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夫君》 第1章 第 1 章 林青十八了。 在乡下,哥儿到了这个年纪还没议亲,已是极罕见的。不是他不想,是不能。爹娘去得早,底下三个弟妹眼巴巴指着他。大毛十六了,脑子灵光,村里老秀才夸过几次,说是读书的苗子,可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剩下两个小的也张着嘴要吃饭。他若嫁了,叔叔婶婶那双眼睛,立刻就能把这可怜的家底连同那几亩薄田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也不是没存过心思,可他这家境,加上他故意做出的泼辣凶悍名声,以及那常年灰土抹脸、破布遮头的模样,稍微像样点的人家都摇头。条件差的,他又看不上——他嫁人,图的不就是能给弟妹找个倚仗? 这亲事,就像一场豪赌。 叔叔林老四唾沫横飞地说着赵家的好处:“……聘礼二十两!整整二十两雪花银!外加十亩上好的水田!青哥儿,你想想,有了这笔钱,大毛不仅能读书,还能去县里考秀才!弟弟妹妹也能吃饱穿暖!那赵家大郎是……是有些不灵光,可赵员外说了,就是找个贴心人照顾,绝不亏待你!” 二十两,十亩田。 林青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这足够改变弟妹的命运。他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他终于抬眼,看向林老四,声音干涩:“我要亲眼看着田契和银子交到大毛手里。白纸黑字,写清楚。” 林老四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被贪婪压下,连连答应:“放心,放心!都是你弟弟的!” 出嫁前一晚,林青烧了热水,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浑浊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露出底下白皙细腻的肌肤。他对着水盆里的倒影,慢慢擦干头发,水中映出的人眉眼精致如画,虽因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瘦削,却更添了几分脆弱的昳丽。他很久没这样仔细看过自己了。 第二天,他穿上赵家送来的红嫁衣,请了邻家婶子帮忙梳头。 乌黑的长发被仔细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线。脂粉未施,却已足够惊艳。 当盖着红盖头的林青被扶出那间破旧茅屋时,围观的村民切切议论着,“这丑哥儿还能嫁出去?”“听说是嫁个傻子。”“哦,怪不得……” 直到他经过,一阵风微微吹起盖头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小截白皙的下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林青?” “天爷,他原来长得这般模样?” “以前真是埋汰了……” 几个曾经嫌弃过他家穷、嫌他泼辣的小伙子,看着那窈窕的身影坐上小轿,肠子都悔青了。 赵家确实给了体面。虽因大少爷的情况没有大操大办,但该请的亲朋都请了,院里摆了十几桌,也算周全。 林青戴着盖头,由人引着,一步步走过喧闹的院子。他能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 “听说十八了,家里穷得叮当响……” “可不是,图啥?还不是图赵家的钱财。” “唉,可惜了,听说模样不差,配个傻子……” “大少爷小时候也聪明着呢,要不是因为中了毒……” “嘘!小声点,赵员外听着呢!” 拜堂时,主位上只坐着神色复杂、带着病容的赵员外。旁边设了个侧座,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小娘,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透着冰冷。 宾客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妾室,终究是上不得正台盘。 而今天的新郎官,赵承,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红色喜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安静站着的时候,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形姣好,若非眼神过于澄澈懵懂,当真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状元郎的好相貌。他才二十二岁,正是男子英姿勃发的年纪。 可这安静维持不了多久。仪式中,他很快就不安分起来,好奇地扯着胸前的绸花,嘿嘿傻笑,被孩童逗弄就下意识想追过去,全靠喜娘和仆役死死拉着。 盖头下的林青,听着身边男人那与年龄和外貌极不相符的痴傻笑声和举动,心底一阵阵发凉。那点因丰厚聘礼而硬起的心肠,此刻也忍不住泛上苦涩和失望——他终究,是要与这样一个痴儿捆绑一生了。 