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第1章 上元灯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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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章 上元灯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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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庭院深深
卯时的晨光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青灰色,像上好的宣纸上洇开的淡墨。将军府的门楣在这样的晨光里隐去了几分白日的威严,显出一种高门大户独有的沉静。府里的下人们早已起身,脚步放得极轻,扫地的沙沙声、井边汲水的辘轳转动声,都像是被这清晨的薄雾滤过了一遍,远远地传来,听不真切。
霍铮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微微翘着,不知在梦里又玩闹到了何处。他习惯了晚起,整个将军府,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能享受到这份日上三竿才醒的特权。昨夜上元灯会的喧嚣与光影,此刻都已沉淀为他梦境中最安稳的底色。
与他一墙之隔的院落里,霍凌却早已结束了晨练。他没有舞枪,也没有练剑,只是打了一套调息养气的拳法,动作缓慢而舒展,一呼一吸之间,白色的雾气自他唇边逸出,又缓缓散在清冽的空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练功服,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常年的习武让他的身形远比同龄的文弱书生要来得挺拔厚实,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匀称,每一寸肌理都蕴含着流畅的力量感。他不像弟弟霍铮那样,有着少年人张扬勃发的体魄,他的力量是收在鞘里的,沉静,却更具锋芒。
收了拳势,他拿起搭在兵器架上的一方布巾,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汗,而后便走到了院中的那棵老梅树下。这棵梅树的年纪比府里人的都要大得多,树干虬结,如卧龙盘曲,几枝开得正盛的红梅,在灰白色的天光下红得有些触目。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花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传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在闻月桥上,那个弟弟塞进那个异族少年手里的玉佩。
他不是没有看见街角阴影里那些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流民。京城的繁华就像一袭华美的袍,离得远了,只看得到锦绣璀璨,可只有走近了,掀开袍角,才能看见底下藏着的破败与虱子。阿铮的世界还太小,太干净,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灯火与糖葫芦,看不见那些蜷缩在光明之外的阴影。霍凌并不想过早地打破弟弟的这份纯粹,可他又隐隐觉得,有些事情或许应该让他知道一点了。霍家的男儿终究是要扛起一些东西的,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象牙塔里。
他正出神,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父亲。
霍远征披着一件厚实的灰色棉袍,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他不像在朝堂或军营里那般不怒自威,卸下了一身戎装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为子女操心的寻常父亲,只是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里,沉淀着岁月也无法磨灭的锐利。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一件。”霍远征将手中的姜茶递过去,语气里带着关切。
“儿子不冷,”霍凌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父亲怎么也起得这般早?”
“人上了年纪,觉就少了。”霍远征的目光也落在那株梅树上,他没有提昨夜宫宴上的波诡云谲,也没有提北境使团的倨傲无礼,只是淡淡地问道:“阿铮还没起?”
“由他睡吧,昨夜玩得累了。”霍凌轻声回答。
霍远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措辞。他这个长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总是把许多事情都压在自己心里。他看着霍凌与自己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缓缓开口:“阿凌,你对阿铮有时候太过纵容了。他那个性子,是该有人时时敲打着些,免得将来上了战场不知天高地厚,要吃大亏。”
“他年纪还小,”霍凌捧着茶碗,低声说,“往后还有的是时间磨练。”
“时间?”霍远征的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意,“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时间。我倒宁愿他现在多吃些苦头,也比将来……用性命去换教训要好。”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再那么沉重,“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逼得太紧了反而会适得其反。你这个做兄长的比我这个做父亲的更懂他。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过过招。”
“儿子明白了。”霍凌点了点头,将碗中温热的姜茶一饮而尽。
父子俩又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大多是关于府中下人的安排,以及开春后田庄的播种事宜。直到天光大亮,霍远征才转身离开。
霍凌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朝阳的光辉穿透云层,给整座将军府都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他这才迈开步子,向霍铮的院落走去。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霍铮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那盏八仙过海的走马灯,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见霍凌进来,他立刻眉开眼笑地叫了一声“哥”。
“醒了?”霍凌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起来洗漱一下,陪我过两招。”
“啊?”霍铮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今天还要练功啊?我昨天走了一晚上,腿还酸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捶着自己的大腿,企图蒙混过关。
“就因为腿酸,才更要活动活动,把筋骨拉开。”霍凌不为所动,他走到霍铮床边,伸手揉了揉他那头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声音里带了些许笑意,“怎么,怕了?怕输给我,在下人面前丢脸?”
“谁怕了!”霍铮最是经不起激,一听这话,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动作麻利地开始穿衣服,“我才不怕呢!哥你等着,我今天非得把你打趴下不可!”
霍凌看着他那副斗志昂扬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要的正是弟弟这股不服输的劲头。有些道理,只有在枪来剑往之间才能真正地刻进骨子里。
一刻钟后,兄弟二人出现在了练武场上。霍铮依旧用他那杆玄铁长枪,而霍凌则从兵器架上随意地选了一柄木剑。
“哥,你瞧不起我?”霍铮见状,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我用的可是真枪,你用木剑,也太吃亏了。”
“兵器不在于材质,而在于用它的人。”霍凌将木剑挽了个剑花,剑身轻盈,在他手中却仿佛有了千钧之力,“你若能逼我换剑,就算你赢。”
霍铮的好胜心彻底被点燃了。他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枪尖一抖,便朝着霍凌猛刺过去。霍家枪法势大力沉,一招一式都带着风雷之声。霍铮将这套枪法使得虎虎生风,长枪在他手中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如猛虎下山,每一击都用尽了全力,青石板的地面被他踩得砰砰作响。
霍凌却始终游刃有余。他不像霍铮那般大开大合,他的身法飘逸灵动,总能在枪尖及体的瞬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他手中的木剑不出则已,一出,便总能精准地点在霍铮枪法中最薄弱的那个点上。他不出重手,只是轻轻一点,便能让霍铮蓄满力道的一击如同打在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几十个回合下来,霍铮已是满头大汗,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他眼中的兴奋渐渐被一丝焦躁所取代。无论他如何催动全力,兄长的防守都像是无懈可击的城墙,让他找不到一丝突破的可能。
又是一记猛刺被霍凌轻松化解后,霍铮终于按捺不住,大吼一声,使出了一招压箱底的“横扫千军”。这一招他练了足足三年,枪身横扫而出,带着千钧之势,寻常的教头根本不敢硬接。
然而,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霍凌却不退反进。他身形一矮,手中木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敲在了霍铮持枪的右手手腕上。
霍铮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巧劲传来,五指不由自主地一松,那杆沉重的玄铁长枪竟脱手飞了出去,“哐当”一声砸在了远处的地面上。
整个练武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霍铮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神色平静的兄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霍凌缓缓收回木剑,走到他面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安慰他,或是夸他进步了。他只是看着霍铮,目光平静而深邃。
“阿铮,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霍铮低着头,不说话,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你的枪法够快,也够猛,但只有一股血气之勇,却少了脑子。”霍凌的声音依旧温和,“你只想着如何用尽全力去击倒对手,却从未想过,如果你的对手比你更强,你该怎么办?你的每一招都用尽了全力,不留半分余地,看似勇猛,实则破绽百出。一旦一击不中,便会陷入后继无力的境地。真正的战场不是让你逞英雄的地方。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霍铮的肩膀。
“你的枪使得很好。但你要记住,枪是手臂的延伸,而脑子,才是你最强的兵器。”
霍铮猛地抬起头,看着兄长。霍凌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与期许。他忽然明白了,兄长今天不是为了要赢他,而是为了要教他。
“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微微泛红。
“去把枪捡回来,”霍凌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我们再来。这一次慢一点,想清楚再出招。”
霍铮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跑到远处,捡起那杆长枪。这一次,当他重新握住枪杆的时候,他感觉到手中的兵器似乎和从前有了一点不一样。它不再只是一件冰冷的杀器,更像是兄长交付到他手上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那一整个上午,兄弟二人都在练武场上度过。没有了之前的急躁,霍铮的枪法虽然依旧稚嫩,却渐渐地多了一丝沉稳。
午后,兄弟二人并肩走在回廊下,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霍铮的话不多,似乎还在回味着上午的对练。
“哥,”他忽然开口,“我是不是很笨?”
“不笨,”霍凌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神情认真,“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将才。只是,一块好的璞玉也需要细细地雕琢,才能成器。”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阿铮,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在桥上遇到的那个北境质子吗?”
霍铮点了点头。
“你看他年纪比你还小,却已经要背井离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你觉得他有机会像你一样,在练武场上毫无顾忌地只想着输赢吗?”
霍铮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没有,”霍凌替他回答了,“他要考虑的是如何活下去。所以,他的眼神里没有你这样的少年意气,只有狼一样的警惕。阿铮,你生在将军府,有父亲和我护着你,这是你的福气。但你不能永远活在我们的羽翼之下。你要学会自己去看,去想。这个世界远比你眼中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霍铮听罢似懂非懂,但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朱雀大街的灯火之外,还有着另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那一天的阳光很好,兄弟二人走在长长的回廊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前方的路似乎还很遥远,但霍铮觉得,自己好像离那个更真实的世界,稍稍走近了一步。
第3章 宫苑春暖
春分过后,京城里的风便一日暖过一日,吹得人筋骨都舒展开来。将军府里的那几株海棠一夜之间便爆出了满树的花苞,粉嫩的颜色,含着将要盛放的饱满。日子就像府外那条常年流淌的护城河,平缓无波地向前走着。霍铮每日上午跟着兄长在练武场消磨,枪法虽未见得突飞猛进,性子却确实沉下来不少,不再像从前那般毛躁。
这份平静在一个下午,被一道来自宫中的旨意打破了。
传旨的是宫里的大太监王振,他平日里只在天子跟前伺候,等闲不出宫门。今日他亲自到了将军府,这份体面让整个府邸的气氛都变得肃然。霍远征带着两个儿子,在家中正厅接了旨。王振展开那卷明黄的丝帛,用他那把被宫中岁月浸泡得又尖又细的嗓子念着,大意是说太子殿下在习武之时,偶感箭术不精,天子念及霍家世代将才,特宣霍家两位公子入宫,陪伴太子、三皇子等一众宗室子弟,在皇家禁苑上林苑中习射。
旨意念完,霍远征叩首谢恩,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霍铮跪在后面,心里却早已翻腾起来。皇宫,上林苑,这些只在说书人嘴里听过的地方,如今他竟然能亲身进去了。那份少年人的好奇与兴奋让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嘴角的笑意。他偷偷抬眼去看旁边的霍凌,兄长却只是垂着眼帘,面色无波,仿佛这道于他而言如同天大的恩旨,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王振宣完旨并没有立刻离开。霍远征请他到偏厅用茶,他也没有推辞。他坐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一双精明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霍家的两位公子。他的目光在霍凌身上停留得久了一些,而后才转向霍铮,脸上堆起一点笑纹。
“咱家瞧着,小公子这身板,可真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太子殿下身子骨弱,正需要小公子这般爽利康健的少年郎陪着,也能多添几分阳刚气。”
“王公公谬赞了,”霍远征淡淡地接口,“犬子顽劣,只怕到时候冲撞了殿下,还望公公在圣上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
“将军说笑了。”王振放下茶碗,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两位公子明日辰时三刻,在东华门外候着便可,宫里自会有人引领。”他说完便起身告辞,霍远征亲自将他送到了府门外。
直到王振的轿子消失在街角,霍远征才转过身,脸上的神情比方才要凝重了许多。
“阿凌,阿铮,”他沉声开口,“你们跟我来书房。”
将军府的书房布置得并不像寻常武将那般粗犷。四壁都立着及顶的书架,上面塞满了经史子集与各式兵书。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陈年的墨香与纸张的味道。霍远征在书案后坐下,他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儿子,先是对霍铮说道:“阿铮,明日入宫,不比在自己家里。那里是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手脚,都给为父收敛起来。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碰的不碰。太子与皇子们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可记下了?”
“记下了。”霍铮见父亲神情严肃,也收起了嬉笑之心,恭恭敬敬地回答。
霍远征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霍凌。
“阿凌,”他的声音放缓了些,“你比阿铮懂事,宫里的那些门道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我只嘱咐你一件事,护好你弟弟。也护好你自己。”
“儿子明白。”霍凌的回答依旧是那般言简意赅。
“去吧,让管家给你们准备明日要穿的衣裳,莫要失了霍家的体面。”霍远征挥了挥手,两个少年便躬身退出了书房。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霍远征拿起书案上的一卷兵书,却许久没有翻开一页。天家的恩宠有时候也是最烫手的炭火。太子身体孱弱,三皇子虽不得圣恩,却素有勇名,圣上在这个时候宣他霍家的儿子入宫陪侍,这其中的深意,让他不能不多想几分。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霍家兄弟便已准备妥当。两人都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蓝色骑射服,窄袖束腰,脚蹬黑底白面的马靴,头发也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衬得两人愈发身姿挺拔,英气勃勃。霍铮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劲。霍凌则安静得多,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弟弟的衣着,替他抚平了衣襟上的一丝褶皱,才轻声说了一句:“走吧。”
马车在东华门外停下,早有一个管事太监等在那里。那太监验过了腰牌,便领着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霍铮坐在宫中特备的青帷小车里,忍不住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看。朱红的宫墙高得望不见顶,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条。地面是青白色的石板,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能照出人的倒影。一队队的禁军侍卫穿着明亮的铠甲,手持长戟,目不斜视地从车边走过,甲叶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冰冷。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森然而规整的美,美得让人心头发紧。
上林苑在皇城的西北角,占地极广,里头有山石林木,也有溪流湖泊,是专供皇家子弟骑射游猎的场所。他们到的时候,苑内的一片开阔草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与他们年岁相仿的少年,皆是王公贵胄之后,一个个衣着华贵,神情倨傲。
一个身穿明黄色骑射服的少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他看上去年纪比霍凌稍长一些,面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却有一股温润之气,想来便是当朝太子赵琙。他身边围着几位宗室郡王家的子弟,正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显得众星拱月。
而在人群的稍外围,另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袍的少年则显得有些孤单。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旁,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一张角弓。他的衣饰虽然同样华贵,但无论是样式还是料子,都比太子和其身边那几位要逊色了半分。他的身形倒是比太子要健壮许多,眉目间也有一股英气,只是那股英气被一种长久的沉默与隐忍压抑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郁。霍凌只看了一眼,便猜到,这应当就是三皇子赵珩了。
管事太监领着霍家兄弟上前,先是朝着太子躬身行礼通报。太子赵琙回过身,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先是上下打量了霍凌一番,而后才温和地开口:“你便是霍凌?孤听闻,你的文章,连大学士周老先生都赞不口。”
“殿下过誉,臣愧不敢当。”霍凌躬身回答,姿态谦恭,却不显卑微。
“不必过谦,”太子笑了笑,又看向霍铮,“这位便是霍小将军了?果然一表人才。”
霍铮学着兄长的样子行礼,嘴里说着“不敢当”,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未来的天子。
就在这时,一旁的赵珩忽然走了过来。他似乎是想加入太子的谈话圈,但又有些犹豫,脚步显得有几分迟疑。他看见霍家兄弟,眼睛微微一亮,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原来是霍将军家的公子,”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不常与人交谈,“我听宫里的教头说,霍家枪法天下无双。不知两位箭术如何?”他的话说得很客套,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想要与人一较高下的渴望。
霍铮本就闲不住,听他这么一问,立刻接口道:“还行吧!三殿下要不要试试?”
赵珩的脸上立刻有了一丝喜色,可他看了看太子那边,又有些犹豫。太子赵琙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依旧在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这份被无视的冷遇似乎刺痛了赵珩。他一咬牙,转头对霍铮说:“好!我们便比试一番!”
霍铮正要应下,霍凌却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三殿下,”霍凌上前一步,挡在了霍铮身前,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舍弟年幼,箭术疏浅,怕是会扰了殿下的兴致。不如由臣陪殿下射几箭,权当是为殿下助兴。”
赵珩看着霍凌,眼神里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他本是想找霍铮这个看起来更好胜的少年比试,没想到却被这个文质彬彬的兄长拦下了。他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也好。”
靶子设在百步之外,用的是军中常用的牛皮箭靶。赵珩取过自己的那张角弓,挽弓搭箭,动作很是娴熟。看得出来,他在这上面是下过苦功夫的。只听“嗡”的一声弦响,羽箭破空而去,钉在了靶子上,离红心偏了约莫三指的距离,算是个不错的成绩。但周围却并没有响起多少喝彩,太子那边的人,甚至连眼角都没有往这边瞥一下。
赵珩的脸微微涨红了。他有些不甘地又射出一箭,这次比上一箭更偏了一些。他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霍凌静静地看着他射完了三箭,才从一旁的普通箭架上取下了一张样式朴素的桑木长弓。他试了试弓弦的力道,又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翎已经有些磨损的旧箭。
他走到起射线后,姿态从容,拉弓的动作也十分标准,看不出半分瑕疵。然而,第一箭射出,羽箭晃晃悠悠地飞向箭靶,最终落在了七环之外,将将上靶。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霍铮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兄长。在他心里,兄长是无所不能的,怎么可能射出这样的一箭。
赵珩的脸上也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但那惊讶之中,又夹杂着一丝放松与快意。
霍凌的面色却毫无变化,他仿佛没有听见周围的议论,也没有看见弟弟和皇子脸上的神情。他只是专注地搭上了第二支箭,瞄准,撒放。
这一箭比上一箭好了些,但也只是勉强擦到了六环的边。
最后的一箭,他似乎瞄准了更长的时间,姿态也更加认真,但箭矢飞出,最终还是落在了七环的位置。
三箭射罢,成绩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拙劣。
霍凌却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放下手中的长弓,对着赵珩微微躬身,神情坦然而诚恳。
“殿下天资过人,箭术精湛。臣久于文墨,疏于弓马,技艺生疏,远不及殿下,让殿下见笑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他坦然承认了自己技不如人,姿态谦和,没有半分不甘。
赵珩看着他,胸口起伏了几下,原本那点因为被太子冷落而积攒的郁气,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悄然散去了不少。他看着这个主动示弱的将军府大公子,眼神里的戒备与敌意都淡了许多。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便转身默默地走回了原处,继续擦拭他的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风波过后,再没有人对霍家的兄弟投来过多的关注。霍铮虽然心里憋着一股劲,但碍于兄长的眼色也不敢多言,只自顾自地取了一张弓,在一旁狠狠地练习起来,箭箭都往靶心飞。霍凌则走到了太子的身边,太子正坐在一张锦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在看。
“霍公子方才倒是让孤有些意外。”太子放下书卷,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探究的意味。
“让殿下见笑了。”霍凌轻声回答,神情依旧平静。
太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坐吧。比起骑射,孤倒是更想与你谈谈这卷《齐物论》。”
那一整个下午,霍凌便与太子坐在一处谈论学问。而霍铮则和几个宗室子弟在草地的另一头比赛射柳,玩得不亦乐乎。
日头偏西的时候,宫里传话,说可以散了。霍家兄弟二人随着人流向苑外走去。霍铮还在为下午赢了一壶好酒而眉飞色舞,不停地跟霍凌说着当时的惊险。
“哥,你是没瞧见,我那一箭射出去,正好把那柳条给断了,他们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
霍凌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应和一两句。他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四周的宫墙与殿宇。这里的春天景色确实是极美的,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典雅。可他却总觉得这极致的美丽背后,藏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砖,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规矩,牢牢地禁锢着。
走到一处宫苑的岔路口,前面的人忽然放慢了脚步,纷纷退到路边,垂首肃立。霍凌也拉住还要往前走的霍铮,两人退到了一棵柏树的阴影下。
只见一列穿着赭色长袍的内侍,正从一条通往东宫深处的夹道里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他们走得极快,脚步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像是浮在地面上一般。为首的两人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黑漆描金的食盒,食盒的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即便隔着十几步远也清晰可闻。
队伍经过他们面前时,霍铮看见那些内侍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的表情,整个队伍里没有一句交谈,只有衣袂摩擦的微弱声响,和那股越来越浓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直到那列内侍走远,消失在另一处宫墙的拐角,霍铮却还站在原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结实的手臂,方才那股带着陈腐气息的药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让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沉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也不知道是送给谁的,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似乎藏着一些与他平日里所见的阳光、汗水、刀枪剑戟截然不同的东西。
第4章 鞠场惊梦
自上林苑回来后的数日,霍铮的话变少了些。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将喜怒哀乐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练枪的时候,眉宇间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索。他时常会在对练的间隙一个人走到院角,看着墙根底下那些努力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青草出神。他没有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沉闷告诉任何人,包括他最亲近的兄长。那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全新感觉,像一颗刚刚落进土里的种子,他还不知道将来会从中长出些什么。
霍凌将弟弟的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他知道,有些路必须让阿铮自己去走,有些风景也必须让他自己去看。过早地将答案揭示给他,只会剥夺他亲身感受与思考的权利。他只是在每日的对练中将招式拆解得更细,讲得更透,又在晚饭的桌上不动声色地多夹几筷子弟弟爱吃的菜。这份关怀如同春日里的细雨,润物无声,却能让那颗深埋的种子得到最安稳的滋养。
这一日午后,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宫里又传了话来,说是太子殿下觉得筋骨舒展了些,想在上林苑西侧的鞠场与众人玩一场马球,也算是“以武会友”。
听到这个消息,霍铮那双沉寂了几日的眼睛里终于又重新燃起了光亮。比起规矩森严的习射,马球无疑要痛快得多。那种在马背上纵横驰骋、挥杆争抢的酣畅淋漓才是最对少年人胃口的游戏。
兄弟二人再次入宫,依旧是那条漫长而肃穆的宫道。只是这一次,霍铮没有再好奇地掀开车帘张望。他安静地坐在车里,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单调声响,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日闻到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鞠场比上次的习射草地还要开阔数倍,四周立着彩绘的木制球门,地面平整,草皮被修剪得极是齐整。太子赵琙依旧是一身明黄色的衣袍,坐在场边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手里捧着一盏温茶,含笑看着场中。他的脸色似乎比上次还要苍白几分。三皇子赵珩则早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红色骑射服,跨坐在一匹神骏的枣红马背上,手里握着一根崭新的月牙球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在他的马头旁边,侍立着一个身穿玄色劲装的青年。那青年比赵珩看上去年长几岁,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军中之人特有的坚毅。他腰间佩着长刀,双手按在刀柄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却锐利如鹰,始终不离赵珩左右。霍凌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认出那是赵珩的贴身侍卫,卫青岚。京中勋贵子弟大多知道三皇子身边有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只是此人向来沉默寡言,极少与人交谈,如同赵珩身边一道沉默的影子。
霍铮很快选了一匹矫健的青骢马。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通人性似的在场中轻快地小跑起来。他掂了掂手中的球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都热了起来,前几日的那些烦闷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马蹄踏起的风吹散了不少。
分队之时,依据衣袍颜色,赵珩所在的红袍一方自然聚集了大部分的宗室子弟。而霍铮则被分入了人数较少的皂袍一方。
就在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场边又来了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一名宫中教头,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异族服饰的少年。霍铮一眼便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正是上元夜在闻月桥上被他撞翻了汤圆的那个北境质子,抹合烈。
今日的抹合烈换上了一身便于骑马的皮质窄袖衣裤,头发依旧梳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只是辫尾坠着的兽牙换成了几颗金珠子。他手里也牵着一匹马,那是一匹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的朔北骏马,四蹄矫健,眼神桀骜,一看便知是难得的良驹。他站在那里,身形在一种宗室子弟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瘦削,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如同草原孤狼般的气息,却比场中任何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都要来得凌厉。
太子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朝着那教头点了点头,温声说道:“你们也一道来玩吧。我朝与北境诸部素来亲善,今日正好借这场马球切磋技艺,增进情谊。”
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场中众人的神色却都有些微妙。三皇子赵珩更是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他身旁的卫青岚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只是眼神,在抹合烈和他那匹朔北马上多停留了一瞬。
教头将抹合烈和他身后的几个同伴都分入了霍铮所在的皂袍一方。这下两队的人数算是持平了。
一声清脆的铜锣声响,比赛正式开始。
木球被抛入场中,两队人马立刻催马向前,挥杆争抢。三皇子赵珩一马当先,他骑术精湛,球技也相当不俗,仗着人多势众,很快便抢到了球,一路带球直冲皂袍一方的球门。
霍铮毫不示弱,立刻催马迎了上去。他与赵珩在场中缠斗起来,两人马快杖急,球在马蹄之间来回滚动,引得场边阵阵喝彩。霍铮毕竟是将门之子,于马背上的功夫比赵珩要更胜一筹。他瞅准一个空当,手中球杖巧妙地一勾一带,便将球从赵珩的杖下断走。
他抢到球,立刻带球转身,向着红袍一方的球门冲去。红袍一方的几名队员立刻围堵上来,霍铮左冲右突,一时竟也无法突破。眼看就要被人合围,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正从侧翼飞速插上。
是抹合烈。
他骑着那匹乌骓马,人与马仿佛融为了一体在场中穿梭,快得如同黑色的闪电。霍铮心中一动,没有丝毫犹豫,手腕猛地一转,将手中的木球朝着抹合烈前方的空地上用力地传了过去。
这是一个极冒险的传球,传得稍有偏差便会直接将球权送给对方。
然而,抹合烈却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一般。他没有丝毫减速,就在木球即将落地的瞬间,他身子猛地向一侧倾倒,几乎要贴到地面上,手中的球杖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地截住了那颗木球。
“好!”场边的太子忍不住轻喝了一声。
抹合烈截住球,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带球向前。他的骑术与中原讲究的平稳端正截然不同,带着不顾一切的悍勇。他时常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却总能在毫厘之间将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杖下。红袍一方的队员竟一时无人能近他的身。
霍铮立刻催马跟上,为他护住侧翼。两人一前一后如两支离弦的利箭,撕开了红袍一方的防线。
在离球门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抹合烈忽然手腕一扬,将球向后传给了跟上的霍铮。霍铮心领神会,迎着来球奋力一击。
木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越过红袍一方守门员的头顶,应声入网。
“进了!”皂袍一方这边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欢呼声。
霍铮心中一阵畅快,他拨转马头,看向抹合烈,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想,经过方才那次天衣无缝的配合,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家伙总该对自己有些好脸色了吧。
然而,抹合烈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他没有与霍铮击掌,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拨转马头,回到了自己的半场,仿佛刚才那个精彩的进球与他毫无关系。
霍铮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他觉得自己的一腔热情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比赛最终以皂袍一方的胜利告终。
众人纷纷下马,到凉棚下休息。太子命人送来了冰镇的酸梅汤和各色点心。霍铮端着一碗酸梅汤,大口地喝着,眼睛却还在不自觉地寻找着抹合烈的身影。
他看见抹合烈和他那几个同伴并没有到凉棚里来,而是牵着马站在了最远处的树荫下。没有宫人给他们送水,也没有人与他们交谈。他们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与这边的热闹喧嚣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霍铮的心里又涌上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他犹豫了一下,端起一碗没有动过的酸梅汤,向着抹合烈走了过去。
他还没走到跟前,就被几个宗室子弟拦住了。为首的是安郡王家的世子,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霍铮,说道:“霍小将军,那些是北境来的蛮子,身上一股子膻味,你过去做什么?别污了你的衣服。”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足够让树荫下的抹合烈听得清清楚楚。
霍铮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让开。”
“哟,还不高兴了?”安郡王世子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怪声怪气地说道,“不过是几个质子罢了,说白了,就是养在我们京城里的人质。等哪天他们部落不听话了,这些人都是要掉脑袋的。你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霍铮手中的那碗酸梅汤被他握得紧紧的,青瓷的碗壁冰凉刺骨。他胸中的那股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霍凌。
“阿铮,”霍凌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殿下还在那边看着,莫要失了礼数。”
霍铮回头看了看太子那边,太子正端着茶碗,目光淡淡地向这边瞥了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三皇子赵珩则一脸不快地看着那几个多嘴的宗室子弟。
霍铮胸中的那团火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知道,兄长说得对。在这里,他不是将军府的小公子,他只是霍家派来陪侍的臣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霍家的脸面。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碗酸梅汤放在了旁边的一个石桌上,然后转过身,跟着霍凌向凉棚走去。
从始至终,树荫下的抹合烈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头微微低着,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紧紧握着缰绳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夕阳西下,众人散去。回府的马车上,霍铮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生气?”霍凌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
“我就是不明白,”霍铮闷声闷气地说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他?我们明明是一队的,我们一起赢了比赛!”
“因为他不是‘我们’。”霍凌的声音很轻,“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姓抹合烈,是北境人。这就够了。”
“可……”霍铮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阿铮,”霍凌看着他,目光深沉,“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像马球场上那样,分一个输赢就结束了的。有些墙,从人一出生就立在那里了。”
马车驶出了宫门,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朱雀大街上又挂起了一盏盏的风灯。可霍铮看着那片熟悉的灯火,却觉得那光亮似乎再也照不进自己的心里了。
他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抹合烈在树荫下那个孤单而沉默的背影。那个背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不深,却让人一直钝钝的疼。
第5章 杏花微雨
那场马球赛过后的几天,京城便落起了缠绵的春雨。不大,却也不停,细细密密的雨丝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珠帘,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湿润而朦胧的诗意里。将军府后院的几株杏花被这雨一打落了满地,粉白的花瓣黏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平添了几分寂寞的颜色。
霍铮的心情也像是这天气,有些潮湿,有些发闷。他将那股无处宣泄的精力,全都发泄在了练武场上。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他的额发和肩头,他却毫不在意。手中的长枪比往日里更重,也更快,每一记刺出都带着破开雨幕的尖啸,枪尖挑起的是水花,也是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招式,仿佛只有在身体的极致疲惫之中,才能暂时忘记那个在树荫下沉默而孤单的背影。
霍凌在回廊下静静地看了许久。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看着弟弟在雨中逐渐被汗水与雨水浸透的身影。他知道,那颗种子已经在阿铮的心里发了芽,正在奋力想要破土而出。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疼痛,却也无法替代。
这份沉闷直到府里收到一张请柬才被暂时地冲淡了些。送来请柬的是当朝大学士,太子太傅周彦之的府邸。周大学士是文坛泰斗,桃李满天下,太子赵琙亦是他的学生。他借着杏花盛开,在府中设宴,邀请京中一些文人雅士与青年才俊共赏春景。霍凌的名字自然在受邀之列。而霍铮,也作为将军府的公子一并被邀请了。
霍铮本不想去。那些文人墨客的聚会在他看来比在练武场上扎马步还要无趣。无非是些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他一向是敬而远之。但霍凌却坚持要他同去。
“父亲让你我入宫,为的便是让朝中众人多看看我们霍家的下一代。周大学士是太子的老师,他的宴请,我们不能不去。”霍凌的声音很温和,却不容拒绝,“你也不必拘束,就当是出去散散心,换换心情也好。”
霍铮拗不过兄长,只得闷闷地应了。
周大学士的府邸坐落在城南的清流坊,与将军府的威严肃穆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高大的门楣和石狮,只有一道素雅的垂花门,门前种着两棵垂柳,柳丝在雨中轻轻摇曳,如同仕女的发辫。一走进院子,便是一派江南园林的景致,假山叠石,曲水流觞,亭台楼阁,都掩映在郁郁葱蔥的花木之间。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与杏花的甜香。
宴席设在园中最开阔的一处水榭之中,四面通透,可以看见满园的春色。席间早已坐了不少人,大多是些文士打扮的青年,一个个衣袂飘飘,神情儒雅。霍凌一到,便有不少人起身与他见礼。他应付得游刃有余,言谈举止,皆是恰到好处的谦和。霍铮跟在他身后,看着兄长与那些人谈论着自己完全听不懂的典故文章,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自顾自地吃着席上的精致点心。耳边是丝竹之声与人们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却比朱雀大街上的喧闹还要让他觉得遥远。他看着那些人,看着他们脸上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温和笑意,心里却无端地想起了鞠场上,安郡王世子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他忽然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行酒令。霍铮对这些更是头大,便借口透气,独自一人,走出了水榭。
雨已经停了,园中的景致被雨水洗过愈发地青翠欲滴。他信步走在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绕过一丛翠竹,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小小的杏花林,落英缤纷,如同下了一场粉白色的雪。林中有一座小小的石亭,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青年正独自一人坐在亭中,对着一局残棋凝神不语。
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抬起头。他的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正是太子赵琙。
霍铮一愣,连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赵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中之人特有的倦意,“孤也只是嫌里头吵闹,出来寻个清静罢了。霍小将军,似乎也并不喜欢那样的场合?”
