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僧》 第1章 一日·桃花妖 谢清砚今天二十九,是位得道高僧,法号观彻。他谨言慎行,公正自持,人人都赞颂他。 据说,他家世很好,从前是个顽劣的富家子弟,不知怎的,某天他跌入自家水池,被救上来后,嚷着要读书,家里宠爱,特地给他找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但没想到他三年苦读,竟直接考了个探花! 谢家喜笑颜开,这探花,将来可是要做公主驸马的啊! 但是,谢清砚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只说了一句:“此道非我所求。” 转而出家当和尚去了! 这怎么行!探花驸马郎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时候出家,不是等着被抄家呢吗! 谢家一众人气得直接晕厥,他们大吵大闹,软的硬的都来了,甚至怀疑有小鬼,暗地请了神婆来抓……谢清砚依旧不为所动。 这……怎么办? 谢家家主没了办法,只能一纸诉状交到皇帝那里,字字真情,字字恳切。 大抵是说谢清砚秉性乖张,只是有幸读了个好学位,但论品行道德,实在不宜做驸马。 这诉状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月的路程,也没转到皇帝手里,反而落入了公主手里。 这公主也是个性情中人,性格虽泼辣,但从不会强迫别人,这信里每一字都写着他谢清砚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她才不稀罕。 于是她红笔一点,批准了! 谢清砚不用做驸马了,谢家也不用被抄家了,普天同庆啊! 一高兴,人就容易得意忘形,见谢清砚还是执着于出家,并且已经绝食三天了,谢家老主母心疼,直接拍桌定案:要不就这么着吧!清砚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想去做那整日吃素念斋的佛,便随他去吧,许是一时兴起,吃了苦也就回来了。 谢清砚出家那一天,是个大晴天。 风和日丽,太阳高高悬着。 家里没有人送他,他自己背着个包袱上路了。 他要出家的地方叫福德寺,是上上上任皇帝建造的,曾修缮过九次。 如今他去,正好修缮第十次。 到地方后,他放下包袱,十分虔诚地跪拜了方丈。 方丈给他剃了发,递给他一套灰白衣衫。 自此,他就在这里住下了。 寅时起床念经,卯时早课,辰时早斋劳作,巳时午斋,午时止净,未时劳作,申时劳作,酉时晚课,戌时修行,亥时止息。 从不间断。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谢家人终于觉得不对了,他们浩浩汤汤领着全家族的人一起赶到了福德寺。 要寺里交出谢清砚。 可寺庙又不是监牢,谢清砚自己来的,寺里哪能管的了。 良久,寺门打开了,谢清砚从里面走出来。 他一袭灰白僧服,手里攥着一串长长的佛珠,面容清隽,温润如玉。 他只说了一句话:“此道是我所求,施主们请回吧。” 谢家人再次大哭大闹,寺门缓缓关闭。 到如今,九年过去了。 朝堂里都忘了曾经有个叫谢清砚的探花了。 谢清砚的头上现在有了九个戒疤,方丈收他为关门弟子,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了他。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寺庙里有一株千年桃树,极大,极美。树冠差不多笼罩了整个福德寺,故,福德寺又称“桃花寺”。 四月,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谢清砚从底下经过,落了一身花瓣。 他偶然抬头看去,一个枝丫伸出来,一朵桃花在顶端。 桃花后面,忽地冒出一张素白的小脸儿。 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嘿,秃头!”声音清脆甜腻,喊完后低低笑起来。 小脸越来越近,直到与谢清砚一掌距离。 谢清砚往后退了一步,看清了此人的全貌——原来是个少女,趴在桃树枝上。 他说:“施主,佛门重地,还请离开。” 少女咯咯笑起来:“谢清砚!你要赶我走嘛?” 谢清砚又后退几步:“你认识小僧?” “我岂止认识你,我在这里已经看了你很久很久啦!” “小僧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还请施主离开。” “为什么呀,我才刚见到你呢,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小僧还要诵经,告辞。” “等等!”少女从树枝上滑下来,跳到谢清砚面前,“你急什么呀,我还没让你走呢!” 谢清砚道:“施主,可还有事?” 少女撇撇嘴,“第一次见面,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谢清砚绕过少女:“告辞。” 少女跑了几步追上去:“我告诉你好了,我叫绯绯,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谢清砚点头:“小僧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那你以后就是我第一个朋友了!” 