赵启,赵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柳小娘身后。他看着大哥那副傻样,嘴角撇着,毫不掩饰鄙夷。 当林青被扶着走过时,他的目光黏在了那红盖头下隐约可见的窈窕身段上,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光。 他心里啐了一口:这穷哥儿倒是生了副好身段,可惜,便宜了个傻子。 柳小娘察觉到儿子的目光,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道:“瞧你那点出息!一个穷哥儿罢了。娘以后定给你说个镇上的大家闺秀。”她扫了一眼懵懂的赵承和主位上的赵员外,声音压得更低,“这赵家,迟早是咱们的。” 赵启哼了一声,收回目光,心思却活络开了。 仪式在一种微妙的尴尬和喧闹中完成。就在两人要被喜婆领入洞房前,林青猛地顿住脚,他虽戴着盖头,却还是摸索着拉过紧张的大毛,走到赵员外面前,声音清晰,一字一句的说道: “公公,我既入赵家门,便是赵家人。只求您将聘银二十两,并十亩水田田契,亲手交予我弟弟林大毛。白纸黑字,写明归属,全了我对弟妹的牵挂,也免了日后旁人惦念,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闻言,叔叔林老四顿时脸色铁青,刚想上前分辨两句,竟被痴痴傻傻的新郎官往嘴里塞了一把糖,“嘿嘿,你吃糖,你吃糖。” 而赵员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明亮、不卑不亢的哥儿,又看看身边懵懂痴傻的儿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最终疲惫地点点头,依言照办。 林老四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肥肉飞走,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晕厥过去,然而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他也无能为力了。 林青不再看任何人,主动拉起连接着她和赵承的那根红绸,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轻声却坚定地说:“相公,我们回房。” 赵承似乎被她这声“相公”和手上轻柔却坚定的力道安抚,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新房内,红烛高烧,映着一室喜庆。 赵承似乎被教养婆婆叮嘱过,进了房,就愣愣地看着林青的盖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将那块红布掀了下来。 盖头滑落,烛光毫无阻碍地照在林青脸上。他因为紧张和些许不甘而微微抿着唇,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洗去尘垢后精致的五官在红衣红烛的映衬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赵承呆呆地看着,忘了动作,只是嘴里小声嘟囔:“好看,你真好看……” 林青也抬起眼,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看清了自己这位“相公”。刚才在堂上距离远,又混乱,只觉得他身材高大。此刻近看,才发现他生得如此俊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淡红,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孩童般的懵懂。若不是早知他心智有损,林青几乎要以为眼前是哪家清贵俊雅的公子。 这时,赵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桌边,拿起上面早已备好的两杯合卺酒,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林青,自己拿着另一杯,眼巴巴地看着他,含糊道:“喝……喝酒……” 那是他被反复教导了很多遍的流程。 看着他努力想做好、却又透着笨拙茫然的样子,林青心里那点不甘和失望,奇异地消散了些,转而升起一股淡淡的怜悯。他接过酒杯,手臂与赵承的手臂交缠,仰头饮尽了杯中微辣的酒液。赵承学着他的样子,也一口喝干,却被辣得吐了吐舌头,模样有些滑稽,却也可怜可爱。 放下酒杯,赵承又努力回想教养婆婆的话,好像……好像还要脱衣服?他伸出手,怯生生地想去解林青的衣带。 林青身体一僵,本能地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 赵承的手僵在半空,看到林青脸上闪过的抗拒,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立刻缩回手,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小声道:“对、对不起……别生气……承儿错了……” 看着他这副惶恐道歉的模样,林青的心彻底软了下来。