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天明》 第1章 第一章 孤星照暗巷 1944年,深秋。 上海的雨,下得黏腻又阴冷,像是老天爷泼下的一盆浑浊的洗脚水,带着挥之不去的铁锈和劣质煤烟味儿,没完没了地冲刷着这座孤岛。湿气钻进骨头缝里,连带着租界里那些霓虹闪烁的“不夜城”,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油光,透着一股子强撑的虚假繁荣。闸北的陋巷深处,这湿冷更是渗进了砖缝墙皮,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压着人心。在这日伪势力犬牙交错、黑市横行的年月里,秩序崩坏,唯有盘踞地下的力量,才能在这泥泞中撕开一条生路。 “和盛”堂口的议事厅,灯火通明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腥气,混合着劣质烟草和隔夜茶水的闷浊怪味,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堂口正中,一幅巨大的“忠义千秋”中堂画下,紫檀木大案油光水滑。案后,一张宽大的太师椅。 青龙帮帮主,江砚舟,就坐在那里。 深青色长衫熨帖得一丝不苟,外罩玄色缎面马褂。指节分明的手搭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笃笃轻响。他身形修长,算不得魁梧,但往太师椅上一坐,整个喧闹的堂口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帮众们刻意压低却仍透出狠劲的议论、角落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门外檐下滴答不绝的冷雨声——都如同退潮般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死寂。 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左手拇指那枚青玉扳指上。玉质温润,灯光下流转着一层幽光。扳指内侧,一道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像一道隐秘的伤疤。他摩挲着那道刻痕,动作轻缓,不带一丝火气。 大案前几步远,跪着一个人,张癞子。平日里也算堂口里一个敢打敢拼的小头目,此刻却抖得筛糠一样。脸上涕泪横流,糊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额头上磕出的青紫渗着血丝,混着地上的泥水,污浊不堪。 “七……七爷!”张癞子声音嘶哑破裂,像被砂纸磨过,“我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是姓朱的……是他!是他许了我法租界一个烟档!还有……还有三百万元中储券!他……他逼我!他说我不干,就让我全家老小……” 他语无伦次,一边哭嚎一边砰砰磕头,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堂子里格外瘆人。前额迅速红肿破皮,渗出的血混着泥水蜿蜒而下。几个平日与他相熟的帮众,眼神复杂,交织着鄙夷、兔死狐悲的惊惧,以及望向太师椅上那道身影时,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敬畏——那是青龙帮的主心骨,是执掌生杀予夺的七爷。 江砚舟依旧没抬眼,只是那叩击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侍立江砚舟左侧下手位的程岩,往前踏了半步。他约莫三十出头,精悍如礁石,穿着利落短褂,双手垂在身侧,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他没看张癞子,只看向江砚舟,眼神里是绝对的服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货呢?”江砚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低沉平缓,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张癞子的耳膜。 张癞子猛地一哆嗦,哭嚎戛然而止,只剩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他绝望地抬头,对上江砚舟投来的目光。那眼神深不见底,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失去价值的死物。 “卖……卖给闸北的‘水老鼠’了……钱……钱还没收齐……”张癞子抖得几乎不成句子。 江砚舟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视线移开,落在大案旁侍立的一位精瘦老者身上。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戴着老式圆框眼镜,手里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小算盘——青龙帮“和盛”堂口的账房先生,钱益民。 “钱老。”江砚舟的声音依旧平缓。 钱益民微微躬身,镜片后的眼睛毫无波澜:“七爷,那批盘尼西林,战时禁运,黑市奇缺,值这个数。”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弄,报出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按我青龙帮帮规,勾结外人,私卖禁运救命物资,损及兄弟性命根基者……”他顿了顿,声音平板得像在念生死簿,“三刀六洞。” “三刀六洞”四字一出,堂口温度骤降,寒意刺骨。角落里几个年轻帮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张癞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彻底瘫软下去,一股恶臭弥漫开来。 江砚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起身。长衫下摆垂落,纹丝不动。绕过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一步步走向瘫软在地的张癞子。靴底踏在青砖地上,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韵律。 程岩默不作声跟上,从后腰处摸出一把短刃。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刃口在刺眼灯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毒蛇獠牙一般。 江砚舟停在张癞子面前,居高临下。张癞子瘫在湿冷的地上,像一滩彻底化开的烂泥,唯有眼珠因极致的恐惧还在疯狂转动,喉咙里嗬嗬作响。 “张癞子,”江砚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死寂,烙印在每个人心上,“青龙帮的饭,养你一家老小。帮里的规矩,护你一家老小。”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你的手,伸得太长了。爪子不干净,就得剁掉。心黑了,就得剜出来。这是青龙帮的规矩,立身之本。” 他伸出手。程岩立刻将短刃倒转,刀柄稳稳递入他摊开的掌心。 江砚舟握住了刀柄。青玉扳指在冰冷的金属刀柄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而微弱的死亡颤音。他没有看张癞子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到极致的脸,目光似乎越过了他,落在那面绘着猛虎下山的巨大屏风上。屏风绢帛上乘,色彩浓烈,虎目圆睁,威势逼人,如同青龙帮在这乱世中彰显的爪牙。 下一刻,他动了。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手臂挥出,短刃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精准无比地刺入张癞子的左肩窝!刀锋穿透皮肉筋骨,冰冷的刀尖从后背透出半寸! “呃——!”张癞子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被钢钉钉穿的鱼,眼珠暴突,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只冲出一半,就被剧痛死死扼在喉咙深处,化作濒死的嗬嗬声。 江砚舟手腕稳如磐石,利落一拧,拔刀。一股滚烫的鲜血随着刀刃拔出,箭一般喷射而出!几点猩红精准地溅射到他深青色的长衫下摆,迅速洇开几朵暗红的花,在布料上晕染出更深的、近乎黑色的印记。更多的血,“噗”地一声,泼洒在屏风下那只下山猛虎的利爪旁边。浓稠的猩红在洁白的绢帛上迅速蔓延、流淌,狰狞刺目,仿佛猛虎啜饮了叛徒的血。 堂口里一片死寂,凝固如冰。只有张癞子倒吸冷气的嘶嘶声,和血珠滴落青砖的嘀嗒声,清晰得令人心悸。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被那飞溅的血光与江砚舟身上骤然爆发又瞬间收敛的、属于帮主的凛冽煞气冻结了魂魄。 程岩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块干净的白布。江砚舟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刃上温热的血迹。青玉扳指映着雪亮的刀锋,幽光流转,冷冽依旧。 “规矩立了,就要守。”江砚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依旧,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血溅屏风,只是掸落了袖口一粒微尘。他抬眼,目光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青龙帮众,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得人头皮发麻,灵魂战栗。“钱老,按规矩办完。手脚干净些。” 钱益民微微躬身:“是,七爷。” 江砚舟将擦拭干净的短刃递还给程岩,不再看地上抽搐的人形,转身走回太师椅。长衫下摆拂过地面,那几点暗红的血迹,成了这肃杀堂口里最刺眼的印记,无声宣告着帮主的意志与帮规的森严。他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眼睫下,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仿佛刚才那雷霆手段的裁决,耗费了极大的心神。议事厅里,只剩下张癞子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门外冷雨敲打瓦片的、单调而永恒的声响。 备注:三刀六洞是江湖帮派中一种严厉的自我刑罚方式,用于成员犯下重大过错后的请罪或防止退帮者泄密。受罚者需用利刃在身体上对穿三次形成六个伤口,其痛苦程度仅次于自尽。该刑罚在小说情节中常被用作角色表忠心的手段,在青帮历史中曾是维护帮规的重要措施,但随着帮派规矩淡化逐渐废弃。现实中,个别涉黑组织亦曾模仿此法作为惩戒手段。(来自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孤星照暗巷 第2章 第二章 浮萍淬寒刃 极司菲尔路76号。 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生铁,沉甸甸、冷冰冰地压在每一个知道它存在的上海人心尖上。高墙森严,顶端缠绕着通电的铁蒺藜,在阴雨中闪烁着不祥的蓝光。门口持枪的卫兵,眼神像淬了毒的钢针,毫无人性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活物。即使外面飘着冰冷入骨的雨丝,空气里也固执地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怪诞气息——那是永远洗刷不净的、陈年血垢的甜腥气,与廉价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搅拌在一起,顽固地钻进鼻腔,提醒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这里是地狱的前厅。 沿着冰冷、潮湿、向下倾斜的水泥台阶深入,仿佛沉入巨兽的腹腔。空气越来越稀薄,霉味、铁锈味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一扇厚重的、布满铆钉的铁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亮与声响,只留下门内——一间狭窄、逼仄的审讯室。 头顶一盏孤零零的灯泡,蒙着厚厚的灰尘,发出惨白、毫无温度的光,像一只垂死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下方。光线无情地剥落一切伪装,将四壁光秃秃的水泥墙照得一片死寂的灰白,上面隐约可见一些难以言状的、深褐色的斑驳印记。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口连接着管道,里面传来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单调、压抑,如同地狱深处某种怪物永不餍足的呼吸,又像无数冤魂在墙壁里绝望地抓挠。 苏云岫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遗弃的落叶,蜷缩在冰冷铁椅的一角。椅子是焊死在地上的,钢铁的寒意穿透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还沾着可疑深色污渍的粗布旗袍,直往骨头缝里钻。她低着头,凌乱的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惨白的脸颊上,嘴唇干裂起皮,微微颤抖着。视线死死钉在脚下那块水泥地上——那里有一片形状扭曲、颜色深褐的污迹,仿佛某种不祥的图腾。她强迫自己盯着它,试图将每一个不规则的边缘都刻进脑子里,用这触目惊心的具象,来逃避周遭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度战栗,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牵扯着遍布后背、尚未完全结痂的鞭痕,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 在她面前两步远,站着“毒蜂”陈默群。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完美、一丝褶皱也无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外面罩着熨帖的黑色呢料大衣,领口露出一尘不染、浆洗得笔挺的白色衬衫领。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狭长,此刻正微微弯着,嘴角也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这笑容放在这张斯文俊雅、堪称温润如玉的脸上,本该让人如沐春风。可在这间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地下囚笼里,却比门外冰冷的秋雨更刺骨,带着一种精心雕琢的虚伪,无声地宣告着绝对的掌控。 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规律、不紧不慢的“咔哒、咔哒”声。那声音像一口精准的座钟秒针,又像某种仪式化的倒计时,一下,又一下,冰冷地敲在苏云岫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末梢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云岫,”陈默群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情人般的柔和,如同羽毛拂过耳廓,却激起一片恐惧的寒栗。他停在她面前,微微俯身,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束无形的探针,冰冷、锐利,试图穿透她低垂的眼帘,直达灵魂深处。“抬起头来。”命令,裹着糖衣。 苏云岫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挣扎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抬起了沉重的头颅。视线却像受惊的兔子,仓惶地跳跃着,最终涣散地落在他胸前那枚闪着冷硬光泽的银色领带夹上,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可以短暂停留的冰冷坐标。 “看着我。”陈默群的声音依旧柔和,却陡然注入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如同薄冰下暗藏的刀锋。 苏云岫的睫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蝶翼。终于,在巨大的压力下,她极其困难地将视线聚焦到陈默群的脸上。当对上那双隐在金丝眼镜后、带着精密计算般的审视和绝对掌控意味的眼睛时,她瞳孔深处无法控制地掠过最原始的惊惧,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从那张冰冷的铁椅上滑落下去。 陈默群似乎很满意她这种反应。他直起身,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打磨成型的艺术品。“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评估物品价值的冷静,“记住这种眼神。惊惶,无助,像只被暴雨打湿翅膀、在泥泞中瑟瑟发抖、再也找不到归巢的小雀儿。恰到好处的脆弱感,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话锋急转直下,语气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金属撞击般的冰冷质感,“尤其是……像江砚舟那样的男人。” “江……砚舟?”苏云岫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这个名字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的烙铁,带着毁灭的气息,狠狠烫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尖上。 “青龙帮,七爷。”陈默群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水泥地上,碎裂开一片寒意。“闸北那片码头的活阎王。手底下几百号亡命徒,走私军火、烟土、药品,甚至倒卖人口……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踱开两步,皮鞋敲击地面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审讯室里空洞地回响,如同丧钟的前奏。“这种人,骨头是硬的,心是冷的。硬的拳头打不碎他,冷的刀锋也未必能戳穿他。可偏偏……”他倏然转身,目光如同精准的镊子,重新锁住苏云岫苍白脆弱的脸,“这种人,往往最容易栽在一种东西上。” 他停住脚步,身体微微前倾,拉近到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魔鬼般诱惑的低语和彻骨的寒意,丝丝缕缕钻进苏云岫的耳朵:“栽在‘情’字上。栽在像你这样,楚楚可怜,又暗藏风情的……女人手里。”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无底的冰窟,一直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粘稠、再无光亮的绝望深渊。最后一丝侥幸也湮灭了。这就是她被拖进这座人间魔窟,经受那些非人折磨和精心“打磨”的最终目的。一个她无法抗拒、也无法逃脱的血色任务。 陈默群动作优雅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慢条斯理地解开缠绕的细线,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从容。他抽出一张照片,用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拈着,递到苏云岫眼前,几乎要贴上她毫无血色的鼻尖。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背景似乎是某个喧闹混乱的码头黄昏,光线晦暗不明。男人穿着深色长衫,身形挺拔如孤峰,侧对着镜头,正微微低头点烟。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指尖倏然亮起,仅仅一瞬的光芒,却足以照亮他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和肃杀之气也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冻结。他左手随意地搭在腰间,大拇指上,一枚青玉扳指在昏沉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冷光,如同暗夜里毒蛇的眼睛。 “看清楚他。”陈默群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冰冷黏腻,如同蛇信舔舐着耳膜,“记住他的样子,他的习惯,他身边的一切。我要你,”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每一个音节,如同在砧板上钉下钉子,“接近他,成为他心上……最软的那块肉。” 苏云岫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在这巨大的恐惧和荒谬中爆裂开来。 陈默群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轻轻滑过照片上江砚舟冷峻的侧脸,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然而他吐出的字句却淬着剧毒:“然后……用我教你的手段,一点一点,把它剜出来。” 那张冰冷的照片,被强行塞进苏云岫冰冷僵硬、布满细小伤痕的手中。那薄薄的一张纸片,此刻却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剧痛,那痛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深处,烧灼着她的灵魂。照片上那个叫江砚舟的男人,他那模糊却凌厉如刀的侧影,那枚在昏暗中幽幽闪光的青玉扳指,瞬间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烙进了她的脑海,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一种宿命般冰冷刺骨的寒意。 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陈默群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无情的光晕,完美地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真实情绪,只留下嘴角那一抹永恒不变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和微笑。 他最后看了一眼苏云岫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盛满惊惧、绝望与迷茫的眼眸,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被推上祭坛的完美祭品。皮鞋声再次响起,咔哒,咔哒,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走向那扇厚重的铁门。生锈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刺耳的摩擦声,如同巨兽的叹息。门打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 “咣当——!” 铁门合拢的巨响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猛烈地回荡、撞击,震得苏云岫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同样冰冷残酷、却至少能呼吸的世界。不,她从未真正离开过那个世界。她只是从一个公开的、充满鞭打与惨叫的囚笼,踏入了另一个更精密、更冰冷、以她的血肉和灵魂为诱饵的囚笼。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刚才更加沉重、粘稠,如同灌了铅的水银,压得她喘不过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只有通风管道里那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像无数只饥饿的绿头苍蝇在耳边疯狂地盘旋、嗡叫,贪婪地啃噬着她摇摇欲坠、几近崩溃的神经。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张冰冷的照片上。 江砚舟。 照片上的男人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脆弱的心头。那冷硬如铁的下颌线,紧抿成一条无情的薄唇,还有那枚在昏暗中泛着幽冷光晕的青玉扳指……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危险气息。这和她之前被迫接受的、关于如何用眼神勾引男人、如何在耳鬓厮磨间窃取情报、如何在温言软语中于无声处置人于死地的“训练”完全不同。那些训练是技巧,是冰冷的程序,是杀人的工具。而眼前这个任务,这个目标……是深渊本身,是万劫不复的悬崖,是即将吞噬她所有光亮的黑暗巨口。 “成为他心上最软的那块肉……” “再亲手剜出来……” 陈默群的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反复搅动。她紧紧攥着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死灰般的青白色,薄薄的照片边缘深深嵌进她掌心的嫩肉里。指甲无意识地用力,刺破了照片的一角,留下一个微小的、扭曲的月牙形印记,像一道无声的、刻在她命运之上的伤口。 冷。 无孔不入的寒意从身下冰冷的铁椅渗透上来,顺着脊椎骨像毒蛇般往上爬,钻进四肢百骸。她忍不住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双臂死死环抱住瘦削的身体,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单薄的粗布旗袍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她嶙峋的肩胛骨,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让尚未结痂的鞭痕再次苏醒,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顺从的代价。 这些纵横交错的伤痕,是“训练”留下的残酷印记,更是陈默群无声却无处不在的警告——顺从,或者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炼狱。她尝过那种滋味,皮开肉绽的痛楚,被刺骨的冰水反复泼醒的窒息,还有那些形形色色“教官”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审视,像在打量一件即将被使用的、没有灵魂的工具。 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无边黑暗中唯一微弱摇曳的烛火,支撑着她摇摇欲坠、即将溃散的意识。父母早亡,孤身飘零,在乱世的夹缝里挣扎求生,她早已尝尽了世间的白眼、欺凌和彻骨的辛酸。被强行拖进76号这扇地狱之门时,她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地烂在这里,成为一具无人认领、被野狗拖走的冰冷尸体。但陈默群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用灵魂、良知和未来换取短暂苟延残喘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具象化了,就是照片上这个叫江砚舟的男人。一个掌控着庞大黑暗势力、双手必然沾满血腥、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枭雄。她要做的,是去接近这头危险的、随时可能将她撕碎的猛兽,用精心演练的虚情假意去博取他的信任,甚至……乞求他一丝可能存在的垂怜?然后,在最靠近他心脏的地方,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递上那致命的一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猛地涌上来。苏云岫死死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痛苦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灼热的胆汁在灼烧着她的食道。恐惧像冰冷粘稠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它勒碎。她几乎能清晰地“看”到任务失败的下场——陈默群那张温和微笑的脸庞下所隐藏的酷烈手段,将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会是比死亡本身更加漫长、更加可怕的凌迟。 可是……成功呢?成功的代价又是什么? 是彻底沉沦为一个没有灵魂的杀人工具?是亲手将另一个可能同样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灵魂推入深渊?还是在这无尽的伪装与背叛中,彻底迷失自己,成为比陈默群更冰冷的怪物? 她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模糊却充满力量感的身影。青龙帮七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权势、血腥和深不可测,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本能的颤栗。这样一个在刀尖上舔血、在阴谋诡计中沉浮多年、踏着尸骨走上高位的男人,会那么轻易地被她的“楚楚可怜”打动吗?陈默群把她精心打磨成一把淬毒的匕首,可这把匕首,真的能刺穿江砚舟那层由血与火、铁与骨铸就的厚重铠甲吗?还是说,从她接过照片的这一刻起,脚下这条看似唯一的生路,根本就是一条通往最终毁灭、再无回头的单行道? 照片角落那个被她指甲刺破的月牙形缺口,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无声的、嘲讽的微笑。 备注: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者指使汉奸丁默邨、李士群建立的特工组织。原机构在上海大西路(今延安西路)67号,后因人员增多,活动范围扩大,遂于1939年春迁至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76号。后在日本特务机构授意下,丁默邨与汉奸汪精卫合作,同年9月成立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以丁默邨为主任,李士群、唐惠民为副主任。从此,七十六号机构便成为汪伪集团政客、特务活动的主要场所和日伪屠杀中国**人和抗日进步人士的魔窟,“七十六号”也成为汪伪特工的代名词。1943年9月后,先后更名为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政治保卫总署、政治保卫部等。1945年8月,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而覆灭。(来自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浮萍淬寒刃 第3章 第三章 樊笼锁惊魂 “唰啦——!” 铁门上那只碗口大小的观察孔毫无预兆地被猛地拉开!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瞬间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一只毫无感情、布满血丝的眼睛,突兀地出现在孔洞后面,像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瞳孔。那目光冰冷、机械,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感,缓慢而细致地扫过室内,最终死死钉在蜷缩着的苏云岫身上。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苏云岫感觉自己像被钉在标本台上的昆虫,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她屏住呼吸,连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几秒钟后,那只眼睛消失了。观察孔“啪”地一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但紧随而来的,是更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咔哒……咯吱……哗啦……” 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带着生涩的滞重感;沉重的金属门栓被粗暴拉开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闷地回荡,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前奏。每一个声响都重重敲在苏云岫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预示着某种无法逃避的“下一步”。 苏云岫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寸肌肉都像被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僵硬如铁。那张几乎要被冷汗浸透的照片,在她手中被猛地揉成一团,坚硬的边角深深硌进掌心。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团带着她“命运”的纸死死攥紧,用尽全身力气塞进旗袍宽大的袖口深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单薄的肋骨,发出沉闷如鼓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血液直冲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个穿着笔挺黑色制服、面容如同石雕般刻板僵硬的男人探进半个身子。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温度,如同两潭凝结的死水。他的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带着金属的质感,清晰地砸在苏云岫的耳膜上: “苏云岫,出来。处长有安排。” “安排?” 这两个字像两柄沉重的冰锤,狠狠凿在苏云岫早已脆弱不堪的心上。是新一轮更残酷的“训练”,将她打磨得更锋利、更无情?还是……通往那个名为“江砚舟”的黑暗舞台,终于拉开了帷幕?未知带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必须站起来。身体却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难以挪动分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地底渗骨的寒意,早已麻木僵硬,针扎似的刺痛从脚底直窜上来。她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强迫自己动作。身体踉跄了一下,几乎扑倒,才勉强扶着冰冷的铁椅背站稳。一股更刺骨的寒意随着铁门的开启扑面而来,激得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门口那个如同地狱使者般的黑衣人。袖子里,那只紧攥着照片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团皱巴巴的纸,此刻成了她与这人间魔窟之间唯一、也是最脆弱的联系,仿佛是她仅存的、证明自己曾为“人”的凭证。 黑衣人侧身,让开那道狭窄的缝隙。门外的景象,是一条幽深、光线昏暗的走廊。顶壁几盏蒙尘的灯泡,无力地投下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脚下粗糙的水泥地。走廊两旁的墙壁湿漉漉的,渗着暗绿色的水痕,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铁锈、霉味和陈年血腥的怪诞气息更加浓烈。这哪里是走廊?分明是一条通往未知深渊、张开巨口的黑暗隧道。 苏云岫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猛地灌入肺叶,刺得她喉头发紧,一阵剧烈的呛咳几乎冲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压住。她迈开脚步。 “咔哒。” 布鞋底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声音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苏云岫此刻死寂一片的世界里,这声响却被无限放大,如同丧钟敲响前的第一声轻叩。一步。 又一步。 她的脚步沉重而滞涩,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尖上。昏黄的灯光将她扭曲变形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着、走向献祭台的提线木偶。每一步落下,都像是离身后那间浸透了她血泪和恐惧的牢笼远了一分,却又像是离前方那个名为“江砚舟”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更近了一分。那枚青玉扳指幽冷的光,仿佛就在隧道尽头闪烁。 身后,传来沉重铁门缓缓合拢的摩擦声。 “咣——铛——!”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巨响,带着隔绝生死的决绝意味,在空旷的走廊里猛烈回荡、撞击,最终彻底消散。 那扇门,关上了。 将她短暂停留过的、充斥着尖叫与血腥的人间地狱,关在了身后。也将她自己,关进了一个更精密、更冰冷、以她的血肉和灵魂为唯一赌注的、更大的囚笼。 前路,是望不到头的幽暗。唯一的“光”,是袖中那团冰冷的纸,和照片上男人拇指间,那枚如同毒蛇之眼的青玉扳指。 第4章 第四章 霓裳惊鸿劫 闸北的秋雨,像是给这座沦陷的孤岛裹上了一层浸透绝望的油布。湿冷黏腻,无孔不入。雨水渗进龟裂的砖缝,也渗进蜷缩在破败屋檐下那些瑟缩躯体的骨髓里,榨取着最后一丝暖意。巷口,一个裹着破麻袋、形如枯槁的老妇,正用嶙峋如柴的手,在湿漉漉的垃圾堆里翻刨着。那动作机械而绝望,仿佛在挖掘自己的坟墓。远处,百乐门舞厅的霓虹刺破雨幕,尖锐的小号声混合着爵士乐的靡靡之音,像一剂强效的麻醉剂,撕扯着夜的寂静。那甜腻的喧嚣与眼前死水般的破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割裂,像是这座城市的伤口在流脓。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如同暗夜中滑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碾过积水漫溢的街道,最终停在百乐门那流光溢彩、恍如异世界的侧门前。车轮带起的泥水溅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留下短暂的污痕。穿着笔挺却掩饰不住陈旧的门童,立刻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殷勤地躬身。 车门打开。 一只穿着崭新银色高跟鞋的脚探了出来。鞋跟细如针尖,在湿滑的地面上轻轻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迟疑,仿佛这陌生的触感刺痛了她。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钻出车厢,暴露在伞下暧昧的光晕里。 是苏云岫。 不,此刻,她必须忘记那个名字。她是“白露”——一个陈默群精心雕琢、即将投入致命棋局的赝品。 月白色的软缎旗袍紧裹着年轻的身体,勾勒出玲珑却单薄的曲线,领口和袖口滚着细细的银边,在旋转的霓虹下闪烁出冰冷的微光。乌黑的长发被精心烫成时兴的波浪卷,松松挽在耳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角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薄施脂粉掩盖了憔悴,樱桃色的口红点在唇上,在变幻的彩光里泛着诱人却虚假的水润。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密卷翘的睫毛下,像受惊后躲进丛林深处的小鹿,盛满了无法完全压抑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惊惶。那精心演练的“柔弱风情”,薄得像一层随时会碎裂的冰,底下是汹涌的恐惧暗流。 她微微垂着头,不敢迎视门童那张职业化恭敬、却毫无温度的脸。伞外那个被霓虹切割得光怪陆离的世界,像一张巨大的、布满尖牙的口,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令她窒息。光滑的缎面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束缚感,仿佛一层无形的枷锁。高跟鞋踩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刀尖,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将她精心维持的伪装摔得粉碎。陈默群赋予的这个“白露”身份,像一层薄薄的油彩,粗暴地涂抹在她伤痕累累的灵魂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白小姐,这边请。”一个穿着黑色马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侍者,如同从阴影中析出,无声地出现在侧门内。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训练有素的疏离,像在念一段既定的台词。他侧身引路,目光在苏云岫身上快速扫过,冰冷而精准,如同在验收一件即将被送上战场的武器,评估着它的锋利度与伪装度。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混杂着浓烈香水、劣质烟草、酒精挥发以及食物残羹变质的复杂气味,呛得她喉头发紧,胃里一阵翻搅。她藏在旗袍开衩下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跟着那幽灵般的侍者,走进了百乐门那扇旋转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玻璃门。 门内,是另一个炼狱。 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萨克斯风发出歇斯底里的嘶鸣,鼓点密集地敲打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震动都让她头晕目眩。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倾泻而下,折射出无数令人目眩神迷的、疯狂旋转的光斑,投射在光滑如镜的拼花地板上,光怪陆离。舞池中央,无数衣着光鲜的男女如同提线木偶,在音乐的癫狂节奏中紧紧相拥、旋转、摇摆。华美的裙裾翻飞,尖利的笑声刺破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水味、雪茄的呛人烟雾和酒精蒸腾出的甜腻气息。这里没有硝烟,没有屈辱,只有一场用黄金与□□堆砌起来的、盛大而虚假的末日狂欢。 侍者将她引至舞池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卡座区。厚重的丝绒帷幕半遮半掩,勉强隔开部分喧嚣,营造出一个个看似私密、实则暴露在无数窥探目光下的空间。卡座里坐着几个穿着体面西装或锦缎长衫的男人,身边依偎着妆容艳丽、巧笑倩兮的女子。桌上堆满了各色洋酒瓶、精致的西点和水果,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小姐,您稍坐。”侍者公式化地丢下一句,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光影交错的喧嚣深处,留下苏云岫独自面对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苏云岫僵直地坐在丝绒沙发最边缘的一角,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卡座里其他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像细密的针尖扎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其中一个穿着猩红旗袍、嘴唇涂得像刚饮过血的女人,更是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在嘲笑一个新入行雏儿的笨拙。 如坐针毡。 她努力在混乱的脑海中搜寻那些被反复灌输的“技巧”——如何牵动唇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如何低垂眼帘泄露一丝欲拒还迎?如何用眼神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可此刻,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技巧”都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齿轮,卡死在恐惧的泥沼里。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双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脆弱的救命稻草。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醉生梦死的调笑中,如同蜗牛般艰难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光了展示的商品,暴露在无数双贪婪或冷漠的眼睛下,那些无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她体无完肤。卡座里的其他女子早已驾轻就熟地与身边的男人调笑起来,娇嗔声、劝酒声、放浪的调笑此起彼伏。只有她,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沉默而格格不入地缩在角落。那份刻意营造的“柔弱无助”,在巨大的孤独和恐惧面前,几乎要变成真实而彻底的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煎熬中,舞厅入口那片喧嚣的声浪,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一道缝隙。 仿佛有某种强大的力场降临。 原本嘈杂的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连那疯狂的爵士乐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削弱了几分音量。靠近门口的人们,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向两旁退开,目光敬畏地、齐刷刷地投向同一个方向。一股无形的、带着深海寒意的气场,如同冰冷的潮汐,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舞厅里所有喧嚣的浮华与躁动,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苏云岫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像失控的鼓点般疯狂地擂动起来,重重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巨响。她甚至不需要抬头确认,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野兽般的恐惧和强烈的直觉,已经死死攫住了她! 他来了!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晃动扭曲的人影和缭绕的青色烟雾,死死钉在入口处。 江砚舟。 标志性的深青色长衫,外罩玄色缎面马褂,身形挺拔如峭壁上孤悬的劲松。在百乐门光怪陆离的疯狂光线下,他像一柄收在鲨皮鞘中的古剑,沉静内敛,却透着一股无言的、足以割裂空气的锋锐。他并未刻意张扬,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喧嚣的舞池,那股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威势便已如实质般扩散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程岩如同他沉默的影子,落后半步,眼神警惕如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像一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撕裂猎物的猎豹。 几个衣着光鲜、一看便是场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立刻堆起最谄媚的笑容迎了上去,殷勤地打着招呼:“七爷!”“舟爷,您可算来了!蓬荜生辉啊!”语气里满是巴结与敬畏,仿佛能靠近一步都是莫大的荣幸。 江砚舟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漠地掠过那些挤出的笑脸,脚步未停,径直朝着舞池深处、靠近乐队演奏台的那个位置极佳、视野开阔的大卡座走去。那里,仿佛天然就是为他预留的王座。 苏云岫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她看着那个身影在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中稳步前行,深青色的衣角拂过光滑如镜的地面,沉稳而有力。那枚戴在他左手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在旋转扫过的彩色光柱下,偶尔折射出一线幽冷内敛的光泽,如同暗夜荒原上毒蛇无声窥伺的眼睛。陈默群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她脑海里疯狂回响、撞击——“成为他心上最软的那块肉……再亲手剜出来……” 就是现在! 冰冷的指令如同高压电流穿透四肢百骸,瞬间激活了她被恐惧麻痹的神经。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穿着猩红旗袍、涂着血红嘴唇的女人,眼神也瞬间变得炽热,正抬手整理着鬓角,似乎准备起身迎上去。 不能再等了!机会稍纵即逝!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冲动,猛地攫住了苏云岫。她几乎是凭着身体里最后一丝被训练出的本能,猛地从卡座里弹了起来!动作太急太猛,带倒了面前矮几上一只盛着半杯琥珀色威士忌的高脚杯。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 昂贵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浸透了深红色的丝绒台布,留下深色的、狼狈的印记。但苏云岫根本无暇顾及,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住那个即将经过她卡座前方狭窄过道的深青色身影。 心脏狂跳着堵在喉咙口,血液疯狂冲上头顶,眼前甚至因缺氧而阵阵发黑。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把抓起侍者刚刚放在她面前、一口未动的另一杯威士忌。冰凉的杯壁刺得她指尖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身体的剧烈颤抖,整个人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弦,朝着那个方向,几乎是踉跄着、带着一股绝望的冲势,“撞”了过去!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扭曲、凝滞。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撞上了一个坚硬如铁、带着冷冽清冽气息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同时,她握着酒杯的手,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朝着那熨帖平整的深青色衣襟猛地一扬! “哗啦——!” 清脆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即使在这喧嚣的音乐中,依然如同惊雷般清晰可闻! 冰凉的、带着浓烈橡木桶气息的琥珀色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淋漓尽致地倾泻在江砚舟胸前那价值不菲的长衫上!酒液迅速洇开,贪婪地渗透着精良的布料,染出一大片深褐色的、极其刺眼和狼狈的污渍,瞬间破坏了那份沉静的威严。碎裂的玻璃杯掉落在锃亮的拼花地板上,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四散飞溅。 “啊!”苏云岫发出一声短促而真实的惊呼,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彻底的手足无措。她自己也因为这反作用力,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后跌坐在地。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高跟鞋崴了。精心梳理的波浪卷发有几缕狼狈地散乱开来,黏在汗湿的脸颊上。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染了大片酒渍和地板上的污水污痕,精心营造的形象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片狼藉。她仰着头,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那双原本就盛满惊惶和努力扮演“无辜”的大眼睛,因剧烈的疼痛和极致的恐惧瞬间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潭、瑟瑟发抖、找不到归巢的雏鸟,楚楚可怜地望着上方那个骤然降临的、如同山岳般压迫的身影。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冰层,以江砚舟为中心,瞬间冻结了半径数米之内的一切。 震耳欲聋的音乐仿佛被一只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周围所有的谈笑声、劝酒声、**声都如同被利刃斩断,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恐惧的、难以置信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无数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针,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狠狠地刺在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苏云岫身上,也刺在胸前一片狼藉、却依旧渊渟岳峙的江砚舟身上。 程岩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淬了火的刀锋骤然出鞘!他一步踏前,魁梧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势,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下一秒就要动手将这个“冒犯者”撕碎!他身后的几个帮众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手不自觉地摸向藏匿的武器,眼神凶狠地扫视全场。 那些原本围在江砚舟身边谄媚讨好的人,此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劣质的石膏面具,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避之不及的惶惑,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拼命拉开距离,生怕被这无妄之灾波及。 整个金碧辉煌的舞厅,仿佛瞬间褪去了所有浮华的光彩,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连空气都凝固成了铅块。 江砚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胸前那片迅速扩散、散发着浓烈酒气的污渍。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如同两道深不见底的寒潭,落在跌坐在地上、如同被抛弃的破布娃娃般狼狈不堪的苏云岫身上。 那目光,深不可测,平静得令人心悸,也锐利得足以穿透灵魂。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暴戾的呵斥。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审视,冰冷、沉静,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她精心涂抹的脂粉,看进她灵魂深处每一个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角落。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质面具,只是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线条,似乎比平时更加冷硬了几分,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压力。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仿佛连心跳都停止的绝对死寂中,一秒,又一秒,艰难地爬行。 苏云岫感觉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彻底冻僵了,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脚底蔓延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包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无法控制地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完了……全完了……任务还没开始,就要以最耻辱的方式结束了。等待她的,将是陈默群那张温和微笑面具下冰冷残酷的怒火,是76号那间永远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味道、洗不干净血迹的审讯室,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 就在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彻底崩断、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瞬间,江砚舟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戴着青玉扳指的手。 苏云岫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因恐惧而剧烈颤动。等待着雷霆一击的落下,或是冷酷无情的处置命令。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掌控生杀予夺力量的手,并没有落下。 它只是停在半空,然后,以一种不紧不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姿态,拂了拂长衫前襟上沾着的几块细小的、闪着寒光的碎玻璃碴。 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接着,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在玉盘上,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清晰地响起,一字一顿地钻进苏云岫的耳朵,也钻进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这杯酒,”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着地上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的女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无比清晰的事实,“你打算怎么赔?”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万钧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潭,在凝固如冰的空气里,砸开一圈无声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停跳的巨大涟漪。那平静下的暗涌,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苏云岫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赔?她拿什么赔?这条命吗?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喉咙。 江砚舟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受损的程度。然后,他微微侧首,视线甚至没有完全转向程岩,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下颌。 程岩如同接到最清晰的指令,按在腰间的手瞬间松开,向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他没有去搀扶,甚至没有低头看苏云岫一眼,只是伸出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毫不怜惜地攥住了苏云岫纤细的上臂! “啊!”苏云岫痛呼出声,被那巨大的力量硬生生从冰冷的地板上提了起来!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狼狈地、半倚半靠地被程岩拖着。高跟鞋歪在一边,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满污渍和酒液,精心维持的伪装彻底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狼狈和脆弱。 “带走。”江砚舟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吩咐处理一件垃圾。他不再看苏云岫一眼,转身,深青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径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那片刺眼的酒渍,在他沉稳的步伐下,竟也显出一种诡异的从容。 程岩如同押解重犯,铁钳般的手纹丝不动,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踉跄的苏云岫带离这片死寂的焦点。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更宽的通道,敬畏的目光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苏云岫被拖行着,脚踝钻心地疼,手臂仿佛要被捏碎。百乐门那光怪陆离的霓虹、那些扭曲惊惧的面孔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被带走……去哪里?沉江?还是某个比76号更可怕的私刑地?陈默群的计划彻底失败了,而她,将成为第一个被碾碎的弃子。冰冷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身体本能的颤抖和脚踝处火烧火燎的剧痛。 她被粗暴地塞进那辆黑色福特轿车的后座。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又死寂的世界,也像一个冰冷的棺材盖合拢。车内弥漫着皮革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冰冷而陌生。程岩如同铁塔般坐在驾驶座,一言不发。江砚舟坐在她旁边的位置,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胸前那片深褐色的、散发着威士忌气息的污渍,无声地宣告着刚刚结束的惊心动魄。 车子启动,平稳地滑入雨夜的街道。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再也照不进苏云岫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她蜷缩在冰冷的皮质座椅角落,紧紧抱着自己刺痛的脚踝,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颠簸都让脚踝的痛楚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恐惧。她不敢看旁边那个沉默如山岳的男人,只能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湿漉漉的、如同怪兽剪影般的街景,不知道自己将被拖向何方地狱。 第5章 第五章 松庭锢惊雀 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如同一尾沉默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离百乐门那片光怪陆离的喧嚣,驶入法租界一条被高大梧桐荫蔽的静谧小路。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落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周遭寂静。最终,车子停在一座古雅的三层小楼前。楼宇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门楣上悬一块乌木匾额,瘦金体“松鹤轩”三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清冷的书卷气。这里是江砚舟棋盘上不起眼的一角,明面上是间专卖文房四宝、兼营茶道的清雅茶楼,幽静得仿佛与墙外的乱世隔绝。 车刚停稳,侍立门前的程岩已如鬼魅般上前,无声地拉开了沉重的后车门。一股清冽的、混合着墨香与陈年普洱的气息从洞开的门内涌出,瞬间驱散了车厢内残留的脂粉、酒气和苏云岫身上散发出的、绝望的寒意。 江砚舟踏下车。深青色长衫前襟那片深褐色的酒渍,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像一块丑陋的伤疤,醒目地烙在沉静的墨色之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沾染的不过是些浮尘,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程岩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那片污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深痕,喉结微动,却终是缄默。他微微侧身,落后半步,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江砚舟身后。那沉默的姿态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诘问与担忧。 紧接着,程岩绕到车子的另一侧,猛地拉开了车门。车内,苏云岫蜷缩在角落,像一只被暴雨淋透、冻僵了的幼兽。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泥泞不堪,脚踝处明显红肿着,一只银色高跟鞋不知所踪。她脸色惨白,嘴唇被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身体因为寒冷和持续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程岩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再次伸出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攥住了她纤细的上臂,毫不客气地将她从车里拖了出来。 “唔……”脚踝猝然受力,剧痛让苏云岫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整个人几乎软倒下去。程岩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铁箍,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却也让她无法挣脱,只能踉跄着、单脚几乎悬空地被他半拖着走向茶楼大门。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尖锐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屈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脚下冰冷光滑的石阶。 “七爷,您回来了。”茶楼掌柜孙伯,一位五十开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老者,早已垂手恭候在门内。他目光触及江砚舟胸前的狼藉,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垂落眼帘,将所有的惊疑都敛入恭敬的褶皱里。当他的目光扫过程岩半拖着的、狼狈不堪的苏云岫时,那抹讶异更深了,但他依旧维持着绝对的沉默,只是微微躬身,让开了通路。那恭敬,是多年浸淫帮派规矩打磨出的本能,也是对这位年轻帮主深不可测手段的敬畏。 “嗯。”江砚舟淡淡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寂静的前厅里。他步履未停,径直穿过这片雅致空间。紫砂茶具在博古架上泛着温润的光,仿古字画悬于素壁,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远离血腥的假象。他沿着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木质楼梯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旷中发出沉稳的回响。程岩紧随其后,拖着步履蹒跚、几乎无法行走的苏云岫。她的脚踝每磕碰一下台阶,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一声压抑的抽气,在寂静的茶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楼更为幽静,仿佛另一个世界。回廊曲折,只设寥寥几个包厢。程岩没有跟着江砚舟进入“听松阁”,而是粗暴地拽着苏云岫,穿过回廊,走向通往后院的侧门。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小巧而整洁的四合院落。青砖铺地,墙角种着几丛翠竹,一口青石水缸里养着几尾红鲤。与前面茶楼的雅致不同,这里更显冷清和实用。 程岩直接将苏云岫拖到西侧一间厢房门前。早已等候在此的钱益民——一个精瘦、沉默、眼神如同算盘珠子般精明的老者——无声地打开了房门。程岩毫不怜惜地将苏云岫推了进去。苏云岫脚踝剧痛,失去支撑,惊呼一声,重重跌倒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钝痛。 “人交给您了,钱老。七爷吩咐,钉死。”程岩的声音毫无温度,对着钱益民说完,锐利如刀的目光最后剜了一眼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苏云岫,眼神中的警告和敌意毫不掩饰。然后,他如同完成任务般,转身就走,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房门“咔哒”一声被钱益民从外面关上,紧接着是清晰的落锁声。苏云岫的心,随着那落锁声,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她艰难地抬起头,打量着这间牢笼。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木桌,一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脸盆架。唯一的窗户很高,装着粗实的铁栏,窗纸有些发黄,透进来的光线昏沉沉的,带着一股陈旧的灰尘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草药混合的味道。冰冷、坚硬、死寂。这里没有百乐门的喧嚣,却有着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脚踝处的疼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钻刺,手臂和膝盖的摔伤也火辣辣地疼。但更让她浑身发冷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的监视感。钱益民那张毫无表情、如同古井般的脸在门缝后一闪而过,随即彻底消失。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钉死了。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环抱着自己,试图汲取一丝暖意,却只感受到彻骨的寒意。松鹤轩……西厢房……她终于被带到了他的地盘,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听松阁”内,沉香袅袅。江砚舟背对着门口,站在敞开的雕花木窗前,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叶上。程岩无声地走进来,垂手侍立。 “人安置好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是,七爷。”程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砂砾般的质感,“按您的吩咐,安置在后院西厢房。钱老亲自带人守着,里外都钉死了。跌打大夫请的是信得过的老张头,瞧过了,脚踝是扭伤,没伤着筋骨,敷了特制的药膏,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他顿了顿,浓眉下的眼神锐利依旧,补充道,“只是……那女人瞧着吓得不轻,从带回来就一直缩在角落里发抖,问什么也不吭声,像只惊弓的鸟。” 江砚舟沉默。百乐门那混乱的一幕在他脑中清晰地回放:那女人撞上来时决绝又笨拙的力道,跌倒时扬起的、那张脂粉下难掩苍白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盛满了惊惶,像被暴雨打碎的湖面,水光潋滟,几乎要滴落下来。那份狼狈,三分刻意,七分倒像是真的。楚楚可怜?陈默群调教出来的女人,最擅长的便是这种把戏。 他转身走到红木茶台旁,端起桌上温着的紫砂壶。壶身滚烫。清亮的碧绿茶汤注入白玉般的瓷杯,漾开一圈圈涟漪,如同他此刻心头翻涌的疑云。 “查了?”两个字,简洁有力。 “查了。”程岩立刻接道,语气斩钉截铁,“‘白露’,报的是苏州逃难来的孤女,父母死于战火,来沪投奔远房表亲不着,流落街头。租界的登记簿上,只有个名字孤零零地挂着,其余一片空白,干净得像刚拓印出来的白纸。出现的时间、地点,都掐得太准,准得像是算好了在百乐门等着撞上您的车。”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嘲讽,“百乐门当值的侍应生也说了,这‘白露’是新来的‘陪酒女’,挂牌还不到三天。七爷,这分明是……” “是冲着我来的。”江砚舟接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端起茶杯,凑近唇边,清冽的茶香钻入鼻息,却压不住眼底那深潭般涌起的寒意。他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痛感。“手法粗糙,意图昭然。陈默群手下是没人了?还是……”他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冰凉的杯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觉得我江砚舟,是会被这种拙劣戏码打动的蠢货?” 程岩眼中厉色爆闪,右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短刀的刀柄,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横切手势:“要不要……” 那意思不言而喻——处理掉,永绝后患。 江砚舟抬起眼皮,眸色深沉如古井无波,清晰地映出程岩眼底的杀意。“不急。”他缓缓道,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棋手审视棋局的从容,“鱼饵刚抛出来,鱼还没咬钩,急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红木茶台上,指尖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魂的鼓点。“留着。看看她背后的人,到底想钓什么饵,又能钓出多大的鱼。”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针,“加派两双眼睛,把她给我钉死了。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哪怕是眼皮子跳了一下,呼吸重了一丝,都给我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是!”程岩沉声应诺,如同闷雷滚过。 他随即又皱紧了眉头,压低声音道:“七爷,帮里那边……堂口的事刚了结,张癞子的尸首按老规矩,连夜沉了黄浦江喂鱼。但下面有些不安分的风声,说您处置得太重,寒了兄弟们的心。朱老五那边的人,今儿个在码头上,眼神飘忽,看咱们的人,都带着钩子。”朱老五,帮中盘踞闸北另一角多年的老堂主,地盘与江砚舟毗邻,摩擦龃龉由来已久,是根难啃的老骨头。 江砚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寒心?”他指关节猛地在坚硬的红木茶台上重重一叩!“咚!”一声闷响,震得杯中的茶水都晃了晃。“私卖盘尼西林给‘水老鼠’,害得我们三个兄弟伤口溃烂,活活疼死在破庙里的时候,怎么没人跳出来说寒心?他们的心是肉长的,我们兄弟的命就是草芥?”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骨森寒。 他站起身,重新踱步到窗边,背对着程岩,望向窗外被梧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朱老五?”他冷哼一声,那名字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手底下那几个烟档,最近‘生意’红火得邪门,走货量翻着跟头往上蹿,顺得……让人心里发毛。”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程岩,“给我盯紧点!看看这位朱堂主,是不是也嫌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伙碍事,急着想换个地方安家了!” 第6章 第六章 尺素隐锋机 程岩心中凛然,那股熟悉的、面对风暴将至的紧绷感瞬间攫住了他:“明白!” 笃、笃、笃。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叩响,三声,节奏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孙掌柜那带着吴侬软语腔调、却又透着恭敬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七爷,前厅有位姓沈的小姐找您,这位沈小姐是松鹤轩的常客,是个小有名气的书画鉴赏爱好者。说是……约好了谈字画的事。” 江砚舟与程岩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声地交换了信息。程岩会意,魁梧的身躯瞬间绷紧又放松,几步便跨到门边,动作迅捷无声。他拉开一道仅容目光通过的缝隙。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曼笙(代号“白鸽”)。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料子是上好的杭纺,勾勒出窈窕却不过分显露的身形。外罩一件浅灰色的薄呢针织开衫,臂弯里松松挽着一个青布包裹的长画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别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未施,只唇上点了极淡的胭脂,一副前来品鉴字画的文艺女学生模样,清雅得与这茶楼气质浑然一体。她看到程岩拉开门缝,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精准地投向窗边那道深青色的身影,眼神平静无波。 江砚舟抬了抬手,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带着一丝茶烟熏染后的温润:“请沈小姐进来吧。程岩,你去办你的事。” “是。”程岩侧身让开通道,待沈曼笙迈着从容的步子进入,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反手将厚重的木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他并未立刻离开,魁梧的身影如同门神般立在门外阴影里片刻,确认周遭无异,才大步流星地朝楼下走去,执行七爷的命令。 松鹤轩看似茶楼,实则是江砚舟经营多年、铁桶一般的私产,里里外外都是绝对可靠的眼线,寻常苍蝇根本飞不进来,更窥探不到‘听松阁’内的动静。 包厢内,茶烟袅袅。 沈曼笙走到宽大的红木茶台前,并未落座,先将臂弯里的画轴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台一角。她目光扫过江砚舟胸前那片刺目的酒渍,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不可察的询问,随即恢复平静。她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冷静,如同山涧清泉流淌:“七爷,家里长辈新得了一幅字画,心里没底,特意让我送来请您掌掌眼。是幅仿的《秋山问道图》,”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斟酌,“笔法临摹得倒是尚可,形似有七八分,只是……这画中的气韵,终究差了几分火候,显得滞涩,少了原作那份超脱物外的空灵。” 江砚舟伸手示意她在对面的官帽椅落座,执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为她面前的空杯注入碧绿的茶汤。“沈小姐客气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令尊眼光一向独到,能入他法眼的仿品,想必也有其可取之处。”他将茶杯轻轻推至沈曼笙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沈小姐不妨细说,差在何处?是山石的皴法不够苍劲?还是云气的渲染失了飘逸?” 沈曼笙端起温热的茶杯,并未就饮,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她借着升腾的茶烟遮掩,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打磨: “‘货仓’那边传来消息,”她的目光变得锐利,“最近码头上,凭空多出了几双‘生眼’。这些人,行事做派不像本地帮派的兄弟,倒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猎犬,眼神、站位、盯梢轮换的手法,都透着股子刻板的专业味道。盯得很紧,尤其对药品和五金器械的进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江砚舟胸前的污渍,那眼神仿佛在问:这与此有关吗? 江砚舟面色如常,只是搭在青玉扳指上的拇指,摩挲的幅度几不可察地加大了些。他微微颔首,眼神示意她继续。 沈曼笙会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另外,‘蜂巢’那边,今天上午动静不小。陈默群的车,一大早就开进了虹口区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在里面足足待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出来。”她停顿片刻,似乎在回忆线人描述的细节,“出来时,他脸上那层惯常的温和面具像是裂了缝,脸色……相当难看,步履匆匆,连金丝眼镜都忘了扶正。” 她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稍作停顿,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江砚舟的反应。放下茶杯,她继续道:“还有,我们在‘蜂巢’深处的那只‘耳朵’,冒险递出来只言片语。说陈默群最近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对帮派……特别是对您这边,催逼得异常紧。言语间透出的意思,似乎是……他上面的主子,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像是……限期要看到什么结果。” 江砚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如同深潭。陈默群去宪兵司令部?压力?他脑中瞬间闪过张癞子临死前可能的攀咬,朱老五烟档里流出的、打着“三菱重工”标记的“五金”零件,码头上突然出现的“生眼”……几条原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此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隐隐向着某个危险的漩涡中心汇聚。是日本人按捺不住了?是陈默群急于献媚表功?还是……帮里某些蠢蠢欲动的暗鬼,已经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推下深渊,好去投靠新的主子? 包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发出细微的咕嘟声,茶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盘旋上升。 “知道了。”江砚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平稳如初,听不出丝毫波澜。