谢清砚修的是无我心。 无我,无他。 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子,无所谓美丑,无所谓穷富,无所谓贪痴。 绯绯在他眼里,于众人无甚区别。 所谓众生之所相,皆是虚妄。 谢清砚仔细看了看绯绯,道:“施主,朋友一词小僧实在担当不起,若施主遇到什么困难,直说便是。” 绯绯道:“什么担当,什么困难,说这么多,你是不肯当我的朋友了?” 谢清砚道:“出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佛祖。” “谁规定的!我就要你当我的朋友!” 绯绯一直纠缠着,谢清砚往左,她挡在左边,谢清砚往右,她挡在右边。 谢清砚没办法,经还是要读的,于是只能盘坐在原地默默背诵经书。 他闭上眼睛,背完一篇又一篇,从白天到黑夜,他睁开眼睛,绯绯还在,她睁着黑得发亮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 “施主还未离开?”谢清砚有些惊讶。 绯绯骄傲地笑起来:“哼,跟我比耐心,你早出生几千年再说吧!本小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谢清砚起身,微微颔首:“施主,小僧不会交朋友的,还请放弃吧。” “不行!”绯绯急了,一把抓住谢清砚的手腕:“你当真不愿意做我的朋友?” 谢清砚斩钉截铁:“不愿。” 这二字冰冷无情,在这片被桃花香浸染的夜色中回荡。 绯绯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一顿,璀璨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为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仍旧带着一股韧劲,“就因为你当了和尚?和尚就不能有朋友吗?佛祖说过不准交朋友吗?你念的哪本经书,指给我看看!” 谢清砚垂眸,视线落在她紧握着自己僧袍的手上。他试图抽回手,却发现少女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 他修的是心,并非武僧,一时竟未能挣脱。 “施主,请自重。”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眉心微蹙,这已经是今日他情绪最大的波动。 “我偏不!”绯绯似乎跟他杠上了,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几乎是用吊着的姿势挂在他的手臂上,“你一天不答应,我就缠你一天!一年不答应,我就缠你一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耗到你点头为止!” 谢清砚不再试图与她进行无谓的言语纠缠,也不再尝试挣脱。他再次闭上了眼,唇齿微动,再次念起了经。 绯绯见状,先是一愣,随即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她居然被无视了! 但绯绯很聪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不再吵闹,反而松开了手,安静地退开两步。 谢清砚感知到她的退却,诵经声未停,心中只道是她终于知难而退。 然而,下一刻,他鼻尖萦绕的淡淡檀香味,被一股甜媚的桃花香气所覆盖。 那香气并非来自周遭的桃树,而是源自他面前的少女,香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甚至试图钻入他的七窍,扰乱他的五感。 同时,绯绯开始绕着他走圈。 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像一只灵巧的猫,她每走一步,裙摆拂过地面,便有点点粉色的桃花虚影在她足下绽放旋即消散。 她开始哼歌,那调子空灵又诡异,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像咒语,又像诱惑。 “观彻法师……”她的声音混合在哼唱里,变得飘忽不定,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识海深处。 “你去年夏天,在后山救过一只跌入水洼的雏鸟,还用体温把它捂干,对不对?” “你藏经阁最顶层那本《金刚经》,第二十五页缺了一角,是你自己不小心撕破的……” “还有……” 绯绯絮絮叨叨,说的全是些细微末节,堪称**的小事,这些事情,有些连谢清砚自己都快忘了。 谢清砚终于意识到。 她真的“看了他很久很久”。 谢清砚睁开眼睛,里面不再是空无一物。 她得意地笑起来,停下脚步,再次凑到他面前,几乎要鼻尖相触:“你看,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不是吗?你现在才来拒绝我,是不是太晚了呢?” 这是谢清砚第一次,真正地“看”她。 月光下,她的皮肤白皙,眼眸清澈,她的笑容是不谙世事的纯粹。 “你究竟是谁?”他问。 