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但遵纪守法》 第1章 神明下山,宴会惊雷 永恩侯府承爵宴的礼乐未停,天边突然滚过一声惊雷。 “ ……世子潘循,敦厚谨敏,克秉家风,特授……”使者还在按部就班宣读着诏书。 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这满堂寂静中显得格外惊人。 “敦厚谨敏,克秉家风?那你们潘家的家风可真不怎么样啊!” 平地一阵风来,将祭案吹得一片狼藉。 高楼檐角上,坐着一个红裙的少女,双腿晃晃悠悠的,随着动作,她耳畔的一双银铃也一摇一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檐角多窄啊,难为她坐的那么稳。 “什么人?!” 红裙少女轻轻巧巧的,狸猫一样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径直走到了使者面前,看着仍旧没有反应过来,仍然跪伏着的,今日的主角,潘循。 “家风?你们潘家的家风难道就是杀人害命么?”她歪头,笑容中带着寒意。 “潘循纵马伤农,鞭伤农户,行事酷烈,虐杀下人。强掳民女六名,毁人清白致两人自尽;巧取豪夺霸占田铺,威逼平民为奴……” 一条条一件件,少女唇角带着笑,声音平静,仿佛在宣读天道法则。但随着她的话,跪着的潘循却渐渐从愤怒到惊诧,面色恐惧的发白。 “你……你怎么……” 宾客的交谈声渐渐静了下去。整个宴会厅中渐渐只能听见少女一个人的声音。 “收受贿赂,插手官位定品;掠夺财物,灭口茶商全家十一人……” 一直阴沉的天气,突然又有一声雷炸响在头顶。 潘循被那雷声一震,回过神来,嚯地站起身来,“来人,此人满口胡言,含血喷人,快将她拿下。” 潘府的家奴护院得令冲上去,还没近得她身前,从天而降的雷正巧就劈在他们之间的台阶上,火光溅起,一时间惊得无人妄动。 那红衣少女已经到了潘循面前。 潘循目眦欲裂,咬咬牙扑上去试图抓住她,却被一脚踢开,这一下力气极大角度极巧,潘循被踹得撞翻案几,仰天摔倒,身边宾客惊呼四散。 宴会场上宾客侍女先惊后怕,一时纷纷攘攘惊慌四散。 这场承爵礼,陡然间天翻地覆,狼藉不堪。 “以邪祀之法残害两名幼童。” “你给我闭嘴!” 潘循缓过一口气来正听到这一句,嘶喊出声。 “十七条人命,罪孽深重,潘循,今日便是你的末日!” 说到这里,她原本清亮的声音,变得庄严冰冷,听在潘循耳中,却如同炸响在灵魂深处。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潘循边退边语无伦次。 天边的雷声越来越急。 少女一步步走到了潘循面前,一脚踩在他胸前,她这时竟然还是微微笑着的一张脸,明媚可爱极了,略显稚嫩的美丽面容在潘循眼中此刻却仿佛厉鬼。 混乱中,只有她的声音镇静而清晰:“奉神山司命鹿聆,遵神谕,诛恶锄奸!” 鹿聆双指并拢从天际指向潘循,她手中并没有武器,雷声却随着她的动作殷殷而下,似乎受她驱使,下一刻就能向潘循而来。 潘循恐惧不已,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看着她的手指离自己更近,大概是人惊恐到了极致反而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拼命挣扎,却纹丝不动。 雷声炸得像有一万个人在头顶敲锣,然后终于把那个锣一起敲破了。 “司命。” 一道沉静清冽的声音,瞬间压住了满场的惊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潘府的大门不知何时洞开。 一辆玄色麒麟纹样的安车在门口静静停驻。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清俊的侧脸,那人身穿浅青色的常服,外披一件氅衣,脸色有些苍白,却无损他沉静如玉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而幽深,直直看向鹿聆。 鹿聆手中的雷,生生止在了半空。 “晋国公!”“是晋国公!” 晋国公温照白缓缓下车,金吾卫随之涌入潘府,迅速控制了场面。 只有鹿聆仍然踩着潘循不放,还暗暗加了几分力,潘循痛得闷哼:“晋……晋国公……救我……” 温照白却没有看他,只是仍然注视着鹿聆:“女郎今日若在此诛杀潘循,不仅违背律法,且使得他与那些屈死的冤魂,在世人眼中就再无不同。” 鹿聆理所当然道:“神明判处他死他就该死。” 面对鹿聆的拒绝,温照白的语气却十分平和:“他当然会死,只是他应该光明正大死于律法的规定,而非私刑。否则同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你,在践踏规则这一点又与他何异?” 不待鹿聆生气,温照白就给出了他的承诺:“将他交给我,我以《虞律》起誓,律法定然可以让他身败名裂,明正典刑,还那十七条条亡魂人间公道。” 律法?公道?鹿聆歪头盯着眼前这个人,眼前人似乎并没有骗她,而且……她耳畔的银铃确实没有丝毫反应。 密布的阴云渐渐散开,晴空中的雷声悄然消散。 鹿聆周身凌冽的气息全部收敛,她的目光清亮而审视:“好,我倒要看看你们所谓的律法究竟能不能带来公道。只是,若你敢欺骗神明,必将受到神明惩处。” 温照白看着她的目光中丝毫没有退缩。 鹿聆终于抬起了脚。 有金吾卫迅速近前将潘循从地上拖起来制住。 先前的话潘循听得清清楚楚,此刻被制住,却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是恐惧与不甘:“不,不可以,你们不能抓我!他看着温照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晋国公,你不是最看重律法的程序与规则的么?