伙身上的非人感和冰冷,总让人放心不下。 王橹杰笑了笑,眼神清明:“没有。师兄你别担心,穆先生虽然有点奇怪,但目前为止,还算……礼貌。”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发现他其实挺挑食的,不吃葱,讨厌过于甜腻的味道,对食材的新鲜度要求极高。” 朱志鑫看着王橹杰如数家珍般地说着穆祉丞的饮食习惯,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观察得倒仔细。” “一起吃饭,总不能一直大眼瞪小眼吧。”王橹杰耸耸肩,“观察一下,下次点菜也好避开雷区。” 他的态度如此自然,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稍微特别点的日常事务,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和务实。这份镇定,让朱志鑫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那你和……刘先生呢?”王橹杰反过来关心师兄。 朱志鑫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老样子。他给,我未必想接;他靠近,我尽量保持距离。”他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累,但站在舞台上那一刻,又觉得这些都值得。至少,我的音乐还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 他的眼神在说到“舞台”时,重新焕发出光彩,那是属于艺术家朱志鑫的、不容侵犯的领域。 “师兄,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王橹杰看着他,语气肯定,“这就够了。” 这顿晚饭,在温暖的烟火气和朋友的陪伴下,驱散了朱志鑫心头不少阴霾。 与此同时,穆祉丞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公寓里。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王橹杰的朋友圈最新动态——一张和朱志鑫在粤菜馆的合照,照片里两人都笑得很放松,背景是嘈杂的餐馆和冒着热气的饭菜。 配文很简单:“和师兄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笑容,那背景,都与穆祉丞所处的这个冰冷、寂静、无机质的空间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看着照片里王橹杰弯起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原本的计划清晰而冷酷:观察,确认,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完成初拥,将这个温暖、稳定的人类变成同类,带回去应付父母,然后……就像摆放一件家具一样,将他安置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 可是他发现自己脑子里突然多了很多王橹杰的喜好——他偏爱清淡的食物,喜欢食材本身的味道;他说话时习惯微微前倾身体,表示专注;他被问及专业问题时,眼神会变得格外明亮,条理清晰……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柔软的丝线,缠绕上他冰封的心。他想起王橹杰说起老建筑改造时眼里的光,想起他面对自己冰冷态度时不卑不亢的回应,想起他穿过马路走进那片温暖灯光时毫不犹豫的背影。 他看着屏幕上那张洋溢着短暂快乐的照片,又环顾着自己这个如同精美棺椁的公寓。 永生带来的孤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种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无边无际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