绯绯歪了歪头,笑容扩大。 “我呀?”她拖长了语调,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旁边那株巨大的千年桃树,“我就是它,它就是我呀。” “你日日在我树下诵经,你的佛法沐浴了我九年,现在,我来找你玩了呀,和尚。” 谢清砚顺着她的手指,看向那株庇佑了整个福德寺的千年桃树。 树影婆娑,桃花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粉光。 谢清砚读过很多书,此刻,在他脑海里,一个荒诞的事实浮现—— 桃妖。 是一个化成人形的、并固执地要来与他“交朋友”的……桃花精。 佛珠在手里忽然变得滚烫。 求评论呀[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日·桃花妖 第2章 二日·澄明心 绯绯缠上了谢清砚。 她不再满足于枝头远观。 她每日蹲在藏在桃花树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僧人,但更多时候,她化作一朵桃花木簪立在谢清砚书案前。 谢清砚念经,她也跟着心里默念,谢清砚劳作,她就扬起风,让落叶归置好。 谢清砚知道她是妖,可佛法有云:“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① 说的是要以平常心看待众生,才能增长慈悲心,他既视众生平等,妖亦为众生。 谢清砚默许了绯绯的存在。 某天,他刚打开窗户翻开经书,外面一阵狂风吹进来。 桃花花瓣迅速飘落进来,一片、两片、三片……在经书上轻轻一点,像飞舞的蝶,旋即离开,粘到谢清砚肩膀处。 不多时,一双手从谢清砚背后慢慢攀到他的肩膀,接着搂住了他的脖子! 浓郁芬香的花瓣香气萦绕在鼻尖,谢清砚吓了一跳,甩开身后的绯绯,直接站起来:“施主自重!” “哈哈哈哈哈哈……谢清砚,你真是个呆子!”绯绯并不气恼,笑着说,“算了算了,你这和尚忒不经逗!不闹你了,你念你的经,我就在这儿,绝不吵你。” 谢清砚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整理了一下僧袍,又端坐着念起了经。 过了不知多久,绯绯实在听的无聊,她的心越来越乱。 她问道:“谢清砚,我有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谢清砚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回头回应道:“施主直说便可,只要我能解答的,一定……” 绯绯调笑道:“‘我’?你怎么不自称贫僧了。” “……”谢清砚不说话。 绯绯摆摆手:“好了,谢清砚,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修的是什么?” 谢清砚毫不犹豫:“心。” “心?你倒说说,何为心?” “真心者,离一切相,即一切法。”② 绯绯摇头:“听不懂。” “真心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本身没有任何画面,但能照出世间所有景色,真心本身不被任何表像所迷惑,但人心有异,看到的景色皆不相同,我所修之道,就是无我,跳脱出一切束缚看待本心,看待世界。” “你说的太麻烦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施主,世间万物本就没有意义,我所求的,只是内心的平静罢了。” 绯绯抓到关键词,看看谢清砚,把手伸了过去,贴在谢清砚胸口,问道:“为什么?你的心不平静吗?” 手掌传来心跳。 谢清砚拿开绯绯的手:“是,我心不静。” 绯绯老老实实蹲在一边,“我虽然一直在寺庙,可我偶然听一两个小沙弥谈论,说你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里,是个纨绔少爷来着,结果突然就入了佛门,你在做和尚之前,遇到了什么?心又为何不静?” “我曾跌进一水池,那时候,我看到了池中因我的跌落而惊慌四逃的金鱼,我忽然明白,金鱼一辈子都在这片池里,它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而我是导致那片池子被拆的祸首,我是他们突发的灾难。自那时起,我开始读很多书,但书救不了我,我总会想起池子的金鱼,于是开始读佛,试图静心。” “那只是金鱼而已,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没有。我逐渐发现,我们跟金鱼没有什么区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皆任宰割。” “为什么要任宰割,我们不能反抗吗?” “自然可以反抗。只是,若对方比你厉害很多,你毫无还手之力时,你当如何?” “那我拼尽全力也要争,我不会放弃的。” “朝代更迭,日升月落,没有新鲜事物了,一切都发生过,一切都正在经历。你的反抗,你的挣扎,你的努力,到最后都会归为尘土,什么都不算。” 绯绯有些不理解,“照你这么说,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意义,都可以不做为,那世界上为什么有‘我们’的存在呢?