我可是永恩侯!即便这妖女说的是真的,没有苦主原告,没有陛下旨意,你凭什么抓我?我不服!” “谁说没有原告!” 是一个稚嫩但是饱含怒气的少年声音。 正是宁远侯世子谢承影,他冲到人前死死瞪着潘循:“你强掳民女、残害百姓……你以为我不知道阿姐的谣言是你在背后指使人传的吗?我今日就要做这个苦主,为阿姐和那些被你伤害的人做这个原告!” “还有我!那茶商是我的好友,潘循,我终于等到今日!”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 “还有我!” “我的孩子!” 一时之间,应和声此起彼伏,这些人似乎早就有所准备,此刻一一站出来指正潘循。 宣读诏书的使者这才找到机会上前来:“潘世子,承爵礼尚未完成,您……还不算永恩侯。” 潘循眼前是众人愤怒的面孔,耳中是无尽的控诉,他的神情终于灰败下去,却仍然强撑着:“陛下……陛下不会同意的,我姑姑可是……” 温照白终于将眼神分给潘循一点,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潘世子,你以为我今日为何亲至,又为何……能调动金吾卫前来?” 潘循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面如死灰瘫软下去。 …… 谁家还没有两门倒霉亲戚呢,皇家当然就更多了。 圣上当然知道自家这个便宜表弟多么糟心,尤其这两年自己登基后,仗着潘太妃,行事更是越发嚣张。潘老侯爷在的时候好歹还顾忌颜面管束着这个儿子,现下老侯爷去了,潘循承爵以后还不知道要怎样无法无天。 潘太妃一直试图借先帝留给她的人手和老永恩侯掌控都城的军事防御,并以此来制约皇帝。 皇帝怎么可能容忍。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圣上掩住眼中的思绪,吩咐金吾卫统领徐行舟:“一事不烦二主,潘循的事还是由金吾卫查办,务必彻查以求公道。”圣上沉吟了一会,猛地将手中的玉石把件扔掉:“永恩侯府没有了嫡子,那这爵位也就不必传下去了。” 圣上摆明态度,徐行舟心里就有底了。 “陛下,晋国公回来复命。” 徐行舟退下时正好与温照白对视:“晋国公。” 温照白微微颔首。 …… “真是一位司命?” “身负奇能,确凿无误。” “真的是一位司命?” “潘府雷声为证。” “真的是一位司命吗?” “……” 温照白十分无语的看着面前的圣上。 圣上得到了个鄙视的眼神,终于放弃了追问。 转而变成了无理取闹,“阿白一点也不上体朕心,我都要烦死了。”皇上将手中的奏章从左手倒右手,确实是愁得要命的样子。 温照白无奈的笑了:“这又是何必。” “神是注定要从这方世界消弭的,后世书写,神明不过存在于传说虚幻中。”温照白声音虽轻,却字字郑重。 圣上却忧虑:“信仰消失,神明也随之陨落,奉神又怎么可能甘心。当初太祖皇帝为了虞朝的千秋万世,与奉神签订契约,竟许给奉神治理世间的权力,如今……” “先前我劝过陛下,计划太仓促,行事只会适得其反,过于坚决的祛神会引起奉神的反扑,这位司命大概就是奉神的应对之法了。” “阿白,你是不是在说风凉话。” “陛下圣明。” “……” “阿白,我觉得这事得怪你。”圣上思考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表情。 温照白有些不可置信:“怪我什么?” “记载中,司命现世是为了校准世间不公,你不认同《祛神令》,一直不愿意帮我推行祛神运动,才导致时事混乱,神治难除。你说,司命这事是不是得怪你?” 嫄缜当上皇帝之后,就很少再这么不讲理了。 温照白见了一时也觉得很新鲜。 “陛下要不把这话再说一遍,我去把三省的宰相们都叫来一起听。” “咳咳,大可不必。”圣上一副心虚的样子。 温照白悠悠地喝了杯茶:“我一直不认同《祛神令》,就是因为它过于严苛,神明必定反扑。与其坚决祛神,不如推行律法,当遵守律法就能带来正义与公道,何人再去祈神?至于这位司命,她明明可以自由来去,却在刺杀潘循之后自愿待在狱中,可见愿意正视人间律法。与其将她当做囚犯,不如引导她接触世人,理解人间的规则,说不定她会是我们的惊喜。” 圣上终究还是叹一口气,神色也正经起来:“……阿白,自世宗颁布《祛神令》以来,拆庙宇,毁典籍,已是百年,我们已经来不及后悔了。还有‘未央’……和你,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如今大虞已然经不起冒险了。 司命终究是神明而非人,天然就站在了神明统治的一方,她对祛神的阻挠是不可估量的。” 温照白没有说话,偌大的偏殿中一片安静。 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陛下,一味推拒并不能真正消除神明统治给世间带来的伤害。若因畏惧而将她彻底推远,一旦她为人所惑,一位走向未知的神明……那才是真正的‘不可估量’。” 他看向皇帝,目光清正:“我会尽力一试,让她真正懂得人间律法。” …… 第2章 坐牢,但理直气壮 夜色将至,天边是隐隐的鸭蛋青,秋日的风卷起一地枯叶。 天都的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卫兵空无一人。沿着承天门街一路过来,原本应该镇守着四太子狴犴的监狱门口空空如也,抬头望去,檐角上蛰伏的狻猊也只剩下了模糊的痕迹,让人无法分辨。 神明的印记已经被人渐渐抹去了。 金吾狱不是正经审讯的地方,只是做临时关押犯人用,十分简陋阴冷,两旁是不少震慑犯人的刑具。 鹿聆刚被押进来还挺好奇,左看右看一点也不惧怕。 她看起来年龄还小,举止颇稚气,一点也不像刚刚一脸淡然打断宣诏刺杀勋贵的人,倒像只是新生的小猫。 “你为何试图刺杀潘循?”徐行舟隔着牢门询问鹿聆。 “杀潘循是因为他恶贯满盈,这是奉神的旨意。”鹿聆很诚实地回答,却听得徐行舟一头雾水。 “一派胡言。” 徐行舟并不想难为她,一来,潘循的事情原本就是罪有应得,二来,鹿聆此举打断了潘循的承爵礼,闹的人尽皆知,确实也为圣上铺平了查办的道路…… 鹿聆向来自由,张望了一下连小窗都没有的牢笼,有些嫌弃,皱了皱鼻子,对徐行舟说:“我得在这里待多久啊?” 一旁的金吾卫有些好笑:“意图谋杀勋贵,女郎难道还指望出得去?” 以鹿聆公然打断宣诏,试图刺杀勋贵的行为,按照律法,即便没有成功,从金吾卫出去等待她的也就是大理寺的绞刑了。 鹿聆理直气壮:“可我要杀的是恶人啊,按照神明与嫄华胥的契约:若有恶徒行凶,危殆社稷,神明将准司命降世,殛之,以安国本。所以我应该无罪释放啊。” 起初,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嫄华胥是谁,毕竟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何况哪有人敢直呼太祖皇帝的名讳呢? 但是嫄这个皇家姓氏众人都不陌生,紧接转过来弯,几个金吾卫只觉得脑袋一凉:“住口,如何敢直呼太祖皇帝名讳?!” 徐行舟警告她:“按照律法,妄议太祖皇帝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再说,哪来的什么神明,世间哪有神明!” 鹿聆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心中疑惑,随即恍然。 人间千年,信仰已经逐渐消失,神明随之消逝,奉神消失在世人眼中。如今每一次恢复神力的尝试,都是在消耗本源神力,而与嫄华胥的契约就是链接神明与人类的最后绳索。 而她,已是奉神最后的筹码。 只是没想到世间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了神明。 押她进来的一个金吾卫看她好像被吓住了的样子,想到家中的小妹,有点不忍心的打圆场:“据说南边确实有信神仙的,还有神庙什么的。我有个外乡的亲戚还说有认识的人见过神像动弹呢。不过小娘子,你可别被这些人骗了,神仙要是真有用,早年战乱饥荒的时候怎么没见显灵呢?” 另一个老成点的就搭腔:“是啊,这可不兴瞎信啊,要是有什么还是得靠自己,别想着靠这些歪门邪道。” 徐行舟看着鹿聆有些懵懂的样子,原本觉得她是佯装对律法的无知试图降低罪行,现下却觉得不是,再想想她刺杀潘循时反常的天象,心里一时竟有些奇异的猜想。 …… 大明宫中。 潘太妃这两日晨起有些头痛,因而直到巳时才有宫人将寝殿西侧的琉璃花窗移开,用玉扇将新鲜的琼花并含笑等花木的香气往屋中送去。以期用花香将贵人唤醒。 潘太妃悠悠转醒,便有侍女如云端着各样用具进来伺候洗漱。潘太妃任由宫人服侍。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林女官不经通传就闯了进来:“娘娘,不好了!” …… 潘太妃往常自矜身份,又兼有皇帝特旨,在外从来都是乘重翟车,在宫中也是步辇出行的。 这次却全然没有耽搁,在通报皇上却遭拒后竟不顾礼仪匆匆行至太极殿。 太极殿中,三省宰相及诸位勋贵重臣正在议事。 “此事颇有蹊跷。”近些年灾祸频频,不少民流离失所,甚至隐隐有埋怨朝廷的声音。在此类风声下,竟滋生了一些所谓的神教,连天都附近都隐隐有“鼠神”一教打着末劫救世的名义诱骗了不少民众,大肆敛财,威胁朝廷统治。 这件事因为有些特殊,散朝之后皇帝留了几位重臣商讨,兼有其他杂事争执了一上午,真是吵的头疼。 在这关头,潘太妃的请见自然被拒了。 现下殿外却传来吵嚷声,是潘太妃气势汹汹地直闯进来。 潘太妃似乎没有料到殿中重臣都在,一时愣住了。她身边的林女官反应倒是快:“诸位大人恕罪,娘娘是因为永恩侯府之事一时情急……” “是啊陛下,循儿是你的表弟啊,看在你过世的舅舅的份上,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永恩侯府潘太妃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潘太妃的一哭二闹还没有表演完,那边的殿中侍御史就站了出来,他身边的宗正官也跃跃欲试。 这位殿中侍御史名叫郭允,秉性异常刚正,他也不看潘太妃,直言奏请:“陛下,太妃不经通禀私闯政事殿,意图以外戚插手三司刑审,干涉朝政运行,属僭越礼法,擅权干政,无人臣之礼,伏请陛下依律严惩,以正宫闱。” 潘太妃闻言大怒:“放肆,你一介外臣如何敢离间我们母子……” “太妃慎言。”是中书令越中易。 盛怒中的潘太妃被这虽不高亢但分量极重的一声震得清醒了些。 潘太妃虽然不算聪明,但也并不是完全的蠢人,否则她当初在先帝后宫也不可能单凭美貌获宠后不仅保全了自身还成为今上的养母。 先前是听到消息一时激怒,如今对上诸位重臣,又是自己不占理,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应该继续争辩下去了,论口才论对律令的了解,她怎么可能辩驳得过对此专研多年的在场诸位呢。 “方才是哀家失言,哀家无意干涉朝政,只是听闻母家外甥获罪一时心切……”潘太妃将恳切的目光对上尊位上一直没有作声的皇帝。 然而郭侍御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若太妃娘娘一时心急就可以擅闯太极殿,那置礼法为何物,何况太妃口称潘循为陛下表弟,先永恩侯为舅舅,属僭越大不敬,又至承恩侯于何地,恳请陛下严惩。” 当今未立皇后,现任承恩侯是先帝皇后的母家兄长,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承恩侯姜家已经大为落寞。 