“画留下吧,替我谢谢令尊的信任。”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清冽的茶汤入喉,却带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最近外面风声紧,蛇虫鼠蚁都躁动得很,”他抬眼,目光落在沈曼笙沉静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沈小姐出入,务必当心些。有些‘赝品’,看着再像真的,也终究不是真迹。” 沈曼笙心领神会,知道情报已传达,也听出了他话中深藏的提醒。她从容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手袋:“多谢七爷提醒。画您留着慢慢品鉴,改日若得了真迹,再来叨扰您的高论。”她微微欠身,姿态优雅,拿起那卷作为掩护的画轴,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听松阁”。门扉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清雅的茶香。 包厢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江砚舟的目光缓缓落回自己胸前那片深褐色的酒渍上。那印记在雅致的茶室光影下,显得愈发突兀和刺眼,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精心设计的污点。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片濡湿的、已经发硬的布料,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白露……”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却带着冰封般的寒意,在寂静的包厢里清晰地回荡。这枚被陈默群亲手抛出的棋子,带着伪装的楚楚可怜和显而易见的破绽,就这样闯入了他的领地。是试探?是陷阱?还是……某种更大阴谋的开端? 他拿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重新注入滚水。滚烫的水流冲击着壶底的茶叶,发出沉闷的声响。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红木茶台,模糊了墙上的水墨山水,也模糊了他那张冷峻如刀削斧凿的侧脸。在那氤氲的茶烟之后,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蛰伏在迷雾深渊中的孤星,冷静地审视着这盘已然落子的危局。袅袅茶烟,是此刻唯一的喧嚣,也是风暴中心短暂的宁静假象。 第7章 第七章 蛛网缚孤星 而此刻,极司菲尔路76号的深处,投饵者正端坐于他精心构筑的巢穴之中。 处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像一道结界,勉强隔开了走廊深处渗入骨髓的阴森与血腥气息。门内,刻意营造的雅致与门外的炼狱形成刺目的割裂。红木书桌光可鉴人,真皮沙发泛着温润光泽,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精装烫金的书脊,墙上的水墨山水意境悠远。角落青瓷瓶中,几支白色百合娴静绽放,花瓣上凝结的水珠晶莹剔透,清雅的幽香固执地想要覆盖那无处不在的、仿佛渗入墙壁骨髓的铁锈与陈血气息,如同毒蛇披上了华丽的锦缎。 陈默群深陷在宽大的高背皮椅中,闭目养神。厚重的呢料大衣已被脱下,只余那身剪裁完美、一丝褶皱也无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衬得身形愈发颀长。金丝眼镜被摘下,随意搁在摊开的、印着猩红“绝密”字样的文件夹上。修长的手指正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揉着眉心。惯常挂在脸上的那副温和笑意面具彻底卸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浸透了他的眉宇,更深邃处,潜藏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烦躁,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指尖按压太阳穴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凄厉如鬼哭的警笛尖啸,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这虚假的宁静。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三下,不疾不徐,带着训练有素的精准。 陈默群的动作瞬间凝滞。再睁眼时,所有的疲惫与烦躁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抹去,那双狭长的眼眸已恢复成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重新戴上了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面具。 “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厚重的门板。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笔挺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侧身而入,步履轻捷如猫,正是负责监视“白露”行动小组的组长,代号“黑鸦”。他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却缺乏温度,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他走到宽大的红木书桌前,脚跟并拢,发出轻微的一声磕响,身体绷得笔直。 “处座。”黑鸦的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在念一份冰冷的报告。“目标‘白露’,已被目标人物江砚舟带离百乐门现场。现安置于法租界霞飞路,‘松鹤轩’茶楼后院西厢房。” 他略作停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捕捉着陈默群的反应。陈默群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示意继续,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百乐门现场反馈,”黑鸦继续道,语速平稳,“行动执行度:高度吻合预设方案。目标‘白露’完成接触动作:撞击、泼洒、跌倒,过程连贯,一气呵成。现场效果评估:显著。成功引起目标人物江砚舟的注意,并成为视觉及事件中心点。据多个目击者独立描述,目标‘白露’当时的情绪反应——恐惧、慌乱、无助——呈现高度真实性,无明显表演痕迹。” 黑鸦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句:“值得注意的是,目标人物江砚舟的即时反应……存在显著偏差。未出现预判中的暴怒或当场惩戒。其行为表现为:异常克制。仅以一句‘这杯酒,你打算怎么赔?’进行质询,随后即将目标‘白露’带离现场。此行为模式,与其过往在公开场合处置冒犯者的记录迥异。” “差异?奇怪?”陈默群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副金丝眼镜,动作慢条斯理,如同抚弄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他取出一方雪白的绒布,细致地、一圈圈地擦拭着光洁的镜片,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冷冽如刀的弧度,与那温和的动作形成诡异反差。 “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反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江砚舟是什么人?张癞子的血,在‘和盛’堂口的地砖缝里还没干透呢。他会看不出这种……近乎写在脸上的把戏?”他抬起眼,镜片尚未戴上,那双狭长的眸子完全暴露出来,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匕首,寒光凛冽,直刺人心。“他不是看不穿,他是看得太穿!他这是将计就计,一口吞下了我们抛出的鱼饵。他想看看,执竿的人是谁,更想看看,鱼线后面……还连着多大的鱼!” “咔哒”一声轻响,擦拭得纤尘不染的金丝眼镜重新架回鼻梁。冰冷的镜片瞬间遮盖了他眼底的锋芒,只留下镜片反射的、令人心悸的寒光。“这正是我们要的效果。”陈默群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十指交叉,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声音也随之压低,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时发出的嘶嘶低语,危险而致命。 “他起疑了,才会把‘白露’放在眼皮子底下,置于掌控之中,近距离观察。只有靠得够近,近到足以麻痹他的警惕,我们才有机会……找到他深藏起来的那些东西。”他镜片后的目光穿透虚空,仿佛已经看到了松鹤轩后院那间厢房,看到了那个被他亲手打磨、送入虎口的棋子。 “告诉‘白露’,”陈默群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第一步,走得不错。让她安分待着,像一只真正受惊的兔子。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问。记住她的人设——一个被命运抛弃、在百乐门受尽惊吓、如今对七爷只有满心感激和无助敬畏的孤女。恐惧,”他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是她此刻最好的保护色,也是……刺穿那层铁石心肠最柔软的武器。” “是!处座!”黑鸦挺直脊背,沉声应诺。 “还有,”陈默群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笃、笃、笃,规律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江砚舟那边,必然已经在掘地三尺地查‘白露’的底细了。把我们精心准备好的‘苏州孤女’那套料,放出去。要放得自然,放得‘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都要经得起最严苛的推敲。特别是……”他敲击的手指蓦然停住,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决绝,“她那个‘远房表亲’,该消失的时候,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明白!”黑鸦的回答斩钉截铁,“相关操作已在同步进行,确保不留任何首尾。” 陈默群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喙的随意。黑鸦会意,再次挺直身体,深鞠一躬。随即,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拉开厚重的橡木门,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走廊那片更浓重的阴影之中,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办公室内那片刻意营造的雅致与暗藏的杀机重新隔绝。 第8章 第八章 虹口催魂令 办公室内重归死寂。那瓶百合的幽香,仿佛也被空气中无形的、来自虹口的巨大压力驱散了几分,徒留一丝脆弱的花息在血腥与消毒水的气味中挣扎。陈默群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如同一尊被冰封的雕塑,目光沉沉地落在桌上摊开的绝密文件上。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划过“江砚舟”三个字,冰冷的油墨在指腹下留下微不可察的印痕,仿佛在诅咒一个无法轻易抹去的名字。 “叮铃铃——!” 骤然炸响的电话铃声,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刺穿了这短暂而虚假的宁静!尖锐!急促!带着不容抗拒的权威感——正是那部直通虹口日本宪兵司令部的红色专线! 陈默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点不易察觉的僵硬瞬间被训练有素的反应取代。他几乎是闪电般抓起听筒,脸上所有沉思的凝重与冰冷的算计瞬间切换。嘴角熟练地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谦卑的、近乎谄媚的谦恭,声音温和流畅,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剧本: “莫西莫西?山口少佐,卑职陈默群。” 流利的日语带着最谦卑的敬语,姿态放得极低,如同匍匐在地。 电话那头,山口少佐生硬而充满怒意的中文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带着居高临下的斥责: “陈桑!关于闸北码头那批被‘意外’截留的药品!青龙帮江砚舟的处理结果,司令官阁下非常、非常地不满意!仅仅处死一个下贱的喽啰?这算什么交代?这是在敷衍!是在戏弄皇军的威严!他必须给出更大的、实质性的交代!那份关于‘合作’的诚意书,他考虑得怎么样了?司令官阁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非常有限!” 听筒在陈默群手中被捏得咯咯作响,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根根凸起。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被羞辱的刺痛感,声音却依旧保持着令人齿冷的平稳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安抚: “山口少佐,请您务必息怒,保重贵体。江砚舟此人,禀性桀骜,如同未经驯化的烈马,蛮力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反而打草惊蛇,坏了皇军的大事。对付他,需要时间和……更精巧的手段。”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请少佐务必转告司令官阁下,一切都在卑职的掌控之中。新的‘楔子’已经成功打入其核心区域。很快,很快我们就能拿到他无法拒绝的条件,或者……”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时发出的嘶嘶低语,带着致命的阴冷,“找到彻底拔除这根毒刺的、完美的契机。” “哼!” 电话那头的山口发出一声充满怀疑和不耐的冷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群的耳膜上,“希望你的‘楔子’足够锋利!足够致命!皇军要的是结果!是效率!是看得见的忠诚!明白吗?陈桑!” 最后的名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毒的警告,**裸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嗨咿!(是!)” 陈默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声,腰背在无人看见的电话线这端微微躬起,声音里充满了毕恭毕敬的服从,“请少佐放心!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司令官阁下与少佐重托!定会尽快拿出让皇军满意的结果!” “嘟…嘟…嘟…” 回应他的,是电话被对方粗暴挂断后的忙音,冰冷而空洞,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如同最刺耳的嘲弄。 陈默群缓缓放下听筒,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那层精心维持的、温和谦恭的假面如同脆弱的瓷器,瞬间寸寸剥落、粉碎,消失得无影无踪。铁青的脸色取代了所有的伪装,额角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突突跳动,眼中翻涌的阴沉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将整个房间点燃。他猛地向后靠回高背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灼热。 目光,不受控制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投向办公桌的一角。 那里,一个精致的银质相框里,镶嵌着林晚的照片。她穿着淡粉色的洋装,站在开满鲜花的秋千旁,笑容明媚灿烂,眼神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如同照进这地狱罅隙的一束纯净阳光。照片里的世界,温暖、明媚、无忧无虑,充满了色彩与生机,与这间充斥着阴谋、血腥、巨大压力和冰冷算计的办公室,与他此刻内心翻腾的狂躁、屈辱与阴郁,形成了最残酷、最尖锐的对比,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割裂着他的灵魂。 陈默群死死盯着照片中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过冰凉的相框玻璃表面,指尖停留在林晚脸颊的位置,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那凝固的美好。眼底翻腾的暴戾和阴沉,在这近乎贪婪的凝视中,艰难地、一点点地被一种深沉的、带着绝望的温柔所取代。这温柔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固执,是他在这片污浊泥潭中唯一的光。 为了晚晚。 为了她眼中这片永不蒙尘的晴空。 为了那个他承诺过的、不需要再有任何谎言和血腥的未来…… 江砚舟! 这块横亘在他通往“安稳”道路上的、最坚硬也最危险的绊脚石,必须被搬开! 不惜一切代价! 无论……用什么手段! 眼中的温柔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狠厉所吞噬,如同阳光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淹没。他猛地收回手,仿佛怕再多看一眼那纯净的笑容就会动摇自己的决心。一把抓过桌上一份等待签署的、关于“可疑分子清理行动”的指令文件。笔尖狠狠戳进殷红的印泥,如同蘸满了滚烫的鲜血。他运笔如飞,签下“陈默群”三个字。笔锋凌厉如刀,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斩断一切阻碍、碾碎所有障碍的狠绝,仿佛签下的不是名字,而是一道索命的符咒,一道通往他理想彼岸的、沾满血的通行证。 百合的幽香,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弥漫开来的浓烈杀气彻底绞碎,消散无踪。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毒蝎在冰冷的心头爬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深的黑暗与血腥。 第9章 第九章 金丝锢暖巢 法租界,霞飞路。高大繁茂的梧桐树冠交织成浓密的穹顶,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闸北的污浊喧嚣与极司菲尔路76号那渗入骨髓的铁锈血腥彻底隔绝在外。一栋精巧雅致的花园洋楼静卧其中,米黄色的外墙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像一块被岁月和呵护精心擦拭过的温润玉石,与墙外的乱世形成刺目的割裂。 阳光穿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慵懒地铺洒在室内。空气里浮动着新烤糕点的甜腻香气,与窗外小花园里几株晚开桂子散发的清冷幽芬交织缠绕。周璇甜糯婉转、带着一丝愁绪的歌声《天涯歌女》,从角落的留声机里流淌出来,缠绕着光柱中飞舞的微尘,为这方寸之地织就了一层近乎虚幻的宁静薄纱。 林晚赤着脚,踩在铺满整个客厅的厚软波斯长毛地毯上。那细腻柔软的触感,如同踏在云端。她刚从小憩中醒来,一身鹅黄色的蕾丝睡裙衬得肌肤胜雪,微卷的发梢还带着睡意的蓬松,脸颊透出自然的粉晕,像个不谙世事、被命运偶然抛入凡尘的精灵。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个新得的、造型如天鹅引颈般优雅的玻璃花瓶。佣人张妈刚刚送来一束带着晨露的白玫瑰,花瓣娇嫩欲滴,边缘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散发着清冽冷艳的香气。 “张妈,你看这样好看吗?”林晚拿起一支玫瑰,对着斜射进来的阳光轻轻转动。光线穿透薄如蝉翼的花瓣,清晰地勾勒出每一丝细致的脉络,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投下朦胧的影,如同捧着一颗脆弱而纯粹的心。她的声音娇软,带着少女特有的、不自觉的撒娇意味,是这精心构筑的温室里最自然的音符。 张妈穿着浆洗得挺括、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素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垂手恭立在一旁,脸上是岁月沉淀出的慈祥笑意,眼角细密的皱纹里却藏着难以言喻的忧虑:“好看,小姐的手巧得很,插什么花都好看。这白玫瑰啊,最是衬您,又香又雅致,像雪堆儿似的,干净,不染尘埃。”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仿佛在维护一个易碎的梦境。 林晚眉眼弯弯,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靥,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初融的雪水。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玫瑰插入瓶中,又耐心地调整着其他几支的位置,力求每一朵都展现出最完美的姿态,仿佛在完成一件至关重要的艺术品。“默群最喜欢白玫瑰了,”她轻声说着,脸颊飞起两朵羞涩的红云,眼神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依赖和期待,“他说这花像雪,干干净净的,看着心里就敞亮,所有的烦扰都能暂时放下。”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热切的憧憬,“他今天会回来吃晚饭吧?我让厨房备了他最爱的清蒸鲥鱼,一定要挑最鲜活的,还有蟹粉狮子头,蟹黄要挑最肥最满的……” 张妈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半秒,像是精心维持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随即,那笑容又如同水波般漾开,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忧虑,如同阴霾悄然遮蔽了晴空。“先生他……刚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安抚,每一个字都斟酌过,“说是有顶顶要紧的公务应酬,晚上怕是……赶不回来了。特意叮嘱小姐您别等他,自个儿先用饭,千万要顾好身子,别饿着了。” 她避开了“76号”这个字眼,只用了模糊的“公务”,这是陈默群定下的规矩,也是她守护这份脆弱的职责。 林晚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失落云翫遮住了星光。她微微撅起嘴,小声嘟囔着,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又应酬……他总那么忙,比天上的云彩还难捉摸,一阵风就吹散了。”那点小小的不满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便自我开解,努力扬起嘴角,像是要说服自己:“算了,男人嘛,事业顶顶要紧。张妈,让厨房少做点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许多。”她像是想起什么,试图驱散心头的失落,兴致又提了起来,“对了,张妈,下午我想去‘大光明’,听隔壁王太太说,新映的《渔光曲》好看极了!渔家女的命苦,可拍得美得很!你帮我问问,票子好买伐?” “好的呀,小姐,我这就去打电话问问看。”张妈连忙应下,转身快步走向客厅一角的电话机旁。转身的刹那,她眉头不易察觉地深深蹙起,忧虑几乎要溢出眼角。先生陈默群再三严厉叮嘱过,近日外面风声鹤唳——闸北那边青龙帮刚闹出人命,血溅堂口;76号内部更是暗流汹涌,抓捕审讯昼夜不息——务必让小姐深居简出,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和风言风语。可小姐这性子,天真烂漫,像只被关在华美笼里的金丝雀,关久了,那点鲜活气儿难免就蔫了,整日对着窗外出神,看着也叫人心疼。这乱世,哪里容得下“大光明”里的一场电影? 林晚浑然未觉张妈背影里沉重的忧心。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瓶亭亭玉立的白玫瑰上。拿起一只细巧的铜质喷壶,她细细地给娇嫩的花瓣喷上晶莹的水雾,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如同破碎的彩虹。她轻轻哼着留声机里周璇的调子,脚尖在柔软的地毯上无意识地打着拍子,仿佛窗外的炮火硝烟、十里洋场的尔虞我诈、那些报纸上语焉不详却触目惊心的“帮派火并”、“秘密处决”的铅字,都与她隔着一个世界,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她是被爱人用黄金与精心编织的谎言、小心翼翼地豢养在象牙塔顶端的雀鸟,羽翼被温柔而彻底地剪去,只沉醉于这乱世罅隙里偷来的、脆弱如琉璃般一触即碎的宁静与甜蜜。她全然不知,也不愿去想,爱人那身笔挺西装革履之下,一尘不染的衬衫袖口之内,双手早已浸透了洗不净的血污;更不知一场围绕着那个代号“孤星”、名叫江砚舟的江湖枭雄掀起的腥风血雨,正裹挟着致命的寒意与阴谋的漩涡,悄然逼近她这座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摇摇欲坠的暖巢边缘。 而在法租界的另一隅,松鹤轩的后院西厢房内,那枚被陈默群亲手当作棋子、带着淬毒任务掷入虎穴、名为“白露”的女子,正蜷缩在陌生的硬板床上。脚踝处传来的阵阵钝痛,是百乐门那场惊魂一撞留下的、无法抹去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虚假与处境的险恶。而那个手握青玉扳指、静坐于“听松阁”茶烟深处的男人,江砚舟,正如同蛰伏于暗夜深渊的猎手,冷眼审视着这盘以生死为注的棋局。无形的试探之网,已在无声的硝烟中悄然张开,等待着猎物——无论是朱老五那样的叛徒,还是她这只被送上门来的“小白兔”——的下一步。风暴的低沉轰鸣,已然在霞飞路的梧桐树梢和松鹤轩的檐角盘旋。 第10章 第十章 寒院锁秋心 松鹤轩的后院西厢房,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跌打药酒气味,混合着老木头和潮湿青砖的陈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苏云岫——或者说,被命运钉死在这个“白露”身份上的女人——蜷缩在铺着素色粗布床单的硬板床上。脚踝处厚厚的纱布像一道耻辱的枷锁,丝丝缕缕的疼痛如同细密的钢针,无休止地刺穿着她早已绷紧如弦的神经。窗外,法租界高大的梧桐树在暮色四合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无声地覆盖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这里比76号那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审讯室要干净、安静得多,却让她感到另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与恐惧——一种被精心“圈养”在囚笼里的绝望。 自百乐门那场惊心动魄、刻意为之的“意外”之后,江砚舟将她带离了那片喧嚣,安置于此。大夫来了,住处给了,一日三餐由那个沉默寡言、眼神从不与她接触的中年妇人“吴妈”准时送来。饭菜简单却温热干净,像对待一件需要维持基本功能的物品。然而,除了送饭时如影子般出现又消失的吴妈,她再未见过任何人。程岩那双如同淬了冰的鹰隼般的眼睛,那饱含审视与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仿佛已经化为实质的烙铁,深深印在她的脊背上。而那位深不可测、掌控着她生杀予夺的“七爷”江砚舟,则如同一柄悬于头顶、寒光凛冽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轰然落下。 “他究竟想做什么?”苏云岫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陈默群的指令冰冷清晰:“安分待着,什么都不要做,像只真正受惊的兔子。”可这种被动的、悬而未决的囚禁,远比76号里皮开肉绽的鞭打更让她心慌意乱,如坐针毡。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误撞入巨大蛛网的飞蛾,每一根丝线都传递着猎食者冰冷黏腻的注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逡巡,却永远猜不透那致命一击会在哪一刻降临。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不断收紧。然而,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一丝异样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悸的情绪,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头的草芽,悄然滋生。她无法忘记在百乐门摔倒的瞬间,狼狈抬头时,猝不及防撞进的那双眼睛。没有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居高临下的鄙夷,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洞悉一切的锐利锋芒,轻易就穿透了她精心涂抹的脂粉和演练了千百遍的惊惶伪装,仿佛直抵她灵魂深处那最不堪、最绝望的角落。他明明看穿了她有问题,看穿了她的不怀好意,为何不直接处置?是觉得她这点伎俩不足为惧,如同捻死一只蝼蚁般无需着急?还是……另有所图,将她当作一枚更有价值的棋子,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落子时机?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她逼疯之际,门外,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门口。 苏云岫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她身体僵硬如铁,连呼吸都停滞了。 门轴发出轻微而滞涩的“吱呀”声,被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进来的并非吴妈,而是钱益民。 钱老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的灰布长衫,鼻梁上架着那副老式的圆框眼镜。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药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历经百年风雨也未曾起过波澜的古井,浑浊的镜片后,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涟漪。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床边,将药碗轻轻搁在床头那只掉了漆的小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一本枯燥的流水账:“白姑娘,该换药了。这汤药化瘀活血,趁热喝,莫凉了。” 苏云岫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像被寒风吹到的幼鸟,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谢……谢谢钱老。” 钱益民没有回应,径直俯身,伸出布满皱纹和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开始熟练地解开她脚踝上缠绕的纱布。他的动作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属于老年人特有的、历经世事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精准。那粗糙、带着微凉体温的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肿胀敏感的皮肤时,苏云岫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却又不敢挪动分毫。他仔细检查了脚踝的淤肿,指腹按压的力道恰到好处,然后拿起旁边气味浓烈刺鼻的药膏,用一支光滑的小竹片均匀地涂抹上去。冰凉的药膏接触皮肤,带来短暂的刺激,随即是更深的灼热感。最后,他拿起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沉默而高效地重新裹好,动作利落得如同在整理账簿。整个过程,房间里只有纱布摩擦的沙沙声,和他偶尔调整姿势时,关节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钱老……”苏云岫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她自己都厌恶的颤抖,“七爷他……他……”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他……会怎么处置我?他……知道多少? 钱益民恰好打好了最后一个利落的结。他直起身,并未立刻收拾药碗,而是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目光透过浑浊的玻璃,平静无波地落在苏云岫苍白惊惶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同情,甚至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千年寒潭般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平静,却蕴含着比程岩的凶戾更沉重的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七爷自有安排。” 钱益民只说了这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清晰而沉重。他端起那碗未曾动过的、已然微凉的药碗,声音依旧平板:“姑娘好生养着。不该问的,莫问。” 说完,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礼节,随即转身,像一道融入暮色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关上了,隔绝了内外。 苏云岫怔怔地看着床头小几上那碗黑乎乎、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汤,又低头看向被重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踝。钱益民的态度,就是江砚舟的态度——一种居高临下、冰冷彻骨的“圈禁”。她是一枚被暂时搁置在棋盘边缘的棋子,生死荣辱,全在执棋者一念之间。这认知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混杂着屈辱、恐惧和茫然无措的冰冷洪流。 与此同时,松鹤轩二楼,“听松阁”。 雕花的窗棂半开,窗外,法租界的霓虹次第亮起,在梧桐阔大的叶片上涂抹出光怪陆离的色彩,倒映着这座孤岛畸形的繁华与喧嚣。江砚舟临窗而立,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哈德门香烟,袅袅青烟缭绕升腾,模糊了他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侧脸轮廓。他面前宽大的红木茶台上,摊开着一份薄薄的卷宗,纸张的边缘被昏黄的台灯染上了一层暖光,内容却冰冷如霜。 “钱老看过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混在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中,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寂静。 程岩如同他背后沉默的山岩,魁梧的身躯挺立在阴影里,闻言立刻沉声应道:“看过了。钱老说,脚踝的伤是真的,肿得厉害,筋也扭着了。吓也是真的,给她换药时,指尖都是冰凉的,身体绷得像块铁板。”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不过,钱老也说了,这姑娘骨子里有股韧劲儿,不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蒲柳。疼得狠了,牙关咬得死紧,指甲掐进自己掌心,血印子都出来了,硬是没哼一声。” 江砚舟深深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火光明灭,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圈,融入窗外沉沉的暮色。“苏州那边呢?”烟雾中,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查过了。”程岩的声音冷硬下来,带着一丝嘲讽,“她报的那个‘白露’的底细,做得倒是滴水不漏。苏州那边的户籍档案里,白纸黑字写着,父母双亡,病故,坟头都有人指认。街坊邻居也‘证实’有这么个孤女,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就是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刚拓印出来的白纸,反而假得晃眼。最绝的是,那个据说收留过她几天的‘远房表舅’,在我们的人赶到苏州前一天,‘恰好’失足掉进了苏州河。捞上来时,人早就泡胀了,可口袋里还揣着几张崭新的大额法币,票号查过去,嘿,源头就在上海滩。” 烟雾缭绕中,江砚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同样冰冷的弧度,眼中寒芒一闪而逝。陈默群的手段,果然一如既往的缜密狠辣,滴水不漏。他要的就是送一个“清清白白”、身世凄惨、惹人怜惜的孤女到他江砚舟眼皮子底下。明知是裹着蜜糖的毒饵,他也得先吞下去,看看这饵后面,连着多大的鱼钩。 “七爷,就这么留着?太危险了!”程岩眉头紧锁,眼中戾气翻涌,“76号那魔窟里训练出来的女人,就是淬了毒的蛇蝎美人!谁知道她身上藏着什么要命的玩意儿?指不定哪天就……”他做了一个凶狠的割喉手势。 “毒?”江砚舟终于转过身,将烟蒂狠狠摁熄在桌角的黄铜烟灰缸里,动作利落干脆。他抬眼看向程岩,目光如两道穿透迷雾的闪电,锐利得令人心悸。“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藏在暗处,不知何时咬你一口强。”他踱步到茶台前,修长的手指捻起那份伪造得近乎完美的卷宗,语气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冷冽,“她越是这样安分守己,像个真正的受惊兔子,陈默群那边就越着急。人一急,就容易出错。”话音未落,他已将那份卷宗随手丢进旁边取暖用的红泥炭盆里。跳动的火焰瞬间贪婪地舔舐上来,纸张蜷曲、焦黑,化作片片飞灰,如同一个被轻易抹去的谎言。“盯紧她,一丝一毫都别放过。还有,看看松鹤轩外面,最近都招来了哪些‘苍蝇’嗡嗡转。” “明白!”程岩沉声应诺,腰背挺得更直。他犹豫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汇报道:“七爷,还有件事。闸北朱老五那边……最近不太安分。手下人看到他连着几天在‘一品香’摆席,作陪的是几个常年在码头晃荡的日本浪人,看那架势,熟络得很。他手底下管着的那个‘□□’档口,这月的走货量比上个月翻了个跟头还不止!另外……”程岩的声音更沉,“码头上的‘生眼’又多了几个,盯梢换班、站位卡点的路数,跟76号训练出来的那套阴沟里的把戏,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砚舟的眼神骤然变得比窗外的夜色更深沉,锐利如出鞘的冰锥,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朱老五……”他缓缓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那枚温润的青玉扳指,指尖停留在内侧那道细微的、如同隐秘伤疤的刻痕上,语气森寒,仿佛淬了冰的刀锋刮过骨头,“看来,张癞子那点血,还没让他们长够记性,是嫌脖子上的吃饭家伙碍事了,想换个地方安家?”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程岩,“去,给朱老五递个话。就说我新得了几坛窖藏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请他‘一品香’雅间一叙,共品佳酿。顺便……”他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冷笑,“把跟他吃饭的那几个东洋鬼子的祖宗十八代,给我查个底儿掉!” “是!”程岩眼中凶光爆闪,领命转身,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迅速融入了门外走廊的阴影之中。松鹤轩内,茶烟袅袅依旧,却再也掩不住那无声弥漫开来的、浓重如铁锈的血腥气息。风暴,已在酝酿。 第11章 第十一章 夜枭掠魅影 霞飞路的花园洋楼,宛如一枚被精心擦拭、却遗忘在乱世浊流中的温润玉贝。周璇婉转清丽的《天涯歌女》从留声机里流淌出来,缠绕着光柱中飞舞的微尘,试图编织一层薄如蝉翼的宁静。然而,这甜糯的歌声终究敌不过暮色沉沉的重量,那宁静的假象在渐浓的夜色下显得脆弱不堪,一触即碎。 林晚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捻弄着一枚珍珠发夹。圆润的珠子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泽,恰似陈默群惯常的笑容。镜中映出她精心修饰的脸庞:鹅黄色的蕾丝睡裙衬得肌肤胜雪,微卷的发梢带着慵懒的睡意。可她的眼神却越过了这层完美的表象,投向窗外那片被梧桐浓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夜色如墨,将租界外的硝烟与喧嚣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慌的空茫,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收紧。 “张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划破了室内凝固的空气,“默群……他还没回来吗?” 正在铺床的张妈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转身,脸上堆起那副早已炉火纯青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小姐哟,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公务缠身,难免的。司机小刘方才不是回禀了?先生还在处理顶顶要紧的事,特意叮嘱您别等了,自个儿早些歇息,千万要顾好身子,别累着了。”她走近,将丝绒被角掖得更平整些,动作轻柔,却像在加固一座无形的、金丝编织的牢笼。 林晚指尖一松,珍珠发夹“嗒”一声落在光洁的台面上。她起身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贴上掌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个被精心呵护、不染尘埃的展品。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她渴望触及窗外那个真实的世界,渴望分担爱人眉宇间偶尔闪过的、被刻意隐藏的沉重。可那双温和的手,总是不容置疑地将她推回这由谎言和呵护构筑的温室。“外面危险”,“男人打拼”……这些话语如同柔软的锁链,温柔而彻底地束缚着她的羽翼。 “张妈,”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像要挣脱那无形的束缚,“你说……默群他做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文职工作?真的……忙到连回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吗?”这疑问在她心头盘桓已久,像一颗硌在鞋底的砂砾,此刻终于滚落出来。 张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她眼神闪烁,避开林晚清澈而带着探究的目光,低头用力拉扯着本就平整的床单褶痕,声音有些急促地拔高:“这……先生是在政府里做事,管着好些顶顶重要的文件呢!租界里、华界里,多少要紧的公文都得先生过目、盖章,那是片刻都离不得人的!小姐您瞧瞧,这租界里多少体面的太太小姐,不都是这样等着自家先生回家的?男人在外头有事业、有前程,那是天大的好事,是福气……”她的话语干巴巴的,像背书,缺乏应有的温度与说服力。 “文职……”林晚喃喃重复,舌尖品咂着这两个空洞的字眼。蓦地,一股冰冷刺骨的铁锈混合着廉价消毒水的怪异气息,毫无预兆地冲入她的鼻腔——那是上次她鼓起勇气,在极司菲尔路76号那灰色堡垒外短暂停留时,刻入骨髓的味道。高墙上缠绕着通电的铁蒺藜,门口卫兵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进出之人脸上或谄媚、或恐惧、或麻木……那绝非“处理重要文件”之地!那是一座择人而噬的魔窟!一丝冰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阴霾,如同窗外浓稠的夜色,悄然爬上她的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指尖冰凉。 “小姐,夜深了,寒气重,仔细冻着,您该睡了。”张妈敏锐地捕捉到林晚瞬间的苍白和轻颤,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上了厚重的丝绒窗帘。温暖的灯光被隔绝,室内顿时陷入更深的幽暗,只有留声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吟唱着天涯孤旅的愁绪。“先生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您能安安稳稳、清清白白地过日子。莫要胡思乱想。”张妈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晚顺从地躺下,丝滑的锦被裹住身体,却驱不散心底翻涌的寒意。她闭上眼睛,黑暗中,陈默群温润如玉的面容清晰浮现:金丝眼镜后的笑意,抚摸她发梢时指尖的温度……然而,另一幅画面却如影随形,强行挤入——他站在76号那扇沉重的铁门前,夕阳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镜片反射着无机质的寒光,嘴角似乎抿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阴鸷?她用力甩头,像要甩掉什么肮脏而令人恐惧的东西。不,不会的!默群是她的天,是这乱世中唯一的依靠和温暖。她怎么能……怀疑他?定是自己胡思乱想!她用被子紧紧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以及窗外那个令人窒息、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 极司菲尔路76号,处长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门像一道结界,勉强隔绝了走廊深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沉闷回响——那或许是皮靴踏地的声音,或许是遥远房间里的压抑呻吟。门内,刻意的雅致与门外的炼狱形成刺目的割裂。红木书桌光可鉴人,真皮沙发泛着昂贵的光泽,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烫金精装书脊,墙上的水墨山水意境悠远。角落青瓷瓶中,几支新换的白色百合娴静绽放,清雅的幽香固执地想要覆盖那无处不在的、仿佛已渗入墙壁骨髓的铁锈与陈年血垢的气息,徒劳得像毒蛇披上了华丽的锦缎。 陈默群没有开主灯,只亮着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厚重的窗帘上,显得格外孤峭。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室内精心布置的“体面”。窗外,是沉沉的、被远处探照灯偶尔划破的上海夜空,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罪恶与阴谋的黑丝绒。金丝眼镜被摘下,随意搁在摊开的文件夹上,猩红的“绝密”二字在昏暗光线下如凝固的血块。他修长的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惯常挂在脸上的那副温和笑意面具彻底卸下,眉宇间只剩下深重的倦怠,以及一股被强行压抑、却如同冰层下汹涌暗流般的烦躁,几乎要破开那层斯文的皮囊。 桌上,摊着一份关于“白露”在松鹤轩现状的简报。寥寥数语,冰冷精准: 目标状态:安分,恐惧明显,对收留者流露感激。 环境评估:目标人物控制严密,暂无异常接触。 “安分……恐惧……感激……”陈默群低沉地念着这几个关键词,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刀锋划过冰面。“江砚舟啊江砚舟,”他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低语,声音里带着棋逢对手的玩味与一丝深藏的忌惮,“好一招‘请君入瓮’,你倒是沉得住气。” 他转身,指尖精准地划过旁边另一份密报——那是关于青龙帮内部因张癞子之死而起的暗流涌动,以及朱老五近期活动的异常报告:频繁出入日租界,名下烟档走货量激增得邪乎,手下与几个常驻码头的日本浪人过从甚密。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审视待宰羔羊般的冷酷,轻轻敲击在朱老五的名字上,仿佛在掂量一块即将被舍弃的垫脚石。 内线电话的蜂鸣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刺破了沉寂。 “处座!”黑鸦平板无波、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立刻传来。 “给朱老五透个风。”陈默群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却像淬了冰的钢丝,冰冷而危险,“就说……江七爷对他朱堂主近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很感兴趣。特意备了几坛窖藏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诚邀他‘一品香’雅间一叙,共品佳酿。”他的语速不疾不徐,仿佛在布置一场寻常的商务宴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黑鸦毫无情绪的问询:“是!处座。属下愚钝,此举是要……?” “借刀杀人,或者……”陈默群镜片后的眼睛在台灯阴影下闪烁着毒蛇般冷酷的光,“引蛇出洞。”他踱回桌边,指尖点在那份“白露”的简报上,“江砚舟不是想查吗?不是想看看我抛出的饵后面连着多大的钩吗?那就让他查个痛快!朱老五这把贪得无厌、又蠢又钝的破刀,正好用来试试他江七爷的锋芒究竟有多利,也让他分分神,别总把眼睛盯在我们的‘白露’身上。”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期待,“顺便……也看看我们这位精心调教的‘白露’姑娘,被这场即将掀起的漩涡边缘扫到,还能不能保持住那份恰到好处的‘安分’和楚楚可怜的‘恐惧’。”他拿起眼镜重新戴上,冰冷的镜片瞬间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算计,“派人盯死‘一品香’,里里外外,滴水不漏。我要知道他们谈的每一个字,喝的每一杯酒,甚至……脸上肌肉的每一次抽动!” “明白!属下立刻部署!”黑鸦的声音斩钉截铁。 电话挂断,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台灯电流微弱的嗡鸣。陈默群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桌角那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银质相框。照片里,林晚穿着淡粉色的洋装,站在开满鲜花的秋千旁,笑容明媚灿烂得不染一丝阴霾,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如同照进这黑暗深渊唯一的一束纯净阳光——那是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净土。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过冰凉的相框玻璃,指尖停留在林晚脸颊的位置,动作小心得像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汲取支撑自己继续在这污浊泥潭中跋涉的力量。眼底翻腾的暴戾与阴郁,在这凝视中,艰难地、一点点地被一种深沉的、带着绝望的温柔所覆盖。 “快了,晚晚。”他对着照片低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承诺,“等拔掉江砚舟这根最硬的毒刺,清理掉这些碍事的垃圾,局面就能稳下来……我就能给你一个真正安稳的、干干净净的、配得上你的未来……”他的手指猛地收紧,仿佛要捏碎什么无形的阻碍,眼中最后一丝温柔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狠厉彻底吞噬。 “一个……不需要再有任何隐瞒的未来。” 他抓起桌上一份等待签署的“可疑分子清理行动”指令文件。笔尖狠狠戳进殷红的印泥,如同蘸满了滚烫的鲜血。他运笔如飞,签下“陈默群”三个字。笔锋凌厉如刀,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斩断一切阻碍、碾碎所有障碍的狠绝,仿佛签下的不是名字,而是一道通往理想彼岸的、沾满血的通行证。 百合的幽香,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弥漫开来的浓烈杀气彻底绞碎,消散无踪。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毒蝎在冰冷的心头爬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深沉的黑暗与更汹涌的血腥。 第12章 第十二章 困兽泄幽冥 松鹤轩的后院,在深秋的夜色里像一口沉寂的古井。白日里梧桐叶筛下的光影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高墙切割出的、一片四四方方、压抑的黑暗。浓烈的跌打药酒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老木头潮湿腐朽的气息和青砖缝隙里渗出的凉意,沉甸甸地压在苏云岫的胸口。她蜷缩在硬板床上,粗粝的布单摩擦着皮肤。脚踝的疼痛已从尖锐转为沉闷的钝痛,像被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此身的狼狈与禁锢。然而,真正让她辗转反侧、如卧针毡的,是心头那块越来越沉、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巨石。 钱益民每日送药换药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比76号审讯室的鞭子更让她胆寒。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绝对的漠然,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维护的物品,一件迟早会被处理的麻烦。程岩的存在感更是无处不在,即使她看不到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鹰隼般锐利、饱含审视与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时刻钉在她的脊背上。而那位深不可测的“七爷”江砚舟……他的沉默,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凛冽,不知何时会轰然落下,给予她最终的审判。 “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陈默群的指令冰冷地回响在耳边:“安分待着,什么都不要做,像只真正受惊的兔子。”可这种被动的、悬而未决的囚禁,这种被当作砧板鱼肉、静待宰割的煎熬,远比76号里皮开肉绽的鞭打更让她心胆俱裂。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误撞入巨大蛛网的飞蛾,每一根黏腻的丝线都传递着猎食者冰冷而耐心的注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逡巡,却永远猜不透那致命的一口会在哪一刻落下。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心防。她猛地坐起身,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上,一步步挪到窗边。木质的窗棂发出细微的呻吟。她屏住呼吸,将窗户推开一条仅容目光通过的缝隙。 冰凉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激得她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细栗。院中一片死寂。高大的梧桐在夜色中投下张牙舞爪的狰狞黑影,风过时,叶片摩擦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魅。清冷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在青石板上涂抹出一片片惨白的光斑,更衬得角落里的阴影深不见底。 突然! 一道极其轻微、快如狸猫般的脚步声,从紧邻后院的高墙外倏然掠过! “嚓——” 是枯叶被迅疾脚步踩碎的、几不可闻的细响! 苏云岫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她受过最严苛的训练,对这种刻意压制的、属于潜伏者或传递者的脚步声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是江砚舟的人在监视?还是……陈默群终于派人来联络她了?新的指令?新的威胁? 她死死屏住呼吸,身体像壁虎般紧紧贴在窗边冰冷的墙壁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竖起耳朵,调动起全部的感官去捕捉墙外的动静。 然而,那脚步声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单调得令人发疯。 是幻听?是高度紧张下的错觉?还是……那确确实实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她死死攥住粗糙的木质窗棂,指甲深深嵌入木头里,留下几道清晰的凹痕。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沿着脊椎骨爬上来。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陈默群的网,江砚舟的网,还有这乱世本身织就的巨网,层层叠叠,将她困在中央。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该怎么办?是继续扮演这个被吓破了胆、对七爷收留感激涕零的孤女“白露”,被动地等待江砚舟的最终裁决,或是陈默群那不知何时会降临、可能将她推入更可怕境地的指令?还是…… 一个极其微弱、荒谬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悸的念头,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头的草芽,悄然滋生。 百乐门那混乱的一刻,她狼狈抬头,猝不及防撞进的那双眼睛——没有预想中的暴戾和鄙夷,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包容一切却又洞悉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海般的审视,锐利得能剥开她所有的伪装。还有钱益民那双布满老茧、沉稳有力、为她包扎伤处的手……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人”的温度和力量。他们……和76号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眼中只有冰冷指令和嗜血快感的“教官”……似乎……不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更汹涌的恐惧和理智的冷水狠狠浇灭!她用力甩头,仿佛要将这危险的“动摇”连同那些不该有的联想一起甩出去!荒谬!她是陈默群亲手打磨的刀,是淬了剧毒、带着致命任务接近猎物的毒蛇!她的使命是欺骗、是潜伏、是伺机而动!怜悯和动摇,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只会让她死得更快、更惨!76号的刑讯室,陈默群那张温和微笑面具下隐藏的冰冷酷烈,像噩梦般清晰地浮现眼前。 她猛地关上窗户,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要隔绝掉窗外那令人窒息的黑夜和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中,无声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凉的脸颊,一滴一滴,砸落在单薄的粗布旗袍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印记。她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这乱世飘萍,身不由己,命如草芥。前路茫茫,她这只被命运狂风撕扯的浮萍,到底……该漂向何方?深渊的回响在寂静中扩散,无人应答。只有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魅,嘲笑着她的挣扎与绝望。 第13章 第十三章 鸿门溅血宴 法租界边缘的“一品香”酒楼,像一颗嵌在繁华与混乱交界处的浑浊琥珀。门楣古朴,悬着黑底金字的招牌,内里却别有洞天。二楼临窗的雅间“听雨轩”,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过滤了窗外街市的喧嚣,只留下室内一片刻意营造的、带着酒楼特有菜肴香气的寂静。 空气凝滞,仿佛吸饱了水汽的棉絮,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朱老五,这位盘踞闸北多年的堂主,此刻正坐在江砚舟对面。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团花绸缎马褂,滚圆的肚皮将丝绸撑得紧绷,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砌着夸张到近乎谄媚的笑容。粗壮的手指上,一枚鸽蛋大小的翡翠扳指绿得妖异,在吊灯下折射出贪婪的光泽。他身后,两名心腹如同门神,眼神凶狠,肌肉虬结,透着亡命徒的戾气。 “七爷!您太客气了!”朱老五声如洪钟,端起面前斟满的酒杯,手腕上沉甸甸的金表链哗啦作响,“兄弟我何德何能,劳您破费请这顿酒?该我请您才是!来,这杯,我先干为敬,敬七爷!”说罢,脖子一仰,杯中浑浊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几滴酒液顺着肥厚的下巴滴落在金灿灿的衣襟上。 江砚舟端坐主位,纹丝不动。深青色长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玄色缎面马褂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左手随意搭在红木桌沿,拇指上那枚青玉扳指温润内敛,在昏黄光线下流转着幽深的光。他眼皮微抬,目光掠过朱老五那张谄笑的脸,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自己面前的酒杯,唇边未沾分毫。 程岩如同磐石,沉默地伫立在江砚舟身后半步。他身形精悍,穿着利落的短褂,双手自然垂落,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朱老五和他身后的心腹,最后落定在雅间门口——那里,一个穿着跑堂短褂、低眉顺眼的汉子垂手侍立,看似不起眼,但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偶尔掠过一丝精光,像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那是程岩安排的“鹞子”,帮内追踪和暗器的高手。 “朱堂主客气了。”江砚舟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滚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朱老五制造的喧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听说朱堂主近来生意红火,日进斗金,连码头上的‘水老鼠’都跟着沾光,吃得满嘴流油。”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倏然锁住朱老五那双闪烁着狡狯与不安的绿豆小眼,“我这个做帮主的,自然要替兄弟们问问,朱堂主是得了哪位‘财神爷’的指点,发了这么大财?也好让帮里其他兄弟,跟着沾沾光,学学门道。” 朱老五脸上的笑容像劣质的油漆,瞬间凝固、剥落。端着空酒杯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干笑两声,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哈,七爷说笑了!什么财神爷,不过……不过是兄弟们勤快,路子跑得熟了点,运气好,沾了点老天爷的光罢了!哪比得上七爷您家大业大,手眼通天?”他试图岔开话题,肥胖的身体笨拙地前倾,油腻的手指指向桌上那盘热气腾腾、淋着蟹粉的狮子头,“来来来,七爷,您尝尝这个!‘一品香’的招牌,蟹粉狮子头!鲜得很!凉了就可惜了……” “路子熟?”江砚舟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切断朱老五的表演。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无形威压瞬间弥漫开来,让雅间内的温度骤降,“熟到能把帮里兄弟用命换来的盘尼西林,当萝卜白菜一样贱卖给‘水老鼠’?”他盯着朱老五瞬间褪去血色的胖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熟到能让日本浪人,天天在你那□□档口里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 砰! 一声巨响!朱老五身后一个脾气火爆的心腹再也按捺不住,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红木桌面上!杯盘碗碟震得叮当乱跳,汤水四溅!那汉子怒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指着江砚舟破口大骂:“江砚舟!你他妈放屁!别以为顶个帮主的名头就能血口喷人!当我们朱堂主是泥捏的?!” 程岩眼神一厉,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短刀刀柄,身体微微下沉,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杀气瞬间锁定那个叫嚣的心腹!门口的“鹞子”也瞬间绷紧,垂下的手不易察觉地滑向袖口。 空气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只需一丝火星便会轰然炸裂! 朱老五脸色铁青,猛地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那心腹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力道之大,打得那汉子一个趔趄,嘴角渗出血丝。“混账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他厉声呵斥,脸上的肥肉因愤怒而剧烈抽搐,转向江砚舟时,却又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压抑的怨毒和难以掩饰的惊惶:“七爷息怒!息怒!手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七爷,回头我扒了他的皮!”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张癞子那事,是他自己猪油蒙了心,死有余辜!兄弟我管教不严,认打认罚!但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哭腔,“您说我和日本人勾连?这……这可是抄家灭门、要掉脑袋的罪名啊七爷!兄弟我虽然没啥大出息,但祖宗牌位还在家里供着呢!‘卖祖宗’的事,那是断断不敢做的!天打雷劈啊!” 江砚舟看着他拙劣的表演,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他收回前倾的身体,重新靠回椅背,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起来。 笃、笃、笃…… 规律的轻响,在死寂的雅间里回荡,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朱老五紧绷的神经上。 “不敢做?”江砚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那‘水老鼠’王麻子,前天晚上在‘大世界’后巷的臭水沟里,被人抹了脖子。”他声音平缓,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市井传闻,“脖子差点被割断,血淌了一地,招来了不少野狗。你说巧不巧?他手里刚收的那批‘紧俏货’,就是你朱堂主和张癞子联手倒腾出去的盘尼西林,转眼就不翼而飞了。”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朱老五强装的镇定,“这是有人……急着灭口?怕那张癞子在地底下太寂寞,赶着送个伴儿下去?” 朱老五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如浆涌出,顺着肥腻的鬓角滚落,浸湿了衣领。他眼神闪烁,如同受惊的老鼠,不敢与江砚舟对视,嘴唇哆嗦着:“这……这……王麻子那种下三滥,坑蒙拐骗,仇家遍地都是!谁知道他得罪了哪路神仙?货……货没了……也许是……也许是别的道上兄弟,眼红……眼红给劫了……” “哦?别的道上兄弟?”江砚舟身体再次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砸下,将朱老五死死压住!整个雅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令人窒息。“那朱堂主,”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你烟档里走的那批打着‘三菱重工’标记的‘五金零件’,最后都流进了闸北哪个仓库?又是哪个‘道上兄弟’,路子野到能跟日本人的军需物资扯上关系?!” “三菱重工”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朱老五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肥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勾当,竟然被江砚舟查得如此清楚!连日本军工厂的标记都成了铁证!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阎王爷在点卯! “江砚舟!你……你他妈派人查我?!”朱老五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巨大的冲力差点带翻沉重的椅子!他指着江砚舟,手指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早就看老子不顺眼!想独吞闸北的地盘!找这些狗屁借口,不就是想铲除异己吗?!老子……” “异己?”江砚舟缓缓站起身,深青色的长衫下摆无风自动,一股凛冽如寒冬朔风般的杀气骤然爆发,席卷整个雅间!他盯着朱老五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冰冷、清晰、字字诛心:“通敌卖国,资敌军需!害得帮中兄弟伤口溃烂,活活疼死在破庙里!朱老五,你的心肝,早就被狗吃了!青龙帮的祖宗家法,容不下你这等数典忘祖、卖友求荣的汉奸败类!” 话音未落,一直如同绷紧弓弦的程岩,骤然动了! 他动作快如鬼魅,没有一丝呼喝,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带起一股劲风,直扑朱老五!目标明确,擒贼先擒王! “动手!”朱老五魂飞魄散,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同时,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双臂猛地发力,将面前沉重的红木圆桌狠狠掀翻! 轰隆——哗啦——! 杯盘碗碟、汤汤水水、精致的蟹粉狮子头、滚烫的砂锅……如同遭遇了地震,瞬间飞溅四散!碎裂声、碰撞声、汤水泼洒声混杂在一起,刺耳欲聋!雅间内一片狼藉,弥漫着食物、酒水和恐惧混合的怪异气味。 朱老五身后的两名心腹反应也是极快,几乎在桌子掀翻的同时,便嚎叫着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一左一右,如同两头被激怒的野猪,凶狠地扑向冲来的程岩!刀锋直取其要害! 门口的“鹞子”反应更快,在桌子掀翻的瞬间,已如狸猫般闪身堵死了门口!一根尺许长的乌沉木短棍从袖中滑出,横在胸前,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门外可能的动静,防止有朱老五埋伏的人手冲入。 狭小的雅间瞬间化作血腥的斗兽场! 刀光翻飞,拳脚破空!程岩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他身形闪动如游龙,避开直刺心口的匕首,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另一人持刀的手腕,猛地一拧!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同时右腿如钢鞭般横扫而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向第一个扑来的心腹腰肋!招式狠辣精准,没有丝毫花哨,全是战场上搏命练就的杀人技! 朱老五则借着掀桌的混乱和心腹的拼死纠缠,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向临街的雕花木窗方向滚去!他眼中闪烁着疯狂和求生的火焰,一边退,一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疯狂地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想走?”江砚舟冷哼一声,身形依旧未动,仿佛眼前惨烈的搏杀与他无关。只是垂在桌下的右手,如同毒蛇吐信般闪电般一抄一甩! 咻——! 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声! 一道乌黑的寒光,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撕裂凝滞的空气!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伴随着朱老五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 只见他摸向腰间的那只手腕,被一柄三寸余长、狭薄如柳叶的飞刀狠狠洞穿!刀尖甚至从手背透出半寸,带着淋漓的鲜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手臂猛地向后甩去,鲜血如同小喷泉般飙射出来,溅在雕花的窗棂和深色的墙壁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啊——我的手!!!”朱老五痛得浑身痉挛,涕泪横流,肥胖的身体瘫倒在窗根下,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如同一条被钉在地上的肥蛆,只剩下绝望的哀嚎和因剧痛而剧烈的抽搐。 惨叫声中,程岩的战斗也已结束! 那名被他拧断手腕的心腹,匕首早已脱手,正捂着变形的手腕惨嚎,被程岩一记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在咽喉软骨上!咔嚓!喉骨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那人眼珠猛地暴凸,嗬嗬两声,口中涌出血沫,软软地瘫倒在地,没了声息。另一名心腹被程岩那记势大力沉的鞭腿扫中太阳穴,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砍倒的木头桩子,直挺挺地砸在满地狼藉的汤汁碎瓷中,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电光火石之间,战斗已然终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食物馊味和死亡的气息。 朱老五瘫在血泊中,面无人色,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和泪水滚落,看着一步步向他逼近、如同索命阎罗般的江砚舟和程岩,眼中充满了怨毒、恐惧和濒死的绝望。 “江……江砚舟!饶……饶命!你不能杀我!”朱老五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败的风箱,“我……我知道!我知道陈默群的计划!我知道他派了女人到你身边!她叫白露!她是76号的特务!她是毒蜂派去勾引你、监视你、要你命的女人!她……” 咻——! 又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声! 比刚才更快!更冷!更无情! 这次,乌光精准无比地钉入了朱老五大张着的、正在嘶喊的咽喉正中央! 朱老五的声音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他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死死地、死死地盯向江砚舟身后——那个一直垂手侍立、如同背景板般的“跑堂”手中,正端着一把造型精巧、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袖珍□□。弩弦还在微微震颤。 “聒噪。”江砚舟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朱老五那具尚在微微抽搐、死不瞑目的尸体。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程岩和“鹞子”,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处理干净。查他刚才提到的每一个字,特别是‘白露’这个名字和陈默群计划的关联。朱老五烟档的账本,往来信件,一份不少,天亮之前,给我摆在案头!” “是!七爷!”程岩和“鹞子”齐声应道,声音带着肃杀的寒意。 江砚舟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丝毫没有凌乱的衣襟袖口,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搏杀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踱步到被朱老五鲜血染污的雕花木窗前,推开半扇。楼下街巷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对楼上雅间刚刚发生的惨剧浑然不觉。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也映在他冷峻如刀削斧凿的侧脸上。 朱老五临死前嘶吼出的“白露”和“76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涟漪。他深邃的目光投向霞飞路的方向,那里,松鹤轩的后院里,正圈养着那条被称作“白露”的美人蛇。 “白露”……陈默群……这盘由血色和阴谋交织的棋局,迷雾之后,似乎正缓缓展露出更狰狞的獠牙。他需要立刻回去,好好审视一番,那条被他“圈养”在后院、看似楚楚可怜的“小白兔”,皮囊之下,究竟包裹着怎样致命的毒牙。 第14章 第十四章 墨韵点迷津 暮色如沉重的帷幕,缓缓垂落在松鹤轩的后院。梧桐树巨大的冠盖将最后的天光撕扯得支离破碎,投下浓墨般化不开的阴影。庭院死寂,唯有风过叶隙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鬼魅在窃窃私语。空气中,跌打药酒刺鼻的气味顽固地盘踞,与青砖缝隙里渗出的潮湿凉意、老木头腐朽的气息交织,沉甸甸地压在苏云岫的心口,几乎令人窒息。 她被吴妈引至后院那座小巧的八角凉亭。石桌上,一壶新沏的碧螺春氤氲着清雅的香气,几碟精致的苏式茶点——梅花糕、绿豆糕,玲珑可爱——静置一旁。这本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景致,却让苏云岫如芒刺在背。 “白姑娘,七爷吩咐,请您在此稍坐片刻。”吴妈垂手侍立,声音平板无波,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木偶。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沉,警铃在脑中凄厉长鸣! 单独召见?在这暮色四合、人心浮动之时?为什么?“一品香”的鸿门宴是否已尘埃落定?朱老五临死前那撕心裂肺的“白露!76号!”是否已如毒箭般射穿了江砚舟的疑虑?还是……陈默群那头“毒蜂”,已通过她无从知晓的隐秘渠道,下达了更致命的新指令?她强迫自己在冰凉的石凳上落座,脊背绷得笔直,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端起微烫的茶杯,试图汲取一丝暖意,茶水却晃出杯沿,烫红了她的手背,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反而让她混沌的神经有了一瞬的清明。 就在这疑云密布、心神难安之际,一阵轻缓而从容的脚步声,踏着青石板小径,由远及近。 苏云岫倏然抬眼,只见月洞门后光影微动,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款款而来。 是沈曼笙。 她今日一袭素雅的藕荷色软缎旗袍,勾勒出窈窕身姿,外罩同色系的薄呢针织开衫,臂弯松松挎着一个藤编书画匣子。乌发松松挽在脑后,仅别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薄施粉黛,唇色淡雅,步履从容不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娴静笑意,仿佛只是偶然踱步至这清幽后院散心。 “咦?”沈曼笙步入凉亭,目光落在苏云岫身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惊讶与关切,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白姑娘?你也在。”她的视线随即落在苏云岫包裹着纱布的脚踝上,带着真诚的探询,“听钱老说起你扭伤了脚,如今可好些了?还疼得厉害么?” “沈……沈小姐?”苏云岫慌忙起身,动作牵动伤处带来一阵隐痛,她强自忍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劳您挂心,已……已能走动,好多了。谢沈小姐关心。”她下意识地低垂眼帘,避开沈曼笙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眸。这位沈小姐气质独特,温和的表象下蕴藏着难以捉摸的疏离与洞悉,那份知性从容的神秘感,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仿佛自己的每一层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沈曼笙优雅地示意她不必拘礼,自己也翩然落座,将臂弯里的藤编书画匣子轻轻放在石桌一角。“不必客气。”她转向静立一旁的吴妈,语气温和自然,“吴妈,劳烦也为我添杯茶吧。” “是,沈小姐。”吴妈应声,执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为沈曼笙面前的空杯注入碧绿的茶汤。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起,稍稍冲淡了亭中凝滞的空气。 沈曼笙端起温热的茶杯,并未就饮,只是用纤细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瓷杯壁,感受着那份暖意。她微微侧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云岫略显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双即便极力掩饰,也藏不住惊惶、疲惫与深重疑虑的眼眸。那目光轻若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分量。 “白姑娘是苏州人吧?”沈曼笙开口,声音轻柔,如同闲话家常,“听你说话,带着点吴侬软语的韵味,温软动人。苏州可是个好地方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山温水软,园林精巧,人杰地灵,当真是人间福地。”她的语气带着对往昔美好的追忆,自然亲切,如同描绘一幅珍藏的水墨画卷。 “是……是的。”苏云岫低着头,盯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芽,声音细若蚊蚋。在这位气质清华的沈小姐面前,她那套精心编织的“苏州孤女”谎言,仿佛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随时可能碎裂。 “可惜啊,”沈曼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在平静的湖面,却漾开了沉重而悲悯的涟漪,“这乱世烽烟一起,再好的福地洞天,也免不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亭外沉沉的暮霭,投向遥远而疮痍的南方,“前些时日在报馆整理旧档,偶然看到一篇战地记者发回的通讯稿,讲的便是苏州陷落后的景象……唉,惨不忍睹,城垣残破,十室九空,哀鸿遍野……”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感同身受般的切肤之痛,点到即止,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锋利锥子,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中了苏云岫心中那道最痛楚、也最虚假的伤疤——她那套赖以立足的、“父母亡于苏州战火”的凄惨身世! 苏云岫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端着茶杯的手剧烈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瞬间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冰窟。