如果什么都没有意义,那为什么‘我们’还存在着?” “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③世间所有因果,甚至于尘埃,都是‘心’的显现。因为我们有‘心’,所以我们存在。“正因有‘心’,你我此刻的存在,方才有了意义。这便是我修行之始,亦是终点。” 绯绯似懂非懂,她不再争吵,只是喃喃道:“你们人的道理,真是复杂……比长出第一千朵花还要难。” “……”谢清砚想了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天性纯良,未经教化,可愿跟我一同学习?” “啊!真的吗!”绯绯喜不自胜,她不管学什么读什么,她只听见了“一同”二字,一同不就说明谢清砚把自己当朋友了吗! 她赶紧点头,生怕谢清砚反悔:“我十分愿意!” 自那日后,谢清砚的修行日常里,多了一项非正式的任务——偶尔需得应付绯绯千奇百怪的问题,并尝试用最浅显的方式教给她佛经中的故事和道理。 绯绯虽常听得一知半解,却兴致盎然,她开始学习更细致地观察谢清砚,观察寺庙里的其他僧人。 她发现,谢清砚即使是对待爬过案角的一只小虫,也会小心地将其引到一旁,而不伤其性命。她发现,当他注视一朵花、一片叶时,眼神又会变得无比专注和清澈。 这些发现让绯绯感到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觉得,谢清砚虽然整日把“无我”、“虚妄”挂在嘴边,其实却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地在对待“活着”这件事本身。 她不再总是追问那些大道理,有时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看他诵经、写字、劳作。 偶尔清风拂过,她会悄悄让几瓣最新鲜的桃花落在他正在抄写的经卷旁。 谢清砚依旧常说她“扰他清静”,却也不再真正驱赶她。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一个依旧恪守清规,一心向佛;一个依旧天真未凿,似懂非懂。 * 绯绯几乎整天都在谢清砚跟前。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谢清砚坐在廊下擦拭佛龛。 绯绯就趴在不远处的栏杆上,也不说话,双手托腮,两条小腿晃呀晃,目光毫不掩饰地追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谢清砚,”她忽然开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好奇,“你们和尚擦佛像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呀?” 谢清砚动作未停:“涤除外尘,亦拭心尘。” “哦……”绯绯拉长了调子,忽然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檀香。 最让谢清砚无所适从的是在藏经阁。 他在高耸的书架间寻找一卷经文,指尖刚触到书,一只素白的手也恰好伸向同一处。 隔着书架的空隙,他看到绯绯亮晶晶的眼眸,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好巧呀,谢清砚。”她声音压低。 谢清砚迅速收回手,后退半步,垂下眼:“施主请便。” 绯绯却不肯放过他,绕过高大的书架,走到他身边,仰头看他微微紧绷的侧脸:“可我找不到呀,你帮我拿下来好不好?” 谢清砚无奈,只得依着她模糊的指示,一本本找过去。 她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呼吸浅浅地拂过他僧袍的袖角。阁内寂静,良久,他终于找到一本符合描述的书,取下递给她。 绯绯有些发愣,没有接过。 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哎呀!”绯绯低呼一声,立刻弯腰去捡。谢清砚也几乎同时俯身。 两人的头猝不及防地轻轻磕在一起。 “唔……”绯绯捂着头。 “抱歉。” 谢清砚直起身,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红。 绯绯揉着额头蹲在地上,捡起经书,方才的大胆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点羞窘和莫名的欢喜。 “没事呀……”她抱着经书,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蹦一跳啥离开了。 当天晚课,谢明砚诵经的声音比平时更沉,等僧人们都离开了,他依然在默默诵经。 他的心不静。 夜里入睡,眼前总晃动着那枝被扫入落叶中的桃花。 佛珠静静躺在枕边,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还残留着白日的温度。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窗外,桃花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偷笑。