“我……”霍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坐吧。”赵琙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霍铮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着一盘棋局,一时间,竟是相顾无言。杏花的花瓣被风吹着,偶尔飘落一两片,落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上。
过了许久,赵琙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霍小将军,你觉得,这满园的春色好看吗?”
“好看。”霍铮老实地回答。
“是啊,很好看。”赵琙的目光却没有看那片杏花林,而是落在了棋盘之上,“可惜,再美的春天也总有过去的时候。花开得再盛,也终究会败落。这世间万物又有哪一样是能真正长久的呢?”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霍铮听得云里雾里。他不懂这些文绉绉的感伤,只是觉得眼前这个身份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似乎活得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快活。他的身上,有一种与那日浓重的药味极为相似的、挥之不去的沉郁气息。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一个宫人打着伞,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琙点了点头,对霍铮说道:“孤该回去了。今日与你同坐一会儿,倒是难得的清静。”他说完,便起身,在那宫人的搀扶下缓缓地离开了。
霍铮独自一人在亭中又坐了片刻,才起身返回水榭。他回去的时候,宴席已经散了。霍凌正在门口等他,看见他便迎了上来。
“去哪儿了?”
“随便走了走。”霍铮含糊地回答。
兄弟二人并肩向府外走去。霍凌似乎是看出了他情绪不高,也没有多问。
回府的马车上,霍铮一直靠着车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太子那番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是抹合烈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会儿又是那些宗室子弟鄙夷的神情。这些东西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找不到一个头绪。
“哥,”他忽然开口,“你说,太子殿下,他是不是活得很不开心?”
霍凌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将他的神情,也衬得有些模糊。
“身在那个位置,开心,或许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许久,他才缓缓地说道。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车夫不得不勒住缰绳,将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
霍铮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前望去,只见一队披着黑色斗篷的骑士正护送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长街上疾驰而过。街上的行人与车辆都纷纷避让。那队骑士的行进路线并非是朝着皇宫的方向,而是向着城门而去。
就在那辆马车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一阵风吹开了车窗的帘子。昏黄的灯笼光线下,霍铮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带着几分阴郁,正是三皇子赵珩。而坐在赵珩对面的则是卫青岚,那个身穿玄色劲装、面容冷峻的青年。
卫青岚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视线隔着雨幕与他对上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得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刀。
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留下了一片混乱的人群。
“这么晚了,三皇子这是要去哪儿?”霍铮放下车帘,不解地问道。
霍凌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将弟弟掀开的车帘仔仔细细地抚平,盖住了窗外那片暗流在涌动的深沉夜色。
第6章 暗香疏影
那辆青帷马车以及护卫在侧的玄衣骑士如同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京城深沉的夜色里。霍家的马车重新启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在寂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霍铮没有再问话,只是靠在车壁上,手指摩挲着袖口上用银线绣着的云纹。车厢里很暗,他看不清兄长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兄长原本放松的姿态也变得有些僵直。空气里弥漫着无声却沉甸甸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方才在周大学士府中所感受到的那些文人墨客间的虚与委蛇,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那般无足轻重。与卫青岚那记刀锋般的眼神相比,与三皇子那张在夜色中一闪而过、混杂着决绝与阴郁的脸相比,那些吟风弄月的诗句都成了最苍白无力的点缀。
马车一路无话,直到停在了将军府的侧门外。兄弟二人下了车,一阵夹杂着杏花气息的微凉夜风吹来,让霍铮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府里很安静,大部分的下人都已经歇下了,只有几盏挂在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将柱子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他们刚走进垂花门,守夜的老管家便提着灯笼,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
“大公子,小公子,”老管家的声音压得很低,“将军在书房里,等你们多时了。”
霍铮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父亲的书房一向是府中的禁地。除了每日进去打扫的老仆,便只有霍凌能得允准,自由出入。霍铮长这么大,被父亲传唤到书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一次都意味着有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随着老管家穿过寂静的回廊,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明亮的烛光。霍凌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霍远征沉厚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两人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陈年墨香与微苦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霍远征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后,而是穿着一身家常的灰色布袍,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那是一幅大晏北境的全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关隘、卫所、河流与山脉。他听见儿子们进来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一支狼毫笔插回了笔筒。
“都看见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见了。”霍凌回答。
霍铮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见父亲的脚边放着一个已经烧尽了的火盆,盆里的灰烬还带着一丝未曾散尽的余温。空气里除了墨香与茶香,似乎还多了一缕纸张烧焦的味道。
“父亲,”霍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宫里出什么事了?”
霍远征缓缓地转过身。烛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比平日里更深了些。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他没有回答霍凌的问题,而是走回书案后,坐了下来,伸手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
“阿铮,”他忽然开口,叫的是小儿子的名字,“你来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霍铮没想到父亲会突然问他,他愣了一下,努力地回忆着方才的景象,一五一十地说道:“我看见三皇子的马车,还有卫青岚,他们出了城。”
“还有呢?”霍远征追问道。
“……没了。”霍铮想了想,摇了摇头。他看见的就只有这些。
霍远征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了霍凌。
霍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儿子看见,护送三殿下的骑士,约有二十人,皆是黑衣斗篷,不露徽记,但马上配的是禁军才有的横刀。他们行进的队列井然有序,不像临时拼凑的护卫,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士。而且,他们选择在宵禁之前出城,说明此事虽是机密,却也得了圣上的允准。他们去的方向是北门。出北门,官道只有一个方向,通往朔州。”
朔州,是大晏在北境最重要的一个军事重镇,也是抵御朔金南下的第一道屏障。
霍铮听着兄长的分析,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画面,可兄长却从这一个画面里,看到了这么多他完全没有留意到的东西。
霍远征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端起那杯冷茶,喝了一口。
“你说的都对。”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就在半个时辰前,圣上派人给我送了密旨。三皇子赵珩,奉旨巡边,即刻启程,前往朔州,代天子犒劳北境三军。”
犒劳三军?霍铮的心里充满了疑惑。犒劳三军为何要如此偷偷摸摸,如同做贼一般?而且,这种差事向来都是由太子,或是朝中重臣担当,如何会轮到一个既无实权,又不得圣宠的三皇子?
霍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皱起了眉:“父亲,犒劳三军是虚,恐怕巡查边防军务才是实。只是,三殿下此行为何要如此隐秘?”
霍远征的嘴角微微牵起。
“因为就在五天前,朔金的可汗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如今,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正在草原上打得头破血流。”
这个消息让霍铮倍感震惊,他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这对于常年受朔金威胁的大晏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父亲和兄长的脸上为何没有一丝喜色?
“这……这不是好事吗?”他忍不住问出了口。
霍远征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
“阿铮你要记住,有时候,敌人的混乱,比敌人的强大更可怕。”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重,“一头喂饱了的狮子,会安稳地睡在窝里。可一群饿疯了的狼,却会不顾一切地冲进你的羊圈。朔金内乱,对我们来说是机会,也是更大的凶险。他们任何一个王子,为了能在争位中获得更多的支持和威望,都有可能选择拿我大晏的边境来开刀祭旗。”
霍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霍凌接着父亲的话,继续说道:“圣上在这个时候,派三殿下秘密前往朔州,恐怕是不想让朔金,甚至是我们朝中的某些人,知道朝廷已经洞悉了草原上的变故。三殿下此行,名为犒军,实为查探,更是……去做一枚问路的石子。”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烛火在雕花的烛台上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霍铮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脚冰凉。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那些他平日里只在说书人嘴里听到的“家国大事”离自己原来是这样的近。近得就像父亲地图上的那些朱砂红线,就像兄长口中那些他听不懂的朝堂机锋,就像此刻,这间书房里让人喘不过气的凝重空气。
他一直以为,天塌下来有父亲和兄长顶着。可今天,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的背似乎已经不像他记忆中那般挺直了,而兄长那看似从容的肩膀上也早已压上了他看不见的沉重担子。
“好了,”霍远征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走到霍铮面前,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的枪练得再稳一些。将来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要记住,你手中的枪,不仅要保家卫国,更要保护好你的兄长,明白吗?”
“……儿子,明白了。”霍铮的声音有些干涩。
“都回去睡吧。”霍远征挥了挥手,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威严。
兄弟二人躬身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去的路上,夜风更凉了。霍铮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他忽然觉得,这条他走了十五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廊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
回到自己的院子,他推开门,看见那盏八仙过海的走马灯还静静地放在桌角。上面的纱壁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灯壁。那些纸剪的人物便又沉默地,在灯壁上一圈一圈旋转了起来。
吕洞宾依旧醉酒,何仙姑依旧采莲,一切都和上元夜那晚没有任何不同。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片熟悉的黑暗帐顶,久久无法入睡。他脑海里不再只是抹合烈那个孤单的背影,也是父亲在地图前那疲惫的身姿,是兄长那双在烛光下显得过分深沉的眼睛,是三皇子和卫青岚,消失在城门外那片无边夜色中决绝的背影。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旋转,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有了一丝睡意。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事情。
上元夜那晚,他随手送给抹合烈的那枚不成样子的玉狼,是他用兄长送给他的一柄削铁如泥的西域小刀亲手刻的。而那柄小刀的刀鞘上,就刻着两个字。
朔州。
第7章 刀鞘之谜
夜已经很深了。
更夫的梆子声从府外遥远的长街上传来,“梆…梆…”的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沉。霍铮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床顶那片绣着缠枝莲纹的帐幔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显出一种模糊而陌生的轮廓。
他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
朔州。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针,将那些他近日所见所闻的零散画面,都穿在了一起。三皇子与卫青岚星夜出城的背影,父亲与兄长在书房里那场沉重的谈话,还有……还有他亲手雕刻的那枚,已经送给了抹合烈的玉狼雕。
他翻身下床,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走到书桌前。那柄被他用了无数次的小刀正静静地躺在笔洗旁边,刀身还残留着前几日削磨白玉时留下的一点点温润的粉末。他将它拿起来,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他的掌心。他缓缓地将刀身插回了那方紫檀木的刀鞘里。
就在刀身与刀鞘完全契合的那一刻,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刀鞘末端那些凸起的坚硬纹路。他将它凑到窗前,伸出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两个用阳文刻出来的字迹古拙的篆字。
朔州。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缠住了。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通向他所不了解的深沉黑暗里。而他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央,茫然,且无助。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那种感觉比在练武场上输给兄长一百次还要来得难受。
他握着那柄连着刀鞘的小刀,穿上一件外衣,推开门,走进了那片清冷如水的月色里。
霍凌的院子就在他的隔壁。他院里的那棵老梅树新发的嫩叶,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油光。书房的窗户还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说明兄长还未歇下。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书房门口,抬起手,却又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兄长是否会愿意将那些沉重的事情说与他听。他甚至有些害怕,怕从兄长的口中听到一些他无法承担的答案。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房门从里面“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霍凌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头发随意地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他看着站在门口的弟弟,似乎并不意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深邃。
“进来吧,”他的声音格外的温和,“外面风凉。”
霍铮跟着兄长走进了书房。书房里的陈设比父亲的要简单许多,四壁的书架上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的孤本善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而好闻的墨香,混杂着窗外飘进来的湿润草木气息。
“这么晚了,还不睡?”霍凌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白瓷茶壶,替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茶水注入杯中,腾起一缕淡淡的白气,在烛光下袅袅地散开。
霍铮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兄长面前,将手中那柄连着刀鞘的小刀放在了桌上,然后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刀鞘末端的那两个字。他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的发抖。
“哥,”霍铮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上面为什么会刻着‘朔州’?这把刀究竟是什么来历?还有三皇子的事,父亲和你知道的是不是还有很多没有告诉我?”他一口气将心里的疑问全都问了出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霍凌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柄小刀上,眼神微微一动。他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两个字,没有说话。书房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窗外偶尔传来不知名小虫的鸣叫声。
“阿铮,”霍凌终于缓缓开口,他将小刀放在了桌上,然后拉着弟弟在桌边的坐榻上坐下,“有些事本想等你再大一些再告诉你的。但现在看来,或许是时候了。”
他斟酌着措辞,像是在回忆着一些很久远的事情,那些事情都沉淀在他的眼底,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
“这柄刀不是我的,也不是父亲的,”他的声音比平日里要低沉了许多,“它是我们母亲的遗物。”
霍铮浑身一震,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对于母亲,他的记忆是模糊而破碎的。他只记得母亲很温柔,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她的手很凉,即便是夏天也是凉的。她不常笑,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在他五岁那年,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母亲便病逝了。从那以后,在将军府,母亲的名字便成了一个谁也不敢轻易提起的、温柔的禁忌。
“母亲……她不是京城人士吗?”在霍铮的印象里,母亲应该是一位养在深闺、弱不禁风的世家小姐,就像他去过的那些文官府邸里见过的夫人一样。
霍凌摇了摇头,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
“我们的外祖父,姓林,曾经也是朔州的一名守将,是父亲当年的袍泽,也是生死之交。”霍凌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母亲,便是在朔州的军营里长大的。她不像京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她会骑最烈的马,会射最准的箭,也会用这把小刀,在冬日里削出最漂亮的冰灯。朔州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她就用这把刀将河里的冰块凿出来,一点一点地刻成兔子,刻成小鹿,再在里面点上一截小小的蜡烛。她说,朔州的夜太黑,也太长,有了这些冰灯,那些巡夜的士兵心里就会暖和一点。”
霍铮怔怔地听着,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鲜活的母亲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地清晰了起来。原来,母亲也曾有过那样明亮而自由的时光。
“后来,外祖父在一次与朔金的战役中为救父亲战死了。整个林家满门忠烈都折在了那场战役里。母亲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霍凌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后来,父亲便将她从朔州带回了京城。娶了她,给了她一个家。”
“那……”霍铮的喉咙,有些发干。
“这是外祖父留给她唯一的念想,”霍凌拿起那柄小刀,连同刀鞘一同握在手里,“母亲嫁给父亲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朔州。她收起了弓箭,拿起了针线,学着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管家,理事,相夫教子。她做得很好,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说她温婉贤淑。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都念着那片土地。每年冬天,她都会病上一场。大夫说她是体弱,中了寒气。可我知道,她只是想家了。想念朔州那能将人骨头都冻透的大雪,想念军营里的号角声,想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亲人。”
“她把这把刀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我小的时候不懂事,曾经偷偷拿出来玩,不小心,在刀身上留下了一道划痕。那是她唯一一次对我发了脾气。”霍凌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看着那道划痕默默地流了一下午的眼泪。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敢碰过它。”
“后来,她去世前将这把刀交给了我。她说,霍家的男儿将来都是要上战场的。她让我把它留给未来能够真正扛起霍家责任的、你。”霍凌抬起头,看着弟弟,眼神里有疼惜,也有期许。
霍铮看着兄长,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他一直以为,兄长生来便是这般沉稳,这般无所不能。他却从未想过,在那些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兄长也曾是一个会因为弄坏了母亲心爱之物而手足无措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
“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用它……我用它刻了一块玉佩,还送给了那个北境质子。”
“我知道。”霍凌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该用它的,”霍铮有些语无伦次,“这把刀,它……它沾过我们外祖父的血,它见过朔州的战场,我却用它……用它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你做得没有错。”霍凌的眼神变得很深,很远,“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或许会比我更高兴。她一生,都困在了那场因仇恨而起的战争里,走不出来。而你却出于最纯粹的善意,为一个本该是‘敌人’的少年,制作了一件礼物。阿铮,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把刀的来历,是不想让这些沉重的过往束缚住你。我希望你能像一只真正的雏鹰,自由地去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一开始就背负着家族的仇恨。可现在,你既然已经自己走到了这扇门的面前,那么我便该为你推开它了。”
“朔州,是霍家的根,也是霍家的魂。那里埋着我们外祖父的骸骨,也埋着无数霍家军将士的忠魂。三皇子此去前途未卜。朔金内乱,北境的局势,只会比当年更凶险。”霍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阿铮,你明白了吗?”
霍铮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从桌上重新拿起了那柄小刀,然后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那方小小的刀鞘硌着他的掌心,他仿佛能感觉到这柄刀上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以及那份跨越了生死的、对故土的眷恋。
那一夜,兄弟二人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霍凌将那些他从前从未对弟弟说起过的、关于朔州,关于母亲,关于霍家军的往事,都缓缓地讲给了他听。霍铮则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安静地听着。
当他从兄长的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清晨的冷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混沌了一夜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他走过前院的演武场,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父亲霍远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没有穿铠甲,也没有拿兵器,只是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独自一人站在演武场的中央,抬头望着那片即将破晓的灰蓝色天空。他的背影在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里,显得有些萧索,也有些说不出的孤单。
霍铮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走上前去,像父亲对自己做的那样,替他理一理被风吹乱的衣领。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斥候服饰的家将,步履匆匆地从府外跑了进来。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寒气。他跑到霍远征的面前,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用火漆封口的细细竹筒。
霍远征接过竹筒,掰开火漆,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小小的布条。
他只看了一眼,握着那卷布条的手便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清晨的微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瞬间如同烈火般燃起的杀意。
第8章 朔风满楼
黎明前的最后那一刻,天色是一种深沉的灰。风就从那片灰色里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寒意,卷起演武场上的几片枯叶,又悄无声息地落下。霍铮就站在寒风里,看着父亲。
他看见父亲的手,那只即便在冬日里也依旧温暖干燥的大手,此刻正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那卷写满了密语的布条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那个报信的家将还单膝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演武场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风声,以及父亲那被刻意压制住后也依然沉重而粗粝的呼吸声。
霍铮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发生了什么。可他看着父亲那副样子,又一个字也不敢问。
霍远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刺破了云层,照亮了他肩上沾了露水的衣衫。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将那卷布条重新塞回了细细的竹筒里。
“回斥候营,领赏,”他对那家将沙哑地说道,“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你知道下场。”
“属下明白!”那家将如蒙大赦,叩了个头,便起身,飞快地退了下去。
霍远征没有看霍铮,他只是转过身,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如松,可不知为何,霍铮却觉得父亲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像是脚下踩着的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而是朔州那片埋葬了太多忠骨的冰冷土地。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霍凌不知何时也已经站在了回廊下。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素白的寝衣,外面只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袍。他走到霍铮身边,伸出手,按住了弟弟冰凉的肩膀。
“进去吧,”他的声音很轻,“该冷了。”
霍铮跟着兄长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天光已经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将府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下人们已经起身,开始了一日的忙碌,扫地的沙沙声,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
可那一日,府里的气氛很怪。
下人们走路的脚步比平日里更轻了。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就连平日里最爱在檐角下吵闹的雀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噤了声。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紧张,像是一根被缓缓拉开,即将绷断的弓弦。
父亲一整天都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没有出来。午饭和晚饭都是老管家亲自送进去的。
霍铮也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照常去了演武场,拿起那杆熟悉的玄铁长枪,可那杆平日里在他手中如同臂使的兵器,今日却变得无比沉重。他试着练了一遍霍家枪法,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清晨时父亲眼中的杀意。好几次他都因为分神差点让枪尖脱手。最后,他只得烦躁地将枪往兵器架上一扔,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发呆。
霍凌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指点他。他似乎也很忙,霍铮远远地看见,兄长在府中的前厅与账房之间来回地走着,不停地与府中的管事们低声交代着什么。
到了晚上,一家人终于坐在了饭厅里。
饭桌上的菜比平日里丰盛了许多,都是霍铮爱吃的。可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父亲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甚至还主动给他夹了一筷子鹿肉。
“多吃些,”父亲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你正在长身子的时候。”
霍铮默默地将那块鹿肉扒进了嘴里,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而沉默的氛围中吃完了。
饭后,霍远征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回书房,而是看着两个儿子,缓缓开口。
“明日起,我将前往朔州,暂代北境防务。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府中一应事务,皆由阿凌做主。阿铮,你要听兄长的话,不可胡闹,每日的功课也不可懈怠。”
他的话说得很平淡,就像是在说明日他要出门访友一般。
“父亲!”霍铮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我也要去!”
霍远征抬起眼看着他,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胡闹。”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不是胡闹!”霍铮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我已经长大了!母亲的刀,如今在我手上。外祖父的仇,林家的仇,我也有份!我为什么不能去!”
“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霍远征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一杆枪都还握不稳,上了战场,除了给我霍家军多添一具尸骨,还能做什么?”
“我……”霍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委屈与不甘都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在父亲的眼里似乎永远都只是一个长不大、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父亲,”一直沉默着的霍凌开了口,“阿铮他只是……”
“够了。”霍远征打断了他,“我让你在京中主事,不是让你来替他求情的。你要学的还多着。”
霍凌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回你的院子去,”霍远征看着霍铮,下了最后的命令,“禁足三日,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说完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厅。
霍铮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饭厅里的烛火很亮,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又细又长。他看着桌上那些几乎未曾动过的丰盛菜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一转身,冲出了饭厅,跑进了那片冰冷无边的夜色里。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后院那片小小的杏花林。
雨后的杏花早已落尽了。只剩下满地被泥水浸泡得已经开始腐烂的残瓣。他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一棵杏花树上。粗糙的树皮磨破了他手上的皮肉,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可这点疼却远远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不懂为什么。为什么兄长能为母亲承担起那些沉重的过往。为什么父亲能为家族奔赴那片危险的战场。而他却只能被留在后方,被关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笼里。
他靠着树干,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夜风吹着他滚烫的脸颊,却吹不干他心里的那份灼热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霍铮没有回头,他知道是兄长。
霍凌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坐了许久。
“哥,”霍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鼻音,“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霍凌的声音很轻,“父亲不让你去不是因为你没用,而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我。”
霍铮不解地,抬起头。
“阿铮,”霍凌看着他,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温润的眉眼上,“战场不止朔州一个。京城,是另一个。父亲在前方冲杀,稳住边境。而我则要留在京中,替他稳住后方。我要应付朝堂上那些巴不得我们霍家打败仗的眼睛;要应付宫里那些深不可测的帝王的心思。这些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更凶险。而你,”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待在府里,练好你的武艺,平平安安的。只要你平安,父亲和我在外面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你是我们霍家最后的底牌。你明不明白?”
霍铮看着兄长,看着他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他似懂非懂。他只知道,兄长那看似单薄的肩膀上,从今夜起就要扛起一座比城墙还要沉重得多的担子。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霍凌打断了他,“这是命令。”
霍铮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兄长那件还带着暖意的斗篷里。
那一夜,京城里的风很大。吹得檐角下的灯笼来回地摇晃,光影也跟着明明灭灭。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霍远征就走了。
没有十里长亭的送别,也没有任何的仪式。他就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玄色铠甲,骑着那匹跟了他多年的老马,带着几十个亲兵悄无声息地从将军府的侧门离开了。
霍铮被关在院子里,没有去送。
他只是站在窗前,听着那阵熟悉而沉稳的马蹄声渐渐地远了,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第9章 闲庭岁月
霍铮院子里的那扇门,一关便是三天。
他没有吵闹,也没有试图冲撞,只是安静地待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第一天,他将那杆玄铁长枪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枪身上的每一寸寒铁都被他用软布擦得能映出人影。
第二天,他将兄长送他的那些兵书一卷一卷地搬出来,在窗下的日光里晾晒,拂去上面积攒的微尘。
到了第三天,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搬了张竹椅,坐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从清晨坐到日暮。他听着院墙外传来的声音,那些声音细碎而遥远,是管事吩咐下人修剪花木的低语,是厨房里传来的模糊的锅铲碰撞声,还有兄长偶尔经过时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这些声音与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可霍铮听着,却觉得整个将军府都像是一座被抽去了主梁的空旷殿宇,四处都透着风。
禁足的日子第四日的清晨便结束了,是老管家亲自来开的门。他对着霍铮恭恭敬敬地躬了躬身,说道:“小公子,大公子请您去前厅用早饭。”霍铮走出院门的那一刻,清晨的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可暖意并不真切,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外面的天光有些晃眼。
霍铮在前厅看见霍凌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案前,垂着眼,听身边的账房先生低声回禀着什么。晨光从雕花的窗棂里斜斜地照进来,在他鸦青色的衣袍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他没有穿往日里那些便于活动的劲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样式沉稳的家常长衫,头发也用一根素色的玉簪一丝不苟地束着。他听得很认真,偶尔会伸出手,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每叩一下,那账房先生的腰便会弯得更低一分。霍铮站在门口,看着兄长那张在光影里变得有些清瘦的侧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兄长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另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大人模样。
见到霍铮,霍凌屏退了账房先生,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过来坐,厨房新做了你爱吃的蟹粉汤包。”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仿佛前几日饭厅里那场不算愉快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安静地用着早饭。霍铮吃着那皮薄馅足的汤包,却有些食不知味。他几次想开口问些什么,问父亲已经到了哪里,问兄长一个人打理这么大的家业累不累。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兄长那双虽然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疲惫的眼睛,他又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他只能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的那份早饭吃得干干净净。
从那日起,霍铮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每日上午,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去演武场练枪。只是他的枪法变了。从前他练枪求的是一个“快”字和“猛”字,招式大开大合,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枪尖上。而现在,他的招式慢了下来。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去扎马步,去体会每一招每一式里,腰腿的力量是如何通过脊背,最终传达到手臂与枪杆上的。他不再执着于击倒想象中的敌人,而是学着去感受枪的重量,去听枪尖划破空气时那细微的声音。
霍凌依旧会来看他练枪。他不像从前那样时时在一旁开口指点,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搬一张椅子,静静地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卷书,或是一杯茶。有时候一看便是一个上午。霍铮知道兄长在看他。那道目光平和而专注,像是一把尺,在无声地度量着他每一次的进步。这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惰。
偶尔,兄弟二人也会像从前一样过招。霍凌依旧只用那柄木剑,霍铮也依旧攻不破兄长的防守。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急躁了。输了,他便会收了枪,走到兄长面前,将方才自己觉得窒碍不通的地方一一问出来。霍凌便会放下木剑,耐心地将那些招式背后的道理拆解开来,揉碎了讲给他听。
“你的枪太实,”霍凌用木剑的剑尖在地上画着阵图,“一味地求刚猛,便失了转圜的余地。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进十步。你要学的不只是如何杀敌,更是如何在杀敌之后,让自己活下来。”
霍铮将这些话都一句一句地记在心里。他开始在自己的枪法里揉进一些守势,一些卸力的巧劲。他的枪法看起来不再像从前那般有石破天惊的气势,却渐渐地多了一丝如同山岳般的沉稳。
日子就像演武场边那条石板路缝里被青苔侵蚀的痕迹,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向前蔓延。父亲离京时院子里的杏花还开得正好,如今早已落尽了,枝头挂满了青涩的小小的果子。天气一日日地热了起来,午后的日头变得毒辣,晒得人筋骨发懒。府里的下人们也都换上了夏日的单衣。
霍凌比从前更忙了。将军府不仅是一座府邸,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机体。它连着京郊的几个田庄,城中的几处铺面,还维系着与朝中各方势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父亲在时,这些都由他一肩扛着。如今这些担子便都落在了霍凌的身上。霍铮时常看见,兄长的书房里烛火会一直亮到深夜。他也时常看见,一些穿着寻常服饰,面容却透着精悍之气的陌生人会在黄昏时分悄悄地从府邸的侧门进来,在兄长的书房里待上一个时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知道,那些都是父亲留在京中的眼线。他们带来的是关于朝堂动向,以及北境战事的零星消息。
他很想知道那些消息的内容。可霍凌从不主动与他说起。他也便学着不去问。他只是将自己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那一杆长枪里。他觉得,自己每将枪法练得更精进一分,似乎就能离父亲和兄长那个沉重而真实的世界更近一步。
朔州偶尔会有家信传来。信是随着军报一起由兵部的驿卒送来的。信纸用的是军中最粗糙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也写得潦草而简短。父亲在信里从不提战事,也从不问家中的情况,只是寥寥数语,说自己一切安好,嘱咐他们兄弟好生看家,保重身体。仿佛他去的不是凶险万分的北境前线,而只是去邻居家串了个门。
可信里的每一个字霍凌都会仔仔细细地看上很多遍。他看信的时候会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扰。霍铮只能隔着窗户,看见兄长坐在灯下的那个剪影。他看见兄长将那张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有时候一看便是一个时辰。看完,他便会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而后在黑暗里静坐许久。
每当这个时候,霍铮便会默默地走开。他知道,兄长的心里也有一片战场。那片战场上没有刀光剑影,却或许比朔州的冰天雪地更让人煎熬。
夏至那天,宫里派人送来了赏赐。是些时令的瓜果与上好的丝绸。领头的太监是王振,他见了霍凌,脸上堆满了笑意,说的话也比上次来时更亲热了几分。
“圣上还惦记着霍将军呢,”他捏着嗓子,声音又尖又细,“说将军在前线为国操劳,家里也不能受了委屈。特意让奴才来瞧瞧两位公子。”
霍凌客气地将他请到正厅用茶,又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王振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坐着喝了一盏茶,说了些宫里的趣闻,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霍凌,最近府里可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了些什么外头的风言风语。
霍凌的回答滴水不漏,只说一切都好,圣上天恩浩荡,霍家无以为报,唯有尽忠而已。
霍铮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看着兄长与那个脸上敷着厚粉的太监你来我往,言语间客气周到,却又处处透着疏离。他忽然觉得,兄长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送走了王振,霍凌脸上的那点客套笑意便立刻隐去了。他看着桌上那些包装精美的赏赐之物,眼神里没有半分喜悦。
“把这些东西都收到库里去吧,”他对一旁的老管家吩咐道,“嘱咐下去,府里的人谁也不许多嘴。”
老管家躬身应了,便叫人将东西都抬了下去。
“哥,”霍铮忍不住问,“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霍凌转过头,看着他,神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天家的雨露雷霆都是恩典。我们做臣子的接着就是了。不必多想。”他说完,便抬步向书房走去。
霍铮看着兄长的背影,心里却不像兄长说的那般平静。他想起了父亲离京前在书房里说过的那些话。这个京城果然是另一个战场。这里的每一次赏赐,每一次问候,或许都藏着看不见的刀光。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京城里的夏天很长,也很熬人。尤其是入了伏之后,空气都像是凝固住了,没有一丝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霍铮的枪法却在这样的酷暑里磨练得愈发沉静了。他的肤色晒的深了些,身量也又抽高了不少,原先的衣服穿在身上,袖口都短了一截。他每日练功之后都会出上一身的透汗,再用冰凉的井水冲个澡,便觉得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泰。
这日午后,他练完了枪,正赤着上身坐在廊下的阴凉里歇息。他上身的线条流畅而结实,是少年人那种充满了蓬勃力量感的体魄,汗水顺着他肌理分明的脊背滑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霍凌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从月亮门那边走了过来。他看见弟弟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
“把衣服穿上,仔细着凉。”
霍铮嘿嘿一笑,接过了那碗绿豆汤,一口气喝了大半。冰凉甘甜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暑气。他看着兄长,兄长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竹布长衫,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看的人心神格外舒畅。
“哥,你不热吗?”