潘太妃气急:“姜家算哪门子承恩侯……” 这次是林女官及时跪下,阻拦了潘太妃未出口的更多话:“娘娘这几日身体不适,头晕得很。” 潘太妃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终于住了口。 这时皇帝才开了口:“郭侍御之言众位怎么看?” 在场众人和潘家都没有什么交集,向来臣子多不与外戚为伍,且就潘家人这智商,再看皇上对潘家的态度…… “郭侍御所言极是……”众臣唯唯。 “母妃,众臣所向,朕也不好独断。” 群臣参奏。 一向张扬跋扈的潘太妃先是惊恐,然后仿佛是突然醒悟了,她看向上位的圣上,震惊不已:“是你,是你指使的!” 然而圣上向潘太妃表明了自己的无可奈何后,就不需要再理会她了:“潘太妃凤体违和以致举止失仪,特旨,即日迁往禁院,颐养天年。” 潘太妃怒极反笑:“好啊,真是无可指摘的帝王的孝心与仁政,但是陛下别忘了,我可是做了你二十年的母妃。” 不需要宫人们押迫,潘太妃伸出手扶住身边的侍女,深深地看了圣上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中书令越中易抬头,正看到皇帝注视着潘氏的身影,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皇帝微笑着向他点头。 越中易收回视线,低下头也微笑了起来。 …… 太极宫两仪殿中,圣上放下处理完的一份奏章,揉了揉眉头端起茶杯准备休息一会儿。 冷不丁一声:“你就是皇帝?”惊得他差点将茶水吐出来。 咳了两下抬眼,就发现鹿聆就在面前站着一脸好奇的看他。 一旁伺候的成大监一脸惊慌:“你是什么人?来人……” 还没等喊出声就被圣上阻止了:“不必惊慌,去给客人拿把椅子。”圣上反应过来了她是谁之后倒是镇定了,大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椅子摆在了圣上下首。 等人都退下后,他才打量面前的鹿聆。 这位传说中的司命神君,确实像阿白说的那样,看起来是个形容纯稚的小娘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红色的衫裙,并不像记载中呼风唤雨的神人之姿,倒是像一只林中小兽,无知无畏。 哪怕是望向自己,这位人间至尊时,眼神也丝毫没有回避畏惧,只是纯然的好奇……好像还有点嫌弃? “司命此刻不是应该在金吾卫的监牢中?”圣上好整以暇。 “人间牢狱如何困得住神明。”鹿聆没有坐那张椅子,就这么站在圣上面前平视他:“你早就知道潘循做的那些坏事对吧?所以才能一早就让金吾卫在外面守着。” 圣上向后靠了靠,倚着隐囊,坐得更舒服了些。“是啊,宁远侯调查了挺久的,还是没有你知道的齐全。” 鹿聆于是就显露出几分愤怒:“你明知道他是恶人,为什么不一早就惩治他?” 圣上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笑意:“如你所说,金吾卫不是已经在阻止了么?” 鹿聆皱皱眉:“你明明可以更早一点,在知道潘循是个恶人的时候就拦住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他害死了。” “哦?判定他是恶人么,在一个人还没有做任何坏事的时候怎么判定他是不是恶人呢?”圣上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你可以,据说奉神拥有评判人善恶的能力。” “那么,鹿司命,既然司命拥有强大到足以移山填海的神力,奉神也能分辨这世间的善恶黑白,那为什么千百年了,都没有除尽世间所有恶人呢?” 似乎是觉得鹿聆被自己笑得有些生气了,怕自己真的被揍,圣上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 鹿聆有些不明白他的目的:“我没听懂你想说什么?” “如果神真的能消除人间所有的罪恶,那为什么仍然有潘循之徒的存在。”圣上笑着看着她,言辞却逐渐变得郑重。 “鹿司命,奉神判定的善恶一定是正确的吗,神明又有什么权力判定谁该死呢?而你,又为什么会觉得神明会比人更了解人间。而你,你究竟是站在神明的一方,还是正确的一方?” 圣上倾身向前,直直得看向鹿聆:“鹿司命,我知道你来人间的目的不只是消灭几个恶人,也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过,你们来晚了,你们想要的那个世界不会再重现了,这世间再不需要神明。” 鹿聆挑起眉毛:“你当然是错的,神明的一方,才是正确的一方。你难道以为,仅凭小小人力,可以与神明对抗?” 圣上并不生气,反而像早就料到了鹿聆会这么说:“如果你信奉的神明才是错的,那么,你是否愿意站在人这的一方?鹿司命,我们打个赌吧。” 嫄氏皇帝的这个赌,是关于神与人。 “你尽情去看这世间的一切,比较你的神明和人的统治谁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如果神才是对的,那就让神来解决,如果人的方法更好,那就交给人。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人的世界,最终,是不是需要神明。”嫄氏皇帝的话犹在耳畔。 “我们就赌……潘循的命。” “你赢,他就交给你,任神明处置。朕赢,就按人间的律法处置他。” 他们都知道,赌注并不仅仅是这个,但……鹿聆碰一碰耳畔的银铃,突然也有点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3章 律法怎么这么难! …… 鹿聆终于被从牢里光明正大放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是暮色将至。