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窗棂,洒在谢清砚简朴的床上。 他并未入睡,只是闭目默诵心经,试图驱散白日里那些不该有的纷扰杂念。 忽然,窗棂“嘎吱”一声轻响。 一道纤细灵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翻窗而入,裙摆带落几片桃花瓣,轻盈地落在室内。 谢清砚倏然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 绯绯就站在他床边,微微歪着头,奇怪地问道:“嘿!谢清砚,你怎么还没睡觉?我也还没睡呢!你们和尚也要熬夜想心事吗?” “……” 谢清砚一时语塞。 他该如何回答? 他只能维持着躺卧的姿势,身体却微微紧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夜深了,施主不该来此。” 绯绯才不管他的逐客令,她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趴到床沿,借着月光仔细看他的脸:“你该不会……还在想你的金鱼吧?” 她的话语大胆又天真,带着妖类特有的直白。 “没有。”谢清砚道:“夜深了,施主若无事还请快些离开。” “好了好了,怎么一上来就要赶我走,我不逗你了还不成吗。”她摆摆手,一副大人大量的样子,随即又兴致勃勃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今晚的月色特别好,桃花开得比白天还香呢!你整天闷在屋子里念经打坐,多无趣呀。要不我带你出去看看?就一会儿!保证不会被其他和尚发现!” 她说着,眼睛充满期待,甚至伸出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 谢清砚道:“不可。” 窗外月色确实很好,桃花香气也的确诱人。 但眼前的少女绯绯,比桃花要耀眼的多。 ①出自《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 。 ②③出自《楞严经》。 求评论收藏[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二日·澄明心 第3章 三日·袈裟伞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黑云翻涌,沉沉压低了天际线,风起了,带着凉意,卷起地上零落的桃花瓣,打着旋儿扑向廊柱。 谢清砚正从藏经阁出来,欲回禅房。 风鼓荡起他灰白的僧袍,猎猎作响,他抬眼看天,加快了脚步。 今日绯绯没有出现,他得了空闲,准备去订正经书,传于后世。 方丈前几天告诉他,待他圆寂后,由谢清砚继承衣钵。 谢清砚推脱,方丈执意要求,谢清砚终于推脱不过。 方丈对他寄予厚望,自他入寺那天起,方丈就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授。 谢清砚也心灵神通,学什么都很快,同时他也极其努力的学,他要把所有的好的坏的道理通通学进肚子里。 还未行至半途,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顷刻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雨水溅在青石板上,腾起细密的水雾,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淹没了寺院的一切声响。 谢清砚避入回廊下,用手擦了擦僧衣上的水珠,视野所及,庭院空寂,唯有那桃树屹立着。 一众僧人皆避入室内,只剩狂风暴雨肆虐。 风雨如晦,桃树此刻正剧烈地摇晃着,繁茂的枝叶被风撕扯,无数花瓣混着碎叶纷纷坠落,在泥水里打着转,狼狈不堪。 谢清砚静静看着。 九年了。 自他踏入这福德寺,这株桃树便一直在那里。 春日赠他满身芳香,夏日投下片片绿阴,秋日落下静谧枯叶,冬日披着皑皑白雪,它无声地陪伴着他晨钟暮鼓,岁月流转。 谢清砚虽读了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但有些时候,还是无可避免的不理解。 他不理解所有,又理解所有。 他理解世间万物,理解人的无私付出,理解人的卑劣自私,理解生物的弱肉强食,理解官场的虚与委蛇。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世间万物,与他何干? 何干呢? 他于世界,又有何干。 他心还是不静。 金鱼,金鱼,金鱼。金鱼是什么呢?金鱼是他,他是金鱼,金鱼死了,他也会死。 雨越下越大。 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一处——那是树冠东南侧一根伸展出的粗壮枝桠,在狂风的拉扯下,正弯曲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裂。 那是绯绯最常坐的地方。 她总爱晃荡着双腿,坐在那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或是笑嘻嘻地丢下一两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上。 “嘿,和尚!你在看什么呢!” 绯绯的声音仿佛近在眼前,穿透清凉的雨幕。 那个枝丫要断了,在雨里摇摇欲坠。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谢清砚步入了雨中。 冰冷密集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僧袍,沉重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快步走向那株在风雨中飘摇的桃树。 走到树下,他仰头,那根枝桠的断裂声更清晰了。雨水砸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左右环顾,见不远处有段被风雨打落的粗树枝,便弯腰拾起,又解下腰间束僧衣的麻绳,淌着泥泞的雨水,靠近那危险的枝桠下方。 雨水顺着他的头颅、额角、鼻梁不断流下。 他抹去眼睛的水渍,踮起脚,努力将那根粗树枝抵在脆弱欲折的枝桠下方,试图为其撑起一份力。 动作间,僧袍宽袖滑落,露出劲瘦的小臂,雨水沿着肌肉的线条蜿蜒而下。 他用那根麻绳,一圈一圈地将支撑的树枝与欲折断的树枝捆绑固定。 周围雨声渐小,风似乎小了些,又或许是错觉。 忽然,砸在他头顶和身上的雨停了。 不,并非雨停。 庭院依旧暴雨如注,只是他所在的一小片天地,雨水被隔绝了。 谢清砚绑好最后一个绳结,缓缓直起身,抬头。 一把上面铺满了桃花的油纸伞,静静悬浮于他头顶之上,将风雨温柔地挡在外面。 花瓣脉络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淡淡的粉光,美得不像人间之物。 他转头。 绯绯就站在他身侧。 她浑身湿透,墨黑的长发贴在脸颊颈侧,还在不断滴着水。 她显然刚化形而来,举着一只手,维持着那桃花伞的法术,自己却有大半边身子暴露在雨中,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睫毛上挂满细碎的水珠。 可她望着他,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惊喜。 “谢清砚,”她先开了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轻,却清晰无比,“还说你没把我当朋友,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雨水顺着谢清砚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 他看着眼前湿漉漉的少女,又看向头顶那柄桃花幻伞。 片刻寂静,唯有雨声。 他合十,微微一礼,声音被雨洗过,清沉平静:“多谢施主了。” 绯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雨水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笑意却纯粹而灿烂:“那我也谢谢你好啦!谢清砚!咱们互相谢谢!”她故意学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却又藏不住话尾上扬的欢快。她似乎毫不在意他刻意的疏远。 她向前凑近一小步,桃花伞随之移动,将他完全罩拢,自己却因此更多身子淋在雨里。 她仰着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不容他回避:“谢清砚,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吧?你担心我……担心我的树枝断了,对不对?” 她的追问直接而坦荡,谢清砚明显闻到,雨水的清新和她身上独有的桃花冷香,扑面而来。 谢清砚垂眸,避开她那太过炽烈的目光,视线落在她不断滴水的袖口上。 他沉默了一瞬,终是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众生皆苦,草木亦然。小僧不忍见树木摧折,仅此而已。” 话语依旧守着分寸,划着界限。 绯绯眼中的光亮微微晃动了一下,像被风吹熄些许的烛火,但旋即又更亮地燃起,她撇撇嘴,似是不满这答案,却又像是早已料到,并不真正失望。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小声嘀咕,举着伞的手却十分稳定,“你们和尚总是有那么多道理。可我只知道,你淋雨了,我就要给你打伞。我的树枝要断了,你就来帮我撑住它。” 谢清砚觉得心更乱了,他朝绯绯微微颔首,道:“施主,风急雨大,快请回吧。”说着要走,绯绯赶紧拉住他:“怎么我刚来你就要走,你去哪儿啊?” “我去写经书。” “那个很着急吗,什么时候写不行啊,偏要现在写吗?我今天睡的有些多了,还没好好看看你。” “……”谢清砚把僧袍一角从绯绯手里抽出。 绯绯接着拉住,“不许走!走也要跟我一起走!” 谢清砚道:“施主,我该走了,还请放手。” “我就不放,除非你让我跟你一起走!” “……”谢清砚沉默了一会,仍旧摇了摇头。 一人一妖就这么在雨中对峙着。 