“心静自然凉。”霍凌在他身边坐下,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兄弟二人就这么并肩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廊外是明晃晃的日头,知了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廊下是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暑气都隔绝在外。远处,家里的那只老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墙头上打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变得缓慢而悠长了起来。
“阿铮,”霍凌忽然开口,“再过些日子,便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了。”
霍铮“嗯”了一声。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
“想要什么?”霍凌问。
霍铮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从前想要的东西很多,想要最好看的走马灯,想要最锋利的宝剑,想要一匹能日行千里的骏马。可现在,他却觉得那些东西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他想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只想……父亲早些回来。”
霍凌手中的折扇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替弟弟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第10章 踏雪寻风
霍铮十六岁生辰那日,天亮得格外早。
他醒来时,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已经有早起的雀鸟在试着嗓子,声音清脆,却也衬得整个将军府愈发空旷寂静。他没有赖床,起身穿好了衣服,自己去院里的井边打了水洗漱。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可心里并没有生出多少波澜,就好像这只是三百六十五个寻常日子里最普通的一天。
前厅里,下人已经为他备好了一碗长寿面。细白的面线卧在清亮的鸡汤里,上面卧着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他一个人坐在那张能坐下十几人的紫檀木大桌旁,安安静静地将那碗面吃得见了底。兄长没有来。他听见下人小声说,大公子一早就去了账房,说是南边的几个庄子送来了今年的夏粮账目,需要他亲自过目。霍铮听了,心里也没有什么失落。他想,兄长如今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用完早饭,他像往常一样提着那杆玄铁枪去了演武场。夏末秋初的晨风格外舒爽,带着草木成熟的气息。他先是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直到双腿都开始微微发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才缓缓收势。而后,他开始一遍一遍地演练那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枪法。他的动作比从前慢了很多,一招一式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沉稳。汗水很快浸透了他身上的那件半旧的练功服,顺着他年轻而结实的身体线条蜿蜒滑落。他对此浑然不觉,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枪尖吞吐的寒芒之中。他觉得,这演武场上的方寸之地,才是他此刻唯一能牢牢握在手里的真实。
霍凌来的时候,霍铮刚刚练完最后一遍。他收了枪,正站在场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日光照在他的身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白雾。霍凌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将一块早就备好的干净布巾递给了他。
“擦擦汗。”兄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霍铮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和脖颈间抹了一把。他看着兄长,兄长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的常服,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却比从前更加深邃沉静。
“哥。”他叫了一声。
“跟我来,”霍凌转身,向演武场的另一头走去,“有件东西要给你。”
霍铮跟在兄长身后,心里有些好奇。他以为兄长会带他去书房,或是库房。可霍凌却领着他,穿过了栽满翠竹的幽静长廊,绕到了府邸最后面那一排马厩前。
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干草、豆料和牲畜体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守在马厩门口的马夫看见他们,立刻躬身行礼。霍凌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而后亲自上前,拉开了一间独立马厩的木栓。
“进去看看。”他对霍铮说。
霍铮怀着一丝疑惑走了进去。马厩里打扫得极为干净,厚厚的稻草铺在地上,角落里堆着上好的草料。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正站在木槽前,悠闲地嚼着草料。听到动静,它转过头来,露出一双黑亮而温顺的眼睛。那马的毛色白得没有一根杂毛,唯有四只蹄子,却是纯黑的,像是踏在墨里一般。它的身形极为神骏,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了爆发力,一看便知是血统极佳的北地良驹。
霍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自小便听着英雄故事长大,对宝马良驹有一种天生的喜爱。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那白马看见他这个生人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主动伸过头来,用它那柔软的鼻翼轻轻地蹭了蹭霍铮的肩膀,显得极为亲昵。
霍铮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那如同绸缎般光滑的脖颈。他能感觉到手掌下那温热的皮肤,以及皮肤下那充满了生命力的肌肉。
“这是父亲离京前,特意派人去北地铁勒部的牧场为你挑的,”霍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淡而沉静,“他说,我霍家的男儿过了十六岁便该有大人的担当了。一个真正的将军不能没有一匹配得上自己的坐骑。这马是上个月才送到的,我一直让马夫好生养着,等到今天,亲手交给你。”
霍铮抚摸着马背的手微微一顿。他转过头看着兄长,眼眶有些发热。他没想到远在朔州的父亲竟还一直记挂着他的生辰。更没想到,兄长将这份礼物如此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它叫‘踏雪’,”霍凌走上前,与他并肩站着,也伸出手拍了拍马的脖子,“踏雪无痕,是个好名字。你觉得如何?”
“踏雪……”霍铮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好,就叫这个名字。”
他没有说很多感谢的话,只是转过身,轻轻地抱住了马的脖子。那充满了生命力的温热触感,让他那颗因为父亲远行而一直有些空落落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那一日的午饭和晚饭,兄弟二人都是一起用的。厨房做了几样霍铮平日里爱吃的小菜,还温了一壶陈年的花雕。霍凌亲自给霍铮斟了一杯酒,说道:“过了今日,你也算是半个大人了。这杯酒算是兄长贺你的。”
霍铮端起那只小小的白瓷酒杯,学着父亲从前的样子,一口饮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他咳了好几声,脸也瞬间涨红了。霍凌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饭吃到一半,老管家从外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着身子,在霍凌耳边低语了几句,同时递上了一张折好的纸条。霍铮看见兄长的脸色似乎凝滞了一下。担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对老管家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吧。”
老管家退了出去。
“哥,出什么事了?”霍铮问。
“没什么,”霍凌将那张纸条收进了袖中,神色平静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铺子里的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霍铮知道兄长没有说实话。可他看着兄长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也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只能将那些疑问都压回了心里,默默地吃着饭。那顿饭后面的气氛便有些沉闷了下来。
霍铮的生辰过后,日子便如同那院中渐渐凋零的秋叶,一片一片无声无息地滑落。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清晨的空气里开始带上了白霜的寒意,夜晚的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府里的下人们都换上了夹袄。
霍铮几乎将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那匹名叫“踏雪”的白马身上。他每日亲手为它刷洗,喂它最好的草料和豆子。府邸后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便每日都去那里练习骑术。一人一马,很快便培养出了非同一般的默契。他甚至不需要马鞭和缰绳,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口令,甚至只是双腿轻轻一夹,踏雪便能明白他的心意。
他爱上了在马上风驰电掣的感觉。每一次当他策马奔跑起来的时候,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的一切景物都飞速地向后退去。在那个瞬间,他会觉得天地都变得无比开阔,而他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阵自由的风。那些压在心头的对父亲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似乎都能在那极致的速度里被暂时抛在脑后。
朔州的家信依旧是隔上十天半月才会来一封。信上的内容也依旧是那般言简意赅。父亲说,北境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很冷,但军中的粮草还算充足。他又说,朔金的军队只是在边境上骚扰,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信的末尾,他总会加上一句“勿念”。
可霍凌却似乎比从前更忙了。他书房的灯火亮得越来越晚。而那些在黄昏时分悄悄来访的“客人”也来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霍铮深夜里起夜,还能看见那些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兄长的书房里出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北境的战事绝不像父亲信里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入冬的前一夜,京城下了一场极大的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上,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霍铮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那喧嚣的雨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索性披了件衣服起身,想去看看踏雪。
他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雨水浸透的石板路上。经过兄长书房的时候,他看见那扇雕花的木窗里依旧透出明亮的烛光。他鬼使差神地没有从正路上走,而是绕到了书房的窗下。
窗户留了一道细细的缝,兄长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粮草的事情,不能再等了。户部那边既然指望不上,我们就得想别的办法……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半个月之内,我必须看到第一批粮食运出京城……告诉江南那边的几个盐商,就说是我说的,这次他们若是肯帮忙,日后霍家……”
后面的话,霍铮没有再听下去。他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兄长一直在用他那副看似单薄的肩膀,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为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为整个霍家,支撑起一片天。
他没有再去马厩。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他许久没有打开过的木箱。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各种小玩意儿,还有长辈们过年过节时赏赐的那些金银锞子。他将那个装满了金银的沉甸甸的钱袋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着那个钱袋,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霍铮拿着那个钱袋,主动地敲响了兄长的房门。
霍凌大概是一夜未睡,眼下有着一圈淡淡的青色。他打开门,看见霍铮,又看见他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微微愣了一下。
“哥,”霍铮将钱袋递了过去,声音里带着郑重,“这里面是我攒的所有钱。我知道不够,但……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霍凌的目光从那个钱袋缓缓移到了弟弟的脸上。他看见霍铮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红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忧,有倔强,也有他想要分担的决心。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庭院里芭蕉叶上的水珠,滴答一声落进了泥土里。
他没有伸手去接那个钱袋。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那个沉重的钱袋推了回去,推回到弟弟的怀里。
“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温和,“你的这份心意,哥心领了。”
他看着弟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他怀里那个与他此刻的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称的钱袋,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酸楚。他抬起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一揉弟弟的头发,可手抬到一半,却变成了轻轻地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
“收回去,”他把钱袋又往弟弟怀里按了按,语气不容拒绝,“你的钱留着将来给自己添几件像样的行头,或者……买一把更好的枪。”
霍铮抱着那个钱袋,怔怔地看着兄长。
霍凌看着他,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实的笑意。“去练枪吧,”他说,“把枪练好了,比给哥哥多少金子都强。去吧。”
他说完便转身将那扇门轻轻地关上了。门关上的那一刻,也将他脸上所有的疲惫与脆弱都隔绝在了里面。
霍铮一个人站在雨后初晴的庭院里,怀里抱着那个依旧沉甸甸的钱袋。他觉得那钱袋似乎比先前更重了,可他自己的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轻了。清晨的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未成年人禁止饮酒。文中涉及饮酒场景仅为情节需要,请勿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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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踏雪寻风
第11章 朔北长信
京城的第一场雪,是在一个寂静的黎明悄然降临的。
霍铮推开窗时,看到的是一个被白雪覆盖后焕然一新的世界。院子里的老槐树、屋檐上的青瓦、墙边的兵器架,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层厚厚的、绵软的白雪覆盖着,褪去了平日里硬朗的棱角,显得分外安宁。天地间一片寂静,平日里雀鸟的喧闹、下人们的走动声似乎都被这场大雪给吞没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而干净的寒意,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披上外衣,径直去了马厩。踏雪正用鼻子在食槽边的雪堆里拱来拱去,喷出一团团白色的热气。它那纯黑的四蹄踩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而深刻的印记。霍铮牵着它,在空无一人的后院里慢慢地走着。一人一马的影子被初升的冬日阳光拉得很长,投映在雪地上。他伸手接住一片从空中飘落的雪花,那六角形的冰晶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他忽然想,千里之外的朔州,此刻想必早已是冰天雪地了吧。父亲在那样的酷寒里,不知道身上穿的冬衣够不够厚实。
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漫长,也都要寒冷。
大雪封路,将军府的大门也像是被封印了一般,鲜有客人来访。霍铮的日常便是在这片沉寂中,日复一日地重复。他依旧每日天不亮就去演武场练枪,冰冷的铁枪杆冻得他手心发麻,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空气里凝成白雾。在这样严苛的环境里练功,比平日里更耗费体力,也更能磨练心志。他的枪法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练中,变得愈发简洁,也愈发沉重,每一招一式都像是从这寒冷的冬日里淬炼而出,带着一股洗尽铅华的锋芒。
兄长比他更忙。外头天寒地冻,可那些与朔州军情、朝堂动向有关的文书却像是雪片一般,源源不断地飞进他的书房。霍铮时常看见兄长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后,一看便是整整一个下午。他的眉头总是微微地蹙着,手里拿着朱笔,在那些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上圈点勾画。有时候,他会对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北境堪舆图,一看便是半个时辰,一动也不动。
霍铮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练完枪后,他不再回自己的院子,而是会抱着几卷兵书去兄长的书房。他不说话,只是寻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他其实看不太懂那些兵书上晦涩的文字,他的目光更多的时候是悄悄地落在兄长的身上,落在书案上那些摊开的、他看不懂的地图与公文上。他像是一块沉默的海绵,努力地从这间屋子里弥漫着的氛围里,汲取一些他不曾接触过的东西。
有一次,他看到兄长正在看一卷关于朔州地势的图卷,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山川、河流与关隘。他终于没忍住,走上前去,指着地图上一个被朱笔圈起来的地方,轻声问:“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霍凌从图卷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有斥责霍铮的打扰,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用笔杆指着那个地方沉声说道:“这里是鹰愁涧。是拱卫朔州主城的咽喉要道,易守难攻。一旦此处被破,朔州城便会三面受敌,陷入重围。父亲的大营就扎在鹰愁涧后方三十里处。”
他的解释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字。霍铮却听得格外认真。他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的红色线条,心里第一次对“战争”这个词有了一种具体而微观的认知。那不再是兵书上抽象的文字,而是变成了与山川地势、季节气候都息息相关的一门极其复杂的学问。
从那以后,霍凌便默许了霍铮在他书房里的存在。他依旧忙于自己的公务,却偶尔会在休息的间隙,主动地将一些不太机密的军报或是邸报递给霍铮看。他什么也不解释,只是让霍铮自己去看,自己去想。霍铮便捧着那些纸,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辨认着。他开始学着去理解那些枯燥的数字背后代表的是多少人的粮草,多少件兵器。他也开始学着去分辨,那些看似客套的官样文章里,藏着的是哪些势力的拉拢,又有哪些暗藏的机锋。
日子就在这样一种安静而专注的氛围里,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
年关将至,府里按照旧例,开始洒扫庭除,张灯结彩。下人们将红色的灯笼一个个挂上屋檐,在门上贴了崭新的描金对联。可这些鲜亮的红色非但没有给这座府邸带来多少喜气,反而愈发衬得它冷清。往年这个时候,父亲总会从军中回来,府里车水马龙,前来拜见的门生故旧络绎不绝。而今年,那扇朱漆大门却始终是紧紧地关闭着。
除夕夜,厨房预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霍凌与霍铮相对而坐,桌案的正中,按照规矩摆着一副空着的碗筷。那是留给远方的父亲的。兄弟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而后才开始动筷。那顿饭,他们吃得悄无声息。屋外偶尔隐约传来别家府邸庆祝新年的爆竹声,那热闹是别人的,与他们无关。
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兄弟二人便被下人叫了起来,整冠束带。外头的马车早候着,朝门启时,他们须入宫参加大朝会,为远在边关的父亲代贺新岁。
这是霍铮第一次参加这样正式的宫廷朝会。他跟在兄长身后,走在那条漫长而肃穆的宫道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四周都是穿着各式官服的朝臣,他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那么复杂莫测。
霍凌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合乎礼节的淡然笑意。他会对着那些主动上前与他见礼的官员客气地拱手回礼,言语周到,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亲近的距离感。霍铮学着兄长的样子,将自己的腰板挺得笔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初来乍到、不知所措的少年。
太和殿里温暖如春,四角都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分列两旁。霍铮站在兄长身后,偷偷地打量着高踞在龙椅上的那位天子。那是一个面色苍白、身形清瘦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虽值壮年,眉宇间却笼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整个朝会的过程冗长而乏味。无非是礼官宣读贺表,百官三呼万岁。轮到霍凌上前述职时,霍铮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霍凌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他将京畿防务营这一年来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做了汇报。天子的反应很平淡,只是说了几句“辛苦了”之类的勉励之语,便让他退下了,甚至没有问一句关于北境战事的话。
朝会结束后,在殿外,他们又遇见了王振。这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比上次见面时似乎又富态了一些。他脸上堆着笑,主动走上前来。
“两位公子过年好啊,”他那把尖细的嗓子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圣上还念叨呢,说霍将军在外为国征战,着实是辛苦。特意嘱咐了御膳房,给府上送些新年的赏赐过去。”
“有劳公公挂心了,臣替家父谢过圣上天恩。”霍凌微微躬身。
王振的一双小眼睛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笑道:“咱家听说,北边儿这个年可不好过啊。雪下得比席子还厚,朔金的那些蛮子又跟狼似的,专爱在这种天气里出来咬人。霍将军一个人在那边,可得千万当心身子骨。”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可那语气却让霍铮觉得很不舒服。
霍凌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回道:“保家卫国,是我辈军人的天职。家父临行前便说过,此去朔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护得大晏边境一日安宁,便是战死沙场,亦是死得其所。”
王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霍凌会说出这么一番刚硬的话来。他干笑了两声,便不再多言,借口说还要去别处传旨,便转身走了。
从皇宫回府的路上,一直沉默着的霍铮终于忍不住问:“哥,那个王振,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霍凌看着马车窗外那萧条的冬日街景,声音很轻,“他只是想提醒我们,父亲在北境的处境全在宫里那位的一念之间。也想看看,我们霍家是不是已经怕了。”
“那我们……”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霍凌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来,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你练好你的枪,我守好这个家。父亲在前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新年就在这样一种表面波澜不惊的氛围里过去了。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回暖,但朔州前线的消息却随着冰雪的消融而愈发令人不安。邸报上关于北境的战况,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战事胶着”的意味,霍凌知道,这四个字背后往往是难以计数的伤亡与物资消耗。
他书房的灯火,亮得比冬日里更晚。那些秘密来访的客人,带来的消息也一次比一次沉重。
那日深夜,霍铮被一阵被刻意压抑的骚动惊醒。他披衣起身,从窗缝里看出去,只见几条黑色的影子,牵着几匹同样是黑色的马,马蹄上都裹着厚布,正从府邸的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为首的那个人霍铮认得,是兄长最信任的几个心腹之一。马背上都驮着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囊。
他心里瞬间明白了。兄长筹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那些粮草和物资终于上路了。他们走的那条路,想必就是兄长曾经指给他看过的,那条在冬天极易被冰雪封堵的河谷。
又过了数日,府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断了一条手臂,从前线九死一生退下来的老兵。他是父亲的亲卫之一。
霍凌是在书房里单独见的那个老兵。霍铮守在门外,他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只能闻到一股从门缝里飘出来的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味。那个老兵在里面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他出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走路的姿态却依旧像一杆标枪。他对着守在门口的霍铮,郑重地行了一个礼,什么也没说,便跟着管家从侧门离开了。
霍凌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书房。晚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出来。霍铮有些担心,便让厨房炖了一盅汤,自己端着送了过去。
书房的门没有关。他走进去,看见兄长并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处理公务。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图上,朔州边境的几个重要关隘都被他用朱笔画上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圈。
“哥,”霍铮轻声叫他,“喝点东西吧。”
霍凌没有回头。他像是没有听见霍铮的话。又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极低的声音说道:
“鹰愁涧……失守了。”
霍铮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抖。
他瞬间明白了。那个老兵带来的就是这个消息。而兄长数日前派出的那支队伍……他们前行的方向,正是鹰愁涧侧翼那片如今已是龙潭虎穴的区域。
春天是真的来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被一个冬天的冰雪覆盖着的湖面也终于开始解冻,露出了青灰色的水面。
霍铮每日依旧去练枪,去骑马。只是,他练得比从前更狠,也更拼命。踏雪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心境,跑起来的时候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不要命的狠劲。
他时常会骑着马,去到那片结了冰的湖边。他会停下来,勒住缰绳,看着那刚刚开始消融的湖面,看着天空中那些从南方飞回来的第一批候鸟。他会看着那些鸟儿排着整齐的队列,一路向北飞去。他会一直看着,直到它们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线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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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朔北长信
第12章 浮生半日
那场宣告春天结束的雨过去之后,京城便被一只无形的手,不由分说地推进了夏天那漫长而溽热的怀抱里。最初只是风中带来的一丝暖意,而后便是午后阳光里日渐灼人的温度。等到了六七月,那暑气便再也藏不住了,从地底深处蒸腾起来的潮热雾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京城的每一条街巷和砖瓦。朱雀大街两旁的柳树都长出了密不透风的浓绿枝叶,无精打采地垂着,连一丝风也懒得招惹。空气像是被晒得黏稠了起来,知了躲在树荫深处,声嘶力竭地叫着,那声音单调而尖锐,听得久了,便在人心里搅起一股无端的烦躁。
将军府里比外面要好一些,高大的院墙隔绝了街市的喧嚣,满园的树木也投下大片的浓荫。可那股无处不在的暑气依旧顽固地盘踞着。演武场上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滚烫,脚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脚底心向上蹿。霍铮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松垮的练功裤,正在场中练枪。汗水像是从他身体里拧出来的,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脊背与结实的臂膀蜿蜒流淌,在少年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痕迹。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与鬓边,几缕不听话地垂下来,遮住了他那双因专注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
他的枪法比之半年前,又有了全然不同的光景。不再有少年人那种急于求成的凌厉,也褪去了刻意模仿的沉稳。如今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变得异常简洁,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长枪在他手中不再仅仅是一件兵器,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意志的延伸。枪尖每一次的吞吐都带着内敛而厚重的力量,那力量并非来自于手臂的挥舞,而是源于他扎实的下盘,源于他每一次转动时腰腹间传递出的劲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础的几个招式:刺、挑、拨、扫。汗水滴进他的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他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枪杆的震动,感受着肌肉在一次次的发力与收回中逐渐达到的极限。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暑气里,似乎也只有这种身体上的极致疲惫,才能让他那颗因为等待而焦灼不安的心寻得片刻安宁。
霍凌端着一托盘的冰镇酸梅汤和新切的西瓜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托盘放在了廊下的石桌上,而后便静静地倚着廊柱,看着在日光下挥汗如雨的弟弟。不过半年的光景,阿铮的身形似乎又高了不少,肩膀也变得更宽阔了,褪去了少年人那种略显单薄的青涩,显出一种属于青年男子的挺拔与力量。那副身躯,如同北地铁匠用最上等的精钢反复锻打而成的兵刃,每一寸肌理都蕴含着惊人的韧性与爆发力。霍凌看着,眼神里有一丝欣慰。他欣慰于弟弟的成长,却也有些心疼,这份成长终究是用一个沉重得不见天日的冬天,以及一个望眼欲穿的春天换来的。
直到霍铮收了枪势,拄着枪杆站在原地,霍凌才缓步走了过去。他将一方浸过凉水的布巾递到霍铮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这么大的日头,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中暑了怎么办?”
霍铮接过布巾,胡乱地在脸上和脖颈间擦了一把,咧开嘴,露出两排被日光晒得有些晃眼的白牙。“哥,我不碍事。”他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畅快淋漓的劲头。
“过来喝些东西,歇一会儿。”霍凌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到了廊下的阴凉里。
冰凉酸甜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便驱散了不少燥热。霍铮捧着那只青瓷碗大口地喝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兄长。霍凌今日穿了一件极清爽的湖蓝色竹布长衫,头发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地绾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这闷热夏日里的一块凉玉,清清润润的,让人看着心里也跟着舒坦了几分。只是,他似乎又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比之从前愈发地分明,眼下的那圈淡青色也依旧没有完全褪去。霍铮心里清楚,兄长肩上的担子,远比自己每日在演武场上流的这些汗水要沉重得多。
“父亲来信了吗?”他喝完了汤,将碗放下,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前日刚到了一封,”霍凌拿起桌上的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替他扇着风,“信里说,朔州那边也入了夏,天气转暖,军中的情况比冬日里要好了许多。朔金的几个王子内斗又严重了,暂时无力南顾。父亲让你我不必挂心。”
霍铮“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他知道,父亲信里的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却未必是朔州真正的光景。而兄长转述的这些,或许也只是拣了些能让他安心的话来说。他们兄弟二人之间,不知从何时起便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些事不必问,有些担忧也不必说。
“倒是你,”霍凌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的上身,微微皱了皱眉,“练完了功也不知道披件衣服。这般贪凉,仔细入了秋要落下病根。”他说着,便起身,从廊下挂着的一排衣物里取下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单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霍铮的肩上。
那件单衣上还带着兄长身上那种清淡的皂角与书墨混合的气息,霍铮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却也没有拒绝。他看着兄长为他整理衣襟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心里忽然有些发堵。他想,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和兄长坐在一起,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了。自从父亲走后,整个将军府都像是一部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而精准地运转着。他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却也因此失掉了许多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亲昵时光。
“哥,”他忽然闷闷地开口,“我近来觉得……有些无聊。”
霍凌为他整理衣襟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弟弟那张因为练功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眉宇间却笼着一丝烦闷。他当然知道阿铮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样日复一日的圈禁与等待,无疑是最磨人的酷刑。他不能像别的世家子弟那样,呼朋引伴,纵马游街;也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奔赴疆场,建功立业。他只能守在这座府邸里,将一腔的热血与精力都消磨在那一方小小的演武场上。
“再忍耐些时日,”霍凌重新坐下,声音放得比方才更柔和了些,“等到秋后,或许……局势就会明朗起来了。”
霍铮知道这只是兄长安慰自己的话。他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画着圈。廊外的日光依旧毒辣,知了的叫声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一声接着一声,敲得人心里的那份烦躁愈发地无处躲藏。
夜晚,暑气稍稍退去了一些。月亮升了起来,银白色的清辉透过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细碎而斑驳的光影。晚风里终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人身上,说不出的惬意。
兄弟二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一盘盐水毛豆,一碟凉拌的小黄瓜,慢慢地喝着清淡的米酒。这是他们近半年来难得的悠闲时光。霍凌似乎是想让弟弟紧绷了太久的心神放松一下,绝口不提任何关于朝堂与军务的话题。他们聊起了小时候的许多趣事。聊起有一年夏天,霍铮为了掏一个鸟窝爬到树上,结果被马蜂蜇得满头是包,哭着喊着再也不上树了。又聊起有一年七夕,霍凌偷偷带着他溜出府去看乞巧,结果被人潮冲散,霍铮一个人吓得坐在石狮子底下哭,直到霍凌满头大汗地将他找到,背回了家。
说起这些旧事,霍铮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他的话也多了起来,说到兴头上,还会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霍凌就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时不时地给他满上一杯酒。月光静静地流淌着,将兄弟二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远处,草丛里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舞着,像是一颗颗流动的星辰。
就在这时,老管家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月亮门的阴影里。他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对着霍凌做了一个手势。霍凌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他对霍铮说道:“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霍铮点了点头。他看着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心里清楚,定然又是从朔州,或是从宫里传来了什么要紧的消息。那份刚刚才被米酒与旧事营造起来的轻松氛围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一个人坐在石凳上,面前的酒菜似乎也一下子失了味道。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米酒一饮而尽。清甜的酒液此刻尝起来却带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霍凌才重新走了回来。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重新在霍铮对面坐下,拿起酒壶,替两人又满上了一杯。
“哥,是不是……”霍铮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是朔州来的信,”霍凌没有隐瞒,他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以及酒液中那个破碎的月亮倒影,缓缓说道,“父亲说,朝廷运过去的那批粮草,有一部分因为暑热和路途遥远生了霉。如今军中能用的粮,只够再支撑一个月。”
霍铮的心猛地一沉。
“那……那怎么办?”
“户部那边已经以国库空虚为由,驳回了父亲再次请调粮草的奏请,”霍凌的语气依旧平静,“宰相在朝会上提议,让父亲固守待援,不可轻易出战。”
“固守待援?”霍铮的拳头一下子就握紧了,“这跟坐以待毙有什么区别!那些文官,他们懂什么!”
“他们什么都懂,”霍凌抬起眼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冷,“他们只是不在乎。在他们看来,霍家军的存亡远没有他们自己的乌纱帽和朝堂上的党派之争来得重要。”
霍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喝酒吧,”霍凌端起酒杯,对着他一举,“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那一夜,霍铮喝了很多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只记得,最后自己好像是靠在兄长的肩膀上,嘴里含含糊糊地,一直在说着一些胡话。而兄长的手一直很轻,也很稳地扶着他的背,就像很多年前,他将那个在石狮子底下哭泣的弟弟背回家时一样。
第二日醒来,霍铮头痛欲裂。窗外的日头已经很高了,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暑气又一次笼罩了下来。他宿醉未醒,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里,用冰凉的井水洗了一把脸,才觉得那股昏沉的感觉稍稍退去了一些。
他走到演武场,看见兄长正独自一人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功,只是抬着头,看着头顶那片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霍铮走到他身后,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霍凌才缓缓地转过身。他看着弟弟那张因为宿醉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担忧与迷茫,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城里,真是越来越像一个蒸笼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我记得京郊别业里的那片荷塘,这时候的荷花应该开得正好。那里的水是从山涧里引下来的,即便是三伏天,也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走吧,阿铮,”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去寻一点真正的清凉。”
第13章 夏荷满塘
从京城里出来,不过是往东走了十几里地,天地却像是豁然洞开了另一番光景。马车驶出官道,转入一条绿荫遮蔽的土路,那股盘踞在城中、令人窒息的暑气便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身后。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变得沉闷而柔和,风从车窗的竹帘缝隙里钻进来,不再是带着热浪的浊风,而是夹杂着青草、泥土与不知名野花的清新气息。霍铮靠在车窗边,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入眼的尽是连绵的田垄与远处黛色的山峦,那种辽阔而舒展的绿意让他那颗被困在四方高墙内许久的心也跟着松快了不少。
霍家的这处别业名唤“听荷园”,是前朝一位致仕的太傅修建的。园子不算太大,却胜在景致清幽,尤其是园中那一池引活水而成的荷塘,占了整个园子近一半的面积,在京郊一带颇有些名气。马车在园门前停稳,早有几个留守的老仆迎了出来。他们见了霍凌与霍铮,脸上都露出真切的欢喜,却又都守着规矩,并不多话,只是躬身行礼,而后便引着二人进去。
一踏入园门,一股清凉的水汽便迎面扑来。与城中将军府那种森严规整的布局不同,这里的亭台楼阁都建得极为疏朗,像是随意散落在山水之间的几笔淡墨。脚下是青苔斑驳的石板路,耳边是清脆的鸟鸣与若有若无的蝉声,远处还有潺潺的水声传来。霍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积郁了数月的烦闷仿佛也跟着吐出去了大半。
霍凌看着弟弟那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模样,紧绷了多日的眉宇也舒展开来。他对一旁的老仆吩咐道:“不必特意准备什么,饭菜从简,拣些园子里新摘的蔬果便好。今儿个就是来歇歇,你们不必拘束。”
老仆恭声应下,便引着他们往内院的住处走去。穿过一道圆形的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那片传说中的荷塘便毫无预兆地铺展在了眼前。时值盛夏,正是荷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接天莲叶无穷碧,说的便是眼前这番景象了。巨大的荷叶田田相连,几乎看不到一丝缝隙,饱满的绿意一直延伸到水天相接的尽头。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之中,点缀着一朵朵或含苞、或怒放的荷花,粉的、白的,亭亭玉立,像是从碧波里生出的仙子,带着不染尘俗的清雅与高洁。一阵风吹过,满池的荷叶随风起伏,像是绿色的波浪,将那淡淡的荷香送到了园中的每一个角落。
霍铮站在塘边,一时竟有些看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壮阔而美丽的荷塘。京城里的园林,荷花不过是池中的点缀,哪里有这般撼人心魄的气势。他看着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都被这片清凉的景色给洗涤了一遍。
“喜欢这里?”霍凌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问道。
“嗯,”霍铮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一种久违的光彩,“比城里好太多了。”
“你若是喜欢,以后夏天便常来住些时日。”霍凌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笑意,“小时候带你来过一次,你那时还太小,光顾着在水边捞蝌蚪,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霍铮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确是不记得了。他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将军府里那片四方的天空,以及演武场上被汗水浸透了无数次的青石板。
他们在水边一座小小的八角亭里坐下。这亭子建得极巧,三面环水,像是伸进了荷塘的怀抱里。亭中设了石桌石凳,坐在这里,仿佛整个人都置身于那片荷香与水汽之中。老仆很快便送来了新沏的君山毛尖和几碟精致的茶点。茶叶是霍凌自己带来的,用这园中的山泉水冲泡,茶汤清亮,入口甘醇,别有一番风味。
兄弟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霍铮的目光一直在那片荷塘上流连,看着蜻蜓立在含苞的荷花上,看着锦鲤偶尔从巨大的荷叶下探出头来,吐一个水泡,又迅速地隐去。他的心神完全被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吸引了,连日来的焦躁与不安都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被抚平了。
霍凌则看着他。他看着弟弟放松下来的侧脸,看着他那双重新染上少年人神采的眼睛,心里也感到一阵难得的松弛。他知道,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就像是两场战役之间的短暂休整,弥足珍贵。城里的那些纷扰与危机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被隔绝在了这座园子之外,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随时等待着他们回去。可即便是这样,能有这样几日,也是好的。
午后日头最毒的时候,他们没有出门,而是待在临水的书房里。书房的窗子正对着荷塘,将满目的绿意都框了进来。霍凌从书架上寻出了一副棋盘,对霍铮道:“许久未曾对弈,手谈一局如何?”