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怎么办?继续用那套虚假的言辞应对?在这个眼神悲悯、仿佛洞悉了世间一切苦难与谎言的女人面前,撒谎变得如此艰难,如此……可耻。 沈曼笙将她这细微却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了然,却依旧不动声色,未露半分异样。她从容地放下茶杯,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不过,白姑娘能遇到七爷,在这乱世之中寻得松鹤轩这样一处清幽安身之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苦海中的浮舟了。”她说着,伸手拿起藤编的书画匣子,打开精致的黄铜卡扣,取出一卷用青色锦缎仔细包裹的卷轴。动作轻柔地解开系带,缓缓展开一角。 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赫然是一幅笔力遒劲、气势磅礴的行书。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转折处锋芒毕露,撇捺间如刀似剑,带着一股凛然不屈、磅礴欲出的浩然之气,仿佛字字都要挣脱纸面的束缚!沈曼笙的指尖带着欣赏,轻轻拂过那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声音清越:“白姑娘你看,这幅字写得如何?筋骨刚健如松,气势雄浑似海,笔笔见锋,颇有古仁人志士的铮铮风骨。” 苏云岫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她虽不通书法,但那扑面而来的凛冽气势,那笔画间蕴含的、仿佛要斩破一切黑暗束缚的磅礴力量感,让她心头莫名剧震!一种久违的、被深深压抑的东西,似乎在这字里行间被唤醒了。她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声音干涩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很……很好。很有……力量。像……像要活过来一样。” 沈曼笙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深意的浅笑。她小心地将字帖重新卷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是啊,字如其人。”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苏云岫脸上,这一次,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沉静,如同蕴藏着星辰大海,又似能包容世间一切挣扎、彷徨与苦难。“在这暗无天日的乱世里,魑魅横行,人心鬼蜮,能于浊流中守住心中一点不灭的烛火,保有这份宁折不弯的风骨之人,何其珍贵,何其稀少。”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暮色中敲响的晨钟,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重重地敲在苏云岫那早已被恐惧、谎言和绝望冰封得严严实实的心弦上! 守住本心?风骨? 苏云岫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骤然间又猛地松开!沈曼笙的话语,如同一道撕裂厚重阴霾、骤然投射下来的金色光柱,带着灼热的温度与撼天动地的力量,直直地、毫无保留地照进了她被层层冰封的心房深处!那冰层在炽热的光芒下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这是在暗示她吗?是在告诉她,即使深陷泥沼,被命运裹挟,也并非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也依然可以尝试去抓住那一点微光?还是……仅仅是对这幅字帖所承载精神的感慨?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暖意与酸楚的悸动,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头的嫩芽,悄然在她冰冷绝望的心湖深处破土而出,带来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第一次,她鼓起了残存的、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勇气,缓缓地、坚定地抬起头,不再闪躲,勇敢地迎上沈曼笙那双温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智慧、力量与……某种期许的眼眸。 就在这无声的交流、震撼与微弱的希望之光在两人目光中静静流转、碰撞之际—— 嗒、嗒、嗒…… 一阵沉稳、有力、带着独特而熟悉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踏碎了后院的死寂,踏在冰冷的青石板小径上,也如同重锤般,狠狠踏在了苏云岫骤然收紧、狂跳不已的心尖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风暴来临前低沉的闷雷。 苏云岫和沈曼笙几乎同时转头,目光投向月洞门的方向。 第15章 第十五章 玄铁隐寒芒 江砚舟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幽冥中步出,出现在小径尽头。暮色四合,将他深青长衫镀上一层黯淡的冷金,却无法驱散那浸透骨髓的肃杀。他踏着青石板小径而来,步履沉稳,每一步却似踩在绷紧的弦上,带着无形的威压。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如淬冰的探针,先掠过沈曼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最终沉沉地、带着千钧之力,锁定了苏云岫。 空气,骤然凝固。方才亭中那短暂流转的暖意与微光,仿佛被这冰冷的注视瞬间冻结、粉碎。 那目光如有实质,瞬间刺透苏云岫单薄的旗袍,将她因沈曼笙那番“风骨”之语而刚刚漾起一丝暖意的心湖,重新冻得坚如磐石。她猛地垂首,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温热的茶杯。杯中碧螺春的倒影剧烈晃荡,碎成一片惶恐的涟漪。“一品香”的血腥气息,朱老五临死前那穿透墙壁般的凄厉嘶吼——“白露!76号!”——带着铁锈与死亡的腥甜,仿佛隔空汹涌扑来,渗入她的骨髓。他知道了!他必定洞悉了一切!沈曼笙带来的那点微光与暖意,在现实冰冷的铁壁前,撞得粉碎,只余彻骨寒意。 “沈小姐。”江砚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缓无波,听不出丝毫刚从修罗场归来的痕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有他自己知晓激起了怎样的暗涌。 “七爷回来了。”沈曼笙从容起身,脸上是惯有的、如同精心描摹面具般的浅笑,仿佛方才亭中那番触及灵魂的对话,只是寻常的闺阁闲谈。“我来送幅钱老念叨许久的字帖,恰巧您不在,便与白姑娘闲话了几句。”她目光转向苏云岫,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白姑娘脚伤恢复得尚可,只是气色还虚着,怕是惊魂未定,仍需静养。”言语滴水不漏,既替苏云岫解了围,点明自身在场缘由,更不着痕迹地强化了苏云岫的“虚弱”人设。 江砚舟微微颔首,视线在石桌上那卷青缎包裹的书画匣子上短暂停留。“有劳沈小姐。”随即,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云岫身上。这一次,停留得更久,也更沉。苏云岫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锐利、更冰冷,带着一种确认无误后的、深海般的沉寂审视,仿佛在无声拷问:你的戏码,演到哪一折了? “‘白露’姑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在苏云岫的心尖,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沉甸甸的寒意,“好生休养。”仅仅四个字,言简意赅,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判决书,悬而未落。说完,他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庭院角落一株无关紧要的杂草,转向沈曼笙,“沈小姐,这边请。”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然而,正是这绝对的平静,比雷霆震怒更让苏云岫肝胆俱裂。她像一个被推上刑场、却不知铡刀何时落下的囚徒,孤零零地悬吊在绝望的半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黏稠感。 沈曼笙离去前,对苏云岫投去一个极其短暂、却蕴含深意的眼神——那里面有安抚,有不易察觉的鼓励,甚至有一丝无声的“珍重”。随即,她拿起书画匣子,步履从容地随江砚舟向茶楼深处走去。程岩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沉默紧随。经过凉亭时,他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在苏云岫身上狠狠剐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深沉的疑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亭内瞬间只剩下苏云岫与泥塑般垂手侍立的吴妈。暮色如墨,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穿过亭柱,卷起几片枯叶。苏云岫却觉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朱老五死了!死前像疯狗般嘶吼着她的名字和背景!江砚舟会如何处置她?沉江?还是更隐秘残酷的手段?陈默群那头“毒蜂”,得知朱老五失手,又会下达怎样可怕的指令来弥补或惩罚?沈曼笙那番如甘霖般滋润她干涸心田的“风骨”与“本心”之语,在巨大冰冷的现实恐惧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殆尽,只留下更深的迷茫与彻骨的绝望。她仿佛被无形的蛛丝层层缠绕,越挣扎,勒得越紧,连指尖都透着凉意。 日子在松鹤轩后院这方寸之地,于一种表面平静、内里高压的窒息中艰难爬行。苏云岫脚踝的肿痛已基本消退,能在庭院中蹒跚行走,但那无形的界限却将她牢牢圈禁,如同画地为牢。钱益民每日准时出现,带着那气味刺鼻的跌打药酒,手法依旧沉稳精准,眼神却比古井更无波无澜。他沉默地换药、包扎,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面对的只是一具需要维护的躯壳,而非一个活生生、浸透恐惧的灵魂。苏云岫从他镜片后偶尔掠过的、如同打量账簿般冷静的视线里,读不出任何信息,这未知的平静比76号的鞭子更令人煎熬。 程岩的监视感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即使看不到他的人影,苏云岫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冰冷的芒刺,时刻钉在她的脊背上,审视着她每一次细微的蹙眉,每一声不经意的叹息。松鹤轩外围的守卫似乎也悄然增加了,夜风中隐约传来的、不同于寻常更夫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让她夜不能寐,每每惊坐而起,疑心是索命的无常。这座清雅的庭院,在暮色与风声的包裹下,已然化作一座精致而绝望的囚笼,每一块青砖都透着无形的压力。 这天午后,空气沉闷得令人心慌。苏云岫在后院廊檐下透气,倚着冰凉的朱漆柱子,目光茫然地掠过几片在风中打旋的梧桐叶。前厅茶楼隐约传来低沉的交谈声,穿透厚重的院墙,断断续续飘入耳中。一个是江砚舟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沉稳嗓音,另一个则是个陌生的男声,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与分量。他们在谈什么?是与朱老五的余党有关?还是……在商讨如何处置她这个烫手的“白露”?苏云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竭力捕捉,却只捞到几个零星的、意义不明的词汇碎片——“闸北”、“交接”、“务必谨慎”……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惊惶的心湖。 她不敢再听,正欲转身逃回那间压抑的西厢房寻求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却见月洞门处人影一闪。 是钱益民。 他步履匆匆,一反平日的沉稳持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约莫一尺见方的扁平物件。他眉头深锁,几乎拧成一个疙瘩,镜片后的眼神比平日更加凝重沉郁,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那包裹被他牢牢护在胸前,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钱老。”苏云岫下意识地轻唤出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探询与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钱益民脚步猛地一顿,如同受惊般猝然抬头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电,在苏云岫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却足以让她心脏骤停的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瞬间升腾的警惕?有冰冷的审视?甚至……有一闪而过的、近乎悲悯的沉重?快得如同错觉,苏云岫甚至来不及分辨那复杂情绪背后的含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近乎敷衍地点了下头,随即像怕沾染上什么不洁之物,立刻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包裹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掌心,脚步更快地、几乎是疾步如飞地冲向茶楼深处,那扇紧闭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听松阁”木门。 那包裹!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受过76号严苛训练的本能,让她对异常信息有着野兽般的直觉。钱益民那瞬间的眼神,那包裹的扁平形状与棱角分明的边缘,他紧握如护心镜的姿态,以及那份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凝重与焦灼……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祥与不寻常!是关乎帮派生死的机密文件?是某种致命的武器图纸?还是……一份即将决定她命运的判决书?与他刚才在前厅听到的那场严肃而神秘的谈话有关?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挪动僵硬的双腿,一步步挪回西厢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战鼓般清晰。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深陷皮肉,用那尖锐的刺痛感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好奇!安分!扮演好那个被吓破胆、对七爷收留“感激涕零”的孤女“白露”!她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何多余的举动、任何不该有的窥探,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招致灭顶之灾!然而,越是压抑,那份源自本能的不安与恐惧,就如同冰冷黏稠的藤蔓,在她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勒紧,几乎要让她窒息在这无形的牢笼之中。 第16章 第十六章 照夜惊澜血 深夜,松鹤轩前厅早已打烊,白日里的茶香人语散尽,只余下伙计轻手收拾杯盏的细碎声响,以及钱益民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子的单调“噼啪”,衬得四下里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死寂。苏云岫蜷在西厢房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梧桐树巨大的冠盖在暮色中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江砚舟仍在“听松阁”内,那扇紧闭的门扉后,仿佛潜藏着风暴。钱益民午后送进去的那个神秘包裹,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她心头,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未知的恐惧。 死寂被毫无预兆地撕裂! “砰!砰!砰——!” 三声尖锐刺耳的爆响,如同毒蛇吐信,狂暴地炸开!近在咫尺,仿佛就轰在松鹤轩的门楣上!窗棂被震得嗡嗡颤抖! 紧接着是玻璃被巨力撞碎的“哗啦——!”巨响!碎片如冰瀑倾泻!随即,人群惊恐的尖叫如同沸油泼水,瞬间炸开,充满了绝望的穿透力! 苏云岫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心脏在瞬间被攥紧,几乎窒息!刺杀?!目标—— 前厅方向传来沉重的木器碎裂声、瓷器迸裂声!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刺破混乱!“啊——!”紧接着是程岩那辨识度极高的、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裹挟着撕裂一切的狂暴:“保护七爷!!” 目标果然是江砚舟! 苏云岫的身体比思维更快!求生的本能、被76号反复锤炼至骨髓的应激反应瞬间接管!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到门边,一把拉开一道缝隙!映入眼帘的是地狱般的景象! 一个年轻的伙计蜷在血泊中,身下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身体痛苦地抽搐。程岩正与一个黑衣蒙面、只露凶光的持枪者缠斗!拳脚破空,招招致命!程岩肩头衣料裂开,一道血痕清晰可见,攻势却愈发狂猛! 更致命的是——另一个同样装束的枪手,已撞碎临街的大片玻璃窗!他半蹲在窗框狼藉的碎片上,手中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昂首,死死锁定着通往内院的狭窄走廊出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走廊口的门被推开——江砚舟的身影出现了!显然是被枪声惊动。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眼神锐利如电扫过全场,身体已在瞬间本能地做出规避姿态! 然而,太近了!枪口距离他不过数米!角度刁钻,几乎封死了闪避的空间!刺客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只需再压下毫厘—— 电光火石之间,苏云岫混乱的脑海中,几个冰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他不能死! 这是陈默群计划的铁律!江砚舟死了,她这枚嵌入棋盘的棋子就彻底成了弃子!失去价值的下场是什么?不是死亡——死亡甚至是一种解脱——而是被拖回76号那间弥漫着消毒水与血腥味的审讯室,承受陈默群那张温和面具下冰冷却更残酷的怒火,那将是比张癞子的“三刀六洞”更漫长、更绝望的凌迟!求生,必须活下去,这是刻入骨髓的本能,而江砚舟活着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扭曲的“希望”! 机会?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是危机,但何尝不是……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一个在江砚舟眼中,从“可疑的棋子”向“有利用价值的存在”甚至……“救命恩人”转化的可能?苦肉计?不,这是真实的死亡威胁!但若能用这真实的伤,换取一丝喘息、一丝信任、一丝摆脱76号绝对控制的缝隙…… 本能?在那冰冷算计之下,在那无边的恐惧深处,是否还涌动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是钱益民那双沉稳换药的手带来的、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人性温度?还是沈曼笙那番关于“风骨”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最细微的涟漪?来不及分辨,也容不得分辨! 这些念头如同狂潮般瞬间涌入又退去,留下的只有一个清晰无比的指令:阻止他死! “不——!!”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嘶喊,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冲破了她的喉咙! 声音出口的同时,她的身体已像离弦之箭,不顾脚踝旧伤传来的锐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门内扑出!她的目标不是刺客,而是那个致命的枪口与江砚舟之间那条无形的死亡连线!她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用自己的身体去填!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在她左肩胛骨处爆开!仿佛被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中、贯穿!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向前狠狠掼去!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后背薄薄的月白缎料,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深红!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 “呃……”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眼前的光影瞬间破碎、旋转、沉入无边的黑暗。身体的力量被彻底抽空,她像断线的风筝,软软坠落。 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在她彻底坠落前,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接住了!那怀抱带着熟悉的清冽松针与冷铁气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来自“一品香”的血腥余韵。 是江砚舟! 意识模糊的深渊边缘,苏云岫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透过朦胧的水雾和剧痛带来的扭曲光斑,她撞进了江砚舟那双永远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然而此刻,那双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那不再是审视的冰冷,不再是洞悉一切的深沉算计,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凝固的惊愕!惊愕之下,翻涌着更为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瞬间厘清的汹涌暗流——难以置信的疑惑?重新评估的审视?甚至……一丝猝不及防、被强行撕开坚硬外壳后露出的、冰封湖面下的悸动?他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极紧,紧得让她在剧痛中都能感受到那沉稳如山岳般的身躯,竟有刹那的僵硬!仿佛怀中骤然增加的,不再是一个需要警惕的“物件”,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滚烫鲜血和沉重分量的生命。 “找死!”程岩的怒吼如同炸雷!目睹苏云岫中枪倒下,他目眦欲裂!一直被压抑的凶戾之气彻底爆发!他竟不闪不避,用受伤的肩头硬生生再次迎上对手劈来的刀锋,拼着再添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与此同时,左拳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全身的力量和暴怒,狠狠砸向缠斗刺客的咽喉要害!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刺客的嘶吼戛然而止,眼珠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再无生息。 那个开枪击中苏云岫的刺客,眼见同伴瞬间毙命,程岩如同浴血修罗般凶神恶煞地扑杀过来,而江砚舟放下苏云岫后,那双如同九幽寒冰般的目光已死死锁定了他!刺客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撞向另一扇完好的窗户! “哗啦——!”又一阵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 刺客的身影狼狈不堪地翻滚出去,瞬间消失在暮色沉沉的街巷阴影中。 “追!死活不论!”程岩捂着血流如注的肩头,厉声咆哮,声音因剧痛和狂怒而嘶哑变形。门外闻声赶来的帮众如狼似虎般追了出去。 前厅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受伤伙计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在无声蔓延。破碎的窗洞灌入深秋夜晚冰冷的、带着硝烟余烬的寒风,吹得满地狼藉的纸片和茶叶打着旋儿,更添凄凉。 江砚舟打横抱着苏云岫。她的身体出乎意料的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温热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她肩背的伤口涌出,迅速染红了他深青色的衣袖,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痛了他的视线。他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小脸。她双眸紧闭,浓密卷翘的睫毛因痛苦而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干裂的唇瓣被无意识地咬破,渗出一缕细细的血丝,在惨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眼。 为什么? 这个巨大的问号,如同投入他万年冰封心湖最深处的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翻腾的滔天巨浪!是陈默群布下的、以命相搏的毒计?还是……在生死抉择的瞬间,某种超越了她冰冷任务指令的本能,或者说,是她在绝境中对自身命运孤注一掷的搏杀?抑或是……更深层、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被这乱世和人性的复杂所牵引的冲动? “七爷!她……”程岩捂着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踉跄冲来,脸色煞白。他看向江砚舟怀中昏迷的苏云岫,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疑虑、难以置信,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无法言说的震动。这个他一直视为淬毒蛇蝎、恨不能立毙掌下的女人,竟然……以身为盾?! “叫大夫!立刻!要最好的外科医生!快——!”江砚舟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失控的急迫。他不再看程岩,更不再看这满地狼藉与血腥。他收紧手臂,将怀中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身体更稳地托住,仿佛护住一件骤然失而复得、却已染血的稀世之物。他不再有丝毫迟疑,抱着苏云岫,大步流星地、几乎是奔跑着,冲向松鹤轩后院最深处——那间他平时留宿、守卫最为森严的私人卧房。他的脚步依旧沉稳有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急促、坚定,每一步都踏碎了庭院死寂的暮色。 殷红的血珠,一滴,又一滴,从苏云岫无力垂落的指尖和肩头的伤口渗出,断断续续地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蜿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如同乱世中命运之弦的血色轨迹。这浓烈而滚烫的印记,第一次以如此惨烈而真实的方式,将两个戴着重重假面、在深渊边缘游走的灵魂,紧紧地、以一种无法预料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第17章 第十七章 残烛映血灯 松鹤轩深处,江砚舟的卧房里。空气凝滞如铅,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与新鲜血液的铁锈腥甜交织,彻底抹杀了房间内最后一丝冷冽的茶香。惨白的灯光自头顶倾泻,将雕花木床、深色帷幔与床边人影的轮廓切割得异常锐利,也无情地照亮了床榻上那具脆弱躯体肩背处狰狞翻卷的伤口,肃杀的气氛被这强光渲染得近乎残酷。 苏云岫如同被暴雨摧折的蝶,无力地伏在宽大的雕花木床上。昂贵的月白旗袍肩背处已被剪开,露出下方血肉模糊的弹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她意识在混沌深渊的边缘浮沉,时而被剧痛扯回现实,发出细碎压抑的呻吟,时而又沉入无边黑暗。冷汗浸透了额前凌乱的碎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干裂的嘴唇被咬出深痕,身体在无意识中微颤,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头发花白的外科专家Dr. Williams正全神贯注地进行手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镊子精准地探入伤口深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但额角的细汗和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承受的压力。子弹卡在肩胛骨附近,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他低声用英语快速清晰地发出指令。 钱益民佝偻着背,如同沉默的石像立在手术台旁。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动作却精准麻利得惊人。无论医生需要什么器械——镊子、止血钳、缝合针线、浸透碘伏的棉球——他的手总能第一时间递到最恰当的位置,仿佛早已预判了每一步。他递送器械时毫无多余动作,眼神专注地盯着手术区域,偶尔掠过苏云岫因剧痛而绷紧的脊背线条,那目光深处,除了一贯的审视,似乎还掠过一丝极淡、难以捕捉的复杂——是对这年轻女子坚韧的意外?还是对这场横祸背后阴谋的警惕?他无声地递过干净纱布,示意医生擦拭额汗,动作间是老练的默契。 门外,程岩如同一尊浴血的门神,背脊挺直地紧贴门框站立。肩头的刀伤仅做了简单包扎,暗红的血渍在深色短褂上洇开。他脸色阴沉如铁,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寂走廊的每一个角落,任何细微声响都让他肌肉紧绷。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里面那个女人身份成谜,动机叵测,却偏偏为七爷挡了枪!这太诡异!他无法理解七爷为何要将这颗“炸弹”安置在卧房核心。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用最严密的守卫,隔绝任何可能的威胁。每一次听到门内传来苏云岫压抑的痛哼,他紧蹙的眉头便深一分,牙关咬得更紧。走廊尽头,吴妈端着热水踌躇不前,脸上交织着担忧与探究。程岩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立刻低头退开。 江砚舟伫立在窗边的阴影里。他没有坐,背对着那张承载着血腥与痛苦的雕花木床,面朝窗外沉沉的夜色。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影摇曳,将斑驳破碎的暗影投在他冷峻如石刻的侧脸上,完全遮蔽了他的神情。深青色长衫袖口处,那抹刺目的暗红血迹已然凝固干涸,如同一块沉重的烙印。指间捻动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烟身,仿佛在借此压制内心翻腾的巨浪。青玉扳指在昏暗光线下,内侧那道细微刻痕若隐若现。 房间里只剩下手术器械冰冷碰撞的脆响、苏云岫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压抑痛哼,以及Dr. Williams低沉快速的指令。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缓慢爬行,空气仿佛被抽干。 不知过了多久,Dr. Williams终于直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卸下千斤重担般。他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额头的汗水滑落鬓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宣告:“江先生,子弹取出来了,万幸,未伤及要害神经和大血管。”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床上昏睡的苏云岫,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失血极多,伤口深,肌肉破坏严重。静养护理至关重要,必须严防感染化脓。这位小姐……非常坚韧。”他加重了语气。 “有劳。”江砚舟转过身,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深邃的目光掠过医生疲惫的脸,最终在苏云岫被厚厚纱布包裹的肩背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他微微颔首:“钱老,送医生。诊金加倍,务必确保安全到家。”话语简洁,分量十足。 “是,七爷。”钱益民应声,利落地收拾染血器械纱布,引着步履略显蹒跚的Dr. Williams走向门口。开门时,程岩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入,与钱益民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钱益民几不可察地摇头示意,程岩紧绷的肩线才略松一丝,侧身让开,目光依旧警惕地追随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门重新关上,他如钉子般钉回原位。吴妈趁机将热水端入角落,又无声退走。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房间陷入更深的寂静,只剩苏云岫微弱艰难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江砚舟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惨白灯光下,她脆弱得如同被暴雨蹂躏的琉璃,仿佛一触即碎。那毫无血色的脸,紧蹙的眉头,纱布下隐隐渗出的血色……都在无声控诉着方才电光火石间的惊心动魄,那个纤弱身影决绝扑出的瞬间。 她救了他。以命相搏。 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冰冷的心防之上。朱老五临死前凄厉的嘶吼——“白露是76号特务!”——在耳边回响。程岩那句“骨子里有股韧劲”的评价,此刻格外清晰。沈曼笙在凉亭若有所思的目光……这个顶着“白露”名字的女人,似乎并非一块只为杀戮而生的冰冷铁块。她身上纠缠着更复杂、甚至自相矛盾的东西。 他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离她苍白脸颊寸许之处停住。指尖似乎能感受到她微弱呼吸的气流。最终,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只是极其轻柔地拂开了黏在她汗湿额角上的几缕碎发。这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也未曾赋予意义的、近乎本能的轻柔。 “为什么?”低沉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更像是在质问这荒谬的命运本身。这把本该刺向他心脏的“毒刃”,为何在生死关头,竟会调转锋芒,迎向致命的子弹?是陈默群布下的苦肉计?是任务中更高深的环节?还是……在那被恐惧和胁迫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在那连她自己都未曾厘清的混沌意识里,竟还残存着一丝对黑暗的本能抗拒?抑或是……孤注一掷的求生本能,让她在绝境中选择了唯一可能换取生存的路径? 江砚舟拉过一把沉重的红木椅,在床边坐下。他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昏睡中的苏云岫。深邃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而汹涌的思绪——根深蒂固的疑虑,冰冷锐利的审视,一丝被强行撕开坚硬外壳后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极力抗拒的微弱震动,以及,潜藏于所有情绪之下、更加深沉、如同本能般的警惕。窗外梧桐枝叶的暗影在他脸上无声晃动,将本就冷峻的面容切割得更加莫测。 她究竟是谁?是陈默群抛出的、包裹蜜糖的致命诱饵?还是……这乱世滔天洪流中,一颗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却尚未被彻底吞噬、沉沦的浮萍? 接下来的日子,苏云岫陷入了高热与剧痛交织的炼狱。 江砚舟没有再将她挪回象征“客人”身份的西厢房,而是让她留在了这间松鹤轩最核心、守卫也最森严的卧房里养伤。这个决定本身,就足以在帮内掀起无声的波澜。 程岩的眉头锁得更紧,几乎能夹死苍蝇。他私下找到江砚舟,语气焦灼:“七爷!把她放在您卧房?这太险!朱老五喊得那么清楚!万一她是陈默群埋的死棋,趁您不备……” “程岩,”江砚舟打断他,目光平静地落在手中的账册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扳指内侧那道隐秘的刻痕,“她的命,是我欠下的。在弄清楚她为何挡那一枪之前,这里既是她的囚笼,也是……观察她的最佳位置。”他抬起眼,眼神锐利如刀锋,“守好门,看好她。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我。”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悖逆常理之举的答案。将她置于绝对掌控之下,既能隔绝外部可能的灭口或指令传递,也是逼迫她露出破绽的鱼钩。 “是!”程岩只能沉声应下,但眼中的戒备丝毫未减。他增派了巡逻人手,对进出后院的盘查近乎苛刻。他自己则常常抱着手臂,像一尊沉默的煞神,或倚在卧房外廊柱的阴影里,或站在能同时监控房门与窗户的位置,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备与敌意,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时刻提醒着门内的苏云岫: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最严密的监视之下。稍有异动,他腰间的□□或袖中的飞刀,会毫不犹豫地终结一切。 吴妈被指派为专门的看护,每日端水送药,擦拭换洗。这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动作麻利,言语不多。但每次为苏云岫擦拭身体或更换纱布时,那双看似低垂的眼睛,总会不经意地扫过伤口的状况、苏云岫痛苦的表情,甚至房间内细微的变化,眼神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她的动作带着职业的麻木,偶尔看向苏云岫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兔死狐悲的寒意。她有时会低声念叨:“姑娘,忍着点,会好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暖意。 钱益民则负责每日的送药换药。他提着标志性的漆木小药箱,准时出现在房门外,由程岩仔细检查后放行。他配制的药膏气味浓烈刺鼻,但敷上后确有奇效,能缓解灼痛。他换药的手法沉稳精准,带着近乎冷酷的利落,尽量减少苏云岫的痛苦时间。每一次他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皮肤,或者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扫过她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时,苏云岫即使在昏沉中,也会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他很少说话,但有一次,在换完药收拾药箱时,他状似无意地低语了一句,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这世道,命如草芥。能活着喘口气,就还有路走。”说完,也不看苏云岫的反应,便提着药箱离开了。留下苏云岫对着他佝偻的背影,怔忡良久。 松鹤轩表面的平静下,关于“一品香”惊变和这位神秘“白露姑娘”的议论,如同水下的暗流,在帮众间悄然传递碰撞。有人猜测她是七爷的新宠,有人则窃窃私语她是76号派来的祸水,更有甚者,将朱老五的死与她联系起来,看向后院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晦暗不明。这股暗流,也被程岩一丝不漏地汇报给了江砚舟。江砚舟只是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唯有摩挲青玉扳指的频率,在听到某些猜测时,会不易察觉地加快一丝。 第18章 第十八章 寒潭渡惊影 意识如同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时而被剧痛拽回水面,时而又沉入混沌的黑暗。肩背处的旗袍已被剪开,露出那个被纱布层层包裹、却依旧狰狞地昭示着存在的弹孔。每一次模糊的清醒,都伴随着伤口处火烧火燎的锐痛,喉咙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当这时,总会有一双带着薄茧、触感微凉的手,极其小心地托起她汗湿的颈项,力道精准而稳定,不容她挣扎半分。紧接着,温热的清水或是苦涩浓稠的药汁,便会被耐心地、一勺一勺渡入她干渴的唇间。 她无力睁眼,沉重的眼皮像是黏在了一起。感官在痛楚中变得异常敏感。她能清晰地嗅到那靠近的气息——一种清冽的、如同深秋寒潭般的味道,混合着极淡的、仿佛浸润了书卷的烟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为之一定、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稳墨香。是钱老?他身上的确常带着药香和旧书的味道……但这气息中似乎又多了几分……锐利?她不敢深想,更无力分辨。恐惧和虚弱让她像初生的幼兽,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份“照料”,顺从地吞咽着赖以续命的汁液。这份“照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却奇异地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投下了一颗名为“安稳”的石子。 有一次,她在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中猛然惊醒。每一次震动都狠狠牵扯着肩背的伤口,剧痛如同淬毒的鞭子抽打神经,眼前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里衣。巨大的痛苦让她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身体,像受伤的动物寻求最后的庇护。 就在她身体因剧痛而痉挛、即将失控蜷缩的瞬间,一只宽厚、干燥、带着绝对力量感的手掌,如同磐石般稳稳地按住了她裸露的、因恐惧和疼痛而颤抖的肩头! “别动。”低沉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混乱直达灵魂深处的魔力。没有多余的安抚,只有简洁到冷酷的命令。 是江砚舟! 苏云岫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那只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力,稳稳地镇压着她身体的颤抖。她能感受到那手掌中蕴含的力量,只需轻轻一压,便能让她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巨大的压迫感和身份暴露的恐惧让她连灵魂都为之冻结。那只手就这样沉默地按着,如同定海神针,直到她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身体的颤抖也如潮水般退去,才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移开。随后,沉稳的脚步声便毫不犹豫地消失在门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高热中的幻觉。 这无声的、带着冰冷距离感的“照料”,却像投入死水的心湖石子,在苏云岫混乱的意识里漾开了一圈圈微澜。这与陈默群那种表面温存、内里却时刻带着审视、算计和利用的“关怀”截然不同。没有甜言蜜语的蛊惑,没有虚伪的安抚承诺,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契约般的实际行动,一种基于某种她尚无法理解的责任感的“庇护”。这份认知,让她在巨大的生理痛苦和对未来的无边恐惧中,竟荒谬地、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丝……近乎奢侈的安全感?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让她心惊肉跳,如同触碰了禁忌的火焰。 窗外,庭院里。 钱益民佝偻着背,守着一只小小的红泥炭炉,炉上煨着一个药罐。药汁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低吟,苦涩的药香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他布满皱纹的脸在炭火的明灭中显得格外沉静,浑浊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投向卧房紧闭的窗棂。方才里面那阵剧烈的咳嗽和随后响起的、熟悉的脚步声,并未逃过他敏锐的耳朵。他沉默地拿起蒲扇,轻轻扇着炉火,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药罐里熬煮的,是此刻松鹤轩内所有暗流涌动的唯一解药。 厨房里。 吴妈正心不在焉地擦拭着灶台,耳朵却竖得老高。她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手下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那“白姑娘”的伤势牵动着她的任务,也牵扯着她那颗被胁迫、早已麻木的心。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窗外钱益民的身影,又迅速低下头,用力擦着早已光洁的灶面,仿佛要将心头的不安也一并擦去。 几天后,在钱益民配制的药剂和吴妈机械的照料下,苏云岫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热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意识如同拨开浓雾的船只,渐渐靠向清晰的岸边。 这天午后,久违的阳光终于穿透连日的阴霾,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床前的地板上投下温暖跳跃的光斑。苏云岫被吴妈扶着,靠坐在几个松软的枕头上,勉强喝下了小半碗熬得稀烂、几乎无味的米粥。胃里有了些暖意,身体虽然依旧虚弱无力,像被抽干了筋骨,但精神总算有了一丝清明。她贪婪地感受着阳光落在手背上那微弱的暖意,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苏云岫下意识地以为是吴妈去而复返,抬起沉重的眼帘。 进来的,却是江砚舟。 他换下了平日象征权势的深青色长衫或笔挺西装,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深灰色棉布长袍。这身家常的打扮,洗去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威势,多了一丝居家的随意,然而那刻入骨子里的冷峻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深沉,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并未因服饰的改变而消减半分。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更显得莫测高深。他手里拿着一个素雅的青花瓷小药瓶,步履沉稳地走到床边。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缩,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本能地,她攥紧了身下柔软的锦缎被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蝶翼般剧烈颤抖,不敢与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对视。肩背的伤口在神经末梢隐隐作痛,清晰地提醒着她为他挡下子弹的事实,更尖锐地提醒着她自己“白露”这个身份所蕴含的巨大危险和尴尬——一个带着致命任务的闯入者,此刻却躺在他的卧榻之侧。 审判的时刻……终于要来了吗?朱老五临死前的嘶吼如同鬼魅,再次在她耳边炸响。 “感觉如何?”江砚舟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比起平日命令帮众时的冷硬,似乎少了几分锋芒,但那份疏离的平淡,却依旧没什么温度,如同深秋的潭水。他在床边的红木圈椅上坐下,动作从容,将那青花瓷药瓶轻轻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谢……谢七爷关心,”苏云岫强迫自己开口,声音细弱沙哑,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掩饰不住的紧张,“好……好多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耗尽了力气。 “嗯。”江砚舟的目光并未离开她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那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只药瓶,“这药,钱老配的,外敷。用的是上好的田七、血竭、冰片,对生肌收敛、化瘀止痛有奇效。”他的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却在苏云岫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为何特意说明药效?是提醒她伤势的来源?还是……某种隐晦的试探?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瞬,那深海般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却让苏云岫感觉自己的伪装如同薄冰般脆弱。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她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那天在‘一品香’,朱老五死前,提到了你。” 轰——! 苏云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来了!终于来了!这迟来的宣判!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之怒——或许下一秒,程岩就会带着人破门而入,冰冷的枪口会抵上她的太阳穴,或者更残酷的处置……她甚至能想象到陈默群得知她失败后那阴冷的笑容。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江砚舟只是平静地、近乎漠然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亘古无波的深潭,映不出丝毫波澜。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他说,‘白露’是76号的人,是陈默群派到我身边的。”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只有冰冷的陈述。这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苏云岫绝望。她的心沉到了无底的冰窟,恐惧如同最阴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份被**裸地揭开,她无处遁形,无法否认,更无从辩解。巨大的压力下,强撑的堤坝轰然崩溃。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苍白冰凉的面颊滚落,一滴,两滴……砸在锦缎被面上,迅速晕开深色的、绝望的圆点。她死死闭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只有单薄的肩膀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即将凋零的落叶。 “看着我。”江砚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苏云岫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挣扎着,极其困难地抬起沉重的、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透过朦胧的水光,她撞进了那双眼睛——那双曾让她在百乐门心惊胆战、在挡枪瞬间捕捉到一丝震动的眼睛。此刻,里面没有她预想的滔天杀意,没有鄙夷,也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污浊与痛苦的平静,以及一丝……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冷静到残酷的探究? 这平静比怒火更可怕!它意味着他早已洞悉一切,此刻只是在等待她的反应,等待她灵魂深处的答案。 “告诉我,”江砚舟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凿子,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欲裂的神经上,试图凿开她所有的伪装,“既然带着任务来杀我,”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最深处,“为什么在百乐门,要撞那一下?”他的话语微微一顿,无形的压力骤然加剧,“为什么在子弹飞过来的时候,要扑出来?” 第19章 第十九章 孤星灼旧刃 为什么? 苏云岫被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钉在了原地。为什么? 是为了任务吗?陈默群的指令是获取信任、刺探情报,必要时才“破坏”或“协助抓捕”。挡枪?这超出了任务范畴,甚至会让她这个“楔子”彻底暴露,失去价值。陈默群不会赞许这种“愚蠢”的牺牲。 是为了不被抛弃吗?76号那个魔窟,回去意味着更严酷的惩罚和永无止境的利用,甚至可能因为“任务失败”而被清除。可……仅仅为了不被抛弃,值得赌上性命去挡那颗致命的子弹吗?那一刻的恐惧,似乎超越了任务本身…… 还是……在那一瞬间,看着他那深海般沉静却隐含疲惫的侧影,感受过他无声“照料”带来的那丝荒谬的安全感,她潜意识里,宁愿死在他身边这片暂时脱离76号掌控的、带着清冽茶香和墨香的“孤岛”上,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冰冷、血腥、充满谎言与绝望的魔窟? 抑或是……他那深海般的目光,他偶尔流露的对时局的愤懑、对底层百姓的悲悯,他身上那股与陈默群截然不同的、让她莫名心安的沉郁气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在她心底投下了一道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一道让她在绝望深渊中,本能地想要抓住的光?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陈默群训练出的本能让她想编织谎言,想推脱,想将一切归于“意外”或“本能”。可她看着江砚舟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他平静陈述“你是76号的人”时的笃定,所有的伪装技巧都显得苍白可笑。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流得更凶,带着无尽的委屈——为被强行掳走、被训练成杀人工具的屈辱;带着灭顶的恐惧——对陈默群酷烈手段的想象,对眼前这个男人未知裁决的等待;带着深深的迷茫——对自己混乱心绪的不解,对前路一片黑暗的绝望;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刻的悲伤——仿佛是为那个被命运碾碎、名为“苏云岫”的真实自我而悲鸣。 最终,所有的语言都溃不成军。她只是崩溃般地摇头,泣不成声,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任务为何失败得如此彻底,不知道陈默群会如何处置她这个“失控”的棋子,更不知道自己心底那份陌生的悸动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在生死关头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她只是一叶浮萍,在乱世的惊涛骇浪中,身不由己,茫然无措。所有的力气都随着眼泪流走了,只剩下**裸的、绝望的真实。 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脆弱无助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绝望真实的女人,江砚舟沉默了。她没有狡辩,没有否认,没有试图用任何训练过的技巧来掩饰或辩解,只是用最原始、最无力的眼泪和一句破碎的“不知道”回应了他最尖锐的、直指核心的质问。这份混乱和脆弱,这份被彻底击穿后的茫然无措,不像伪装。76号训练不出这种……灵魂深处的溃败。 他想起她扑出来时那声绝望的、几乎撕裂喉咙的嘶喊,想起她肩背上那个狰狞的、几乎致命的弹孔。一个76号精心训练、价值极高的间谍,会为了一个仅仅是“接近”和“获取信任”的任务,付出如此惨重的、几乎等同于自我毁灭的代价吗?陈默群会允许他重要的棋子如此轻易地折损?这完全不符合陈默群的行事逻辑和利益考量。 疑虑的坚冰,在无声的泪水和真实的创伤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也许……她真的只是一把被强行握在别人手中的刀?一把尚未被彻底淬炼成毒刃、内心深处还残存着某种未被磨灭东西的刀?也许……她和那些在76号里彻底沉沦、以折磨和杀戮为乐的恶魔,终究有些不同? 他伸出手,拿起旁边吴妈刚换上的、温热的毛巾,递到她面前。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亲近的距离感,但那递过来的动作本身,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冰冷刺骨。“把眼泪擦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如同磐石相击,但细听之下,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河,“你的命,是我欠下的。在你伤好之前,松鹤轩就是你的庇护所。至于以后……”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肩头厚厚的纱布,那里面包裹着为他承受的创痛,又移向窗外庭院里摇曳的梧桐树影,声音里带着一种莫测的疏离:“以后再说。” 他没有承诺信任,没有揭露自己的秘密,没有给予任何温暖的保证。他只是划出了一条暂时的、冰冷的安全线。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基于眼前复杂局面和自身身份的最大限度的“接纳”。他将那只青花瓷药瓶往前推了推,瓷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药,记得按时敷。” 说完,他起身,没有再看她,径直离开了房间。脚步沉稳依旧,却仿佛在门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眼角的余光似乎扫过门外廊柱阴影下程岩紧绷的身影。 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苏云岫粗重的喘息和泪水滴落的细微声响。 苏云岫呆呆地、死死地握着那块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毛巾。那温热的触感透过冰冷的指尖,一路烫到了她麻木的心底。眼泪依旧在流,无法遏制,心头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他没有杀她!没有将她像垃圾一样丢给76号!反而给了她一个暂时的“庇护所”?他相信了朱老五的话,知道她是陈默群派来的特务,却似乎……并没有完全将她等同于陈默群那样的敌人?这“庇护”是囚笼,是监视,但也是……一线生机? 那句“你的命,是我欠下的”,像一块沉重的、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她冰冷绝望的心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酸楚和一丝微弱却顽强钻出冻土的暖意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蔓延。她看着床头那个青花瓷药瓶,在午后斜斜的阳光照射下,细腻的瓷面反射着柔和的光晕,仿佛在这绝望深渊的底部,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的、却又如此真实存在的……光? 这光,来自他,也来自她心底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为“苏云岫”的自己。 第20章 第二十章 墨痕湮血誓 松鹤轩后院西厢房的空气,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静谧。窗棂滤进的午后阳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钱益民特制药膏挥之不去的苦涩辛香。苏云岫倚在床头,肩背的枪伤在骨缝深处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挡枪之夜。日子在汤药、静养和小心翼翼的扮演中流逝,江砚舟那深海般的目光似乎暂时移开了焦点,不再频繁地笼罩她。钱益民每日准时送来的药膳和汤药依旧精致,程岩那如影随形的、带着冰锥般审视的视线也似乎被刻意收敛了些许,只余下门廊外偶尔闪过的巡逻身影。 一种脆弱得近乎虚幻的平静笼罩着她。像踩在初冬结冰的湖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脚下的薄冰骤然碎裂,坠入刺骨的寒渊。陈默群那边杳无音信,仿佛她这颗“白露”棋子已被彻底遗忘。但这死寂般的沉默,反而比76号审讯室的皮鞭更让她心惊肉跳。暴风雨来临前,往往最是压抑。她不敢深究“毒蜂”的意图,只能将“白露”的面具戴得更紧——一个被吓破了胆、对七爷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又对未来茫然无措的孤女。 这天午后,吴妈端着药碗进来,碗沿蒸腾着热气,那熟悉的、浓郁到令人皱眉的苦味瞬间充斥了房间。 “白姑娘,该喝药了。”吴妈脸上堆着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关切,“钱老说这碗里特意加了安神的方子,您喝了能睡得安稳些。”她的目光飞快地在苏云岫脸上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又迅速垂下眼帘。 “有劳吴妈。”苏云岫接过药碗,指尖被烫得微微蜷缩。她小口啜饮着,滚烫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寒意。她注意到吴妈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飘忽,动作也比平时略显急促。 药汁将尽时,吴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动作带着点刻意夸大的懊恼:“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要紧事忘了!”她转向苏云岫,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七爷早上特意吩咐下来,让把前几日那位洋大夫Dr. Williams留下的那瓶西药消炎药片也找出来,和钱老的药配着吃,说是效果更好。那药……我记得好像收在书房书架最底下那个小柜子里了。”她顿了顿,目光瞥向卧房侧面那扇虚掩着的、通向隔壁书房的雕花木门,“白姑娘,您先把药喝完躺着歇歇,我这就过去找找,去去就回。” “书房?”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握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那个地方,如同松鹤轩的心脏,是绝对的禁地。她从未被允许靠近分毫。江砚舟的气息、他的秘密、他作为“七爷”和可能作为“孤星”的一切,似乎都凝聚在那扇门后。 “是呀,就是隔壁那间,”吴妈朝那扇门努了努嘴,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厨房,“七爷时常在那边处理些帮务,有时累了就在这边歇息,两边是通的,方便。您放心歇着,我拿了药就回。”她说完,便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只留下一条未被关严的缝隙。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在苏云岫耳中却如同惊雷。那缝隙像一只幽暗的眼睛,无声地诱惑着她。 苏云岫将最后一点药汁灌下,空碗搁在床头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卧房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世界安静得可怕。她靠在枕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那条门缝上。门缝里泄出的光线与卧房不同,似乎更加沉静、冷冽,带着书墨和陈年木器的气息。 书房……江砚舟的领地。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那里会不会藏着决定她生死的关键?关于他深不可测的背景?关于青龙帮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甚至……关于那个她曾在76号卷宗惊鸿一瞥、代表**地下党高级情报网的代号——“孤星”?陈默群的任务像无形的枷锁再次沉重地勒紧她的脖颈。她需要情报!需要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否则,一旦“毒蜂”失去耐心,或者江砚舟对她的“庇护”厌倦……那等待她的,将是比76号刑讯室更彻底的毁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和灭顶的恐惧,撞击着她的肋骨,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侧耳倾听,隔壁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吴妈在翻动书页?还是柜门开合的轻响?那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催促着她。 机会!一个稍纵即逝、可能通向地狱也可能通向答案的罅隙! 鬼使神差地,苏云岫掀开了身上的锦被。肩背的伤口在动作的牵扯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恍若未觉。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屏住呼吸,像一只在猎人枪口下潜行的猫,踮着脚尖,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羽毛落地,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那扇连通门边。 她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凉的木门框上,侧过脸,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睛凑近那条狭窄的缝隙。 视野豁然开朗。 书房的光线比卧房略暗,却更显肃穆。映入眼帘的是吴妈佝偻的背影,她正蹲在靠墙的一个高大红木书架底层,费力地翻找着那个小药柜。书房的布置正如其主人一般,简洁中透着不动声色的威势和底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占据中心,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摞线装账册和几份摊开的文件,一支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墙边矗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泛黄的线装书和几件造型古朴、泛着幽光的青铜瓷器,空气里沉淀着旧纸与墨锭的冷香。 苏云岫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有限的空间内急速扫视。掠过书桌一角堆叠的卷宗,掠过博古架上那只釉色沉静的宋代梅瓶,掠过墙上悬挂的一幅笔力遒劲的“静水深流”书法……突然,她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地定格在书桌靠墙一侧、靠近书架的地面上! 那里有一个东西! 一个方方正正、毫不起眼的深棕色皮质手提箱!它被书桌庞大的阴影半遮掩着,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箱子的样式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是市面上常见的公文箱模样,混在一堆家具里毫不起眼。 然而,吸引苏云岫目光,让她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箱子右下角靠近滚轮处,一个极其细微、若非受过特殊训练且在特定角度几乎难以察觉的磨损印记——那并非自然磕碰,而是被人用一种特殊的、带有轻微腐蚀性的药水,极其巧妙地蚀刻上去的一个符号! 一颗被简略线条勾勒的五角星! 这个符号!!! 苏云岫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从她的脚底窜上脊椎,直冲头顶百会!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将喉咙里那声惊骇欲绝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死死抓住门框才没有瘫软下去! 是它!就是这个符号! 在76号那个不见天日的训练室里,昏黄的灯光下,冰冷的墙壁上曾悬挂过各种需要她们死记硬背的敌方联络暗记图谱。教官,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冷酷男人,用教鞭狠狠戳着这个五角星符号的放大图片,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都给我瞪大眼睛记牢了!这个符号,代号‘孤星’!是□□在上海滩最狡猾、最危险的地下情报头目之一使用的最高级别联络暗记!非其核心成员,绝无可能知晓!发现它,就等于找到了‘孤星’的尾巴!格杀勿论!听见没有?!” “孤星”……江砚舟的代号?!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撕裂天穹的惊雷,在苏云岫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炸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只剩下尖锐的嗡鸣!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崩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是青龙帮的七爷!是掌控着码头、赌场、走私网络的江湖巨擘!是让黑白两道都敬畏三分的“活阎王”!他谈笑间处置叛徒张癞子时的冷酷无情,他面对朱老五通敌铁证时爆发的凛冽杀意,他手腕翻覆间搅动上海滩风云的狠辣手段……这一切,都构筑起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枭雄形象!这样的人,手上沾满血腥,脚下踩着累累白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为了虚无缥缈的信仰,甘愿蛰伏于黑暗深渊、在刀尖上起舞、随时准备为理想献身的“孤星”?! 陈默群派她来的任务,是接近、监视、刺探江砚舟是否与**地下党有联系……可谁曾想,千寻万觅的目标,那个被无数人猜测、被无数势力追索的“联系”核心,竟然就是他本人!那颗传说中神秘莫测、光芒刺破黑暗的“孤星”,竟一直隐藏在“七爷”这尊江湖巨鳄的躯壳之下?! 巨大的荒谬感和颠覆感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拍击着苏云岫摇摇欲坠的心防。她脑中一片混乱,过往的碎片在“孤星”这个符号刺眼的光芒下,骤然翻转、重组,呈现出令人惊骇的全新图景—— 百乐门初遇,他那平静却暗藏漩涡的目光,不是对美色的审视,而是对突然出现的可疑目标的警惕! 处置张癞子时的冷酷与“规矩”,不是帮派私刑的快意恩仇,而是在乱世中维护组织纪律、保护重要物资通道的雷霆手段! 面对朱老五通敌证据时的凛然杀意,不是简单的清理门户,而是对背叛国家民族、为虎作伥者的深恶痛绝! 而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时局的愤懑,对码头苦力、街头小贩这些底层百姓不易察觉的悲悯……那被江湖狠厉外壳重重包裹下不经意泄露出的一丝微光,难道……才是他深藏于心的真实?! 冷汗浸透了苏云岫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凉刺骨。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惊天的秘密压垮时——“找到了!原来塞到这堆账本后面了!”书房里传来吴妈如释重负的声音,她拿着一个小药瓶站起身,拍了拍衣角。 苏云岫如同惊弓之鸟,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仅存的理智,猛地缩回身体!巨大的恐惧化作一股蛮力,她忍着肩背撕裂般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踉跄着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胸腔!几乎在她躺下、用被子盖住颤抖身体的同一瞬间,吴妈推开通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白姑娘,药找到了。”吴妈扬了扬手中的小药瓶,目光落在苏云岫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惊讶和探究,“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她的眼神锐利地在苏云岫脸上和那扇虚掩的门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没……没事,”苏云岫的声音抖得厉害,像寒风中的落叶。她用力攥紧被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笑容,“就是……就是药太苦了,喝得有点急……胃里翻腾得厉害……有点想吐……”她努力模仿着“白露”受惊后容易不适的模样。 “哦,那我给你倒杯温水漱漱口。”吴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她转身去倒水,目光却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那扇连通门的方向。 苏云岫紧紧闭上眼睛,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脑海里,那个深棕色的皮箱,那个隐秘的五角星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她的意识里,再也无法抹去。 江砚舟……七爷……“孤星”…… 这三个截然不同的称谓,此刻却指向同一个身影,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疯狂交织、碰撞。窗外的鸟鸣依旧清脆,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但苏云岫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惊雀叩金笼 窗棂滤进的午后阳光,在苏云岫躺着的锦被上投下切割分明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片翻江倒海的寒渊。松鹤轩后院的西厢房内,空气沉滞如铅,唯有她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蜷缩着,紧紧裹着锦被,却止不住灵魂深处的战栗。“孤星”……江砚舟……七爷…… 这几个截然不同、却又指向同一个身影的称谓,在她脑海中疯狂碰撞、撕裂、重组,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天崩地裂般的眩晕感,将她过去对松鹤轩、对江砚舟的所有认知碾得粉碎。 那个深棕色皮箱!那个隐秘的、蚀刻在右下角的五角星符号!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神经,挥之不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潜伏在一个深不见底、充满血腥与算计的黑暗漩涡中心。那个掌控着走私、赌场、码头,谈笑间处置叛徒张癞子、面对朱老五通敌铁证时爆发出凛冽杀意的青龙帮“七爷”,在她眼中,本就是这黑暗世界的具象化身。她奉陈默群之命而来,要剜出的,理应是一颗浸满铜臭、权欲与冷酷算计的、冰冷坚硬的心脏。 可真相呢? 那隐秘的符号,如同一道撕裂浓雾的惊雷,将一切她自以为是的表象劈得粉碎!冰冷狠厉的江湖巨鳄躯壳之下,燃烧着的,竟是一团如此炽热而纯粹、甘愿为信仰献身的火焰!“孤星”——这个在76号训练室里被教官用教鞭狠狠戳着、形容为“□□在上海滩最狡猾、最危险的地下情报头目之一”的代号,竟然就是江砚舟本人!他行走在刀锋之上,潜伏于最污浊的泥沼,所求的,竟是一个她从未理解、甚至从未敢去想象的理想——一个没有压迫、没有侵略、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世界! “剜出他的心……” 陈默群那阴冷粘腻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在她耳边嘶嘶作响。苏云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生理性恶心让她猛地捂住嘴,伏在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76号审讯室的景象:皮鞭撕裂空气的锐响、烙铁烫在皮肉上的焦糊味、受刑者不成人形的惨叫……还有陈默群那双隔着金丝眼镜、看似温和实则冷酷如冰的眸子。报告这个秘密?那无异于亲手将江砚舟,以及那些可能像钱益民、程岩一样沉默守护在他身边的人,推入那比地狱更恐怖、充满酷刑与虐杀的深渊!她的手上,将沾满比过去任何被迫执行的任务都更肮脏、更无法洗刷、更沉重的血腥!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陈默群的手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背叛的代价,绝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永恒折磨,是对所有你在乎之人最残酷的报复。 可是,装作不知道?继续扮演那个楚楚可怜、对七爷救命之恩感激涕零的孤女“白露”? 苏云岫绝望地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里,无声地摇头。这个秘密太重了!像一座无形的冰山,沉沉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在江砚舟面前无所遁形。每一次眼神的交汇——即使隔着距离,即使他目光平静——都仿佛有惊雷在无声炸响。他那深海般难以捉摸的目光,似乎总能穿透“白露”那层精心描画的脆弱伪装,直抵她灵魂深处这惊天的秘密。在他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身**、毫无遮蔽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囚徒,刺骨的寒风刮过每一寸肌肤,无处可藏。而且,陈默群不是傻子!76号无孔不入的监视网如同巨大的蛛网,笼罩着松鹤轩的每一个角落。吴妈那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探究的每一次眼神扫视,如同跗骨之蛆,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她这个“失控”的棋子,随时可能被主人判定为无用或危险,从而被无情地废弃、清除!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紧咬的唇缝,压抑的哭声在锦被的包裹下显得沉闷而绝望。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枕上的绸缎。巨大的矛盾——对陈默群暴力的恐惧与对林晚安危的担忧,对76号黑暗深渊的本能抗拒——与“孤星”身份带来的颠覆性认知,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冲撞,让她陷入了一种灵魂被活生生撕裂般的痛苦挣扎。她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身体却仿佛被置于冰火两重天。一边是陈默群冷酷的威胁和76号那吞噬一切光明的无尽黑暗,另一边是“孤星”所代表的、在至暗深渊中独自燃烧、试图照亮前路的希望之火。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庭院里的菊花徒劳地绽放着最后的金黄,但苏云岫的世界,已然在窥见那个五角星符号的瞬间,天翻地覆,陷入一片混沌的漩涡。 那颗偶然窥见的“孤星”,以其无法想象的纯粹光芒和崇高的牺牲精神,彻底刺穿了她长久以来被迫戴着的、名为“白露”的虚伪面具。这光芒如同一束强光,第一次照亮了她内心深处那一片从未被触及的、荒芜而迷茫的旷野——那里埋葬着真正的“苏云岫”,一个被强行掳走、扭曲、早已遗忘自己是谁的灵魂。在那片被恐惧和绝望冻结的冻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顽强地……悸动了一下。那是对黑暗之外某种光明的模糊向往?是对自身这具被当作工具使用的躯壳、这份被命运反复蹂躏的飘零人生的……深深不甘?这悸动陌生而微弱,却像一颗被厚茧包裹的种子,在惊雷之后,感受到了破土的冲动。 她像一只误入金丝囚笼的惊雀,在冰冷的金栏间徒劳地扑腾,茫然四顾,不知这骤然照进笼中的星轨,是通往自由的天路,还是焚身的烈焰。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歧路焚心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苏云岫瞬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装睡。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钱益民。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佝偻着背,像一道无声的灰色影子。他手里端着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气味浓烈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他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白姑娘,换药了。”钱益民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云岫装作被惊醒,缓缓睁开眼,不敢看钱益民的眼睛,顺从地解开衣襟,露出肩背上包裹着厚厚纱布的伤口。钱益民的动作依旧沉稳精准,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熟练地解开旧纱布,清理伤口,敷上气味刺鼻的新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钱益民的目光专注在伤口上,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然而,就在他重新裹好最后一圈纱布,打好结的瞬间,他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卧房通往书房的那扇虚掩的门——正是苏云岫窥见秘密的地方! 然后,他的目光落回苏云岫惨白、竭力维持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让苏云岫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他知道了?他察觉了什么?是刚才她慌乱中没关严门?还是他本就知晓一切? “姑娘,”钱益民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枪伤,看着皮肉在长,里头的气血还没顺过来。”他顿了顿,收拾着换下的纱布和药瓶,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心思……太重,伤好得慢,也容易落下病根。” 苏云岫的心跳几乎停止。 钱益民将药瓶放进托盘,端起它,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似乎落在窗外的菊花上,又似乎穿透了墙壁,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和警示: “这世道,眼睛太亮,耳朵太灵,未必是福气。有些东西,看见了,不如没看见。听见了,不如烂在肚子里。”他转过头,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再次对上苏云岫惊恐的眸子,“七爷……自有七爷的道理。