原来他傻归傻,却并非不通人情,甚至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喜,还会道歉。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没事,不怪你。” 看来这傻子相公,性子倒是温顺。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林青从袖中再次掏出那副自制的花牌,坐到床边,对赵承招招手:“来,我们玩这个,好不好?” 赵承的注意力立刻被花花绿绿的纸牌吸引,高兴地凑过来,刚才的忐忑瞬间抛到脑后,用力点头。 于是,新婚之夜,红烛摇曳,一对新人盘腿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喜床上,打起了花牌。赵承学得慢,出牌乱七八糟,林青一边教,一边不动声色地让他。赢了的赵承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声纯粹。 林青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沓用旧纸自制的花牌,走到床边坐下:“睡觉还早,我们来玩这个,好不好?” 赵承的眼睛立刻亮了,用力点头。 于是,新婚之夜,红烛高烧,一对新人盘腿坐在喜床上,打起了花牌。赵承学得慢,出牌乱七八糟,林青一边教,一边不动声色地让他。赢了的赵承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声纯粹。 看着他毫无阴霾的笑容,林青紧绷了一整天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至少,这个“傻”相公,看起来不难相处。 夜深了,赵承玩累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林青吹灭蜡烛,和衣躺在床的外侧,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帐顶,心中一片茫然。 这赵家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2章 第 2 章 嫁入赵家后,林青安分守己,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态,关起门来,安心经营着自己和赵承的小院子。 这院子虽不算顶大,却清净。林青将里外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对赵承的照顾,远比那些仆役要细致周到。每日清晨,他亲自伺候赵承起身,为他挑选合身的衣物,束发梳洗。赵承的吃食,他必定先尝过温度,剔除细小的骨刺,耐心地一口口喂他,或者引导他自己用餐。天气晴好时,他便领着赵承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指着花草树木,一遍遍告诉他名字。 赵承像个最依赖人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眼神里的懵懂依旧,却多了几分安心和全然的信任。林青同他说话,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总是温声细语:“相公,今日天冷,多穿件衣服。”“相公,你看这花开得好不好看?”“相公,我们等会儿去书房看看书,可好?” 提到书房,那是林青除了照顾赵承外,最常待的地方。赵承的书房藏书颇丰,虽蒙着一层薄灰,却像是为林青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幼时家贫,只偷摸着跟村里老秀才认了些字,始终存着对学问的渴望。如今有了机会,他如饥似渴地钻了进去。 他不挑书,经史子集、杂记话本,拿到什么看什么。许多地方看不懂,便连蒙带猜,或者记下来,偶尔问问院里识字的年老仆役。有时,他索性就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倚着书架,轻声念诵。赵承便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摆弄着九连环或是其他小玩具,偶尔抬头看看他念书时认真的侧脸。 一日,林青正读到《诗经》中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反复咀嚼,总觉得那意境体会不深,不由喃喃出声:“这‘依依’与‘霏霏’,说得真好,只是这其中的滋味,似懂非懂……” 旁边一直安静玩着鲁班锁的赵承,忽然抬起头,眼神依旧纯净,却像是被什么触动,含糊地,却又异常清晰地接了一句:“……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林青猛地一震,手中的书卷差点滑落。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赵承:“相、相公?你……你刚才说什么?” 