霍铮欣然应允。他们二人自小便跟着父亲学棋,只是棋风迥异。霍铮的棋风如他的枪法,大开大合,极具攻击性,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而霍凌的棋则沉稳许多,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善于布局,往往在不动声色间,便已将对手的去路一一堵死。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很快便纠缠在了一起。霍铮执黑先行,开局便在棋盘的右上角布下了一个极具攻击性的阵势,咄咄逼人。霍凌的白子却不与他正面交锋,只是不紧不慢地在棋盘的左下角经营着自己的实地,稳扎稳打。
“你这棋,还是这么急。”霍凌落下一子,截断了霍铮一条小龙的去路,淡淡地说道。
霍铮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盯着棋盘,沉吟了许久,方才在另一处落子,试图声东击西。“困守不是办法,总要杀出一条路来。”
霍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应了一子。他的白子看似散乱,却隐隐然结成了一张大网,无论霍铮的黑子从哪个方向突围,都会陷入他的包围之中。窗外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书房里却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那清脆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荷香,时间仿佛也在这黑白之间慢了下来。
一局终了,霍铮的黑子虽然在局部杀得痛快,最终却因为实地不足,以三目半之差输了。他有些不甘地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里,闷声道:“又是这样。”
“阿铮,”霍凌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缓缓开口,“用兵之道,在势不在力。一味的猛冲猛打,看似凌厉,实则容易将自己置于险地。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谋取全局。”
霍铮知道兄长是在借着下棋点拨自己。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傍晚时分,暑气尽消。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连带着那满池的荷花也像是被渡上了一层温柔的胭脂色。晚饭就摆在水边的回廊下。几样清淡的家常菜,一壶温过的黄酒。塘里的风吹过来,带着沁凉的水汽拂在人脸上,说不出的舒服。
吃过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空里缀满了星星,比在城里看到的要明亮、稠密得多。塘中蛙声四起,草丛里也有了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是夜的眼睛。霍铮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夏夜了。在将军府里,夜晚是沉寂的,是压抑的,充满了各种心事与担忧。而在这里,夜晚却是鲜活的,是热闹的,带着质朴而蓬勃的生命力。
他喝了两杯黄酒,脸上有些微微发热。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兄长,月光和廊下的灯笼光影落在他清俊的脸上,明暗交错,让他那双总是盛着太多心事的眼睛显得比平日里要柔和许多。
“哥,”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谢谢你。”
霍凌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弟弟,有些不解:“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霍铮的眼神很认真,“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
霍凌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是月光下悄然绽放的昙花,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傻话。”他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是我该谢谢你,陪我躲了这半日的清闲。”
那一夜,霍铮睡得格外安稳。他没有再做那些关于战场与厮杀的梦,梦里尽是那片无边无际的荷塘,以及塘中随风摇曳的荷花。
第二日,天气比前一日还要炎热。日头一出来,便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没有半朵云彩遮挡。到了午后,空气更是闷得像是要拧出水来,连一丝风都没有。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将这夏日的最后一丝气力都耗尽。
霍铮在演武场上打了一套拳,浑身上下便被汗水浸透了。他赤着上身,走到井边,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从头顶浇了下来。那刺骨的凉意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却也驱散了不少燥热。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不远处的那片荷塘。
那片碧绿的荷塘在毒辣的日光下,像是铺了一块巨大的凉席,散发着无声的邀约。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水下游弋的鱼儿。那是一种与井水截然不同的、更为广阔和自由的清凉。一种强烈的渴望忽然从他心底深处涌了上来,他想跳进去,想沉入那片清凉的水中,将这满身的燥热与黏腻都洗刷干净。
他走到正在廊下看书的霍凌身边,有些按捺不住地开口:“哥,天气太热了,我想……”
霍凌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荷塘,立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看着弟弟那被汗水与井水浸湿、闪着健康光泽的年轻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于清凉的渴望。沉默了片刻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好,”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目光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上停留了片刻,“这塘中心的水有些深,你若是要下去,切记不可逞能。”
第14章 碧水惊澜
霍凌的那句话,平淡得像是随口允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听在霍铮的耳中却无异于一声赦令。少年人被压抑了太久的天性,就在那一声“也好”里得到了尽情的释放。他几乎是立刻就欢呼了一声,三两下便脱去了身上那件被汗水浸得半湿的单衣,露出那一身在日光下闪着蜜色光泽、线条流畅而结实的年轻躯体。他甚至等不及走到水边那专供人下水的石阶,只是在塘边的草地上略一助跑,便以一个极为舒展的姿势,纵身跃入了那片碧绿的波光之中。
冰凉的塘水瞬间将他完全包裹,那是一种与井水截然不同的凉意。井水的凉是尖锐而刺骨的,而这活水塘的凉,却带着一种柔韧、浸润的力量。它仿佛有生命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熨帖着他身上每一寸燥热的肌肤,将那股自骨子里蒸腾起来的暑气一点一点地驱散、抚平。霍铮舒服得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将头仰在水面上,任由身体漂浮着,看着头顶那片被日光晒得有些发白的天空,以及天空下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绿荷叶。耳边是水流过耳廓时咕噜咕噜的轻响,鼻端尽是清冽的水汽与幽淡的荷香。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条鱼,彻底地融入了这片天地,那些关于京城、关于战事、关于未来的种种烦忧,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起来。
霍凌没有动,他依旧坐在廊下的阴影里,手里还拿着那本没有翻开的书卷。他的目光越过廊前的几竿修竹,静静地落在那片荷塘之上,落在那个在水中尽情嬉戏的少年身上。他看着阿铮像一头矫健的鹿,在水中划出有力的弧线,激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阳光照在他的脊背上,勾勒出少年人那充满了力量与生机的轮廓。他的脸上也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或许自己早该带他来这里了。这座园子,这片荷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洗去人心头的尘埃,让人暂时忘却世间的烦恼。
霍铮在浅水区游了两圈,彻底活动开了筋骨,便不再满足于此。他知道,这塘中心的水是从山涧里引下来的活水,那里才是最清凉、最干净的地方。他深吸了一口气,双臂交错,猛地一蹬腿,身体便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着荷塘深处游去。他的水性极好,是小时候父亲亲自在军中的护城河里教会的。他的动作标准而有力,每一次划水与呼吸的配合都恰到好处,身体在水中穿行,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一道白色的水线跟在他的身后,向两边缓缓地荡漾开去。
越是往塘中心游,水温便越是清凉。大片的荷叶遮蔽了日头,在水下投下幢幢的阴影。他偶尔会从水下潜行,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绿色世界。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在水中投下一道道或明或暗的光柱,无数细小的浮游生物在光柱中缓缓地起舞。荷花的根茎像是墨绿色的手臂,从水底深处伸出,支撑着水面上那一片繁盛的景致。他像是闯入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境,心中充满了新奇与探险的乐趣。
就在他从一片巨大的荷叶阴影下穿过时,一道格外明亮的光柱恰好穿透了水面,笔直地照向了水底深处。他无意中顺着那光柱向下望去,心头猛地一跳。只见在那片幽暗的水底,水草与淤泥之间,静静地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那石头通体浑圆,在光柱的照射下正闪烁着温润而奇异的光泽,青中带紫,在水波的荡漾中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上等美玉。
霍铮瞬间便被那块奇石吸引了。他想起兄长的书房里,那张紫檀木的书案上总是摆着一些雅致的文房清玩,其中便有几块作为镇纸或摆件的奇石。但他从未见过颜色如此剔透奇异的。一个念头立刻在他脑中闪过:这样罕见而美丽的石头沉在水底深处,吸纳了不知多少日精月华,定是能带来好运的压胜之物。若是能将它捞上来,打磨干净了送给兄长放在案头,或许能为他分担一些忧虑,带来慰藉与好运。
这个念头充满了少年人天真而热切的情感。他完全没有去想深水区的危险,整个心神都被“为兄长寻得一件独一无二的宝物”的想法给占据了。他浮出水面,飞快地换了一口长气,辨认了一下那块石头的大致方位,而后身体一个翻转,便奋力向着那片幽暗的水底潜去。
这一次他潜得比方才都要深。塘中心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也还要寒凉。那股凉意不再是方才那种温柔的浸润,而是带着尖锐的力量,顺着他的四肢百骸向心脏的位置钻去。他打了个寒颤,却并没有在意,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块在昏暗水底中散发着幽光的石头。
更近了,他已经能看清石头表面那天然形成的、如同云纹一般的纹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冰凉圆润的石头时,一阵无法抗拒的剧烈痉挛,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左边小腿处传来。那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钳住了他的肌肉,而后用尽全力地拧动。剧痛在一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身体,却因此而打乱了在水中的平衡。他憋在胸口的那口气也在这一瞬间泄了出去。
一连串的气泡从他的口鼻中涌出,咕噜噜地向着水面升去。
恐慌如同冰冷的塘水,在一瞬间灌满了他的心。他想要呼救,可是嘴巴一张,涌进来的却是更多浑浊的塘水,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却只能让更多的水涌入他的肺里。他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向上游,可是那条抽筋的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像是一块沉重的铁,拖着他的身体不断地向着更深、更暗的水底沉去。
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那片光怪陆离的绿色世界开始扭曲、旋转,最后变成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迅速地流失,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在最后的清明里,他仿佛看见了兄长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却写满了焦急与担忧。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张脸,却只是在冰冷的塘水徒劳地挥动。
廊下的霍凌,几乎是在霍铮的身影从水面上消失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不对。
起初,他以为阿铮只是在和他开玩笑。这个弟弟从小便有些顽皮,喜欢用各种法子来吸引他的注意。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等着。他想,最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个不安分的脑袋就会从某一片荷叶下得意洋洋地钻出来。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水面依旧平静,只有几圈淡淡的涟漪在缓缓向四周扩散。那片荷塘,在午后毒辣的日光下美得像是一幅静止的画,却也静得让人心慌。霍凌脸上的那丝笑意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廊前。他的目光像是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那片霍铮最后消失的水域。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刺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连外衫都来不及脱去,便翻身越过回廊的栏杆,也跟着跃入了那片看似平静的水中。
入水的瞬间,那股寒意让霍凌纷乱的心神为之一凛。他睁开眼睛,水下的世界是一片浑浊而幽暗的绿,无数交错的荷茎如同鬼影般摇曳。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只是凭借着最后看到的位置,发疯般地向那片水域深处潜去,在冰冷的黑暗中艰难地搜寻。
终于,他看见了。在更深的水底,一团模糊的影子正在缓缓下沉。是阿铮。他的四肢无力地垂着,双目紧闭,最后一缕微弱的气泡正从他的唇边逸出。他不再挣扎,只是像一块被遗弃的石头坠向无边的死寂。
霍凌顿时感到一股利刃剜心般的恐慌。他奋力向前游去,抓住了弟弟冰冷而柔软、毫无反应的手臂。霍凌将他揽入怀中,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箍住怀中之人,蹬着腿,拼命地向着水面那片遥远而模糊的光亮处升去。
“哗啦”一声巨响,霍凌拖着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的霍铮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喘着气,那张向来从容镇定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狼狈与惊惶。他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水珠,用尽全力将怀中那个毫无声息的弟弟向着岸边拖去。那件湿透了的竹布长衫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沉重。
他终于将霍铮拖到了岸边的草地上。
少年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纸,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胸口也没有任何起伏。
霍凌跪倒在他的身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探向霍铮鼻下。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气息。
“阿铮……”
他喉咙里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破碎而沙哑的低唤。
下一刻,他像是忽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般。他俯下身,将霍铮的头偏向一侧,用手指清理着他口中的秽物。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覆上,用尽全力将自己肺里的空气渡入那具冰冷的身体里。一次,两次……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同时用手掌用力地按压着霍铮的胸口。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固执而疯狂地燃烧着——
让阿铮活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就在霍凌几乎要被那灭顶的绝望所吞噬时,他怀中的那具身体忽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呛咳。
“咳……咳咳……”
霍铮的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浑浊的塘水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而痛苦的咳嗽。他终于能贪婪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那每一口空气都像是带着刀子,刮得他喉咙与胸口一阵阵地刺痛。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清。他只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水珠,分不清是塘水还是泪水。那双总是平静而温柔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惧与痛楚,几乎要将他溺毙。
“哥……”他虚弱地叫了一声。
霍凌紧紧地抱着他,那力道之大,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弟弟湿漉漉的颈窝里。那片刻之间,从地狱到人间的距离,已经耗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午后的日光依旧毒辣地照耀着大地。那满池的荷花依旧开得那般静美,那般不知人间疾苦。只有岸边那两个紧紧相拥着的身影,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几乎颠覆了一切的生死惊魂。
第15章 梧桐叶落
清晨的日光穿过听荷园卧房里那细密的竹帘,便被筛成了一道一道明暗相间的条纹,不偏不倚地落在床前那方光洁的木地板上。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荷塘里水汽的清芬,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道。霍铮醒来时,便看见了这样一幅景象。他动了动身子,只觉得四肢又酸又软,提不起半分力气。喉咙里也是一阵阵地发干,带着火烧火燎的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引起一阵沉闷的钝痛。
他微微偏过头,便看见兄长正坐在床沿边的一张梨花木圆凳上。霍凌没有看书,也没有出神,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汤药,一双眼睛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沉静得像是一口幽深的古潭,底下藏着太多霍铮看不懂的情绪。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湖蓝色竹布长衫,衣衫早已被下人烘干了,只是那料子经过水的浸泡,变得有些皱,贴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憔悴。
“醒了?”霍凌的声音很低,带着熬夜过后的沙哑,“觉得身上怎么样?”
“哥……”霍铮张了张嘴,只发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他想坐起来,可稍一用力便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那一道道的光影都跟着旋转起来。
“别动,”霍凌立刻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大夫说你呛了水,伤了肺腑,又受了寒,须得静养几日。你躺着就是。”他说着,便将手中的药碗凑到唇边,用嘴唇试了试温度,而后才用那只白瓷的汤匙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霍铮的嘴边。
那汤药是浓重的褐色,闻起来又苦又涩。霍铮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要躲开。可他一抬头,便撞进了兄长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他终究是没再说什么,顺从地张开了嘴,将那勺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
霍凌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缓慢而专注。霍铮不敢再看兄长的眼睛,只得将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日光照得有些晃眼的竹林上。
一碗药见底,霍凌又端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清水让他漱了口,这才将空碗放在了床头的几案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将那竹帘又向上卷起了一些,让外头那带着荷香的清风能更多地透进来一些。他背对着霍铮,看着窗外那片在日光下依旧开得静美的荷塘,许久没有说话。
“哥,对不起。”霍铮看着那个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昨日……太胡闹了。”
霍凌缓缓转过身,他看着弟弟那张因为病容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懊悔与不安。他没有责备,脸上甚至连一丝不悦的神情都没有。他只是重新走回到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用那手背轻轻探了探霍铮的额头。
“不烫了,”他轻声说道,“以后不许再犯这种险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霍铮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好歇着吧,我去让厨房给你熬些清粥。”霍凌说着,便替他掖了掖被角,而后才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那一日,霍凌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霍铮的卧房。他让下人将一些要紧的公文都搬了过来,就在卧房外间那张小小的书桌旁处理。霍铮躺在床上,隔着一道珠帘,能看见兄长伏案的那个模糊的剪影。他能听见兄长翻动书页时那细微的沙沙声,也能听见他用朱笔圈点时那轻微的叩击声。这些熟悉的声音让霍铮那颗因为后怕而一直悬着的心,一点一点地落回了实处。
他们在听荷园又多住了两日。
这两日里,霍凌寸步不离地守着霍铮,亲自照料他的汤药饮食。霍铮的身体好得很快,到了第三日,除了偶尔还有些咳嗽已无大碍。只是,霍凌再也没有允许他靠近那片荷塘一步。那片美丽的荷塘,如今在霍凌的眼里似乎成了一处充满了未知凶险的禁地。
回到京城将军府,那股熟悉的暑气便又一次将他们包裹了起来。与听荷园那份偷来的清闲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们,那些沉重的责任与看不见的危机从未离开过。府里的气氛似乎比他们离开前更加压抑了。下人们走路的脚步更轻,说话的声音也更低了。霍铮知道,这定然是朔州前线的战事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
兄长也变得比从前更忙了。他几乎整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那些在黄昏时分秘密来访的客人也来得愈发频繁。霍铮没有去打扰他,也没有再像从前那样追问。那一次濒死的经历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一夜之间将他身上那些属于少年人的浮躁与任性都剔除了出去。他变得沉静了许多,也学会了观察。他会默默地看着兄长在那盏昏黄的烛火下,对着那些北境送来的密报一看便是一整夜。他也会在兄长难得走出书房,在院中透气时,不动声色地为他递上一杯早就晾好的温茶。
时间就在等待中,一天一天地流逝。
酷暑渐渐退去,秋老虎肆虐了几天,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演武场上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一片一片地往下落。清晨的空气里带了白露的寒意,知了的叫声也变得有气无力,终于在一个下着淅淅沥沥秋雨的午后,彻底地销声匿迹了。
中秋节的前几日,宫里送来了节礼,是些时令的月饼、瓜果,还有两匹上好的云锦。来的是个眼生的小太监,见了霍凌,只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言语间倒是客客气气的。除了节礼,还带来了一份请柬。是烫金的帖子,邀霍家两位公子于八月十五那日,入宫参加中秋夜宴。
霍凌接过那张帖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知道,这样的宫宴是推脱不掉的。
那小太监送完了东西便要告辞,临走前,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着霍凌笑道:“对了,霍公子,今年的宫宴比往年要热闹些。圣上体恤那些远道而来的外邦使臣,特许他们也一并参加。尤其是北境来的那几个部落的质子,听说为了这次宴会,还特意排演了他们草原上的歌舞呢。到时候,公子们可有眼福了。”
他说完,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霍铮站在一旁,将那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见兄长捏着那张烫金的帖子,手指微微地收紧了些。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桌前。那柄母亲留下的小刀还静静地躺在笔洗旁边。他将它拿起来,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他的掌心。他缓缓地将刀身插回了那方紫檀木的刀鞘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末端那两个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圆润的篆字。
朔州。
窗外,秋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芭蕉叶。一只孤雁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掠过,发出一声悠远而凄清的鸣叫。
第16章 月下归鸿
八月十五这日,天色自午后便有些阴沉,一层薄薄的云翳将日头遮得没了气力,风里也早早地带了秋夜的凉意。入夜之后,那云却又不知被什么风给吹散了,一轮圆满的月亮便毫无遮拦地挂在了那片天鹅绒似的深蓝天幕上。月光是清冷的,带着玉石般的质地,就那么静静地流淌下来,将整座京城都浸在了里面,连寻常人家屋顶上那些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瓦片,似乎都镀上了一层如霜的清辉。
将军府的马车驶出府门时,街上已经很安静了。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寻常百姓家大多闭门围坐,空气里远远地飘着桂花酒与新出炉月饼的甜香。马车驶过朱雀大街,那条白日里车水马龙的京城主道此刻显得空旷而寥落,只有巡夜禁军的马蹄声偶尔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霍铮坐在车里,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藏蓝色云纹锦袍,是兄长特意让裁缝赶制出来的。料子是上好的,入手顺滑,可穿在身上却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拘束。他没有掀开车帘去看外面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车轮碾过长街的声音。
坐在他对面的霍凌今日也穿得比往日里要正式许多,一件月白色的暗纹长衫,头发用一顶白玉冠束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去愈发显得清隽挺拔。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手指在膝上轻轻地叩击着,似乎在心里默算着什么。马车里很暗,只有街边店铺屋檐下挂着的那些节庆灯笼的光,偶尔会从车帘的缝隙里一晃而过,在兄长那张清瘦的脸上投下一片转瞬即逝的光影。霍铮看着那光影,心里忽然想,这世上或许也只有自己才能从兄长这副看似从容平静的皮相下,看出那底下藏着的疲惫。
宫门在望时,路上的车马便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与他们一样,奉旨入宫赴宴的王公大臣。马车在宫门外指定的地点停下,早有内侍上前,验过了腰牌与请柬,便引着他们换乘宫中特备的青帷小车。那小车走得很稳,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霍铮隔着车窗那层薄薄的纱,看着外面那些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巍峨森然的殿宇飞檐,心里却再也没有了初入宫时那种少年人的好奇与雀跃。他觉得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像是一只巨大而美丽的琉璃盒子,外面的人想进来,可进来之后才发现,这里面盛着的不过是些被月光照得冰凉的寂寞。
夜宴设在宣德殿,是宫中仅次于朝会正殿的所在,专门用来款待重臣与外邦使臣。还未走近,那股混杂着御赐熏香、珍馐佳肴与醇酒的暖香气息,便随着丝竹管弦之声扑面而来。殿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百支巨大的龙凤烛将整座大殿照得纤毫毕现,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文武百官早已按照品阶爵位各就各位,坐在矮几之后,一个个衣冠楚楚,脸上都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彼此间低声交谈着,那嗡嗡的说话声汇在一起,像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蜜蜂。
霍凌领着霍铮,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将军府的位置不算靠前,也不算靠后,恰在一个中等偏上的区域。他们刚一落座,便有不少相熟的官员举杯示意。霍凌都一一含笑回礼,姿态谦和,却又自然地保持着一份距离。霍铮学着兄长的样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殿中逡巡。
他看见太子赵琙坐在离龙椅最近的东首第一位。太子今日似乎精神不错,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红晕,正侧着头,与身边的一位老臣含笑说着什么。而在西首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三皇子赵珩则显得形单影只。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那盏盛满了琥珀色酒浆的金杯,仿佛周围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的身后依旧如同一道影子般站着那个青年侍卫,卫青岚。他今日也换上了宫中统一的服制,只是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锐之气。他的目光始终是垂着的,看似恭谨,却始终将他面前那个孤单的身影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领域之内。席间,赵珩面前的金杯空了,他似乎没有察觉。旁边侍立的宫女正要上前斟酒,卫青岚却先动了。他上前一步,提起桌上的玉壶,将那金杯重新注满。整个过程里,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赵珩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可霍铮却分明看见,就在那酒满上的瞬间,三皇子那一直紧绷着的肩线似乎有了些微松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那拉长了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站起身,躬身垂首,朝着殿门的方向行礼。霍铮也跟着兄长躬下身子。他听见一阵环佩叮当与衣袂摩擦的轻响,一股更为浓郁的龙涎香气由远及近。他知道,这座宫城、这个大晏王朝真正的主人到了。
繁琐的礼节过后,众人重新落座。天子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无非是些“四海升平,与民同乐”的吉利之语,而后便举杯,示意夜宴正式开始。宫娥们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将一道道精美得如同艺术品般的菜肴流水似的端了上来。殿中央的舞姬们也随着悠扬的雅乐翩翩起舞,水袖翻飞,身姿曼妙,确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霍铮的心思却不在这歌舞与佳肴之上。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觥筹交错的身影,落在了大殿最末端的几个席位上。那里坐着的,便是今日特许参加宫宴的那些外邦使臣与质子。他们大多穿着自己本族的服饰,坐在这满是汉家衣冠的大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拘谨而谦卑的笑容,努力地想要融入这片不属于他们的繁华之中。
霍铮很快便找到了那个他想找的人。
抹合烈就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他身边还坐着几个同样来自北境部落的少年,可他却像是独自一人。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长袍,袍子的边缘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腾,头发依旧梳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只是辫尾坠着的那些金珠子似乎比上次在鞠场上看到的要更多,也更亮一些。这身装扮让他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异域王子般的贵气,却也愈发衬得他那张脸冷峻得像是朔北高原上万年不化的冰雪。他没有看殿中的歌舞,也没有动面前的酒菜,只是低着头,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柄镶着绿松石的短刀,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同伴。
酒过几巡,殿中的雅乐忽然停了。一名礼官走到殿中,朗声说道:“今日中秋佳节,普天同庆。北境诸部王子仰慕天朝圣恩,特备歌舞一曲,为陛下与娘娘贺节。”
他的话音刚落,殿中便响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那些朝臣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混杂着好奇与轻慢的古怪神情。
随着一阵急促而激昂的鼓点,十几个穿着皮裘、赤着臂膀的北境青年从殿外冲了进来。他们手中挥舞着白色的长羽,口中发出雄浑而苍凉的呼喝。那是一种霍铮从未听过的音调,充满了原始而悍勇的力量。他们的动作大开大合,时而模仿雄鹰展翅,时而模仿烈马奔腾,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从那片广袤而自由的草原上直接截取下来的。那舞蹈里有狩猎的欢愉,有丰收的喜悦,也有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面对苍茫天地的苍凉与悲壮。
这支充满了生命力的舞蹈与大殿中这种雍容华贵、却也暮气沉沉的氛围形成了如此鲜明而强烈的对比。一时间,那些看惯了靡靡之音的王公大臣们竟都有些失神,连交谈声都停了下来。
霍铮也被那舞蹈里蕴含着的磅礴力量所震撼。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抹合烈依旧没有抬头。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那些正在场中挥洒着汗水与激情的同族。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那双紧紧握着短刀刀柄的手,手背上迸出了清晰的青筋。霍铮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对于一个失去了家园的孤狼来说,再热烈的乡音听在耳中,或许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那些回不去的过往。
一曲舞毕,殿中响起了比方才要热烈许多的掌声。天子似乎也龙心大悦,当场便赏赐了那些舞者不少金银。
宴会的气氛因此而热烈了不少。官员们开始离席,彼此间相互敬酒。霍铮趁着这个机会端起自己的酒杯,对霍凌低声说了一句:“哥,我出去透透气。”
霍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霍铮端着酒杯,穿过那些言笑晏晏的人群,走出了宣德殿。外面的空气果然比殿内要清新许多,那股带着桂花香气的秋夜凉风一吹,让他那颗因为殿中那压抑的氛围而有些发闷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没有走远,只是沿着大殿外那圈汉白玉的围栏慢慢地走着。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又细又长。
他绕到大殿的侧后方,那里有一片小小的桂花林,林边设了一道回廊。他看见回廊的尽头有一个人正独自凭栏而立,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是抹合烈。
他似乎也是不堪殿中的喧闹,独自一人寻了个清静。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只是那张总是紧绷着的侧脸在清冷的月光下似乎柔和了一些,也显出了平时被隐藏极深的孤单。
霍铮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酒杯缓步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声很轻,可抹合烈还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双警惕如野兽般的眼睛猛地向他这边扫了过来,待看清来人是霍铮后,那眼神里的戒备才稍稍褪去了一些,却依旧是冷的。
霍铮在他身边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开口:“方才的舞,跳得很好。”
抹合烈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那轮月亮上,没有说话。
霍铮觉得有些尴尬。他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那酒是宫中特供的桂花酿,入口香甜,此刻喝起来却没什么滋味。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只是一枚用红丝线穿着的小小的平安符。符是用明黄色的绸布做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咒,针脚细密,看得出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个给你。”霍铮的声音比方才要自然了些,“是我……是我母亲生前在相国寺里求的。她说,戴着这个,就能岁岁平安。”
抹合烈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诧异。他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平安符上,许久没有动。那明黄色的绸布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与他身上那袭冰冷的蓝色长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父亲说过,中秋这晚的月亮,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朔北,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霍铮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看着同一个月亮,就不算是孤身一人了。”
他说完,便将那枚平安符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栏杆上。而后,他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对着抹合烈点了点头,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了回去。他没有再回头。他觉得自己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他走出回廊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向殿门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兄长霍凌正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巨大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他。见他看过来,霍凌并没有躲闪,只是对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重新走进了那片灯火辉煌之中。
霍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宴会快要结束时,他最后一次不动声色地向那个角落里望去。抹合烈依旧坐在那里,姿势和先前没有任何不同。只是霍铮看见,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里正紧紧地攥着一抹明黄色的东西。
那晚的宫宴是何时结束的,霍铮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回府的马车上兄长什么也没有问他。而他看着窗外那轮清冷孤高的明月,心里却反复回想着一件事。
他送给抹合烈的那枚平安符,其实并不是母亲留下的。
那是他前几年生辰时,兄长亲手为他求来的。
第17章 夜归无言
子时的更鼓敲过三响,声音沉闷地滚过空旷的长街,荡开一层薄薄的秋寒。从宫里出来的马车,走到朱雀大街时便只剩下寥寥几辆,前后都隔着很远的距离,车辙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清辉遍地,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屋檐都照出一道道银白的轮廓。
车厢里没有点灯,暗得只能勉强分辨出对面人的坐姿。霍铮将身体靠在车壁上,头微微偏向窗外,目光却没有焦点,只是任由那些流动的光影在自己眼前晃动。那件崭新的藏蓝色锦袍因为坐得久了,起了些褶皱,紧贴在身上,那点拘束感愈发明显起来。他能感觉到对面兄长的视线,沉静而稳定,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移开过。这让他有些坐立不安,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心里反复想着那枚平安符,想着抹合烈最后握住它的样子,想着兄长站在回廊阴影里的那个眼神。谎言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心里生出无数根须,缠绕着每一次呼吸。他不知道兄长到底看见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这种不确定,远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煎熬。
“累了?”
霍凌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车厢里凝滞的沉默。他的声线一贯是清冽的,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就如同车外那片月光,带着一种冷玉般的质感。
霍铮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他转过头,在昏暗中对上兄长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深,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还好,就是殿里人多,有些闷。”
“宫里的宴席,一向如此。”霍凌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不过是君臣同乐的场面文章,不必当真。”他顿了顿,手指在膝上轻轻叩了两下,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倒是你,今晚似乎颇有感触。”
霍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兄长这句话意有所指。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没什么,只是……只是看到那些北境来的质子,觉得他们也不容易。”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背井离乡,在这京城里,过节也只能是孤身一人。”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霍凌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你送出去的那枚平安符,倒是应景。”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霍铮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薄汗。兄长果然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而且此刻正用最平静的方式将这件事摊开在了两人之间。霍铮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任何解释在兄长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选择了沉默。
霍凌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将目光从霍铮身上移开,转向了车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透过薄纱,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疲惫:“那枚符,你既给了人,便给了。只是你要明白,有时候,一时的善意未必能换来所期的结果,反而可能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霍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有些干涩,“我明白。我只是……看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孤单?”霍凌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京城里,谁又不孤单。身在局中,便由不得自己了。”
他的话里有话,霍铮听懂了。兄长在提醒他,抹合烈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孤单的异乡质子,他背后牵扯着大晏与北境诸部乃至朔金之间复杂的政治博弈。任何与他的牵扯,都可能将将军府拖入危险的漩涡。
马车在这时缓缓停了下来,将军府到了。门房早已提着灯笼在门口候着,见到马车,立刻迎了上来。
“哥,我……”霍铮还想说些什么。
“下车吧。”霍凌打断了他,率先起身,掀开了车帘。
府里的下人接过霍凌脱下的外袍,又躬身去接霍铮的。霍铮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下人的手碰到了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庭院,庭中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在夜里愈发浓郁,混着秋夜的湿气,钻进人的鼻腔。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
霍凌一直走在前面,步子迈得不急不缓,始终与霍铮保持着三两步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远,却也称不上亲近,正好是一个无法交谈,只能沉默跟随的距离。霍铮看着兄长挺直的背影,那身月白色的长衫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心里那股愧疚与不安愈发沉重。
到了霍凌的书房,他并没有让霍铮离开。下人送来了两碗尚温的醒酒汤,放在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霍凌在书案后坐下,端起其中一碗汤,用碗盖撇了撇浮沫,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那碗中升腾起的袅袅热气。
“你也喝一碗,驱驱寒气。”他对霍铮说。
霍铮依言走过去,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了另一碗汤。汤是温热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意一直传到胃里,让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捧着碗,低着头,不知道接下来该面对什么。
书房里很静,只听得见两人偶尔喝汤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这种安静比在马车上时更具压迫感。霍铮能感觉到兄长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一次,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阿铮,”霍凌终于再次开口,他放下了手中的汤碗,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的决定,这本是好事。为兄不该过多干涉。”
他的开场白很温和,却让霍铮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只是铺垫。
“但是,抹合烈此人身份特殊,性情更是桀骜难驯。你今日之举虽是出于善念,却未必妥当。”霍凌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敲在霍铮的心上,“你可知,你将那枚平安符交予他时,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看着?”
霍铮猛地抬起头,他原以为,那片桂花林后的回廊足够偏僻,除了兄长不会有旁人注意到。
“你以为宫中是什么地方?”霍凌看着他,目光锐利,“宣德殿外,哪怕是一棵树,一块石头,都可能是天子的耳目。三皇子为何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太子为何病体缠身,却仍要强撑着应酬?因为在这座宫城里,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与重量,让霍铮不寒而栗。
“你与抹合烈的每一次接触,从鞠场上的那次冲撞,到今夜的私下赠符,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呈到御前。”霍凌的目光沉了下去,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陛下会如何想?朝中那些主和派与主战派的大人们,又会如何借题发挥?他们会说,我霍家手握重兵,镇守北疆,如今却与北境质子私相授受,是何居心?”