大理寺少卿亲自打开了牢门,送她到门口。“鹿小娘子,律法严明,晋国公作保,陛下恩准暂赦。” 街边那辆麒麟纹饰玄色的安车,车帘掀开。 是那双沉静眼眸的主人。 今日他换了一身玄色,面色有些苍白,反而更衬得面容如玉。 “鹿小娘子。”温照白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润沉静,如击玉磐。 鹿聆眼前一亮,几步就走到车前,只听温照白问道:“鹿小娘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笑容十分灿烂:“还没想好,不过谢谢你捞我出来。” 看着眼前笑得毫无防备的小娘子,温照白眼底略过一丝笑意。 身边的婢女伸手想扶鹿聆上车,鹿聆却摇摇头,轻轻一纵就跳上了安车。 温照白下意识伸手想她扶一下。 看着他伸出的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鹿聆有些不解,但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握了上去晃了一下。 像握住一块温润的玉。 “谢谢你啊晋国公,你真是个大好人,以后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帮助你的。”鹿聆郑重道谢,还很讲道义拍着胸脯地给出了承诺。 掌心的触感温热,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主人蓬勃的生命力。 温照白默不作声地收拢了手指,借着力道,虚扶着她的手腕,将她引入车里面坐稳,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他倒是没有推辞,只是道:“不必称呼晋国公,我叫温照白。” 鹿聆听得眼前一亮:“你名字真好听!像是……月亮照在明亮的雪地,我叫鹿聆,你叫我小鹿就好了。” 温照白从善如流:“小鹿姑娘……” 鹿聆很自然地:“小白。” “……” 位高权重的晋国公温照白很是愣了一下:“小白?” 眼神亮亮,真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叫很好很方便的鹿聆盯着他:“小白不可以么?” 温照白默了一瞬,看着她的眼睛,无奈弯了下唇角:“可以。” 他长得实在好,这一笑如朗月入怀,风华灼灼,把小鹿看得都呆住了。 安车辘辘而行,只隐约能听到街市的喧哗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 晋国公府的安车自然是十分舒适,角落的香炉中正散发若有若无的冷香。 温照白拿起一旁温着的小壶,倒一杯蜜水递给她。 鹿聆接过来,捧在手心,温暖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她喝了一大口,发自内心地:“真好喝啊”。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的样子,倒是很像一只猫儿,温照白看着她,很难想象她就是之前在潘府中引雷杀人的司命神君。 温照白稍稍端正一些态度气氛就显得严肃些:“小鹿娘子,陛下恩准暂赦,但你的案子毕竟尚未了结,既然你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不如暂居我府上。” “监视么?” “算是……监管。” 鹿聆歪着脑袋看他。 温照白以为她并不乐意:“毕竟是刺杀勋贵,即便你身负神力,按照律法……” 却被鹿聆打断了:“小白,你为什么帮我啊?”语调轻快。 车窗的缝隙透入一丝光,正映在鹿聆的头发上。 温照白看着那线光。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是恶人吧。”他斟酌着语言,声音缓缓,“你做出这种惊世之举,虽然与律法相冲,但是想来也是为了求一份公道,全然是一片仁爱之心。” 鹿聆听得半懂不懂:“什么叫……仁爱之心?” 温照白好脾气地给疑似文盲的小鹿解释:“仁慈、悲悯、善良以及爱。” 小鹿茫然地摇摇头:“我杀潘循是因为奉神的指令,不是悲悯善良,是他该死而已。 还有,什么是爱啊?” 温照白一时愣住了,他张了张嘴,难得也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看他回答不出来,鹿聆善解人意地为他解围:“我知道了,你帮我,就是一片仁爱之心,对吧?” 温照白默然,阳光恰好透过摇曳的车帘,跳跃在她脸上,将她的笑容染得毛茸茸的,温暖又耀眼。 安车继续向前,驶向国公府。 …… 鹿聆毕竟见的人少,不是多警惕的性子,自己跟圣上打赌的事情一点都没瞒着温照白。 她的记性很好,连圣上的语气都能一一模仿。 说到最后,自己有点反应过来了:“他是不是在驴我?!” 她生气的时候喜欢吸一口气,少女脸颊丰润,看过去就有些鼓鼓的。 温照白看得手有些痒。 “王朝受神明压迫多年,陛下是想证明神明无用。我却想向你证明,律法能带来比神明更稳固的公道。小鹿,你想证明什么呢?”温照白似乎并不很把圣上对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鹿聆就沉默了,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她终究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温照白:“奉神是不会错的,这世间原本就应当归属于神明,虞朝能够延续这些年是神明的赐福,嫄华胥当初与神明签订契约,他的后人却没有遵循契约的内容,这是对神明的背叛。