赵承被他惊讶的眼神看得有些无措,低下头,手指抠着鲁班锁,又恢复了那懵懂的样子,小声嘟囔:“不知道……承儿不知道……” 林青心潮澎湃,追问了几句,赵承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他按捺住激动,找来在赵家伺候多年的老仆询问。老仆叹口气,低声道:“少奶奶,您不知道,大少爷小时候可是个神童,过目不忘,十二岁上就中了童生,老爷那时不知多高兴……可惜啊,后来中了毒……就变成这样了。您刚才念的,想必是他幼时背熟了的,刻在骨子里了,偶尔能冒出一两句来。” 老仆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林青心中的迷雾。他看着依旧天真无邪的赵承,一股强烈的怜惜和一股隐约的不安同时涌上心头。原来他的相公并非生来痴傻,他曾是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是谁如此狠毒,竟将他害至如此田地?这赵家深宅,果然藏着见不得光的隐秘。 这个认知,让林青更加警惕,也让他对赵承的照顾,除了责任与怜悯外,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心疼。 日子流水般淌过。两人朝夕相处,虽未真正圆房,但那份暧昧的亲昵却与日俱增。 赵承确实像个大孩子,依赖他,也听他的话。林青让他洗手,他就伸手;让他吃饭,他就乖乖坐好。只是生活诸多不能自理。 这日晚间,仆役抬来热水,注满了浴桶。赵承看着热气腾腾的水,有些害怕,往后缩。 “不怕,洗澡,洗干净了舒服。”林青耐心哄着,帮他褪去衣衫。当那具成年男性的身体暴露在眼前时,林青耳根忍不住发烫。赵承身材极好,肩宽腰窄,肌肉线条流畅,只是因为常年不运动,稍显瘦削。水汽氤氲中,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眼神纯净,与这具充满力量感的身体形成奇特对比。 林青定定神,拿起布巾,沾湿了热水,从他宽阔的背部开始擦拭。动作起初有些生涩僵硬,但赵承似乎很享受温水的抚触,渐渐放松下来,甚至舒服地哼唧了两声。 “痒……”当布巾擦过他腋下时,他缩着脖子笑起来,声音带着点鼻音,像在撒娇。 林青忍不住也笑了笑,手下动作放得更轻。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胸膛滑落,没入水中。林青的目光不敢过多停留,快速而认真地帮他清洗。手指偶尔划过紧实的肌肤,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温热与生命力。他心里叹口气,好好一个人,竟被毒害成这般模样。 洗到前面时,赵承忽然抓住林青的手腕,力道不小。林青一惊,抬头对上他依旧懵懂的眼睛。 “你……好看。”赵承盯着他,很认真地说,另一只手竟抬起来,想摸林青的脸。 林青心头一跳,猛地偏头躲开,抽回手,语气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别闹!快洗好了,起来擦干。” 他将布巾塞到赵承手里,“自己擦擦前面。” 赵承看看他,又看看布巾,乖乖照做了。 林青转过身,深吸几口气,压下胸腔里莫名的悸动。 赵承虽心智如孩童,却本能地对林青好。起风了,他会笨拙地拿起外衣想给林青披上;看到院子里开得最艳的花,他会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献宝似的送到林青面前;林青偶尔提及想回娘家看看,他便记在心里,到了日子就眼巴巴地等着,还会主动去库房挑好些点心、布料、甚至给大毛带的书籍,认真打包好。 回娘家那日,赵承穿着林青给他打理得清爽整洁的衣袍,高大俊朗地站在林青身边,虽然不说话,但那副好相貌和温顺的样子,还是让林青的弟妹们很快消除了惧怕,围着他“哥夫、哥夫”地叫。看着弟弟妹妹们穿着新衣,吃着精致的点心,大毛捧着崭新的书册爱不释手,林青心里酸涩又欣慰。赵承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悄悄伸出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掌心温热。 林青抬眼看他,赵承只是对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依赖的笑容。那一刻,林青觉得,就算只是为了守住这份简单的依赖和温暖,他也必须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 他对公公赵员外也极尽孝道。每日晨昏定省,从不懈怠。赵员外病弱,他细心留意汤药饮食,亲自尝过才奉上。偶尔赵员外询问起他们院里的开销用度,林青总能对答如流,账目清晰,安排得宜。不过两三个月,他们小院里的仆役便被林青整治得服服帖帖,各司其职,风气肃然。 赵员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个儿媳越发满意。他偶尔会来小院坐坐,看到大儿子被照顾得面色红润,眼神清亮,甚至能背上几句诗词,更是老怀安慰。相比之下…… “老爷!您可得管管启儿啊!”这日,柳小娘哭哭啼啼地找到赵员外,“他在外头包了戏子,和人争风吃醋,打起来了,被人告到官府,您可得找找门路,不能耽误了他的前程啊。” 没过几天,铺子里的老掌柜又来禀报,二少爷管的绸缎庄,这两个月又亏空了不少,账目糊涂,伙计怨声载道。 