远处,连接大雄宝殿的回廊阴影下,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 方丈静立廊下,手持念珠,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平静地落在那株桃树下,那顶桃花伞下的两人身上。 他面容苍老而慈和,将雨中那一幕,静静收入眼底。 风雨声浩大,吞没了一切细微声响,他站了多久,无人知晓。 良久,方丈缓缓捻动一颗念珠,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在谢清砚湿透的背影和绯绯淋湿的半边身子上停留片刻,最终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深处。 雨,还在下。 求评论收藏呀[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日·袈裟伞 第4章 四日·和尚经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章 五日·天劫起 绯绯话刚落下,一道惊雷骤下。 谢清砚抱紧绯绯,试图隔绝风雨:“天劫要如何?” 绯绯笑道:“我们草木精怪生于天,不像你们人,修炼有成就能得道飞升。”她指了指天,“我现如今才刚化形,必然是要经历一次天劫的,扛过去了,道行精进,扛不过去……”她顿了顿,“就可能被打回原形,或者……直接灰飞烟灭啦。” “天劫?”谢清砚重复着这两个字,他修佛法,知因果轮回,亦知天地间自有规则法度,对精怪之流的“天劫”亦有耳闻。 “嗯,”绯绯点头,望着天际越来越浓的乌云,“看这架势,就是这几天了。这次……感觉很凶险,我得回归本体,全力应对才行。” 谢清砚没有说话,起身把轻如薄纸的绯绯抱起来,抱回了屋里。 绯绯吓的厉害,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就这样,绯绯“藏”在谢清砚屋子里,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 这期间本应是谢清砚跟着方丈学习的日子,却纷纷被他推拒,他只说自己要潜心专研佛法,方丈也随他去了。 谢清砚来到藏经阁深处,在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不断地开始翻阅。 他在找办法,想找到一种抵抗天劫的办法。 但天劫跟佛法大不相关,藏书阁的书对此述说甚少。谢清砚翻了一整天的书,都没找出个所以然来。 绯绯跟了进来,看着他难得显出的匆忙背影,心里有些发酸,又有些感动。 她假装无事,蹦跳着凑过去:“秃头和尚,你找什么呢?你不会是想找个帮我作弊的法子吧?不会是找怎么帮我作弊的法子吧?” 谢清砚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却低沉而认真:“可有……我能做的地方吗?” 绯绯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帮我?天劫可是天道规则,你怎么帮呀?难不成你要替我挨雷劈吗?” 她摆摆手,故作轻松:“好了!你陪我多说说话就好啦!这几天没见到你,都闷死我了。”她凑近他,眼睛亮晶晶的,“喂,说真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被雷劈傻了,或者什么都不记得了,变成一棵傻乎乎的普通桃树,你可得记得我这个朋友啊……” 谢清砚喉咙发紧,竟一时无言。 直到这一日。 天气本该日渐暖融,却在一个下午突然变得闷热异常,空中堆积着厚重的黑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寺中的老僧都嘀咕,这天象,透着股不寻常。 绯绯也变得有些异样。 她走出了房间,来到桃树上,她坐在最高的地方眺望着天,天灰蒙蒙的。 她的眼里盛满了茫然。 周身那甜媚的桃花香,似乎也淡了些。 她的法力逐渐被天道压制,已经使不出大半了。 谢清砚刚翻阅完一本古籍,抬头却没看见绯绯,心里觉得不对,他在房间找了一圈,紧接着出去,来到桃花树下。 他看到了绯绯的身影在枝叶间,若隐若现,他在树下呼唤绯绯,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几声,绯绯还是不回应。 谢清砚没有办法,他不会爬树,只能搬来梯子,慢慢爬上去。 接着,他在最大的树枝上看见了绯绯。 绯绯回头看见了他,眼里写满了焦急:“你怎么上来了!快点下去!这里很危险!” 谢清砚也不回应,走到绯绯身边。 他坐下来,看向远方。 天空灰蒙蒙的,黑云翻滚如墨,绯绯脸色惨白。 她在害怕。 谢清砚从没见过绯绯这副模样,她被冻得瑟瑟发抖。 绯绯开口:“谢清砚,你知道我活了多久吗?” 谢清砚摇头。 “我活了三千五百八十四年,但我有自己的意识,是在你刚入寺那一天。”绯绯静静说着,“那天我才睁开眼,就看到你跪在方丈面前,你抬起头,我发现你跟其他人长得都不一样,你是最好看的那一个。从那一天开始,我便日日期盼见到你……” “谢清砚。”她的声音有些轻,失去了往日的清脆,“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 浓重的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沉甸甸地压在福德寺上空,云层中闪电乱窜,闷雷声滚成一片,震得人心头发慌。 