我想打这个赌,是为了证明给你们的皇帝,神明才最适合统治这个世界。” 温照白的目光温和。 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小鹿,我可以帮助你。” ……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温照白觉得小鹿充满斗志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也十分赞同。 身为《虞律》的主持和主要编纂者,晋国公府上的律文是最为齐全的。 “这么多!”鹿聆看着那几本砖头一样厚实的《虞律》,有点震惊。 谁懂啊,司命也要学习么? 温照白看着她变换的神情,努力忍耐住了没有笑:“这是基本法条,还有令、格、式等卷。”他侧一侧身,让鹿聆看他身后的大书架。 鹿聆:? 突然好想罢工…… …… 好难得,天都这日的傍晚时分竟然下起了一场绵密的秋雨,雨声淅沥,敲打着檐上的青瓦。 书房中两盏雁鱼铜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温照白坐在书案后面的玫瑰椅,批阅从枢密院带回来的公文。 鹿聆美其名曰要有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霸占了书房那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铺软垫的交椅。她手里捧着一本《虞律》,读得眉头紧锁。 鹿聆安稳看了一个时辰,终于耐不住有些气恼了:“什么啊好离谱!” 一旁的温照白放下手中的笔,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怎么了?” 鹿聆就半个身子趴在椅子上转头看他:“为什么偷一文钱和偷一百文,判罚会不同啊?不都是偷了钱么,偷就是偷,恶就是恶啊。” 温照白看着小姑娘满眼的困惑,并不打算给她讲大道理,想了想问她:“奉神是怎么判别善恶的呢?” “如果有一个孩童,因为父母重病在床,家贫无药,而偷盗了些药材,奉神会判定他属于恶人么?如果有丈夫因为妻子受辱怒而杀人又该怎么判定呢?” 温照白倒也好奇奉神的判定。 鹿聆眨一下眼,晃晃脑袋,耳畔那双银铃也随之颤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神明遵循的自然不是人类判定善恶的标准。奉神能权衡一个人平生所做过的事,将大善大恶与小善小恶计量对比。若善多过恶,那么便是善人,恶多于善,那么便算恶人,这样才最是公平。” 温照白将目光聚在她耳畔那双银铃:“原来如此,银铃就是奉神判定善恶的工具?” 鹿聆摸摸冰凉的银铃:“这是奉神的一双眼睛幻化而成,两只银铃之间互相牵引,可以预警危险,分辨善恶。奉神判定的善与恶通过铃铛的响声分辨,除预警提醒外遇到恶人才会震响,罪恶越深,声响越急越重。只有奉神判定是恶的人,我才能用神力处决。” 温照白的目光从她耳畔的银铃挪到她脸上,鹿聆的一双眼睛是很标准的鹿眼,美丽而清澈,谈到奉神满眼都是信任与尊敬。 “善恶的大小么?可善行与恶事,又如何抵消。”温照白的声音很轻。 不等鹿聆回答,他便问道:“也就是说,其实你是受到奉神制约的,只有奉神认定是恶人,生平做恶事多过善事,才可以对这人动手么?” 鹿聆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却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奉神挑选恶人,我执行奉神的命令杀掉恶人。”她想一想,还是肯定了他的话。 温照白看看她,斟酌着说:“世间善恶该如何以数量和大小评定,若是一人终身行善,在做恶事的时候该如何制止呢?” 鹿聆似懂非懂地嘟囔一声:“可是作恶多的人更该受到惩处吧。” 温照白于是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轻轻咳了两声。 鹿聆皱着眉看着他过于白皙的脸色。 “你……” 她放下书,赤着脚跳下软椅,走到他的书案面前。伸出手非常自然地抓起他的手腕。 温照白下意识想收回手,鹿聆却没有松开,于是他也就不再动作,只是身体向前倾了下。 鹿聆像模像样的抓了一会儿他的手腕,有些奇怪:“你生病了么?”她能感知到温照白的身体好像有些异常,似乎是有些经脉阻滞不通。 她的神情专注,仿佛在感受一棵树的生长。 待她松了手,温照白就把手收回来藏在阔袖中:“我父亲这一支先天就有心脉孱弱的疾病,父亲与祖父都是盛年早逝,我出生时也带了此症,幸而寻到了对症的药物压制,调养多年,身体已经基本无恙。” 怪不得,温照白的面色如此冷白,不太有血色,是像一个久病之人。 鹿聆方才试着调用神力去冲那阻滞的经脉,却没有效果。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也不知道问点什么,干脆就没有说话,只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温照白看她神情疑惑,顺手将桌上的乳柑剥开一个给她,笑着问:“司命还会看病么?” 鹿聆拿着那乳柑嗅了嗅,小心翼翼尝了一个。 “我会哦,我经常给动物们看病的。”鹿聆两眼放光地嚼嚼嚼。 “你很厉害。”温照白看她爱吃,就又给她剥了一个。 鹿聆嘴里忙着嚼,就先点点头,终于咽下去:“那当然,我可是奉神山最厉害的司命!”她说得理所当然,还有点骄傲。 温照白忍着笑,想起那天潘府的异状倒是有点好奇:“你擅长用雷?” “应该说,我比较擅长御使自然之力。”鹿聆说着打个响指,屋檐上滴落的雨,化作一条水线,顺着支开的窗来到了他们面前,形成一个小小的水球,在灯火的照耀下反射着莹莹的光。 