安分养着,别多想。想得太多,路……就窄了。” 说完,他不再看苏云岫的反应,像来时一样,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房。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却将更深的寒意和警示留在了房间里。 苏云岫僵坐在床边,浑身冰冷。钱益民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她强装的镇定!他果然知道了!或者至少,他强烈地怀疑了!那句“看见了,不如没看见”、“七爷自有七爷的道理”,是**裸的警告?还是……一种变相的、来自“自己人”的提醒和隐晦的庇护? 这让她心头那丝隐秘的悸动愈发强烈,恐惧与茫然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她体内激烈冲撞,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看着床头小几上那碗热气氤氲的汤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就像她此刻的处境——进退维谷,苦不堪言。 而在松鹤轩前院与后院连接的回廊阴影里,吴妈正用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栏杆。她的目光不时瞟向后院苏云岫房间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探究。钱益民端着空托盘从后院出来,与她擦肩而过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丫头……今天看着心神不宁的,脸色白得吓人。”吴妈压低声音,状似随意地搭话,眼神却紧紧盯着钱益民。 钱益民头也没抬,声音平板无波:“伤得重,又受了惊吓,自然精神不济。熬过这阵子就好了。”他继续往前走,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吴妈看着钱益民佝偻却异常沉稳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前厅的门洞,眉头紧锁。钱老的话滴水不漏,可他那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她心里更没底。苏云岫的异常,还有那扇通往书房的虚掩的门……这些都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上。她需要情报,有价值的情报,才能向陈处长交差,才能保住自己远在乡下、被捏在76号手里的儿子。她攥紧了手中的抹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狠厉。 苏云岫并不知道廊下的这番短暂交锋。她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恐惧中。钱益民的警告像警钟在耳边长鸣。她该怎么做?那偶然窥见的“孤星”之光,究竟是照亮前路的希望灯塔,还是将她彻底焚毁的烈焰? 她缓缓躺下,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锦被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天翻地覆的世界。然而,那个深棕色的皮箱,那个隐秘的五角星符号,以及钱益民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却在她紧闭的眼帘后,反复浮现,挥之不去。 窗外的菊花,在秋风中又落下了几片花瓣。金丝雀的囚笼里,一只懵懂的雀鸟,正被卷入一场远超她想象的、信仰与黑暗的致命风暴中心。而她手中,似乎正握着点燃这场风暴的火种——是投向深渊,还是引向黎明?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惊雷破樊笼 傍晚,苏云岫借口想透透气,在吴妈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后院的小亭子里坐下。夕阳的余晖给庭院镀上一层暖金色,却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她需要独自待一会儿,理清这乱麻般的思绪。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前院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浓重的血腥味!程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他一手捂着肋下,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迹,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充满了戾气和疲惫。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挂彩的帮众,步履踉跄。 显然,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岩哥!你受伤了!”吴妈惊呼出声。 程岩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目光却如电般扫过亭子里的苏云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残留的凶狠。苏云岫被他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低下头。 “妈的!朱老五这老王八蛋,死都死了,手下还有几个不要命的疯狗!”程岩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沙哑,“在码头仓库堵我们,想抢回那批账本!折了三个兄弟!” “账本拿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江砚舟不知何时已站在通往前院的月洞门下,深青色的长衫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先掠过程岩的伤口,最后落在苏云岫身上,深邃难辨。 “拿到了,七爷!”程岩从怀里掏出一个沾着血污的油纸包,递给江砚舟,同时狠狠瞪了苏云岫一眼,“就是这娘们晦气!要不是为了安置她,咱们的防卫也不会……” “程岩!”江砚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程岩的话。他接过账本,并未翻开,只是掂了掂,目光重新落回苏云岫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她无所遁形。“白姑娘受惊了。回房歇着吧。”他淡淡吩咐道。 苏云岫如蒙大赦,在吴妈的搀扶下,几乎是逃离般地回到了卧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敢大口喘息。程岩那充满戾气和迁怒的眼神,江砚舟那深不可测的平静,还有那本沾着兄弟鲜血的账本……无不提醒着她,她身处的是一个何等残酷血腥的世界。而“孤星”的秘密,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将她更深地卷入其中。 几天后,苏云岫的伤口愈合情况良好,已能自行活动。江砚舟似乎默许了她可以在后院有限的范围走动。这天午后,她坐在廊下晒太阳,看着庭院里几株晚开的菊花在秋风中摇曳。 沈曼笙再次出现在松鹤轩。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旗袍,臂弯里挎着那个藤编书画匣子,像是来还上次的字帖。她在廊下看到了苏云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走了过来。 “白姑娘气色好多了,看来恢复得不错。”沈曼笙在她旁边的石凳坐下,将匣子放在一旁。 “托沈小姐和七爷的福。”苏云岫低声道,努力维持着平静。 沈曼笙看着她,目光清澈而沉静,仿佛能映照人心。“这乱世里,能活下来,能遇到护着自己的人,便是福气。”她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就像这菊花,风霜愈烈,开得愈是精神。人呐,有时候也得学学它,在哪儿扎根,就在哪儿挺直了脊梁,活出自己的精气神来。”她顿了顿,从匣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的册子,并非字画,而是一本诗集。“前几日整理旧书,翻到这本闻一多先生的《红烛》,里面有些句子,读来让人心头滚烫。白姑娘若觉闷了,不妨翻翻。” 她将诗集轻轻放在苏云岫手边,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去前厅寻江砚舟了。 苏云岫怔怔地看着那本《红烛》,封面上的烛火图案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沈曼笙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与钱益民的警告、江砚舟的沉默、以及“孤星”带来的震撼交织在一起。在哪儿扎根,就在哪儿挺直了脊梁……活出自己的精气神……她枯寂绝望的心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火种。 她颤抖着手指,翻开诗集。发黄的纸页上,一行行诗句跃入眼帘: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底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字字句句,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眼睛,烫得她指尖发麻。这诗句里燃烧的,不正是“孤星”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写照吗?为了烧破旧世界的牢笼,为了那遥不可及的慰藉与快乐,不息地燃烧着自己……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慌忙合上书页,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住了一块滚烫的炭火,也抱住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这光亮,照见了她长久以来的苟且与懦弱。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廊柱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一点暗红。她下意识地弯腰细看——是几点早已干涸、近乎黑色的血迹!位置很隐蔽,显然是匆忙中滴落,未被清理干净。这血……是程岩那天受伤带回来的?还是……更早之前?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那些可能围绕松鹤轩、无处不在的“眼睛”!她几乎是本能地,迅速用鞋尖碾动地上的浮土,将那几点刺目的血迹小心翼翼地覆盖住,抹平痕迹。做完这一切,她的心脏还在狂跳,却隐隐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江砚舟?保护“孤星”?还是……在保护自己心底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光?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渊夜淬寒星 暮色如墨,沉沉地泼洒在松鹤轩的飞檐斗拱上。后院西厢房内,苏云岫背对着房门,纤细的身影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孤影。她指尖冰凉,紧紧攥着那本《红烛》,书页已被冷汗微微濡湿。沈曼笙留下的诗句——“烧罢!烧罢!烧破世人的梦,烧沸世人的血……”——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混乱的思绪。 廊下那几点被匆忙掩盖的血迹,如同她心头无法抹去的污点。程岩负伤归来的惨状,帮众压抑的议论,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无不提醒着她,这看似平静的松鹤轩,实则是风暴眼中的孤岛。而她自己,正是引爆风暴的引信。 吴妈方才送药时的“关切”言犹在耳: “白姑娘,这药趁热喝,伤才好得快。”吴妈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眼神低垂,声音带着惯常的恭顺,却又像藏着针,“唉,这世道啊,跟错了人,走岔了路,那下场……啧,76号处置‘叛徒’的手段,老身想想都脊梁骨发寒。剥皮抽筋都是轻的,听说有种‘点天灯’……哎哟,瞧我这张嘴!白姑娘您别多想,您是七爷的恩人,安心养伤就是。”她絮叨着,状似无意地整理着被角,手指却微微发颤。那“叛徒”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这哪里是关怀?分明是裹着糖衣的毒箭!来自陈默群的警告,通过吴妈这根潜伏的暗线,冰冷地刺入她的骨髓。恐惧如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想起76号审讯室里的惨叫,想起陈默群金丝眼镜后温和却残酷的眼神。背叛的下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被陈默群精心打磨过,能优雅地执起酒杯,也能无声地下毒;能风情万种地撩拨心弦,也能冷酷地窃取机密。它们沾染过被迫执行任务时的血腥,如今,却下意识地掩盖了几点可能暴露“孤星”踪迹的血迹。矛盾在她心中激烈撕扯。一边是76号地狱般的威胁和对林晚那莫名共情的担忧,另一边是江砚舟深海般难测的目光、钱益民那句“心思太重伤好得慢”的警告,以及《红烛》中那焚毁一切黑暗、照亮灵魂的火焰。那个隐秘的五角星符号——“孤星”的烙印——在她脑海中灼灼生辉,照亮了江砚舟冷硬江湖面具下截然不同的崇高灵魂。 “笃笃笃。” 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像重锤砸在苏云岫的心上。她猛地一颤,《红烛》差点脱手。 “白姑娘?”是吴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七爷请您去前头茶室一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苏云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恐惧都压下去。她迅速将《红烛》塞入枕下,如同藏起最后一丝脆弱的念想。走到模糊的铜镜前,她看着镜中女子苍白如纸的脸,那双曾被训练得风情万种、此刻却盛满惊惶的眸子。她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调动起“白露”的全部伪装。嘴角艰难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带着怯懦、感激和一丝病弱苍白的微笑。她理了理素色旗袍的衣襟,指尖冰凉,但动作却异常坚定。 推开房门,廊下昏暗的光线中,吴妈垂手立在一旁,眼神复杂地飞快瞥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苏云岫能感受到那目光中混合着审视、一丝兔死狐悲的怜悯,以及更深的任务压力。她没有停留,挺直了单薄的脊背,一步一步,朝着前院那间象征着未知审判的茶室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通向命运的分岔口。 与此同时,76号处长办公室。 百合的香气馥郁依旧,却再也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铁锈味和硝烟气息。陈默群靠在高背皮椅里,金丝眼镜被随意搁在摊开的文件夹上,露出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阴鸷。他修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份烦躁捏碎。 黑鸦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垂手肃立在办公桌前,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冰锥: “……目标江砚舟近期动作频繁,对朱老五残部展开清剿。码头仓库火并,我方安插在朱老五余孽中的人员损失三人,目标手下得力干将程岩左肩中刀,负伤。朱老五生前掌握的、记录其与日方及我方部分资金往来的核心账本,确认已落入目标手中。” “废物!”陈默群猛地睁开眼,低声斥骂,声音淬着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朱老五这条烂泥扶不上墙的线彻底断了!账本落到江砚舟手里,他只会把松鹤轩守得更严实,像只缩进壳里的老乌龟!”他烦躁地抓起眼镜戴上,镜片反射着惨白的灯光,更添几分寒意。“‘白露’呢?她那边有什么动静?吴妈怎么说?” 黑鸦的头颅更低了一分:“松鹤轩后院守卫森严,我们的眼线无法靠近。根据外围观察和吴妈(‘夜莺’)的回报,‘白露’表现符合‘受惊孤女’的设定——恐惧、虚弱、对七爷感恩戴德,深居简出。但……”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标似乎对她……态度有微妙变化。钱益民每日亲自送药换药,目标本人也曾数次进入后院探视,停留时间不短。” “微妙变化?”陈默群镜片后的眼睛危险地眯成一条缝,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黑鸦的报告。“钱益民那个老狐狸亲自伺候?江砚舟亲自探视?”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规律而令人心悸的“笃笃”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一个挡枪的举动,就能让江砚舟这个在血海里泡大的枭雄放下戒心?笑话!”他猛地站起身,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笼罩在暮色和细雨中的阴森庭院。“他是在试探!在观察!用温情做饵,等着‘白露’这条鱼自己咬钩露出马脚!”他转过身,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黑鸦,“‘白露’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她要么是被江砚舟的手段彻底吓破了胆,成了惊弓之鸟……要么,就是心里那根弦,已经开始往另一边偏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暴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冷:“给‘夜莺’传话,让她想办法,‘提醒’一下我们这位‘白露’姑娘!用她能听懂的方式!让她牢牢记住,她是谁的人!她的命攥在谁的手里!她该做什么!”他顿了顿,镜片寒光一闪,“还有,‘一品香’那晚,朱老五临死前那嗓子喊得震天响,‘白露是76号的人’!江砚舟不是聋子,更不是傻子!‘白露’的身份在他那里已经是半透明的了!她要么尽快给我找到‘孤星’的铁证!要么……她就该发挥她最后的‘价值’,成为一颗能炸开松鹤轩这堵厚墙的‘人体炸弹’了!告诉‘夜莺’,让‘白露’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明白!处座!”黑鸦肃然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陈默群挥挥手,黑鸦立刻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内外。办公室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百合花香徒劳地试图掩盖那无形的血腥。陈默群踱回办公桌前,拿起那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银质相框。照片里,林晚穿着洁白的洋装,在花园里回眸浅笑,阳光洒在她脸上,纯净得不染尘埃。 他冰冷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相框冰冷的边缘,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疲惫、挣扎,以及一丝病态的温柔。 “晚晚……”他近乎无声地低语,指腹划过照片中林晚明媚的笑靥,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与决绝,仿佛为了守护这照片中的纯白,他甘愿化身修罗,屠尽一切阻碍。 备注:点天灯意思是旧时的一种酷刑,出自《三国演义》中董卓被王允设计杀死之后被点了天灯。在古代点天灯也叫倒点人油蜡,是一种极残酷的刑罚,把犯人扒光衣服,用麻布包裹,再放进油缸里浸泡, 入夜后,将他头下脚上拴在一根挺高的木杆上,从脚上点燃。用油浸湿麻布,包裹头部,点燃。燃烧部分后浇灭,再次点燃。(来自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渊夜淬寒星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霜刃试惊鸿 松鹤轩前院的茶室,此刻被沉沉的暮色与袅袅的茶烟笼罩。红木茶台泛着温润的光泽,江砚舟端坐主位,深灰色的棉布长衫洗去了几分江湖霸主的凌厉,却更显深沉内敛,如同古井深潭。他正用滚水徐徐浇淋着紫砂壶,动作沉稳,一丝不苟。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却掩不住那股无形的威压。 程岩如同一尊沉默的煞神,侍立在江砚舟侧后方半步之遥。他肩头缠着厚厚的绷带,浸出的血迹在深色短褂上洇开一片暗红,像一块耻辱的烙印。他脸色阴沉如铁,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门口,当苏云岫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帘后时,那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冰冷的敌意,以及一丝因朱老五之死和兄弟折损而迁怒的戾气,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钉穿在墙上。 钱益民则佝偻着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垂手静立在茶室最角落的阴影里。昏黄的灯光几乎照不到他,只有镜片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他整个人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却又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压力。 “坐。”江砚舟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头也没抬,只是用下巴点了点茶台对面的空椅。 苏云岫依言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刺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程岩那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钱益民所在的阴影角落,也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寒意。茶室里弥漫着上等碧螺春的清香,却无法缓解她胸腔里那几乎要炸裂的紧张。 江砚舟将烫好的一个白瓷小盏推到苏云岫面前,碧绿的茶汤在白瓷的映衬下清澈透亮,微微荡漾。“伤,好利索了?”他抬眼,目光如同深海,平静无澜地落在苏云岫苍白的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白露”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托七爷的福,好多了。”苏云岫强迫自己开口,声音细弱沙哑,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眼帘低垂,不敢与那深海般的目光对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嗯。”江砚舟淡淡应了一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啜一口。袅袅茶烟在他冷峻的侧脸前缭绕,更添几分莫测。“朱老五死了。”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手下几个死忠,今天在码头仓库,想抢回点‘东西’,被程岩他们料理了。” 苏云岫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码头仓库!那几点被她慌乱掩埋的、程岩带回来的血迹瞬间浮现在眼前!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低低应了一声:“哦……”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听闻血腥后的不适。 “他死前,”江砚舟的声音陡然转沉,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锤,精准而沉重地敲打在苏云岫紧绷欲断的心弦上,在寂静的茶室里激起无形的回响,“喊了些话。”他微微停顿,目光如探照灯般锁定苏云岫骤然抬起的脸,“关于你,也关于……76号。” 茶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 程岩的眼神陡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带着**裸的杀意和“果然如此”的愤恨,狠狠刺向苏云岫!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肩头的伤口似乎因这动作而崩裂,绷带上那抹暗红又洇开些许。 就连角落阴影里的钱益民,也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古井微澜,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审视,扫过苏云岫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 苏云岫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脸色惨白如金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交握的双手用力到指节根根泛白,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76号审讯室的景象、陈默群阴冷的笑容、吴妈恶毒的警告……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完了!身份被彻底揭穿了!审判的时刻到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水汹涌得毫无预兆,带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直直望向江砚舟。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辩解,想求饶,想说出那个惊天秘密来换取一线生机,但喉咙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的呜咽声。豆大的泪珠滚落,砸在素色的旗袍前襟,迅速晕开深色的绝望印记。单薄的肩膀因极致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即将被彻底摧折的芦苇。 江砚舟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痛哭。没有质问,没有咆哮,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他的目光沉静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深海,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看着她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真实到令人心悸的恐惧和绝望,看着她因巨大压力而濒临崩溃的灵魂挣扎。这份混乱和脆弱,这份被彻底击穿后的茫然无措,不像伪装。76号训练不出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溃败。 他缓缓移开视线,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梧桐树的枝叶在晚风中摇曳,将破碎的影子投在窗棂上。他左手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青玉扳指,内侧那道细微的刻痕在指腹下清晰可辨,仿佛某种无声的印记。 “这世道,”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烟尘的苍凉,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残酷的寓言,“人人都像棋盘上的子。被一只只无形的大手推着,摆布着。身不由己,命如飘萍。”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苏云岫那张泪痕斑驳、写满恐惧与绝望的脸上。那深邃的目光里,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洞悉世事的了然,有对命运弄人的一丝苍凉,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对这份身不由己的……共鸣? “你的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份量,清晰地传入苏云岫耳中,“是我欠下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身体和依旧透着病气的脸庞,“在松鹤轩,只要安分守己,没人能动你。”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界碑,再次划下了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暂时安全的孤岛。没有承诺信任,没有给予温暖,只有基于“欠命”这一事实的、冰冷的庇护。 他端起紫砂壶,壶嘴倾泻出一道温热的水线,稳稳地注入苏云岫面前那半凉的茶盏中。碧绿的茶汤重新变得温润,水汽氤氲,模糊了杯盏的轮廓。“至于以后的路……”江砚舟的目光掠过她依旧单薄的肩膀,仿佛透过她,看向茶室门口那方被沉沉暮霭和未知命运笼罩的天空,声音低沉得如同一声穿越迷雾的叹息,“棋子在棋盘上,有时……也能走出棋手预料不到的路。喝茶吧。” 苏云岫怔怔地看着眼前那盏重新注满的碧绿茶汤。水汽升腾,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江砚舟那张冷峻莫测的脸。他的话如同迷雾,将她紧紧包裹。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在冰冷界碑之外,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给予她选择的机会?是让她继续扮演“白露”苟活?还是……暗示她可以挣脱陈默群的掌控? 她颤抖着伸出手,捧起那温热的茶盏。瓷壁的暖意透过冰冷的指尖,一路熨帖到麻木的心底,竟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奢侈的慰藉。那本《红烛》中滚烫的诗句似乎又在心底燃烧起来——“烧破监狱”!乱世如棋,她这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又该漂向何方?杯中的茶汤,映出她泪眼朦胧中带着一丝茫然、一丝挣扎、一丝微弱火光的倒影。 程岩紧抿着唇,眼中的戾气未消,却因江砚舟的定论而强压着没有发作,只是盯着苏云岫的目光更加锐利复杂。阴影中的钱益民,镜片后的目光在茶烟与水汽中微微闪动了一下,复又归于沉寂。 茶烟袅袅,暮色四合。一场无声的审判暂时落幕,但更汹涌的暗流,已在平静的表象下疯狂涌动。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蛛丝织双局 松鹤轩茶室的余温仿佛还灼烧着苏云岫的指尖。江砚舟那句“棋子也能走出棋手预料不到的路”如同魔咒,在她死寂的心湖里反复激荡,每一次回响都搅起更深沉的漩涡。是冰冷的警告?是危险的试探?还是……一线微弱的、通向未知彼岸的邀请?那深海般平静的目光,仿佛早已穿透了她“白露”的皮囊,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挣扎。这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她逃也似的回到卧房,背脊重重抵住冰冷的门板,心脏仍在为刚才那场无声的审判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肩背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提醒。陈默群阴鸷的面容与76号审讯室的铁腥味如影随形,而江砚舟的身影、钱益民的警告、沈曼笙递来的那本《红烛》中滚烫的诗句,则像黑暗中顽强闪烁的星火,撕扯着她的灵魂。她该何去何从?赌上一切,去抓住那束由“孤星”和《红烛》共同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还是…… 就在她深陷内心风暴、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枕下《红烛》粗糙封皮之时—— “笃、笃笃。” 窗棂传来三声极其轻微、如同鸟喙啄击的声响,短促而规律,在寂静的秋夜里清晰得刺耳。 苏云岫浑身血液瞬间冰凉!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反应,她猛地僵住,屏住呼吸,仿佛被无形的冰针钉在原地。 76号的紧急联络暗号!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她赤着脚,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无声而沉重,挪到窗边。指尖冰凉颤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深秋肃杀的夜风裹挟着湿冷的空气灌入,激得她一个寒噤。窗台狭窄的缝隙里,赫然塞着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火柴盒大小的硬物。 她闪电般取回,迅速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毯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油纸包裹带着室外冰冷的潮气。剥开,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玻璃安瓿瓶,装着几毫升无色透明的液体,瓶身光洁,没有任何标记。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苦杏仁的甜腻气味悄然逸散开来——□□!这致命的毒药,她认得这气味,但也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闻到它。安瓿瓶下,压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薄纸。 苏云岫的手指冰冷僵硬,几乎不听使唤,艰难地展开纸条。上面是陈默群那熟悉的、工整却透着刻骨森然寒意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 白露: 朱老五账本已入其手,隐患已除。然,“孤星”之光,灼目刺心,不可久留。 明晚戌时三刻,江砚舟书房处理密件时,惯饮参茶一盏。将此物倾入茶中。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此乃你最后价值,亦是唯一生路。林晚小姐近日颇喜霞飞路新开张之“霓裳”绸缎庄,常于午后流连。若事不成,或生异心,恐生不测。晚晚天真烂漫,不识人间险恶,你当知我心。 勿负所托。 毒蜂 “啪嗒。” 纸条从苏云岫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飘落,无声地掉在地毯上。她死死盯着掌心那瓶小小的、冰冷得如同毒蛇信子的安瓿瓶,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陈默群不仅知道了她窥见了“孤星”的身份!他更精准地、恶毒地掐住了她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林晚!那个在花园里摆弄白玫瑰、哼着歌、满心只有陈默群的女孩,那个如同她早已破碎的“苏云岫”幻影般纯净无辜的存在!他用林晚的性命作为最后的砝码,逼她在江砚舟和林晚之间做一道撕裂灵魂的选择题! 要么,毒杀“孤星”——那个在百乐门深海般注视她的男人,那个在她挡枪后眼中流露一丝震动的男人,那个在茶室里说出“棋子也能走出棋手预料不到的路”、让她死寂心湖泛起微澜的男人……想象着□□入喉后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在自己面前定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呕吐出来。 要么……眼睁睁看着林晚——那个阳光下的幻影,那个她潜意识里病态般眷恋和想要保护的“美好”化身——因为她苏云岫的“懦弱”和“异心”,被陈默群那只冰冷的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林晚有什么错?她凭什么要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承受酷刑、羞辱甚至……“点天灯”?! “唔……” 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紧咬的唇缝,压抑在胸腔深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素色的衣襟。她像受伤的幼兽般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压制那灭顶的绝望和撕裂感。信仰的微光在这生存的残酷威胁和林晚这张精准无比的“情感牌”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被碾灭。 她只是一个想活下去、想保护那一点点“美好”的、被命运反复蹂躏的浮萍,为什么要承受这样非此即彼、将灵魂撕成两半的抉择?《红烛》中那“流向人间”、“烧破监狱”的烈焰,此刻仿佛变成了灼烧她自己的业火。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着松鹤轩最后的光亮。死寂笼罩着房间,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苏云岫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黑暗中某个虚无的点。掌心里,那瓶小小的毒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和灼烧灵魂的滚烫,静静躺在那里,拷问着她最后的理智与人性。 冰冷的玻璃瓶身紧贴着汗湿的掌心,那微弱的苦杏仁气息仿佛已渗入骨髓。是成为陈默群手中最后一把淬毒的刀,还是……赌上一切,走一步“棋手预料不到的路”?答案,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血鉴焚心茧 秋雨淅沥,敲打着松鹤轩后院西厢房的窗棂,也敲打在苏云岫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昨夜那瓶冰冷的□□和那张裹挟着林晚性命的纸条,如同两条毒蛇,盘踞在她枕边,啃噬着她残存的理智。窗外天色灰蒙,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吴妈端着食盒推门进来,脸上堆着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关切:“白姑娘,用早饭了。哟,脸色怎地这样差?可是伤口又疼了?还是夜里没睡安稳?”她浑浊的眼睛在苏云岫苍白如纸的脸上和眼下浓重的青影上逡巡,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云岫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没事,吴妈,许是做了噩梦,惊着了。”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仿佛这样就能藏住袖袋深处那致命的冰凉。 “唉,这乱世,谁没几个噩梦缠身呢。”吴妈放下食盒,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兔死狐悲的黯然,快得让人抓不住,“姑娘趁热吃吧,七爷特意吩咐厨房炖了燕窝粥,给你补补气血。”她说完,又深深看了苏云岫一眼,才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苏云岫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吴妈那最后一眼,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是76号无声的催促?还是同为棋子对命运的悲叹?她无力分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机械地坐到桌边,揭开食盒。温热的燕窝粥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她却味同嚼蜡,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下冰冷的砂砾。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那个隐秘的藏匿点,那个小小的安瓿瓶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意识。“戌时三刻”四个字如同丧钟,在她脑海中疯狂撞击。 前院,听松阁。 气氛同样凝重如铅。江砚舟端坐主位,深灰色棉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程岩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焦躁地在不大的空间里踱步,肩头裹伤的绷带隐隐透出暗红,每一次落脚都带着沉重的力道。钱益民佝偻着背,站在阴影里,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七爷!这口气咽不下去!”程岩猛地停在桌前,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声音压抑着狂怒,“码头三号仓!那是咱们拼了命才备下的一批‘磺胺’!给苏北前线重伤员吊命的!刚入库,箱子都没焐热!76号的狗腿子带着日本宪兵,打着‘稽查违禁品’的旗号就冲进来!二话不说就开枪!老李、阿强他们……想理论两句……当场就被打成了筛子!尸体……尸体现在还挂在码头的铁架上示众!”他声音哽咽,一拳狠狠砸在红木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指关节瞬间崩裂,鲜血渗出。 钱益民无声地递过一块干净的纱布。程岩粗暴地接过,胡乱缠在手上,眼神却死死盯着江砚舟,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无处发泄的狂暴。 江砚舟摩挲着青玉扳指的动作停住了,指腹清晰地感受着内侧那道刻痕的纹路。他抬起眼,深海般的眸子里寒光凝聚,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熔岩。他没有看程岩的伤口,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老李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那我们就杀回去!”程岩低吼,“剁了那帮狗娘养的!给兄弟们报仇!” “程岩!”钱益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份量,“冲动是魔鬼!这是毒蜂陈默群下的连环套!朱老五的账本刚到手,他就来这么一手,一箭双雕!一是报复我们断了他和日本人的一条财路,二是逼我们跳出来!只要咱们的人此刻出现在码头,哪怕只是收尸,他就能立刻扣上‘聚众闹事’、‘勾结乱党’甚至‘武装抗命’的帽子!日本人巴不得有这样的借口!到时候,等着我们的就不是码头上的枪,是宪兵队的重兵围剿!”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程岩,“你想让松鹤轩变成第二个三号仓?想让更多兄弟,还有那些等着这批药救命的同志,都变成挂在铁架上的尸首吗?!” 程岩像被重锤击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翻腾的怒火被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取代。他颓然地靠向墙壁,用缠着纱布的手狠狠抹了把脸,血迹和雨水混在一起,声音嘶哑破碎:“那……那就这么算了?看着兄弟们曝尸码头?看着前线缺医少药的同志……等死?”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西厢房内。 门缝外,程岩那压抑着巨大悲愤的嘶吼和钱益民沉重如铁的剖析,清晰地传入苏云岫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磺胺”……“苏北前线”……“重伤员”……“等死”…… 钱益民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撕开了陈默群精心编织的谎言迷雾! 原来,江砚舟他们冒死转运的,不是走私的暴利品,是救命的药品!是给那些在日寇铁蹄下、在枪林弹雨中用血肉之躯抗争的战士的!而陈默群,为了报复,为了逼迫,竟不惜勾结日寇,残杀无辜,抢夺这维系着无数生命的希望之火! 眼前猛地闪过码头苦力佝偻的身影,闪过父母在贫病交加中痛苦死去的惨状,闪过76号刑讯室里那些不成人形的躯体……陈默群和他背后的势力,才是这座城市腐烂的根源!是他们用暴力和谎言,打造着一座座禁锢□□、毒害灵魂的监狱!他们不仅要将反抗者赶尽杀绝,连一丝救命的微光也要掐灭! 而江砚舟、钱益民、程岩……这些被贴上“江湖大佬”、“帮派爪牙”标签的人,却在用他们的方式,在至暗深渊中,守护着生命的火种,传递着反抗的希望!程岩的暴怒是为枉死的兄弟,钱益民的隐忍是为更多待救的生命,江砚舟的沉默下,是背负着千钧重担的决断!他们才是真正在践行《红烛》中那“烧破监狱”、“救出灵魂”箴言的人! 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上苏云岫的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恐惧、犹豫和冰冷的算计!手中那本《红烛》仿佛变得滚烫灼人! 毒杀“孤星”?保护林晚? 不! 这根本就是陈默群为她、为所有人精心设计的死局!无论她选择哪条路,最终都只会成为他暴行的帮凶,让黑暗更加深重,让更多像老李、阿强这样的无辜者惨死,让更多像苏北伤员这样的抗争者失去生的希望!林晚,也终将成为陈默群病态占有欲下永远无法挣脱的金丝雀! 真正的保护,绝不是牺牲黑暗中燃烧的火炬!那只会让施暴者更加肆无忌惮!真正的保护,是摧毁施暴者的力量!是捣破那禁锢所有人的血色牢笼!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勇气,如同淬火的利刃,在苏云岫心中悍然成型!她不再是被命运摆布的浮萍,也不再是任人驱使的棋子!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到藏匿毒药的墙角,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冰冷的安瓿瓶和那张催命的纸条一起攥在手心,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玻璃捏碎!眼神中最后一丝迷茫褪去,只剩下清亮如寒星般的决绝火焰。 备注:磺胺类抗生素(又称磺胺药)是人类最早发明的抗生素,其起源可追溯至 1930 年代初期 —— 德国拜耳公司科学家多马克从化工染料百浪多息中发现了这种抗菌物质。作为现代医学常用的抗菌药物,它具有抗菌谱广、可口服、吸收迅速、能通过血脑屏障渗入脑脊液,且性质稳定不易变质等优点。(来自医学百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血鉴焚心茧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惊澜覆毒盏 戌时戌时将近,松鹤轩檐角的滴水声在寂静中敲打,如同命运倒数的鼓点,声声催人。苏云岫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袍,乌发一丝不苟地挽成简洁发髻。镜中的女子,面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大病初愈的憔悴未消,然而那双曾被恐惧和迷茫冰封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烧着一簇淬火般冰冷而决绝的火焰,灼灼刺破伪装,映照着她孤注一掷的灵魂。 她最后一次探手入袖袋深处——那个裹挟着死亡与胁迫的油纸包,已被一方素净手帕紧紧缠绕,深藏于最隐秘的夹层。指尖掠过腰间勃朗宁硬冷的轮廓——那是江砚舟曾予她的信任,此刻却成了她背水一战的依凭。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所有浊气与犹疑尽数排空,她推开门,踏入幽深的回廊。 脚步声在死寂中回响,每一步都似踏在绷紧欲裂的钢丝之上。她走向那扇虚掩着的、透出暖黄光晕的雕花木门——书房。那光芒,如同蛰伏巨兽洞穴深处诱人的微光,也似即将吞噬一切的深渊入口。 轻叩。 “进。”江砚舟的声音低沉平稳,无波无澜,穿透门扉。 苏云岫推门而入。熟悉的清冽茶香与陈年墨锭的气息扑面而来,却难以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凝如实质的紧绷感。 江砚舟端坐于紫檀巨案之后,案头文件铺陈,一盏绿罩台灯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切割出深邃的明暗界限。他左手拇指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枚青玉扳指,指腹划过内侧刻痕的动作,此刻显得格外缓慢、沉重,仿佛在无声丈量着某种无形的重量。程岩如同一尊浴血的煞神,抱臂矗立在书桌侧后方的阴影里,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攫住苏云岫,那目光里淬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浓得化不开的敌意,以及一丝因兄弟血仇而翻腾的暴戾,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肌理、每一丝表情都拆解剖析。钱益民则垂手侍立于门侧暗影,形同背景,然而镜片后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她发髻的规整、指尖的微颤、乃至呼吸的深浅。 “七爷。”苏云岫微微垂首,声音刻意揉捏得细弱沙哑,带着“白露”特有的怯懦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您……您找我?”她甚至瑟缩了一下单薄的肩,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程岩那沉重目光的“不堪承受”。 “嗯。”江砚舟抬眼,深海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仿佛蕴含着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质的洞察力。 “听吴妈说你心神不宁。坐吧。”他下颌微抬,示意书桌对面铺着软垫的圈椅,语气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 “谢七爷。”苏云岫依言落座,双手规规矩矩交叠膝上,指尖冰凉。程岩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唯有台灯灯丝细微的嗡鸣与窗外渐密的雨声,交织成令人窒息的死寂序曲。 就在这紧绷欲裂的寂静中,书房门被无声推开。吴妈端着红木托盘步入,托盘上两盏青花盖碗氤氲着参茶特有的、略带甘苦的醇厚香气。她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堆砌着恭谨,眼神却死死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七爷,您的参茶,时辰刚好。”吴妈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恭谨地将一盏茶稳稳置于江砚舟手边。接着,略显急促地将另一盏放在苏云岫面前的小几上,“白姑娘,钱老特意吩咐给您炖的安神茶,趁热喝。”放下茶盏的瞬间,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抖,一滴滚烫的茶汤溅落在光洁的红木几面,留下一个微小的、却刺眼的深色印记。 “有劳。”江砚舟淡淡应声,目光似乎依旧胶着在摊开的文件上。 苏云岫的心跳却在瞬间狂飙!时机已至!吴妈此刻送茶,绝非偶然!她眼角的余光精准捕捉到吴妈放下茶后,并未如常退下,而是垂手退至钱益民身侧稍后,低眉顺眼地站着,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僵硬地等待着某种裁决。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参茶的香气里裹挟着无声的惊雷。 程岩的目光如电,在吴妈与苏云岫之间疾速扫掠,眉头拧成死结,身体微微前倾,右手已本能地按在腰间枪柄之上,指节因用力而森然泛白。 苏云岫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了那个包裹着致命之物的帕子团,冰冷坚硬的瓶身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如同陈默群无声的狞笑。他阴鸷的面容、林晚惊恐无助的眼神、码头工人被打成筛子的惨状、程岩眼中血红的悲愤、钱益民沉重的叹息、《红烛》中那焚尽黑暗的烈焰……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动手?只需一个微小动作,将毒药倾入面前那盏温热的茶中? 绝不! 那不是生路,是通往永恒炼狱的单程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砚舟似乎批注完一处,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他动作自然随意地抬起右手,伸向手边那盏热气蒸腾的参茶。修长的手指稳稳托起温润的青花瓷盏,手腕微转,低头,靠近碗沿…… 时间在苏云岫眼中骤然凝滞、扭曲! 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冻结成冰棱,江砚舟低头的动作被无限拉长,瓷盏边缘触碰唇瓣的画面,在她惊骇的瞳孔中无限放大,如同死神缓缓咧开的微笑! “不——!!!” 一声凄厉至极、饱含着撕裂灵魂般的巨大恐惧与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尖叫,毫无预兆地从苏云岫喉咙深处迸发!这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力量,轰然炸碎了书房内凝固的死寂! 江砚舟端茶的动作猛地定格! 程岩的枪在瞬间出鞘!黑洞洞的枪口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指苏云岫眉心!快得只在眼底残留一道虚影! 钱益民镜片后的目光骤然收缩,锐利如电,瞬间锁定了场中每一个细节! 吴妈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啊”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踉跄着猛退半步,面无人色! 苏云岫如同被逼至悬崖边缘的困兽,爆发出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气势,并非扑向江砚舟,而是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从圈椅上弹起,狠狠扑向两人之间的小几!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 “哐当——哗啦——!!!” 刺耳欲聋的碎裂声撕裂空气! 苏云岫的手“慌乱”地、带着决绝的力量狠狠撞翻了小几上她自己的那盏参茶!滚烫的褐色茶汤与碎裂的瓷片如同小型爆炸般迸溅开来!滚烫的液体泼洒在地毯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滋滋”声,碎裂的瓷片四散激射!她自己也因这巨大的冲力和“惊吓”,身体彻底失控,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冲势,狠狠、结结实实地撞向了江砚舟身前坚硬冰冷的紫檀木书桌边缘! “呃啊——!” 一声饱含剧痛的闷哼从她紧咬的唇缝间挤出。 沉重的书桌被撞得剧震!江砚舟手中那盏刚端起、至关重要、距离唇边仅寸许的参茶,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彻底震飞脱手! 青花瓷盏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深褐色的参茶如同泼墨般倾泻而出,瞬间浸透了桌上摊开的重要文件、账册,更泼洒在江砚舟深灰色长衫的前襟与袖口,洇开大片深色、冒着热气的湿痕! 茶杯“咚”一声闷响砸在厚地毯上,滚了几滚,竟奇迹般地未碎,只兀自汩汩淌着残茶。 书房内,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落针之声,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上演的、惨烈混乱到极致的一幕,彻底震住! 程岩的枪口依旧死死锁定跌倒在地的苏云岫,眼神却充满了惊疑、震骇与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她的目标竟不是七爷?她撞翻的是自己的茶?这近乎自毁的疯狂举动……她到底想干什么?! 钱益民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锐利而冰冷地扫过泼洒一地的狼藉茶渍、碎裂的茶杯、被污损浸透的重要文件,最终定格在跌倒在书桌旁、捂着被硬木桌沿撞得剧痛的腰肋、脸色惨白如金纸、浑身被滚烫茶汤溅湿、发髻散乱、月白旗袍下摆沾满碎瓷和污渍、狼狈得如同暴风雨中被打落的蝴蝶般蜷缩颤抖、泪流满面、无声呜咽的苏云岫身上。那份极致的惊恐、痛苦与绝望,真实得令人心悸,也充满了令人费解的谜团。 吴妈捂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脱眶,脸色比苏云岫还要惨白,眼中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恐慌、计划被彻底打乱的巨大挫败,以及对眼前这惨烈场面的本能恐惧。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地毯上那盏打翻的、属于苏云岫的茶杯,又飞快地、惊惶地瞥了一眼江砚舟面前空空如也的手,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江砚舟缓缓放下空悬的右手。胸前和袖口的湿冷感迅速蔓延。他没有低头看自己污损的衣衫,也没有瞥一眼狼藉的桌面与文件。他那双惯常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第一次翻涌起惊涛骇浪——惊愕、审视、一丝冰冷的了然,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难以名状的探究——如同千钧重担,沉沉地、牢牢地锁定在跌坐在他脚边、近在咫尺、承受着巨大痛苦与恐惧、狼狈不堪的苏云岫身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脆弱的表象,直抵她灵魂深处那团燃烧的火焰。 苏云岫仰着头,泪水混合着溅到脸上的滚烫茶渍和冰冷的冷汗,毫无章法地肆意流淌。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砚舟,眼中盛满了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后怕、惊惧和无尽的委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破碎不成调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哭腔:“对……对不起……七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手滑了……看到您端茶……我……我吓坏了……” 她语无伦次,身体因腰肋剧痛、衣衫湿冷的寒意和灵魂深处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那份凄惨与绝望,真实得令人窒息,也巧妙地掩盖着更深层的意图。 就在这混乱的、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她这凄惨绝伦的“意外”表象牢牢吸引的致命瞬间! 苏云岫紧贴着厚实波斯地毯的那只手,借着身体痛苦蜷缩形成的完美遮挡和宽大湿透袖子的绝佳掩护,凝聚起全身残存的力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将那个一直死死攥在手心、此刻也被茶汤溅湿一角的油纸包,如同鬼魅般精准、无声无息地塞进了书桌厚重地毯边缘一道极其不起眼、被沉重桌脚微微压住的狭小缝隙最深处! 快!准!狠!动作完成得如同暗夜中拂过的一缕风,不留丝毫痕迹。 窗外,檐角的滴水声骤然急促起来,敲打着沉寂的夜色,如同骤雨初临的鼓点。书房内,狼藉的地毯上茶水蜿蜒,破碎的瓷片闪着冷光,文件上的墨迹在茶渍中晕染开来,一片混乱狼藉。江砚舟深沉如渊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脚边那具瑟瑟发抖、泪痕狼藉的娇小身躯上,惊涛骇浪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足以穿透“迷雾重重”的复杂情愫悄然滋生。而跌坐尘埃的苏云岫,在极致的狼狈与绝望之下,那颗曾因窥见“孤星”而悸动的心,此刻在亲手制造的这片狼藉与混乱中,仿佛也落下了一颗无声的种子——关于信任,关于选择,关于黑暗中微弱却顽强“暗生”的情愫。一场更大的风暴,正随着这未尽的雨声,悄然酝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暗涌没残阳 江砚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了地上狼狈不堪的苏云岫几秒钟,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穿透了她所有的泪水和颤抖,直抵灵魂深处那份惊魂未定和……近乎悲壮的牺牲。他缓缓站起身,湿透的深灰色长衫下摆滴落着茶水,在地毯上洇开更深的、冒着热气的印记。他没有斥责她的“笨手笨脚”,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安抚,那份深海般的平静下,是翻涌的惊涛。他只是对钱益民沉声道:“钱老,收拾一下。文件能救则救。”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茶汤浸透、字迹晕染的纸张,眼神微凝,仿佛在无声衡量着损失的重量。 “是,七爷。”钱益民立刻躬身应道,声音平板无波,但镜片后的目光却异常凝重。他看向地上的狼藉,又状似无意地扫过苏云岫跌倒的位置和那片地毯边缘,动作间带着老狐狸特有的警觉。 江砚舟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几乎要瘫软下去的吴妈,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命令:“吴妈,带白姑娘下去,换身干净衣裳,再让厨房熬碗热姜汤驱寒。”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吴妈心头。 “哎……哎!是,七爷!”吴妈如梦初醒,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惊魂未定。她慌忙上前,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瘫软在地、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苏云岫搀扶起来。苏云岫低垂着头,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靠在吴妈身上,湿透的月白旗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单薄而剧烈颤抖的轮廓,发髻散落下的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颈项上,更添几分触目惊心的凄楚。她最后飞快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瞥了一眼地毯那道缝隙,确认油纸包深藏其中,随即像被江砚舟那双深不可测、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灼伤般猛地收回视线,将脸埋得更低,发出一声细弱压抑的痛哼,任由吴妈搀扶着,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地离开了这片风暴中心的书房。每一步,都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和细碎的、带着痛苦的低吟,那背影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掉。 书房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狼狈身影。 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泼洒的参茶散发出的苦涩余香、文件被浸湿的潮气,以及程岩粗重压抑的喘息,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 程岩缓缓放下了枪,但盯着苏云岫消失方向的双眼依旧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疑虑、暴戾的警惕和深深的困惑,如同鹰隼锁定着最可疑的猎物。“七爷!这女人……”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朱老五余孽带来的新仇旧恨,“太邪性了!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在您端茶的时候……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搞不好就是76号的苦肉计,想用这种法子……” “程岩。”江砚舟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程岩的怒火。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两人,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敲打着玻璃的雨幕,湿透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孤寂,如同风雨中沉默的礁石。“地毯,”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仔细清理。一寸……都不要放过。”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指腹无意识地再次重重摩挲过青玉扳指内侧那道隐秘的刻痕,仿佛在无声传递着某种特殊的指令——地毯之下,必有玄机。 程岩眼神猛地一凛,瞬间明白了江砚舟的暗示,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明白!” 他不再多言,立刻蹲下身,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碎瓷片,动作却带着刑警般的精准与锐利。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仔细扫视着苏云岫跌倒的方位、她身体曾经覆盖的区域,以及那片厚实的地毯边缘的每一道缝隙,重点检查是否有任何异常嵌入物、新近形成的压痕或藏匿的痕迹。每一寸都带着审视的锋芒。 钱益民也无声地行动起来。他动作沉稳而利落地处理着桌上被浸湿的文件,用特制的吸水纸小心地覆盖上去,试图挽救那些晕染的字迹,手法娴熟如同老医官处理伤口。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但镜片后的目光却不时扫过程岩正在仔细检查的地毯区域,眼神深邃,带着老练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仿佛在评估这场“意外”背后真正的代价。 江砚舟依旧背对着他们。窗外的雨声密集如鼓点,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苏云岫那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那不顾一切扑向书桌边缘的决绝撞击、那满身茶渍碎瓷的狼狈凄惨、以及那双泪眼深处竭力掩藏的、无法言说的警示……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激烈回放。她赌上了一切,用最惨烈也最聪明的方式,向“孤星”发出了无声却振聋发聩的警报。毒蜂的獠牙,已抵近咽喉。 松鹤轩对面街道,更深沉的阴影里。 一个如同完全融入黑暗的身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高倍望远镜。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黑色的雨衣帽檐滴落,无声无息。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书房灯影下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全过程——苏云岫凄厉的尖叫、茶杯的碎裂飞溅、狼狈的跌倒、江砚舟被打翻的参茶和湿透的衣襟,以及最后被吴妈搀扶离开时那副凄惨欲绝的模样。 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弧度,在黑鸦嘴角缓缓勾起,如同毒蛇吐信。 “目标未接触毒茶……计划A失败……”他对着领口一个微型装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白露’失控迹象确认……启动‘惊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如同真正的夜鸦,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浓稠的黑暗雨幕,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冰冷的雨丝敲打着空寂的街面,仿佛从未存在过。 消息,已传回“蜂巢”。 毒茶虽倾覆,但毒蜂的杀招,才刚刚亮出致命的尾针。苏云岫用鲜血、清白和巨大的勇气换来的喘息之机,短暂而珍贵。更大的风暴,正随着这连绵凄冷的秋雨,无声地、沉沉地笼罩向松鹤轩。江砚舟那句“一寸都不要放过”,既是命令,也是警示——地毯下的秘密,将是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一枚由苏云岫亲手埋下的、至关重要的火种。而陈默群的B计划——“惊雀”,已然振翅离巢,带着森然的杀意,目标直指“孤星”和他身边那只刚刚挣脱蛛网、羽翼未干的“惊雀”。 第30章 第三十章 血途照孤光 书房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那“咔哒”一声轻响,在苏云岫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开,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栗。终于隔绝了——隔绝了程岩那刀锋般剜人的目光,隔绝了钱益民镜片后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审视,更隔绝了书房里那片狼藉之下无声翻涌的惊涛骇浪。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感官迟钝麻木,灵魂像是被硬生生抽离了躯壳,在冰冷的空气中茫然飘荡,徒留一具沉重的躯壳。 吴妈搀扶她的手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苏云岫胳膊的皮肉里。苏云岫却感觉不到痛,或者说,任何□□上的触感都被那灭顶的虚脱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恐惧所覆盖。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任由吴妈拖拽着,步履踉跄地回到那间曾是她囚笼的西厢房。 “姑娘……姑娘你可真是……唉!”吴妈的絮叨紧追着苏云岫的耳鸣,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怼,像嗡嗡不休的蚊蝇在耳边盘旋,“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可是七爷要紧的账本!泼得……泼得那样透!七爷那脸色……哎哟,我这心现在还怦怦跳,要蹦出来了……”她一边语无伦次地抱怨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帮苏云岫脱下那件湿透的、沾满了褐色茶渍和细碎瓷片的月白旗袍。动作粗鲁而急切,眼神却始终躲闪着,不敢对上苏云岫那双空洞得仿佛失去所有焦距的眼睛。吴妈此刻的恐惧远胜于苏云岫的狼狈——任务彻底失败,身份暴露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让她心惊肉跳,自身难保的恐慌几乎压倒了一切。 苏云岫毫无反应,任由吴妈摆弄。温热的毛巾擦拭过冰冷刺痛的皮肤,带来短暂的灼热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被彻底撕裂后暴露在寒风中的巨大空洞。换上干燥粗糙的里衣,裹上吴妈匆忙翻找出来的半旧棉袍,身体在厚重的布料包裹下渐渐汲取到一丝暖意,那颗心却依旧冻得僵硬麻木。吴妈端来的姜汤热气腾腾,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苏云岫机械地接过粗瓷碗,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舌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一片苦涩的麻木。脑海中,方才书房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反复闪回、切割着她的神经:江砚舟修长手指端起那杯致命参茶的瞬间,自己喉咙里迸发出的凄厉尖叫,身体不顾一切撞上书桌边缘的剧痛,茶杯脱手飞出的绝望弧线,深褐色茶汤在重要文件上迅速洇开的、如同死亡印记的水痕……还有,还有指尖触碰到地毯缝隙边缘时,那包裹着□□的油纸包带来的、冰冷滑腻的致命触感! “姑娘,你……你好生歇着吧,七爷……七爷怕是……”吴妈收拾起地上那团湿漉漉、沾满污渍的旗袍,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如同躲避瘟疫般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仿佛这狭小的空间里盘踞着噬人的凶兽。 房门“咔哒”一声再次关上,这一次,是彻底的隔绝。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苏云岫彻底吞没。她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脱力般沿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赤脚踩在寒意刺骨的地面,那股冰冷仿佛顺着脚心直钻骨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口——那个裹着剧毒□□的油纸包,连同她作为“白露”的身份、背负的肮脏任务、以及被陈默群那只毒手死死攥住的过往,都已随着她孤注一掷的决绝,深埋在那片波斯地毯之下。 她做到了!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她选择了撞向深渊,选择了背叛“毒蜂”,选择了站在“孤星”这一边! 然而,预想中的解脱并未降临,紧随其后的,是比76号刑讯室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灭顶恐惧。陈默群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看似斯文却阴鸷扭曲的脸庞,76号审讯室里泛着寒光的冰冷刑具,林晚那张明媚笑容下被当作筹码、脆弱无辜的面容……如同狰狞的鬼影,争先恐后地在她眼前晃动、嘶吼。她仿佛能听到陈默群得知计划失败后暴怒的咆哮穿透空间,能感受到他毒蛇般阴冷粘腻的目光已经死死锁定在自己身上。而江砚舟……他那深海般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裁决?是冰冷的审视与利用?还是……更彻底的、弃如敝履的抛弃?她像一个倾尽所有的赌徒,押上了自己的性命、未来和仅存的一点良知,却茫然不知自己在这场豪赌中究竟赢得了什么,前路又在何方。这未知的深渊,比76号那看得见的牢笼更令人绝望。 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死死勒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单薄的肩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无声地冲刷着脸上残留的茶渍、冷汗和灰尘,咸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开来,混合着姜汤的辛辣,最终化为一种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她似乎赢了这一局小小的交锋,却在这一刻感觉输掉了整个世界,整个人正无可挽回地坠向一个比76号更黑暗、更凶险莫测的深渊。 时间在死寂和极致的寒冷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沉入浓稠的墨黑,寒意透过单薄的棉袍侵入四肢百骸,蜷缩的身体几乎冻得僵硬麻木。就在意识也仿佛要被冻僵时,门外,传来了两下沉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力量感的叩门声。 咚。咚。 声音不大,落在死寂里却如同重锤砸在苏云岫的心鼓上!她猛地抬头,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片空白! 是他!只能是江砚舟! 极度的恐慌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如同踩在棉花上。她慌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自己滚烫的脸颊。她深深吸气,再吸气,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和呜咽。颤抖着,扶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她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死神的低语。苏云岫闭上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开了房门。 江砚舟站在门外。廊下昏黄摇曳的灯光,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沉默的剪影。他已换下白日里那件被参茶浸透的深青色长衫,穿着一件质料柔软、颜色更显温和的深灰色棉布家常袍。这身装扮洗去了他作为“七爷”时惯有的凌厉锋芒,却奇异地更添一份沉郁内敛、如山岳般厚重的威压。昏黄的光线从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浓重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寂之中。他手里没有枪,身后没有程岩或钱益民,只有他一个人,像一座沉默的孤峰,无声地矗立在苏云岫面前,带来无边的压迫感。 “七……七爷……”苏云岫的声音细若蚊蚋,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让开了门口逼仄的空间。 江砚舟的目光在她苍白浮肿、泪痕狼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不再是深海般纯粹的、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皮囊、试图直抵灵魂深处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隐晦、难以解读的复杂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迈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最后一丝来自走廊的光线被彻底隔绝。狭小的西厢房,彻底陷入一片隔绝了外界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寒烬淬新生 江砚舟径直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沉默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梧桐树巨大的黑影在夜风中摇曳,如同蛰伏的巨兽。他宽阔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孤寂而沉重,像一块历经风霜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拍打。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只有苏云岫压抑不住的、细微而急促的抽泣声,和江砚舟沉稳绵长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 “毒蜂的计划,”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激起了更深的恐惧漩涡,“是让你在参茶里下毒?” 苏云岫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果然知道了!地毯下的秘密没能瞒过他鹰隼般的眼睛!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紧了她的心脏,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要瘫软下去。最后的侥幸被无情戳破,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冰冷的枪口?还是比76号更残酷的处置? “……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破碎的音节,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滑落,“氰……□□……无色无味……见血……封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濒死的绝望。 “为什么没做?”江砚舟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千钧之力。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颤抖的身上,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俯瞰,而是平视,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沉甸甸的探究力量,仿佛要挖掘出她灵魂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未必看清的答案。 苏云岫被迫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撞进那双深海般的眼眸。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他深灰色棉袍前襟上,似乎还残留着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深褐色的水渍痕迹——那是被她撞翻的、本该夺走他性命的参茶留下的印记!这个细微的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脑海,巨大的愧疚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我……”她张了张嘴,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我做不到……我……我看到了……那个箱子……五角星……‘孤星’……”她哽咽着,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混乱地诉说着那些颠覆她认知、最终改变她选择的碎片,“钱老说……心思太重伤好得慢……沈小姐给了我《红烛》……‘烧破监狱’……码头……码头上的药……老李他们……被打成了筛子……”她仿佛又闻到了码头的硝烟和血腥,看到了程岩眼中血红的悲愤,“林晚……他用林晚威胁我……可是……可是杀了您……也救不了她……只会让毒蜂……让那些黑暗……更……更肆无忌惮……永远……永远不会有天亮……” 极度的混乱和绝望中,她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般,猛地扑向床边,从枕下抽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红烛》,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信仰和支撑,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书页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尽力气嘶喊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渴望:“我……我不想再做刀了!不想再害人了!我害怕……怕得要死……怕毒蜂……怕死……可我更怕……怕自己永远……永远活在黑暗里……永远……是个没有魂的……傀儡!‘白露’……她早就该死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泣不成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和那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对光明与自我的向往,都在这个男人面前彻底崩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江砚舟静静地注视着她崩溃的全过程。那本被泪水打湿、紧紧攥着的《红烛》,她混乱却字字泣血的剖白,尤其是那句“杀了您也救不了她”,像投入他心湖最深处的巨石,激起了远比百乐门初遇的警惕、挡枪时刻的震动更为汹涌的波澜。她并非全然懵懂地被命运推搡,她看到了黑暗的根源,看清了陈默群“爱”的虚伪与残忍,并在灭顶的恐惧中,做出了一个近乎自毁的选择。这份清醒的痛苦和绝望中的挣扎,比任何英勇的牺牲更触动人心。 他沉默地走到床边的小几旁。那里放着一个温着的粗陶茶壶。他拿起壶,倒了两杯清茶。袅袅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腾、盘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机。他端起其中一杯,走回依旧蜷缩在地、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的苏云岫面前,缓缓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他高大的身影不再构成压迫,而是拉近了距离。