“我没有!我只是……”霍铮急切地想要辩解,声音却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颤。
“你的‘只是’,在那些人眼中,并不重要。”霍凌打断了他,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严厉,“他们只看他们想看的,只信他们想信的。霍家树大招风,本就是众矢之的。你今日送出的一枚平安符,明日就可能变成通敌卖国的罪证。”
书房里的空气冷得像是结了冰。霍铮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件事。他那点少年人的善意与同情,在兄长描绘出的这张巨大而冰冷的政治罗网面前,显得如此天真,如此不堪一击。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没想到,这件小事可能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为兄并非要责怪你。”看到他煞白的脸色,霍凌的声音又缓和了下来,他伸出手,覆在霍铮那只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只是要你明白,阿铮,从你生在将军府的那一刻起,你的许多行为便不再只属于你自己。你必须学会思前想后,学会权衡利弊,学会保护自己,也保护霍家。”
兄长的手掌很温暖,干燥而有力,那份暖意顺着手背一点点传到霍铮的心里,让他那颗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慢慢平复了下来。
“哥……”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这句道歉不仅仅是为了那枚平安符,更是为了自己的天真与鲁莽,为了让兄长在操心国事之余,还要为他这点小事而殚精竭虑。
霍凌看着他,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他抽回手,端起那碗已经半凉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那枚符……是前几年你生辰时,我替你去相国寺求的,对吗?”
霍铮的身体僵住了,他没想到,兄长连这个都知道。他垂下头,不敢去看霍凌的眼睛,脸颊烫得厉害,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是。”他低声承认。
“你把它送人,我不反对。”霍凌将空碗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物件是死的,情谊是活的。你若觉得他比你更需要这份‘平安’,那便送。只是下一次,不要再用母亲的名义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责备,却让霍铮觉得比任何严厉的训斥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夜深了,回去睡吧。”霍凌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明日起来,都忘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了书房内间。
霍铮独自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那盏油灯里的灯油快要燃尽,火光开始不停地跳动,他才慢慢地站起身,离开了书房。
第18章 霜晨微暖
卯时的天光总是很淡,像一层薄薄的青烟,笼着将军府的亭台楼阁。后院的练武场上,晨霜尚未完全消融,踩在青石板上能感觉到一股沁入鞋底的凉气。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味,混着兵器架上那些铁器独有的金属冷香。
霍凌到的时候,霍铮已经在了。
少年穿着一身利落的藏青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正独自一人在场中练剑。他的招式已经很熟练,一劈一刺,一撩一扫,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凌厉劲风。只是那份凌厉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刻意压抑的沉闷,像是要把昨夜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都尽数倾注在剑刃之上。
霍凌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负手站在廊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夜里他又处理了半宿从朔州传回来的军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下还带着些许血丝。昨夜书房里对弟弟说的话,此刻又在脑中回响。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实情,也是为霍铮好,但他最后离开时那仓皇的背影,以及承认撒谎时涨红的脸,却让他的心底无端地生出了一点涩意。
话说得太重了。
他心里想。阿铮的性子他最是了解。看似跳脱不羁,实则心思细腻,也极重情义。那点少年人的善心,本没有错,错只错在用错了地方,也错在生在了霍家。他这个做兄长的,非但没能护住他那份天真,反而要亲手将那些成人世界的冷酷与算计剖开给他看。这其中的无奈与疲惫,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套剑法练完,霍铮收剑而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似乎这才发觉廊下有人,转过头来看到霍凌,眼神明显地闪躲了一下,原本想喊出口的“哥”也卡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了嘴唇的微微翕动。
“手腕还是太僵了。”霍凌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声音温和,听不出任何责备的意味,“‘灵蛇出洞’这一招,要的是巧劲,不是蛮力。你这样使,剑是快了,却失了变化,遇上真正的高手,轻易就会被格开。”
霍铮没想到兄长开口说的竟是这个,一时有些怔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低声道:“我……我再练一遍。”
“不用。”霍凌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那柄长剑。剑入手微沉,他掂了掂,手腕一抖,剑尖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悄无声息,如同月下的水波。“看好了。”
他只说了一句,便将方才霍铮使过的那一式“灵蛇出洞”重新演练了一遍。他的动作远不如霍铮那般大开大合,甚至看起来有些慢,但每一分力道都用得恰到好处。手腕轻旋,剑身便如同活过来一般,带着一种柔韧的黏劲,剑尖吞吐不定,角度刁钻,真正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演练完毕,他将剑递还给霍铮:“感觉到了吗?力从腰起,贯于臂,最后松于腕。手腕只是一个引导,不是发力的关键。”
霍铮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霍凌见他额角的汗水快要流进眼睛里,便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抬手替他轻轻拭去。那帕子带着兄长身上清淡的皂角香气,动作也很轻柔。霍铮的身体僵了一下,感受着兄长微凉的指腹偶尔触碰到自己的皮肤,昨夜积攒了一晚上的紧张和愧疚,忽然就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消散了大半。
“你再试一次。”霍凌收回手,将帕子塞进他手里,“我看着。”
霍铮“嗯”了一声,重新握住剑,按照兄长方才的指点,将那一招又使了一遍。这一次他刻意放松了手腕,果然觉得剑招顺畅了许多。
“好些了。”霍凌站在一旁,给予了肯定的评价,“只是腰腹的力量还是不足。看来近日常去街上闲逛,基本功有些落下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霍铮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早饭想吃什么?”霍凌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厨房新做了蟹粉汤包,要不要尝尝?”
“要。”霍铮抬起头,眼睛亮了亮,那点少年人的活泼心性终于又回到了他脸上。
“那就去洗漱吧。”霍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不重,却很安稳,“我等你一起。”
饭厅里,下人已经将早点一一摆好。新出笼的蟹粉汤□□薄馅足,隔着半透明的面皮,能看见里面晃动的金黄色汤汁。除此之外,还有一碟水晶肴肉,一碗熬得软糯香滑的粳米粥,并几色爽口的小菜。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安静地用着早饭。霍凌给霍铮夹了一个汤包,放到他面前的小碟里,叮嘱道:“小心烫,先咬个小口,把汤汁吸出来。”
霍铮听话地照做,温热鲜美的汤汁一入口,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昨夜的阴霾似乎已经彻底烟消云散,饭桌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寻常与温馨。他知道,兄长没有再生他的气了。这种认知让他心里觉得很踏实。
“哥,你也吃。”他也学着霍凌的样子,夹了一块肴肉放到兄长碗里。
霍凌看了他一眼,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将那块肴肉吃了。
一顿饭在这样平和安宁的气氛中用完。下人撤去碗筷,换上了新沏的清茶。
霍凌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再过十日,便是西山秋猎的日子了。陛下今年兴致很高,说是要亲自校阅宗室子弟和京中勋贵的骑射。你的弓马可有生疏?”
秋猎。
这两个字让霍铮的精神为之一振。大晏朝的秋猎,名为狩猎,实则是一场规模盛大的阅兵和竞技,也是年轻子弟们在君王面前展露头角、赢取功名的好机会。往年他年纪尚小,父亲总是不许他参加,只让他在一旁观摩。今年他已满十七,按规矩,是可以正式下场比试的。
“没有生疏!”他立刻答道,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我每日都有去马场练骑射,箭术比去年长进不少!”
“光说可不行。”霍凌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几日下午的课业停了,你随我一起去京郊的校场,我要亲自看看你的长进。”
“真的?”霍铮喜出望外。兄长的骑射之术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能得他亲自指点,胜过自己埋头苦练十天半月。
“我何曾骗过你。”霍凌放下茶杯,“去换身衣服,把你的弓和箭都带上。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府门口汇合。”
接下来的十日,日子过得飞快。
京郊的校场上,秋风卷起地上的黄叶,发出簌簌的声响。霍铮一次又一次地拉开那张足有两石重的硬弓,直到手臂酸麻,指尖被弓弦磨得通红。霍凌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不时出言纠正他的姿势。“肩膀再沉下去一些。”“撒放要果断,不要犹豫。”每当霍铮射出一支好箭正中靶心,霍凌也不会多加夸赞,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一句:“再来。”
马厩里,霍铮正在为自己的踏雪刷洗鬃毛。霍凌倚在栏杆上,看着弟弟耐心而温柔地与坐骑互动,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他对一旁的马夫说:“去取我那副银鞍来,给踏雪配上。”
入夜,书房的灯火常常亮到很晚。兄弟二人并肩坐在一张宽大的桌案前,各自擦拭着自己的兵器。霍凌用一块鹿皮,仔细地保养着他那张祖传的铁胎弓。而霍铮则在为他的箭矢绑上新的羽翎,每一根都缠得极为用心。偶尔,两人会就某个狩猎的技巧,或是某种野兽的习性,低声交谈几句。窗外月华如水,将两个专注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十天里,霍铮整个人都像是被拉满了的弓弦,绷紧,却也充满了力量。他几乎将所有心思都沉浸在了对秋猎的准备之中,宫宴那晚的插曲连同那个名叫抹合烈的朔北质子,都似乎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技艺在兄长的指导下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他从兄长那日渐舒展的眉宇间看到了久违的认可。这种认可比任何奖赏都让他感到满足。
秋猎的前一夜,霍凌将霍铮叫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东西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哥。”
霍凌点点头,将一个锦囊递给了他。“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带在身上,以防万一。”他又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皮囊,“这里面是肉脯和清水,明日进了猎场,未必能按时用饭,饿了就吃一些。”
霍铮一一接过,心里暖洋洋的。
“明日下场,不必争强好胜,万事以安全为先。”霍凌最后嘱咐道,“猎物是小,你自己是重。记住了吗?”
“记住了。”霍铮用力地点了点头。
秋猎当日,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将军府里已是人声喧哗,灯火通明。
仆人们穿梭于庭院之中,将一应所需之物搬上马车。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响亮的嘶鸣。霍铮穿了一身崭新的骑装,玄色的衣袍上用银线绣着苍鹰的纹样,腰间束着宽皮带,脚蹬一双鹿皮快靴,整个人显得英挺不凡。他牵着自己的爱马踏雪,反复检查着马鞍和缰绳是否牢固。
霍凌从正堂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换下了一贯穿着的文士长衫,同样着了一身深蓝色的骑装,更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他走到霍铮身边,伸手替他理了理略有些歪斜的衣领。
“紧张吗?”他问。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满是秋日清晨的凉意和马匹身上特有的味道。他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不紧张,哥,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霍凌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追风,那也是一匹神骏的白马,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
“出发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将军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长街。清晨的街道上还很安静,只有巡街的兵士和早起的更夫。兄弟二人并辔而行,马蹄声在寂静中回响,向着城西的皇家猎场而去。天边,一轮朝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将万道金光洒向这座沉睡的都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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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霜晨微暖
第19章 西山惊隼
西山皇家猎场的大门是用整块的巨石垒成的,门楣上雕着双龙戏珠的纹样,经了百年的风雨,石色已有些发黑,更透出一股皇家独有的威严。卯时刚过,天色还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猎场的正门缓缓开启时,那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秋日清晨里传出很远。门内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体在晨雾中只露出一点黛青色的轮廓,林间的树木经历了秋霜的洗礼,红的、黄的、赭色的叶子交织在一起,铺陈出一片绚烂而萧瑟的景致。空气是冷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草木凋零后的清冽气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腥味。
各府的车马早已在门外那片开阔的平地上候着,玄色的高头大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从鼻腔里喷出一团团白色的热气。穿戴着各色骑装的王公勋贵子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或低声谈笑,或检视着自己手中的弓箭马具,那份属于少年人的矜贵与傲气,在这一片肃杀的秋景里倒也显得相得益彰。远处,一队禁军侍卫手持长戟,如同石雕般静立着,明亮的盔甲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将军府的队伍到得不算早也不算晚。霍铮骑着那匹通体雪白的踏雪,与兄长霍凌并辔而行。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玄色的骑装,更衬得他身形挺拔,眉目明朗,只是那双总是盛着光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与这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他勒住缰绳,目光越过那些喧闹的人群,落在了猎场深处那片沉默的山峦上。
霍凌今日也换上了一身便于骑射的深蓝色劲装,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秋风打磨过的一块温玉,清润,却也带着冷意。他没有去看那些主动与他遥遥拱手示意的同僚,只是侧过头,对霍铮低声嘱咐了一句:“今日下场不必争先。看清楚谁是真正的猎手,谁又只是看似强壮的猎物。圣上要看的,从来不只是箭术。”
霍铮点了点头,将兄长的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人群的另一侧,三皇子赵珩正独自一人勒马立在一棵枯树下。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色的骑装,只是那颜色在这一片萧瑟的秋景里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孤单。他的侍卫卫青岚依旧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控着马,与他保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不多也不少。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却有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赵珩似乎是感觉到了霍铮的目光,朝他这边望了一眼,眼神复杂,只一瞬,便又移开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队伍的末端传来。霍铮循声望去,看见几个同样穿着异族服饰的少年,正牵着马,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为首的正是抹合烈。他今日没有穿宫宴上那身华贵的礼服,而是换上了一套紧身的皮质衣裤,外面罩了一件没有纹饰的黑色短裘,头发依旧梳成许多细辫,整个人与周围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们格格不入。他的手里牵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那马的眼神也同他一般,桀骜而冷漠。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霍铮的注视,目光隔着重重人影与他对上了一瞬,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却让霍铮的心无端地漏跳了一拍。他想起兄长昨夜的那些话,便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将脸转向了别处。
辰时正,圣驾到了。随着一阵悠扬的号角声,身穿明黄猎装的天子在一众禁军的簇拥下出现在了高台之上。他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声音并不洪亮,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而后他举起手中的金杯,将杯中酒洒向大地,朗声道:“开猎——”
一声令下,平地上早已按捺不住的数百骑便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呼啸着涌入了那片广阔的西山猎场。马蹄踏在铺满了落叶的土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惊得林中宿鸟扑簌簌地飞起。霍铮双腿一夹马腹,踏雪便通人性似的长嘶一声,载着他汇入了那股洪流之中。起初,他还与兄长并辔而行,可跑出不过一里地,进入了密林之后,人群便渐渐散开了,各自寻着自己的方向。
霍凌在一处岔路口勒住了马,对霍铮道:“你自去吧,不必跟着我。记住我先前的话,万事小心。”他说完,便拨转马头,向着另一条更为僻静的小路行去。霍铮看着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林深之处,心里那股少年的好胜之心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他催动着踏雪,开始在这片山林里尽情地驰骋起来。
他箭术精湛,骑术更是得了家中的真传。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他马鞍一侧的皮囊里便已经多了两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翎羽华丽的山鸡。只是这些寻常的猎物并不能让他感到满足。他想要猎得一头能惊动全场的猛虎,或是一头鹿王。
就在他穿过一片稀疏的白桦林时,一道雪白的影子忽然从他眼前的灌木丛中一闪而过。那影子快得像是一道闪电,只在霍铮的视野里留下一抹惊鸿般的残影。是白狐。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西山猎场多产赤狐,白狐却是极为罕见的祥瑞之兆。若是能猎得此狐,呈到圣上面前,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整个霍家争得一份天大的体面。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催动踏雪,循着那白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那白狐极为狡猾,它似乎知道身后有人追赶,却并不惊慌,总是在林木之间穿梭,利用复杂的地形与霍铮周旋。它时而隐入一片浓密的荆棘,时而又从一处陡峭的岩壁后探出头来,引得霍铮不住地深入。一人一狐,一追一逃,渐渐地便远离了猎场中心那片喧闹的区域,进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幽深峡谷。
峡谷两侧是陡峭的石壁,壁上生着些虬结的古松。谷底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卵石。霍铮追到这里,那白狐的影子却彻底消失了。他勒住马,警惕地环顾着四周。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除了风声,便只能听见踏雪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一种莫名的不安开始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咆哮声忽然从他左侧的一片乱石堆后传了出来。那声音让踏雪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霍铮心中一凛,立刻摘下背上的铁胎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狼牙箭,搭在了弦上。
他看见,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正从那乱石堆后缓缓地走了出来。那畜生浑身披着钢针般的黑色鬃毛,一双血红的小眼睛里闪着凶残的光,嘴角两根长长的獠牙在日光下泛着森白的冷光。它的后腿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那份凶悍之气却因此而更盛了几分。它显然是将霍铮当成了侵入它领地的威胁,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威胁的咕噜声,用那只完好的前蹄一下一下地刨着地上的碎石。
霍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种受了伤的野兽才是最危险的。他稳住心神,缓缓地拉开了弓弦。弓弦被拉成满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将箭头稳稳地对准了那野猪的眼睛。
然而,就在他即将撒放的那一瞬,那野猪却像是察觉到了危险一般,猛地咆哮一声,低着头,如同一块黑色的巨石朝着他直直冲撞了过来。那速度快得惊人,地面都仿佛跟着震动了起来。踏雪毕竟是战马,虽惊不乱,可在那股悍勇的气势冲击下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霍铮心中暗道不好。这峡谷里地势狭窄,乱石遍布,根本不利于马匹躲闪。他当机立断,放弃了射击,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试图策马从一旁冲过去。可那野猪却像是认准了他一般,也跟着调转了方向,依旧死死地朝着他撞来。
千钧一发之际,霍铮只来得及将身体猛地向一侧倾倒。那野猪几乎是擦着他的马镫冲了过去,那股腥臊的恶风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那野猪一击不中,竟又一次咆哮着调转了方向,准备发动第二次冲锋。
霍铮知道,这一次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他一咬牙,弃了弓,从马鞍一侧抽出了自己的长剑,准备与这畜生做殊死一搏。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带着破空之声,从他意想不到的方向激射而来。“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那野猪冲锋时唯一露出的破绽——它那只受伤的后腿。那支箭的力道极大,竟是穿透了那野猪厚实的皮肉,深深地钉了进去。
野猪发出一声震天的惨嚎,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痛和失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霍铮惊魂未定,他猛地转过头,向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之上,抹合烈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手中握着一张比寻常角弓要短小许多的黑色骑弓,身上那件黑色的短裘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野猪,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死物。
那野猪虽然受了重创,却并未死去。它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口中发出凄厉的嘶吼。
抹合烈没有再射第二箭。他从那块巨石上灵巧地一跃而下,从腰间抽出了一柄镶着绿松石的短刀,步履沉稳地朝着那头还在垂死挣扎的野猪走了过去。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走到那野猪跟前,在那畜生血红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冷漠的倒影,而后手起刀落,精准地将那柄锋利的短刀送进了它的喉管。
野猪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汩汩地涌了出来,将地上的那些灰白色的卵石染成一片触目的深红。
整个峡谷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声,以及霍铮那尚未平复的心跳声。
抹合烈将那柄还滴着血的短刀在野猪的皮毛上随意地擦了擦,而后缓缓地插回了刀鞘。他自始至终没有看霍铮一眼,做完了这一切,便转身,似乎准备就此离开。
“等等!”霍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他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感激,那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走到抹合烈面前,看着那张依旧冷峻的脸,张了张嘴,才有些干涩地说道:“多谢你……方才若不是你,我……”
抹合烈终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没有回答霍铮的感谢,只是目光从霍铮身上那身价值不菲的骑装,扫过他手中那柄一看便知是名家打造的长剑,最后落在他身后的那匹神骏非凡的白马身上。
“你们中原人的狩猎,”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嘲讽的意味,“更像是一场游戏。”
霍铮被他这句话噎得一愣。
他正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兄长在宫宴那夜书房里说的那些话,又一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了他的心头。“……你与抹合烈的每一次接触,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你今日送出的一枚平安符,明日就可能变成通敌卖国的罪证……”
那股刚刚才因为感激而涌上来的热切瞬间便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他脸上的神情僵了一下。他看着面前这个刚刚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看着他那身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简朴猎装,看着他那双在日头下显得格外黑沉的眼睛,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想对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和你做朋友,我想……
可他最终只是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他退后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点过于亲近的距离。他学着那些大人的样子,对着抹合烈郑重地拱了拱手,声音也变得客套而疏离。
“今日之恩,我记下了。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没有去看抹合烈的眼睛。他怕自己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抹合烈静静地听着,那张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最后一点微末的温度也消失了。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霍铮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孤单而决绝,很快便消失在了那片乱石嶙峋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霍铮一个人站在那头死去的野猪旁,怔怔地看着抹合烈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风从峡谷中穿过,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来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他看着地上那滩还在不断扩大的血迹,只觉得那颜色刺眼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从峡谷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霍铮心中一惊,猛地回过头去。他看见,三皇子赵珩正与他的侍卫卫青岚并辔而来。他们显然也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的。
赵珩勒住马,目光在那头巨大的野猪尸体上扫过,又看了看霍铮那副略显狼狈的样子,以及地上那支带着北境部落风格的羽箭。他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霍小将军,好身手。”他缓缓开口,“竟能独自一人,猎下如此凶悍的大家伙。”
第20章 谷静风寒
峡谷里的风带着一股土石的腥气,卷起地上细碎的沙尘,也卷起那头死去的野猪身上尚未凝固的血味。赵珩那句平淡的话语就消散在这阵风里,可每一个字都敲打霍铮紧绷的神经上。他握着剑的手心里还残留着一层黏腻而冰冷的薄汗,让他觉得那柄趁手的长剑此刻竟有些握不稳。
他抬起头,迎上三皇子那双在山谷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深沉的眼睛。霍铮知道自己不能撒谎,可他也同样不能将抹合烈的帮助就这么宣之于口。他只能含糊地垂下眼帘,手指摩挲着剑柄上冰凉的缠绳,那上面细密的纹路硌着他汗湿的指腹。
“殿下谬赞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是这畜生本就受了伤,我……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地上那支样式迥异的羽箭。他希望三皇子没有留意到那个细节,可心里又清楚,以赵珩那份被宫中岁月打磨出来的敏锐,大概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甚至能感觉到卫青岚的目光正从赵珩身后投射过来,在他的后背上无声地逡巡,让他觉得那里的衣料仿佛都变得滚烫起来。
赵珩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控着马,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的目光在那头巨大的野猪尸体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头畜生的獠牙倒是完整,皮毛也算上乘。霍小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这话问得巧妙,既像是随口的闲聊,又像是在提醒霍铮,这件战利品背后所牵扯的归属。按照秋猎的规矩,谁的箭射中了猎物,猎物便归谁所有。可如今射出致命一箭的人早已离去,而霍铮却是这桩功劳名义上的唯一见证者。这头野猪就像一个滚烫的山芋,被赵珩轻飘飘地丢到了他的手里。
霍铮此刻的心情沉重又窒闷。他感激抹合烈的救命之恩,却又因兄长的嘱咐而不得不与他划清界限。如今赵珩这番话,更是将他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若是认下这份功劳,便是冒领,是对救命恩人的一种背叛,往后一段日子恐怕都不得心安;可他若是否认,便势必要牵扯出抹合烈的存在,那后果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从未觉得,一件看似简单的狩猎会变得如此复杂,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他对着赵珩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比方才更低了些,几乎要将头埋进胸口里:“这畜生虽然是我所杀,但终究是沾了殿下的光。若非殿下恰巧路过,惊扰了它的心神,我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得手。这头野猪,理应献与殿下。”
赵珩听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像是冬日里阳光下冰凌的一点反光,转瞬即逝。他看着霍铮,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不再是先前那种全然的疏离。“霍小将军倒是会说话。”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是话锋一转,“听闻令兄的箭术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今日怎么不见他与你一同?”
“家兄喜静,不爱与人争抢,想必是去了林深之处寻些清净吧。”霍铮恭敬地回答,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
赵珩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不再看霍铮,而是拨转了马头,那动作流畅而优雅,仿佛他不是在险峻的山谷里,而是在平坦的御花园中。“这峡谷里风大,不是久留之地。霍小将军也早些出去吧,免得令兄担心。”他说完,便与卫青岚一道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离去了。那匹巨大的野猪尸体,他们终究是没有带走,就那么安静地留在了原地。
直到那两骑身影彻底消失在峡谷的拐角,霍铮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缓缓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着的剑柄。他看着地上那头死去的野猪,以及那滩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心里空落落的。
他翻身上马,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寒意,离开了这片让他心神不宁的峡谷。
他漫无目的地在林间骑了许久,心里乱糟糟的,再也没有了狩猎的兴致。踏雪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心境,只是安静地走着,偶尔打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很快就散了。不知不觉,他竟又绕回了先前与兄长分别的那处岔路口。他看见兄长的那匹黑马就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而霍凌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块被落叶覆盖的岩石上,手里拿着一只水囊,正慢慢地喝着水,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在自家后院里小憩。
见到霍铮过来,霍凌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林间不少的寒气:“回来了?可有什么收获?”
霍铮翻身下马,将踏雪也拴在了那棵枫树下。他走到兄长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靴子上沾染的尘土,没有说话。
霍凌看着他那副样子,又看了看他马鞍上收获甚微的皮囊,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他伸出手,替弟弟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领,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拂去一片落叶。“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霍铮抬起头,看着兄长那双盛满了关切的眼睛,心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后怕都涌了上来。他张了张嘴,想将方才峡谷里发生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说,他不能将抹合烈的名字说出来,那像是他心底一个不能与人言说的秘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闷,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只是追一只白狐,跟丢了,还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受了点惊吓。”
霍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从弟弟那张故作镇定的脸上,缓缓移到了他腰间的箭囊上。那箭囊里,所有的箭矢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唯独少了一支。他又看了一眼霍铮身后的踏雪,那匹神骏的白马身上虽然没有明显的伤痕,可马腿上那几道被荆棘划出的新鲜血痕,在白色的皮毛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霍铮那双紧紧握着的拳头上。那双手,因为方才的死里逃生,此刻还在微微地颤抖着,泄露了他所有的不安。
霍凌什么也没有问。
他伸出手,将霍铮那只冰凉的手拉了过来,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了。他感觉到弟弟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了一下,而后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像是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幼兽。
“既然累了,那我们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霍凌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猎物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值得你为此烦心。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着,便牵着霍铮的手向着林子更深处走去。霍铮有些不解,却也没有挣脱,只是任由兄长牵着他。兄长的手掌很宽大,也很温暖,那份安稳的暖意顺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流进了他的心里,将方才峡谷里沾染上的那份寒意与血腥气都驱散了不少。
他们穿过一片密密的松林,脚下是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声响。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向阳的山坡,坡上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此刻都已枯黄。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坡上潺潺流下,溪水在日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发出悦耳的声响。溪边的几棵枫树,叶子已经红透了,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这萧瑟的秋日里显得格外明艳。
“这里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霍凌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歇一会儿。”
霍铮在他身边坐下,将头靠在了兄长的肩膀上。他闭上眼睛,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与风吹过松林时那如同海潮般的声响。兄长身上的那股清淡的皂角与书墨混合的气息将他包裹着,让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彻底地安放了下来,仿佛回到了最安稳的港湾。
“哥,”他闷闷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盖过去,“我是不是很没用?”
霍凌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覆在弟弟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地开了口,“你看那溪水。”
霍铮顺着他的话语,微微睁开眼。那条小溪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光滑的鹅卵石。溪水在流淌的过程中,遇到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岩石,它没有去冲撞,而是自然地分成了两股,绕过了那块岩石,又在下游汇合到了一处,继续向前流去。
“它绕过石头,不是因为它软弱,”霍凌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山间的宁静,“只是因为它要去更远的地方。阿铮,有时候避开不是怯懦。”
兄弟二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许久,直到西斜的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与这片山林融为一体。远处,猎场收兵的号角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悠长而苍凉,一声一声,敲打着黄昏。
“时候不早了,”霍凌站起身,将身上的落叶拍了拍,“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遇见任何人。猎场里那喧闹了一日的盛会似乎已经落下了帷幕。当他们回到猎场大门外那片平地时,大部分的车马都已经离去了,只剩下各家府邸派来接应的下人还在那里候着,在渐浓的暮色里,那些灯笼的光显得有些寂寥。
他们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庭院里只点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在晚风里轻轻地摇曳着,将廊柱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霍铮将踏雪交给马夫,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散了架一般,只想回房好好地睡上一觉,将今日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关在门外。
他刚走到自己的院门口,一个守门的小厮便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
“小公子,”那小厮躬着身子,将那东西递了过来,“方才有个半大的孩子,托小的将这个务必亲手交给您。小的问他是谁派来的,他什么也不说,放下东西就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霍铮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那东西入手很沉,还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像是什么东西的骨骼。他解开那层层包裹的粗布,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截被处理得极为干净的兽牙,通体森白,尖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层象牙般冷润的光泽。兽牙的根部被人用利刃小心地削平了,上面还用朱砂画着一个他看不懂的图腾,那红色的线条像是某种古老的誓约。
是那头野猪的獠牙。
第21章 寒锋入鞘
那截野猪牙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触感冰凉而坚硬,像是一块从深冬的河里捞出来的石头,灯笼的光晕在它被打磨得光滑的表面上流转,映出霍铮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根部那个用朱砂绘成的图腾,那红色的线条曲折而古怪,仿佛蕴含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一丝丝地往他的皮肤里渗透,让他觉得握着它的那只手都有些发麻。
这是一个宝贵的礼物,可也是一个烫手的麻烦。霍铮心里很清楚,这东西绝不能留下。它就像那个北境少年的影子,无声地证明着今日午后峡谷里发生的一切,证明着他对自己兄长隐瞒下的那个天大的秘密。若是被人瞧见了盘问起来,他根本无从解释。最好的法子,便是趁着夜深人静将它扔进后院那口深井里,让它永远沉在黑暗的井底,连同今日所有的惊心动魄一并被遗忘。
可是,他的手指却迟迟不肯松开。那獠牙的尖端锋利得骇人,轻轻一划就能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白痕。他记得这东西是如何从那头疯狂的野猪嘴里刺出的,也记得那个少年是如何用一支箭结束了那场迫在眉睫的危机。这截獠牙是那场生死的见证,也是一份无言的恩情。将它丢弃,似乎比撒谎更让他觉得可耻。
他正犹豫不决,身后那扇虚掩着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霍铮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身,下意识地便将那截兽牙往自己身后藏。
门口站着的人是霍凌。他已经换下了一身骑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长袍,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羹,见到霍铮那副受惊的样子,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疑惑。“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霍铮有些语无伦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膛,“哥,你怎么来了?”
霍凌提步走了进来,将手里的那碗汤羹放在了桌上,屋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带着药香的甜味。“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些安神的汤,想着你今日或许受了惊,喝一碗再睡,夜里能安稳些。”他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弟弟那只紧紧背在身后的手上,“藏了什么好东西,连我也不能看么?”
他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平日里惯有的宠溺。可霍铮却觉得,兄长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心里所有的秘密。他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的。在这座府里,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伪装,唯独在霍凌面前,他所有的心事都无所遁形。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他慢慢地将那只手从身后拿了出来,那截森白的獠牙,以及上面那抹刺眼的朱红,就这么暴露在了灯火之下。
霍凌没有立刻说话,他走上前,从霍铮的手里将那东西拿了过来,凑到灯下仔细地端详。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獠牙冰凉的表面,又在那朱红色的图腾上停留了片刻。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霍铮紧张地看着兄长的侧脸,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在灯火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有些冷峻。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下一刻兄长就会问出那个他最害怕的问题。
“这图腾,是北境部族里苍狼部的徽记。”霍凌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也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们相信自己是狼神的后裔,只有部族里最英勇的战士,才有资格在自己的武器或是信物上描画这个图案。”
霍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没想到兄长竟一眼就认出了这图腾的来历。
霍凌将那截獠牙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又将它放回了霍铮的手里。
“哥,我……”霍铮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霍凌却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既然是别人赠的,那便收好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只是要放得稳妥些,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瞧了去。”
霍铮愣住了。
“去把汤喝了,别辜负了厨娘的一番心意。”霍凌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弟弟,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早些歇息吧。”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霍铮鼻头有些发酸,他将那截獠牙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放进了自己床头那个上了锁的梨花木盒子里。那是他存放自己最珍视的物事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桌边,将那碗已经有些温了的汤羹一饮而尽。
那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秋猎之后,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京城的秋天很短,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枝头那些绚烂的红叶黄叶便被几场秋风秋雨给尽数打落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没过多久,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细细碎碎的,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撒着盐末儿。霍铮依旧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在铺了一层薄雪的院子里练武。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身上蒸腾起的热气与冰冷的空气相遇,化作一团白蒙蒙的雾将他笼罩。家传的枪法他已练了近十年,一招一式都已深入骨髓,长枪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划破冷冽的空气,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破风声。这是他每日的功课,雷打不动,也是他生活里最简单、最纯粹的部分。
兄长霍凌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了。他如今在兵部任职,每日回来得越来越晚。好几次霍铮半夜醒来,还能看见兄长书房的窗纸上映着一道孤单摇曳的烛影。送去书房的餐食,也时常是原封不动地又被端了出来。霍铮偶尔白日里路过兄长的书房,会瞥见书案上堆着一叠又一叠用火漆封缄的信函,有些来自南边,有些则盖着北疆大营的戳印。
霍铮对此并不在意,只当是兄长公务繁忙。他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练武,读书,偶尔会去马厩看看踏雪。他将那枚野猪獠牙藏得很好,再也没有拿出来过。那个名叫抹合烈的朔北少年,连同那个惊心动魄的午后,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被他严严实实地锁进了记忆的箱底。
又过了些时日,雪下得大了。一日午后,霍铮练完枪,浑身是汗地回到屋里,看见兄长正坐在他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他平日里读的兵法书在翻看。
“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霍铮有些惊喜,拿了布巾擦着身上的汗。
“部里无事,便早些回来了。”霍凌放下书,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他指了指书上的一页,“方才看了你做的注疏,关于‘围师必阙’这一条,你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霍铮一听来了兴致,便坐到兄长身边,将自己对于战场上围三缺一、攻心为上的见解说了出来。他讲得兴起,说到兵力部署与后勤粮草的关联时,霍凌却忽然打断了他。
“若敌军三万,我军五万,粮草只够一月之用,该如何速战?”