于是温照白就明白了:“那日潘府的雷就是你召来的?” “杀恶人嘛,天雷是最强大的啦。”她随手一指,那小水球就投入了书房一侧花几上的墨兰花盆中,几朵未开的花苞竟然缓缓绽放。 鹿聆晃晃腿:“不过我的能力也是受到制约的,司命原本就是奉神山天地灵气滋养出的神明。来到人间当然要遵循奉神的规则,顺应自然与天时之力,不能无中生有,只能运用已有之物,若是没有雨水,我是不能凭空召来的。 奉神银铃不响,就不能动手伤人,否则会立刻神力枯竭,甚至会遭到神力反噬,轻则昏迷,重能衰亡。这是奉神在制约,以防司命仗着神力太过肆意妄为。 比如如果要打你,奉神没有同意,我就只能用拳头啦。”鹿聆笑嘻嘻地看向温照白。 窗外雨声淅沥,未曾停歇。 柑橘的香气在渐渐氤氲。 …… 第4章 阿妙与鼠神 天都的夜,一场秋雨后,更加寒凉。 已是宵禁,此时的正街寂静无人,但在官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一些酒肆茶铺还在小巷中悄悄营业。 一个青衣婢女径直来到酒肆店主人面前行了个万福礼:“店主人,我们家郎君让我带些酒和吃食。”她熟练地报出了靖海侯府的名字,因这是常有的事,那店主也不怀疑,忙不迭地打包了她报出的胡饼烤肉。 一旁也有喝酒的客人,看到了那婢女,有些好奇地问:“我也与靖海侯府的郎君相熟,怎么小娘子看着有些眼生啊?” 婢女便冲他行了个礼:“郎君大婚在即,奴是前不久老夫人赐给郎君预备来伺候夫人的。”那酒客倒是也知道靖海侯府小郎君娶妻在即的事,因而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继续与旁人吃酒。 那婢女让店主人如旧挂账,提着打包好的食物走了。 她脚步匆匆地走向靖海侯府的后门所在的小巷,见四下无人,才从那小巷转向另一条街。 然而刚走出一条街,她就隐约发觉身后有人跟踪。 她果断加快脚步,然而身后的人更快。 她咬咬牙,转进一条小路飞速地跑起来。深夜寂静,她奔跑在巷子中的脚步声渐渐和心跳声重合“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面就是一堵墙,这竟然是条死路,然而阿妙脸上却浮现出希望。 身后的追兵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好像是穿过了那堵墙不见了。 “找到她了!”“就是她。”“没错,就是那个妖物。” “快回去禀报。” …… 阿妙一路谨慎小心,遮遮掩掩确认了身后没有追兵才终于回到了城西的一家破旧院子。 乱七八糟堆起来的柴火还冒着烟气,一旁的旧桌子上放着几个烂果子。 她几日没有好好进食了,现下疲惫不堪,今日这场冒险也耗费了她所有的勇气与精力。她打开纸包,狼吞虎咽着一只胡饼,甚至没有顾得上找点水喝,噎得直梗脖子。 “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机灵啊。”就在这时有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来人一身罩袍遮住身形。 阿妙身体陡然一僵,她已经知道自己失误在哪儿了,实在不该回来的。 “真没想到,你能藏得这么久,果然是最强的一个。”那苍老的声音语调古怪。“乖乖跟我回去,你如此有天分,也许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员。” 阿妙慢慢站起来,吞下嘴里最后一口食物,死死盯着他。 就是这人,就是这个人,从自己还在育儿坊的时候就开始了,自己多番遮掩,躲躲藏藏这么些年,怕连累到旁人甚至在一处都不敢待超过两个月。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吗? “抓住她。”那罩袍怪人十分果断,似乎是怕她再一次在眼皮子底下逃跑。 四周有人渐渐接近,形成包围。 再隐藏下去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阿妙猛然张嘴发出一声短促却刺耳的啸叫,一时间震得众人捂耳。 …… 晋国公府中,鹿聆耳畔的银铃突然铃铃作响,她倏然睁开了眼睛。 …… 大概方圆十里的夜猫野兽都被叫过来了,在它们的牵制下,阿妙穿行墙壁,纵地遁形,一口气跑出了七八条街,才终于力竭跪倒在了一户人家后院大口喘气。 “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么?”那罩袍人的声音却又炸响在耳边。 阿妙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躲躲藏藏好几天都没正经吃饱,又一直被追到现在,她实在是没有任何力气了。 她看到那罩袍人向自己走来,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太累了,再也不想逃下去了。 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躲躲藏藏了五年,真的太久了…… 夜风肃肃。 有清澈如山泉的声音响起:“喂,你谁啊?怎么欺负小姑娘呢!” 绿色衫子的漂亮小娘子坐在院子最高的那根细细的杆子上。 有夜风吹动她的裙角和耳畔的银铃。 罩袍人也被她的悄无声息吓了一跳,拿那双阴鸷的眼睛瞄了她一眼,倒不废话,抓住先机平地而上,出手就是凌厉的杀招。 鹿聆有点好奇那人的长相,一阵风过,将罩袍人的脸显露了出来。 鹿聆看看他丑陋的疤痕遍布的脸,嫌弃不已:“咦~你长得真是危害社会啊。” 那罩袍人完全没有来得及反抗,没有想到鹿聆御使神力如此自如。意识到今日不可能得手了,果断选择放弃,口中念念有词,小小的院子里骤然凝聚起雾气,他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虚幻。 “原来是个偷儿。” 鹿聆便落到了他跟前,身上背负不少人命又用龌龊手段抢夺神力的人是奉神最厌恶的,面对这种人,鹿聆能作用的自然之力便是顶峰。 银铃一响,平地起风,瞬间就将雾气荡开,罩袍人的身影重新变得明晰,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是咒语被打断的反噬。 “我杀了他还是留给你?”鹿聆一向尊重小朋友的意见。 “让我自己了结。”阿妙坚持着站起来。 “不,不要,鼠神是不会放过你们的!”罩袍人试图后退,那风却卷得更紧一些。 …… 晨雾中,有几只夜猫散去。 “多谢这位姐姐。”阿妙借后院的水井洗净了手。 最后一只胖墩墩的橘色小猫来晚了,什么都没赶上,半个身子艰难攀上墙头,蹬了好几下后腿都没爬上去。鹿聆搓着手过去给它托了一下屁股,那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翻过去了。 鹿聆依依不舍地把目光转向阿妙:“你一个人么?” 阿妙沉默片刻,点点头:“现下就只有我自己了。” 于是鹿聆就冲她一笑:“你要不要跟我走。” 阿妙抬头看她,眼前的人形容美好,眼神灵动。 阿妙摇头,冲她深深一礼:“谢过姐姐,我还有自己的事,不想牵连你。” 鹿聆并没有勉强,却把银铃摘了一个给她。 “不必担心,神明会保护你。”鹿聆将银铃递过去。就在阿妙指尖触到银铃的刹那,鹿聆耳畔的另一只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响声,如同雨滴落在湖面。那并不是恶意的提醒,是什么呢…… 阿妙看她的眼睛,是认真的关切,于是也不推辞。 阿妙走出去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对了姐姐,我叫阿妙,我觉得我们很有缘,也许很快就会再见的。” 夜幕中,一片安静平和。 …… 晋国公府中没有女眷,温家人丁十分单薄,温照白的父亲和祖父都是独生,温家人是不纳妾的,因而也没有姨娘之类。 祖父母和父亲早早离世,温照白的母亲平昭大长公主在丈夫辞世之后,有感于国公府是个伤心地,就带着当时尚未成年的温照白搬去了公主府。 后来温照白成年后承袭了晋国公的实权才搬回来。到现在晋国公府还有好些院子没有收拾出来。 温照白不是一个爱呼奴唤婢的人,府上只有他一个主子,贴身伺候的女婢就两个嬷嬷,并映夏惊秋两个大丫鬟,余下的就都是护卫了。 小丫鬟们没有事,闲的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 鹿聆夜半忙着英雄救美,第二天就睡到了日上三竿,是被院子中隐隐约约的笑闹声吵醒的。 是侍女在捉迷藏,年纪最小的那个用锦带遮着眼负责捉人,其余人拍手呼唤、嬉笑躲避,玩得简直闹翻了天。 侍女们看到了她:“鹿娘子,一起玩啊。” 于是谢承影刚进府就被这笑闹声吸引了过去。 “不行不行,鹿娘子太厉害了。”最后的小丫鬟都要躲树上了,还是被鹿聆抓个正着。 鹿聆解下眼上的锦带,笑的很得意:“我耳朵可好使啦。”她说着话转过了身拿锦带去蒙另一个侍女的眼睛。 鹿聆的脸谢承影记得清楚,这么一对视简直惊呆了。 “是你!你,你,你怎么在国公府上?” 谢小世子都惊成结巴了。 …… 惊秋去给正院的温照白送茶,被谢承影抓了个正着,两个人当着温照白的面就开始光明正大说小话。 咕叽咕叽咕叽 “什么!亲自接来的?” 咕叽咕叽 “什么!在府中住下了?”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什么!未来国公夫人?” 温照白放下手里的卷宗,揉了揉眉心:“原来谣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见证了一场大型造谣传谣现场的温照白表示很心累。 鹿聆玩得尽兴,吃饭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 谢承影这个蹭饭的不忙着吃东西,眼神一直盯在对面的鹿聆身上。 鹿聆原本吃得很欢快,她对人间饭菜十分感兴趣,每一种菜的味道都是新奇的,她都喜欢。 但是谢承影的目光真的很打扰人,鹿聆吃着吃着手中夹菜的动作就放慢了速度。 又吃了两口,她捏着筷子沉默一会儿,猛然将头抬起来,很愤怒地看谢承影。 影响人吃饭的人真是罪大恶极啊! “你不好好吃饭,看我做什么?” 谢承影索性将筷子放下:“你怎么这么能吃啊,你不是仙女么?” “我是司命……我吃得多怎么了,小白都没有说什么!”鹿聆将眼睛眯起来。 “小白?你,你怎么能这么叫我表兄,你,你无礼!”谢承影反应过来小白是谁,一时震惊又气恼。 “要你管!” 两个人怒目而视,同时对着对方大大地哼一声。 像两只抢地盘的小动物虚张声势。 温照白在旁边默默叹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将一碟酥油泡螺推到两人中间:“食不言。” 鹿聆于是瞪着谢承影,一边气鼓鼓地继续吃。 谢承影还待说点什么,看了温照白一眼,瘪瘪嘴到底也没说。 好容易吃完这顿饭,谢承影说有事要跟温照白密谈,鹿聆就老大不情愿地没跟着进书房。 谢承影拿出一封信,递给温照白:“我刚从宫里回来,陛下让我交给你的,说赌约要开始了。” 他挠挠头,有点好奇:“表兄,你跟陛下打了个什么赌啊?” 温照白没有看他,反而冲着窗外招招手,下一秒鹿聆就从窗户跳进来,看都不看谢承影一眼。 温照白将手中的信递给她。 谢承影着急:“哎,表兄,这是陛下给你的密信!” 温照白看着这个傻孩子:“信是陛下给她的。” “诶?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