他将那杯温热的清茶,稳稳地塞进苏云岫冰凉颤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地毯纤维和惊恐痕迹的手中。 “手这么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温和,打破了苏云岫绝望的悲鸣,“捧着,暖暖。” 掌心突如其来的暖意让苏云岫惊得一颤,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她看到江砚舟近在咫尺的脸。他蹲在她面前,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平等的注视。深海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对她混乱表达的清晰理解,有对她所承受痛苦的洞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还有……一种沉重的、对这份挣扎的感同身受?那目光仿佛在说:我懂你的恐惧,也懂你的选择。 “苏云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郑重地叫出了她的本名。这三个字,像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穿透她混乱的哭泣,清晰地敲打在她心上。不再是“白姑娘”,不再是“白露”,而是“苏云岫”。“你的命,是我欠下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奇特的份量,“这条命,你现在……还握在自己手里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静而稳固的阴影。“从今天起,‘白露’死了。你是苏云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曾是她囚笼的西厢房,“松鹤轩,暂时还是你的庇护所。但记住,”他的语气陡然转沉,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和前所未有的凝重,“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前走,是刀山火海,是比陈默群更凶险百倍的战场,是永无休止的暗算、牺牲与无名的墓碑。没有人能保证你的安全,包括我。留下,或是离开,”他再次停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灵魂最深处的怯懦与勇气,“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天亮之前,告诉我答案。” 说完,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走向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上时,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补充了一句,如同夜风拂过:“茶,趁热喝。吴妈……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这句话,既是宣告吴妈作为眼线的终结,也隐晦地抹去了她在这间屋子里的最后一丝“白露”痕迹。 门轻轻合上。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苏云岫呆呆地坐在地上,手中温热的茶杯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暖意,一点点驱散她指尖的冰冷,也仿佛在温暖她冻僵的心脏和麻木的灵魂。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的话语—— “苏云岫”……她的本名,被他如此清晰地唤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认可。 “你的命在自己手里了”……不再是欠债的抵押品,而是属于她自己的、需要自己负责的生命。 “刀山火海”……不是恐吓,是残酷的真实。 “选择”……一个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权利。 巨大的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盘踞在心,但在这恐惧的缝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力量,如同手中茶杯传递的暖意,如同那本《红烛》中燃烧的诗句,悄然滋生,破土而出。她不再是“白露”,她是苏云岫。她亲手撞翻了自己的命运,也撞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却由自己选择方向的门。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足够让恐惧与勇气在心底进行一场彻底的厮杀。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旧巢烙血痕 极司菲尔路76号,处长办公室。 馥郁的百合花香早已被浓重呛人的雪茄烟雾彻底吞噬。陈默群深陷在高背皮椅里,昂贵的古巴雪茄在他指间燃了大半,积了长长一截灰白的烟灰,摇摇欲坠。他面前的桌面上,摊着黑鸦刚刚送回的、墨迹似乎都带着寒气的情报——关于松鹤轩书房那场“意外”的详尽描述。 “受惊过度……撞翻茶盏……毒药疑似失落或未及使用……”陈默群低声念着报告上冰冷的字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镜片后的双眸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他猛地抓起报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将那几页纸狠狠揉成一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对面冰冷的墙壁上!纸团弹落在地,像一个被遗弃的、可笑的失败象征。 “废物!蠢货!”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丝……被最信任工具背叛的尖锐痛楚。他精心打磨、淬炼了那么久的刀,这把本该刺入“孤星”心脏的致命毒刃,在最关键的时刻,不仅没有完成使命,反而调转刀锋,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彻底毁掉了他精心布置的杀局!苏云岫的失控,比朱老五**裸的背叛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愚弄的狂怒和……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令人心悸的威胁。 黑鸦如同真正的影子,垂手肃立在办公桌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办公室内弥漫的低气压让他几乎窒息。 “吴妈呢?”陈默群的声音淬着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报告处座,”黑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事发后,她就被江砚舟的人严密看管起来,无法传递任何消息。我们安插在松鹤轩外围的眼线确认……她可能……已经暴露了。” “暴露?”陈默群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毒蛇吐信,“那就让她‘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手脚利落点,别留下任何能指向我们的蛛丝马迹!明白吗?!”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刺向黑鸦。 “是!处座!属下亲自处理!”黑鸦心头一凛,肃然领命。 陈默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他站起身,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笼罩在沉沉夜色中的76号庭院,探照灯的光柱如同惨白的鬼爪,撕裂着黑暗。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一个简单的铂金素圈戒指——那是林晚在一次生日时,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给他的,样式朴素,却被他视若珍宝。 苏云岫……好,很好!看来她是铁了心要抱住江砚舟这棵“大树”了,以为这样就能斩断过去,摆脱我的掌控?天真得可笑! 镜片后的寒光疯狂闪烁,一个残忍而阴毒的念头迅速成型。 “既然她这么在意江砚舟,这么想当个‘好人’……”陈默群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自语的残忍快意,“那就让她亲眼看看!让她用那双刚刚睁开、自以为看清了黑暗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她选择的这条路,会给她在乎的人带来什么!会让她付出什么代价!”他猛地转身,眼神中的暴戾被一种病态的冷静取代,“备车!去霞飞路!现在!” 霞飞路,那座被梧桐树温柔环抱的花园洋楼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阳光房里,巨大的钢琴泛着冷硬的光泽。林晚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家居裙,坐在琴凳上,纤细白皙的手指生涩地在黑白琴键上移动,弹奏着一支断断续续、不成调的练习曲。是贝多芬的《月光》第一乐章,本该是沉静忧郁的旋律,在她手下却显得支离破碎,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温暖的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洒在她身上,在她柔顺的发丝上跳跃,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抹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淡淡的忧郁和失落。自从书房那惊魂一瞥后,一些东西在她心底悄然碎裂了。默群的世界,似乎远不止“处理文件”那么简单。那几点擦拭不掉的暗红印记,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 张妈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神充满了忧虑和欲言又止。小姐已经好几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提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或者去“霓裳”挑选心仪的绸缎了。更多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坐在钢琴前发呆,或者望着窗外花园里默群为她搭建的秋千架出神,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张妈知道先生下了严令,小姐最近“不宜外出”,可这种被无形囚禁的感觉……连她这个老婆子都觉得压抑。 叮叮咚咚的琴声被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粗暴打断。林晚猛地停下手指,惊喜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是默群!他回来了!”她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归巢的、被关得太久的金丝雀,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提着柔软的裙摆,像一阵风似的跑向玄关。 陈默群推开门,脸上瞬间切换成无可挑剔的、温柔宠溺的笑容,仿佛76号那间弥漫着血腥与阴谋的办公室从未存在过。“晚晚,”他自然地张开双臂,将带着栀子花香扑入怀中的林晚紧紧拥住,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在弹琴?真好听。”仿佛刚才在车里那副阴沉狠厉的面孔从未出现过。 “才不好听呢,磕磕绊绊的。”林晚在他怀里抬起头,娇嗔地皱了皱鼻子,随即又雀跃地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那些‘重要的文件’都处理完了吗?”她特意加重了“重要的文件”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陈默群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抚摸着林晚柔顺的长发,语气更加温存:“想你了,就提前回来了。什么文件也比不上我的晚晚重要。”他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目光扫过林晚略显苍白的脸颊,一丝阴霾掠过心头,语气却带着刻意的轻松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晚晚,最近外面不太平,闸北码头那边出了大乱子,死了好些人,听说有帮派火并,还有……□□分子捣乱。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乖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嗯?张妈,”他转向垂手立在一旁的老妇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要多费心,看顾好小姐。” “是,先生。您放心。”张妈连忙应声,头垂得更低了。 林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她依偎在陈默群怀里,小声嘟囔着,带着一丝委屈:“知道了……你总是说外面危险……可我整天在家里,好闷啊……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她无意识地用了一个“笼子”的比喻,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闷?”陈默群捧起她精致小巧的脸,看着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此刻却蒙上淡淡忧郁的眼睛,心尖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更扭曲的占有欲。他压下心头的烦躁,语气更加温柔,带着诱哄的意味:“那……明天下午?我尽量抽空,陪你去‘霓裳’看看新到的法国软缎?你不是说想给你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做件漂亮的新裙子吗?挑你最喜欢的颜色。” “真的?!”林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落入了璀璨的星辰,先前的忧郁一扫而空,“默群你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最疼我!”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陈默群脸颊上亲了一下,脸上重新焕发出明媚的光彩。 看着林晚重展笑颜,像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陈默群心中的戾气稍平,被一种病态的满足感取代。然而,苏云岫背叛带来的失控感和林晚刚才那句无心之言,却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底。他必须把晚晚保护得更好,隔绝一切可能的污染和危险。这个保护,需要更坚固、更密不透风的金丝牢笼。而苏云岫的“倒戈”,让他意识到,仅仅“保护”还不够,他需要一次彻底的震慑,一次足以让所有蠢蠢欲动者胆寒的警告!他拥着林晚,目光却越过她欢快的头顶,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深处,酝酿着比夜色更浓稠的风暴。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惊弓锁重渊 松鹤轩后院西厢房,空气凝滞如胶。窗外,天光挣扎着撕开深秋浓重的墨蓝,渗进窗棂,却驱不散屋内彻骨的寒意。苏云岫蜷在冰冷的锦被里,一夜无眠。江砚舟那句“留下,或是离开,天亮之前,告诉我答案”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过她疲惫不堪的心神。 留下?那意味着彻底站到陈默群的对立面,那个掌控着76号、心狠手辣、视背叛者如蝼蚁的“毒蜂”。意味着她将踏入“孤星”的世界,一个她只窥见冰山一角,却已感受到无尽凶险与牺牲的深渊。死亡、酷刑、永无休止的追猎……这些画面在黑暗中狰狞地浮现。离开?茫茫乱世,她能逃去哪里?陈默群的势力如同蛛网,遍布上海滩的阴暗角落。失去松鹤轩这方看似冰冷实则坚固的“囚笼”,她无异于自投罗网,或许死得更快、更屈辱。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76号审讯室皮鞭撕裂皮肉的锐响,想起陈默群金丝眼镜后那温和却毫无温度的眼神,想起林晚那张被精心呵护、却注定成为牺牲品的纯真笑脸……更想起挡枪那一瞬,江砚舟眼中那抹难以置信的震动,想起茶室里他递来的温热毛巾,想起他那句“棋子在棋盘上,有时也能走出棋手预料不到的路”。 一股微弱却极其顽强的力量,在她绝望的心田破土而出。与其在无尽的恐惧中等待屠刀落下,不如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光!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荆棘密布,至少……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天光终于大亮,驱散了最后的夜色。苏云岫挣扎着起身,浑身酸痛,如同被拆解重组。她走到模糊的铜镜前,镜中人脸色惨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唯有那双曾被恐惧和迷茫占据的眼眸深处,此刻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焰。她舀起冰冷的清水,用力拍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带走了最后一丝犹豫。她仔细地、近乎笨拙地整理好自己凌乱的鬓发和素色旗袍的领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廊下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钱益民如同一个精准的钟摆,端着漆木托盘,准时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托盘上,一碗深褐色的汤药散发着熟悉的苦涩辛香。他看到苏云岫,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是那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平静无波,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嘶哑如旧:“苏姑娘,早。”他刻意省略了姓氏,仿佛一种无声的确认。 “钱老,早。”苏云岫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平静,像被溪流冲刷过的卵石。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钱益民佝偻的肩,投向通往前院的月洞门,“我想见七爷。” 钱益民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仿佛要确认那抹决绝的真实性。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侧身让开道路:“七爷在茶室。跟我来。” 他的步履依旧蹒跚,灰布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力量。 穿过寂静的回廊,前院茶楼特有的清冽茶香隐隐传来。茶室“听松阁”的门虚掩着。钱益民在门口停步,微微躬身,示意苏云岫进去。 苏云岫再次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晨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柱。江砚舟独自坐在红木茶台的主位,深灰色的棉布长袍洗去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却更显沉凝。他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盏,袅袅茶烟在他冷峻的侧脸前缭绕升腾,氤氲出一片莫测的静气。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抬起,如同深海,无声地笼罩在苏云岫身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等待。 “七爷,”苏云岫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她抬起头,第一次毫无躲闪地、清晰地迎上那双深海般的眼眸。一夜挣扎的疲惫与残留的恐惧在她眼底清晰可见,但更深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淬火后的精钢。“我叫苏云岫。”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在静谧的茶室里回荡,“我选择留下。” 她停顿了一下,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继续道:“我的命是您救下的。从今往后,它……听您差遣。”没有华丽的誓言,没有夸张的表态,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带着千斤的重量。 江砚舟沉默地看着她。晨光勾勒着她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庞,能看到她紧抿的唇角在微微颤抖,那是强压下的巨大情绪。他看到她眼中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看到了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这勇气,比在百乐门撞向他的“楚楚可怜”,比在子弹前扑出的“绝望”,都更真实,更震撼。 茶烟袅袅,时间仿佛凝固。钱益民如同雕塑般立在门外阴影里,垂下的眼皮遮住了所有情绪。 许久,江砚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想清楚了?留下,就没有回头路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是。”苏云岫用力点头,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我……”她喉头有些哽咽,目光却更加坚定地投向窗外那方被晨光照亮的天空,“我想看看……您看的天亮后的中国,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砚舟那双亘古无波的深眸里,终于激起了清晰可见的涟漪。那涟漪深处,是震动,是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共鸣。他摩挲着青玉扳指的指腹,清晰地感受着那道细微刻痕的纹路。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再次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放下茶盏时,他转向门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钱老。” 钱益民无声地推门进来,垂手侍立。 “带她去见沈小姐。”江砚舟的目光重新落回苏云岫身上,那目光里,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丝,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以后,沈小姐会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是初步的接纳,也是将她正式纳入“孤星”组织的信号。 “是,七爷。”钱益民躬身应道,再看向苏云岫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如同深潭底偶然闪过的一点微光。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荆棘缠金枝 松鹤轩后院西厢房的气息,已与清晨的凝重判若云泥。午后慵懒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透过繁复的窗棂筛落下来,在打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流淌出温暖而静谧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旋舞,混合着窗外隐约飘来的草木清香。沈曼笙的到来,宛如一阵清雅而坚定的风,瞬间涤荡了这方天地里连日盘踞不散的血腥阴霾与沉郁压抑。她不再是那位以鉴赏字画为名、在浮华交际场中传递暗语的“沈小姐”,此刻端坐于苏云岫床边的红木圆凳上,她是代号“白鸽”的同志,是苏云岫在黑暗深渊中看见的第一缕光,更是引领她踏上这条荆棘丛生之路的引路人。 “苏云岫同志,”沈曼笙唇边漾开一个温煦如春阳的微笑,向她伸出手。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能穿透迷雾、抚平惊涛的力量,直抵人心,“欢迎你。”她的目光清澈澄明,深处蕴藏着磐石般的坚定,仿佛一面能映照灵魂的明镜。 “同志……”这两个字,如同带着滚烫温度的火种,骤然投入苏云岫冰封已久的心湖,瞬间点燃了沉寂的暖流。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酸涩中带着灼痛。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那只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了沈曼笙温暖而充满力量的手掌。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握手,更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漂泊无依的灵魂,终于在惊涛骇浪后,触碰到了坚实可靠的港湾。那份沉重的归属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沈曼笙没有急于追问那浸透血泪的过往,目光中没有一丝审视或廉价的怜悯。她更像一位经验丰富、充满耐心的园丁,面对着一株在狂风骤雨中几近摧折、却依旧挣扎着透出绿意的小苗。她小心翼翼地开始松土,准备浇灌希望的养分。她动作轻缓地拿出几份伪装成流行画报《西风》的文件,封面是烫着时髦卷发、身着艳丽旗袍的摩登女郎,内页却隐藏着截然不同的惊心动魄。 “看这里,”沈曼笙纤细白皙的手指,精准地点向一幅留声机广告图片。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珠,清晰地敲打在苏云岫紧绷的神经上,“这台留声机喇叭口倾斜的角度,并非随意设计。它指向的方向,对应着城中不同安全屋的方位密码。再看这条电影《天字第一号》的预告信息,标注的‘晚八时’上映,实际是一个时间偏移暗码,意思是接头时辰需要顺延两小时,也就是晚十点整……”她的指尖在图片和文字间移动,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奏响隐秘的乐章。 苏云岫听得屏息凝神,苍白的脸颊因内心翻涌的激动和强烈的求知欲,悄然晕开一丝久违的红润。那些在76号魔窟里被残酷逼迫、日夜浸染、让她每分每秒都深陷罪恶与恐惧泥沼的“技能”——对细节近乎病态的敏锐观察、如同拓印般精准的路径记忆、对暗示闪电般的解读能力——此刻,竟被赋予了全新的、充满光明的意义!她不再是陈默群手中那把淬毒、刺向光明的利刃;她正在被重塑,被赋予使命,成为守护那簇微弱却顽强的火种、传递希望与生机的“篱笆”!这种身份认知的颠覆,如同地壳深处积蓄已久的力量骤然爆发,在她枯竭龟裂的心田上,冲刷出澎湃奔涌的暖流,滋润着每一寸干涸。 “你的价值,云岫,”沈曼笙的目光落在苏云岫因激动而熠熠生辉的眼睛上,那目光里饱含着真诚的赞许与深切的期许,沉甸甸的,“在于你比我们任何一位深入敌后的同志,都更清晰地了解‘蜂巢’内部的运作机制和陈默群那精密如钟表、又毒辣如蛇蝎的思维模式。这份认知,是用鲜血、痛苦和无尽的煎熬换来的,无比沉重,也无比珍贵。”她的语气陡然严肃,如同淬火的钢铁,“比如,他们守卫力量在哪个时段最为松懈?哪间审讯室可以利用噪音作为天然的隔音屏障?陈默群在承受巨大压力或酝酿致命阴谋时,会有什么难以掩饰的下意识动作?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未来某个生死攸关的瞬间,都可能成为扭转乾坤、挽救我们同志宝贵性命的关键钥匙!” “我记得!”苏云岫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迫切和压抑不住的、近乎灼热的激动,“后半夜,两点到三点之间!那是守卫最疲惫、警惕性跌至谷底的时候!东侧走廊尽头那间审讯室,紧挨着锅炉房,巨大的机器轰鸣声昼夜不停,是最好的天然隔音屏障!在里面……在里面说话,只要不是嘶喊,外面很难听清具体内容。”提及审讯室,她的声音无法自抑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又嗅到了铁锈与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但随即被更强烈的使命感狠狠压下,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而稳定,“陈默群……他内心烦躁焦虑、或者感到棘手时,左手会无意识地、反复地转动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铂金戒指,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如果他目光长时间聚焦在办公桌那瓶百合花中的某一片花瓣上,超过十秒纹丝不动,那通常意味着……他正在权衡一个极其冷酷、足以致命的决定……” 她努力地、冷静地挖掘着记忆深处每一个沾满黑暗、可能蕴含生机的碎片。那些曾无数次将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恐怖画面,此刻被一种全新的意志力剥离、审视、归类,如同将淬毒的荆棘炼制成锋利的武器。每说出一项,她心头的枷锁仿佛就“咔哒”一声松动一分,沉重的负罪感中,悄然滋生出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 沈曼笙眼中赞赏的光芒几乎要满溢出来:“非常好!云岫,这些信息非常关键!”她话锋骤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目光如两道探照灯,牢牢锁住苏云岫,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但你必须时刻谨记,云岫同志,你现在是‘孤星’小组的眼睛和耳朵,是至关重要的情报节点,而非冲锋陷阵的拳头。你的首要任务,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完美地隐蔽自己,确保每一次信息的安全、准确传递。没有组织的明确命令,绝不可擅自行动,尤其是针对76局的任何试探或反击!你的安全,不仅仅关乎你个人,更维系着整个‘孤星’小组的安危,甚至牵动着更庞大、更复杂的地下网络。冲动,是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最致命、最无法挽回的剧毒!” “我明白!沈姐!”苏云岫猛地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如同淬火的星辰,闪烁着无比坚定的光芒。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信任的千钧之重,也无比明确地看到了责任的边界。成为苏云岫,不仅仅是撕下“白露”那层沾满污秽的皮囊,更是要以这副崭新的血肉之躯,肩负起守护那微光、传递那火种的庄严使命。 就在沈曼笙细致地为苏云岫讲解一个由乐谱符号与数字组合而成的复杂密码转换表时,前院隐约传来程岩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咆哮,如同困兽的嘶吼,似乎在激烈地与谁争执。钱益民那平板无波、不带一丝感情的劝解声,像冰冷的铁片,偶尔穿插其中。沈曼笙停下讲解,侧耳凝神倾听片刻,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对苏云岫露出一个安抚人心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是程岩。码头的事,他心里憋着一团火,烧得难受。你继续琢磨这个转换规则,我出去看看。”她起身的动作轻捷而沉稳。 苏云岫轻轻点头,心中了然。程岩那不加掩饰的敌意,如同实质的冰锥,时刻悬在周围。但她深深明白,这份尖锐的敌意,其根源恰恰是程岩对组织、对战友最纯粹的忠诚与保护欲。赢得这位悍将的信任,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更需要一次次用无声的行动和确凿的忠诚,去融化那层坚冰。这将是另一场无声的考验。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暗礁没归舟 松鹤轩前院,“听松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与后院西厢房那虽稚嫩却充满生机的启蒙氛围,形成了冰与火般的天渊之别。 沉重的红木茶台,宛如祭坛。其上摊开的两样物事,在昏黄灯影下显得格外刺眼:一本是朱老五那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账本,纸张边缘卷曲焦枯,散发出硝烟、铁锈与死亡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每一页都像是从地狱里撕下的告示;另一份,则是沈曼笙刚刚紧急送达、墨迹似乎还带着未散尽水汽的详细报告,上面冷峻如刀的笔迹,精准勾勒出码头磺胺被劫现场的惨烈图景——冰冷的数字下,是兄弟温热的血。 钱益民佝偻着背,像一尊历经千年风霜、布满深刻裂痕的石像,沉默地矗立在茶台一侧。那双布满老茧、曾经拨动算珠如飞的手,此刻却稳如磐石。他干枯的手指,精准地戳在账本上用刺目朱砂圈出的几行数字上,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钢钉,狠狠楔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七爷,朱老五手下主要烟档的出货底单流水,与这本账目严丝合缝,分毫不差。至于这些标着‘三菱重工’印记的‘五金零件’……”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穿透迷雾直指核心,“出货的时间、具体数目,与日本宪兵队三号秘密仓库同一时期的入库记录,更是严丝合缝,毫厘不爽!朱老五通敌资敌,将维系我民族存亡的战略物资,源源不断走私给日寇,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狗日的朱老五!死一百次都便宜了他!”程岩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一声暴吼,钵大的拳头裹挟着滔天怒火,狠狠砸在坚硬如铁的红木桌面上!“咚!”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开。桌上的青瓷茶盏应声弹跳,澄黄的茶水泼溅开来,洇湿了冰冷的报告。他肩头裹伤的白色绷带,瞬间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鲜红,显然是伤口崩裂,血如泉涌。他却浑然不觉,双目赤红如血,里面翻腾着焚尽一切的怒火与刻骨铭心的仇恨,“还有陈默群那个狗汉奸!那群天杀的东洋畜生!抢我们救命的药!杀我们生死与共的兄弟!七爷!”他猛地转向端坐主位的江砚舟,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调的声音,像砂轮在粗糙铁器上摩擦,“这口气要是咽下去,兄弟们在地下都得戳我们脊梁骨!血债必须血偿!让兄弟们抄家伙,现在就端了76号的狗窝!就算拼个鱼死网……” “程岩!”江砚舟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平地惊雷,带着山岳倾轧般的绝对威严和穿透骨髓的冰冷,瞬间斩断了程岩狂怒的咆哮。他端坐如松,深青色的长衫在灯影下更显冷硬,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如同寒铁铸就。他的目光并未在程岩肩头刺目的殷红上停留片刻,而是沉静地、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落在那账本上刺眼的数字与暗褐血污之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指腹下,内侧那道细微却深刻的刻痕,被反复描摹,仿佛在确认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从幽深地穴中涌出的寒流,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风暴来临前令人心悸的死寂,“咽不下去,也得咽。现在跳出去,正中陈默群下怀。他要的就是这把火,这把能烧塌松鹤轩、让他名正言顺调动日本宪兵队、将我们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火。老李、阿强、还有码头仓库里那三位兄弟的血……”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程岩几乎要炸裂的胸膛上,“不能白流。他们的命,要用在更值得的地方,用在能剜出敌人心脏的地方。” 他缓缓抬起眼,那目光如深不可测的海渊,投向钱益民,里面承载的是比山更重的托付:“钱老,损失的那批磺胺,家里的‘备用库’还能挤出多少?” 钱益民布满皱纹的脸颊微微抽动,缓缓摇头,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齿轮。镜片后的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千年寒墨,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入谷底的绝望:“非常时期,盘尼西林、磺胺,价比黄金,有价无市。那批磺胺……是‘老家’(指苏北根据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动用了压箱底的几条绝密渠道才筹措到的救命药,是指定用于苏中前线一批重伤员的!都是被鬼子飞机炸断了腿、炸穿了肚子、等着药吊命的好小伙子!时间……刻不容缓,拖一天,就是几条、十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喉头滚动,艰难地报出了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微小数字,无异于杯水车薪,绝望的阴霾瞬间笼罩了整个茶室。 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浓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听松阁”。只有程岩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捏得骨节发白、咯咯作响的拳头声,如同受伤孤狼在暗夜中压抑的悲鸣。窗外,深秋的风掠过庭院中的梧桐,枯黄的叶片飒飒作响,呜咽着,仿佛也在为那些未能瞑目的英灵低泣。 江砚舟的沉默持续得更久。指尖敲击红木桌面的声音再次响起,笃、笃、笃……缓慢、规律,如同在为逝者敲响最后的丧钟,又如同一个最冷静的棋手,在无声地推演着每一步落子可能带来的滔天巨浪与微末生机。他深邃的目光如冰刀,掠过桌上那染血的账本和浸着茶渍的报告,最终,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穿透厚重的墙壁,投向后院的方向——那里,苏云岫正在沈曼笙温和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开启一段全然未知的新生。那微弱的光,是希望,也是悬于头顶的利刃。 “不惜代价,优先保障前线!”江砚舟的声音终于响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铁淬火,迸发出破釜沉舟的决绝意志,“钱老,动用所有备用金和应急渠道,配合白鸽同志,务必拿下工部局医院那条线!程岩,”他转向依旧怒目贲张、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的副手,“你亲自带队,挑选最精干、最机警、最沉得住气的兄弟,全程配合、保护白鸽的行动!目标只有一个:药品安全送达‘老家’!告诉兄弟们,”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极地冰川深处刮来的风,那压抑到极致、反而更显恐怖的怒火,让整个茶室的温度骤降至冰点,“这笔血债,我们刻在骨头上了!刻在松鹤轩每一根梁木上了!血债,终须血偿!但不是现在,不是用兄弟们的命去填陈默群挖好的火坑!时候到了,我要他陈默群,和他背后的东洋主子,连本带利,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们的兄弟!” 钱益民肃然挺直了佝偻的背脊,重重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明白,七爷。老朽这条命,豁出去了!”他动作依旧沉稳,将染血的账本和报告仔细收好,放入贴身的口袋,仿佛收起的是沉重的山峦。转身离去的步伐,却比平时更显蹒跚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尖上。 程岩死死咬着牙关,牙根几乎要崩裂,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他猛地抬手,用带着厚茧的手背狠狠抹过脸颊,将眼角失控溢出的滚烫湿意和肩头不断渗出的、带着体温的鲜血一同粗暴地擦去。他看向江砚舟,眼神中翻涌的戾气与痛苦并未消散,但狂怒的火焰之下,终究被强行压入地底,化作滚烫岩浆般的、近乎悲壮的服从。“……是!七爷!”他瓮声应道,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铁皮。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决绝的煞气,大步流星地冲出茶室,沉重的军靴踏在回廊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如战鼓般的闷响,每一步,都踏碎了沉默,也踏碎了心中翻腾的恨海。 茶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江砚舟独自留在骤然空旷的室内,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茶涩与未散尽的硝烟味。他缓缓起身,走到雕花木窗边,伸手推开半扇。深秋凛冽的风瞬间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衰败的萧索气息,吹动他深青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凝望着窗外灰蒙蒙、铅块般沉重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看到了苏中前线泥泞战壕里缺医少药、痛苦呻吟的年轻面孔,看到了老李、阿强他们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清晰地看到了后院厢房窗纸上,那个纤细而坚韧、正执笔书写的身影。 苏云岫的加入,如同一把尚未开锋却寒气逼人的双刃剑,既带来了刺破“蜂巢”迷雾的一线可能,也带来了足以将所有人拖入万劫深渊的巨大风险。如何执掌这把剑,如何在陈默群丧心病狂的报复和日寇步步紧逼的绞杀中,守护住这微弱的火种,并最终让它点燃燎原的烈焰……这副担子,重逾千钧,压得他灵魂深处都在无声地呐喊。他下意识地再次摩挲起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指腹下那道细微的刻痕,此刻竟也仿佛灼烧起来,带着滚烫的印记。风暴,正在无声地、疯狂地积聚着力量,只待撕裂苍穹的那一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旧谍织新网 松鹤轩后院的西厢房,俨然成了苏云岫临时的“课堂”。沈曼笙每日的造访,如同在混沌中点亮一盏引路的灯,将情报世界的残酷法则与生存技艺,系统地、一丝不苟地传授给她:密码编译与破译的精微奥妙、死信箱设置的精巧与隐秘、跟踪与反跟踪如同影子游戏的无声较量、如何在喧嚣市井中完成信息传递而不留一丝涟漪…… 苏云岫学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被“白露”身份虚度的岁月尽数追回。那被陈默群精心打磨过的惊人记忆力,此刻不再是禁锢的枷锁,而是锋利的工具。复杂的密码本在她眼中如同摊开的棋谱,纷繁的接头暗号被迅速拆解、牢记。沈曼笙看在眼里,欣慰之余,心底亦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忧——这柄刀开锋太快,锋芒固然耀眼,却也极易折损,更可能伤及自身。 这日下午,课程转向了更沉重的内容——简易武器的识别与使用。沈曼笙带来的托盘里,静静躺着一支小巧的勃朗宁M1910掌心雷手枪(俗称“花口撸子”),几枚黄澄澄的子弹在绒布映衬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非常时期,这是最后一道护身符。”沈曼笙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枪身,“记住,它存在的意义,是在绝境中撕开一线生机,而非主动出击。一旦枪响,便是身份曝光的丧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让它染上硝烟。” 苏云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甸甸的金属造物捧起。它在掌心传递着死亡的气息,却与她过去在76号被迫握过的任何武器都不同。那时是杀戮的工具,此刻,它承载的却是守护的力量——守护自己,守护这条用背叛换来的荆棘之路,守护那些微弱的希望之光。 沈曼笙细致地拆解、演示:枪械结构、装弹退弹的动作要领、简易保养的要点、安全守则的铁律……苏云岫凝神静听,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海。然而,当她第一次尝试举枪空瞄时,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既有紧张,也有肩背旧伤未愈的牵扯。 “手腕放松,三点一线,呼吸放平……”沈曼笙耐心地纠正着她的姿势,手轻轻托住她微晃的手肘。 就在这时,房门被叩响,随即被一股大力推开。程岩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额角还带着刚处理完帮务的汗意。他凌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室内,瞬间便锁定了苏云岫手中那支泛着幽蓝冷光的“花口撸子”。刹那间,他浓眉紧锁,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戒备与质疑,如同冰锥刺破空气,让室内的温度骤降。 气氛瞬间凝固。 沈曼笙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语气平稳:“程岩同志,我在教授云岫必要的自保技能。” “自保?”程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大步踏进房间,逼人的气势直压向脸色瞬间苍白的苏云岫。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刮过她握着枪的手——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沈小姐,你未免操之过急!她才来几天?底细都没摸透!给她枪?”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讽刺,“万一哪天她‘旧情难忘’,或者被陈默群的狗嗅到踪迹逮了回去,这枪口会指着谁的脑袋?!你告诉我!”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砸在地上。 苏云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枪的手攥得更紧,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倔强地没有放下。她猛地抬起头,迎向程岩那双燃烧着不信任火焰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字字如钉:“程大哥!我知道你不信我!百乐门的初遇,书房的意外,你有千百个理由怀疑!但我苏云岫今日站在这里,选择了这条路,就再没想过回头!这把枪,”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手中的勃朗宁,“是沈姐给我在绝境中挣扎求生、不拖累组织的最后手段!不是用来对准自己同志的!永远不会是!” “同志?”程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又逼近一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苏云岫窒息,“你拿什么证明?就凭你撞翻了一杯该死的茶?陈默群亲手调教出来的‘精英’,演戏可是吃饭的本事!” “程岩!”沈曼笙的声音陡然沉下,带着罕见的严厉,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凝滞的空气上,“注意你的措辞和态度!云岫同志的身份与决心,是七爷与我共同确认过的!信任需要时间浇灌,但无端的猜忌只会撕裂我们内部的团结!她冒死传递的关于76号守卫换岗规律和审讯室隔音缺陷的情报,已经帮我们避开了至少一次致命的陷阱,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钱益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他佝偻着背,默默走进来,拿起托盘里一块干净的绒布,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那支勃朗宁手枪的部件,动作沉稳得仿佛在擦拭一件传世的玉器。他头也不抬,嘶哑平板的声音却像重锤,精准地敲在程岩躁动的心上:“程小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七爷把她交到这儿,便是信她。你在这儿吼破天,除了把刚归巢、惊魂未定的鸟儿吓得再次飞走,还能有什么用处?有这力气,不如去琢磨琢磨码头那批被劫的磺胺,看能不能从黑市那潭浑水里再淘换点门路出来。前线的兄弟,等着药救命呢。”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程岩被钱益民这不咸不淡却直指要害的话堵得胸口发闷,又被沈曼笙严厉的目光钉在原地,再看看苏云岫眼中那份受伤却异常执拗的光芒,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皮球,泄了大半。他烦躁地用力抓了把头发,脖颈上的青筋跳动了两下,最终只是狠狠剜了苏云岫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行!你们信她,老子管不着!但丑话撂这儿——”他猛地抬手指向苏云岫,眼神如刀,“她要是敢有半点异动,露出半点‘白露’的尾巴,我程岩第一个崩了她!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身,带着一股未消的怒气,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砰”地一声巨响,门板被摔得震天响,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墨阵隐杀机 程岩摔门而去的巨响,如同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上,余音在狭小的西厢房内嗡嗡作响。苏云岫紧握着冰冷的勃朗宁模型枪,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硬塑枪柄里。方才那番淬冰般的质疑,那毫不掩饰的敌意,像细密的针,狠狠扎进她刚刚建立起些许信心的心房。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眼圈瞬间涌上热意,却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逼了回去。这份被当众质疑的屈辱感,远比在76号受训时任何皮肉之苦更令她难堪——她渴求的是认同,是归属,而非这冰冷的尖刺。 沈曼笙无声地叹了口气,温热的掌心带着抚慰的力量,轻轻落在苏云岫紧绷的肩头。“别往心里去,云岫,”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磐石般的沉稳,目光投向那扇隔绝了程岩怒火的房门,“程岩他就是块爆炭,一点火星就能燎原。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披着羊皮的狼,也亲手埋葬过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的兄弟。那血淋淋的教训,是刻进他骨子里的疤。所以对任何靠近核心的‘新人’,他那身刺,总是先竖起来再说。他对七爷,对组织的忠诚,毋庸置疑,只是这表达……”她无奈地摇摇头,“太糙了些。给他点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 一旁的钱益民已将擦拭好的手枪部件一一归位,动作一丝不苟,如同老匠人侍弄珍品。他推了推滑至鼻尖的老花镜,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苏云岫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内心的波澜,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苏姑娘,心定则神凝。把你该做的,能做的,做到极致。是非功过,时间自会评说。”他顿了顿,语气更显深沉,“疑云遮眼时,低头看路,莫问前程。路走稳了,信你的人,自然会跟上。” 苏云岫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程岩的怒火与药油的气息。胸中翻涌的酸涩和委屈,被沈曼笙的宽慰和钱益民这充满智慧的点拨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沈姐,钱老,我明白。我会用行动证明自己。” 不再看那紧闭的房门,她重新握紧那把沉甸甸的模型枪,将所有的专注、所有的决心,都倾注在沈曼笙的指导下。拔枪、抬臂、三点一线瞄准远处廊柱上一个微小的木疤、屏息凝神、收枪入套……动作一丝不苟,比之前更加沉稳流畅,每一次重复,都像是将心中的杂念与不安一同锤炼出去。汗水再次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顺着细腻的脖颈滑落,然而她的眼神,却如同被反复淬炼的寒星,愈发清亮锐利。 同一时刻,霞飞路那座被梧桐温柔环抱的花园洋楼内。 陈默群难得兑现了一次承诺。午后的霞飞路,“霓裳”绸缎庄内,暖阳透过巨大的玻璃橱窗,映照着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的淡淡馨香。林晚脸上带着久违的明媚笑意,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金丝雀,兴致勃勃地在色彩缤纷的布料前流连。陈默群陪在她身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看似温柔宠溺,实则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店内每一个角落和进出的人流。 “默群,你看这匹湖蓝色的软缎怎么样?给我的洋娃娃做条新裙子,一定很衬她金色的头发!”林晚拿起一匹闪着柔光的缎子,比在自己身前,回头雀跃地问。 “好,晚晚的眼光当然好。”陈默群含笑点头,随手示意店员将那匹料子包起来,目光却掠过林晚的肩膀,落在门口一个刚进来的、穿着半旧藏蓝布袄、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人身上。那妇人面容普通,带着市井的沧桑感,目光有些畏缩地扫过店内华丽的陈设,似乎被价格吓到,只敢在门口摆放打折布料的区域小心翻看。 林晚又拿起一匹藕粉色的素锦,正想询问,旁边一个抱着几匹厚重呢料、似乎急着去库房的店员脚步匆忙,不小心蹭到了林晚的胳膊肘。林晚“哎呀”轻呼一声,手中的素锦滑落在地。 几乎是同时,那个在门口看布料的蓝袄妇人,像是被身后的顾客挤了一下,一个踉跄也向前扑倒,手中的菜篮子脱手飞出,里面的土豆、青菜滚落一地,正好有几颗滚到了林晚脚边。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您没事吧?”店员慌忙道歉,弯腰去捡那匹素锦。 “哎哟!作孽啊!我的菜!”蓝袄妇人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摸索着捡拾滚落的土豆,显得狼狈又笨拙。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陈默群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笨拙的妇人和店员,确认只是意外,才伸手扶住林晚,温声道:“没事吧晚晚?没碰着吧?” 林晚摇摇头,目光却被脚边一颗滚过来的土豆吸引了——土豆下面,压着一小片折叠得异常工整的、边缘被撕得毛糙的纸条!它显然是从那妇人慌乱中掉落的什么东西里散出来的。 就在林晚弯腰想去捡那颗土豆的瞬间,那蓝袄妇人已经手快地将土豆连同下面压着的纸条一把抓起,胡乱塞回菜篮,嘴里还不住念叨:“对不住啊太太,对不住,乡下人笨手笨脚……” 她低着头,匆匆将地上的菜捡回篮子,甚至没看林晚一眼,就挤开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绸缎庄。她的动作看似慌乱笨拙,但捡起纸条塞回篮子那一下,却快得如同错觉,纸条的边缘似乎在她粗糙的指缝间一闪而过。 陈默群的注意力被妇人的离去和林晚是否受伤吸引,并未留意那张小小的纸条。店员捡起素锦,连声道歉。林晚的心却怦怦直跳,刚才那惊鸿一瞥,纸条上似乎有几个潦草的字迹…… “晚晚?”陈默群的声音将她拉回。 “啊?没……没事。”林晚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吓了一跳。我们……再看看别的?” 回到那座精致却压抑的花园洋楼,林晚借口试新布料需要安静,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仍在狂跳。她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张在绸缎庄混乱中,她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飞快地从妇人刚捡起土豆和纸条、还未完全塞进篮子时,用指尖极其灵巧地“拈”过来的小纸条! 纸条被汗水微微浸湿,边缘毛糙,显然是从某个本子上匆忙撕下的。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急促的警示: 白玫瑰 囚笼 没有落款,只有这触目惊心的两个词! 林晚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浑身僵硬!白玫瑰……那是默群温室里精心培育、永不凋谢、象征着他“永恒爱意”的花朵!囚笼……这张纸条,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心底那扇被重重疑虑锁住的门! 她猛地冲到梳妆台前,拿起那个精致的珐琅彩胭脂盒,又看向梳妆镜中自己苍白却难掩惊惶的脸。夕阳熔金,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冰凉的台面,这张神秘出现的纸条,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她心中疯狂扩散、撞击着堤岸。 默群对她,似乎真的无可挑剔——昂贵的珠宝、应季的巴黎时装、永不凋谢的白玫瑰……他用无尽的物质和看似无微不至的温柔,为她精心构筑了一座梦幻的堡垒。然而,“无微不至”的关怀,早已在她心底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 他不喜欢她过多接触外界。每当她兴致勃勃地提起想出门访友,或是参加某个慈善茶会,他总有充分的、不容反驳的理由婉拒——“外面太乱了,晚晚,我不放心”,“那些人配不上和你交往,乖,在家画画弹琴不好吗?”;他从不让她触碰他工作的边角。若她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提起“76号”,他镜片后的眼神总会瞬间变得幽深难测,如同寒潭,随即巧妙地用一个温柔的吻或一件更名贵的礼物,将话题轻飘飘地转移开;他甚至会“不经意”地、用闲聊般的语气询问她每天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语气温柔依旧,却总带着一种让她无法忽视的、审视猎物般的锐利。 “白玫瑰……囚笼……”林晚的手指死死抠紧了冰凉的窗棂,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纸条在她掌心被攥得皱成一团。楼下花园里,那个沐浴在金光中的白色秋千架,此刻在她眼中,那优美的弧线仿佛扭曲成了冰冷栅栏的形状——它不再象征浪漫与自由,反而像一个精致绝伦、镶着金边的巨大鸟笼。她这只被精心喂养、用爱之名呵护的金丝雀,真的快乐吗?默群……这个她曾深信深爱着自己、自己也倾心相付的男人,他华丽长衫下包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他温和笑容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令人心悸的秘密? 那个在绸缎庄笨拙的蓝袄妇人……那惊惶的眼神,那粗糙的手指……她是谁?为什么要冒着如此风险传递这样的信息?这张纸条,是警告?是求救?还是……为她打开牢笼的一线生机?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疯狂滋生的带刺藤蔓,带着冰冷的触感和灼热的渴望,紧紧缠绕上她的心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几乎让她窒息:她必须知道真相。哪怕这真相只有一丝微光,哪怕它可能将她精心构筑、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彻底击碎,也在所不惜!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霜刃试惊鸿 法租界边缘,“回春堂”西药房的后堂,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与陈旧木柜的气息。光线有些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绿罩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沈曼笙此刻已褪去了平日的素雅温婉,换上了一身质地考究、剪裁合体的墨绿色丝绒旗袍,鬓边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发簪,俨然一位低调内敛、家底殷实的富商太太。她正与药房掌柜徐先生低声交谈,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色,与这药房后堂压抑的氛围融为一体。 徐掌柜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在厚厚的玳瑁镜片后透着阅尽世事的精明与刻入骨髓的谨慎。他习惯性地摩挲着手中一个被岁月磨得发亮、油润的紫檀木烟斗,却并未点燃,仿佛这烟斗是他思考时的锚点。 “……徐先生,情况十万火急。”沈曼笙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那批磺胺和吗啡,关乎苏中前线数十位重伤战士的性命!都是被鬼子飞机炸断了腿、炸穿了肚肠,就等着药救命、等着药止痛的好儿郎!工部局医院史密斯副院长已是倾尽全力,顶着日本人的严密监视和配额限制,也只能挤出十盒磺胺粉和五支吗啡,这简直是杯水车薪!时间拖一天,就是几条、十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她的指尖因内心的焦灼而微微泛白,泄露了这份沉重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前线的急需,更来自松鹤轩书房里那份浸透着血泪的报告。 徐掌柜推了推滑至鼻尖的老花镜,镜片反射着幽绿的光,沉吟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沈小姐,您的心情,老朽感同身受。看着前线将士缺医少药,我等何尝不心如刀绞?但这磺胺……唉,如今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管得比军火还严!黑市上?价格早已炒得比黄金还贵,而且有价无市!稍有不慎,沾上一点边,那就是掉脑袋的买卖!至于那五支吗啡……”他沉重地摇摇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烟斗上收紧,苦笑道,“对重伤剧痛而言,这点剂量,无异于隔靴搔痒,杯水车薪啊!” 他顿了顿,警惕地、如同本能般瞥了一眼通往前堂的厚重门帘,确认并无异动后,才将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如同深夜里最细微的风声:“不过……倒是有条极其凶险的路子。公共租界那边,盘踞着一个绰号‘老鬼’的掮客。此人手眼通天,背景成谜,是这十里洋场地下世界里真正的‘地头蛇’。据说,他手里真压着一批来路不明、但货真价实的‘硬货’,包括磺胺和吗啡。但此人……”徐掌柜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忌惮,“极其狡猾多疑,行事诡秘如狐!他只认黄澄澄的金条,交易地点更是飘忽不定,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行踪如同鬼魅。跟他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火中取栗!风险……太大了!稍有不慎,便是人财两空,尸骨无存!” “金条不是问题!”沈曼笙立刻接口,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光芒与她温婉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只要能救命,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松鹤轩……砸锅卖铁也要凑出来!关键是这条线是否可靠?如何联系上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鬼’?交易的安全如何保障?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徐掌柜面露难色,眉头紧锁成川字纹,沟壑纵横的脸庞更显苍老:“‘老鬼’此人……唉,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在江湖上捕风捉影,从未直接打过交道。他的联系方式……更是讳莫如深,如同海底针,难觅踪迹。”他看着沈曼笙眼中那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终是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这样吧,老朽豁出这张老脸,试着通过一个……非常隐秘、几乎断了的旧渠道,递个话过去,看看能否搭上这条线。但沈小姐,”他语气凝重得如同铁石,一字一顿地强调,“务必!务必做好万全准备,两手打算!此人不可全信,是人是鬼难测!交易时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差池,人财两空都是轻的,怕就怕……引火烧身,连累更多啊!” “我明白!多谢徐先生!”沈曼笙感激地点头,心知这已是目前唯一的希望火种,尽管微弱且飘摇。就在这时,前堂传来伙计与顾客清晰的交谈声,一个带着几分怯懦、几分市井生活打磨出的粗粝感的年轻女声隐约传来:“……劳驾,这个‘跌打万花油’怎么卖?家里当家的在码头扛大包,不小心扭了腰,疼得厉害……” 沈曼笙心中一动,对徐掌柜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悄然起身,如同猫一般无声无息地移到通往前堂的厚重门帘后,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屏息凝神向外望去。 只见苏云岫正站在柜台前。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细密补丁的靛蓝色粗布旗袍,梳着最普通、毫无花饰的圆髻,发间空空如也,臂弯里挎着一个半旧磨损的竹编菜篮子,活脱脱一个被沉重生活压弯了腰、为丈夫伤病忧心忡忡的码头工人妻子。她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带着日晒风吹的粗糙和底层人特有的、面对大商铺时那种怯生生的拘谨,指着柜台里几样最普通廉价的“虎骨膏”、“万花油”和几卷纱布,正认真地、甚至有些絮叨地跟年轻的伙计讨价还价,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市井妇人的精明与无奈,毫无表演痕迹。沈曼笙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这丫头,把“白露”时期被迫学习的那套观察模仿、融入环境的功夫,用在了正道上。 这正是沈曼笙精心为苏云岫安排的第一次“实战演练”——利用“回春堂”这个组织经营多年、半公开且相对可靠的联络点,将一份加密的、关于前线急需的特定药品规格和数量的清单,安全传递给徐掌柜。苏云岫的任务,绝不仅仅是成功传递信息那么简单。她需要独立判断环境是否安全,观察有无可疑迹象,并在发现异常时,能迅速、隐蔽、准确地向联络员传递警报信号,同时还要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这考验的是她的观察力、应变力、心理素质和反侦察意识。 苏云岫一边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话语跟伙计磨着那几分钱的差价,一边状似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般,快速而隐蔽地扫视着药房门口进出的每一个人影和街对面的情况。她的目光掠过对面“凯旋”咖啡馆临窗的第三个卡座时,瞳孔骤然如针尖般微缩——那里坐着一个穿着质地不错的灰色呢子大衣、头戴压得很低的黑色礼帽的男人!他正举着一份摊开的《申报》,似乎看得非常入神。但报纸的边缘抬得过高,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刮得铁青的下巴。更关键的是,他放在擦得锃亮的咖啡杯碟边缘的左手食指,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规律到近乎刻板的节奏,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碟沿! 这个姿势!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脊背!她在76号接受严酷训练时,教官曾反复强调过——这是专业监视者用于计时、或向同伴传递“目标仍在视线内”、“保持观察”等简单信号的常用姿态之一!此人绝非普通消磨时光的顾客!是76号的暗哨?还是……陈默群嗅到了什么,开始对“回春堂”这条线产生了怀疑,派来的“毒蜂”? 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她,但“白露”时期在高压下磨砺出的伪装本能瞬间接管了身体。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蹙着眉,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那种对几分钱斤斤计较的愁苦,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瓶“跌打万花油”的价格上。只是她的右手食指,极其自然地在柜台的木质台面上,借着身体和菜篮子的掩护,轻轻敲击了三下——笃、笃——笃! 两短一长,清晰利落!这是她和联络员事先约定的,代表“有尾巴,危险”的最高级别紧急暗号! 柜台后年轻的联络员伙计,正要将她选好的普通药膏用油纸包起来,接收到这个微小的信号,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油纸的边缘。随即,他神色如常地继续打包,嘴里还像所有精打细算的小店伙计一样念叨着:“太太,真不能再便宜了,我们小本生意,就赚点辛苦钱……您看这膏药,可是正经虎骨熬的……”没有任何特殊举动,眼神也没有丝毫飘忽,完全符合一个普通伙计面对难缠顾客的反应。 苏云岫“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认命般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钞,仔仔细细数了付钱,接过油纸包,小心地放进菜篮子。然后,她像所有买到东西、急于回家照顾伤者的主妇一样,拎着篮子步履略显沉重、带着点疲惫地走出了药房。她没有立刻走向回松鹤轩的方向,而是极其自然地汇入了旁边喧闹嘈杂、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她在一个腥气扑鼻的卖活鱼摊子前驻足,认真询问着价格,似乎在为晚餐打算;接着又挤进拥挤的人群,挑剔地挑选了几颗有些蔫巴巴但价格便宜的青菜。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寻常。就在她弯腰挑拣青菜的瞬间,借着摩肩接踵的人流和层层叠叠摊位的完美遮挡,她的身影如同游鱼般几个灵巧迅捷的转折,迅速隐没在市场的复杂通道里。再回头谨慎观望时,咖啡馆窗边那个举着报纸的灰色身影,连同那份《申报》,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曼笙在厚重门帘的缝隙后看得真切,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但秀气的眉头却蹙得更紧。苏云岫的表现堪称惊艳!从发现危险的敏锐、传递警报的果断隐蔽,到脱身时利用环境的巧妙和动作的干净利落,都展现出了超乎预期的冷静、机警和强大的反侦察本能。陈默群精心打磨的“美人刀”,一旦刀刃调转方向,其锋芒确实惊人,甚至……隐隐透出青出于蓝的潜力。然而,这份惊艳背后是巨大的隐忧——那个监视者是谁?是76号对重要药房的常规布控?还是“毒蜂”陈默群已经嗅到了“孤星”在活动、开始对“回春堂”这条重要的药品联络线产生了怀疑?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这条维系前线战士生命的脆弱渠道,可能已经暴露在致命的危险之下。她必须立刻将情况详细汇报给江砚舟和钱老,这条线需要重新评估,甚至……做好断腕的准备。 苏云岫一路保持着警惕,绕了几个安全的圈子,确认没有尾巴后,才回到松鹤轩。在后院僻静的角落,她详细地向沈曼笙复述了在“回春堂”的每一个细节:可疑人物的穿着、体态特征、精确的位置、那个关键的敲击动作、自己判断的依据、传递暗号时周围环境的状态、以及利用菜市场复杂地形脱身的详细路线和观察结果。她的叙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没有多余的废话,如同在汇报一份精准的情报。 沈曼笙听完,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难得的、由衷欣慰的笑容,如同阴霾中透出一缕阳光:“做得非常好,云岫!远超我的预期。观察入微,判断准确,反应更是果断利落。尤其是那个敲击暗号,在那种高压环境下,传递得如此及时又隐蔽,没有引起对方丝毫警觉。你今天的表现,证明了你完全有能力独立执行更重要的任务。”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将刚刚与徐掌柜商议的、“老鬼”这条风险与机遇并存的药品渠道信息也坦诚告知了苏云岫,“……情况就是这样。徐掌柜答应冒险帮忙牵线,但‘老鬼’此人,是出了名的难缠、多疑、行踪诡秘。你以前在76号,对上海滩这些地下的掮客、黑市的门道有没有接触或了解?能否凭借你对敌人内部运作的熟悉,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思路?” “‘老鬼’?” 苏云岫闻言,秀眉微蹙,立刻陷入沉思,努力在纷繁复杂、带着血腥味的记忆库中搜寻相关的碎片。一些模糊的片段,伴随着陈默群手下几个负责“特殊物资”转运的头目在办公室或走廊里的闲谈、抱怨、甚至嘲笑的话语,渐渐浮现出来。“这个名字……我好像听他们私下提过一嘴。说这人手眼通天,在法租界、公共租界甚至日本人那里都有门路,黑白灰道都吃得开,背景深不可测。但疑心病极重,像受惊的老鼠,只跟几个背景深厚、信誉极好、合作多年的固定‘大客户’交易,生面孔根本摸不着门。而且……”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亮光,仿佛抓住了关键,“听说这人有个非常古怪、近乎偏执的癖好——他选择的交易地点,必定选在靠近水的地方!” “靠近水的地方?” 沈曼笙眼睛骤然一亮,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这个细节太关键了! “对!” 苏云岫肯定地点头,语气带着回忆的清晰,“码头仓库的僻静角落、黄浦江边废弃的旧船坞、甚至……公共澡堂的雅间!据说他极其迷信‘水能纳财聚宝,也能化险消灾’,固执地认为万一交易时出了岔子,被人围堵,跳进水里是最快、最方便的脱身之道。陈默群手下那几个头目当时还嘲笑他,说他‘胆小如鼠,贪得无厌,只配在澡堂子里数金条’。” “澡堂子?!” 沈曼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个信息太关键了!价值千金!至少把可能的交易地点范围从整个上海滩,缩小到了几个特定的、可预判的区域!码头、船坞、澡堂……排查起来目标明确太多了!” 她看着苏云岫,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鼓励,这份认可沉甸甸的,“云岫,你的经验,你对敌人内部运作细节的深入了解,就是我们对抗黑暗最宝贵的财富!这不仅仅是情报,更是能救命的钥匙!” 苏云岫听着沈曼笙真挚而有力的肯定,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一股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冲散了之前执行任务时的紧张和后怕。她的脸上终于绽放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的、却如同破云而出的新月般充满光彩的笑容。这不仅仅是夸奖,更是对她“苏云岫”这个新身份、新价值的确认!她不再仅仅是需要被保护、被审视的“前白露”,而是真正能为“孤星”、为那些在黑暗中奋战的同志们,贡献出自己独特力量的、有价值的一员了!这份归属感和被需要的感觉,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充满力量。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赠锋淬孤光 夕阳熔金,将松鹤轩后院的青石板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苏云岫在沈曼笙的指导下,于廊下反复练习着拔枪、瞄准、收枪的动作。汗水早已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紧紧黏在白皙的皮肤上,肩背那道未愈的枪伤在持续的抬臂发力下传来阵阵刺痛,如同细密的针扎。她却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远处廊柱上那个微小的木疤目标,每一次动作都带着破茧般的决心,将那份源自“白露”时期的惊惧与怯懦,一点点锤炼成属于“苏云岫”的坚韧。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脊梁,汗珠折射着细碎的光芒,竟透出一种浴火重生的光彩。 江砚舟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帮务,信步踱至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处。他并未出声惊扰,只是静静伫立在门廊的阴影里,深邃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潭水,无声地落在庭院中那个纤细却异常执拗的身影上。看着她咬牙坚持的模样,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悄然滑过心底。这株从黑暗泥沼中挣扎而出的幼苗,正以惊人的速度汲取着阳光,努力向上生长。他看了一会儿,正欲转身悄然离开。 “七爷。”沈曼笙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她早已注意到了他的到来,眼底带着了然的笑意。 苏云岫闻声,动作一顿,连忙放下手中的模型枪,转过身来。夕阳的暖光映照在她汗湿的脸庞上,晕开一层淡淡的红霞,见到他时那本能的拘谨让她微微垂首,双手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江砚舟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苏云岫额角的汗珠和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最终落在沈曼笙身上:“练得如何?”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专注的询问本身已是一种关切。 “云岫非常用心,进步显著,”沈曼笙的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许,目光温暖地看向苏云岫,“特别是她的观察力、应变能力和心理素质,远超预期。今日在‘回春堂’,她不仅精准识别出一个高度可疑的监视者,还及时传递了警报,并巧妙利用环境成功脱身,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颇有章法。”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激赏,“更难得的是,她还提供了关于药品掮客‘老鬼’的关键线索——此人交易必选近水之地。目前我们的排查范围直接缩小到了几个可预判的目标区域里。她的经验和洞察,对‘孤星’下一步的行动至关重要。” 江砚舟的目光重新落回苏云岫身上,停留了片刻。夕阳的光线在他冷峻的轮廓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却未能完全掩盖他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赞许。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只发出一个简单却沉甸甸的音节:“嗯。” 这一个字的肯定,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云岫心中漾开温暖的涟漪。方才训练的疲惫、肩背的隐痛,仿佛都在这一声低沉的认可中被无形的力量拂去了大半。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那是被信任、被肯定的甘甜。 短暂的沉默在夕阳余晖中流淌。江砚舟忽然有了动作。他探手入怀,从深青色长衫的内襟口袋中取出一个用深蓝色绒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体。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上前一步,直接将那包裹递到了苏云岫面前。 苏云岫愕然抬头,清澈的眸子撞进他深海般的眼底,带着一丝茫然。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接住。包裹入手微沉,尚带着他怀中的一丝暖意。 “打开看看。”江砚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苏云岫带着满心疑惑,动作轻柔地解开绒布。当里面的东西完全显露在眼前时,她的呼吸瞬间一窒,瞳孔微微放大——那是一支保养得锃亮如新、枪身泛着幽蓝冷光的勃朗宁M1910手枪!与她日夜练习的模型枪外形别无二致,但此刻掌中这份沉甸甸的质感、金属冰冷的触感以及子弹黄澄澄的锐利光泽,都在无声宣告着这是一件真正的杀人利器!夕阳的金光流淌在冰冷的金属上,死亡的气息与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和信任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感官。 “七爷……这……”苏云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一时语塞。这份“礼物”太过沉重,也太过……珍贵。它代表的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沈小姐教你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江砚舟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稳的鼓点敲打在她的心上,“这把枪,是给你在绝境之中,撕开一条血路的最后依仗。”他的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与关切,“记住,不到山穷水尽,生死一线,不要让它轻易见血。它的响声,会暴露你的位置,终结你的潜伏。但若真到了那一刻……”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眼睛,看到了百乐门前她肩背上那个狰狞的弹孔,看到了她在子弹飞来时那不顾一切扑出的决绝背影。那眼神中,有着洞悉过往的锐利,也有着交付未来的郑重。 “……别犹豫。”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千锤百炼的钢铁意志,如同磐石般坚定,“对准敌人的心脏,扣下扳机。然后,”他刻意停顿,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份量,带着一种近乎嘱托的深沉,“活下来。”仿佛在交付一件无比重要的任务。“保护好自己。你的命,现在很值钱。”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复杂,有期许,有信任,或许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份沉重托付的怜惜。随即,他转身,深青色的衣角在廊角一闪,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中。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庭院,却吹不散苏云岫脸上滚烫的热度。她僵立在原地,双手紧紧捧着那把沉甸甸的勃朗宁。冰冷的金属枪身与她掌心温热的汗水交融,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是死亡的冰冷刺骨,是责任的千钧之重,更是……一份被交付性命、滚烫灼心的信任!这份信任,比她挡枪后得到的庇护更直接,更震撼,也更让她心潮澎湃。它无声地宣告着:她,苏云岫,已被真正纳入了“孤星”的核心战斗序列,成为了这片黑暗中并肩作战的一员。 霞光将她白皙的脸颊染得绯红,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江砚舟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愫——有被认可的激动与自豪,有肩负重任的凝重与决心,还有一种悄然滋生的、如同藤蔓般缠绕心房的悸动,那是对给予她新生与新使命之人的、难以言喻的暖流。 