霍铮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已超出了兵法书本的范畴,更像是沙盘上的实际推演。他思索了片刻,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霍凌没有评价他的对错,只是静静地听着,又接连问了几个关于斥候派遣、夜袭时机、以及如何在雪地中隐匿行踪的问题。
那些问题都极为刁钻,霍铮应付得有些吃力,却也觉得畅快,他只当是兄长在考校自己的学业。
这样的考校,在此后的日子里,成了常态。
转眼便入了深冬,年关将近。京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街上满是置办年货的人,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霍府里也开始为新年做准备,只是那份节庆的喜悦,似乎总是被一层无形的阴翳笼罩着。
除夕那夜,雪下得很大,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霍铮与兄长守岁,两人在暖阁里,围着一只烧得通红的炭盆,一边喝着温酒,一边闲聊。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爆竹声,衬得屋子里格外安静。
霍凌的话比平日里更少一些,他时常会看着窗外那沉沉的夜色出神,仿佛在倾听着风雪之外的某种声音。
“哥,你在想什么?”霍铮忍不住问。
霍凌回过神,拿起温在炭盆边的酒壶,给弟弟又斟满了一杯。温热的酒气氤氲开来,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我在想,北疆的雪应该比京城的更大吧。”他的声音很轻,“父亲在那边,也不知这个年过得如何。”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远在边关的父亲。
霍铮的心里也跟着沉了一下。他举起酒杯,与兄长轻轻一碰。“父亲定会安然无恙的。”
霍凌饮尽杯中酒,看着跳动的炭火,沉默了许久。就在霍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昏昏欲睡之时,他却忽然开了口。
“阿铮,过了年,你便不用总是一个人练枪了。”
霍铮的精神一振,抬头看向兄长。
霍凌的目光从炭火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那眼神深邃而郑重。“我为你寻了几本前朝的兵书孤本,还有几份北疆的地形舆图。从开春起,你每日午后,随我一同研读。”
第22章 春水无声
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到了尽头,最后一丝温热的红光被新落下的灰白炭灰彻底覆盖,书房里那点残存的暖意便也跟着散了。窗外,除夕夜连绵的爆竹声早已停歇,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穿过庭院时那沉闷而持续的呼啸,雪粒子敲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碎又坚硬的声响。霍凌将最后一份来自兵部的邸报看完,上面的字句写得四平八稳,说的无非是些边关安稳、将士用命的场面话,可他却从那工整的馆阁体笔画里,看出了底下暗藏的刀锋。他没有点破,将那份邸报随手放在了烛台旁,抬起眼,看向坐在他对面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弟弟。
霍铮的头一点一点的,手里还捧着半卷没有看完的《六韬》,眼皮却早已支撑不住地黏在了一起。他已经不是那个听着守岁故事就会兴奋得一夜不睡的稚童了,近一年的沉潜与磨砺抽走了他身上最后那点浮躁的少年气,也让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疲色。霍凌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看着烛火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的那片柔和阴影,看着他那因为困倦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变得很软。他站起身,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的狐裘斗篷,动作很轻地披在了霍铮的身上。
“去睡吧,”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和,“剩下的明日再看也不迟。”
霍铮被他惊醒,有些迷茫地睁开眼,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书卷合上,站起身时,腿因为坐得久了有些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霍凌立刻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那份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与力量,让霍铮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低声道了句谢,这才裹紧了身上那件还带着兄长体温的斗篷,推开门,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风雪里。
开春后,京城的冰雪开始渐渐消融,檐角的冰凌化作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坊间枯了一整个冬天的柳树枝头也爆出了第一点鹅黄色的嫩芽,给这座在灰色里蛰伏了许久的都城带来了一丝微末却鲜活的生机。
霍铮的生活彻底被改变了。他不再需要独自一人在清晨的寒风里练枪,兄长霍凌将他从演武场直接带进了书房。那间曾经只属于霍凌一个人的静谧空间,如今也成了霍铮的战场。只是这个战场上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摊开在巨大书案上的、那些泛黄的舆图与艰涩的兵法古籍。霍凌变得像一个最严苛的老师,他不再只是考校霍铮的武艺,而是开始系统地向他灌输那些属于霍家将门真正的核心。
他会指着北境那副被他用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的舆图,让霍铮在半个时辰之内背出朔州边境线上所有卫所的兵力部署、以及它们之间相互驰援的最快路径;他也会随意地从一沓军报中抽出一份,遮去结论,只让霍铮看前面的敌情描述,而后限时让他做出判断,是该守,是该攻,还是该诱敌深入;他甚至会将那些从江南盐商或是西域马帮处传回来的关于朔金内部各部落之间矛盾的密信,一字一句地拆解开来,教霍铮如何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商业信息里,嗅出可以利用的政治风向。
这是一个极为枯燥且痛苦的过程。霍铮初时很不适应,他更习惯于用身体去感受力量,而不是用头脑去推演那些错综复杂的可能性。他时常会因为一个错误的判断而惹来兄长长时间的沉默。霍凌从不厉声斥责他,可那种沉默比任何严厉的训斥都更让霍铮感到无地自容。他只能将自己全部的心神都沉浸进去,拼命地汲取着那些足以决定数万人生死的知识。
他的性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研读与推演中被磨砺得愈发沉静。从前那股写在脸上的悍勇之气渐渐地沉淀到了骨子里。他开始明白,一场战争的胜负从来不只取决于战场上的拼杀,更取决于庙堂之上的算计,取决于粮草的调度,取决于对人心的洞察。他手中的那杆枪,也因此而有了全然不同的分量。
霍凌将弟弟的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有欣慰,却也有说不出的酸楚。他知道,自己正在亲手将阿铮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催熟成一个必须承担起家族命运的男人。这条路没有退路,可其中的艰辛与代价却只能由这个尚未成年的弟弟独自去承受。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里给予他力所能及的全部温柔。
他会在霍铮对着一张舆图苦思冥想,眉心都拧成一个疙瘩时,不动声色地为他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他会注意到霍铮因为长高而显得有些短了的衣袖,而后默默地让管家去最好的绸缎庄,为他裁制几身尺寸合宜的新衣;他会在那些极为熬人的深夜亲自下厨,为霍铮端去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面里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那是霍铮从小就最喜欢的吃食。他从不说些什么温情的话,可那些无声的关怀,却像是春日里悄然融化的雪水,一点一滴地渗透进霍铮那被兵法与谋略占据得密不透风的生活里。
春日渐深,京城里下起了连绵的雨。天气便也一日暖过一日。朝堂上的气氛却随着这天气的转暖变得愈发诡异起来。朔州前线的战事陷入了古怪的僵持。邸报上不再有任何关于战况的详细描述,只是翻来覆去地说着“边境安稳”。可霍凌书房里的灯火却亮得越来越晚,那些秘密来访的信使,脸上的神情也一次比一次凝重。
霍铮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他看见兄长时常会在收到一封密信后,独自一人在堪舆图前站上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窗外的天光泛白。他也听见兄长在与那些心腹手下议事时,声音压得极低,却依旧难掩其中的一丝疲惫与冷意。“……粮道的事,不能再指望户部了。告诉江南的刘掌柜,就说我说的,这个人情,霍家记下了……”“……让朔州那边的人盯紧了宰相府的动静,任何一张从他府里递出来的条子,我都要知道它的去向……”
宰相,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霍铮知道,以宰相为首的主和派,一直视手握重兵的霍家为眼中钉。只是他没想到,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激烈到了如此地步。
五月初,天气已经有了夏日的暑意。那一日,霍凌从宫中参加完一场冗长的朝会回来,脸色便一直很难看。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下午都没有出来。霍铮有些担心,却也不敢去打扰。直到晚饭时分,霍凌才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朝服,穿着件家常的青色长衫,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饭桌上,他甚至还像往常一样,给霍铮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笋尖。“多吃些,”他淡淡地说道,“近来读书费神,是该好好补补。”
可霍铮却分明看见,兄长自己的碗里,那碗米饭几乎没有动过。他心里那份不安愈发地浓重起来。
饭后,霍凌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对霍铮说道:“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
兄弟二人并肩走在雨后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院子里的那几株芭蕉被雨水洗过,叶片绿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两人沉默地走了许久,霍凌才缓缓开了口。
“今日在朝上,宰相又提了与朔金议和的事。”他的声音很平静,“他说,北境战事耗费了太多国帑,长此以往,国库空虚,民生凋敝,于江山社稷无益。倒不如割让几座边境的空城,换取几十年的太平。”
霍铮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长:“父亲和霍家军的将士们在前线流血牺牲,他们……他们竟想用将士们的性命去换自己的太平?”
“在他们看来,边境的几座城池以及霍家军的存亡,都不过是算盘上可以随时拨动的珠子罢了。只要能保住他们在中原的锦绣江山,保住他们的荣华富贵,牺牲一些‘不必要’的代价,是理所应当的。”
霍铮的拳头瞬间就握紧了,手背上迸出了清晰的青筋。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他胸中腾起,烧得他四肢都在发抖。“无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圣上没有立刻答应,”霍凌看着他,目光深沉,“但也没有当场驳斥。他只是说,此事事关重大,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霍铮重复着这四个字,他明白了,天子的犹豫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说明他已经被宰相的那些话说动了。
“哥,那我们该怎么办?父亲他……”
“父亲那边我自有安排。”霍凌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静下心来,将我教你的那些东西都记在脑子里。记住,阿铮,有时候战场上的胜负,是由千里之外的另一群人决定的。”
那夜之后,霍铮学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刻苦。他不再有任何抱怨,只是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那些枯燥的图卷与兵书里。
日子就在这样的平静与紧张中,滑入了盛夏。
京城像是被扣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没有一丝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那一日深夜,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将军府的宁静。一个浑身浴血的信使被下人从侧门抬了进来,他的一条手臂已经被人齐肩斩断,脸上也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刀伤,在被人抬进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断了气。可他那只完好的手里,却还死死地攥着一支用火漆封口的细细竹筒。
霍凌是在书房里见的那个信使的尸体。霍铮就守在门外。他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闻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过了许久,久到霍铮觉得自己的腿都快站麻了,书房的门才从里面被拉开。
霍凌走了出来。他身上那件青色的长衫依旧整洁,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他的脸色,在廊下那盏昏黄的灯笼光影里白得像一张纸。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沾了血迹的布条。
他走到霍铮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布条递了过去。
霍铮颤抖着手接了过来。那上面只有一行用血写成的潦草而扭曲的字。
“粮道被劫,非朔金人,是自己人。”
第23章 暑风过境
书房里的血腥气味并没有停留太久,就像那具被连夜抬出去的信使尸体,悄无声息地便从将军府里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第二天清晨,霍铮便在院子里看见下人正提着水桶,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着昨夜停放过尸首的那片青石板地面。初升的日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一点刺眼的光,那块地方很快就干了,看不出任何痕迹,可霍铮总觉得,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似乎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
兄长霍凌对此绝口不提。他只是在那天早上,比往常更早地便去了兵部,走的时候天还未亮透,只留给霍铮一个在晨雾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那张沾了血的布条也不知被他藏到了何处,屋子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书案上的舆图依旧摊开着,笔架上的狼毫也依旧浸在清水里,仿佛昨夜那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死讯不过是霍铮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霍铮发现兄长书房的灯火亮得比冬日里更晚了,那些在黄昏时分秘密来访的信使,脸上的神情也一次比一次凝重。
等到日子进了盛夏。京城像是被扣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没有一丝风。知了躲在庭院那棵老槐树浓绿的枝叶深处,声嘶力竭地叫着,那声音单调而尖锐,一声接着一声,敲得人心里的那份烦躁愈发地无处躲藏。演武场上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滚烫,脚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脚底心向上蹿。霍铮赤着上身练枪,汗水像是从他身体里拧出来的,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脊背与结实的臂膀蜿蜒流淌,在少年人那身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痕迹。
这日午后,他练完了枪,正坐在廊下用一方浸了井水的布巾擦拭着身上的汗,霍凌便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从月亮门那边走了过来。“阿铮,”霍凌忽然开口,“你那几件练功的旧衫都短了,袖口也磨得起了毛边。我让管家去锦绣坊请了裁缝,明日午后过来给你量量尺寸,重做几身合体的。”
霍铮“嗯”了一声,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这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练功裤,裤脚确实是短了一截,露出了一段结实的脚踝。他心里清楚,兄长是在用这种方式关心他,便也没有拒绝。
“明日我恰好休沐一日,没什么要紧的公事,”霍凌看着他,目光比平日里要柔和了些,“总闷在府里也不是办法。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去城南那家闻记的棋馆听人说书。明日我陪你一道去逛逛,就当是散散心。”
霍铮听了,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近日府里的气氛已经让他几乎快要忘了朱雀大街上那种人声鼎沸的热闹是什么滋味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点活泼的心性又回到了他脸上。
第二日,兄弟二人换上了寻常的便服,没有乘马车,只是像寻常人家的子弟一般,步行着出了府门。夏日午后的长街上,人并不多。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空气里都带着一股焦灼的气息。街边店铺的伙计大多躲在屋檐下的阴凉里,有气无力地摇着蒲扇。霍铮跟在兄长身后半步的距离,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他觉得这条他走了十几年的街道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了。街角那个卖糖人的老翁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卖凉茶的摊子。对面那家开了几十年的书画铺子也关了门,挂上了一块“店铺出兑”的牌子。
他们走到一家绸缎庄门口时,霍凌停下了脚步。那家绸缎庄的门面极大,匾额上写着“瑞福祥”三个描金大字,一看便知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字号。霍凌领着霍铮走了进去,一个穿着体面的掌柜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霍大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给舍弟扯几尺做夏衫的料子。”霍凌淡淡地应了一句。
那掌柜的目光在霍铮身上一转,更是殷勤了。“小公子这身板,穿什么都好看。我们这儿刚到了一批江南的上等湖绉,还有天青色的贡品纱,最是凉快不过。”他说着,便亲自引着他们往里走。
就在他们经过一排摆满了各色锦缎的货架时,里间的一扇珠帘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衫,身形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看见霍凌,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热络的笑容。
“这不是霍公子吗?真是巧了。”
霍凌见到那人,眼神微微一动,脸上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原来是刘掌柜,许久不见,近来生意可好?”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那刘掌柜看了一眼霍铮,又看了一眼霍凌,笑道:“公子这是来给小公子添置新衣?正好,我前几日才从南边得了一批顶好的蜀锦,花样子都是今年最新的。寻常的客人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他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霍凌引向了后堂的雅间。
霍铮被晾在了一边。他看着兄长与那个刘掌柜谈笑风生地走进了雅间,心里有些疑惑。他总觉得,兄长今日带他出门,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散心那么简单。那个刘掌柜,他也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姓氏。
他一个人在店里闲逛,那店里的伙计见他是跟着霍凌来的,也不敢怠慢,只在一旁小心地陪着。霍铮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料子没什么兴趣,便走到了临街的窗边。他推开一扇雕花的木窗,外头街上的热浪便混着人声扑了进来。他看见一辆极为华丽的乌木马车正从街对面缓缓驶过。那马车的车壁上镶着金银,四角挂着明珠,车帘是用整块的蜀锦制成的,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之物。赶车的车夫穿着一身赭色的内侍服饰,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在那辆马车即将驶过绸缎庄门口时,一阵风吹开了车窗的帘子。霍铮看见,当朝宰相张敬之正端坐在车里。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手里捧着一卷书,正看得出神。
霍铮的心里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便想将身子往后缩。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从街对面的另一条巷子里,快步走出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那男人走到马车旁,对着车里的人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同时递上了一个小小的信封。车里的宰相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将那信封接了过去,而后便放下了车帘。整个过程快得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戴斗笠的男人递完信,便立刻转身混入了街上的人流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那辆华丽的马车也依旧不紧不慢地向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霍铮一个人站在窗边,手心里沁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自己刚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个送信的男人,他虽然看不清脸,可那身形,那步态,他却觉得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那分明是宫中禁军的装扮。
他正在心神不宁,霍凌已经从雅间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几匹料子,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
“选好了,”他对霍铮说,“一匹天青色的,给你做身外袍。还有一匹月白色的,给你做里衣。你觉得如何?”
“都……都好。”霍铮有些魂不守舍地回答。
他们从绸缎庄出来时,街上那辆华丽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回府的路上,霍铮一直沉默着。他几次想将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告诉兄长,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这件事对兄长、对整个霍家意味着什么。
霍凌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事。他没有多问,只是在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时,停下脚步,买了一包霍铮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糕。
“尝尝,”他将那包还带着温热的糕点递给霍铮,“看看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味道。”
霍铮接过那包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那股熟悉的香甜滋味在舌尖上化开,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被一块石头给堵住了,沉甸甸的,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那夜,霍铮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秋猎午后。他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幽深的峡谷里,四周是陡峭的石壁。那头死去的野猪就躺在他的脚下,温热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他听见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他以为是三皇子,可当他回过头去时,却看见,那马上坐着的人是当朝宰相。他穿着那一身紫色的官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却拿着一张拉满了的弓。那弓上搭着却是抹合烈那支北境部落风格的羽箭。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天还没有亮。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几声早起的虫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已经被一层冰冷的汗水给浸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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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暑风过境
第24章 闲庭客来
第二天早晨,霍铮是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的。夏日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格,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残存的夜露的凉意。他心里装着事,睡得并不安稳,那个关于宰相与羽箭的梦魇,像是附骨之疽,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纠缠。他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见兄长正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手里捧着一卷书,晨光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霍铮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犹豫了许久,几次要张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霍凌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他心里所有的不安与惶惑。
“哥,”霍铮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昨天在绸缎庄,我看到了一些事情。”
他将自己在窗边看到的那一幕,从张敬之那辆华丽的马车,到那个行迹可疑的禁军,再到那个被悄无声息递过去的小小信封,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说得很慢,也很仔细,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细节。他说完之后,便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等待着他的反应。他预想过兄长可能会有的种种神情,震惊,愤怒,或是凝重,可霍凌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霍铮说完,霍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才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我知道了。”
就只有这四个字。他用极为平淡的语气将这件事轻轻地揭了过去,就好像霍铮刚刚对他说的不过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
“这件事,到我这里为止,”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要再提起了。”
霍铮点了点头。他看着兄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那日之后,府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霍凌依旧每日早出晚归,为着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务与朝事奔忙。而霍铮则继续着他单调而规律的习武生涯。只是他练枪的时候,眼前会时常晃过宰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读兵书的时候,脑子里也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戴着斗笠的禁军的身影。
霍凌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傍晚,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只小小的竹笼。
“给你的。”他将那只竹笼放在了霍铮的面前。
霍铮好奇地凑过去,掀开了盖在笼子上的那块青布。只见笼子里,蜷缩着一团雪白的小东西。那是一只刚出月不久的小猫,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一双眼睛是那种极清透的湖蓝色,像是两块上好的琉璃。它似乎是有些怕生,正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怕你一个人在府里闷得慌,找个小东西给你解解闷。”霍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被那只小猫给俘获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笼门,将那只小猫抱了出来。那小东西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一身的绒毛又软又滑,在他怀里轻轻地蠕动着,发出一声细弱的叫声,那声音软糯得能把人的心都给叫化了。他所有的烦闷与不安,似乎都在那一瞬间,被这只小小的生灵给抚平了。
他给那只小猫取名叫“雪团”。
从那以后,霍铮的日子便多了一份牵挂。他不再整日里闷头练枪、读兵书,而是花了许多心思来照料这个新来的小家伙。他亲自去厨房,挑了最新鲜的小鱼,细细地剔了刺,用清汤煮熟了,喂给它吃。他又央了府里的木匠,用上好的楠木,给它做了个小巧的窝,里面铺上了最柔软的棉絮。
雪团很快便同他亲近了起来。它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霍铮读书的时候,悄悄地跳上他的书案,然后将自己蜷成一团,卧在他摊开的书卷旁,安安静静地打盹。有时候,它也会调皮,伸出粉嫩的小爪子,去拨弄笔架上悬着的那支狼毫,将那墨汁蹭得自己鼻尖上都是。每当这时,霍铮便会停下笔,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一点它的小脑袋,嘴里说着责备的话,可眼底里却全是笑意。
霍凌也似乎很喜欢这只小猫。他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先到霍铮的院子里来看一看。他话不多,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霍铮与那只雪白的小猫在庭院里玩耍。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少年人矫健的身影与那只雪白的小东西追逐嬉戏,构成了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卷。每当这时,霍凌那双总是盛着太多心事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丝不带任何杂质的暖意。
暑气一日日地消退,风中渐渐带了凉意。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泛出了一点淡淡的黄色。知了的叫声变得有气无力,到了最后,便再也听不见了。
随着秋天的到来,北境的战报也传得越来越频繁了。只是那些消息大多都语焉不详。朝堂上的邸报里,说的都是些“两军对峙”、“互有胜负”之类的官样文章。可霍铮却能从兄长愈发凝重的神情里,以及那些深夜里来往于将军府的信使脸上,读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父亲的来信变得越来越少,信上的字迹也越来越潦草。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信里仔细地询问霍铮的功课与身体,更多的时候,只剩下一些简短而急促的军令,以及对粮草与冬衣的催促。
京城里的气氛,也随着这渐浓的秋意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朝堂之上,那些主和派的官员又开始活跃了起来。他们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说的无非是些“兵者,凶器也”、“圣人以和为贵”之类的陈词滥调。而宰相张敬之,则更是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时常在朝会上痛心疾首,言说北境的战事已经耗尽了国库,再打下去,恐怕会动摇国本。
这些话或多或少地都会传进霍铮的耳朵里。他听了,心里便会升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想不通,父亲与那么多将士在边关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为何京城里的这些文官却只想着妥协与退让。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的有些阴沉,院子显得格外清爽。霍铮正在廊下陪着雪团玩,霍凌却领着一位身着灰色布袍,面容清瘦的老者走了进来。那老者看上去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下颌蓄着一撮打理得极为整齐的山羊须,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丝毫不见老态。
“阿铮,过来见过文伯。”霍凌的声音很平静。
霍铮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那位老者行了一礼。“文伯安好。”他知道这位文伯,名叫文修远,曾是父亲军中的幕僚,后来因身体不适,便辞官回京,闲赋在家,只弄花莳草,弈棋作画,是京城里有名的隐士。父亲常说文伯的胸中自有丘壑,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好,好,”文修远上下打量了霍铮一番,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几年不见,阿铮都长成一个英挺的少年郎了。”
霍凌请文修远在石桌旁坐下,霍铮则乖觉地进屋,取出了兄长珍藏的那套紫砂茶具,又提来一壶新烧的开水,为他们二人沏茶。茶叶是今年的新茶,一经热水冲泡,一股清雅的香气便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这孩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文修远看着霍铮行云流水般的一套动作,赞许地点了点头。
霍铮只是笑了笑,为他们二人斟满了茶,便抱着雪团坐到了廊下的另一头,远远地陪着。他知道,文伯今日来定然不是为了看他这个半大的小子。
果然,那两位大人起初只是闲聊了几句京中的趣闻,又谈了谈最近新开的几家酒楼的菜色,话锋便渐渐地转了。
“你院子里这几盆兰花,倒是养得不错。”文修远端起茶盏,目光却落在了摆在廊檐下的那几盆名贵的建兰上,“只是这京城的天气,到底不比江南湿润,养这种娇贵的东西,须得时时留神,一个不小心,看着还是好好的,根底下却已经烂了。”
霍凌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话,落在了那几盆兰花上。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文伯说的是。只是这花既然已经请进了院子,总不能因为它娇贵,便任它自生自灭。费些心思,总还是能养好的。”
“怕就怕,不是你费心思就能养好的。”文修远放下茶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有时候,是这土里本身就生了虫。你不把那些虫子清干净,再好的花匠,再精贵的肥料,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把那些虫子给养肥了。”
霍铮抱着雪团的手微微一紧。雪团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呜咽。他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花。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霍凌才又开口,声音比方才要低沉了一些:“那些虫子,藏得太深了。想要将它们连根拔起,恐怕会伤了花的元气。”
“长痛不如短痛。”文修远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如今这盆花看着还枝繁叶茂,尚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等到病入膏肓,枝叶都枯萎了,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了。”
霍凌没有再接话。他端起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动作里带着一丝烦躁。
文修远看了他一眼,话锋一转,又谈起了别的事情。“对了,前几日听闻,城防司换了统领,新上任的那位,是从羽林卫里调过去的。连带着九门关防的兵符勘合之法都改了新章程。说是为了防备朔金的细作,查验要比从前繁琐十倍不止。”
霍凌抬起眼,看着他。“文伯的消息还是这般灵通。”
“人老了,闲来无事,便喜欢听些街谈巷议罢了。”文修远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暖意,“只是这勘合之法一改,凡是京中兵马调动,文书往来,都要经过那位新统领的手。若是遇上什么紧急军情,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不少时辰。”
“我听闻,那位新统领,是张相爷的门生。”文修远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
“多谢文伯提点。”霍凌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寒意。
文修远知道,话说到这里便已经足够了。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天色不早了,我这个老头子也该回去喝药了。”
霍凌亲自将他送到了府门口。霍铮跟在后面,看着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渐行渐远。
文修远走后,霍凌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走了出来。他看见霍铮还抱着那只猫,呆呆地坐在廊下,便走了过去。
“夜里凉,怎么还坐在这里?”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
霍铮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
霍凌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今天的话,都听见了?”
霍铮点了点头。
“怕了?”
霍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
“别怕,”霍凌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明亮,“有哥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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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闲庭客来
第25章 雁过无痕
入了秋,暑气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在了京城上空,不仅没有半分消退,反而愈发地黏稠,日头也依旧毒辣,明晃晃地照着,将府里演武场上的那片青石板晒得能烫熟鸡蛋。
雪团似乎也有些耐不住这秋老虎的威力,懒洋洋地趴在廊下的阴凉处,雪白的肚皮一起一伏,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霍铮练完了枪,浑身是汗地走过去,它也只是掀了掀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咕噜声,算是打了招呼。这时一个管事的小厮在门外轻声通报,说是大公子请他去前厅。霍铮心里有些奇怪,兄长平日里这个时辰不是在兵部,便是在书房里议事,极少会传他去前厅。他换了件干净的常服,心里揣着一丝疑惑,穿过几重院落,走到了前厅。
还未进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混杂着草药与尘土的气息。他心里猛地一跳,快步走了进去。只见厅中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那汉子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行商打扮,脸上却带着军中之人特有的精悍之气。霍铮认得他,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亲卫之一,姓王,平日里府里的人都叫他王三哥。只是此刻,这位王三哥的脸上却多了一道从额角一直划到下颌的崭新刀疤,那疤痕破坏了他原本憨厚的面相,平添了几分狰狞。
霍凌正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面色平静地听着那王三哥低声回禀着什么。见到霍铮进来,霍凌并没有让他回避,反而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坐下。
那王三哥见到霍铮,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意,对着他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而后便又转回头,继续对霍凌说道:“……大公子,将军的意思是,这封信务必由您亲启。属下从朔州出来,一路扮作皮货商人,绕了数百里的小路才避开了沿途的盘查。信绝对没有经过第二个人手。”
霍凌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包裹上。“辛苦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先下去歇着吧,让管家给你备好热水和伤药。城里这几日盘查得紧,你先在府里住下,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
“谢大公子。”那王三哥又行了一礼,便跟着一旁的管家退了下去。
厅里只剩下了兄弟二人。霍凌没有立刻去动那个包裹,他端起那杯冷茶又喝了一口,目光却落在了窗外那棵已经开始落叶的老槐树上,似乎在想些什么。霍铮坐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霍凌才将那包裹拿了过来,一层一层地解开。里面没有精致的漆盒,也没有火漆的封缄,只有一封用最粗糙的毛边纸写成的信,信纸的边缘已经被磨得起了毛,上面还带着几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污渍,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霍凌将那封信展开,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的看得极慢,目光像是要在每一个字上都停留许久。霍铮坐在一旁,只能看见兄长在信纸上缓缓移动的目光。他看不见信上的内容,却能从兄长那渐渐抿紧的唇线,以及越来越幽深的眼眸中,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那封信并不长,可霍凌却足足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看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信纸付之一炬,而是将它仔仔细细地重新折好,收进了自己的袖中。而后,他才抬起眼看向了霍铮。
“父亲在信里问你,那匹踏雪你养得如何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霍铮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兄长开口说的竟是这个。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养得很好,踏雪如今已与我心意相通,是难得的宝马。”
“那就好。”霍凌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前些日子让你看的那些关于朔州卫所之间粮道转运的舆图,你可都记熟了?”
“都记熟了。”
“若是让你领一队轻骑,不走官道,从京城出发,以最快的速度将一批急件送到鹰愁涧后方的大营,你有几条路可选?哪条路最快,哪条路最隐蔽,哪条路又最凶险?”