紧接着,赵启的塾师也委婉地表示,二少爷心思不在书本上,恐难在科举上有所进益。 一桩桩,一件件,对比着大房那边的井井有条、温和孝顺,赵员外对赵启失望透顶,将他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顿,责令他闭门思过,并收回了部分他管理的产业。 柳小娘的危机感空前强烈。她原本以为林青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穷哥儿,没想到竟如此厉害,不过几个月功夫,就把大少爷哄得团团转,把院子里管得铁桶一般,如今连老爷的心都明显偏了过去!再这样下去,哪里还有他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而赵启,在被父亲训斥、禁足期间,几次在府中偶遇林青。或许是生活安定,心情舒缓,林青不再需要刻意掩藏,那份被贫苦掩盖的容光彻底绽放开来。肌肤莹润,身段窈窕,尤其那一双眸子,清亮有神,顾盼间自有风采。赵启看得心痒难耐,那点不甘和怨恨,渐渐扭曲成了更龌龊的觊觎——这般绝色,凭什么便宜了他那个傻子大哥? 年关将近,赵员外心情稍好,看着大儿子一日好过一日,便提议让赵承试着写写春联。 林青陪着赵承在书房练了许久。这一日,赵承终于提笔,在全家人面前,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了“岁岁平安”四个大字。 笔画虽仍显稚拙,但结构端正,已初具风骨。 赵员外激动得热泪盈眶,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墨迹未干的春联,连声道:“好!好!我儿有长进了!有长进了!” 柳小娘和赵启站在一旁,脸上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赵启看着大哥那专注写字的样子,再看看站在他身旁,眉眼间带着淡淡欣慰笑意的林青,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万一,万一这傻子真的彻底好了呢? 当晚,柳小娘的院落里,烛火燃至深夜。 “娘!不能再等了!”赵启面目狰狞,“你看那傻子,都能写字了!爹今天高兴成那样!还有那个林青,再让他这么得意下去,这赵家迟早改名换姓!” 柳小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我何尝不知?可那哥儿滑不溜手,院子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如何下手?” 赵启眼中闪过狠毒淫邪交织的光:“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总能找到机会……人嘛,总有疏忽的时候。至于那个林青……”他舔了舔嘴唇,“等他成了寡妇,无依无靠,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枯枝上的残雪,预示着严冬未过,更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 林青帮赵承洗净手上的墨渍,看着他因为被夸奖而开心得像孩子般的笑脸,心中柔软。他将那副“岁岁平安”的春联仔细收好,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渐趋坚定。这看似平静的赵家大院,底下早已暗潮汹涌。而他,为了身边这个依赖他的人,也为了自己,必须得更加强大才行。 第3章 第 3 章 年关的热闹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赵家内里的暗流却愈发汹涌。自赵员外见林青将自家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对赵承照顾得无微不至,处事也颇有章法,便动了让他参与管家、分担些事务的心思。一来是确实需要人手,二来也是存了借林青制衡柳小娘的心思。柳小娘掌家多年,赵员外并非对她的某些行径毫无察觉,只是先前无人可用,加之身体不济,便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有了林青这个变数,局面自然不同。 林青参与管家后,与柳小娘之间的嫌隙便如冬日湖面的薄冰,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裂。 这日,鸡叫头遍,林青就醒了。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使在赵家,也改不了。身旁的赵承还睡得沉,一条胳膊习惯性地横过来,搭在他腰上,温热沉重。林青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下来,轻轻将那胳膊挪开。动作间,闻到赵承身上干净的气息,混着点淡淡的皂角味,这味道让他心安。他轻手轻脚起身,并未刻意打扮,只穿着素净的旧衣,头发利落挽起。 他没有直接去柳小娘处点卯,而是先去了外院账房。自参与管家以来,他并未急着夺权,反而沉下心来,默默翻阅往年的旧账册。他识字虽不算多,但心思缜密,对数字尤其敏感。