沈曼笙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着苏云岫紧握着那象征力量与责任的武器、失神凝望远方的模样,再回味江砚舟那难得流露出明确“交付”与关切意味的背影,她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了然又带着深深祝福的淡淡笑意。晚风温柔地拂过她的鬓角,也拂过庭院中那株倔强生长的幼苗。看来,那磐石般冷硬、习惯将所有情感深埋于家国大义之下的“孤星”,似乎也被这株从黑暗泥泞中顽强生长、努力向着光明奋力绽放的小草,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这缝隙里透出的,是信任,是期许,或许……还有别的、更为柔软的东西,正在这血色黄昏中悄然萌芽。 第40章 第四十章 血途照孤星 霞飞路小洋楼内,阳光穿过宽大的落地窗,本该是温暖惬意,此刻却像一层虚假的薄纱,笼罩着林晚心中不断滋长的寒意与疑云。那张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纸条——“白玫瑰囚笼”——像一枚淬毒的针,深深扎进她认知的缝隙。陈默群接听电话时压低的、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声音,镜片后偶尔一闪而过、让她脊背发凉的阴鸷眼神,还有他身上挥之不去、混杂着消毒水与某种铁锈般的气息……这一切都如同藤蔓,在她心底疯狂缠绕、勒紧。她再无法像过去那样,心安理得地栖息在他精心编织的金丝笼中,假装看不见窗外翻涌的黑暗。 这天下午,陈默群难得在家。林晚端着一盘刚洗好、水珠晶莹剔透的葡萄,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房厚重的门扉——这片她平日鲜少踏足的“禁地”。 “默群,吃点水果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将剔透的玻璃果盘轻轻放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探寻。 突然,她的视线如同被钉住,死死地凝固在书桌靠近内侧的边角! 深红色、光洁如镜的实木桌面上,赫然沾染着几点已经干涸发暗的……红褐色印记! 那印记边缘微凝,中心略深,绝非墨渍或果汁,其形状、色泽,像极了……凝固的血点! 更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血点旁边,还散落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灰黑色颗粒——那分明是……火药残留?! 林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猛地捂住嘴,才将冲到喉咙口的惊叫死死压住。书房!血?火药?默群他……他到底在做什么?!那些所谓的“政府文件”,那些他从不让她触碰的“工作”……难道都沾满了这些东西?! “晚晚?”陈默群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然而,当他看清林晚瞬间煞白如纸的脸庞,以及她那双充满惊骇、死死盯住桌角的眼睛时,那笑容如同劣质的石膏面具般,瞬间僵死在他脸上!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几乎是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猛地沉入万丈冰窟——该死! 一定是那天处理完码头仓库的“扫尾”工作回来,心神被苏云岫的背叛搅得烦躁不堪,竟没留意袖口沾染了飞溅的血迹和火药灰,更忘了仔细清理桌面!这个疏忽,此刻成了致命的破绽! “晚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默群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依旧维持着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他迅速调整表情,快步上前,伸出手臂,试图像往常一样将她揽入怀中,用体温和亲密驱散她的“胡思乱想”。 “别碰我!”林晚却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指着桌角那刺目惊心的污渍,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疯狂打转:“那……那是什么?!默群!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质问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控诉。 陈默群的心沉到了底,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他强自镇定,脸上挤出无奈和一丝被误解的懊恼:“晚晚,你吓到我了。你看你,胆子怎么这么小?那是……是红墨水啊!昨天批阅一份紧急文件,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溅了几点。我忙着处理公务,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从桌上抓起一块半湿的抹布,带着一种急于证明清白的姿态,用力去擦拭那红褐色的污点。 然而,那暗褐色的印记早已干涸,深深渗入名贵红木的纹理之中!湿布粗糙地擦过,非但没能抹去丝毫痕迹,反而留下了一片更加刺眼的水痕,将那几点“血斑”映衬得愈发清晰、狰狞!那几粒顽固的火药颗粒,更是牢牢地嵌在木纹的缝隙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拙劣的谎言! 林晚看着他徒劳的动作,看着他额角因用力而微微暴起的青筋,看着他强装的镇定下难以掩饰的一丝慌乱,再联想到那张神秘纸条……一股巨大的、被彻底欺骗的恐惧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谎言!他还在骗她!用这种一眼就能戳穿的谎言! “墨水?你骗我!”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崩溃的嘶哑,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滚落,“那明明是……是血!还有……是火药!对不对?!默群,你看着我!你告诉我实话!你到底在做什么?那些文件……76号……还有你身上那些洗不掉的味道……这些……这些脏东西!”她指着桌角,指尖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害人?!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什么政府文员?!” 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恐惧和猜测,如同开闸的洪水,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晚晚!”陈默群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权威的严厉和隐隐的失控!但他立刻意识到不妥,瞬间又将翻腾的戾气强行压下,换上更加痛心疾首的表情,甚至带上了一丝受伤的意味:“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能在这个兵荒马乱、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好好保护你!外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军阀混战,日本人虎视眈眈,还有那些无处不在、蛊惑人心的地下党……他们就像暗处的毒蛇,随时想咬我们一口!我不狠一点,不先下手为强,我们早就……”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试图再次将她强行拥入怀中,用熟悉的温度和力量禁锢她,让她“冷静”下来,“早就被人撕碎了!你明白吗?!” “保护我?”林晚泪流满面,像躲避瘟疫般再次后退,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疏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用别人的血……用害人来保护我吗?默群……我好害怕……我害怕这样的你……”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擦拭不掉的污渍上,仿佛看到了那背后流淌的、无数陌生人的鲜血,看到了他温文尔雅表象下那双沾满血腥的手!巨大的恐惧和幻灭感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猛地转身,像逃离地狱般,哭着冲出了书房! “晚晚!你听我说!晚晚!”陈默群追到门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砰”的一声巨响,卧室的门被狠狠摔上,那沉重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僵立在空荡而冰冷的走廊里,脸上精心维持的所有表情瞬间崩塌,只剩下铁青的阴沉和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戾气!镜片后的眼神剧烈翻涌,狂怒、焦虑、被戳穿伪装的狼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他精心构筑了数年、隔绝一切黑暗的温室堡垒,竟被那几点该死的血渍和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如此轻易地撕开了一道狰狞的、难以弥合的口子!林晚那惊恐的泪水、绝望的质问、以及眼中那完全陌生的疏离,比江砚舟射来的子弹、比苏云岫的背叛,都更让他心神剧震,几乎要摧毁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她是他的光,是他在这肮脏泥沼里唯一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有一丝“人样”的浮木!谁想夺走她,谁就得死! 狂怒和失控的占有欲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反手死死锁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那令他心烦意乱的哭声。他几步冲到书桌前,抓起那部红色的专线电话,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刮出的寒风,冰冷、暴戾,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 “黑鸦!给我查!动用所有能动用的眼线!彻查! 霞飞路方圆三里内,最近所有可疑人员!特别是那些试图接近过晚晚的人!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她身边递东西!”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他顿了顿,眼中的疯狂狠厉几乎要溢出镜片,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森然:“还有……苏云岫那边,不能再等了!不管她有没有异动,有没有露出尾巴……立刻启动‘惊雀’计划! 把水彻底搅浑!不惜一切代价,把‘孤星’给我逼出来!我要让江砚舟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动我陈默群的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血的代价!” “砰!”他重重摔下话筒,仿佛摔碎的是江砚舟的头颅!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桌角那片刺目的、如同嘲讽般的污渍,眼神阴鸷得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既然温柔的谎言编织的保护罩已被撕破,既然黑暗已经渗入他的“净土”,那么,就用更猛烈、更彻底的风暴,将所有的威胁,连同那个试图照亮林晚的“孤星”,一起碾碎!彻底碾碎! 晚晚,你只能是我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染红多少双手,你永远只能是我的金丝雀,锁在我的笼中!谁也休想把你夺走!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残简泄天机 秋雨绵绵,敲打着松鹤轩的窗棂,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硝烟味和更深的焦虑。林晚被陈默群强行带走的噩耗传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孤星”小组内部激起了压抑的波澜。书房里,那杯被撞翻的参茶印记似乎还残留在地毯上,无声诉说着苏云岫用命换来的警示,而此刻,更大的风暴正因林晚的卷入而酝酿。 江砚舟的书房——“听松阁”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灯光被刻意调暗,只照亮红木茶台的一隅。江砚舟坐在主位,指节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青玉扳指内侧那道细微的刻痕,深邃的目光落在摊开在桌面的一张手绘地图上。那是霞飞路陈默群金屋的详细结构图,包括岗哨分布、换防时间,甚至标注了林晚通常活动的区域——二楼东南角的卧室和阳光房。这份图的详尽程度令人心惊,显然非一日之功,是“孤星”多年蛰伏积累下的宝贵资源。 程岩站在桌旁,肩头被苏云岫撞翻茶杯那日崩裂的伤口虽已重新包扎严实,但眉宇间的戾气和深切的担忧却挥之不去。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用朱砂笔重重圈出的点——后花园连接佣人通道的一处侧门,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七爷,这里是唯一的薄弱点!‘毒蜂’把前门和车库看得铁桶一般,还有日本宪兵队的暗哨。但这条通道,平时只有送菜和收垃圾的佣人进出,监控相对松懈,换防时间也长。我和‘鹞子’摸过两次,地形熟悉,趁雨夜摸进去,有把握把人带出来!” 他的拳头紧握,指节泛白,老李、阿强他们血淋淋的尸首仿佛就在眼前,他无法再容忍又一个无辜者因他们而深陷魔爪。 钱益民佝偻着背,站在稍远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散发着老谋深算的凝重。他推了推滑至鼻尖的老花镜,镜片反射着幽光,声音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程小子,稍安勿躁。风险太大!你肩伤未愈,强行突破,动静难控。‘毒蜂’不是朱老五!他心思之毒辣缜密,你我心知肚明。此刻他如同惊弓之鸟,林小姐被带走,正是他精心布下的饵!霞飞路那栋楼,此刻必定是天罗地网,只等着我们往里钻!一旦失手,不仅救不出林小姐,整个小组都会暴露,甚至……会连累更多潜伏的同志,码头兄弟的血就白流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上林晚房间的标记,语气更沉,“况且,目标状态不明。若已被药物控制或提前转移,我们扑空事小,行动即成死局,再无转圜余地。” 沈曼笙坐在江砚舟对面,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袍衬得她面容沉静如水,眼底却翻滚着忧虑的暗流。她没有看地图,指尖在冰冷的红木桌面上轻轻点着,仿佛在敲击着纷乱的思绪。“钱老顾虑得极是。强攻是下下策,正中陈默群下怀。”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江砚舟沉静的侧脸上,“陈默群带走林晚,目的昭然若揭:其一,是报复苏云岫的背叛!苏云岫撞翻毒茶,毁了他在76号立下的大功,更彻底倒向了我们。他视苏云岫为精心打磨的利刃,却被这利刃反噬,此等奇耻大辱,他必要苏云岫痛彻心扉!林晚是苏云岫挡枪后唯一流露过善意的人,陈默群必然认为,伤害林晚,就是对苏云岫最残酷的惩罚。”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冰冷的洞悉,“其二,更是以林晚为饵,设下致命的伏击圈!他算准了我们‘孤星’的行事准则——绝不牵连无辜,更不会坐视因我们而卷入旋涡的人受害。他就是要利用我们的道义感,将我们引入他预设的屠宰场!林小姐的安危,此刻就是我们最大的软肋。”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苏云岫,带着探询与托付:“云岫,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陈默群。以他的性格,此刻会对林晚做什么?他又会如何防备我们的营救?我们需要你清晰的判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云岫身上。她脸色依旧苍白,肩背那道为传递警报而撞出的枪伤在潮湿的天气里隐隐作痛,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亮坚定。属于“白露”的怯懦与迷茫已被撕碎,取而代之的是“苏云岫”破茧而生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对林晚处境的揪心和对陈默群手段的恐惧,脑海中飞速闪过在76号时对陈默群病态心理的观察,以及他提及林晚时那种混合着占有与扭曲的温情眼神。 “他不会伤害林晚的身体,” 苏云岫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力,穿透了书房的凝重空气,“林晚是他自欺欺人的‘道德底线’。他带走她,绝非泄愤,而是出于一种……畸形的保护欲!他认为外面太危险了,日本人、我们、甚至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会‘污染’或‘伤害’他的晚晚。只有在他打造的、隔绝一切的‘金丝笼’里,在他绝对的掌控下,林晚才是‘安全’的。”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所以,他可能会用更温柔、更无懈可击的谎言安抚她,编织一个‘外面有暴徒’的虚幻世界;也可能用温和的药物让她长时间昏睡,避免她接触任何可能引发恐慌的‘真相’。但是——” 苏云岫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他对林晚的‘保护’,必然伴随着最高等级的戒备!尤其是针对七爷……针对我们‘孤星’可能采取的任何营救方式!陈默群心思缜密,疑心极重如鬼魅,他会穷尽想象去预设我们的行动方案。强攻、潜入、伪装接近、收买内应……每一种可能性,他都会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并布下相应的陷阱!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都可能让他惊觉,从而提前转移林晚,或者……做出更极端的反应,比如彻底切断林晚与外界的联系,甚至……玉石俱焚!”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程岩炽热的营救冲动上,也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冻结,陷入更深的沉默。 程岩烦躁地用力抓了把头发,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挫败和焦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被关在魔窟里?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们……是我在码头……是我把苏云岫带回来,才连累了她!” 他的目光扫过苏云岫,复杂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林晚的纯真笑脸和此刻可能的遭遇,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良心。 “不,” 江砚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定海神针般瞬间压下了程岩的躁动和室内的压抑。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苏云岫,带着对她精准分析的认可:“云岫的分析很对。陈默群视林晚为绝对的禁脔,不容任何人染指,哪怕是以‘营救’的名义靠近。强攻是自投罗网,潜入风险过高,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划过青玉扳指的刻痕,目光转向沈曼笙,思路已然清晰,“我们要利用的,恰恰是他这种‘病态保护’心态,和他对林晚近乎偏执的‘控制欲’。曼笙,” 他点明关键,“我记得你在圣玛丽安医院有极其可靠、深植多年的联络点?” 沈曼笙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江砚舟的意图,如同拨云见日:“七爷的意思是……让林晚‘病’?而且是突发性的、症状极其凶险、让陈默群无法拒绝、必须寻求外部顶级医疗资源的‘急病’?只有医院这种公共、规则明确、且医疗资源集中的地方,才能打破他的‘金丝牢笼’,给我们创造机会!” “对。” 江砚舟的手指在地图上林晚卧室的位置重重一点,仿佛敲定了作战的核心,“陈默群对林晚是过度保护,她的身体稍有风吹草动,他都会如临大敌。如果林晚突然‘病倒’,且症状来得迅猛、危及生命,以他多疑谨慎的性格,未必会完全信任76号内部的医生,更担心内部有我们的渗透。圣玛丽安医院是法资背景,设备顶尖,声誉卓著,远离日伪核心区,是他最可能、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那里,”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就是我们的‘手术台’!” 计划的核心瞬间清晰。制造林晚突发急病的假象,迫使陈默群不得不将她送入圣玛丽安医院,在医院这个相对开放、规则明确、且组织力量能够渗透的环境中进行营救! “如何让她‘病倒’?” 程岩的眉头拧成了川字,这是计划的关键,“而且要在陈默群这个老狐狸眼皮底下,做得天衣无缝,不露丝毫痕迹?普通的头疼脑热,他根本不会送医!”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现!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食物过敏!林晚有轻微的坚果过敏,尤其是腰果!这是陈默群严格禁止她接触的禁区!我曾经在76号整理他的私人保险柜档案时,看到过林晚的详细体检报告副本,上面有红笔醒目标注!陈默群对此非常非常紧张,霞飞路厨房甚至不允许出现任何坚果制品!” 她看向众人,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如果能将微量的、精纯的腰果粉,混入她日常必定会食用的、且陈默群不会起疑的某种东西里——比如她常喝的牛奶、蜂蜜,或者她喜欢的某种特定糕点馅料——剂量必须精准控制在引发强烈过敏反应、症状凶险足以送医,但绝不致命、不会造成永久伤害的程度!这需要极其专业的配比!” “过敏反应!” 沈曼笙立刻接道,语气带着一丝振奋,“症状来得快且极其凶险——呼吸困难,喉头水肿,全身皮肤红肿成片,甚至休克昏迷!这足以让陈默群瞬间方寸大乱,恐慌之下,送医是他唯一的选择!而且过敏源排查困难,事后很难被认定为蓄意投毒,更容易伪装成意外接触!” “可行!” 钱益民终于缓缓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对苏云岫提供关键信息的赞许,“关键在于两点:第一,如何将这份‘药’安全地送进霞飞路那座被严密看守的堡垒;第二,如何确保它只作用于林晚一人,不波及他人引起更大混乱或暴露。” “吴妈!” 苏云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一个大胆而精妙的利用浮上心头,“虽然她在书房‘意外’后暴露了,但以陈默群的行事风格,他未必会立刻处理掉吴妈!他很可能还想利用吴妈这条线,反向传递假消息迷惑我们,或者作为试探我们反应的诱饵!而且,霞飞路那边的其他佣人,未必都清楚吴妈的真实身份和之前的事情。我们可以利用陈默群对吴妈可能存在的这种‘轻视’或‘将计就计’的心理,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吴妈’这条看似已经废弃、被陈默群认为‘安全’或‘可控’的线,把东西送进去!这恰恰是他防备链条上,可能最薄弱、也最意想不到的一环!” “风险依然存在,而且是巨大的!” 程岩沉声提醒,目光锐利地盯着苏云岫,“如果‘毒蜂’识破,或者吴妈临阵退缩、反水,林晚和吴妈都必死无疑!这等于把两个人都推到了刀尖上!” “这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成功率和可控性相对最高的方案。” 江砚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目光如炬,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时间紧迫,陈默群随时可能对林晚采取更极端的控制手段,或者利用她布下更致命的陷阱。我们必须行动!” 他迅速下达指令: “曼笙!” 立刻动用最高级别密电,联络圣玛丽安医院的内线,将计划全盘告知,要求她做好万全接应准备。务必确保‘急救’通道畅通,急救过程的关键环节必须在我们的人掌控之中!同时,准备好替代身份和转移路线。 “钱老!” 由你亲自负责准备那份特殊的‘药’!要绝对微量、精准、高效,使用最难以检测的形态。同时,准备好放置‘药’的载体——必须是最普通、最不起眼、林晚日常必用且陈默群不会起疑的物品,比如……一只特定的、无法追查来源的胭脂盒?你全权负责,确保万无一失! “程岩!” 你带‘鹞子’,挑选最精干、最沉得住气的兄弟,立刻出发!必须严密监控霞飞路小楼所有出入口及周边街道动态,摸清守卫换岗规律的最后细节,然后详细勘察圣玛丽安医院周边所有地形、通道、哨卡,规划出至少三条安全撤退路线。行动开始后,你负责外围接应和清除突发障碍,随时准备应对最坏情况!你的伤,必须给我撑住!”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沉甸甸的山峦,落在苏云岫身上,带着无比郑重的托付:“云岫!” 如何安全地将‘药’精准地送到林晚手中,如何确保她会在‘恰当’的时间使用,并且最终让多疑的陈默群相信这仅仅是一次不幸的‘意外’……这个计划中最关键、最精细的环节,交给你来设计和完善!你对霞飞路的环境、佣人习惯、林晚的生活细节,尤其是陈默群的心理盲区和行为模式,比我们任何人都熟悉!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如何才能让这只‘惊弓之鸟’,把林晚送进我们选定的‘手术台’?” 苏云岫感到肩头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压着林晚的性命和她自己的救赎之路。但心中那团为林晚、也为挣脱过去黑暗而燃烧的火焰,却更加炽烈。这不仅是为了弥补因自己而将林晚卷入漩涡的愧疚,更是为了那个被当作金丝雀囚禁、命运与她莫名交织的纯真女孩,能有机会挣脱那裹着蜜糖的砒霜,看到真正的天空。她迎着江砚舟沉静而信任的目光,用力地、毫不退缩地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 “是,七爷!我明白!我现在就构思细节,确保每一步都精准无误!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拿出可行的方案!” 窗外的秋雨,依旧连绵不绝,敲打着屋檐,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在魔窟边缘展开的精密营救,奏响无声的战鼓。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将计焚蛛网 书房内凝重的空气随着散会而微微流动,却并未真正散去那份沉甸甸的使命与杀机。众人无声地行动起来,各自肩负起计划中生死攸关的一环。 沈曼笙并未立刻离开,她走到苏云岫身边,指尖带着安抚的温度,轻轻落在她紧绷的肩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磐石般的沉稳:“别怕,云岫。你的敏锐和勇气,是撬动这盘死局的关键。越是生死关头,越要把心沉下去,像水底的石头。林晚的命,和我们许多并肩作战的同志一样,都系于你这一步。” 她的目光如同温煦的灯,穿透苏云岫眼底的紧张,传递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力量。 苏云岫迎上沈曼笙的目光,心头那点因孤注一掷而生的微颤,被这沉甸甸的信任稳稳压住。她用力地、无声地点了点头,将那份嘱托刻进心里。 门口,程岩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沉默的墙,堵在光线稍暗的回廊处。他并未催促,只是抱着臂,侧脸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沈曼笙走过去,脚步轻捷无声。她在他身侧站定,目光掠过他肩头那因激动而重新洇出暗红、又被粗犷包扎掩盖的伤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伤口,”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只有两人才能听懂的关切,“还疼得厉害么?” 雨声淅沥,衬得这低语更添几分私密。 程岩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侧着脸,硬邦邦地甩出三个字:“死不了。” 那语气粗粝得像砂纸,仿佛在掩饰什么。然而,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却不受控制地飞快瞟了一眼沈曼笙垂在身侧的手——那双纤长、骨节分明、既能执笔译密电也能妙手施针的手。 沈曼笙将他这细微的、带着别扭的关切尽收眼底,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头犟驴!她不再多言,利落地侧身,从随身的藤编匣子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洗得发白的青瓷小药瓶。瓶身冰凉,还带着匣子里草药的淡淡余香。她不由分说,将那小小的药瓶塞进程岩粗糙宽厚、布满薄茧的手心。 “拿着,”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新配的消炎散,比上次的劲儿大些。记得按时换药,别沾水。”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他眼底深处翻腾的戾气,“行动时,你是带队的脑子,不是冲锋陷阵的拳头!别让怒火烧昏了头,莽撞行事,只会把兄弟们往火坑里带。明白吗?”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严厉的敲打。 程岩粗糙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那还带着她指尖余温的小药瓶,瓶身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某种滚烫的烙印。他梗着脖子,粗声回了一句:“知道了!” 话音未落,已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扎入门外迷蒙的雨幕中,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只是那转身的瞬间,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古铜色耳廓上泛起的一抹不易察觉的、窘迫的红晕。 沈曼笙立在门廊下,目光追随着那道迅速被雨帘吞没的、如同负伤孤狼般倔强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一丝复杂的忧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不易察觉的涟漪。这忧虑,既为任务,也为那个总把伤痛藏在暴躁下的男人。她拢了拢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深吸一口带着湿冷土腥气的空气,也转身投入属于她的战场。 钱益民如同书房里一道沉默的影子,正佝偻着背,一丝不苟地收拾着摊在红木桌上的地图。枯瘦的手指抚过霞飞路小楼的标记,动作沉稳得如同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玉,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凝重,仿佛已将整个计划的脉络在心中反复推演了千百遍。 江砚舟已踱至窗边。窗外,连绵的秋雨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天地笼罩。他负手而立,深青色的长衫背影在雨幕的映衬下,挺拔如松,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仿佛独自扛着整片阴沉的天空。 苏云岫悄然走到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目光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轻声问:“七爷,您……是在担心林小姐吗?”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江砚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穿透雨幕,投向霞飞路的方向,声音低沉得如同窗外的雨声,敲打在人心上:“她本不该卷入这些血雨腥风。陈默群给她编织的所谓‘爱’,是裹着蜜糖的砒霜,甜腻入喉,却是蚀骨穿肠的毒。囚在那金丝笼里,看似安稳,实则窒息,迟早会要了她的命。”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苍凉的洞悉,“救她出来,或许……是给她一个看清这世界真实模样的机会,一个能自己选择道路、呼吸自由空气的机会。”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这乱世如沸,人命如草芥。能多救一个无辜的灵魂挣脱樊笼,脱离苦海,总是……好的。” 苏云岫心头剧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她看着江砚舟沉静如渊的侧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拔剑四顾、浴血搏杀,不仅是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更是为了在无边黑暗中,守护住每一个微弱的、值得被救赎的人性微光。这份认知,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心中本就熊熊燃烧的决意,烧得更旺,更烈。 霞飞路,金丝牢笼。 林晚从一片混沌的昏沉中挣扎着醒来,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颅内搅动。她被陈默群强行带回这座精致华丽却冰冷刺骨的牢笼,已经一天一夜。无论她如何哭喊、质问、哀求,换来的只是陈默群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看似温和却不容置喙的脸,以及他口中那套千篇一律的说辞:外面有“暴徒”要伤害她,只有在他身边,在他打造的这座与世隔绝的堡垒里,她才是“安全”的。他甚至不容分说,强行喂她喝下了一杯所谓“安神定惊”的牛奶。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却是更深的黑暗和无力感。 此刻,偌大的卧室里死寂无声。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将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隔绝。房间里弥漫着昂贵的百合香薰气息,甜腻得令人窒息。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摸索着掀开身上同样柔软却毫无温度的锦被,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柚木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心窜遍全身。她踉跄着走到窗边,颤抖的手指抓住厚重的窗帘边缘,用尽力气想要拉开一丝缝隙,窥探一眼外面的世界,寻找那渺茫的生机。 “小姐!您醒了?” 张妈刻意拔高的、带着夸张惊喜的声音在门口突兀地响起,瞬间打破了室内的死寂。她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托盘,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训练有素的笑容,“谢天谢地!您感觉怎么样?先生特意吩咐小厨房给您炖了血燕窝,小火煨了一整夜,最是滋补安神,您快趁热喝点。” 她殷勤地将托盘放在床头小几上,揭开盖子,热气带着甜香袅袅升起。 林晚转过身,看着张妈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心中却骤然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张妈的眼神闪烁不定,不敢与她长久对视,那殷勤的动作里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紧张。这异样,让她瞬间想起在绸缎庄那场“意外”的混乱,那个蓝袄妇人惊慌失措的眼神和散落一地的蔬菜……更想起陈默群近来那些越来越频繁、压低声音、内容诡秘的电话,想起他身上偶尔沾染的、无论用多昂贵的古龙水也掩盖不住的、淡淡的消毒水和……铁锈般的血腥气! 一个可怕的、足以将她整个世界撕裂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刺,不受控制地狠狠扎进她的脑海:默群……他口口声声的“政府文职”,到底是什么?那些“重要的文件”,难道……都浸满了这种东西?他……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顺从地接过张妈递来的小碗,拿起银勺,机械地舀起温热的燕窝粥,小口小口地送入嘴里。曾经甘之如饴的珍馐,此刻味同嚼蜡。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越过张妈的肩头,死死钉在紧闭的卧室门上。门外走廊里,那沉重而规律的、明显多于平日的守卫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松鹤轩后院,西厢房。 苏云岫独自站在模糊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专注的脸。她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一个表情:惊慌失措中带着卑微的关切,眼神闪烁又透着底层人特有的讨好与怯懦。她需要完美地扮演一个临时被派来、给霞飞路小洋楼送新鲜花卉的“花房小工”——一个叫“阿旺”的哑巴。这个身份是钱益民通过一条极其隐秘、几乎断掉、且只用一次的渠道安排的,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 她拿起桌上那个精致小巧、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幽光的珐琅彩胭脂盒。盒盖上海棠花枝缠绕,栩栩如生。指尖冰凉。这美丽的小盒子此刻在她手中,却重逾千斤。它的夹层里,藏着钱益民用秘法精心处理过的、微乎其微却能威胁林晚性命的腰果粉。她的任务,是借着送花的机会,在林晚的梳妆台附近,或者她必然触手可及的地方,制造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意外”,让这个“有毒”的胭脂盒出现在那里。林晚有在心情低落时,下意识涂抹胭脂的习惯——这是苏云岫先前细心观察到的细节。 如何让这个“意外”自然得如同命运的安排?如何确保林晚在绝望中会拿起它使用?又如何避开那些如狼似虎的守卫和陈默群那双可能无处不在的、鹰隼般的眼睛?无数个细节、无数种可能、无数个失败的惨烈后果,在她脑海中疯狂推演、碰撞,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沈曼笙那句沉静有力的话,如同定海神针般在心底响起:“越是紧要关头,越要冷静。” 再睁开眼时,镜中那双曾盛满恐惧与迷茫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封般的镇定。她对着镜子,努力牵动唇角,扯出一个属于“阿旺”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怯懦而讨好的笑容。这笑容背后,是万丈深渊,也是唯一生门。 窗外,雨声渐急,噼啪作响,仿佛为这场即将在魔窟边缘上演的生死营救,敲响了急促的鼓点。暗夜织就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而风暴的最中心,霞飞路那座华丽囚笼里,林晚心中的金丝牢笼,也正被恐惧与怀疑的巨力,撕开第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命运的齿轮,在雨声的掩护下,已转动到最惊心动魄的刻度。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惊雷撼虹口 秋雨淅沥,湿冷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味,直往骨头缝里钻,却压不住苏云岫胸腔里那团因孤注一掷而灼烧的火焰。她佝偻着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膝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褂裤,头上压着一顶破旧得几乎散架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小半截沾满泥点的下巴。背上沉甸甸的竹篓里,沾满雨水的黄白菊花散发出湿漉漉的草木清香——这便是她此刻的身份,“老张花房”新来的哑巴小工“阿旺”。 钱益民的手段确实老辣隐蔽。这份临时差事,通过一条早已沉寂、几乎被遗忘的底层线人安排,身份干净得像一张从未书写的白纸,仅此一次,用过即焚。风险在于,陈默群多疑如鬼魅,霞飞路小楼此刻无异于惊弓之鸟盘踞的魔窟,任何一丝陌生的气息都可能触发致命的警觉。 竹篓底部特制的夹层里,那个精致得如同毒苹果的珐琅彩海棠胭脂盒,正无声地蛰伏着。 “眼神要木讷,动作要笨拙,但心弦要绷紧如弓。多看脚下泥泞,少看人脸门庭。张妈是钥匙也是锁,她认得花房印记,却也最易生疑。”沈曼笙临行前最后的叮嘱,如同烙印刻在苏云岫紧绷的神经上。她深吸一口带着土腥雨气的冷风,肩头被竹篓背带勒出的旧伤隐隐作痛,却迫使她将背脊压得更低,步履更显蹒跚沉重,朝着梧桐掩映下那座华丽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花园洋楼走去。 小楼黑漆铁门外,果然多了两名穿着普通深色短褂、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守卫。雨水顺着他们低低压着的帽檐滴落,在湿滑的地面砸开细小水涡。腰间衣物下不自然的鼓起,清晰勾勒出武器的轮廓。 “站住!干什么的?”左侧守卫一个箭步上前,目光如探照灯般,带着审视的锋芒,从头到脚扫视着苏云岫这副狼狈模样。 苏云岫身体猛地一缩,如同受惊的田鼠,慌忙卸下竹篓,动作笨拙地比划着,喉咙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沾着泥水的手指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皱巴巴的送货单,上面盖着模糊的“老张花房”红章,急切地指向小楼方向。 右侧守卫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送货单,目光又在苏云岫那张被斗笠阴影遮住、只露出粗糙下巴和湿透衣领的脸上扫过,嫌恶地挥挥手:“晦气!花房的哑巴?进去!手脚麻利点,送了花赶紧滚蛋!别东张西望!”底层苦力的身份,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 苏云岫连连弯腰点头,笨拙地重新背起竹篓,头垂得更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飘地挪进铁门。雨水混合着冷汗,顺着额角鬓发滑落,冰凉刺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一直钉在她的背影上,直到她的身影被主楼前茂密的冬青树丛彻底吞没。 后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模糊的交谈。苏云岫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按常理,她该将花送到后厨或佣人指定的地方,但计划的核心,是必须制造一个天衣无缝的“意外”,让那个致命的胭脂盒出现在林晚必然触及的梳妆台上!时间、地点、人,缺一不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犹豫瞬间,“吱呀”一声,后门被推开。张妈端着一盆浑浊的洗碗水走了出来,正欲泼向墙角的排水沟,一眼就看到了在雨幕里呆立着的“阿旺”。 “哎哟!花房的?”张妈眉头一皱,语气带着佣人惯有的、对底层小工的颐指气使,却也夹杂着一丝对“小姐用物”的在意,“淋得跟水鬼似的!快进来快进来!别杵在外头糟践了花!小姐今儿特意要的菊花插瓶呢!”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口,她不耐烦地抖了抖。 机会!苏云岫心中警铃狂震,面上却维持着木讷的呆滞,喉咙里“啊啊”着,笨拙地比划着肩上的花篓,又指指湿漉漉的厨房地面,眼神茫然。 “行了行了,放门口台阶上吧!真是的,挑这么个鬼天气!”张妈抱怨着,侧身让开窄小的通道,目光警惕地扫过苏云岫全身,尤其是那双沾满泥浆的破布鞋。 苏云岫依言,动作显得格外吃力地将沉重的竹篓卸在厨房门口湿滑的石阶上。就在她弯腰、身体最大限度遮挡住张妈视线的电光石火间——她沾着污泥的右手食指关节,以快得近乎错觉的速度,极其隐蔽地对着袖口内袋边缘一弹! 一道微弱的、带着幽蓝光泽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掉在台阶与厚重门框形成的、布满湿滑青苔的阴影夹角里。那枚精致的珐琅胭脂盒,如同被遗落的露珠,卡在石缝与木框之间,沾上几点泥污,瞬间融入了环境的脏污与不起眼中。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好了好了!放下就快走!雨这么大,别在这儿碍事!”张妈的声音带着驱赶的意味,显然不愿让这“脏东西”在门口多待一秒。 苏云岫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感谢声,连连点头,重新戴上湿透的斗笠,低垂着头,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地转身离开。走出铁门时,守卫的目光只是在她佝偻的背影上不耐烦地扫过,便移向他处。 直到转过街角,确认彻底脱离了守卫的视线范围,苏云岫才猛地将身体重重靠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息。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早已浸透内衫,与冰凉的雨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第一步,险之又险地完成了!那枚裹着致命希望的胭脂盒,已送入虎穴深处。现在,唯一的希望,就系于那个被囚金丝雀的一念之间——她能否发现它?又是否有勇气,去触碰这份以“毒”为名的生机? 小楼内,二楼卧室。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希望。 林晚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下的青黑如同不祥的淤痕。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陈默群行踪诡秘,早出晚归,对她的“保护”却变本加厉——窗户被加了隐秘的锁扣,门口守卫的脚步声沉重得如同催命鼓点。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锁进玻璃匣子的精美瓷器,徒有其表,内里早已被绝望掏空。 “小姐,花房的菊花送来了,新鲜着呢,我给您插上?”张妈刻意拔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殷勤。 “嗯。”林晚的声音干涩无力,如同叹息。 张妈捧着一大束沾着晶莹水珠的黄白菊花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插入窗边水晶花瓶。几滴冷水溅落在光洁的桌面上。阳光房里终于注入了一抹脆弱的生机。“小姐您瞧,开得多精神。您啊,总闷在屋里可不成,看看花儿,心里也能透透气。”张妈絮叨着,目光却下意识地避开林晚空洞的眼神。 林晚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梳妆台下方靠近踢脚线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木纹和灰尘的幽光一闪而过?像是什么东西的金属镶边。 她的心莫名一跳。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冰凉的手指探入梳妆台底座与地板之间的狭窄缝隙。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圆润、边缘带着精细凸起的小物件。 她将它拈了出来。 一枚小巧玲珑的珐琅彩胭脂盒!盒盖上,折枝海棠在幽暗光线下依旧鲜艳欲滴,花瓣舒展,金色的藤蔓缠绕边缘,工艺精湛得不似凡品。这绝不是她的东西!陈默群为她置办的梳妆品,无一不是最新款的西洋货,带着冰冷的现代气息。如此古雅贵重的小物件,怎么会遗落在这阴暗的角落? 林晚的心跳骤然失序。绸缎庄!那个混乱中跌落的蓝袄妇人!那张写着“白玫瑰囚笼”的纸条!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难道……这也是某种……来自外界的信号?是谁?谁在试图穿过这铜墙铁壁,向她传递信息?传递什么? 一股近乎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胭脂盒的搭扣。 细腻嫣红的胭脂膏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奇异的甜香。这香气……似曾相识?她拼命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是在哪里?对了!是在默群严厉禁止她踏入的书房外,当他享用着某种特供的南洋点心时,空气中偶尔飘散出的……那种独特的、带着油脂芬芳的甜腻气味!是腰果!默群反复警告过她,她对腰果过敏,沾之即危! 一个冰冷又滚烫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这个莫名出现的胭脂……难道……?是陷阱?是陈默群新的试探?还是……那个递纸条的人……给予她撕裂这“囚笼”的唯一武器?一个以自身为赌注、逃离这窒息绝境的……机会?! 巨大的、灭顶的恐惧,与一丝病态的、近乎自毁的期待,如同冰与火在她体内疯狂交织、撕扯。林晚死死攥紧了那枚冰凉刺骨的珐琅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看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唇瓣,又低头凝视着掌心这枚精致得令人心悸的“毒药”。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细腻的膏体。用,还是不用?生门,还是死路?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金蝉脱铁幕 楼下,书房。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陈默群烦躁地一把扯开勒紧的领带,仿佛要撕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闷。他将一份文件狠狠摔在厚重的红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台灯灯影乱晃。电话听筒紧贴着耳朵,黑鸦冰冷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外围监视点发现的那个花房小工,形迹可疑,盘查后虽放行,但那身形轮廓,尤其是低头时脖颈与肩膀形成的那个刻骨铭心的角度——像极了他亲手打磨、却又失控脱轨的利刃。一丝模糊却尖锐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查!”他对着话筒低吼,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白骨的颜色,“那个花房的底细,那个装聋作哑的小工,我要知道他们祖宗十八代!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陡然转冷,如同寒潭深水,“还有,‘惊雀’计划准备得如何?” 电话那头,黑鸦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更显阴森:“处座,目标外围已布控完毕,铁桶一般。‘雀饵’也已备妥,是您亲自过目的那份‘厚礼’,随时可以精准投放。” 陈默群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弧度,像毒蛇吐信。他放下电话,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雨线密集,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扭曲,如同无声流淌的泪水,将窗外的世界涂抹成一片模糊混沌的灰暗。二楼卧室的方向,反常地死寂一片。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素圈戒指触感冰凉——这是之前林晚用自己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偷偷买给他的“惊喜”,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箍在他的指骨上,也箍在他翻涌的心绪里。 松鹤轩后院,西厢房。潮湿的寒气顺着砖缝丝丝缕缕地渗入。 苏云岫坐在硬木凳上,手指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换下那身湿透、几乎能拧出水的粗布衣裳,肩背那些在日伪酷刑中留下的旧伤,在阴冷湿气的侵袭下,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在皮肉深处攒刺,带来一阵阵钝痛。钱益民递来的姜茶冒着滚烫的白气,辛辣的姜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却感觉舌尖麻木,尝不出丝毫滋味。 “张妈没有察觉,”她再次确认道,声音因长时间的紧张和寒冷而带着明显的沙哑,“胭脂盒卡在了门框与台阶的夹角处,那个位置正好是视觉盲区,又被雨水打湿的苔藓遮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食指关节——那里还残留着在千钧一发之际,用特制指环精准弹出胭脂盒时,被坚硬门框擦破的细微伤口,火辣辣的疼。 沈曼笙温暖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手指,轻轻翻过她的掌心。只见那本该细腻的肌肤上,布满了长期握枪训练磨出的厚厚老茧,而此刻,在方才极致的紧张中,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数个清晰的、月牙形的血痕,有的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位置选得极好,时机也妙,”沈曼笙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定海神针,“接下来,就看林小姐自己的选择了。” 窗外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噼啪声,更衬得室内一片压抑的寂静。苏云岫望着那片被雨幕完全吞噬的天地,眼神有些放空。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三个月前,在76号机要档案室执行例行检查时,偶然瞥见的那一幕——陈默群办公桌最深处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在她用特制工具打开的瞬间,里面除了一些机密文件,竟赫然躺着一张被摩挲得有些发旧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白色蕾丝洋装的少女,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荡着秋千,裙摆飞扬,笑容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与76号这个充斥着血腥和阴谋的魔窟格格不入。她当时心头莫名一跳,迅速记下了这张脸,以及照片背景里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和熟悉的假山石轮廓。那景象,竟与她童年记忆中某个模糊而遥远的片段诡异地重合——那是母亲在世时,带她去过一次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她记得自己曾在同样的老槐树下追逐过一只彩色的蝴蝶,母亲则与一位温婉的夫人坐在廊下轻声细语……这个意外的关联,让林晚这个陌生的名字,瞬间在她心中烙下了一个带着复杂情绪的印记。此刻,这印记变得无比清晰。 “她会用吗?”苏云岫轻声问,更像是在问自己,“那个被陈默群精心豢养在金丝笼里、看似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沈曼笙拿起一块冒着热气的毛巾,小心地敷在她因寒冷和紧张而变得僵硬的手指上,动作轻柔:“别忘了,金丝雀的喙虽小,却能啄开最坚固的笼锁。求生,是本能。” 霞飞路小楼,二楼卧室。梳妆台前的珐琅镜面映出一张苍白而挣扎的脸。 林晚纤细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恐惧的微颤,缓缓抚过那枚意外获得的珐琅胭脂盒。盒面上,精致繁复的海棠花纹路冰冷坚硬,那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她慌乱的心脏。这个如同神迹般出现在梳妆台下、卡在死角里的精致物件,让她瞬间想起之前那张纸条。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台上那束新鲜欲滴的白玫瑰——陈默群每日清晨必定亲手更换的、“爱的象征”。她曾无数次凝视那些纯白的花瓣,直到某次擦拭时,在阳光的折射下,她惊恐地发现,在层层叠叠的花蕊深处,竟藏着几缕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丝,闪烁着冰冷的、不属于生命的光泽。那分明是……监听装置!这个认知让她如坠冰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打开了那枚神秘的胭脂盒。一股甜腻得有些过分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旧时代香粉特有的脂粉气。在陈默群的书房里,她曾无意间翻到过一本厚重的《特殊过敏源研究与案例汇编》。当时只觉得书名怪异,匆匆一瞥,其中一页被红笔重重圈出,标题正是“腰果蛋白致敏的快速反应与致命风险”。此刻,这本尘封在记忆角落的书页,如同被一道闪电骤然劈开!那刺目的红圈,那冰冷的医学描述,清晰地浮现出来。甜腻的香气,腰果提取物……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这是……给我的选择吗?”她对着镜中那个眼神空洞、嘴唇毫无血色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指尖带着决绝的颤抖,蘸取了少许那嫣红如血的膏体。镜中的影像,嘴唇苍白如纸,但那双曾写满懵懂与顺从的眼眸深处,此刻却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重组,渐渐凝聚成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如果这真是逃离这座华丽坟墓的唯一机会……如果这能让她撕开陈默群那令人窒息的、“爱”的假面,看清那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狰狞的真相……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抹妖异的嫣红,决然地涂抹在自己的唇瓣上。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滑腻的怪异。 仅仅三分钟。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的灼烧感如同地狱之火,猛地从涂抹了胭脂的唇瓣蔓延开来,瞬间燎原般席卷向喉咙深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疯狂地肿胀、堵塞。她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抽气声,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她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梳妆凳上重重跌落在地毯上,昂贵的丝绒也无法缓冲那撞击的钝痛。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是房门被暴力撞开的巨响,以及逆着走廊灯光闯入的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惊骇与扭曲的脸——陈默群。他从未如此失态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恐惧,在她彻底坠入黑暗前狠狠撞入她的耳膜:“叫救护车!快——!!” 圣玛丽安医院。 走廊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死亡气息,直冲苏云岫的鼻腔,让她眼眶发酸。她与沈曼笙伪装成闻讯赶来的远方表亲,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但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雷达,一刻不停地锁定着走廊尽头那个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的身影。那个永远衣冠楚楚、从容不迫的“毒蜂”,此刻领口歪斜地敞开着,一向纤尘不染的金丝眼镜上蒙着一层狼狈的雾气,镜片后的眼神狂躁、阴鸷,浑身散发出的骇人戾气让经过的医护人员都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记住,”沈曼笙借着递过一方干净手帕的动作,嘴唇几乎不动地低语,“林小姐从未见过你。你需要一个合情合理、能瞬间打动她的身份和理由。” 苏云岫用力点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边缘泛黄的老照片——这是她从76号逃离时带出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承载着她对母亲最后的念想。照片上,是她十岁那年,依偎在母亲身边,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留下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清晰可见:正是林家老宅那标志性的、枝干遒劲的老槐树,以及旁边那座造型奇特的太湖石假山!与她在陈默群抽屉里看到的林晚照片背景一模一样。“林小姐幼时的乳母李妈,曾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姐,”她低声复述着精心推敲过无数遍的说辞,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张照片,能证明我们两家这段被时光掩埋的‘渊源’。” 钱益民推着清洁车从不远处经过,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行动信号!苏云岫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厚厚镜片后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几乎是同时,整个楼层的灯光毫无预兆地“啪”一声全部熄灭!浓墨般的黑暗瞬间吞噬了走廊,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人群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脚步声。黑暗中,陈默群暴怒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炸响:“怎么回事?!电闸!快去看电闸!” 一只温热而极其有力的手,在绝对的黑暗中精准无比地握住了苏云岫的手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令人心安的熟悉感。“走。”江砚舟低沉而急促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畔响起,如同劈开绝望深渊的一道灯塔之光。她被他紧紧护在身侧,两人如同融入暗影的游鱼,在钱益民无声的手势指引下,敏捷地穿过惊慌失措、互相推搡的人群,迅速拐入一条隐蔽的备用通道。 特护病房的门被无声推开。病床上,林晚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尊易碎的瓷娃娃。当江砚舟动作迅捷又极其轻柔地将她从病床上抱起时,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因过敏反应而布满血丝、虚弱不堪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茫然又警惕地映出了苏云岫的脸。 机会稍纵即逝!苏云岫毫不犹豫,迅速掏出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将照片上那棵老槐树和假山的背景清晰地展示在林晚眼前。她用尽全力,做出清晰的口型,每一个无声的字都灌注着承诺的力量:“你乳母李妈,叫我母亲‘表妹’……我是云岫,我来带你回老宅……回家。”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照片上的景象——那棵承载了她无数童年欢笑、连陈默群都一无所知的老槐树!这个陌生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女子,手中握着的,竟是她灵魂最深处的、关于“家”的密码!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冲破了她强撑的意志,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洇湿了氧气面罩的边缘。信任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然而,就在他们抱着林晚冲出病房,即将拐入通往货运电梯的安全通道时,拐角阴影处猛地闪出两名持枪特务!黑洞洞的枪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苏云岫瞳孔一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几乎是瞬间就侧身挡在了抱着林晚的江砚舟身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 “嗤!嗤!” 两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之声响起!苏云岫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两名特务喉咙处已然钉入两柄薄如柳叶的飞刀!鲜血如同两股小小的喷泉,带着温热的腥气,猝不及防地溅射在她胸前的衣襟上,留下大片黏腻刺目的猩红。 温热,黏腻……这触感让她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浓重的血腥味与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味。然而,更猛烈冲击她心灵的,是那股从心底深处骤然升腾起的灼热——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守护另一个需要救赎的生命、守护同伴,而直面并导致了杀戮。一种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感,伴随着血腥气,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货运电梯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紧紧关上,隔绝了外面可能还在蔓延的混乱与危险。狭小、密闭的空间急速下沉,只有电梯缆绳摩擦的单调声响。林晚微弱的、带着呼吸面罩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蝶蛹在奋力挣扎、即将破茧而出。 江砚舟的目光牢牢锁在苏云岫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比窗外未歇的暴风雨更加激烈的情绪——担忧、赞许、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的认同。那目光让她想起暴风雨来临前,海天相接处那墨蓝色、蕴藏着无尽力量与未知的海面。而她,就是那艘被他亲手抛下锚链,却最终在风暴中与他并肩航行的船。 “没事了。”他低沉的声音在电梯的嗡鸣中响起,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云岫心中某个一直紧闭的闸门。从百乐门初遇时的试探与猜忌,到一次次生死边缘的协作,再到此刻——她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襟,感受着胸腔里那颗为守护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她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代号“白露”、只能潜行于暗影的幽灵,已经死在了过去。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能够与他比肩而立、共同迎击惊涛骇浪的苏云岫。金蝉,已然挣脱了铁幕的缝隙,振翅欲飞。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孤光破长夜 车辆在雨夜的掩护下疾驰,引擎的轰鸣被密集的雨声吞噬,最终停在一处沈曼笙安排的、极其隐蔽的安全屋——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民居阁楼。这里远离喧嚣,墙壁斑驳,散发着旧木和湿气的味道,与松鹤轩那曾经象征着权力与庇护的轩昂气派截然不同。 将林晚安置在干净的床铺上,由沈曼笙和内线医生接手照料后,众人退到狭小的客厅。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疲惫。 程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沙哑:“陈默群会发疯。他一定会掘地三尺。”他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这逼仄的空间,带着对未来的忧虑,“松鹤轩……怕是回不去了吧?” 江砚舟站在窗边,掀开一丝厚重的窗帘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湿漉漉、空寂的街道。雨水顺着他利落的鬓角滑落,勾勒出冷峻而紧绷的侧脸线条。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松鹤轩已暴露在陈默群的视野之下,所有痕迹今夜必须抹除。钱老,天亮前,确保那里‘干净’,不留一丝与我们相关的线索。”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他知道是我们做的,但找不到证据,也找不到人。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报复。目标会是我们,也会是……”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靠墙而立的苏云岫,那眼神里有警示,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认为背叛了他的‘棋子’。” 苏云岫心头一紧,肩背那道未愈的枪伤似乎也随着他话语中的寒意隐隐作痛。她明白江砚舟指的是自己。陈默群的疯狂报复,她首当其冲。 “霞飞路那边,张妈……”沈曼笙担忧道。张妈是计划的关键一环,也是巨大的风险。 “钱老会处理。”江砚舟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宣判松鹤轩的终结,“确保她安全撤离,或者……让她‘消失’得合情合理,不留后患。张妈是聪明人,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向那座承载了无数秘密与谋划的旧据点告别。 钱益民微微颔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地退出了房间,去执行这关乎所有人性命的善后与“清扫”工作。 阁楼里只剩下江砚舟、沈曼笙、程岩和苏云岫四人。气氛依旧凝重如铅,但最惊险的营救行动似乎暂时过去。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苏云岫的身体,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虚脱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肩背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刺痛感愈发清晰。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的伤……”沈曼笙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异样和强撑。 “我没事,沈姐。”苏云岫强打精神摇头,试图站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处,忍不住轻吸了口气。 “去里面休息。”江砚舟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他没有回头,目光仍警惕地锁着窗外,但那命令的口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强硬的关切,“这里有我们守着。你需要恢复体力。” 苏云岫本想拒绝,不愿在此时显得脆弱,但身体的极限和伤口的抗议让她无法逞强。她点点头,低声道:“好。”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脚步,走向里间林晚所在的房间隔壁——一间堆满杂物、弥漫着淡淡霉味的小储藏室。那里临时铺了一张单薄的行军床。 储藏室狭小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一点街灯昏黄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杂物的轮廓。苏云岫和衣躺下,冰冷的被褥让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汲取着一点可怜的暖意。外面客厅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沈曼笙在和江砚舟、程岩分析后续行动方向和急需解决的药品渠道问题。程岩的声音依旧带着对苏云岫根深蒂固的戒备,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尖锐锋芒,多了几分共同经历生死后的沉重。 身体的疼痛、精神的极度紧张后的虚脱感,以及方才在医院生死边缘被江砚舟拉住手腕时传递过来的力量、黑暗中他深邃目光的注视、那句“没事了”带来的奇异安定……种种情绪如同乱麻般交织在一起,让她疲惫不堪,却又异常清醒,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储藏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江砚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客厅透进来的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坚实的剪影。他手里端着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白开水和一小碟钱益民留下的、用于镇痛安神的中药丸子。 “把这个吃了。”他走到行军床边,声音低沉,动作简洁地将水杯和药递给她。指尖在交接水杯时,无意间触碰到了她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苏云岫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和微凉的触感,那感觉像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手臂。 她低着头,接过水杯,温热的杯壁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寒意。她默默地将那几颗苦涩的药丸就着热水咽下,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江砚舟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狭窄的床边,距离很近。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呼吸可闻。苏云岫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残留的硝烟味、雨水的湿冷气息,还有一丝独属于他的、清冽而沉稳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莫名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点。 “害怕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和窗外的雨声衬托下,显得格外低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苏云岫捧着水杯的手一顿。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抬头,声音带着一丝经历巨变后的沙哑和坦诚:“怕。怕被陈默群抓住,怕连累大家,怕……救不了林晚,怕松鹤轩的暴露会让大家无处可藏……”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抬起眼,在昏暗中看向他模糊却轮廓分明的脸庞,鼓起勇气说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但……更怕回到以前。我不想再做‘白露’,不想回到那个只有恐惧和伪装的躯壳里。”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在他面前袒露对过去的抗拒和对新生的渴望。 黑暗中,江砚舟的目光似乎骤然亮了一下,如同深海中被月光穿透的星芒,带着洞悉和理解。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那只宽厚、干燥、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沉稳的力量,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按在了她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肩头。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暂,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暖流和坚定的力量,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驱散了萦绕在她身上的寒意和恐惧,连肩背的刺痛都似乎缓和了些许。 “你做得很好,苏云岫。”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般敲打在她的心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认可。不再是“白露”,而是“苏云岫”。他收回手,那沉稳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她的肩头。“睡吧。天快亮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储藏室,轻轻带上了门。在门扉合拢的最后一瞬,他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停顿,目光仿佛再次掠过了床上蜷缩的身影。 苏云岫僵在原地,肩头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沉稳的力度和温度,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从那里蔓延开,席卷了全身。她缓缓躺下,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陈旧霉味的枕头里,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粗糙的布料。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混杂着长久压抑后的委屈、劫后余生的释然、被信任认可的酸楚,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源自于那短暂触碰和那句认可的、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悸动。 窗外,雨声未歇,依旧敲打着屋檐,但东方天际,在浓墨般的云层边缘,已隐隐透出一线挣扎欲出的、灰白色的微光。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松鹤轩已成过往,前路危机四伏。然而,在那狭小、冰冷、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里,一颗曾经冰封、只为生存而跳动的心,在生死与信任的烈火淬炼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第一缕名为“江砚舟”的微光,带着沉甸甸的暖意和力量,悄然透了进来,在她灵魂深处扎下了微不可察却无比坚韧的根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寒刃照归途 安全屋的日子在高度警惕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弥漫着草木皆兵的紧张。林晚在沈曼笙和内线医生的精心照料下,过敏症状已然消退,身体逐渐恢复,但精神的创伤却如附骨之疽,难以愈合。她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常常抱着膝盖蜷缩在窗边的旧藤椅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湿漉漉的弄堂,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灵魂被抽离。陈默群精心编织的“爱”的幻梦被彻底撕碎,露出其下狰狞的占有欲和血腥底色,现实的残酷让她无所适从,对前路充满未知的恐惧。 苏云岫主动承担了照顾林晚的大部分琐碎工作。她理解林晚此刻的恐惧与幻灭,那几乎是她在百乐门初醒、认清自己“白露”身份时经历的翻版——从虚假天堂坠入真实地狱的剧痛。她不再对林晚有任何伪装,而是以“苏云岫”的身份,用自己挣扎求生的真实经历和感受,一点点开解她。 “晚晚,”苏云岫坐在林晚床边的小凳上,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历劫后的坚定,“我知道这有多痛。像被人从美梦里硬生生拽出来,丢进冰窖。可看清楚,总比被蒙在鼓里、永远做一只不知为何而活、命运系于他人之手的金丝雀要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她加重语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现在,你挣脱了锁链,你自由了。” 林晚的眼泪无声滑落,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将头轻轻靠在苏云岫单薄的肩上,仿佛抓住了唯一能理解的浮木。“云岫姐……我害怕……真的害怕……”她的声音带着无助的颤抖,“这外面……好像比那个笼子更可怕……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是安全的?” “别怕,”苏云岫轻拍她的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小兽,语气充满抚慰的力量,“沈姐和七爷都在。等风声过去,我们会想办法送你去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欺骗,没有囚笼,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读书,学你想学的东西,织你自己的梦,过你自己选择的人生。”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林晚听,也仿佛是她对自己未来的一份期许。 提到“七爷”,苏云岫的心湖无端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那夜在储藏室他低沉的话语、安抚的手掌,如同烙印刻在她心里。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他的一切:他伫立窗边警戒时挺拔如松、纹丝不动的背影;他与沈曼笙、钱益民在灯下低声商议时紧锁的眉头和深海般难测的眼神;他偶尔投向林晚方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沉重的叹息;甚至是他习惯性摩挲左手拇指青玉扳指时,指腹划过那道细微刻痕的专注……这些细微的观察,成了她紧张生活里一丝隐秘的慰藉。 江砚舟亦敏锐地察觉到了苏云岫的变化。她眼中褪去了初来松鹤轩时的惊惶与强作的柔弱,多了份经历淬炼后的沉静、坚韧,以及一种逐渐显露的聪慧。她照顾林晚时流露出的耐心与温柔,处理安全屋琐事时的细致周到,甚至在沈曼笙指导下学习情报密码和形势分析时展现出的惊人领悟力,都让他对这个从魔窟深渊中挣扎而出的女子,有了全新的审视。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警惕、以“欠命”为由庇护的沉重负担,而是逐渐显露出成为可靠战友、值得托付后背的潜质。这份认知,悄然改变了他与她相处的距离。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连日的疲惫与湿冷的天气诱发了江砚舟肩背的旧伤。他靠在客厅唯一一张旧藤椅上,闭目蹙眉,左手无意识地按压着左肩胛骨下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露出罕有的脆弱。 苏云岫正好从里间出来,准备去厨房查看给林晚熬的药,一眼瞥见他微显痛苦的神色,脚步倏地顿住。她记得钱益民曾无意间提过,七爷左肩胛下方有一处早年留下的枪伤,每逢阴冷潮湿天气便会发作,疼痛难忍。 “七爷?”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唤道,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江砚舟闻声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因疼痛而起的血丝,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您……”苏云岫鼓起勇气,声音放得更轻缓,“是不是旧伤犯了?钱老之前配的跌打药酒,活血化瘀效果很好,我……帮您拿过来揉一揉?或许能舒坦些。”她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他深沉的注视,耳根却悄悄染上一点薄红。主动提出为男子揉伤,在这个年代,已属逾矩的亲昵。 