霍凌的语速不快,可每一个问题都像是敲打在霍铮的心头。霍铮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下的椅子都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哥,你的意思是……”
“坐下。”霍凌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他看着弟弟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团瞬间被点燃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将袖中的那封信又拿了出来,递到了他的面前。“你自己看吧。”
霍铮颤抖着手接了过来。信上的字迹是他所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只是比平日里更加潦草,也更加用力,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背。信里的内容并不多,却字字都像是蘸着血写出来的。
信里说,朔州的真实困境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宰相张敬之安插在军中的那个心腹处处掣肘,不仅以各种理由拖延军饷,更是将一些紧要的军情故意延误。如今军中早已是怨声载道。更可怕的是,朔金军队近来的几次突袭,都精准得像是事先知道了霍家军的布防一般,好几次都险些被他们突破了防线。父亲怀疑军中高层定然是出了内奸,而且这个内奸的身份,恐怕与京城里权倾朝野的张相脱不了干系。
信的末尾,父亲的话锋变得异常沉重。他说,他已经察觉到天子的态度在日渐暧昧,对宰相的那些议和之言也颇为意动。他甚至怀疑,自己被派来朔州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一个将整个霍家都当成弃子,用来与朔金谈判的筹码。他让霍凌务必利用京中的关系,彻查兵部与宰相府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更要早做准备,因为这位曾经还算英明的天子,如今早已被那些文官的谗言与对战争的恐惧蒙蔽了双眼,不再是值得霍家豁出性命去效忠的明主了。
霍铮看完,只觉得手脚冰凉。那张薄薄的信纸此刻在他的手里却重若千钧。他一直以为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只是朔金,却没想到,真正致命的刀却是从他们身后,从他们誓死保卫的朝堂之上递过来的。
“父亲他……他想让我……”
“他什么也没想让你做。”霍凌打断了他,将那封信从他手里抽了回来,重新收好。“他只是在告诉我,我们霍家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
那一日之后,霍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他不再只是待在书房里,而是开始频繁地外出。有时候是去城中的某家茶楼,有时候是去某个不起眼的寺庙,有时候甚至会去那些龙蛇混杂的坊市。他每次出去都只带一两个随从,而且总是在黄昏时分出门,深夜才归。霍铮知道,兄长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霍家,也为远在朔州的父亲,寻找一条生路。
那些深夜里来访的客人也变了。不再只是那些传递消息的信使,而是多了一些霍铮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有穿着落魄、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甘之气的宗室远亲;也有一些在朝中郁郁不得志、对宰相一党早已心怀不满的中下级武将。他们来的时候总是很谨慎,从府邸的侧门进来,由管家亲自引着,径直去往霍凌的书房。他们在里面待的时间通常不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都比来时要凝重许多。
霍铮没有去打探他们谈了些什么。他只是将这一切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他知道,兄长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盘棋的棋盘是整个大晏的江山,而棋子,便是那些所有尚有血性的人。
只是这盘棋下得异常艰难。霍铮能感觉到,兄长在京城里似乎也处处受制。他好几次都听见兄长在与那些心腹议事时,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城防司那边的人换了之后,我们的人手连出城都变得困难重重……”“……兵部的那几个仓储,最近都加派了羽林卫看守,我们连一粒米都运不出去……”
九月初,天气已经彻底凉了下来。一日午后,霍铮正在院子里陪着雪团玩,文伯又一次登门拜访。他依旧是那副闲云野鹤般的打扮,手里还提着两尾刚从护城河里钓上来的肥硕鲤鱼。
“知道你们兄弟俩近日里费神,特意送些新鲜东西来给你们补补身子。”他笑着将那两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交给了下人。
霍凌将他请进了书房。霍铮则像上次一样,为他们沏好了茶,便准备退下。可这一次,文伯却叫住了他。
“阿铮也一并坐下听听吧,”他的声音很温和。
霍铮便在兄长身边坐了下来。
文伯喝了一口茶,没有说任何关于朝政的话,反而聊起了生意经。“老夫近日听闻,北边几个与朔金接壤的州县,粮价有些古怪。”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按理说,如今战事紧张,粮草该是只进不出。可据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专做粮食买卖的远房侄子说,近来却有不少神秘的商队,打着朝廷的旗号,从那几个州县的官仓里,将大量的存粮悄悄地运了出来,运往的方向却不是朔州大营。”
霍凌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们不仅运粮,”文伯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已经开始凋零的秋景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还在沿途大量地收购牛羊、皮货、乃至铁器。出手阔绰,只求速成,倒不像是做买卖,更像是在准备一份厚礼。”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了父亲信中的那些话,想起了宰相在朝堂上那些关于议和的言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形。
“他们……他们这是想……”
“我那几个侄子还说,”文伯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些商队的管事,操的都是京城口音。”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26章 危楼听风
自从文伯那次来访之后,将军府里的气氛便一天比一天凝滞。
那一日,霍铮正在书房里对着一卷关于朔州卫所之间粮道转运的舆图出神,一个管事的小厮在门外轻声通报,说是吏部侍郎钱大人前来拜访,大公子请他往前厅去。霍铮心里有些奇怪,吏部侍郎钱汝成他是知道的,那是当朝宰相张敬之最得力的门生之一,平日里与将军府素无往来,今日怎么会突然登门拜访。他换了件干净的常服,心里揣着一丝疑惑与警惕,穿过几重院落,走到了前厅。
还未进门,他便听见了兄长那不疾不徐的说话声,以及另一个略显尖细的笑声。他走进厅中,只见霍凌正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尚冒着热气的茶,脸上带着一丝合乎礼节的淡淡笑意,正与坐在客位上的一个中年文士说着话。那文士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形微胖,穿着一身绣着云雁纹的绯色官袍,脸上敷着薄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他见到霍铮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
“这位想必就是霍小将军了?果然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老夫钱汝成,小将军叫我一声钱伯父便是。”
霍铮依着礼数上前,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钱大人安好。”他没有叫那声“钱伯父”,那两个字像是涂了蜜的毒药,让他觉得喉头发腻。
霍凌对霍铮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而后才对钱汝成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规矩,让钱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钱汝成又重新坐下,目光在霍铮身上转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霍公子将小将军教导得很好。如今这京城里,像小将军这般沉稳懂礼的少年郎,可是不多见了。”
霍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兄长身侧,垂着眼,看着自己袍角上那用银线绣着的云纹。他知道,今日这场会面他不过是个陪衬,一个让对方看清霍家底牌的道具。真正的主角是他的兄长。
钱汝成果然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将话题又转回到了霍凌身上。他没有提任何关于朝政或是军务的话,只是聊着京中最近的一些趣闻,从新开的那家酒楼的蟹酿橙,说到教坊司里新来的那位擅唱南曲的歌姬,言语间风趣幽默,仿佛他今日真的只是来与一位世交晚辈闲话家常一般。
霍凌也应付得游刃有余。他会就着钱汝成的话题,点评几句那家酒楼的酒水,也会说一说自己听过的某段南曲的典故,言谈举止,皆是恰到好处的谦和与疏离。
一盏茶喝完,钱汝成才像是终于说完了所有的闲话,他放下茶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他的声音比方才要低沉了一些,脸上那热络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近日里,老夫时常在想,这太平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着实是来之不易啊。”
霍凌没有接话,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地撇着水面上的浮沫。
钱汝成似乎也不需要他接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北境的战事,打了快一年了。霍老将军在前线为国操劳,风餐露宿,实在是辛苦。可这仗打得久了,国库吃紧,百姓也跟着受苦。宰相大人前几日在朝会上还说,他夜里时常梦见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的边地灾民,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宰相大人心里,也是苦啊。”
霍铮听着他这番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父亲信中那些字字泣血的控诉,想起那个浑身浴血而死的信使,再看着眼前这张仿佛忧国忧民的脸,一股冷意从他的脊背上窜了上来。
“宰相大人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我兄弟二人替家父谢过了。”霍凌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我霍家三代镇守北疆,职责所在便是将朔金的铁蹄挡在关外。只要霍家还有一个男儿能站着,便绝不会让胡虏踏入中原半步。至于辛苦与否,早已置之度外。”
钱汝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干笑了两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是在润着自己那有些干涩的喉咙。
“霍公子这番话,着实是令人钦佩。”他将茶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点诱哄的意味,“只是有时候,忠君爱国的方式有很多种。一味地在战场上拼杀固然是忠勇,可若是能为圣上分忧,为天下苍生计,换一种方式来保全大晏的江山社稷,那才是真正的大忠、大勇。”
他顿了顿,一双小眼睛紧紧地盯着霍凌,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宰相大人说了,圣上其实也并非真的想要与朔金人拼个你死我活。毕竟刀兵无眼,伤的都是我大晏的元气。若是……若是霍老将军能在前线审时度势,稍稍地顾全一下大局,让我朝能有一个与朔金人和谈的体面台阶下。那么,圣上与宰相大人,是绝不会亏待了霍家的。”
“届时,霍老将军不仅可以安然回京,加官进爵,便是霍公子你,前途亦是不可限量。兵部尚书的位置空悬已久,宰相大人说了,那个位置只有像霍公子这般有才有识的青年才俊才坐得稳。”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钱汝成的话就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每一个字都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冰冷的恶意。霍铮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诚恳”的男人,拳头在袖中握得死死的。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将面前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撕碎。
这时霍凌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与为难,“钱大人的话,晚辈听明白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家父远在朔州,晚辈一个人实在是做不了主。而且……”他看了一眼霍铮,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我这个弟弟性子执拗,从小听的便是忠君报国的故事,一时间怕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还请钱大人容我们兄弟二人再商议几日。”
钱汝成看着霍凌那副样子,又看了看霍铮那张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眼神里的精光一闪而过。他似乎对霍凌的这个反应极为满意。在他看来,霍凌的犹豫便是松动,而霍铮的愤怒不过是少年人不堪一击的血气之勇罢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立刻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此事不急,霍公子可以慢慢考虑。宰相大人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相信霍公子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
他说完便心满意足地告辞了。霍凌亲自将他送到了府门口,两人又在门口客套了几句,那姿态亲热得仿佛真的是相交多年的故友。
直到钱汝成的轿子消失在街角,霍凌才转过身,脸上的那点客套笑意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兄弟二人回到前厅,霍铮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一拳重重地砸在了身旁的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欺人太甚!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颤。
“坐下。”霍凌的声音很冷。
霍铮喘着粗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哥,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绝不能答应他们!”
“我当然知道。”霍凌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双因为愤怒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钱汝成今日来,名为试探,实为通牒。这说明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我们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霍凌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传我的令,让所有我们的人,今晚三更到城西的关帝庙汇合。告诉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霍家能不能活,大晏的江山能不能保住,就在此一举了。”
霍铮猛地站起身,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长的背影。他知道兄长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是要……兵谏。
“哥,你……”
“阿铮,”霍凌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暗夜里燃烧的火焰,“你怕吗?”
霍铮看着兄长,看着他那张因为连日的操劳而显得过分清瘦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坚定。他忽然什么都不怕了。他挺直了脊背,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
“好,”霍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苍凉,“那你今晚的任务就是守好将军府。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踏出府门半步。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这个家。等我回来。”
那一夜,京城里的风很大。吹得檐角下的灯笼来回地摇晃,光影也跟着明明灭灭,像是无数个挣扎的鬼影。
霍铮穿上了一身最利落的黑色劲装,将母亲留下的那柄短刀插在腰间,而后便提着那杆早已擦拭得雪亮的玄铁长枪,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了庭院正中。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也沁出了一层冷汗。
就在子时的更鼓即将敲响的前一刻,一阵急促得如同催命符般的马蹄声忽然从长街的尽头传了过来。那马蹄声只有一个,却跑得比任何一支军队都要快,都要急。
霍铮心中一凛,他冲到大门前,只看见一个斥候打扮的骑士正伏在马背上,拼了命地向着将军府的方向冲来。那匹马的身上已经满是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已经力竭,可它依旧在主人的催促下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
那骑士冲到将军府门口,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一句话。那句话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可每一个字都狠狠地砸在了霍铮的心上。
“北境急报,朔金主力奇袭,榆林、定边、安乐三卫……一日之内,尽数失守!霍将军……霍将军所部,已被合围,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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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危楼听风
第27章 孤城日暮
那个斥候滚下马背的时候,身体已经僵了,只有最后那一口气还凭着军人的执念硬撑着没有散。他说完那句话,整个人便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的麻袋,重重地瘫倒在将军府门前冰冷的青石板上,再没有了声息。夜风穿过空旷的长街灌进来,吹动着他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与尘土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斥候服,那布料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听来竟比任何哭号都更让人心头发紧。霍铮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看见兄长霍凌快步走了过去,在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旁蹲下,伸出手探了探斥候的颈脉,又仔细地翻检了一下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
“把他抬进去,安置在偏厅,”霍凌站起身,那份镇定瞬间便压住了其他人的慌乱,“让管家去请城里最好的金疮大夫来,就说是我夜里练功,不慎伤了自己。记住,今夜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霍家家法处置。”他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一个家将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让所有接触到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几个家将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那具尸体抬了起来,脚步很轻地从侧门进了府。霍铮还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那滩在青石板上迅速凝固变黑的血迹,只觉得四肢都变得冰凉。霍凌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替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衣领。那份微凉的触感让霍铮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兄长,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父亲怎么样了,想问那三座卫所是如何失守的,想问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可那些问题都像是被一块巨石堵在了喉咙里,让他窒息。
“去把门关上。”霍凌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他说完,便转身向着书房的方向走去。霍铮看着那个背影,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支点。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它缓缓地合上。那两扇门在闭合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也将门外那片风雨欲来的深沉夜色彻底地隔绝在了府邸之外。他知道,兄长原先那个孤注一掷的兵谏之策,就在方才那个斥候倒下的瞬间已经胎死腹中了。
第二日天亮,消息便像是无孔不入的瘟疫迅速地弥漫了整个京城。北境三卫一日失守、霍将军所部主力被围的消息,在城内激起了滔天的波澜。起初只是在一些茶楼酒肆里流传的捕风捉影的谣言,可到了午后,随着一份从宫中流传出来的邸报,那谣言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京城里像是炸了锅,米价在一个时辰之内便翻了两番,城中几处大的粮铺门口都排起了长龙,百姓们脸上都带着惊惶与不安,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到了黄昏时分,城中九门便毫无预兆地落下了千斤闸,身穿崭新铠甲的城防营兵士取代了原先的京畿卫戍,在城墙上往来巡逻,盘查也变得比往日里严苛了十倍不止。整个京城都被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着,风雨欲来。
朝堂之上,那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也进行到了最激烈的时刻。宰相张敬之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朝会之上痛心疾首,声泪俱下。他将战败的罪责全然归咎于霍家军的“轻敌冒进”,声称是霍将军为了邀功,不顾朝廷的固守待援之策,擅自出击,这才中了朔金人的埋伏,以至于落得全军被围的下场。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朝中那些原本就依附于他的主和派官员立刻跟着附和,一时间,整个大殿之上都充斥着对霍家的口诛笔伐。天子坐在那张高高的龙椅之上,脸色苍白。接连的战败消息与朝臣们日夜不停的哭谏早已让他心烦意乱,那道曾经还算坚固的心理防线也彻底动摇了。他最终默许了宰相的提请,以“外防奸细,内安民心”为名,下旨九门戒严。圣旨一下,京城守军将领中凡是与霍家关系密切或是立场偏向主战的,一夜之间尽数被调往了闲职,换上的皆是宰相一党的亲信。
将军府外,那条平日里车水马龙的长街也变得冷清了许多。街面上多了许多巡逻的兵士,他们三五成群,腰间的佩刀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他们走过将军府门口时,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用混杂着好奇与戒备的眼神打量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府邸四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也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也有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闲汉,可他们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这座府邸的一举一动。霍凌原先计划联合城中忠义将领的后路,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戒严而彻底被断绝了。
霍凌依旧每日照常去兵部当值,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只是府里的气氛却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一些在府里当差了十几年的家仆,陆陆续续地都来向管家辞行。他们走的时候,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安家银两,是他们平日里十年都挣不来的数目。他们走的时候大多是红着眼圈的,对着管家磕了头,嘴里说着“谢大公子恩典”之类的话,却也不敢多问什么。霍铮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地离开,心里那份不安愈发地浓重。他知道,兄长这是在为最坏的结局做准备了。府里的人一日比一日少,到了最后,便只剩下一些从小跟着霍家兄弟长大的家生子,以及几位早已将自己当成霍家一份子的老仆。偌大的将军府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走在回廊下,连脚步声似乎都有了回音。
新上任的城防司统领是前些日子来拜访过的钱汝成,他在戒严之后倒是成了将军府的常客,几乎每隔两三日便会亲自登门拜访,有时候是送来一些时令的瓜果,有时候是送来几坛上好的陈酿,姿态做得滴水不漏。他见了霍凌总是满脸堆笑,言语间也极为恭敬,一口一个“霍公子”,叫得亲热无比,仿佛他不是宰相的门生,而是霍家最忠实的盟友。他从不提朝堂上的那些风波,也从不问北境的战事,只是天南海北地闲聊,说些京城里的风月趣闻。霍凌也总是客客气气地将他请到正厅用茶,与他虚与委蛇。
那一日,钱汝成又来了。两人在书房里对坐,下人刚换了新茶。钱汝成的目光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卷前朝书法名家的字帖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他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前几日整理旧物,无意中翻出了一桩前朝的旧案。说的是高宗年间有一位姓林的大学士,因为在自己的诗集里写了两句诗,便被人参了一本,说是心怀怨怼,讥讽朝政。高宗皇帝看了龙颜大怒,当即便下旨,将那林大学士一家三百余口尽数下了大狱,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真是可惜了,我听说那位林大学士,可是当时天下闻名的大才子,一手字写得是风骨凛然,只可惜……”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一双小眼睛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霍凌的反应。
“笔墨官司,向来是最无情的。”霍凌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本朝太祖皇帝定鼎之初便立下祖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言官。也算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了。”
钱汝成听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霍公子说的是。本朝圣上仁德,自然不会发生那等惨事。”他说完,便又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霍铮就站在书房的珠帘外,将那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钱汝成那张堆满了虚伪笑意的脸,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冷。他不知道那个姓林的大学士是谁,可兄长那句“不杀言官”的祖训却让他想起了父亲信中的那些话。天家的恩宠,有时候也是最烫手的炭火。
第28章 国门将倾
钱汝成下令戒严后的第三天,京城里那股紧绷感终于被一阵闷响刺穿了。
那声音是从西边地平线下传来的,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夏日里最遥远的闷雷,又像是有人正用巨锤一下一下地擂着大地。声音传进城里的时候已经很弱了,可城墙上那些站岗的兵士还是听见了。他们起初以为是错觉,直到脚下的城砖也开始微微地发抖。
朔金人的铁骑到了。
这个消息比清晨的头一场霜降得还要快。它从那些紧闭的坊门缝隙里,从那些提着空篮子却买不到一粒米的妇人脸上,从那些街头巷尾戴着刀的城防营兵士的眼神里,无声地渗透了出来。
京城瞬间就乱了。米价在半个时辰里便涨了十倍,那些平日里堆满了新米的粮铺一夜之间便只剩下些陈年的糙米,即便如此,铺子门口的队伍也排到了街尾。人们不再交谈,只是麻木而焦躁地往前挤,银子和铜板在推搡中掉了一地,也没人去捡。
更多的百姓则是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上面堆着他们能带走的全部家当,涌向了那几座早已落下了千斤闸的城门口。他们起初还只是哀求,到了后来便成了哭喊,用手砸着那冰冷厚重的包铁城门。可城墙上的那些兵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像是看着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蝼蚁。
朔金人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按照兵部的舆图,从北境三卫到京城,即便是轻骑疾行,沿途亦有十数个卫所关隘需要拔除,少说也要耗上数月。可如今不过短短数日,那黑色的潮水便已经兵临城下。
相府里的张敬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深得像是两块淤血。当朔金人的先锋骑兵真的出现在城外那片平原上时,他捏着茶杯的手抖得连茶水都洒了出来。他原以为朔金人只是想要些好处,几座空城,几万两银子,只要能把霍家那块硬骨头啃下来,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的胃口竟是整个大晏的锦绣江山。
“疯子……都是一群疯子……”他喃喃自语,在书房里来回地踱着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相爷,”一名心腹幕僚躬着身子,声音也有些发颤,“城外的军报说,朔金人……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
张敬之猛地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他们……他们似乎笃定,我们不敢守。”
张敬之的脸色变得煞白。
“备轿,”他定了定神,声音嘶哑地吩咐道,“我要立刻进宫面圣。告诉所有人,就说朔金大汗有议和的诚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皇宫里倒是还安静着。
宣德殿里依旧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那香气浓得有些发腻,混着酒气与宫娥们袖口里的脂粉香,在暖阁里凝成了一片昏昏欲睡的暖雾。天子强作镇定地坐在御座上,面前的舞姬们正跳着新排的舞蹈,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只是那乐声不知为何,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听不真切。
“陛下,”张敬之跪伏在金阶之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城外朔金大军压境,百姓惶恐,京城已是危如累卵。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准许老臣遣使出城,与那朔金主帅议和,以缓燃眉之急啊!”
天子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他看着殿中那些依旧在翩翩起舞的舞姬,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也有些飘忽:“议和?霍将军不是还在北境吗……朕的大军……朔金不过是强弩之末,不日即将退兵……”
“陛下!”张敬之重重地叩首,“霍家军兵败被围,至今杳无信息。如今能救京城的,只有‘议和’二字了!”
天子闭上了眼睛。他挥了挥手,那靡靡之音便停了下来。舞姬们惶恐地退到了大殿两侧。
“依你之见,该派谁去?”
“臣举荐钱汝成。”张敬之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立刻接口道,“钱汝成熟悉城防,深谙兵事,由他出马,定能探得朔金人的虚实,为我大晏争得一份体面。”
“……准了。”
张敬之如蒙大赦,叩首谢恩,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大殿之外,东宫的夹道里,太子赵琙正扶着冰冷的宫墙,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色在清晨的微光里白得像一张纸,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常服显得空空荡荡。
“殿下,您回去吧,”守在殿门外的老太监垂着眼,声音里没什么感情,“陛下说了,龙体欠安,谁也不见。”
“混账!”赵琙气得浑身发抖,“敌军已在城下,父皇他……他还在里面听曲!你让我如何能安!”
他挣扎着想往里闯,却被两个上前的内侍死死地架住了胳膊。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只觉得一股寒意袭来,那感觉比这深秋的清晨还要冷。他忽然又是一阵猛咳,一口鲜血便喷在了那干净光洁的汉白玉石阶上,殷红刺目。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驿道上,三皇子赵珩正骑在马上,马蹄上全是泥浆。他望着北方那阴沉沉的天空,手里捏着的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密报早已被汗水浸透。
钱汝成出城的时候排场倒是不小。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服,打着“议和”的旗号,在一队城防营兵士的护送下从宣武门缓缓而出。城门口那些哭喊着想要逃难的百姓被兵士们用刀鞘强行隔开,他们麻木地看着这支队伍,眼里又生出一点微弱的希冀。
他去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回来的时候,钱汝成的脸上竟是带着笑意的。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再次跪伏在了天子面前。
“陛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幸不辱命!那朔金主帅说了,他们也并非真的想要与我大晏开战,只是……只是想讨个说法。”
“什么说法?”天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身子都坐直了些。
“那主帅说,久闻我大晏天子是天下最仁德宽厚的君主。他们唯一的条件,便是希望陛下能亲率百官,出城至敌营前,以示诚意。”钱汝成说得极为恳切,“只要陛下肯纡尊降贵,他们便立刻退兵,与我朝签订盟约,永不再犯。”
这番话荒谬得近乎儿戏,可那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天子却像是听到了纶音一般,龙颜大悦。他连声说了几个“好”字,竟真的当场便下旨,命礼部尚书立刻去准备明日出城所需的仪仗与国书。
这个消息传进将军府时,天色已经黑了。
霍凌正站在书房那副巨大的舆图前。文伯派人送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就压在镇纸底下——“钱汝成出城,未至敌营,只在十里坡驿站停留,与朔金副帅密谈半个时辰。”
当管家将宫里传出的那个“天子将亲赴敌营签约”的消息低声禀报完之后,霍凌没有回头。
他伸出手,将插在笔筒里的那支朱笔拿了起来,在那张京城九门的布防图上,从宣武门到德胜门画下了一道触目的红线。
他明白,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了。
那个姓钱的,从一开始便不是去议和的。他是去献城的。而京城里那十万守军,早已在张敬之与钱汝成这一个多月的联手操弄下,变成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他原先还指望着能策反的几支京畿卫戍,也在那场戒严中被调换得干干净净。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他没有在书房里多待。他吹熄了蜡烛,在黑暗里静坐了片刻,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穿过那条早已落满了枯叶的回廊,向着府邸深处的祠堂走去。
祠堂里很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檀香与灰尘混合的气息。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着,那点豆大的火光将霍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照得一片幽暗。霍凌走到蒲团前,撩起衣袍,缓缓地跪了下来。
他没有上香,也没有磕头。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些黑底金字的牌位。他想起了父亲临行前在演武场上的那个背影,想起了母亲病逝前握着他的手,让他照顾好阿铮的样子。他霍家三代忠烈,满门将星,到头来,竟是要断送在这样一群宵小之徒的手里。
他跪了许久许久,直到双腿都开始发麻,直到那盏长明灯里的灯油都快要烧尽,火光开始不停地跳动。他才扶着供桌,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走出祠堂,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迎面吹来。他鬼使神差地向着霍铮的院子走去。
霍铮的院子里还亮着灯。
少年并没有睡。他大概也是听到了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正一个人焦躁不安地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他没有穿外衣,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整个人缩成一团。雪团安静地卧在他的怀里,将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他的手臂上。霍铮正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那团温热柔软的绒毛里,像是那是他在这个充满不祥预感的夜晚所能抓住的唯一一点实在的暖意。
雪团似乎是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喉咙里发出平稳的咕噜声。
霍凌站在月亮门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幅景象。
他看着弟弟那尚显稚嫩侧脸因为连日的忧虑而绷紧着,看着他那副极力想要装作成熟,却又在无意识中寻求着最慰藉的模样。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所有的筹谋和隐忍,似乎都是值得的。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很轻。
霍铮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来,怀里的雪团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哥?”
霍凌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是说不出的好看,仿佛将这满院的寒霜都融化了。
他轻声说:“阿铮,陪哥喝一杯吧。”
第29章 朱雀业火
天子出城的仪仗,即便是仓促准备也依旧铺陈出皇家最后的体面。明黄色的九龙华盖下,那张因为恐惧与纵欲而过早显得浮肿的脸被十二旒冕冠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个紧抿着的苍白下颌。随行的官员跟在御驾之后,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的神情。队伍行进得很慢,车轮碾过长街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沉重。街道两旁跪满了前来送驾的百姓,他们麻木地看着这支队伍,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里的敬畏,只剩下绝望或是茫然。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说话。
仪仗出了宣武门,并未如预想中那般有朔金的使者前来迎接。队伍在旷野之上行了不过十里,道路两旁原本平静的树林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般的马蹄轰鸣。黑压压的朔金骑兵如同从地底钻出来一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他们脸上带着嗜血的狞笑,手中的弯刀在晨光下闪着森冷的寒光。那支尚在幻想着议和的队伍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冲散了。华丽的车驾被掀翻在地,穿着锦绣朝服的官员们如同受惊的鹌鹑般四散奔逃,却很快便被那些高速奔驰的战马追上、砍倒。哭喊声、惨叫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声交织在一起,将这片平日里供京城百姓郊游踏青的旷野瞬间变成了一座修罗屠场。天子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九龙华盖也被一杆带着倒钩的长枪挑落,如同败絮般跌落在尘埃里,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几乎是在城外伏兵四起的同时,京城之内,宣武门那厚重的包铁城门在一阵咯吱声中,缓缓地向内打开了。钱汝成穿着一身与他文官身份毫不相称的崭新铠甲,亲自站在城门洞下。他看着那些早已等候在外的朔金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般,顺着洞开的城门汹涌而入,发出了畅快的大笑。那笑声尖锐而刺耳,在空旷的城门洞里回荡着,说不出的诡异。
京城彻底沦陷了。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的都城只能任由那些如狼似虎的入侵者肆意宰割。烧杀抢掠,奸淫掳掠,这些只在史书上读到过的词语,此刻都变成了街头巷尾最真切的现实。昔日繁华的街市转眼间便化作了火海,浓密的黑烟遮天蔽日,空气里弥漫着木料烧焦的呛人气味,以及令人作呕的血腥甜腻。
宰相张敬之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得到消息的。当他听着外面那越来越近的惨叫声与金铁交鸣之声,看着窗外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时,他没有选择逃跑,也没有选择苟活。他回到卧房,换上了一身崭新而整齐的紫色朝服,那是他官居一品,位极人臣的象征。而后,他走到后园那棵据说已生长了三百年的老槐树下,将一条白绫系在了那根粗壮的横枝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曾经拥有过、如今却即将失去的一切,脸上露出了苦涩而解脱的笑容,而后将自己的脖颈套进了那个冰冷的绳圈里。
将军府内,此刻却是一片异样的沉寂。前厅里灯火通明,数十名穿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家将与忠仆肃立其中。霍凌站在厅堂正中,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文士长衫,穿着那件家传的银白色锁子甲,外面罩了一件玄色的披风。他没有戴头盔,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发带束在脑后,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将府中最后剩下的那些金银细软装在几个沉甸甸的木箱里,命人抬到了众人面前。“这些,你们都分了吧,”他的声音很平静,“一会儿若是能冲出去,便各自寻个安稳地方,好好活下去。”
没有人上前去拿那些金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家将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地哭喊道:“大公子!老奴这条命是老将军给的!今日便是死,也要死在将军府!求大公子不要赶我们走!”
“求大公子不要赶我们走!”其余众人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哽咽。
霍凌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些人,他们中有的是跟着父亲从朔州战场上九死一生退下来的老兵,有的是自小便在府里长大的家生子。他们或许并不知道什么家国大义,可他们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坚守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忠诚。霍凌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都起来,”他的声音依旧是沉稳的,“今日我们不是要守这座府邸。”他走到那副巨大的京城舆图前,拿起一支朱笔,在图上那条象征着京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从南到北,画下了一道笔直的红线。“朔金人入城,必会沿着朱雀大街直扑皇城。而城中的百姓想要南逃,也大多会选择这条路。我们的任务,”他的目光从图上移开,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就是在这条街上,为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杀出一条生路。”
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默默地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兵刃与衣甲。死寂的空气里,只剩下甲叶碰撞时那冰冷的声响。
霍铮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他也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劲装,只是外面没有披甲。他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杆玄铁长枪,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厅中环顾,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他低声地,几乎是无声地唤了一句:“雪团……”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府外那越来越近的惨叫声与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般敲打着他的耳膜。
霍铮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兄长。
霍凌也正回头看着他。那眼神很深,也很静,像是一片在暴风雨来临前格外平静的海。
“开门!”
将军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了。门外便是那片早已化作人间炼狱的长街。
昔日里悬挂着无数琉璃风灯、飘荡着绫罗绸缎香气的楼阁此刻正燃着熊熊大火,黑色的浓烟裹挟着火星直冲天际,将那轮本该皎洁的中秋明月都遮蔽得失去了颜色。空气里弥漫着木料烧焦的刺鼻气味,残缺不全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殷红的血汇成一条条小溪,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蜿蜒流淌。幸存的百姓如同没头的苍蝇般在火海与尸骸间奔逃哭喊,而那些穿着黑色铁甲的朔金骑兵则像是追逐羊群的恶狼,纵马驰骋,肆意地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将杀戮当成了一场血腥的游戏。
霍凌第一个冲了出去。他手中那杆家传的亮银枪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夺目的寒芒。他没有选择去与那些零散的骑兵缠斗,而是径直朝着街口的方向冲去。那里,一支约莫百人左右的朔金先锋骑兵正试图冲散一股正在向南逃窜的百姓。
“霍家军在此!挡我者死!”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炸响。
那些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百姓们听到这个声音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纷纷向着他的方向涌来。而那支朔金骑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给惊得微微一滞。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里,霍凌已经杀到了近前。他一人一枪稳稳地立在了街口。他身后的家将们也立刻跟上,以他为核心,迅速地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防御阵型,将那些惊惶失措的百姓护在了身后。
朔金骑兵的将领显然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会有人敢于螳臂当车。他狞笑一声,挥了挥手,十几骑立刻脱离了大队,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霍凌直冲而来。马蹄踏在沾满血污的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霍凌的面色沉静如水。他的枪法快得像是一道银色的闪电,每一招都直指要害,或是咽喉,或是心口,或是战马脆弱的眼睛。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半分的犹豫。只听得几声凄厉的惨叫与战马的悲鸣,那十几骑冲在最前的朔金兵竟是在一个照面之间便被他尽数挑落马下。温热的血溅在他的银甲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霍铮被几个忠心的家将死死地拉着,护在阵型的最后方。他看着兄长那如同战神一般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他几次想要挣脱开束缚冲上前去与兄长并肩作战,可那几个家将的手臂却像是铁钳一般,将他牢牢地钳制住。
“小公子!大公子有令!您不能有事!”一个家将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嘶吼着。
他们趁着霍凌吸引了大部分敌军注意力的空当,将霍铮强行拖向了旁边一条狭窄而黑暗的巷道。那里是他们事先勘察过唯一可能通往城南的生路。
霍铮的身体在被动地向前移动,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巷口外那片火光冲天的战场。就在他即将被彻底拖入那片象征着生存的黑暗的前一刻,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去。
他看见兄长的背影被身后冲天的火光映成了一道笔直的剪影。他依旧如同一尊不可撼动的山岳般矗立在那里,手中的长枪每一次挥出,都必然会带走一个敌人的生命。可他也看见,越来越多的朔金骑兵正如同潮水一般向着那个阵地涌去。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从侧翼那片燃烧着的楼阁阴影里激射而出。那支箭又快又准,如同毒蛇的獠牙正中兄长的后心。
霍铮看见兄长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似乎想要回头,想要再看自己一眼。可他终究是没有回头。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将那杆早已被鲜血浸透的亮银枪插进了脚下那片同样被鲜血浸透的青石板里。
他用那杆枪支撑着自己那具即将倒下的身躯,依旧面朝着那片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水,如同这座即将倾颓的城池最后一道不屈的脊梁。
而后,那个挺拔的银色身影便被汹涌而上的朔金骑兵彻底地吞没了。
霍铮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冲回去,可那几个家将却死死地抱住了他,用尽全力将他拖入了那片冰冷而死寂的黑暗之中。
巷道外那片火光冲天的世界,连同那个支撑着他整个少年时代的背影,都被彻底地抛在了身后。
第30章 孤身行远
霍铮再醒过来的时候,天是灰蒙蒙的。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钝痛。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枯草和硬土,硌得他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气,还有更淡一些的血腥味。他动了动手指,感觉指尖沾满了干涸的泥土。
混沌的头脑里只剩下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片段在闪回。火光,惨叫,兄长那道被箭矢贯穿却依旧挺立的背影,还有家将们嘶哑的吼声。黑暗,颠簸,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清。最后是重重的一摔,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沉寂。
他慢慢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干涸的河沟底部,沟壁上长满了枯黄的杂草。沟外是一片荒芜的旷野,远处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城墙轮廓,上空正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像是几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京城。他知道那是京城。可那座曾经承载了他所有少年时光的巍峨都城,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座遥远而冰冷的坟墓。
兄长呢?那些护着他逃出来的家将呢?