那些陈年账目,柳小娘料定无人会细查,做得并不十分精细。 就在这些故纸堆里,林青发现了端倪。尤其是近两年的账目,有一项支出引起了他的注意——赵承日常调理身体、购买药材的用度。账面上数额不小,但林青仔细回想赵承实际用到的药材,无论是成色还是分量,都与账目所载相去甚远。他不动声色,私下里寻了可靠的老仆,又悄悄比对过库房实际入库的记录,心中已然明了——柳小娘竟连赵承治病的银两都敢克扣,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一股怒火在他胸中翻腾,但他硬生生压了下去。此时发作,柳小娘大可推脱是下人办事不力,或是药材市价波动,难以给她定罪。他需要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她无法辩驳的现形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年节宴请宾客在即,采买事宜由柳小娘主要负责,林青从旁协助监督。柳小娘大约是觉得林青初来乍到,又是乡下出身,不懂这些高门大户的年节往来和花费,便想在宴席采买上再做手脚,填补之前可能被查账的亏空,甚至大捞一笔。 这日,林青依例去柳小娘处核对宴席采买的最终清单和报价。柳小娘依旧摆着架子,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将单子随手递给他,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喏,都在这儿了。按照往年的规矩置办的,你瞧瞧,可别又说哪里不合规矩。” 林青接过单子,仔细看去。上面罗列了各类山珍海味、时蔬果品,数量庞大,价格也标注得清清楚楚。他目光扫过几项大宗采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小娘办事,自然是周到的。”林青先是缓声道,随即话锋一转,指着其中一项,“只是这‘上等金华火腿’,采买二十斤,单价一两五钱银子一斤……据我所知,因今年商路通畅,此类火腿市价不过一两二钱左右。还有这‘活鹿一对’,宴席用一只便足够彰显体面,为何采买两只?且这单价也比市面高了近三成。另外,这几样海鲜,标注的都是顶好的货色,但这价格,似乎也远超时价。” 他每说一项,柳小娘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她没想到林青不仅识字,竟对市价如此了解!这些价格自然都是她虚报了,准备吃下差额。 “你……你胡说什么!”柳小娘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尖利,“年关时节,物价飞涨,你一个乡下哥儿知道什么!我采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价格自然高些!再说,往年都是这个价!” “是吗?”林青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可我昨日恰好询问过城中‘福瑞祥’和‘德盛昌’两家老字号的掌柜,他们给出的报价,可并非如此。若小娘坚持是这个价格,不如我们现在就请那两位掌柜过府一趟,当面核对?也好让公公放心,咱们赵家的银子,没有被冤枉花出去。” 他早就防着这一手,提前做足了功课。那两家掌柜与赵家有旧,赵员外也曾暗中嘱咐他们,若少奶奶询问,需如实相告。 柳小娘闻言,脸上血色尽失,指着林青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竟敢私自打听……” “不是私自,是奉公公之命,协助管家,自然要弄清楚每一笔开销的来龙去脉。”林青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钉,“况且,比起克扣大少爷治病救命的药材银钱,我这打听市价,又算得了什么?” 他终将埋藏已久的杀手锏抛了出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赵员外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怎么回事?又在吵什么?” 原来,早有机灵的仆人见情形不对,去请了老爷。 柳小娘如同见了救星,立刻扑过去,涕泪交加:“老爷!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林青他、他污蔑我!说我虚报账目,还、还说我克扣承儿的药钱!这简直是血口喷人!” 赵员外脸色铁青,他没有立刻理会柳小娘,而是看向林青:“青哥儿,你方才所说,克扣药钱,可有证据?” 林青从容不迫,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查账比对的结果,甚至还有几包他悄悄留下的、品质低劣的药材样本。 “公公请看,……对比之下,银钱与实物差距巨大。林青不敢妄言,所有证据皆在此,请公公明察。” 赵员外接过那几张纸,越看脸色越是阴沉。他经商多年,账目上的猫腻一眼便能看穿。尤其是涉及到他心中一直觉得亏欠的大儿子的救命钱,柳小娘竟也敢伸手,这彻底触犯了他的底线! 他猛地将那几张纸摔在柳小娘面前,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还有何话说!