寺中僧众皆感应到这天地之威,纷纷闭门不出,于殿内诵经祈福。 那株千年桃树,此刻所有枝叶都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急响,仿佛在恐惧地颤抖。 绯绯用一个罩子把谢清砚包裹起来,送到了大雄宝殿。 “不要出来。” 这是绯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清砚焦急不已,眼看着绯绯越来越远,身影也逐渐消散。 她已回归本体,整棵树笼罩在一层微弱的粉色光华之中,那是她凝聚全部修为形成的屏障。 殿门立刻关闭,谢清砚手中念珠捻得飞快,盘坐在地,口中诵念着《金刚经》。 他不是会法力的仙人道士,也不是精灵鬼怪,他只是一个凡人。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保护不了绯绯。 他闭上眼睛,几条眼珠凸起,身体爆裂的金鱼出现在他脑海。 心不静。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① “轰——咔——!” 第一道天劫,终于撕裂苍穹! 那是一道粗壮的紫白色电光,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劈千年桃树。 在雷光亮起的瞬间,谢清砚口中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串陪伴他九年,承受过他无数次心绪波动却始终完好的檀木念珠,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绳索崩断,一百零八颗珠子,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 珠子在大殿的金砖上跳跃、滚动,空荡的声音不断回响。 谢清砚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手,看着满地滚落的念珠。 殿外,空气中弥漫着雷电过后特有的焦糊气息。 还有……桃花瓣被震落碾碎后的凄艳芬芳。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绯绯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智。 谢清砚猛地起身,顾不得去捡起一颗散落的佛珠,也顾不得其他僧人惊愕的目光。 他转身,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大殿,冲向那个烟尘尚未散尽的院落! 冲向那株桃树! ①选自《金刚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五日·天劫起 第6章 六日·动荡心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7章 七日·公主梦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8章 八日·落花空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9章 九日·求圆满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0章 十日·圜圜圆(番外) 安清公主谁都没告诉。 她帮谢清砚,是有私心的。 她想帮的除了谢清砚,还有桃花妖。 在梦里,她不仅是谢清砚的一方砚台,还曾受过桃树的庇护。 那时,她是整个商铺最贵的砚台,许多达官贵人都争抢着要买下它。 果然,她被一个贵族子弟买下。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大方异彩时,那名纨绔子弟竟然把她抛在一边,转而寻找新鲜物件去了。 她本来被丢在屋里角落,被扫洒仆人捡起,丢进杂货堆里。后来清理杂货堆的时候,她又被丢出了府。 丢着丢着,丢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她自己孤零零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她待在那里,整日听着不同的人念着一样的文字。 某天,有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传来,是几个孩童闯了进来。 差点发现了她的存在。 这时候,非常巧妙,一阵微风拂过,带动旁边的桃花树,它枝丫乱颤,落下一地花瓣,刚好遮盖住她。 谁都没有发现。 待调皮的孩童走后,她被寺里僧人发现,搁了好几天也没等来人认领,便捡起来敲响了隔壁谢清砚的家门。 谢清砚是个穷书生,哪有钱买砚台,于是便谢过僧人用上了。 若非是桃花替她遮挡,她早就被小孩捡走折腾着玩了。 她与谢清砚的缘分是桃花妖带来的。 她却从未见过桃花妖。 桃花妖,是一个善良的妖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