江砚舟看着她清澈眼眸中真诚的担忧,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静默让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声音低沉:“有劳。” 苏云岫松了口气,立刻转身去取药酒。很快,她拿着一个深褐色的小瓷瓶回来。江砚舟已解开深灰色棉袍最上方的几颗盘扣,背对着她,微微扯开左侧衣襟,露出精悍却布满深浅不一旧伤痕的脊背。左肩胛骨下方,一道寸许长、颜色深褐、如同蜈蚣般狰狞扭曲的旧枪伤疤痕,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苏云岫心头猛地一颤。在76号,她见过太多血肉模糊的景象,早已麻木。但此刻,看着江砚舟背上这道象征着过往浴血搏杀、守护重要之物的伤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揪心疼痛和深沉的敬意却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她定了定神,将温热的药酒倒在掌心,双手搓热,然后小心翼翼地覆上那道凸起的伤疤,用指腹的力道,轻柔却坚定地按揉起来。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药酒特有的辛辣温热气息,落在他紧绷的肌肉上,缓缓打着圈推压。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一股奇异的暖流和细微的电流感,透过指尖与肌肤的接触传递开来。狭小的客厅里,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而灼热,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她指腹揉开药酒时细微的摩擦声。 苏云岫屏住呼吸,努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下淤结僵硬的筋肉上,感受着它们在药力和揉按下一点点松弛、软化。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皮肤下蕴含的力量感,以及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紧实的肌肉传递到掌心。江砚舟闭着眼,背部的线条在苏云岫的按揉下逐渐放松,肩头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锐痛,还混杂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舒适感,以及少女指尖特有的柔软与力道。那带着药香的温热气息,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悄然拂过他满是伤痕与重负的心湖,带来一丝久违的安宁。 一种无声的默契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这静谧而私密的疗伤时刻悄然滋生,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伤……”苏云岫终究忍不住,用极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奇异的氛围,“是怎么来的?” 江砚舟沉默了几秒,低沉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回溯过往的平静:“三年前,闸北码头。掩护一批急需的电台零件转移出城,被76号的狗咬了一口。”他语气平淡,轻描淡写,但苏云岫的眼前却瞬间浮现出那场掩护战的惨烈与凶险。 “值得吗?”她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值得。”江砚舟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那些零件,后来送到了苏北前线。传递了很多重要的军情,救了很多同志,也……”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穿透黑暗的坚定力量,“让很多敌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他微微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更远的战场,“为了天亮,总得有人负重前行,甚至……倒在黎明之前。” 苏云岫揉按的动作骤然顿住。她凝视着掌心下那道承载着沉重过往与坚定信念的伤疤,听着他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千钧力量,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澎湃的敬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她想起了沈曼笙给她的那本《红烛》,想起了那些燃烧自己、照亮黑暗的诗句。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正是那支在无尽长夜里不息燃烧、指引着他人前行的红烛吗?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在那道伤疤周围的筋肉上缓缓打着圈,仿佛在抚慰那过往的伤痛,也仿佛在汲取那份沉甸甸的力量。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悄然滴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 江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放在膝上的手却悄然握紧,指节微微泛白。 苏云岫慌忙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慌乱:“对不起……药酒……气味有点冲,熏着眼睛了……”拙劣的借口,却是在这特殊时刻唯一能掩饰内心汹涌情感的方式。 江砚舟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感受着背上那滴泪水的滚烫温度,以及身后女子极力压抑却无法掩饰的情绪波动。心底深处,那道被家国大义、生死重担层层冰封的堤坝,似乎被这滴饱含着复杂情感的泪水,悄然浸润,无声地融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窗外,雨声缠绵依旧。狭小的客厅里,药香与一种无声流淌的、超越言语的悸动悄然弥漫。两颗在乱世硝烟中饱经风霜、背负着各自沉重秘密的灵魂,在这静默的疗伤时刻,第一次卸下了部分盔甲,真正地靠近了彼此。一种超越了任务与身份界限的、复杂而微妙的情愫,如同暗室中悄然滋长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彼此的心房。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曙光映暗涌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如同一道撕裂长夜的霹雳,瞬间点燃了黄浦江畔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都市。积蓄了八年的屈辱、悲愤与渴望,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冲垮了所有的压抑与沉默。鞭炮的碎屑如同红色的雪片,漫天飞舞,与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欢呼声、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昔日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 人们从弄堂里、从阁楼中、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涌上街头,他们泪流满面,挥舞着临时找来的旗帜,甚至仅仅是挥舞着手臂,将所有的情绪化作最简单却也最震撼的呐喊——“胜利了!”“中国万岁!”。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洪亮地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浦江两岸,第一次听来不再像是沉闷的警钟,而像是为那个屈辱的时代敲响的送葬钟声。 安全屋的二楼,窗扉紧闭,却隔不断窗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江砚舟临窗而立,一身深青色长衫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孤松。窗外是沸腾的人海,一张张狂喜的面孔在眼前晃动,欢呼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可他深海般的眼眸里却映不出半分喜色,只沉淀着一种洞悉未来的、山雨欲来的凝重,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狂欢,看到了更深远的暗流汹涌。 沈曼笙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侧,目光同样投向窗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外面的狂欢彻底吞噬:“天,是亮了。可这光亮底下,魑魅魍魉正要登台。重庆那边的人,马车怕是已经备好,就等着‘劫收’这场盛宴了。”她的语气里没有喜悦,只有冰冷的预见。 胜利的狂喜未能持续半月,甚至更短,便被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混乱迅速吞噬。所谓“接收大员”们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从水陆空各途蜂拥而至上海。他们带来的不是秩序与重建,而是冠以“敌产”、“逆产”之名的公开掠夺与巧取豪夺。报纸头版日日刷新着“五子登科”(房子、车子、条子、票子、女子)的丑闻,金条、洋房、汽车、美钞、女人,成了比枪炮更高效的攻城略地的工具。物价在短暂、虚假的回落后,以更疯狂的态势飙升,法币信用濒临崩溃。米店、煤球店门前通宵达旦地排着绝望的长龙,为了一□□命粮、一块取暖煤,冲突、踩踏日日上演,人性的挣扎与绝望在生存面前暴露无遗。 程岩带着一身码头特有的汗水和海腥气,以及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气撞进安全屋,狠狠将头上的工帽摔在桌上,溅起几点灰尘。“呸!他娘的接收!比小鬼子和76号那帮杂种还狠!还不要脸!”他眼底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看向窗前沉默的江砚舟,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七爷!咱们藏在三号仓夹缝里,原本打算分批运走的那批盘尼西林……昨晚刚被一伙自称‘敌产清查委员会’的人贴上封条,说是要查验!结果夜里就他妈没了踪影!守夜的兄弟老猫,想上去理论两句,腿就被他们硬生生打折了,扔在冰冷的江边等死!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咽了?!” “咽下去。”江砚舟缓缓转过身,声音不高,却似寒铁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和冰冷的清醒,“现在不是挥拳的时候。他们越乱,越无法无天,反而越能掩护我们的人把根须扎得更深,隐藏得更妥帖。通知所有线下同志,全面蛰伏,静观其变,尤其要警惕那些新换上狗皮、鼻子却比猎犬还灵的‘鹰犬’。” 他的目光转向如同一尊泥塑般沉默在阴影里的钱益民,“钱老,账面上所有见不得光的流水、关联账户,尽快处理干净,能断则断,能抹则抹,必要时刻,断尾求生。往后的路,暗礁更多,水更浑,每一步都得踩实,不能留下任何可供人拿捏的把柄。” 角落里,苏云岫正用温热的毛巾细心地给林晚擦拭额角的虚汗。窗外不时传来美式吉普车的野蛮轰鸣和接收人员趾高气扬、带着浓重外省口音的吆喝声。林晚脸色苍白,下意识地紧紧攥着苏云岫的衣袖,眼神里褪不去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却又添了一层对眼前这“胜利”景象的深深迷茫与困惑。 苏云岫放下毛巾,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历尽磨难后的坚定:“别怕,晚晚。天亮了是好事,只是阳光太烈,照得那些灰尘无处遁形,反倒显得更脏了。但脏的不是天光,是那些趁机作乱的蛆虫。我们会替你,也替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人,寻一条干净的路走。” 在这场打着“正统”旗号、实则疯狂无忌的洗劫中,陈默群的名字果然如同预料的那般,未曾出现在任何一份公开的汉奸审判名单上。极司菲尔路76号那栋阴森、沾满鲜血的建筑,只不过悄无声息地换了块“保密局上海站”的招牌,仿佛过往的一切罪恶都能被轻易覆盖。在一间阴暗潮湿的临时囚室里,他并未如丧家之犬,反而衣着异常齐整,头发一丝不乱,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隔着冰冷的铁栏,与一位身着笔挺中山装、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相对而坐。 “……‘惊雀’计划的全部行动档案与评估报告,以及我在任期间,凭借特殊手段掌握的,关于上海地下党‘孤星’组织的核心人员脉络、常用联络方式、行动规律,包括三处我故意留下、至今未被他们察觉、深埋地下的暗桩位置和唤醒方式……”陈默群的声音平稳清晰,语速均匀,像是在做一份缜密而客观的业务报告,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此外,恕我直言,吴站长,贵方眼下这支庞大的接收队伍里,鱼龙混杂,恐怕也混进了不少心思活络、首鼠两端、甚至可能与对方暗通款曲之徒。这方面,我想我这双在黑暗里待久了、看惯了鬼蜮伎俩的眼睛,还能替党国甄别一二,略尽绵薄之力。我的价值,远不止一颗子弹。” 新任保密局上海站副站长吴世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细细地、一寸寸地刮过眼前这条声名狼藉却异常镇定、甚至带着几分有恃无恐的“毒蜂”。囚室里弥漫着霉味和压抑的气息,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错。 沉默良久,吴世安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几乎算不上笑意的弧度:“陈先生是聪明人。党国如今正值用人之秋,百废待兴,尤 其缺的,就是你这样熟悉本地脉络、精通对付‘□□’手段的干才。只要你是真心悔过,愿意洗心革面,戴罪立功……”他顿了顿,语气拖长,意味深长,“过去那层皮,扒了也就扒了。欢迎加入军统,陈默群同志。”他特意加重了“同志”二字,听起来却格外讽刺。 陈默群微微欠身,脸上适时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略显激动的感激与谦卑:“多谢吴站长信任,默群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然而,待吴世安的皮鞋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囚室铁门重新合拢,他脸上所有伪装出来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阴冷和一丝嗜血的兴奋。他慢慢摩挲着手指,仿佛在掂量新到手的、分量不轻的筹码。从76号人人唾弃的“毒蜂”变身军统“同志”,不过是一纸文书,一次心照不宣的交易。 于他而言,主子姓甚名谁并不重要,猎场依旧是这个猎场,而猎物……永远是江砚舟和他的“孤星”。甚至,攀上这棵更高更大、更能提供庇护和资源的大树,这场他沉浸其中、乐此不疲的追猎游戏,或许能玩得更加尽兴,更加……血腥。 安全屋的阁楼,空间低矮压抑,一盏昏黄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将苏云岫伏案疾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脱落的墙上。她正在一本边缘磨损的笔记本上,认真誊写、补充沈曼笙刚刚教授的最新情报分析要点与密码变体。字迹早已褪去最初的生涩秀气,变得沉稳而有力,透着一股沉静的内劲。近一年的烽火淬炼、生死边缘的挣扎与抉择,已将她身上“白露”那层苍白、脆弱、需要依附的皮囊彻底撕去,打磨出眼神深处的清亮与坚韧。她如一柄经过千锤百炼、光华内敛却锋芒暗藏的利刃,静静地收于鞘中,等待着出鞘的必要时刻。 门被轻轻推开,江砚舟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与湿意进来,打破了阁楼的静谧。他的目光首先在她专注而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正在小桌前就着油灯微弱光芒核对密电码的沈曼笙,声音低沉:“‘惊雀’的首尾,基本处理干净了,没留下明显的破绽。但陈默群……他出来了,换了一身更挺括的皮。” 沈曼笙闻言,抬起眼,秀气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军统?” “意料之中。”江砚舟颔首,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意外,只有更深的凝重,“他兜里揣着的那些东西,足够买命,也足够当一块够分量的敲门砖。往后的日子,眼睛要更亮,脚步要更轻。他熟悉我们几乎所有的路数、习惯,甚至思维模式,如今背后靠着的,是比76号庞大百倍、资源更丰、也更难对付的国家机器。”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云岫身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混合着审视与赞许的复杂意味,“云岫,你最近整理汇总的那份关于陈默群行为习惯细节、心理弱点和76号旧部人际网络的分析报告,很有斤两,切入点很刁钻,很有价值。钱老会把它用最高加密等级处理,尽快通过备用渠道送出去。” 苏云岫抬起头,眼中倏地闪过一抹被认可的光亮,她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是,七爷!”能得他一句肯定,于此刻的她而言,珍贵得如同荒漠中的甘泉,滋养着她心中那份日益坚定的信念。 林晚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抱着膝盖,安静地听着。她早已不再轻易落泪,那双曾经纯真得不染尘埃的眼眸里,沉淀下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东西——有伤痛,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默的观察和思考。 她看着灯下苏云岫坚毅而专注的轮廓,看着江砚舟如山岳般沉默却给人以无比可靠感觉的背影,再回想这些日子从窗户看到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劫收”丑闻和弄堂里为了一□□命粮而拼命的人群,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日益清晰:霞飞路那座花园洋房是镀金的囚笼,可这乱世洪流中,也并非没有真正值得奔赴的光。那光或许微弱,或许遥远,或许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它是真实的,是温暖的。 她想要牢牢抓住那道光,不再放手,不再回头。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寒夜待破晓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上海的寒意仿佛能沁入人的骨缝,连带着将这座东方巴黎最后一点残存的人烟气也冻得凝固了。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寒冷。 距离抗战胜利已然两年有余,可那点胜利带来的微弱曙光,早已被内战的沉重铁幕压得一丝不剩,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灰败。街头报童嘶哑的叫卖声,早已从“日本投降”换成了“戡乱剿匪捷报”,然而那捷报背后的惨烈代价,是日益萧条的市面、工厂的纷纷倒闭和人心惶惶的恐惧。法币彻底沦为了糊墙纸,一麻袋沉甸甸、甚至需要用小车推着的钞票,往往换不来一家人一天的口粮。 米店门前日日夜夜排着绝望的长龙,人们裹着破旧的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为抢购那一点点限价的、往往掺着沙石和霉味的平价米。冲突、踩踏日日上演,妇孺无助的哭嚎和军警挥舞的冰冷警棍、水龙头,成了弄堂里最寻常也最刺心的风景。偶尔有“反饥饿、反内战”的油印传单,像不甘消亡的雪花,趁夜飘洒在街头,但不等天亮,就会被穿着黑色制服的风纪警察凶神恶煞地冲刷干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水痕和刺目的浆糊印,如同这座城市无声却无比深刻的泪痕。 松鹤轩那曾象征着江湖地位、神秘力量和某种庇护的匾额早已摘下,深藏在库房角落积着厚厚的灰尘。如今的宅邸门庭冷落车马稀,青砖高墙刻意显出几分无人打理的破败感,看上去与任何一间在乱世中勉强维持、苟延残喘的普通商行后院无异。高墙勉强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混乱,却也无形中禁锢着内部日益沉重、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与焦虑。 江砚舟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到了极致,昔日暗中掌控的码头、车行、赌场等灰色产业和财源,或主动剥离切割,或转入更深、更隐秘、更分散的地下运作,断尾求生,只为最大限度地保存核心力量。他的全部重心,已毫无保留地倾斜向配合苏北解放区的情报网络运转——精准传递**军事部署、高层官员动态、经济情报,更重要的是,千方百计、铤而走险地筹措转运前线急缺的物资,尤其是价比黄金的药品、医疗器械,以及不惜代价营救那些不幸暴露、落入敌手的同志。 与陈默群的较量,也从76号时期的暗中角力、刀尖跳舞、你来我往,彻底升级为与整个军统、中统庞大国家机器的残酷暗战。战线被无限拉长,战场无处不在,渗透与反渗透,追猎与隐匿,信任与背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浸透着更冷的寒意和更浓的血腥气。 “药品线……彻底断了。”钱益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绝望。他将一本厚重如砖、边角严重磨损的毛边账本,沉重地推到铺着墨绿色旧绒布的红木桌面上,指尖因用力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昏黄的灯光下,账本上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眼花的数字旁,是用刺目朱砂标注的、一日三变、甚至一时一变的黑市药品天价,“盘尼西林?那是传说!是天上的星星!一支的价钱够买下外滩半间铺面!就连最普通的磺胺粉,也贵得让人不敢问津,而且有价无市!根本找不到可靠货源!”他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账本末尾那行用红笔狠狠圈出、标注着“苏中急电!速援!伤员危殆!”的赤字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如同在干涸龟裂土地上挣扎的老藤,狰狞可怖,“前线……野战医院的弟兄们,缺医少药,伤口化脓、生蛆……全靠硬扛着,就是在等死啊!我们能动用的所有活动经费,加上近期咬牙变卖了几处隐秘产业、还有压箱底的最后一点老本,把所有家底凑在一起,也……也是杯水车薪,连半箱、哪怕二十盒磺胺都凑不齐!”绝望的阴霾,随着他每一个沉重的字眼,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聆听者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砰!”程岩钵大的拳头裹挟着无处发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滔天怒火,狠狠砸在坚硬的黄花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青瓷茶盏叮当作响,褐色的茶水泼溅出来,迅速洇湿了账本上那触目惊心的、代表着一线生机的数字。他肩头那道在霞飞路营救行动中崩裂过、至今未愈彻底的旧伤疤,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再度充血撕裂,在白衬衫下透出狰狞的暗红色。 “他妈的!都是陈默群那条断了脊梁的疯狗!嗅觉比当年在76号时还毒!还狠!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死死咬着我们每一条药品线不放!不惜代价也要掐断!”他额角青筋暴跳,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暴怒而嘶哑扭曲,几乎变了调,“上次!上次通过‘老鬼’那条线,费了多少心血,折了多少关系,好不容易才搭上一点盘尼西林的线,眼看就要到手了,就是他!亲自带人设的局!阿炳和铁头……为了保住那箱救命的药,引开追兵,连人带车……直接冲进了黄浦江!连个囫囵尸首都……都没捞回来!” 他猛地刹住话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剧烈起伏,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如同受伤濒死野兽的哀鸣。他变得更加沉默,那股焚心的戾气被强行压入体内,却像一座始终躁动不安、随时可能轰然喷发的火山,灼烧着他自己,也让周围的气氛更加紧绷。 沈曼笙默默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细致地擦拭着桌面上溅开的茶水痕迹。她的鬓角已悄然染上几丝不易察觉的霜色,岁月和无情的重压在她身上留下了无声的刻痕,但那双眼睛却愈发锐利深邃,如同淬炼过的寒星,能穿透重重迷雾与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手中掌控的情报网络,在这□□日益加剧、无孔不入、步步惊心的险境中,如同最精密的蛛网,于无声处向四面八方艰难延伸,每一根纤细的丝线都维系着关乎无数人生死存亡的信息。 她与程岩之间,那份若有若无、秘而不宣、只在生死一线间才会从眼底泄露丝毫波澜的压抑情愫,被更沉重的战友情谊和如山的责任死死压制着,缄默于口,深埋于心。偶尔目光在不经意间相接,那瞬间碰撞出的复杂与难以言说的刺痛,唯有彼此能懂,却也仅止于此,旋即迅速分开,不留痕迹。 “药,必须弄到。”江砚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钉狠狠砸入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定住了室内所有翻腾躁动的情绪。他起身走到窗边,掀起厚重窗帘的一角。窗外是灰蒙蒙、铅块般沉重压抑的天空,冰冷的雨丝无穷无尽地斜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曲折、如同泪痕的水痕。他宽阔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孤寂冷硬,仿佛独自扛着整片即将坍塌的天空,却也凝聚着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意志。 “程岩,用三号备用频率,最高加密等级,紧急联络‘老家’,如实告知我们这里面临的极端困境,看他们能否通过山东分局或其它尚存的、未被破坏的渠道,提供哪怕一丝支援的可能,或者至少指条新的、未被敌人察觉的运输路线。” 他顿了顿,声音沉缓却清晰得如同刻印,不容任何错漏,“钱老,立刻彻底清点我们……所有还能动用的资产,包括那些原本绝不能动的。我母亲留下的那对满绿玻璃种翡翠镯子,还有书房暗格里那幅做旧得足以乱真的唐伯虎《西山草堂图》仿画,尽快找可靠且嘴巴绝对严实的中间人脱手,不计价格,只求快,全部换成美元或黄金硬通货。” 他的目光转向沈曼笙,深邃的眼底是毫无保留的、沉重的托付,“曼笙,动用你所有的关系网,启动最高级别预警,紧盯黑市,特别是那些跟外国洋行、教会医院有牵连的、最隐秘的药品流通渠道。任何可能可靠的药品来源,哪怕只有几盒磺胺、几支能暂时止痛的吗啡,立刻进行最高风险评估,只要有三成以上把握,就不惜代价,优先拿下来!” 他沉默片刻,补充道,语气凝重如铁,砸在每个人心上,“我们必须清醒,陈默群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掐断我们的药品。他像最耐心、最狡猾的猎犬一样,更想通过死死咬住这条线,顺藤摸瓜,嗅出我们核心的电台位置、交通站节点,甚至是我们每个人的化名和掩藏身份!传话下去,所有小组,从即刻起进入静默潜伏状态,非生死攸关、万不得已,不得启用任何紧急联络渠道。所有人,擦亮眼睛,竖起耳朵,活下去,是第一要务。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战斗。” 阁楼上,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在头顶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苏云岫将一叠用蝇头小楷誊写得清晰工整的情报密码本和联络守则,郑重地交给林晚。 林晚早已剪去了那一头曾象征富家小姐身份、如瀑的飘逸长发,齐耳的短发显得利落而坚韧,身上穿着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平整的蓝布旗袍,褪尽了所有华彩,只余下素净与低调。 她的眼神沉静专注,昔日的惊惶无助已被一种从内而外生发出的、经历过彻底幻灭与艰难重塑的力量悄然取代,只是偶尔在独处时,或深夜听到窗外传来某些特定的、尖锐的声响时,眼底会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惊悸。 在组织的周密安排和沈曼笙、苏云岫长达一年多的悉心引导、保护与潜移默化下,她如今化名“林婉”,身份是一所由教会背景创办的慈善小学里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国文□□。 这个身份既提供了相对稳定安全的掩护,也让她负责一些简单却至关重要的外围联络工作——传递加密的纸条信息、观察学校周边可疑动向、利用每日接送孩子的家长人群作为天然屏障进行短暂接触。 她学得极快,记忆力惊人,那份对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温柔与关爱,也让她在这动荡不安、充满背叛与死亡的乱世中,意外地找到了一方心灵的净土和存在的价值,仿佛是一种痛苦的救赎。她不再是那只被锁在华贵笼中、只能依靠别人投喂、婉转哀鸣的金丝雀,已然悄然蜕变成一株在凄风苦雨中努力向下扎根、暗自积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野草。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是日夜不息、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她知道,陈默群从未放弃寻找她。他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无形的巨网,仍严密地笼罩在上海上空,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她必须隐藏得很好,将自己彻底融入这市井烟火,成为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晚晚,这份名单上的联络点和对应的最新暗号,至关重要,阅后即焚,一个字都不能错,也不能留下任何书写痕迹。”苏云岫压低声音叮嘱,眉眼间带着连日奔波、睡眠严重不足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坚定,如同淬火之后寒光闪闪的星辰,“最近风声鹤唳,陈默群……他如今披着保密局的皮,手握的资源更多,权限更大,行事更加肆无忌惮,手段只会比在76号时更阴狠毒辣。你的学校虽然相对安全,有教会背景做掩护,但也要万分警惕任何陌生面孔的刻意打探,尤其是那些看似关心校务、实则东张西望的不速之客。” 林晚用力点头,将本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无比珍贵又滚烫的宝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云岫姐,你放心,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我都刻在脑子里,绝不出错。”她望着苏云岫略显清瘦却线条坚毅的侧脸,犹豫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几乎融进窗外淅淅沥沥、无尽无休的雨声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深切的担忧:“你……你一定要千万小心。每一次出去,都像是……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还有……七爷。” 她提及江砚舟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感激、信赖与无法掩饰的担忧的情绪。苏云岫闻言,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温暖的笑意,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林晚冰凉的手背,触感微凉却坚定地传递着力量:“我们都会的。你也是,保护好自己,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之一,很重要,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极司菲尔路那栋阴森建筑如今挂着的“保密局上海站”招牌下,陈默群办公室内的气氛同样冰寒刺骨,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疯狂执念与焦躁的冷。 昂贵的红木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雪茄的呛人烟雾和一种未散尽的、冰冷的焦虑气息。陈默群深陷在高背皮椅里,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躁与阴鸷。 林晚的逃脱,是他完美算计中唯一也是最大的败笔,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深深扎进他心脏最扭曲、最不容触碰的角落,日夜折磨着他,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动用了手中所有能动用的权限和资源,像用最密的梳子一样梳理着上海滩的每一个角落,从高档公寓到贫民窟棚户,从医院学校到舞厅戏院,甚至查遍了所有新近登记的户籍和暂住人口记录。悬赏令发了一次又一次,金额高得令人咋舌,足以让任何人动心,但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确切的回音。 那个他曾经自以为牢牢握在掌心、以为永远飞不出去的金丝雀,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这种彻底的失控感,比任何正面交锋的失败更让他难以忍受,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偏执地坚信是江砚舟、是“孤星”将她藏了起来,这种信念加剧了他对“孤星”组织、尤其是对苏云岫——那个他亲手培养又亲手失去的“作品”——的刻骨仇恨。每一次对“孤星”药品线的成功破坏、每一次迫使他们转入更深的地下、每一次让他们付出鲜血的代价,都带给他在林晚失踪后唯一的一种近乎病态的、泄愤般的快意。 但他真正想要的,远不止于此。他要彻底碾碎他们,要把他的“晚晚”找回来,重新锁回只属于他的、更加牢固的笼子里,让一切回归他设定和掌控的“正轨”。这种疯狂的执念,驱动着他像一条不知疲倦、嗅觉敏锐的猎犬,疯狂地、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地搜寻着。 而在这压抑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对峙与黑暗中,程岩与沈曼笙之间,那份被硝烟、重任和严酷环境层层压抑、深埋心底的情感,如同炽热的地火在地下艰难运行,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 一次深夜执行完极其危险的侦察任务归来,程岩背上一道旧伤因激烈动作而再次迸裂,鲜血无声地浸透了深色的外衣。沈曼笙默不作声地拿出药箱,在昏暗跳跃的油灯下,为他清洗伤口、缝合、上药。她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沉稳利落,专业冷静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和偶尔控制不住、极其轻微颤抖一下的长睫毛,泄露了心底那惊涛骇浪般的担忧与心痛。 程岩咬紧牙关,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硬是一声不吭,古铜色的脸庞因剧痛而微微扭曲,目光却死死地、近乎贪婪地落在她被昏暗灯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和纤细脖颈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翻滚着剧烈的痛苦、极致的压抑、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却无法掩饰的深沉眷恋。直到包扎完毕,他才从几乎咬碎的牙缝里挤出一句粗声粗气、几乎变了调的“谢了”,随即猛地别开脸,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会灼伤彼此。 沈曼笙收拾药箱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最终也只是低低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所有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所有的担忧与刻骨的情愫,都化作这沉重压抑空气中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彼此紧绷的、刻意保持距离的沉默里。 他们都清楚,在这黎明前最为黑暗、最为寒冷的时刻,个人情感是奢侈的、危险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软肋,唯有将一切悸动深深地、牢牢地埋藏于心底最深处,才能让自己和对方更坚韧地活下去,更专注地战斗下去,直到真正的曙光降临。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骤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足以划破厚重雨幕和夜空寂静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疯狂地呼啸着远去,留下长长的、令人心悸肉跳的尾音,如同恶鬼的狞笑,久久回荡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刺痛着房间里每一个高度警惕的神经。 彻骨的寒潮已然全面笼罩了上海滩,然而,每一个身处这间安全屋、以及无数个像这样的暗室中、坚守着信念与希望的人都清晰地感觉到,更深沉、更酷烈、更加考验着人性与信仰极限的至暗时刻,正在一九四八年的门槛之外狰狞地汇聚,蓄势待发。 长夜仍未过去,但微光不灭,斗争不息,脚步不止。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米荒锁寒巷 一九四八年初的上海,冬意未消,凌晨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刮过狭窄的弄堂。天色是一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仿佛一块沉重的幕布,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透不进一丝鲜活的气息。街头巷尾,残留着昨夜狂欢的痕迹——破碎的酒瓶、撕烂的报纸、还有那永远扫不尽的、印着“戡乱剿匪”字样的传单碎片,混着泥水,被无数双绝望的脚踩进地里。 窗外,一幅更为绝望的图景正在上演。抢购“平价米”的长队从街口一直扭曲着排到看不见的尽头,人群在警察冰冷的呵斥和不时挥下的警棍下瑟缩、推搡,如同一群被驱赶的、沉默的灰色牲口。 他们裹着破旧的棉袄,脸上冻得发青,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对一□□命粮的渴望。每一次队伍前段传来短暂的骚动,都预示着又一点渺茫希望的破灭,引发后方更绝望的挤压。妇孺的哭喊声被淹没在沉重的脚步和警察的厉声呵斥中。 阁楼里间,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在桌上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随着火苗不安地晃动。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药油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沉重气息。 苏云岫正小心翼翼地替江砚舟左肩胛下的旧伤换药。昨夜“鹞子”小队侦察归来时,在闸北一带遭遇小股保密局巡逻队盘查,虽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果断处置成功脱身,但他为掩护队员断后,激烈动作间再度崩裂了这道三年前闸北码头留下的枪伤。 药酒辛辣刺鼻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空间。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极稳,蘸着深褐色药液的棉签一点点擦过那道狰狞扭曲、颜色深褐的疤痕边缘,感受着手下肌肉因疼痛而瞬间的绷紧和微颤。 他能忍痛,呼吸都未变一下,连哼都未曾哼一声,但她却能从他骤然收缩的肩胛肌肉和陡然屏住的细微气息中,清晰感知到那隐忍的力道。昏黄的光线下,他紧抿的唇线和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泄露了这并非“一点皮肉伤”。 “快了,”她声音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诡异的安宁,也怕惊动外间的人,“清干净淤血,再缠上绷带就好。” 江砚舟未应声,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那绝望的抢米人潮上,侧脸线条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愈发冷硬。只有在她指尖无意擦过他肩颈皮肤时,那长长的睫毛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一种无声的、紧绷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混杂着药味、血腥气、窗外隐约传来的凄惶哭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日益清晰的张力。 苏云岫将染血的旧绷带卷起,准备稍后找机会处理掉,这才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米粥,走到临窗而坐的林晚身边,声音放得极轻:“晚晚,趁还有点热气,喝一点。光看着外面,心里更难受。” 林晚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楼下那片无声挣扎的灰色洪流上,仿佛灵魂也已出窍,融入那一片绝望之中。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云岫姐……他们要是抢不到米,真的……会饿死吗?像报纸上说的那样……” “会。”苏云岫的回答平静而残酷,像一块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这世道,饿死、冻死、或者不明不白地消失,都是寻常事。”她侧过头,看着林晚苍白失血、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侧脸,语气里努力注入一丝力量,“但正因为这样,才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人不甘心,才有人想在这死局里,为更多人挣出一条活路来。”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的渺远期冀,声音更缓:“就像……总会有人记得,给荒了的坟头培一锹新土,给冤死的人,立一块无名碑。”这话出口,她自己都微微一怔,想起不久前自己情绪极度低落、几乎被过往噩梦吞噬时,江砚舟沉默地听完她的呓语,曾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口吻说过:“死了的,没办法。活着的,就得扛着。若真觉无处可去,等风声过去,我带你去寻你父母的坟,总要立块碑,让人知道,苏家的人,不是无声无息没了。” 那时只当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安抚,此刻在这绝望的清晨,却莫名地再次浮上心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就在这时,客厅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沉重而滞涩,打破了里间短暂的沉寂。钱益民佝偻着背,带着一身从阴冷巷子里沾染的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蹙眉的甜腻鸦片烟味走了进来。他脸色灰败得像旧报纸,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步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他将一个扁平的粗布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结扣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拆解某种不祥的祭品。 包裹里的东西让苏云岫的心直直地沉下去。一个被撕开一角的英文硬纸盒,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几小瓶磺胺粉,旁边是几支标签模糊、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吗啡针剂。数量少得令人心寒。最刺眼的,是垫在底下那张巴掌大小的黄色粗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顶头几个墨字力透纸背,宛如血淋淋的判决:“磺胺二十盒(实收八盒)吗啡十支(实收五支)”。下面是一串串疯狂到令人眩晕的数字,无声地咆哮着这个时代的荒谬与残酷: “盘尼西林(黑市):法币捌佰万元/支(昨日市价叁佰万元)” “磺胺粉:法币壹佰伍拾万元/盒(昨日捌拾万元)” “米:法币叁拾捌万元/升(昨日拾贰万元)” 钱益民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指,颤抖着重重地点在那张黄纸上,嘶哑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钝刀割肉:“线彻底断了。这点东西,是徐掌柜豁出老命,从‘老鬼’那吸血鬼的牙缝里硬抠出来的,差点把‘回春堂’那点祖业都搭上。按昨天的黑市价,搭上我那块跟了一辈子的老怀表,刚够。一夜之间,法币就成了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似叹似嘲的咯咯轻响,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就这点药,只够前线三个重伤员顶两天。杯水车薪。那边……断药的兄弟……伤口在烂,骨头在烂……是活活痛死、烧死的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林晚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门边,目光怔怔地落在那少得可怜的药品和那张触目惊心的价目单上。“活活痛死,烧死”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空荡荡的颈间——那里曾经挂满了霞飞路时期陈默群赠予的璀璨珠宝,如今早已遗落在那座华丽的囚笼里。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念头如同风中之烛般摇曳了一下——若是那些东西还在……又迅速黯淡下去,意识到即便它们在,在这疯狂的物价面前,恐怕也只是沧海一粟。 苏云岫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沉重与无力感,声音努力维持着冷静和决断:“钱老,‘老鬼’那条线,彻底不能用了吗?他要银元,我们就想办法凑银元!松鹤轩那边……” “没了。”钱益民干涩地打断,声音依旧平板,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下,断绝所有幻想,“能动的流水早填了前面的窟窿,最后一个暗库,上个月换那批盘尼西林已经掏空了。如今的上海滩,能随手拿出几百块现大洋的,除了还没撤干净的那些日本商人,就只剩陈默群那帮换了皮囊的豺狼。”他枯瘦的手指拈起那张黄纸,“徐掌柜拼死递出最后一句口信,‘老鬼’今晚亥时,在‘玉壶春’澡堂的后巷,还有最后一批‘硬货’要出手,价高者得。但这消息……透着邪性,九成是陈默群故意放出来的毒饵。” 话音未落,里间那道厚重的蓝布门帘被“唰”地一声猛地掀开!程岩高大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头裹伤的白色绷带赫然渗出一片刺目的鲜红,脸色因失血和压抑不住的怒火显得异常苍白。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刮过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脸,最后死死钉在苏云岫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戾气。 “毒饵?”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声音沙哑得像是砂轮磨过铁器,“钱老,您是老糊涂了?‘玉壶春’是什么地方?那是保密局那些杂碎常去泡澡谈脏事的老窝!隔壁就是他们的稽查点!这消息能是干干净净来的?”他猛地抬手指向苏云岫,每一个字都淬着刺骨的寒意,“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又找到机会,给她那位老主子递消息表忠心去了?!想把我们最后这点人手都骗去一锅端?!” “程岩!”沈曼笙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挡在苏云岫身前,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消息来源是徐掌柜用命换来的最后通道,跟云岫没有任何关系!你冷静点!” “没关系?”程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眼底翻涌着积压已久的恨意与根深蒂固的猜忌,几乎要喷薄而出,“沈小姐,你信她,我管不着!但我程岩这双眼睛,在码头在76号门口,见过太多披着人皮的鬼!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团揉得皱巴巴、带着明显暗褐色干涸污迹的棉布绷带,狠狠摔在桌上,正正盖住了那张写着天价数字的黄纸——那正是昨夜苏云岫替江砚舟擦拭换药后,本该及时处理掉的染血绷带! “七爷的伤,也是她亲手伺候的吧?”程岩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空气里,“瞧瞧!她把这染着七爷血的脏东西,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她想干什么?等机会送出去给保密局邀功请赏?还是学了什么邪术,想拿这血给陈默群那老鬼作法下咒?!”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程岩粗重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那团刺目惊心的血污绷带上,随即又猛地转向瞬间脸色惨白、血色尽褪的苏云岫。 苏云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顶瞬间灌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看着那团绷带,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夜指尖下他滚烫的皮肤、沉稳有力的心跳、他低沉讲述闸北往事的声音、那句“为了天亮”里蕴含的千钧重量……所有那些悄然滋生的、难以言喻的隐秘情愫和信任,在此刻都化作了最致命、最讽刺的证据。百口莫辩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尖锐的对峙中,楼梯口的阴影里,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能压下所有惊涛骇浪的、山岳般的沉稳力量: “留着也好。” 江砚舟的身影从阴影里缓步走出。他已换下那件半旧的藏青布褂,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棉袍,脸色因失血略显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沉静如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没有去看桌上那团刺眼的绷带,也没有看激动得脖颈青筋暴起的程岩,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云岫脸上。 “留着也好,”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重重敲在每个人心上,“记住这伤是怎么来的。记住这血,是为谁流的,因何而流。”他的话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单独说给苏云岫一人。 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张写着疯狂数字的药单,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数目,仿佛那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符号。随即他转向面色灰败的钱益民:“‘玉壶春’的饵,就算明知裹着钩,我们也得去咬。前线的兄弟,等不起。”他的目光继而转向依旧梗着脖子、满眼不服的程岩,眼神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你亲自带队,挑上‘鹞子’。目标只有一个:拿到药。东西一旦到手,立刻撤离,不许有任何缠斗!你们的命,比那些药更金贵。明白吗?” 程岩胸膛剧烈起伏,还想说什么,却被江砚舟那深海般莫测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目光里蕴含着绝对的权威和一丝不容挑战的警告。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重重别开了头,拳头攥得死紧。 “至于你,”江砚舟的目光最后重新落回苏云岫脸上,那目光深邃复杂,难以分辨其中究竟是对程岩鲁莽指责的不以为然,还是对她那份未曾言明、却可能带来风险的心事的细微审视,“既然选择留下,心思就要用在最紧要的刀口上。”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老鬼’把交易点定在澡堂后巷,陈默群未必全然放心。你仔细想想,以‘毒蜂’的行事作风,若他真要设伏,除了明面上保密局的人,暗桩最可能布在哪些意想不到的角落?画出图来,交给程岩。” 他的话将苏云岫从冰冷的绝望中猛地拉回,赋予了她一项紧迫而关键的任务。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应道:“是,七爷。我立刻回想。”这一刻,个人的委屈和恐惧都被更重大的责任压下。 江砚舟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窗边,再次望向窗外那片灰暗绝望的天地。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无声地透出一种背负千钧的孤寂。阁楼内暂时陷入了另一种忙碌的沉寂,只剩下窗外凄风苦雨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为米价再次飞涨而绝望哭嚎的人声。 第50章 第五十章 血证溯前尘 屋内死寂无声。程岩粗重的喘息、林晚压抑的抽噎、窗外凄惶的雨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人心脏发疼。苏云岫脸色苍白如纸,那团染血的绷带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线里,百口莫辩的绝望几乎将她吞噬。程岩那淬毒般的指责,不仅是对她忠诚的怀疑,更是对她艰难建立起的、脆弱的新生的一种残忍否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泥塑的钱益民,佝偻着背,极其缓慢地从怀中内侧口袋掏出一个边缘磨损、颜色发黄的牛皮纸信封。那信封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程岩都暂时压下了怒火,惊疑不定地看着。 钱益民没有看任何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纷争,落向了更久远、更沉重的过去。枯瘦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小心地从信封里抽出几张泛黄脆弱的纸张——像是陈年的户籍页、一份模糊的剪报和一份格式冰冷的官方文书抄件。他将这些纸张轻轻放在桌上,正压在那团刺目的绷带和那张写着数百万元法币天价药单的黄纸上。古老的纸页与代表当下残酷现实的物品叠放在一起,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时空交错感。 “七爷,”钱益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人心魄的沉静,“您之前让我彻底清查‘白露’……清查苏小姐的来路,掘地三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这些东西……刚到手不久,本想等眼前急务稍缓再呈报。”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他枯槁的手指率先指向其中一页剪报,上面的铅字因年代久远和纸张劣质而模糊不清,但标题仍可辨认:《苏州小学□□苏氏夫妇于返乡途中不幸罹难疑遭溃兵劫掠》。日期是七年前,1941年初春,抗战最艰苦的阶段。 “苏景明,陈婉如。苏州城西小学□□。”钱益民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教书育人,安分守己,在街坊邻里间口碑极好。抗战期间,苏州沦陷后,他们私下收留掩护过两名因空战负伤、跳伞落单的重庆来的飞行员,藏在学校废弃的仓库隔间里足足半个月,寻机送了出去。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干涩,“返家探亲途中,乘的船在运河岔口被截,人……没了。报的是溃兵劫财害命,现场……做得干净,没留下活口,也没找到财物,死无对证。” 苏云岫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被身旁的沈曼笙及时扶住。那些被刻意尘封、鲜血淋漓的记忆碎片呼啸着扑来——父亲灯下批改作业时温煦的侧脸,母亲哼着苏州小调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仓库里压抑的呼吸声和消毒药水味,深夜摇橹送人时的吱呀声与心跳声,母亲最后塞给她那块微温的、带着桂花香气的糕饼,以及之后传来的冰冷噩耗……还有记忆深处,那双锃亮的、停在绝望的她和年幼弟弟面前的皮靴,以及皮靴主人冰冷审视的目光…… 钱益民的手指移到另一份格式冰冷的文书上——那是一份76号内部吸收人员的特殊备案表抄件,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深红色的拇指印,刺眼得如同鲜血。 “父母双亡,家破人亡。底下……还有个不满十岁的幼弟,小名阿宝,突发急病,高烧不退,腹泻不止,需要当时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救命。乡下郎中束手无策。”钱益民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极淡的、却锥心刺骨的嘲讽,“就在那时,76号的人,‘恰巧’出现了。药,他们摆出一副能给的姿态。条件……只有一个。”他抬起浑浊的眼,扫过程岩那张已然僵住的脸,“签下这张卖身契,从此世上再无苏云岫,只有代号‘白露’,成为他们手中一把没有过去的刀。” 他不用再说下去。屋内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不是选择,是彻头彻尾的、针对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孤雏的精准勒索与吞噬。用她的自由、尊严、乃至灵魂和未来,去换取至亲幼弟一线渺茫的生机。她踏入76号那魔窟的第一步,脚下踩着的就是至亲的尸骨和另一至亲的性命。每一步前行,都浸透着无奈与血泪。 程岩脸上的暴怒和戾气一点点僵住、碎裂,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无措的羞愧。他瞪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如山岳的纸,又猛地转向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紧闭双眼却泪流不止的苏云岫,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一直认定她是毒蛇派来的美人蛇,心机深沉,善于伪装,却从未想过,这具看似柔弱的躯壳里,竟背负着如此惨烈沉重的过往,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与血泊之中,所有的“机敏”与“观察力”,或许都是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为了活下去而磨砺出的本能。 钱益民最后看向一直沉默伫立、面色沉凝的江砚舟,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那孩子……阿宝……没熬过那个春天。用了药,也没留住。76号的人,瞒下了这个消息,继续用这个……拿捏了她整整三年。” 这意味着,她付出一切所换取的,早已是一场空。支撑她在魔窟里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柱,早就是冰冷的幻影。她是在彻底的绝望和持续不断的胁迫下,独自一人在地狱般的深渊里,挣扎了整整三年。 江砚舟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震动。他一直知道她身上有秘密,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便在百乐门初遇、朱老五指认后,他仍给了她“将计就计”的空间,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但他从未料到,这“不得已”的背后,是如此鲜血淋漓、令人窒息的残酷真相。他想起自己曾冷眼审视她的柔弱与恐惧、质疑她的动机与忠诚、甚至在她为他挡枪后心底仍存有一丝疑虑……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愧疚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惯常冷硬的心防。 他看向苏云岫,那单薄的身躯在她自己的零星叙述和钱益民此刻冰冷的佐证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因承载了过多的苦难与背叛而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坚韧。 屋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寂静,一种混合着沉重、悲悯、羞愧与愤怒的寂静。那团染血的绷带,此刻看来不再像是通敌的证据,而更像是一道无声的、血淋淋的控诉——控诉这个逼人至深、碾人如尘的世道。 江砚舟的目光从那些泛黄的纸张,缓缓移到苏云岫惨白流泪、强忍悲声的脸上,再落到自己肩臂的伤处。那夜在安全屋储藏室,她落在他旧伤上的那滴滚烫泪水,此刻仿佛重新灼烧起来,带着全新的、沉重的含义。他忽然彻底明白了,她为何会对“孤星”的符号产生那样巨大的震撼,为何会死死抓住《红烛》那微弱的光芒,为何会在书房那杯毒茶前迸发出那样决绝的、近乎自毁的勇气。那不是算计,是一个灵魂在长久黑暗后对光明最本能的、最激烈的渴求。 他之前那句关于她父母墓碑的承诺,或许最初带有一丝策略性的安抚与考量,但在此刻,被这巨大的真相和汹涌而来的愧疚与理解冲刷后,变成了一种沉重而迫切的需要——他必须去做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圆一句话,更是为了告慰那对至死保持民族气节与傲骨的普通□□,为了弥补自己迟来的了解与曾经冰冷的审视,更是为了……给她一个确凿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凭吊之处,一个能让她与那段破碎惨痛的过往达成某种和解的象征,一个重新锚定自我的基点。 他沉默地走上前,不再看屋内任何人复杂的表情,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地将那几张泛黄的、承载着巨大悲痛的纸页收拢,仿佛在收敛一段不容忘却的沉痛历史。然后,他将其轻轻放入那个旧信封,递到苏云岫冰冷颤抖的手中。 “收好。”他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沉痛与肯定,“这是你的根。谁也拿不走。” 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屋内任何人,只对钱益民沉声道:“钱老,备车。我去去就回。”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他要立刻去完成那件此刻在他看来无比重要的事——在那片荒芜冰冷的土地上,为她,也为那对素未谋面却令人敬重的烈士,立下一块刻着“傲骨”的碑。 程岩张了张嘴,看着江砚舟决绝的背影和苏云岫手中那个沉重无比的信封,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颓然垂下了头,先前所有的猜忌和戾气,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愧疚和一种重新审视后的、肃然的敬意。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寒碑烙暖语 江砚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离去后,安全屋阁楼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窗外凄风苦雨依旧,远处抢米人群的喧嚣若隐若现,但屋内的空气却仿佛被刚才那场揭开了血淋淋真相的风暴彻底洗涤过,沉重,却少了几分猜忌的尖锐,多了几分压抑的悲悯和无声的共识。 部署“玉壶春”行动细节的任务落在了沈曼笙和钱益民身上。程岩虽不再质疑苏云岫,但满腔的怒火与憋闷无处发泄,焦躁得像笼中困兽,最终一拳砸在墙上,低吼一声“我去看看家伙!”,便一头扎进了楼下更隐蔽的储物间,用擦拭保养武器来平复翻腾的心绪。 苏云岫被沈曼笙轻轻按回里间的床沿坐下,手中那个冰冷的牛皮纸信封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她的心。林晚悄悄挪过来,挨着她坐下,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握住了她另一只不停颤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笨拙的安慰。苏云岫没有抬头,只是反手紧紧握住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胸腔里空荡荡的、被巨大悲伤和震动反复冲刷后的钝痛。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极长。灶台上的药罐里煨着给江砚舟预备的伤药,散发出苦涩辛香的气息,混合着老屋的潮气,构成一种令人心安又焦虑的独特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楼下终于传来了动静——却不是汽车引擎声,而是沉重、踉跄、夹杂着压抑痛楚喘息和泥水溅落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艰难地踏在木质楼梯上,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与江砚舟平日沉稳矫健的步态截然不同! 苏云岫的心猛地提起,与沈曼笙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两人几乎同时起身,沈曼笙示意她留在里间,自己先一步掀开门帘探看。 客厅里的景象让沈曼笙倒抽一口凉气。 江砚舟几乎是拖着一条腿挪上来的。他只穿着一件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沾满污泥草屑的白色单褂,布料下精悍的脊背肌肉因寒冷和痛楚而紧绷如铁。泥水混合着不断渗出的、暗沉沉的血渍,从他左肩胛骨下方那道寸许长、狰狞扭曲如蜈蚣的旧枪伤疤痕周围晕染开来,将原本素色的单褂后背染得一片狼藉污浊。泥浆糊满了他的裤腿和那双半旧布鞋,不断滴落浑浊的水渍,在脚下积成一滩泥泞。他正试图用右手解开左肩臂上那同样被泥水血污浸透、僵硬板结的旧绷带,动作因剧烈牵扯到伤处而不可避免地僵硬滞涩。钱益民递过一块干布,程岩则焦躁地在他周围踱步,赤红着眼死死盯着那片不断扩大的污红,额角青筋暴跳,想帮忙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七爷!您这……何苦来哉?!”程岩的声音嘶哑破裂,像砂纸磨过生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压抑不住的心疼与怒火,“西郊那片乱坟岗子!荒得连野狗都不屑去刨食!保密局那些鹰犬鼻子比狗还灵,万一撞上暗哨巡邏……” “噤声!”钱益民的声音严厉打断,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目光警惕地扫向窗口。 “分寸?!钱老您看看!您睁眼好好看看!”程岩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死死压下,像一头受伤被困、焦躁暴怒却又无能为力的野兽,“这一身!泥浆糊到腰线!这能冻裂骨头的鬼天气!那肩上的旧伤……旧伤崩裂成什么样了您没看见?!血都把褂子浆硬了!就为了……”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旧伤?!苏云岫呼吸一窒,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将门推开。 昏黄油灯的光晕下,江砚舟背对着门口,站在客厅中央。听到门响,他解绷带的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 四目于昏黄光线下骤然相对。 苏云岫泪流满面,单薄的身体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双总是努力维持沉静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痛惜、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酸楚淹没了,直直地、毫无保留地撞进他深海般沉寂却难掩疲惫的瞳孔,落在他肩背那片刺目的狼藉、下颌那道被枯枝划破的新鲜血痕、满身的冰冷泥泞,最后死死定在他沾着雨水、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上。 江砚舟眼底惯常的冰封层似乎被这目光狠狠撞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看着她汹涌决堤的泪水和那双眼中毫无掩饰的心疼与震动,一种陌生而汹涌的灼热感自心口最深处猛地窜起,竟奇异般地压过了肩背伤口传来的尖锐痛楚和彻骨寒意。 “哭什么。”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哑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图掩盖波动的涩意,“不过是……淋了点雨,蹭破些皮。”他试图维持一贯的冷硬平淡,却难以全然掩饰那份被如此直白浓烈情绪冲击后产生的、细微的无措与动容。 “我去灶间打盆热水来!”沈曼笙立刻反应过来,迅速瞥了两人一眼,快步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钱益民也无声地退开几步,垂眸整理着桌上杂物,将那团惹事的染血绷带和那沓天文数字的法币药单默默收走。程岩烦躁地重重哼了一声,猛地扭过头去盯着斑驳的墙壁,脖颈上的青筋依旧梗着,但那周身沸腾的戾气却似乎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恼怒与更多无措的沉闷。 他无法再理直气壮地愤怒,钱益民掏出的那些泛黄纸张和苏云岫此刻汹涌的泪水,像冷水浇熄了他大部分的猜疑之火,只剩下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和对眼前这明显超越寻常上下级关系的画面的不适。他最终泄气般地垮下肩膀,所有情绪化作一声极低的、模糊的咒骂,也转身钻进了厨房。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快步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那湿冷肮脏、紧粘皮肉的绷带上,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坚定清晰:“我来。” 江砚舟没有拒绝,沉默地转过身,微微低下头,配合她的高度。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漆黑发梢滑落,滴在颈窝和紧绷的背肌上。 苏云岫指尖控制不住地微颤,却极其小心地、一点点解开那被血污雨水浸得发硬板结的绷带活扣。每揭开一层,底下被泥水浸泡得发白翻卷、边缘混杂着新鲜擦伤和污泥的狰狞皮肉就多暴露一分。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野外带来的泥土腐草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揪扯,酸胀疼痛得厉害,但手上的动作却反而越发轻柔沉稳。 她取过钱益民备好的干布,浸了沈曼笙端来的温热清水,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中心,先一点点擦拭他背脊上冰冷黏腻的泥水。温热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紧实冰凉的皮肤,激起两人身体都极力抑制的、细微不可察的战栗。 “西郊……那片岗子,偏得很,路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她低着头,专注着手下擦拭的动作,声音低低地,像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他求证,寻求一个答案,“您……是怎么找到确切地方的?”她需要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来理解他这近乎疯狂的举动。 “钱老翻查了旧档,市政厅早年勘地留存的零星记录里有大致方位,结合你上次情绪低落时……模糊提过的邻近村落名字,圈了个范围。”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调查任务,但微微放缓的语调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荒废得厉害,荆棘灌木长得比人还高,旧碑几乎快被野草藤蔓彻底吞没了。清理干净,培了新土。字……”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又放缓了一丝,甚至带上了一点极难察觉的斟酌,“是照着户籍旧档上你名字的写法,重新凿刻加深的。‘岫’,山有玉则生辉。你父母当初为你取这个名字,是盼着你如山中璞玉,纵使身处幽谷暗壑,亦能自有辉光,不掩其华。”他将她名字的寓意清晰地说了出来,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山有玉则生辉……”苏云岫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滚烫的烙铁烫过心尖。更多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大颗滚落,砸在他背上尚未擦净的泥水印痕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76号那些冰冷的编号,陈默群轻蔑唤出的“白露”代号……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里原来藏着这样沉甸甸的期许与祝福。而第一个真正读懂这份深意、并选择以这样一种近乎决绝惨烈的方式将其刻印在亡者碑前、告慰她千疮百孔灵魂的人……竟会是他。这份沉默却沉重如山的理解与守护,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猛烈地击穿了她层层设防的心墙。 她再也支撑不住,额头轻轻抵上他湿冷却异常坚实的背脊中心,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雨声敲打的逼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揪心。 江砚舟的身体在她额头抵上的瞬间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背上传来滚烫泪水的湿意,额头轻抵的重量,啜泣时细微却清晰的震颤……那温度穿透湿冷的布料,直烫进他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激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近乎让他灵魂战栗的悸动。放在身侧的右手猛然握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汹涌澎湃的保护欲和怜惜瞬间冲垮了理智筑起的堤防。 最终,他也只是极其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动作因不习惯而略显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沉稳力度,轻轻地、带着笨拙却真挚的安抚意味,反手覆在了她紧抓着他身后衣角、因剧烈哭泣而颤抖不休的冰凉手背上。 他的掌心宽厚、干燥、带着常年握枪持刀留下的粗糙薄茧,却异常温暖。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彻底裹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背,像一道突如其来、强劲可靠的暖流,瞬间驱散了那蚀骨的寒意与孤寂。 “别哭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能穿透雨幕、直抵灵魂深处的沉稳力量,“过去的坟茔,立稳了,就让它在那里。人,要往前看。你好好活着,活出他们期望的样子,他们……就一直在。” 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狭小破旧的阁楼里,只剩下她压抑却无法止息的啜泣,和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心安且贪恋的滚烫温度。 两颗在乱世硝烟中漂泊挣扎、遍体鳞伤的灵魂,在这方狭小、陈旧、弥漫着廉价药味和潮湿霉味的天地里,第一次剥落了所有伪装与试探,如此毫无保留地靠近、依偎、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微弱却珍贵的暖意。冰冷的雨夜,似乎也被这无声却沉重的依靠,悄然撕开了一道温存而坚韧的缝隙。 沈曼笙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静静站在厨房门边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却又由衷欣慰的光芒,她没有出声,悄然退回了灶间的黑暗里。她知道,此刻任何外界的介入都是多余的。 里屋门板的阴影下,林晚不知何时已悄悄坐了起来,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肩膀难以抑制地无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粗糙的衣袖。门缝外的一切,她听得清晰,也依稀窥见了几分。那沉重的真相、激烈的冲突、以及此刻门外那无声却磅礴的情感宣泄,像滔天巨浪,猛烈冲刷着她过去二十多年被精心呵护却也精心蒙蔽的所有认知。恐惧仍在,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汹涌的、混杂着痛楚、震撼与懵懂向往的情绪压过。 钱益民默默走到灶台边,接过沈曼笙手里的水盆,试了试水温,又添了些热水,用眼神示意沈曼笙去照顾里间的林晚。他自己则端着水盆,垂着眼,悄无声息地放在客厅离江苏二人不远不近的凳子上,随即又像一道影子般退回到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仿佛自己并不存在。只是那惯常麻木的脸上,细微的皱纹似乎也因眼前的景象而柔和了刹那。 程岩梗着脖子在厨房里踱了两圈,最终狠狠一拳砸在米缸上,发出闷响。他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啜泣和七爷低沉的安慰,所有的怒火和猜疑仿佛都被那无声的泪水与依靠抽空了,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己之前咄咄逼人的懊恼。他泄气般地垮下肩膀,抓起一块冷硬的窝头,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窗外,报童嘶哑凄惶到变调的叫卖声,再次顽强地穿透重重雨幕,如同为这个末日般的时代奏响的哀歌:“号外!号外!法币崩盘!米价冲破四百万大关!当局严令限价,全市抓捕囤积居奇奸商!活不下去啦!真的要饿死人啦!”哀嚎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十万万法币不如一袋米,这世道的荒诞与残酷,在这凄惶的叫卖声中暴露无遗。 阁楼内短暂的温情与震撼,被这冰冷的现实重新拉回严酷的斗争。江砚舟肩头的伤已由苏云岫重新清理包扎妥当,虽依旧狰狞,但总算止住了血。他换上了钱益民找来的干净布褂,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眸已恢复惯有的沉静与锐利,只是偶尔掠过仔细收拾着染血布条和污水的苏云岫时,会带上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暖意与更深沉的审视。 苏云岫心潮依旧澎湃,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背上伤疤的触感。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那块沾满他鲜血与污泥、已然冰冷的布条仔细收好——这不是为了什么莫须有的“邪术”,而是她决意要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份沉甸甸的、用伤痛与风险换来的理解与守护。她转身想去帮忙收拾药箱,却见钱益民正将那张写着天文数字的药单和那几张证明她身世的泛黄纸张一同小心收入一个防水的油布包里,神色凝重。 “七爷,”钱益民哑声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玉壶春’那边……时辰快到了。其他弟兄们去了有一阵,还没消息传回,怕是……” 话音未落,江砚舟的目光骤然锐利地扫向窗外。雨幕中,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掩盖的闷响——不似雷鸣,倒像是……枪声? 苏云岫的心猛地提起,与江砚舟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沈曼笙也立刻从里间出来,悄无声息地靠近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窥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楼梯口终于传来了动静——却不是预想中的、代表安全的特定节奏的暗号敲击声,而是沉重、踉跄、夹杂着压抑痛楚喘息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撞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金圆券劫起 撞开门帘、踉跄扑入的,是"鹞子"小队的一名年轻队员,代号"山雀"。他浑身湿透,左臂不自然地耷拉着,鲜血混着泥水从撕裂的袖管不断滴落,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因极度惊恐和脱力而瞪得极大。他几乎是砸进钱益民及时伸出的臂弯里,胸腔剧烈起伏,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七……七爷……”山雀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血腥气,“……玉壶春……是……是陷阱!我们刚到后巷……还没……没见到‘老鬼’的人……四面……四面都是埋伏……保密局……还有便衣……枪……枪声一下就响了……” 他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沈曼笙立刻上前,熟练地检查他的伤势,脸色凝重:“左臂枪伤,失血过多,可能还有内伤。” 程岩一步踏前,赤红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压低声音吼道:“其他人呢?!‘鹞子’呢?!老葛呢?!” 山雀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混着雨水血水滑落:“葛叔……葛叔为了掩护我……扑向了拉响的手雷……栓子……栓子哥被打中了腿……我没能……没能拉他出来……他们……他们围上来了……”剧烈的悲痛和恐惧让他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动。 客厅内刚刚因真相大白而稍有缓和的空气瞬间再次冻结,比窗外的冬雨更刺骨。玉壶春行动失败,损失惨重,“鹞子”小队近乎全军覆没,这意味着不仅那批救命的药品彻底无望,更折损了组织内极为宝贵的战斗力量。 江砚舟的脸色在昏灯下显得愈发苍白,下颌线绷紧如铁。他没有立刻追问细节,而是对沈曼笙沉声道:“先救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沈曼笙和钱益民立刻将几近虚脱的山雀扶进里间,进行紧急处理。程岩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客厅里焦躁地转了两圈,最终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簌簌落下。他胸膛剧烈起伏,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压抑的怒火和悲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苏云岫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虽然江砚舟并未采纳她根据陈默群风格推测的暗桩分布图,但行动的惨败依然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稳。