承儿已经如此,你竟连他治病的钱都贪!还有这些年,你中饱私囊了多少?今日若不是青哥儿查出来,你还要瞒我到几时!” 柳小娘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赵员外深吸一口气,看向林青的目光充满了复杂,有赞赏,更有愧疚和决断:“青哥儿,从今日起,府中中馈,便全权交由你掌管。库房钥匙、对牌,一应事务,均由你定夺。” 他又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柳小娘,“至于你,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院子半步!你院里的用度,也按份例减半!” 林青垂首应下,这一步,他走得险,却也走得稳。不仅拿到了真正的管家实权,更彻底打击了柳小娘的气焰,在赵家真正立住了脚跟。而他与柳小娘母子的仇怨,也由此更深。 林青能清晰地感觉到柳小娘和赵启看他和赵承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嫉恨。 他越发谨慎。赵承的饭食,他必先尝过;赵承的衣物,他亲自浆洗晾晒,不容他人经手。夜里,他甚至在门闩上放了不易察觉的小机关。 这晚,月色昏黄。林青浅眠中,听到窗外有极轻微的猫叫,不像野猫。他心中一动,悄悄起身。自养的那只狸花猫前几天跑丢后,这叫声便有些蹊跷。他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循声出去,想看看究竟。 路过柳小娘院落的后窗时,里面压抑的谈话声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窗纸透出微弱的光,映出两个拉长变形的人影。 “……不能再等了!”是赵启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爹最近咳得更厉害,眼看也没多少日子。那傻子一天比一天明白,前天我听见他竟跟爹讨论田庄的租子!还有那个林青,把持着家,我们一点油水都捞不着!” 柳小娘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恐惧:“可……可上次下毒就没成,那哥儿精得很!现在他们防范更严,怎么下手?” “这次不用慢的,用猛的!”赵启语气狰狞,“我弄来了‘阎王帖’,无色无味,发作快。就放在他们明早的粥里!一了百了!” 林青在窗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阎王帖!他听过这毒药的恶名。 “那……那林青……”柳小娘似乎还有些犹豫。 赵启冷哼一声,语气陡然变得淫邪:“他?倒是可惜了那张脸……不过娘你放心,儿子我早就想尝尝味儿了。等他成了寡妇,无依无靠,还不是任我拿捏?到时候,人和家产,都是我们的!” “你疯了!他那个泼辣性子……” “泼辣?赵承是个没了老头子撑腰,他泼辣给谁看?到时候拔了他的利爪,看他还能不能硬气起来!”赵启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恐怖,“就像当年,对付我那个好嫡母和好大哥一样……谁让他们挡我们的路!” 窗外的林青,如遭雷击,手脚冰凉。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们承认害死赵承生母,将赵承毒傻,如今还要故技重施,连赵员外也被他们长期下毒!怒火与寒意交织,冲得他眼前发黑。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发出声音。 他不能再忍了。这不是宅斗,这是谋杀! 他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院子,心口怦怦直跳,脑子里飞速盘算。直接告诉赵员外?老爷子病体支离,未必受得住,而且空口无凭。报官?没有证据。 他看向床上似乎睡得正沉的赵承,心中蓦地一痛。这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被人再次毒害。 “唔……青哥?”赵承忽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他站在床前,含糊地叫了一声。 林青走过去,坐在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他英俊却稚气的脸,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他轻轻拍了拍赵承的胳膊,低声道:“没事,睡吧。” 赵承却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眼神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澈专注,不像平日懵懂。 他低声,语速平稳清晰:“别怕,我也听到了。” 林青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赵承握紧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我早就好了。