他挣扎着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发麻,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朝着河沟的两头望去,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枯草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他试着喊了两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那微弱的音节很快便被旷野上的风吹散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被丢下了。或者说,那些用生命护着他杀出重围的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火海里。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那么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那片象征着毁灭的黑烟,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那轮惨淡的秋日从地平线下挣扎着爬了上来,将一点微弱的光投在他的脸上,照出那张沾满了尘土与血污、却依旧残留着倔强轮廓的年轻面庞。
他必须活下去。这是兄长用生命换来的。
他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的劲装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胳膊和腿上都有一些被乱石划出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所幸没有伤到筋骨。母亲留下的那柄短刀还好好地插在腰间的刀鞘里,那冰凉坚硬的触感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慰藉。他那杆从不离身的玄铁长枪却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在逃亡的混乱中遗失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城池,而后毅然转过身,沿着那条干涸的河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南方走去。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前路会有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这里,离那片吞噬了他所有亲人和过往的炼狱越远越好。
走出河沟,踏上旷野,脚下的路变得更加难行。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是被踩踏过的痕迹,还有一些被遗弃的破烂物件:一只掉了底的木桶,半片沾了血污的衣角,甚至还有一个做工粗糙的娃娃孤零零地躺在路边,脸上那用墨线勾出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异。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还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他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渐渐地看见了人烟。一股同样向着南方迁徙的洪流。
逃难的百姓。
他们三五成群,拖家带口,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麻木与惊惶。有推着独轮车的老翁,车上堆满了锅碗瓢盆和简陋的铺盖,每走一步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有抱着还在襁褓中啼哭婴儿的妇人,她的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仿佛怀里的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大的牵着小的,默默地跟在大人身后,脸上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只剩下惊恐与茫然。
霍铮汇入了这股洪流之中。他刻意低着头,将自己那张尚显稚嫩的脸隐藏在人群里。他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想与任何人交谈。他只是跟着这股人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路边偶尔会看见倒毙的尸体。有些是饿死的,瘦得皮包骨头,蜷缩在路边的草丛里,像是一截被丢弃的枯柴;有些则是被杀死的,身上带着明显的刀伤或是箭创,鲜血早已凝固发黑,引来了成群的苍蝇。每当经过这些尸体时,逃难的人群便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没有人会停下来多看一眼,也没有人会去掩埋。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死亡已经变成了一件太过寻常的事情,而活着的人,早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为死者悲伤。
霍铮的胃里一阵阵地翻涌。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去看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可那些画面却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朱雀大街上那片尸山血海,想起了兄长最后那个被黑色潮水吞没的背影。尖锐的疼痛再次袭上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咬紧了牙关,将那股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不能倒下,他必须走下去。
走到傍晚时分,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些年老体弱的人已经支撑不住,瘫倒在路边,他们的家人围在旁边,手足无措,脸上是同样的绝望。队伍里开始出现一些低低的啜泣声,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压抑而痛苦。
霍铮也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他从清晨醒来直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在支撑。他的嘴唇早已干裂起皮,嗓子眼也像是要冒出火来。他走到路边一棵枯树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想稍稍喘口气。
他看见不远处,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小声地哭泣着。她的身边没有大人,只有一只翻倒在地的小竹篮,里面滚出几个早已干瘪发黑的野菜团子。
“爹……娘……”小女孩一边哭,一边用脏兮兮的小手揉着眼睛。
霍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一次在练武场上摔疼了,或是受了委屈,只要一哭,兄长便会立刻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抱起来,用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止住哭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他蹲下身,看着那个哭得一抽一搭的小女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劲装内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半块早已变得又干又硬的肉脯。那是兄长前几日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
他将那半块肉脯递到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肉脯,怯生生地不敢去接。
“吃吧,”霍铮的声音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吃了……就不哭了。”
小女孩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那只乌漆抹黑的小手,接过了那半块肉脯。她没有立刻放进嘴里,而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又抬起头看了看霍铮,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霍铮对她笑了笑,那笑容牵动了他脸上干裂的伤口,有些僵硬。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回了那棵枯树下。
他重新坐下,将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旷野上的风变得寒冷起来,吹在人身上像是刀子刮过一般。逃难的人群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走得更加缓慢,也更加沉默。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天边那轮残月投下一点微弱的光,勉强能照亮脚下的路。
霍铮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衣服,重新站起身,也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饥饿与寒冷像是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不断地啃噬着他残存的体力与意志。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眼前时常会出现一些幻觉。他仿佛又看见了兄长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看见了他递过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哥……”他无意识地低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寒冷的夜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在地。冰冷的地面撞击着他的胸口,让他疼得闷哼了一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四肢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周围逃难的人群从他身边漠然地走过,没有人停下来看他一眼,也没有人伸出手拉他一把。他就那么被那股沉默而绝望的洪流抛弃在了原地。
他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绝望。或许,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这片不知名的旷野之上,像路边那些无人问津的尸体一样,最终化作一堆枯骨。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黑暗也越来越浓重。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仿佛看见,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灯火。那灯火很远,也很小,却像是黑夜里唯一的一点希望。
他伸出手,朝着那片虚无的光亮抓去,而后便彻底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旷野的风依旧在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那支沉默的逃难队伍蜿蜒着爬向未知的远方,将这个年轻的生命,连同他身后那座燃烧的城池都彻底地遗忘在了身后。夜空中,那轮残月被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第31章 荒村血色
再度醒来时,霍铮首先感觉到的是一阵温暖包裹着他僵硬的四肢,取代了侵入骨髓的寒冷。接着是气味,一股混杂着烟火、草药和淡淡霉味的粗粝气息钻入鼻腔,这味道并不好闻,却带着活人的烟火气,与旷野上那股混杂着血腥和腐朽的死亡气息截然不同。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旷野上灰蒙蒙的天空,而是一片低矮而熏黑的房梁,上面挂着几串干瘪的辣椒和蒜头。
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下是厚厚的稻草,盖着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被子很沉,带着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身体依旧酸痛,尤其是背部和腿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那股掏空一切的饥饿感和寒意已经退去。他试着动了一下,牵扯到了肋骨间的钝痛,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了口凉气。
“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霍铮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他猛地扭过头,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摸向腰间,紧紧握住了那柄短刀的刀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这个动作是如此迅猛,以至于他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颊又变得苍白。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身影正坐在床边不远处的小凳上。那是一个看起来年过五旬的妇人,头发花白,在脑后挽了一个松垮垮的髻,面容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东西。她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灰衣,正端着一只豁了口的陶碗,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妇人见他这副如临大敌,握刀欲出的姿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畏惧,她端着碗的手也抖了一下。但她只是把手里的碗往前递了递,动作缓慢而小心。“莫怕,娃儿。俺们不是坏人。看你倒在官道边的沟里,冻得都快硬了,俺跟当家的……就把你背回来了。”
霍铮紧绷的肌肉没有放松。他审视着这个妇人,又警惕地扫视着这个简陋到极点的土坯房。房间很小,小到他几乎能摸到对面的墙壁。除了一张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和一个小泥炉,几乎再没有别的东西。唯一的窗户是用木条钉死的,糊着一层早已发黄的麻纸,透进来的光线微弱而吝啬。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刺骨的寒风。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老汉走了进来,他背着一捆比他人还高的干柴,脸上刻满了风霜,胡子拉碴。老汉看到霍铮醒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亮了一下,黝黑的脸上随即挤出一个笑容,露出两排熏黄的牙齿。“醒啦?能醒过来就是老天爷保佑。这天时,倒在外面一晚上,神仙也救不回来。”
他放下柴火,在身上那件破棉袄上使劲搓了搓满是裂口的手,走到床边。“来,喝点米汤。你昏了快一天一夜了,烧得厉害,净说胡话。肚子里没东西可不行。”
妇人把碗又递了过来。霍铮盯着碗里那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米汤里飘着几粒勉强能算作米粒的东西。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太饿了,饿到胃部都在抽搐性地疼痛。他缓缓地松开了握住的刀,用那只还在发颤的手接过了碗。
碗是温热的,那温度顺着他的掌心传遍全身。他不再犹豫,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温热的米汤流过干渴开裂的喉咙,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了一阵久违的暖意。
“慢点喝,莫呛着。锅里还有。”妇人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眼圈忽然就红了,她赶紧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粗糙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老汉在旁边蹲了下来,沉默地往泥炉里添着柴火。火苗“噼啪”一声爆开,映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叹了口气,声音很低,拍了拍妇人的肩膀。“他娘,别想了。这娃儿命大,是个好事。”
妇人没有应声,只是从老汉手里接过一根细柴,拨弄着炉火,眼泪却一滴一滴地砸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没有再看霍铮,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俺们……俺们也有个娃儿,跟你差不多大。”老汉见霍铮喝完了汤,接过了空碗,声音在烟火气中变得有些发闷,“去年秋里,朝廷征兵,说是去打朔金人……被抓去充了军,就再没回来。前些天……俺们家那口子在路上瞧见你,倒在雪地里,那身形,那脸盘……唉。”
老汉没有再说下去。但霍铮已经明白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无法回应这份沉重而错位的善意。他只能低下头,看着那床薄被上一个形状奇怪的补丁,避开了妇人那压抑着悲伤的沉默。
“安心在这养着吧。”老汉把火拨旺了些,房间里似乎暖和了一点,“这里是俺一个远房堂弟的村子,偏得很,在山坳坳里,离大路远。那些天杀的朔金狗兵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到这儿。俺们原来的村子……唉,回不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霍铮就留在了这个小土屋里。老汉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老汉,妇人便是张婶。他们确实是逃难至此,借住在亲戚家这间废弃的杂物房里。这个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蜷缩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小坳里,贫穷而闭塞,与世隔绝。
霍铮的伤势在张婶的照料下渐渐好了起来。说是照料,其实也不过是每天两顿稀得可怜的米汤,偶尔能分到半块硌牙的杂粮饼。可在这人命不如草芥的乱世里,这已经是能活命的恩赐。
张婶对他很好,好得有些过分。她会把杂粮饼里最软和的那一块掰给霍铮,自己却去啃那混着糠皮的硬边;她会趁着张老汉不注意,偷偷在霍铮的米汤里多放一小撮本就不多的碎米;她甚至把自己那件唯一一件稍微厚实点的旧棉袄找出来,硬是塞给了霍铮。
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喜欢坐在小凳上,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芒缝补衣服,一边缝,一边安静地看着他。霍铮知道她在看谁。可他不是她的儿子,也无法开口戳破这个残忍的事实,他甚至无法说出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他只能用沉默来回应这份错位的关怀。
他也很少说话。他的世界在那场朱雀大街的大火中就已经崩塌了。听逃难的人说父亲和兄长都死了,霍家没了,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他只是一个顶着霍铮这个名字的空壳,一个在旷野上苟延残喘的孤魂。他好几次在夜里惊醒,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短刀,浑身都是冷汗。他梦见了火,梦见了兄长倒下去的背影,梦见了那些狰狞的朔金面孔。每当这时,隔壁床板上的张婶就会被惊醒,她会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嘴里模糊地念叨着:“不怕,不怕,娘在……”
霍铮便会在这种轻拍中睁着眼睛,僵硬地躺到天亮。
伤势好了七八成后,他会帮着张老汉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劈柴,挑水,加固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他干活的时候很卖力,几乎是透支着体力,用自残般的方式挥霍着力气。只有在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忘记那些血腥的画面,忘记那深入骨髓的仇恨与悲恸。
张老汉看出了他不是普通的农家孩子。他劈柴的动作虽然生疏,但手腕发力的方式却带着章法;他握刀的姿势,他走路时那即便是穿着破烂衣服也依旧挺直的脊背,还有他那双在沉默中偶尔闪过厉色的眼睛,都说明他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但张老汉什么也没问。在这年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个人都在逃亡,能活到明天才是最重要的。
村子里的日子平静得不真实。白天,男人们结伴出去在附近的山上找点吃的,挖点野菜,设个陷阱看能不能套到兔子;女人们则在家里纺线织布,或是聚在一起,用最低沉的声音交换着外界那些真假难辨的消息。村里的孩子们大多面黄肌瘦,但也保留着一点天性,会在泥地里追逐打闹,发出几声短促的笑声。
这天傍晚,天气格外阴冷,似乎又要下雪。张老汉从亲戚家分到了一小块腌肉,大概只有半个巴掌大,黑乎乎的,散发着浓重的咸味。张婶高兴坏了,她仔细地把肉切成细小的碎末,和着白天挖来的野菜一起,煮了一锅汤。那浓郁的肉香味是霍铮这几个月来闻过最香的味道。
“快,娃儿,趁热喝。喝了身上暖和。”张婶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那为数不多的肉末几乎全都在他的碗里。她又给张老汉盛了半碗,自己碗里则只有几片菜叶。
霍铮看着那碗漂着油花的野菜汤,鼻子有些发酸。他端起碗,刚喝了一口,那股热流顺着食道滑下。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如此尖锐,瞬间划破了村庄傍晚的宁静。
张老汉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汤洒了大半。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霍铮也放下了碗,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是马蹄声。密集、沉重、急促,像是无数把铁锤砸在冻土之上,正从村口的方向迅速逼近。紧接着是更多的尖叫,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喊,还有孩童惊恐的啼哭。
“朔金人……是朔金人!”张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当家的!”张婶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扑过去死死抓住了老汉的胳膊。
“快!躲起来!躲到床底下的地窖里去!”张老汉反应过来,一把拉起张婶,又去拽霍铮,“快!娃儿!快钻进去!”
霍铮没有动。他听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喊声、咒骂声和兵器入肉的沉闷声响。他的身体在发抖。又是他们,又是他们!
“快走啊!你这娃儿!愣着做啥!”张老汉见他不动,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使劲想把霍铮往床板那边推。
“来不及了。”霍铮的声音嘶哑而平静。他一把推开张老汉,将张婶护在身后,人已经闪到了门侧的阴影里,短刀出鞘,横在胸前。
“轰——”
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踹开,碎木四溅。刺眼的火光和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几个身披重甲、手持弯刀的朔金骑兵出现在门口,他们猩红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头盔上的红缨像是浸透了血。
“嗬,这老鼠洞里还有三个。”领头的一个骑兵用生硬的汉话笑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弯刀指向他们。
“俺跟你们拼了!你们这群天杀的狗崽子……”张老汉目眦欲裂,他抄起墙边那把用来劈柴的柴刀,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怒吼着冲了上去。
霍铮几乎在张老汉吼出声的同时就动了。他没有想过逃跑,那股积压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的理智。他握紧短刀,身体紧绷如弓,目标是领头骑兵尚未被甲胄覆盖的侧颈。他所受的全部训练都告诉他,要一击毙命。
他从阴影中扑出,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可张婶却在那一刻,做出了一个霍铮永远无法理解的举动。她没有躲,反而抢在他之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霍铮的身前,对着那些骑兵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别伤俺娃儿!别伤俺娃儿!!”
霍铮那蓄满力量的致命一击就这样被生生挡在了半途。他撞在了张婶的背上,那股前冲的力道变成了徒劳的踉跄。
领头的骑兵显然被这螳臂当车的景象逗乐了,随即又被这尖叫惹得不耐烦,他粗暴地挥了一下刀。
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根本没能碰到骑兵的甲胄,张老汉的胸口就被另一把更快的弯刀捅了个对穿。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透体而出的刀尖,嘴里涌出大股的鲜血,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还圆睁着。
“当家的!”张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把带血的弯刀紧接着横扫过来。
张婶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的身体晃了晃,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线从她的脖颈处猛地喷涌而出。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身后毫发无伤的霍铮。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声响,而后便倒在了张老汉的身边。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霍铮的脑子一片空白。那碗尚有余温的肉汤被打翻在地,滚烫的汤水混着张老汉和张婶的血,在泥地上汇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骑兵的弯刀已经狞笑着向他劈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翻滚,躲开了那致命一击。刀锋砍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迸起了几块碎土。他没有反击,而是借着翻滚的力道,从另一名骑兵的马腿下钻了出去。那战马被惊动,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小崽子!追!”领头的骑兵怒喝道。
霍铮冲出了那间已经开始燃烧的小院。外面的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朔金骑兵在村子里唯一那条狭窄的土路上纵马狂奔,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狩猎游戏,肆意地砍杀着那些手无寸铁、四散奔逃的村民。哭喊声、求饶声、狞笑声混杂在一起。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发了疯似地往村后的山上跑。他知道那里有一条小路,是张老汉前几天带他去砍柴时走过的,隐蔽而陡峭。
“咻——”
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带起灼热的风钉在他身前的树干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他不敢回头,也来不及害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条陡峭的山路。山石锋利,划破了他的手掌,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身后的马蹄声和叫骂声渐渐被甩远了。那些骑兵似乎不熟悉地形,也或许是懒得去追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油水的半大孩子。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那些更容易捕获的猎物吸引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山顶,才终于力竭,整个人摔进没过膝盖的雪地里。冰冷的雪呛入他的口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撑着一棵松树的树干慢慢站起来。雪花开始落下来了,大片大片,无声无息。他回头望去,山下那个小小的村落,现在只剩下一片跳动的火光,浓烟被风压得很低,混在雪里,像一块肮脏的烙印。风把那些哭喊声送上来,又很快吹散了,一切都变得很远。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又慢慢融化,冰冷的水珠顺着他满是污垢的脸颊滑下。他握着短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那粗糙的刀柄硌得他掌心生痛。
风雪更大了,山林间一片呼啸。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那片火光,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片更黑、更深的密林里去。
第32章 残庙霜重
雪又开始落下来的时候,霍铮正蜷缩在一片被烧毁的村庄废墟边缘,试图从冰冷的灰烬里汲取一点早已消散的余温。细碎的雪粒子打在他的脸上、手上,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凉意,但很快便密集起来,夹杂着越来越紧的风声,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刺入皮肉。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最后一点模糊的日光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彻底吞噬,风雪开始肆虐,卷起地上的枯草、灰烬还有更细小的雪粒,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旋风,抽打着这片早已死寂的土地。
霍铮用那件破烂不堪的劲装裹紧了身体,可寒冷还是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他冻得浑身都在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自从小山村那场血火之后,他便像一头受惊的孤狼,漫无目的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流窜。白天躲藏,夜晚赶路,渴了便捧一把尚未完全冻结的溪水,或是直接抓一把干净的雪塞进嘴里,饿了……饿了便只能忍着。
他身上的伤口在寒冷与肮脏的环境里开始发炎、溃烂,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尤其是肋下的那处钝伤,大概是逃亡途中摔倒时撞到了硬物,如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钝刀子割着,让他不敢大口喘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被掏空,体力与意志都在这无休止的逃亡与酷寒中迅速流失。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想要就此倒下,任由这风雪将自己掩埋。可每当那时,兄长最后那个挺立的背影,以及张老汉夫妇临死前那混杂着惊恐与不甘的眼神,便会如同烙铁一般烫在他的脑海里,逼着他咬紧牙关,拖着那具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继续往前挪动。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兄长,也为了那些死在他眼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无辜生命。
风雪越来越大了,能见度低得可怕,眼前尽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他深一脚浅一浅地走着,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雪没过了他的脚踝,又渐渐没过了膝盖,冰冷的雪水顺着破烂的裤管渗进来,将他的双腿冻得失去了知觉。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耳边风声鹤唳,仿佛有无数朔金骑兵的马蹄声正在从四面八方追赶而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身体紧绷,可环顾四周,却只有一片空寂的白。
是幻觉。他知道那是幻觉,是身体在极度虚弱下发出的警告。可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却无比真实,驱使着他不敢停下脚步。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忽然被一个硬物绊了一下,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在雪地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冰冷的雪瞬间将他包裹,那股寒意像是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白色也渐渐变成了黑暗。他觉得自己像是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海底,身体不断地下沉,下沉……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时候,他的手似乎触碰到了一片粗糙而坚硬的东西。不是雪,也不是冻土。像是……石板?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抬起头,眯着眼睛,透过那漫天飞舞的雪幕向前望去。
在不远处的风雪之中,隐约矗立着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那轮廓是灰黑色的,带着饱经风霜的破败感,像是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雪地里。
是……房子?
一丝微弱的求生本能重新点燃了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恢复了一点清醒。他用那双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臂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模糊的轮廓爬去。
距离在缓慢地缩短。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寺庙。寺庙的规模似乎不小,只是早已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段残破的院墙和一座勉强还立着的主殿骨架。殿顶的瓦片早已不知去向,露出黑洞洞的椽子,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墙壁也斑驳不堪,砖石缝隙里长满了枯草,风从那些大大小小的破洞里灌进去,如同鬼哭般的呜呜声响。
可即便是这样一座破庙,也比直接暴露在风雪里要好得多。霍铮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终于爬到了那座主殿的门口。殿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门洞。他几乎是滚着跌了进去。
殿内比外面稍稍暖和了一些,至少那刺骨的寒风被挡住了大半。只是光线更加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与腐朽木料混合的气味。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和不知名的垃圾,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借着从屋顶破洞里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他隐约能看见大殿正中似乎还供奉着一尊佛像,只是那佛像早已残破不堪,半边脸都不见了,身上落满了鸟粪和蛛网,看不出本来面目。佛像前的供桌也早已腐朽倾颓,香炉翻倒在地,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
霍铮顾不上去打量这些。他现在只想找一个能避风的角落,蜷缩起来,保存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在大殿里艰难地挪动着,最后在西北角发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角落。那里大概是以前供奉偏殿神像的地方,还有一个残破的石质须弥座挡着,能稍稍遮挡一下从门口灌进来的风。角落里的地面上也堆积着厚厚的枯草和落叶,虽然潮湿,却总比直接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要好一些。
他将那些枯草尽量地拢在一起,然后便蜷缩着身体躺了下去。刺骨的寒冷依旧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疲惫感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几乎是在躺下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剧烈的寒冷惊醒。雪似乎停了,风声也小了下去,可气温却降到了骇人的地步。殿内一片漆黑,只有从屋顶那些破洞里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勉强能勾勒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他冻得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伤口处传来一阵阵抽搐般的剧痛,提醒着他身体的糟糕状况。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滚烫得吓人,显然是在昏睡中发起了高烧。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身体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硬得不听使唤。他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反而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力气。他只能绝望地躺在那里,任由那股足以将人冻成冰块的寒意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与意志。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温暖的画面。想起小时候冬日里,兄长书房里那只烧得通红的铜手炉;想起父亲还未出征时,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暖阁里,桌上那碗撒了葱花的羊肉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想起雪团那柔软而温暖的小身体蜷缩在他怀里的触感……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此刻在他的记忆里散发着微弱的温暖,与现实中这刺骨的寒冷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这座不知名的荒山破庙里,无声无息,像一条被冻僵的野狗。
就在他的意识再次开始涣散,眼前那片黑暗变得越来越浓重,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一阵极轻微的异响忽然从殿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很细碎,像是有人正踩在厚厚的积雪上,一步一步地向着破庙靠近。
霍铮那涣散的意识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拉了回来。他的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可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短刀的手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刀柄上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顺着他的掌心传来,刺激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是谁?
是朔金的追兵?还是同样来此避难的逃亡者?亦或是……山中的野兽?
他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耳朵上,努力地分辨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稳,不疾不徐。这绝不是慌不择路的逃难者,更不像是野兽。那沉稳的节奏,反而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正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的猎物。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地想要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一些,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那个残破的须弥座后面的阴影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黑黢黢的门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他的肋骨。冷汗从他滚烫的额头上渗出,又迅速被冰冷的空气冻结。
那脚步声在殿门口停了下来。
然后,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了门洞的位置,挡住了外面那仅有的一点微弱星光。
第33章 故人重逢
风雪似乎在门口那身影出现的一刻短暂停歇,而后又带着更加凄厉的呼啸从他身侧刮过,卷起殿门口堆积的残雪与碎叶。霍铮的血液在瞬间凝固,连带着那因为高烧而滚烫的额头也渗出了一层冰凉的冷汗。他依旧无法动弹,身体像是被冻结在了那些潮湿腐朽的枯草堆里,只有那只紧握着短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他拼命地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可殿内实在太暗了,他因为失血与高烧,视线也早已模糊不清,眼前只剩下一些摇曳不定的光斑与色块。那黑影似乎并没有立刻走进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立在门口,像是在审视着这座早已被遗弃的神佛居所,又像是在倾听着殿内除了风声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声息。这种静默带来的压迫感远比直接的冲撞更令人窒息,霍铮咬紧了牙关,努力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轻,试图将自己彻底隐藏在那尊残破石像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这无声的对峙逼疯时,一阵更加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呼喝,毫无预兆地从殿外传了过来,“……妈的,这鬼天气!连个躲雪的地儿都找不到!”“头儿,你看这儿像是个破庙!”“进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抓到几个跑散的肥羊!”
追兵!他们还是追来了!
霍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自己一路奔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追捕。他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他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反抗之力,一旦被发现,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门口那个沉默的黑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霍铮看见他微微侧过身,像是在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紧接着,七八个同样穿着朔金军制式皮甲、手持弯刀的兵士便骂骂咧咧地出现在了殿门口。他们身上都落满了雪,脸上带着被冻出来的青紫色,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为首的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腰间甚至还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嘿,还真他娘的是个庙!”那络腮胡子大汉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抬脚便要往里走,目光如同搜寻猎物的野兽般在昏暗的大殿里逡巡。
就在他的脚即将踏过那早已腐朽的门槛时,一直沉默地立在门洞阴影里的那个身影动了。
那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霍铮只看见一道模糊的残影掠过,紧接着便是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那个络腮胡子的大汉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弯刀,整个人便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身体僵直地向后仰倒,重重地砸在了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他的脖颈处,一道细长的血线正在迅速地扩大,温热的血水汩汩地涌了出来,将他身下那片洁白的积雪染成了一片触目的深红。
其余的朔金兵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下意识地拔出了武器,嘴里发出惊恐的呼喝,乱糟糟地便要往后退。可那个黑影却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他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欺近了另一个离他最近的士兵,手中的兵器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只听见一声骨头碎裂的闷响,那个士兵的头颅便也瘫倒在地。
霍铮蜷缩在角落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血腥而迅捷的一幕。他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可血液却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在他的血管里疯狂地奔涌着。
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殿门口那七八个朔金士兵便已经尽数倒在了地上,再没有一个能站着喘气。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地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盖过了原先那股腐朽的气息。
那个黑影站在尸体中间,微微地喘息着。他身上那件黑色的外袍似乎沾染了不少血迹,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暗沉的色泽。他缓缓地直起身,将手中那柄还在滴着血的窄长弯刀在最后倒下的那个士兵身上随意地擦拭干净,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将其收回了腰间的刀鞘。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着霍铮藏身的那个角落走了过来。
霍铮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他杀了这些朔金人之后,会不会连自己也一并灭口。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强撑着那早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努力地想要从地上坐起来,至少要死得有点尊严。
可高烧与伤痛早已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挣扎了几下,非但没能坐起,反而牵动了肋下的伤口,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体又软软地瘫了回去。
那脚步声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一双沾染着雪泥和血迹的黑色皮靴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靴子的样式极为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久经磨砺的坚韧。霍铮顺着那双靴子,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向上移动。他看见了一身同样是黑色的紧身皮质衣裤,外面罩着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短裘。来人的身形看起来并不算高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瘦削,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感。他的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皮带上除了那柄刚刚饮过血的长弯刀,还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质水囊和一些霍铮看不懂用途的小工具。
霍铮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脸,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肤色是常年被风沙吹拂的健康麦色,脸部的轮廓如同刀削斧凿般分明,带着北地少年特有的硬朗。只是那张脸上此刻却沾染着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为那份少年人的英气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戾气。他的头发依旧梳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只是辫尾不再坠着金珠或是兽牙,而是用最简单的黑色细绳束着。
最让霍铮心头剧震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最深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那眼神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让霍铮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是他。
那个在上元灯会上被他撞翻了汤圆的少年。那个在皇家鞠场上与他并肩作战,却又冷漠疏离的少年。那个在西山猎场救了他一命,却又被他用客套言语推开的少年。
抹合烈。
霍铮张了张嘴,想要叫出那个名字,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嘶哑气音。他的大脑因为高烧和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而陷入了一片混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还有他刚才……他刚才杀了那么多人……
抹合烈也在看着他。他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静静地落在霍铮那张因为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沾满了污垢与血迹的脸上。他看着霍铮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他那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那只依旧下意识地紧握着短刀的手。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霍铮几乎以为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而后,他缓缓地蹲了下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他身上的某处伤口,让他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上带着一些新旧交错的细小伤痕。那只手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意,轻轻地探向了霍铮滚烫的额头。
霍铮的身体在那冰凉的触感落下的瞬间猛地一颤。他想要躲开,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在他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又收了回去。
抹合烈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转身走到了殿门口那些尸体旁。他从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解下了一个半满的水囊,又扯下了一块相对干净些的衣襟下摆。而后,他走到了殿外,用那块布料兜了一捧干净的积雪走了回来。
他再次在霍铮身边蹲下,先是将水囊的塞子拔开,凑到了霍铮的嘴边。霍铮的嘴唇早已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几乎是本能地便凑了上去,贪婪地吮吸着那带着冰碴的雪水。那股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火烧火燎的喉咙滑下去,带来了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缓。
抹合烈很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喂着,直到霍铮喝下了小半囊水,干裂的嘴唇终于有了一点湿润的光泽,他才将水囊收了回去,重新塞好。而后,他又将那捧干净的积雪用布料包好,轻轻地敷在了霍铮滚烫的额头上。
那股冰凉的触感让霍铮因为高烧而昏沉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地照顾着自己的少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霍铮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虽然嘶哑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会……”
抹合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默默地做完了这一切,而后便站起身,走到了大殿的另一个角落,背对着霍铮坐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干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就着水囊里的雪水,小口小口地啃食着。他吃得很慢,也很专注,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情比填饱肚子更重要。
大殿里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以及抹合烈咀嚼食物时那细微的声响。
霍铮躺在那堆枯草里,额头上敷着冰冷的雪包,身体的寒冷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可心里的那份寒意却愈发地浓重起来。他看着远处角落里那个孤单而沉默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件沾染着血迹的黑色短裘,看着他腰间那柄刚刚结束了几条性命的长弯刀。
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经历那场家破人亡的剧变的同时,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的少年,恐怕也经历了同样,甚至更加惨痛的命运。他的部落,那个他曾经作为人质离开的家园,恐怕也已经……
一阵无法言说的悲伤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想起了在京城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中秋宫宴的回廊下。他送给了他一枚平安符,对他说“看着同一个月亮,就不算是孤身一人了”。
他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地在那冰冷的脸颊上凝结成霜。
就在这时,他听见抹合烈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猛地睁开眼,看见抹合烈已经吃完了那块肉干,正从怀里掏着什么东西。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看见抹合烈掏出来了一块用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他将那布料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了里面那枚早已被他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玉质小狼。
抹合烈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只雕刻得异常粗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笑的小狼。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落下来,恰好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他看着那枚玉佩,看了很久很久。而后,他才抬起头,目光越过大殿里那些散落的尸体与阴影,准确地落在了霍铮的身上。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霍铮迎着他的目光,想开口说些什么,道歉,或是解释,可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抹合烈先移开了视线。他将那枚玉佩重新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揣回了怀里。而后他站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那尊残破的佛像前。他从地上捡起几块相对干燥的木柴,又从怀里掏出了火镰和火石。
很快,一小簇橘黄色的火焰便在冰冷黑暗的大殿里跳动了起来。那点微弱的光亮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将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年轻身影,以及他们之间那段被血与火隔断的过往,都映照得明明灭灭。抹合烈默默地往火堆里添着柴,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一些。
霍铮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他的意识又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身体的疲惫与伤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看着那个守在火堆旁的沉默身影,看着他腰间那柄映着火光的长弯刀,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而后,他便彻底地失去了知觉,沉入了黑暗而温暖的睡梦之中。火堆噼啪作响,将殿内映得忽明忽暗,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掩埋着尸体,也掩埋着过往。唯有那尊残破的佛像在黑暗中低垂着眉眼,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