半年多前,就好了。一直在装。” 林青如遭电掣,呆呆地看着他。半年多前?那岂不是……自己那些哄孩子似的举动,那些私密话,那些洗澡擦身的窘迫……全被他看在眼里?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又羞又恼,还夹杂着被欺骗的愤怒,可眼下形势危急,根本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你……”他声音发颤。 “他们想害我们,这次,不能让他们得逞。”赵承的眼神锐利冷静,哪里还有半分痴傻,“你将计就计,明天……”他凑到林青耳边,低语起来。 林青听着他的计划,心跳如鼓,却也逐渐冷静下来。原来,他并非孤军奋战。 第二天一早,林青依计行事,故意在柳小娘安插的眼线面前,透露要独自回娘家一趟,取些旧物。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果真一个人出了赵家门。走到离家不远的那片小树林时,身后脚步声骤起,赵启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仆堵住了他的去路。 “好嫂子,这是要去哪儿啊?”赵启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一步步逼近,“一个人多不安全,弟弟我送你一程?” 林青站定,面无惧色,冷冷看着他:“赵启,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赵启□□一声,“嫂子这般颜色,嫁给个傻子岂不是暴殄天物?不如跟了我,保你日后吃香喝辣……”说着就伸手要来抓林青。 就在这时,树林四周猛地冲出七八个手持棍棒的衙役,为首一人大喝:“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小哥儿!拿下!” 赵启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衙役按倒在地。他挣扎着大喊:“你们干什么!我是赵家二少爷!放开我!” “赵家二少爷?”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赵承从衙役身后走出,一身青衫,身姿挺拔,眼神清明锐利,哪里还有半分傻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赵启,如同看着一只蝼蚁,“二弟,你意图对林青不轨,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 赵启瞪大眼睛,如同见鬼:“你……你……你没傻?!” “托你和你娘的福,没傻透。”赵承语气冰寒,转向衙役头领,“差大哥,此人不仅意图行凶,更涉嫌十年前毒害我生母,以及毒害于我,证据稍后便奉上。” 赵启面如死灰。 回到赵家,公堂之上,人证物证俱全。赵启在惊恐之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不仅承认了此次谋害,连同十年前与柳小娘合谋毒杀嫡母、毒傻兄长,以及近年来给赵员外下慢毒之事,全都招认了。 柳小娘见大势已去,瘫软在地。 沉冤得雪。赵员外听闻全部真相,又气又痛,吐出一口黑血,昏死过去,经救治后,虽身体垮了大半,但积年的毒害终得清除,好生将养或许还有转机。 一切尘埃落定。赵家彻底清洗,交给了赵承和林青。 夜晚,新房内红烛高烧,却已是不同的心境。 林青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情复杂。想到他装傻时,自己给他洗澡,他故意蹭过来的手;教他认字,他假装学不会,趁机靠在自己肩上;夜里睡觉,他八爪鱼似的抱着自己……原来,全是装的! “你……你早就好了,为何不说?”林青语气带着嗔怒,耳根却红了。 赵承走近,握住他的手,目光深沉而温柔,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起初,是为了暗中查证真相,不敢打草惊蛇。后来……”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林青的手背,“是舍不得。舍不得你对我那般毫无保留的好,舍不得看你为我着急、为我心疼的样子。” 他的告白直接而滚烫,林青脸上绯红一片,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想到那些亲昵接触都被这男人清醒地感知、甚至暗中享受,他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心底深处,却又涌起的欣喜和安心。原来,他一直不是一个人,他一直被这样一个强大而温柔的人,默默地守护着,爱慕着。 “你……无赖!”他最终只能啐了一口,眼波流转间,已是春水融融。 赵承低笑一声,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只对你无赖。” 红帐落下,烛影摇红。这一次,不再是孩童般的玩闹,而是真正交融的甜蜜与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