乱世之中,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任何一点疏忽或单纯的厄运,都可能付出血的代价。她看着江砚舟沉默却挺拔的背影,那肩胛处似乎又有血色隐隐渗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 江砚舟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楼下依旧混乱的街道。抢米的人群似乎因又一轮价格的飞涨而爆发了更大的骚动,警察的哨声和呵斥声更加尖锐。这浮于表面的混乱,掩盖着更深、更血腥的暗流厮杀。 “收拾东西,一刻钟后转移。”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命令道,“这里不能呆了。” 玉壶春的失败,意味着这个安全点很可能已经暴露。无论山雀是否被跟踪,都必须立刻撤离。 接下来的转移仓促而沉默。钱益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所有可能留下线索的物品。沈曼笙给山雀做了简单的固定和止血。程岩背起意识模糊的山雀,苏云岫搀扶着身体依旧虚弱的林晚。江砚舟最后扫视了一圈这处短暂的容身之所,目光在那张苏云岫曾伏案回想“老鬼”可能布防的旧桌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果断吹熄了油灯。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融入凌晨最黑暗的雨幕之中,如同几滴汇入污水的水珠,消失在上海无数错综复杂的里弄深处。身后,只有那栋破旧的小楼和窗外依旧上演的、为了一□□命粮而挣扎的绝望景象,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的悲怆。 …… 玉壶春的失败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半年,时光在一种极度压抑和艰难的氛围中缓慢流淌。1948年的上海,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的伤口,法币的崩溃像致命的细菌,加速着这一切的进程。 他们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药品,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失去了“老鬼”这条线,又折损了“鹞子”小队,获取药物的渠道变得极其有限且风险极高。钱益民动用了所有尘封的关系,沈曼笙冒险重启了几条静默已久的联络线,也只能像蚂蚁搬家一样,零星获取少许磺胺和珍贵的盘尼西林。每一次交易都伴随着极高的风险,价格更是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涨。那些印着天文数字的法币,需要用麻袋装,却往往换不回几片药。黑市彻底疯狂,米价、药价、乃至一切生活必需品的价格,都像脱缰的野马,奔向不可知的深渊。 苏云岫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为了给一位因掩护同志而肺部中弹、高烧不退的地下交通员换取两支盘尼西林,钱益民沉默地摘下了鼻梁上那副陪伴了他大半辈子、镜腿都用细绳缠了又缠的老花镜,拿去当了。当他拿着那寥寥几张因为“品相不好”而被压价的美元回来时,眼神空洞了很久。还有一次,程岩黑着脸,将他视若性命、陪他出生入死的一把德制匕首送进了当铺。每一次这样的牺牲,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的安全点也频繁更换。从闸北的亭子间到南市的灶披间,从弄堂深处的阁楼到偶尔借用的、停业已久的小作坊仓库。环境越来越差,空间越来越逼仄,每一次转移都意味着与危险擦肩而过。陈默群和保密局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加大了搜捕力度,全城密布的眼线和突然的搜查令人窒息。有两次,他们几乎是刚从后门离开,前门就被砸响。 行动也变得愈发困难。大规模的物资筹措或人员转移几乎不可能,只能化整为零,依靠默契和牺牲进行小规模的渗透、情报传递和有限的营救。 江砚舟肩上的伤因缺乏静养和频繁的劳心劳力,反复发作,低烧成了常态。但他始终是那个最冷静的舵手,在一次次危机中做出最决断的指挥。苏云岫在他的指导和沈曼笙的训练下,迅速成长,她凭借对76号及保密局行事风格的熟悉和女性特有的细致,多次在情报甄别和危机预警中发挥关键作用。她与程岩的关系依旧微妙,但那份基于共同苦难和目标的战友情谊,在无声中慢慢取代了最初的尖锐敌意。程岩不再恶语相向,但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复杂,只是那里面多了几分审视后的认可和并肩作战的无奈默契。 林晚的变化尤为明显。西郊立碑的真相、玉壶春的惨败、接连不断的转移和日益艰难的环境,像一把把重锤,砸碎了她过去那个被精心呵护却也蒙蔽的世界。她不再轻易哭泣,苍白的脸上时常带着一种沉默的坚韧。她开始主动学习包扎、烧水、望风,甚至尝试着辨认一些简单的密码符号。她依然害怕,但害怕之中,生出了一股想要理解、想要分担、想要活下去的力气。她有时会看着苏云岫和江砚舟之间那种无声却沉重的默契发呆,眼中流露出懵懂的、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羡慕与酸楚。 1948年的夏天,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恐慌中度过的。法币的贬值速度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力和承受极限。街头巷尾,人们不再谈论米价,因为那数字已经失去了意义。人们用麻袋装着钞票,却买不到一把米。商店货架空空如也,工厂停工,失业者充斥街头。抢劫、自杀、乃至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是报纸上的新闻,而成了街头巷尾真实流传的恐怖故事。国民党政府的“限价令”成了一纸空文,反而加剧了黑市的猖獗和物资的隐藏。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疯狂和绝望。 八月初的一个黄昏,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他们暂时落脚在一处靠近苏州河、散发着浓重水腥和霉味的废弃仓库夹层里。夕阳透过破旧的窗棂,投下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钱益民出去了整整一天,回来时,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疲惫。他默默地将一份皱巴巴的晚报放在桌上,然后佝偻着背,坐到角落的破麻袋上,掏出旱烟袋,却久久没有点燃。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份晚报上。头版头条是巨大的、墨迹淋漓的标题,如同最终的判决: 【财政改革雷霆万钧】政府宣布即日起发行金圆券一元兑法币三百万元限期收兑金银外币 违者严惩不贷! 下面是一连串严厉的措辞:稳定币值、平抑物价、打击投机奸商、违令者以扰乱金融论处、格杀勿论…… 仓库夹层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苏州河水缓慢流淌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庆祝还是抗议的喧哗。 “金圆券……”沈曼笙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嘲讽,“换汤不换药……不,是连汤都不换,只是把碗砸了,逼着人用更小的杯喝毒药。” 程岩盯着那报纸,眼神凶狠,像是要把它烧穿:“妈的!他们这是要明抢了!抢光老百姓最后一点保命的金银!然后拿着这些真金白银,接着跑他们的台湾!”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组织辛苦筹集、赖以维持运转和购买药品的那点微薄的银元、美钞,瞬间变成了必须上缴的“非法物品”。而换回来的金圆券,谁都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和法币一样,如同废纸。这将是一场针对所有人,尤其是底层百姓和像他们这样需要资金维持的地下组织的,公开的、彻底的掠夺。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他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他沉默地看着窗外被夕阳染成血色的苏州河水,以及河对岸那些模糊的、在暮色中逐渐亮起零星灯火的楼房。他的侧脸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冷硬,看不清表情。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仓库内每一张凝重、愤怒或是茫然的脸。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冰冷的清醒: “听到了吗?” “新的绞索,已经套下来了。” “从明天起,上海滩,又要换一种活法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苏云岫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对即将到来的、更加严酷的斗争的预判,以及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活下去的成本,更高了。” “我们得更快,更狠,更小心。” 窗外,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缕光线,黑夜降临。而属于金圆券时代的、更加血腥和绝望的篇章,才刚刚揭开序幕。仓库内,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预示着新一轮风暴即将来临的沉闷雷声。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惊雷暗涌时 仓库夹层内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窗外,苏州河水的呜咽被一种新的、更加尖锐刺耳的喧嚣所取代。那不是庆祝的锣鼓,而是恐慌沸腾到极致后发出的、撕心裂肺的集体哀鸣。金圆券改革的“雷霆万钧”,在颁布的第一个夜晚,就已显露出其掠夺与残酷的真面目。 “收拾东西,立刻分散转移。”江砚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冰冷而决断,没有丝毫犹豫或讨论的余地,“钱老,你带山雀和林晚,去老西门的备点。程岩,你跟我。云岫,你和曼笙一组,去沈小姐之前准备的联络处。”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在苏云岫苍白的脸上短暂停留,“记住,从现在起,我们手里的每一块银元,每一张美钞,都成了‘非法’的催命符。而换回来的那些纸……”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的弧度,“能不能买到明天的米,都是未知数。” 分散转移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金圆券改革犹如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必然引发全市范围的疯狂搜查和混乱,集中一处目标太大。 没人有异议。短暂的休整和刚刚得知的真相带来的冲击,迅速被更紧迫的生存危机压下。钱益民默默起身,开始极其迅速地整理那少得可怜的药品和重要文件,动作依旧沉稳,但速度明显加快。程岩咬了咬牙,最后瞪了那报纸一眼,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嚼碎,然后猛地转身,开始检查武器,将子弹一颗颗压入弹夹,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咔哒声。 苏云岫和沈曼笙对视一眼,也开始默默收拾。苏云岫将那个装有她身世证明的牛皮纸信封仔细地、紧紧地贴身藏好,那薄薄的几张纸,此刻仿佛有了千斤重,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血淋淋的连接,也是江砚舟用伤痛换来的、对她存在的某种沉重确认。她又将江砚舟赠予的那把勃朗宁M1910检查了一遍,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这个,带上。”钱益民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给苏云岫,里面是几块被用力压缩过的、混合了麸皮的干粮块和一小瓶净水,“省着点。外面,怕是连树皮都快要被扒光了。” 很快,三组人悄无声息地依次离开这处临时的避难所,如同水滴汇入夜色下的汹涌暗流。 苏云岫和沈曼笙沿着苏州河畔废弃的仓库区边缘快速移动。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臭和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息。远处城区方向,隐约传来砸门声、哭喊声和零星的枪响!路灯昏暗,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沈曼笙准备的联络处位于法租界边缘一栋老式公寓楼的顶层阁楼。这里曾是一位开明教授的秘密书房,教授于数月前被迫离沪后,此处便由沈曼笙接手,作为紧急备用点。地方不大,但相对隐蔽,且有多个观察视角和撤离通道。 阁楼里积着薄薄的灰尘,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进微弱的月光。两人顾不上休息,第一时间检查了门窗和预设的警报装置,确认安全后,才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在狭小空间内慢慢平复。 窗外,城市的悲鸣更加清晰。可以听到警察皮靴踏过街道的整齐脚步声,更加严厉凶狠的呵斥,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潮水般的涌动声——那是无数市民正冲向银行和兑换点,试图在期限前将手中早已形同废纸的法币,换成同样前途未卜的金圆券,或者,更可能的是,根本换不到。 “他们……真的会按一比三百万兑换吗?”苏云岫望着窗外被火光和探照灯不时划破的夜空,低声问。她想起了钱益民那张写着天文数字的药单,想起了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伤员。 沈曼笙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讥诮的冷笑:“兑换?云岫,你太高看他们了。公告贴出来的那一刻,各大银行的金库恐怕早就被那些‘上头的人’搬空了。所谓的兑换点,不过是做样子,稳定人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给枪口找一个指着的方向。换不到钱的百姓,就是‘扰乱金融’的刁民,正好抓了充数。” 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噩梦。限价令……哼,那些囤积居奇的官商巨贾,谁会真的按限价出售?黑市的价格只会更加疯狂。我们手里的这点经费……”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组织的活动,药品的获取,都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苏云岫沉默了。她想起在76号时隐约听过的那些勾当,那些官商勾结、利用政策敛财的手段。沈曼笙所说的,很可能就是即将发生的现实。 这一夜,两人轮流休息,但谁都无法真正入睡。窗外的混乱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时而逼近,时而远去,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紧张的神经。 天快亮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是约定的暗号。 沈曼笙警惕地移动到门后,低声问:“谁?” “是我,钱益民。”门外传来钱益民压得极低、更显嘶哑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钱益民闪身进来,依旧是那副枯瘦佝偻的样子,但眼底的疲惫更深,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带来了一些外面的消息,每一条都令人窒息。 兑换点果然发生了大规模的冲突和踩踏事件,军警开枪镇压,死伤无数。黑市米价一夜之间翻了几番,而且有价无市,银元和美钞的价格被疯狂炒高,却又无人敢公开交易。全城开始了针对“囤积金银外币”和“哄抬物价”的严厉搜查,特务、警察挨家挨户“拜访”,趁机敲诈勒索,甚至强抢民财。 “七爷和程岩那边暂时安全,但活动受限。程岩憋着火,差点跟搜查的警察动手,被七爷压下了。”钱益民语速很快,“我们这边也一样,最近都要极度小心,非必要不行动。” 他顿了顿,看向苏云岫,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苏小姐,七爷让我带话给你:‘静观其变,尤其注意陈默群和保密局那边的动静。这场‘改革’,他们是绝不会放过捞油水的机会的。’” 苏云岫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江砚舟的用意。混乱是危机的温床,也是窥探敌人动向的机会。陈默群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安分守己。 接下来的几天,上海滩彻底陷入了金圆券带来的□□与经济瘫痪之中。报纸上充斥着“改革成功”、“物价稳定”的谎言,而街头巷尾,饿殍遍野,抢米风潮愈演愈烈,被打死、抓走的人不计其数。警察和特务的身影无处不在,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绝望和铁锈的味道。 苏云岫和沈曼笙被困在阁楼里,依靠之前储备的少量食物和清水度日。她们通过一台老旧矿石收音机艰难地接收着外界零星的信息,并通过窗帘缝隙,观察着楼下街道上上演的一幕幕人间惨剧。 苏云岫的心始终揪紧着。她担心江砚舟的伤,担心程岩的暴脾气会惹祸,担心钱益民和林晚的安危,更担心那些在前线或因伤隐蔽的同志们,他们的药品和供给恐怕早已断绝。 第四天傍晚,沈曼笙冒险外出了一次,试图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联系上级,获取指示。她回来时脸色更加凝重。 “线断了大半。”她低声对苏云岫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徐……‘回春堂’的徐掌柜,被冠上‘囤积居奇、扰乱金融’的罪名,抓进去了……恐怕,凶多吉少。”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沉。徐掌柜那条线,是之前获取药品的重要渠道之一。他的被捕,意味着又一条生命线被斩断,也印证了这场“改革”对异己力量的清洗有多么残酷。 “还有……”沈曼笙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边缘沾染着一点暗褐色的污迹,“这是……牺牲的交通员老赵,拼死送出来的。他弥留之际只说了一句:‘小心……霓虹灯下的拍卖会……’” 霓虹灯下的拍卖会?苏云岫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沈曼笙将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个模糊的字迹,像是用血或什么深色液体匆匆写就:“工部局医院……器械……拍卖……默群……” 工部局医院!苏云岫瞳孔微缩。那是上海最大的公立医院之一,拥有相当数量的先进医疗设备和储备药品。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国民党当局在撤离前夕,大肆变卖国有资产早已不是秘密。但工部局医院的设备和药品,关乎无数市民和伤员的性命!陈默群……他竟然将手伸向了这里?打算借“拍卖”之名,行侵吞倒卖之实?将这救命的物资变成他敛财跑路的资本? “畜生!”苏云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想起码头被抢走的磺胺,想起那些因缺药而活活痛死、烧死的同志,想起钱益民典当怀表换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盘尼西林。 沈曼笙的眼神也同样冰冷:“看来,七爷预料得没错。陈默群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这场拍卖会,恐怕就是个幌子,真正的买家早就内定好了,走个过场,然后这些救命的物资就会出现在黑市上,或者直接被他们运走。” 必须阻止他!这个念头瞬间占据苏云岫的脑海。可是,怎么阻止?她们现在人手极度短缺,行动困难,而对方必然戒备森严。 “拍卖会什么时候举行?在哪里?”苏云岫急声问。 “纸条上没写具体时间和地点。老赵可能也没来得及知道。”沈曼笙摇头,“但既然提到了‘霓虹灯下’,我猜……很可能是在百乐门或者附近哪个同样引人注目、灯红酒绿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也最符合他们掩人耳目的做派。” 百乐门……那个她与江砚舟初次相遇的地方,那个充满了虚假霓虹和残酷算计的舞厅。苏云岫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 “我们需要更准确的情报。”苏云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曼笙姐,还有没有别的渠道能打听到拍卖会的具体信息?” 沈曼笙面露难色:“很难……现在的风声太紧了。我们的人损失很大,剩下的联络渠道都非常脆弱。” 苏云岫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或许……我可以试试。” 沈曼笙立刻看向她,眼神锐利:“你?你想怎么做?太危险了!” “陈默群和保密局的人,我认识一些旧面孔。”苏云岫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冷静,“而且,他们或许以为‘白露’早就死了,或者彻底消失了。一个看似偶然出现的、试图在黑市上打听消息的落魄旧人……或许不会引起太大的怀疑。”她知道这风险极大,等于是在悬崖边上行走,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快速获取情报的方法。 沈曼笙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动摇或冲动,但只看到了一片沉静的决然。她知道苏云岫的能力,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下的险招。 “……你有多少把握?”沈曼笙最终涩声问道。 “没有把握。”苏云岫如实回答,“但值得一试。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救命的物资被他们糟蹋、倒卖。前线……等不起。” 长时间的沉默。阁楼外,又传来一阵警笛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像幽灵般徘徊在这座绝望的城市上空。 “……好吧。”沈曼笙终于艰难地点头,“但必须制定周密的计划。如何接触,如何问询,如何撤离,一旦暴露如何应对……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反复推敲。而且,这件事,必须请示七爷。” 她看向苏云岫,眼神无比严肃:“云岫,记住,你不是‘白露’了,你是我们的同志。你的命,很值钱。绝不能轻易涉险,更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苏云岫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当夜,通过钱益民留下的隐秘联络方式,消息被送了出去。 第二天深夜,江砚舟的回信到了。只有简短的八个字,由钱益民亲自带来,写在一条薄如蝉翼的烟盒锡纸上: “准。以自身安全为要。切切。” 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与叮嘱。 看着这短短的八个字,尤其是最后重复的“切切”二字,苏云岫仿佛能感受到江砚舟写下它们时紧绷的心绪和深藏的担忧。她将锡纸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依旧被霓虹与黑暗撕裂的上海夜空。 一场针对“霓虹灯下拍卖会”的暗中侦查,即将开始。而漩涡的中心,正是那座她命运转折的百乐门舞厅。 危机四伏,前路未卜,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白露”,她是带着使命和信念的苏云岫。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舞池藏杀机 阁楼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计划已定,剩下的便是执行与等待。苏云岫褪下了便于行动的旧布衫,换上了沈曼笙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件半旧阴丹士林蓝旗袍。旗袍的腰身略显宽松,颜色也因多次洗涤而有些发白,袖口甚至有一处不显眼的织补痕迹,恰到好处地符合一个家道中落、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却不得不混迹于灰色地带打听消息的“落魄旧人”形象。 沈曼笙用有限的化妆品,极其精妙地改变了苏云岫的容貌。脸色扑得略显暗沉憔悴,眼角用细笔勾勒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疲态,嘴唇的颜色被刻意压淡,唯有那双眼睛,沈曼笙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用指尖蘸取极少量发胶,将她额前几缕碎发捋得稍显凌乱,略微遮挡那过于清亮、容易引人探究的眼神。 “记住,你不是去刺探,只是去‘偶遇’,去‘聆听’。”沈曼笙最后一次叮嘱,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百乐门如今龙蛇混杂,不仅是保密局、陈默群的人,还有各路想趁乱发财的牛鬼蛇神,以及他们安插的眼线。你的目标是那些可能知道内情、又喜欢吹嘘的中下层军官或者依附他们的掮客。不要主动追问拍卖会,引导他们自己说出来。酒保、侍应生也可以是信息的来源,但更要警惕他们。一旦感觉不对,立刻撤离,按备用方案走。”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将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藏进旗袍高开衩内侧特制的绑带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江砚舟赠的那把勃朗宁太大,不适合此次行动,她将其仔细交给了沈曼笙保管。 “一切小心。”沈曼笙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夜色深沉,百乐门的霓虹招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刺眼和浮夸,强行驱赶着周围的黑暗,像一块精心涂抹却又掩盖不住溃烂的疮疤。门口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汽车、黄包车挤作一团,穿着考究或是故作考究的男男女女穿梭不息,笑语喧哗声中透着一股末日狂欢般的虚张声势和焦虑。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烟、汽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附近巷飘来的垃圾腐臭味。 苏云岫低着头,拢了拢并不存在的衣领,混在一群刚下车的宾客中走进了百乐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瞬间包裹了她,舞池里人影幢幢,水晶吊灯旋转着投下光怪陆离的光斑。一切都仿佛与她记忆中那个初遇江砚舟的夜晚重叠,却又截然不同——氛围更加疯狂,人们的眼神深处隐藏着更多的贪婪、恐惧和及时行乐的麻木。 她找了个靠近角落、灯光相对昏暗、又能观察到舞池和几个主要卡座的位置坐下。一个穿着白色制服、表情麻木的侍应生过来,她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汽水,声音刻意带上一丝怯懦和窘迫。 侍应生撇撇嘴,没说什么,很快将一杯几乎没什么气泡的汽水放在她面前。苏云岫小口啜饮着,目光低垂,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一切可能的声波。 邻座几个穿着西装、却掩不住一身彪悍之气的中年男人正在高声谈论着什么,唾沫横飞。 “……妈的!三百萬换一块!跟明抢有什么两样!老子辛苦半辈子攒下的那点黄鱼(金条)……” “嘘!小声点!王队长,隔墙有耳!现在是什么光景?能换到手就不错了!听说城东老刘,不肯交,昨晚直接被按上‘扰乱金融’的罪名拖走了,家都抄了!” “哼!他们倒是捞得盆满钵满!听说昨晚‘大都会’那边,几个接收大员家的公子,一晚上开香槟的钱,就够我们兄弟一家老小吃喝一年!” “唉,这世道……别说这些了。听说没?工部局那边……”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 另一个声音立刻打断,更加谨慎:“喝酒喝酒!那事儿还没定呢,少打听!” 工部局!他们果然提到了!苏云岫握紧了杯子,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 那几个男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抱怨舞厅里新来的舞女架子大,不懂规矩。 苏云岫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杯中的汽水早已没了味道。舞曲换了一首又一首,场内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也越来越混乱。她看到有喝醉的军官搂着舞女大声调笑,有穿着考究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凑在一起低声密谈,不时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也有像她一样独自坐在角落、眼神警惕打量四周的陌生面孔。 她起身,假装去洗手间,沿着舞池边缘缓慢行走,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卡座和包厢。在一个柱子后的半开放包厢里,她看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似乎是以前76号行动处的某个小头目,姓胡,好像因为手脚不干净被陈默群敲打过,后来不知调去了哪里。此刻他正点头哈腰地给一个穿着保密局制服、神色倨傲的中年男人倒酒,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苏云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借着一盆高大的盆栽遮挡身形。 “……副座您放心!消息绝对可靠!就在后天晚上!请柬都是特制的,防伪做得那叫一个严密!听说光是保证金,就得这个数!”胡姓男人神秘兮兮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保密局军官嗤笑一声,晃着酒杯:“哼,做戏做全套罢了。东西早内定好了,走个过场,堵那些洋人和记者的嘴。听说光是那批德国来的手术器械,就这个数!”他比了一个更高的手势,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还有盘尼西林?磺胺?那都是小头!” “那是自然!还是副座您门儿清!”胡姓男人谄媚地笑着,“不过这次动静不小,听说连南京那边都有人感兴趣……安保也是顶格的,我们大队全员上岗,便衣队也撒出去了,就怕有不开眼的来捣乱……” “捣乱?谁敢?”军官冷哼一声,“正好抓几个典型,老子还愁没功劳往上爬呢!” 后天晚上!请柬!安保森严!内定! 关键词一个个砸进苏云岫的耳朵里,她的心跳骤然加速。信息比她预想的还要具体和惊人!这场拍卖会的规模和水深,远超她的想象。 她不敢久留,正欲悄悄退开,却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经过的一个端着空酒盘的侍应生。酒盘掉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脆响。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侍应生连忙道歉。 包厢里的谈话戛然而止。胡姓男人和那保密局军官警惕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 苏云岫心头一紧,立刻低下头,用手帕掩住嘴,假装被惊吓到咳嗽,声音含糊地连声道:“没、没事……是我不小心……”她刻意让声音带上一丝苏北口音,身体微微发抖,做出十足怯懦害怕的样子。 胡姓男人皱着眉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穿着寒酸,行为瑟缩,不像有什么威胁,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不长眼睛!” “是是是……”苏云岫连声应着,几乎是弓着腰,快步离开。她能感觉到那保密局军官审视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直到重新回到那个昏暗的角落卡座,她的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刚才太险了!若是被认出,哪怕只是一丝怀疑,今晚都可能无法脱身。 她不敢再随意走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信息。后天晚上,特制请柬,内定交易,严密的安保……这意味着强行破坏或者混进去的难度极大。必须想办法弄到更详细的信息,比如具体的拍卖清单、安保布置图、以及……那些“内定”的买家信息。 就在她苦思冥想如何进一步获取情报时,舞池中央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音乐声都暂时低了下去。只见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子,正搂着一个舞女,态度轻佻地大声说着什么,周围几个同伴发出哄笑声。那男子看起来有些眼熟,苏云岫仔细辨认,心中猛地一沉——是上海市警备司令部某高官的侄子,姓赵,以前在76号的某些联谊场合见过,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仗着叔父的权势胡作非为。 此刻,这位赵公子似乎喝多了,正拿着一个鼓囊囊的皮夹,从中抽出一沓崭新的金圆券,塞进舞女低胸的旗袍里,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和口哨声。 “拿去花!爷有的是钱!”赵公子舌头都有些打结,得意洋洋地挥舞着皮夹,“看见没?崭新的!刚兑出来的!跟着爷,以后天天吃香喝辣!” 他旁边一个同伴奉承道:“赵公子叔父如今掌管兑换审核,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是!”赵公子更加得意,压低了些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不少人听见,“跟你们说,这算什么?小钱!后天晚上,‘仙乐斯’那边才叫大场面!工部局那些好东西……嘿嘿,爷也弄了一张请柬,去开开眼!听说光是保证金,就得用大黄鱼(十两金条)铺路!” 仙乐斯!不是百乐门!苏云岫心中剧震。原来拍卖会地点是在仙乐斯舞厅!那里同样灯红酒绿,且背景更为复杂,确实更适合进行这种见不得光的交易!而且,听这赵公子的意思,他居然也弄到了请柬?是吹嘘,还是真的?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且意外的信息!但也极其危险!这个赵公子口无遮拦,极易惹祸上身,停留在他周围风险极大。 果然,不远处卡座里,刚才那个保密局军官和胡姓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喧闹,军官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对胡姓男人使了个眼色。胡姓男人立刻点头,起身朝赵公子的方向走去,显然是想去“提醒”他闭嘴。 不能再待下去了!苏云岫立刻意识到危险。赵公子的胡言乱语很可能引来更严格的审查和清场,自己这个生面孔很容易被盯上。 她立刻起身,放下那杯几乎没动的汽水,低着头,快步朝着与赵公子所在位置相反的出口走去。脚步不急不缓,避免引起注意。 就在她即将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胡姓男人略带严厉的声音:“赵公子,喝多了吧?走,兄弟送你出去醒醒酒……”以及赵公子不满的嘟囔声。 苏云岫不敢回头,加快脚步,迅速融入了门外夜晚潮湿冰冷的空气里。她没有立刻走向预定的撤离路线,而是先拐进了一条霓虹灯照射不到的黑暗小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平复着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跳。 成功了。 她获取了极其关键的信息:拍卖会确切地点——仙乐斯舞厅;确切时间——后天晚上;以及其内定性质和极其严格的安保。甚至还有一个意外的线索——那个口无遮拦的赵公子及其可能拥有的请柬。 但是,她也暴露了风险。那个胡姓男人和保密局军官虽然当时没有深究她,但难保事后不会想起这个“不小心”听到他们谈话的陌生女人。百乐门不能再来了。 她不敢耽搁,按照预定方案,穿过几条漆黑的小弄堂,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来到了一个早已废弃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默记于心的号码,响三声,挂断。再拨,响一声,挂断。这是报平安的信号。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但她的神经依旧紧绷,因为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如何利用这些情报,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阻止这场罪恶的交易,还需要江砚舟的决断和整个团队的配合。 她抬起头,望向被城市霓虹染成暗红色的夜空。金圆券的灾难仍在持续,而另一场围绕救命物资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帷幕。她握紧了拳,指尖掐入掌心,感受到一种沉重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责任感。 夜色中,她悄无声息地向着安全的藏身之处走去,背影单薄却坚定。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寒夜计将行 阁楼里,那盏昏黄的油灯似乎也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拉长又缩短,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上演着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苏云岫裹紧了沈曼笙递过来的一件半旧藏青色棉袄,棉絮有些板结,并不十分暖和,但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让她从方才百乐门那虚幻浮华的惊险中彻底抽离。她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木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尽可能清晰、一字不落地复述着在百乐门的所见所闻。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稳定,只是尾音处偶尔泄露出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并非全因这午夜的寒意,更多是源于那短暂却高度紧张的冒险所带来的神经余悸。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当她说到“仙乐斯”、“后天晚上”、“特制防伪请柬”、“内定交易”、“保密局与警察联合安保,甚至可能有军队便衣”以及那个意外出现的纨绔子弟赵启明时,屋内本就凝重的空气仿佛又沉降了几分,压得人胸口发闷。 钱益民佝偻的背似乎被这无形的重量压得更弯了,他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根早已熄灭、烟油凝固的铜制旱烟杆,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缓慢移动,显然在飞速盘算着每一个信息的价值与背后牵连的无数风险。 沈曼笙靠在堆放杂物的旧木桌边,双臂环抱,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手肘,她秀气的眉头同样紧蹙着,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正在心中飞快地解剖、评估每一条信息,试图找出任何可能被利用的缝隙或必须规避的致命陷阱。 连一直靠在最远处墙角、抱着手臂沉默不语的程岩,也微微挺直了脊背,那双惯常充满警惕和戾气的眼睛,此刻也投来了专注的目光,只是那目光深处,审视与疑虑并未完全消弭,如同磐石下潜流的暗涌。 “……我离开时,那个76号的旧人胡万才已经过去阻止赵公子继续胡说八道。我不敢停留,立刻按计划撤离,途中绕了三处预设的安全点确认没有尾巴。”苏云岫说完最后一句,才感到喉咙有些干涩。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开水,瓷杯边缘还有一个细微的缺口,她抿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轻颤,却也像一剂清醒药,让她高度运作后略显混沌的头脑彻底镇定下来。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远处隐隐传来的、为米价一日三涨或金圆券瞬间变废纸而绝望哭嚎、咒骂的声音,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如同这个末日时代挥之不去的背景哀乐,无情地提醒着他们正身处何等险恶的境地。 “仙乐斯……”钱益民嘶哑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没有聚焦在某个人身上,而是投向虚空,仿佛在读取记忆中关于这个地方的所有信息,“那地方,比百乐门水更深。老板叫谢宝荣,早年是黄金荣的门徒,后来自己拉旗号,手下养着一帮敢打敢拼的亡命徒,专门替人平事、看场子、做‘湿活’(指暗杀绑架等)。仙乐斯明面上是他最大的产业,暗地里是各种见不得光交易的中转站。警备司令部、警察局、甚至现在保密局里,都有他的人,或者说,有和他利益勾连的人。场子结构也邪性,听说以前是某个大军阀的私宅改的,大厅富丽堂皇,但包厢错落复杂,暗门暗道不少,有的直接通到后面的小巷或者相邻的建筑。他们把地点定在那里,不意外,安全,而且……够排场,镇得住那些想来分杯羹的牛鬼蛇神。” “后天晚上……时间太紧了,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天两夜的准备时间。”沈曼笙语气沉重,她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动着,仿佛在勾勒无形的计划图,“特制防伪请柬,这意味着伪造几乎不可能,短时间内连找到合适的纸张和仿制工艺都难。内定交易,说明拍卖本身就是个幌子,真正的买家早已私下达成协议,我们即便混进去,恐怕连举牌的机会都没有,反而极易暴露。安保由保密局和警察局联合负责,甚至可能调动了军队便衣,这意味着他们投入的力量极大,警惕性极高,强攻……”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 “那个赵公子……”程岩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惯有的、对这类纨绔子弟的鄙夷,“赵启明,警备司令部赵副司令的亲侄子,有名的草包纨绔,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仗着他叔父的权势,在上海滩横行霸道,没人敢轻易招惹。但他也确实能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各种内部消息、紧俏物资的门路,甚至一些官面上的批文,他都敢倒腾。他的话,虽然十句有九句半是吹嘘,但关于请柬的部分,有可能是真的。这种公子哥,有时候为了充面子、或者急需钱款堵窟窿,确实什么都敢卖。仙乐斯的请柬,对他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来说,或许真就只是一张‘开眼界’的门票。” “但他的出现,也意味着风险倍增。”苏云岫补充道,她清晰地回忆起赵启明那副肆无忌惮、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有多能耐的样子,“他口无遮拦,嗓门又大,恐怕此刻仙乐斯拍卖会的消息,已经在某个特定的、同样无法无天的纨绔圈子里传开了。保密局和陈默群那边必然会被惊动,甚至可能因此临时变更某些细节,或者加强审查力度。” “云岫说的对。”沈曼笙点头赞同,脸色更加凝重,“我们必须假设敌人已经提高了戒备,甚至可能设下了额外的陷阱。任何计划,都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做多手准备。” 一直沉默伫立在窗边、背对着众人的江砚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昏黄跳跃的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失血和连日来的劳心劳力尚未完全恢复,但那双眼睛却锐利沉静如古井寒潭,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与伪装,直抵核心。他的目光先是扫过众人,最后沉沉地落在苏云岫身上,那眼神深邃复杂,难以分辨其中究竟是对她成功获取情报的评估,是对她安危的确认,还是对即将赋予她更危险任务的权衡。 “情报很有价值。”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却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地点、时间、性质、安保级别,甚至一个意想不到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赵启明。” 他踱步走到桌子中央,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哒、哒”声,像是在模拟着心脏的跳动,又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行动倒数计时。 “强攻不可取,混入难度极大,风险极高。但东西,必须拿到,或者……彻底毁掉。”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工部局的这批药品和器械,磺胺、盘尼西林、手术器械……是前线无数重伤员、是我们自己受伤的同志、也是上海滩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平民的救命希望。绝不能落在陈默群之流手中,变成他们敛财跑路、去台湾继续作威作福的资本,或者用来讨好新主子、换取进身之阶的工具!” “七爷的意思是?”钱益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既然请柬是通往这场‘盛宴’唯一的、正式的钥匙,那我们就想办法,弄一把钥匙。”江砚舟的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寒刃,直指问题的核心,“赵启明,就是一个可能持有钥匙、并且可能愿意‘出售’钥匙的目标。” 程岩眉头立刻狠狠拧紧,几乎成了一个疙瘩:“赵启明?动他?七爷,这风险……!他身边明里暗里肯定跟着保镖,而且都是警备司令部调来的好手,装备精良。一旦他出事,哪怕是请柬丢了,赵副司令那边必定掀起轩然大波,全城戒严,大肆搜捕,我们的行动还没开始就可能彻底夭折!为了几张请柬,捅这个马蜂窝,值吗?” “未必需要动他本人,更不需要硬抢。”江砚舟眼神深邃,显然早已思虑过各种可能,“这种纨绔子弟,嗜赌如命、好面子、挥霍无度。金圆券改革,他叔父赵副司令虽然手握部分兑换审核权,油水丰厚,但明面上的薪水和新水有限,未必经得起他无底洞似的挥霍。他会不会……暗中抵押或出售一些在他看来‘不重要’、‘只是玩玩’的东西,来换取硬通货——银元、美钞、甚至金条?比如,一张对他来说只是用来‘开眼界’、事后吹嘘资本的请柬?” 众人眼前顿时一亮。这是个全新的思路,从赵启明自身的弱点入手,而非强行抢夺。 “黑市!专门做这种生意!”钱益民立刻反应过来,语速加快了些,“上海滩确实有这种隐秘的渠道,专门替那些缺钱又爱摆阔的达官显贵子弟处理见不得光的资产,兑换银元美钞,抽取高额佣金,甚至放印子钱。这些人消息极其灵通,路子野,门路多,但也都极度谨慎,只做熟客生意,或者经由极其可靠的中间人介绍,对生面孔警惕性极高。” “能找到这样的渠道吗?或者,能找到可靠的中间人搭上线?”江砚舟看向钱益民,目光中带着托付重任的信任。 钱益民沉吟了片刻,枯瘦的手指加快了捻动烟杆的速度,显然在脑海中快速过滤着那些尘封已久、危险又复杂的关系网。终于,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更加嘶哑:“老朽……可以试试。记得以前‘和盛’还在时,处理一些不好明面出手的‘礼品’,接触过一个叫‘金老拐’的人。此人早年是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后来专门牵线搭桥,做这种黑市掮客的买卖,门路很广,但也极其滑头,认钱不认人。只是……快十年没联系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上海,还做不做这行,或者还认不认旧日的几分香火情。而且,时间太紧,就算找到他,对方是否信任,价钱几何,能否在后天晚上之前拿到东西,都是未知数。再者……”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苏云岫,“即便侥幸拿到请柬,恐怕最多也只能弄到一两张,意味着只有一两个人能进去。” “一个人,也够了。”江砚舟的目光再次转向苏云岫,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关切,有审视,有评估,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决断,“进去的人,不需要抢夺物资——那不可能成功。只需要完成几个关键任务:第一,确认拍卖品详细清单,特别是药品的种类和数量;第二,尽可能摸清仙乐斯内部的安保布置、人员分布、明哨暗岗;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利用一切机会,辨认、记住那些‘内定’买家的面孔,或者探听到交易完成后,货物的具体存放点和运输路线、时间。” 他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如同在部署一场战役:“拍卖只是走过场,真正的交易必然在事后完成。我们的目标,不是在仙乐斯里面动手,而是——在外围,截获运输途中的货物!” 这个计划无疑大胆而冒险,充满了变数,但比起强攻戒备森严的仙乐斯或者试图混入内定交易的核心圈,确实多了几分可行性和突然性。 关键在于,那个孤身深入虎穴的人,需要极大的勇气、超乎常人的冷静头脑、敏锐的观察力以及极强的随机应变能力。一旦暴露,绝无生还可能。 “我去。”苏云岫几乎没有犹豫,抬起头,清亮的目光毫不躲闪地迎上江砚舟深邃的视线,“我对仙乐斯内部结构有些模糊印象,以前……在76号接受训练时,曾被陈默群带去类似场合认人,学习如何观察和记忆。而且,我最了解陈默群和他手下那些人的行事风格、甚至一些细微的习惯,更容易从人群中辨认出哪些是真正的买家、哪些是他们安插的内应和保镖。”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程岩嘴唇翕动了几下,脖颈上的青筋跳了跳,似乎想反驳什么——风险太大,她经验尚浅,一旦失手……但看着苏云岫那双清澈却如同淬火般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江砚舟那沉凝如水、显然已深思熟虑的脸色,他最终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模糊的冷哼,抱着手臂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眉头锁成了死结。 沈曼笙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担忧,她的手悄悄握紧了,指甲掐进掌心。但她深知,无论是从能力、对敌人的了解程度,还是从眼下可用的人手来看,苏云岫确实是执行这个潜入任务最合适、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人选。她的观察力、记忆力、以及在紧急关头爆发出的惊人冷静和应变能力,早已在多次危机中得到验证。 江砚舟凝视着苏云岫,许久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窗外凄冷的风透过缝隙吹入,拂动了她额前几缕未能完全梳理妥帖的碎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属于人类本能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他知道她为何如此拼命——为了赎还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为了心中那份刚刚点燃却无比炽烈的信念,也为了……他肩胛下那道因她而崩裂、至今仍隐隐作痛的伤口,和那句沉重如山的“活下去”的承诺。 “好。”他终于开口,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如同最终敲定的战鼓,“钱老,你立刻动用所有尘封的关系,不惜代价,尝试联系‘金老拐’或者类似渠道,目标是一到两张仙乐斯拍卖会的请柬。曼笙,你全力协助云岫,尽可能回忆和搜集所有关于仙乐斯舞厅内部结构、通道、甚至通风管道的信息,结合云岫的记忆,制定出尽可能详细的潜入、观察、传递信息和撤离方案,预想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和应对措施。程岩,”他转向依旧面色不虞的程岩,“你带两个最机警的弟兄,立刻去摸清赵启明近期的确切行踪、常去的赌场、舞厅、烟馆,核实他是否真的有可能出手请柬,但记住,绝对不许打草惊蛇,只需远距离观察,确认可能性即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个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冰冷的警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众人的骨子里:“此次行动,目标明确,但环节众多,风险极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所有人必须绝对谨慎,保持最高警惕。明白吗?” “明白!”几人低声应道,声音压抑却坚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仿佛火药桶已经就位,只差最后一根引线。 任务分配完毕,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钱益民披上那件油光发亮、似乎能隔绝一切窥探的旧棉袍,戴上一顶破旧的呢帽,帽檐压得很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楼下的黑暗楼梯口,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去联络他那神秘而危险的关系网。程岩狠狠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擦去所有的犹豫和不安,朝楼下打了个短促的唿哨,叫上两名一直在楼下警戒、神情精干的队员,也很快离开,他们的脚步声迅速被外面的夜色吞没。 阁楼里只剩下江砚舟、苏云岫和沈曼笙。 沈曼笙立刻找来几张粗糙的草纸和一支短小的铅笔,开始根据自己过往跑新闻时对仙乐斯的模糊印象,以及苏云岫尽可能详细的描述,勾勒仙乐斯舞厅可能的结构草图——旋转门厅、巨大的舞池、两侧环廊、楼梯位置、包厢的大致分布。苏云岫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水晶吊灯的位置、吧台的长度、通往后台的走廊宽度、甚至洗手间门口那个巨大的欧式花瓶。她甚至回忆起某个包厢似乎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怀疑后面可能有暗格或通道。 江砚舟没有打扰她们,他重新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望向窗外被霓虹灯与无尽黑暗撕裂的夜空。金圆券带来的混乱与绝望仍在持续发酵,远处依稀又传来了几声尖锐的枪响和更加嘈杂的骚动声,不知是哪家被认定为“囤积居奇”的米店或商铺又被愤怒的民众和趁火打劫的警察洗劫一空。这座城市的苦难,深不见底,而他们,即将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另一场更加凶险、关乎更多人生死的暗战之中,去争夺那一点点微弱却珍贵的救命希望。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轻轻按了按左肩胛下那道厚厚的绷带。伤口在阴冷的夜晚,似乎抗议般地传递着更加清晰深刻的抽痛,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他付出的代价和不容失败的责任。 苏云岫偶尔抬起头,目光掠过窗边那个挺拔如松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孤寂与沉重的身影。她想起他为自己父母立碑时,在荒芜坟地里蹒跚前行、满身泥泞与鲜血的样子;想起在安全屋阁楼,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触感;想起他低沉而斩钉截铁说出的“活下去”。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 这一次,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她绝不能失败。 寒夜漫长,冰冷刺骨。计策已定,行动将启。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金圆劫火燃 钱益民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返回阁楼时,天色已近拂晓。窗外不再是浓稠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压抑的、浑浊的铅灰色,仿佛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巨大抹布,笼罩着这座绝望的城市。他带回来的并非预想中轻飘飘的请柬,而是一身更重的寒气和眉宇间难以化开的凝重。 “金老拐……找到了。”他脱下旧棉袍,掸去上面沾染的、说不清是露水还是某处阴暗角落潮气的微尘,声音比出去时更加嘶哑干涩,仿佛声带被一夜的冷风和紧张摩擦得粗糙不堪,“人还活着,还在做老本行,但比泥鳅还滑,比狐狸还精。”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杯不知谁给他倒的、早已冷透的开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阁楼里等待的三人立刻围拢过来,江砚舟的目光沉静如常,但仔细看能发现他下颌线微微绷紧。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沈曼笙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东西呢?”程岩性子最急,压低声音追问。 钱益民摇了摇头,枯瘦的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了:“请柬,他弄不到。或者说,不敢弄。”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说了,仙乐斯那场拍卖,水太深,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多。保密局的头头、警备司令部的实权人物、甚至还有南京来的神秘买家,都盯着呢。请柬印制发放极其严格,每一张都有编号、暗记,对应具体人名和身份,查验极严,根本没有多余的流出来。就算有,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倒卖,那是提着脑袋玩火。”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苏云岫感到一阵冰冷的失望攥住了心脏。 “但是,”钱益民话锋一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提供了一个别的消息,可能……比请柬更有用,也更凶险。” “什么消息?”江砚舟沉声问。 “赵启明,那个纨绔子,”钱益民压低了声音,几乎成了气音,“金老拐说,那小子最近输红了眼,在赌场欠了下天大一笔阎王债,利滚利,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确实动过卖请柬的心思,甚至偷偷找人问过价,但被他叔父赵副司令不知怎么知道了,派人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顿,锁在家里,请柬也收了回去,恐怕就是怕他惹出大祸。” 程岩忍不住低咒了一声。 “不过,金老拐从别的渠道听说,”钱益民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被墙壁听了去,“赵启明为了还赌债,瞒着他叔父,偷了家里书房一个抽屉里的几根‘小黄鱼’(小金条)和几十块银元,昨晚偷偷摸摸想去黑市兑换成金圆券应急——那傻子还以为金圆券能保值,真是蠢到家了。结果,那点钱简直是杯水车薪,连零头都不够。他走投无路,竟然……竟然打起了他叔父保险柜里一批刚收缴上来的‘违禁品’的主意。” “违禁品?”沈曼笙蹙眉。 “是一批无线电器材,据说性能极好,是之前查封一个地下电台时缴获的,还没来得及登记入库。”钱益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赵启明不懂这些,只知道是‘值钱的洋玩意儿’,他撬不开保险柜,但又急着弄钱,竟然……竟然想找个懂行的‘专业人士’,帮他撬开保险柜,把东西弄出来,他只要钱,东西归对方处理。”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赵副司令的保险柜!缴获的地下电台器材!这简直是……! “荒唐!愚蠢!”程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混账东西真是作死作到家了!” “消息可靠吗?”江砚舟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眼神深处已是波涛暗涌。 “金老拐说,消息是赵启明身边一个跟班酒后吐露出来的,那跟班也怕得要死,但又贪图赵启明许诺的酬劳,正在偷偷摸摸找人,不敢找熟手,只想找些要钱不要命的生面孔干一票就走。”钱益民道,“金老拐觉得这事太烫手,没敢接,但也留了个心眼,记下了那个跟班私下联络的一个临时地址——闸北宝山路附近的一个半废弃的茶馆后院。” 阁楼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打乱了原有的计划,却打开了一扇更加危险、但也可能收益巨大的窗户!目标从一张虚无缥缈的请柬,变成了可能直接获取敌人严密保管的违禁品,甚至是……借此机会,伪装成“专业人士”,接近赵启明,套取更多关于仙乐斯、甚至其叔父赵副司令那边的情报? “风险太大。”沈曼笙首先提出担忧,“这太像是一个陷阱了。赵启明再蠢,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会不会是赵副司令或者保密局设下的圈套,想钓出那些对缴获器材感兴趣的人?” “不像。”钱益民摇头,“金老拐混迹江湖几十年,看人看事有他的眼光。他说那跟班吓得尿裤子的样子不像装的,而且赵启明输钱欠债的事,圈子里早有风声,应该不假。这种事,符合赵启明那种被逼到绝境、狗急跳墙的性子。” “但保险柜在赵副司令的私宅里?”江砚舟问。 “不,据说是在警备司令部他的办公室里。”钱益民道,“赵启明再混账,也不敢直接在家里动手。他叔父的办公室,他偶尔也能进去,更熟悉情况。” 在警备司令部里动手?!这简直是虎口拔牙!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江砚舟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频率更快了些。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云岫身上,又缓缓移开,显然在进行着极其艰难和危险的权衡。 直接获取器材,无疑能极大缓解组织通讯设备老旧匮乏的困境,甚至可能借此破译敌人某些通讯密码。借此机会接近赵启明,更是可能获取意想不到的高层情报。但风险是几何级数增长的——闯入警备司令部,盗窃机密物品,一旦失手,绝无幸理。而且,如何取信于赵启明和他的跟班?如何确保行动不被发现?得手后如何撤离?器材如何运出?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致命的未知数。 “这是个机会。”江砚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决绝,“但也是一步险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他看向钱益民,“钱老,能通过金老拐或者别的渠道,确认那个跟班的身份和那个茶馆地址的真实性吗?越快越好。” “老朽尽力。”钱益民重重点头。 “程岩,”江砚舟转向他,“你立刻带人,去宝山路那个茶馆附近暗中布控,观察进出人员,特别是那个描述的跟班。只观察,绝对不许接触,我要知道那里的真实情况。” “明白!”程岩眼中闪过兴奋与危险交织的光芒,这种刀尖舔血的任务似乎更对他的胃口。 “曼笙,云岫,”江砚舟的目光最后落在她们身上,“计划变更。我们需要设计一个身份,一个足以取信赵启明和他跟班的‘专业人士’身份——懂无线电,会开锁,胆大包天,要钱不要命。背景故事、行话、甚至工具,都要准备得天衣无缝。同时,制定两套以上的行动方案,包括如何接触、如何取信、行动细节、撤离路线,以及……最坏情况的应对措施。”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如铁:“如果我们判断机会真实,那么执行这个任务的人,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极强的临场应变能力和……随时牺牲的觉悟。” 苏云岫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鼓里嗡嗡作响。潜入警备司令部盗窃!这远比潜入仙乐斯更加危险,也更加……直接。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那深邃的目光中充满了审视、评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托付。 “无线电原理和术语,我可以突击学习,死记硬背。”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虽然还有些微颤,却异常清晰,“开锁技术……我需要一个最好的老师,和最快的练习时间。”她想起了在76号训练时,似乎接触过一些简单的锁具结构,但远远不够。 “开锁交给我。”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竟是钱益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早年跑码头,三教九流的手艺都见过一点,对付老式保险柜的簧片锁,还有些办法。可以临时教一些窍门和感觉,但要想精通,非一日之功,只能靠悟性和临场发挥。”这无疑是承认了他身怀某些不为人知的技艺。 “足够了。”江砚舟点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懂行’的架势和打开特定锁具的可能,并非真的要成为神偷。曼笙,你负责准备一切需要的道具和伪装身份的文件,务必经得起盘查。钱老,联络和确认的消息就拜托你了。程岩,侦察清楚后立刻回报。” 任务再次分配下去,比之前更加凶险,也更加紧迫。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那光线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照得阁楼里每个人脸上的疲惫和凝重更加清晰。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阁楼变成了一个紧张忙碌的临时指挥部和速成训练班。 钱益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几把锈迹斑斑、结构各异的老锁和一套小巧精细、油光发亮的工具。他坐在小凳上,用那双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耐心地向苏云岫讲解着最简单的弹子锁结构、簧片锁的原理、听音辨位的技巧以及使用撬棍和拨片的发力方式。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甚至带着一种古老手艺的韵味,但内容却冰冷而直接——“这里,用力要巧,一下不到位,就可能触发暗锁或者报警装置。”“这种老式德国柜,最吃劲的是第三个簧片,听到‘咔哒’一声轻响,还不能松劲,要稳住……” 苏云岫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死死盯着钱益民手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大脑飞速记忆着每一个要点。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反复练习而有些僵硬发红,但她一遍遍地尝试着,感受着工具与锁芯内部那细微的触感和声响变化。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与她自身极限的较量。 沈曼笙则伏在桌案上,用她那手漂亮的仿宋体,飞快地伪造着身份证明、技术资格证,甚至还有几封看似来自远方、语焉不详的推荐信。她还找来了一套半旧的工装裤和一件看起来像是技术工人穿的卡其布外套,仔细地做旧,甚至弄上了一些难以清洗的油污痕迹。 江砚舟则大部分时间站在窗边,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转身时,锐利的目光会扫过忙碌的众人,特别是在苏云岫那专注而紧绷的侧脸上停留片刻。他肩上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他只是微微蹙眉,没有任何表示。他大脑中正在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性,计算着风险与收益,思考着每一个细节的漏洞。 程岩在中午时分匆匆返回了一次,带回了确认的消息:宝山路茶馆后院确实有个神色慌张、符合描述的年轻男人进出过几次,像是在等什么人。周围环境复杂,易于隐蔽,也易于被包围。他留下队员继续监视,自己回来汇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世界依旧在金圆券带来的风暴中挣扎哭嚎。报纸号外声嘶力竭地喊着“稳定金融”、“严惩奸商”,而街头的混乱和绝望却有增无减。这一切,仿佛都与阁楼内这方寸之地的紧张谋划隔绝开来,又仿佛是其最宏大的背景注脚。 傍晚时分,钱益民再次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脸色更加凝重。“确认了,”他对江砚舟低声道,“赵启明确实被关在家里。那个跟班叫阿四,欠了赌场钱,被赵启明的债主逼得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想干这一票。金老拐暗示,消息八成可靠,但……他劝我们别沾手,说这是趟浑得不能再浑的浑水。” 江砚舟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苏云岫停下了手中的练习,抬起头,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练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沈曼笙也放下了笔,看了过来。程岩摩挲着腰间的枪柄,跃跃欲试。 “水浑,才能摸鱼。”江砚舟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机会稍纵即逝。准备行动。” 他看向苏云岫:“你,和我一起去。我负责外围策应和应对突发情况,你,负责接触和取信那个阿四,以及……尝试开锁。”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跳,重重地点头。 “程岩,你带人负责外围警戒和接应,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制造混乱,掩护撤离。” “曼笙,钱老,你们留守,随时准备应对各种变故。” 夜幕再次降临,寒冷而黑暗。阁楼里的油灯再次被点亮,昏黄的光晕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决然。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虎穴探微芒 闸北,宝山路。 这里的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浓稠,更加破败。战争的创伤尚未抚平,金圆券风暴带来的新一轮萧条又已肆虐而至。街道两旁多是低矮的棚户和墙面斑驳的旧式里弄,窗户大多漆黑,偶有几点昏黄如豆的灯光,不仅未能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四周愈发阴森。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未充分燃烧的呛人烟味、公共厕所溢出的氨水恶臭,以及一种无所归依的绝望气息。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和更远处街口模糊的骚动声,为这黑夜平添了几分不安。 一辆半旧的黑黄包车,如同疲惫不堪的老牛,慢吞吞地拐进宝山路附近一条更加狭窄昏暗的弄堂口,便再也无法前行。车夫是个佝偻着背、帽檐压得极低的老头,他停下车子,用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含糊语调嘟囔了一句“到了”,便不再动弹,仿佛融入了车座的阴影里。 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一个穿着半旧蓝色工装裤、外面套着一件沾着些许油污的卡其布技术员外套的年轻“男子”,头发被一顶同样沾着油灰的鸭舌帽压住,脸上似乎也刻意抹了些许脏污,看不清具体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帽檐阴影下显得格外明亮和警惕。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是装工具的帆布挎包,走路的姿势略显僵硬,似乎有些不习惯身上这套行头和脚下那双沉重的旧劳保鞋。这便是精心伪装后的苏云岫。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棉袍、身形略显清瘦、戴着圆框眼镜、像是小店铺记账先生模样的人。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旧皮箱,步伐沉稳,眼神低垂,似乎对周围肮脏破败的环境有些不适,但又强自忍耐着。自然是伪装后的江砚舟。他的棉袍下,腰侧硬物轮廓被巧妙遮掩,那枚冰冷的青玉扳指也早已褪下收起。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地走入宝山路主干道旁那条更小的、名为“仁寿里”的弄堂。根据钱益民从“金老拐”那里得来的信息,那个叫阿四的跟班,约定的初步接触地点,就在仁寿里深处一个几乎半废弃的“得意楼”茶馆的后院。 弄堂地面坑洼不平,积水反射着零星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像一块块破碎的镜子。两侧墙壁布满苔藓和剥落的广告招贴残迹,依稀可辨“美丽牌香烟”或是“双妹牌花露水”的字样,都是早已逝去的繁华旧梦。空气中那股混合的臭味更加具体,还多了些隔夜馊水的酸味。 苏云岫的心跳得很快,如同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每一次跳动都重重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她几乎以为周围的人都能听见。帽檐下的视线快速而谨慎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每一个可能的阴影角落、每一个窗户的缝隙。她的手心沁出冷汗,紧紧攥着帆布包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帆布包里,除了几件必要的工具,底部沉着那把江砚舟所赠的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是她此刻唯一的底气来源。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江砚舟就跟在她身后大约五六步远的地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脚步声都几乎融入了环境的杂音里,但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如同一道沉稳的影子,一道最后的屏障。这种感知让她恐惧稍减,但神经却绷得更紧——她不能出错,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将两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按照记忆中的门牌号和钱益民描述的标志——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他们找到了“得意楼”。所谓的茶馆,早已门庭冷落,木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一片,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有门楣上模糊不清的字迹昭示着它昔日的身份。 两人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按照指示,绕到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堆满杂物的更窄巷子,摸索着走向后院。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和垃圾腐烂的气息。苏云岫强忍着作呕的冲动,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声响。 后院比想象中更小,更破败。角落里堆着破旧的桌椅和瓦罐,一口干涸的水井张着黑洞洞的口。唯一的光源,来自院角一间低矮平房窗户里透出的、极其昏暗的煤油灯光。 就是这里了。 苏云岫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回头,与身后的江砚舟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江砚舟微微颔首,目光沉静,示意她按计划进行。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半步,将身体隐入巷口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手中的旧皮箱轻轻放在脚边,箱盖的搭扣似乎微微松开了一条缝隙。 苏云岫独自一人,走到那间亮着灯的低矮平房门前。门是破旧的木板门,缝隙很大。她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以及一种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显示出里面的人正处于极大的焦虑和恐惧之中。 她抬起手,没有立刻敲门,而是按照钱益民交代的、金老拐传来的暗号方式——先轻轻叩击两下,停顿片刻,再叩击三下,节奏特异。 里面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呼吸声也似乎屏住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远处野狗的吠叫隐隐传来。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就在苏云岫怀疑是否找错了地方或者对方已经逃离时,门内传来一个紧张得几乎变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谁……谁啊?” “是老拐介绍来的,看看‘收音机’。”苏云岫压低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粗嘎些,模仿着想象中的、常干黑活的人那种不耐烦又带着点倨傲的语气。这是约定的暗语。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里面的人正在透过门缝向外窥视。苏云岫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她强迫自己站定,甚至故意流露出一点被怠慢的不耐烦,微微跺了跺脚,劳保鞋踩在坑洼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终于,“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张年轻但写满了惊恐和疲惫的脸探了出来,眼睛布满血丝,警惕地打量着苏云岫。这就是阿四。 “就……就你一个人?”阿四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神飞快地瞟向苏云岫身后的黑暗。 “怎么?一个还不够?”苏云岫故意嗤笑一声,用带着些许外地口音的腔调回道,同时侧了侧身,让对方能看到她背着的那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工具包,“老板嫌活儿小?” “不不不……”阿四连忙摆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进……进来再说。”他显然吓坏了,但又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相信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专业人士”。 苏云岫侧身挤了进去。屋内空间狭小,充斥着一股劣质烟草、汗臭和霉味混合的难闻气味。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是整个屋子唯一的光源,将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污渍斑斑的墙壁上。 阿四迅速关上门,甚至还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顶上,却发现屋里空空如也。他转过身,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苏云岫,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最后的希望。 “东西呢?什么型号的‘收音机’?毛病在哪?”苏云岫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同时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房间。除了一张破桌、一张烂板凳和角落里一堆看不清是什么的破烂,几乎空无一物。这里显然只是个临时接头点。 “不……不在这里。”阿四咽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是……是大活儿。需要……需要你去个地方,亲自看,‘修’好它。”他语无伦次,显然对方交代的话术他都没记全。 “地方?什么地方?”苏云岫故意皱起眉头,显得更加不耐烦,“老子时间紧,没空跟你猜谜。活儿大活儿小,得先看看货,掂量掂量价钱。” “地……地方……在……在……”阿四似乎极度害怕说出那个地点,嘴唇哆嗦着,眼神飘忽不定。 “在警备司令部,赵副司令的办公室,对不对?”苏云岫忽然压低了声音,直接点破,目光锐利地盯着阿四。 阿四如同被雷击中,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苏云岫,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摸后腰——那里可能藏着什么家伙。 “别动!”苏云岫的声音骤然变冷,虽然音量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同时她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到了身侧,靠近了帆布包的开口,“老子既然是老拐介绍来的,自然知道是什么活儿。你以为这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怕了就趁早滚蛋,别耽误老子发财!” 她的强硬态度反而让惊慌失措的阿四稍微镇定了一点——或许对方真的很有能耐,很懂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能人”。 “你……你真的敢接?”阿四的声音依旧颤抖,但多了一丝求证的味道。 “废话!”苏云岫啐了一口,“不敢接我来这鬼地方闻臭味?不就是个保险柜吗?老子开过的柜子,比你见过的娘们还多!关键是,”她话锋一转,逼近一步,煤油灯的光在她帽檐下的眼睛里跳跃,“价钱!价钱合适,阎王殿老子也敢走一趟!价钱不合适,你现在就给老子滚!” 她完全模仿着江湖黑话和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口气,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极力强化这个精心编织的身份。 “价钱……价钱好说!好说!”阿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赵……赵公子说了,只要东西能拿出来,钱……钱不是问题!他只要现钱,东西归你们处理!那些‘收音机’零件,很值钱的!” “空口白牙谁不会说?”苏云岫冷笑,“具体数目?怎么付?什么时候付?拿到东西后怎么交接?这些不说清楚,老子现在就走!”她作势要转身。 “别!别走!”阿四急了,也顾不上害怕了,急忙道,“具体……具体数目赵公子没说死,但绝不会亏待你们!至少……至少这个数!”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显然是银元或者金条,“可以先付一成定金!剩下的,东西到手,立刻付清!交接……交接地点再定,肯定安全!” 苏云岫心中冷笑,这种毫无保障的空头支票,也就骗骗阿四这种走投无路的蠢货。但她脸上却露出贪婪和权衡的神色,故意沉吟了片刻,才道:“定金现在就要。活儿,明晚能干。具体时间、办公室里面的情况、巡逻队换岗的时间,你得给我说清楚,一点都不能错!错一点,老子掉脑袋,你也别想活!” 她的语气凶狠,带着亡命徒特有的狠戾,完全镇住了早已六神无主的阿四。 “我说!我说!”阿四如同倒豆子一般,开始结结巴巴地描述起来。虽然他说的杂乱无章,恐惧让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但苏云岫结合之前钱益民和程岩侦察来的一些信息,还是大致拼凑出了关键情报:赵副司令办公室在警备司令部主楼三层东侧,晚上九点后走廊巡逻队每半小时一趟,办公室的门锁是常见的弹子锁,但对保险柜的型号和内部结构,阿四就一无所知了,只知道是“一个铁灰色的大家伙”。 就在阿四说得口干舌燥、稍微放松了一丝警惕的瞬间,屋外院子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轻响!像是谁不小心踢到了那个破瓦罐! 屋内的两人瞬间僵住! 阿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猛地扭头看向门口,手下意识就往后腰摸去! 苏云岫的心脏也几乎骤停!但她反应极快,在阿四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她的左手看似无意地一拂桌面,那盏煤油灯被她“不小心”扫落在地! “啪嚓!” 玻璃罩碎裂,火苗瞬间舔舐到地面上不知名的油污,“轰”一下窜起一小片火焰,同时光线骤然暗淡大半! “妈的!怎么回事!”苏云岫趁机厉声骂道,同时身体敏捷地向后一闪,避开火焰,右手则闪电般探入了帆布包,握住了那冰冷坚硬的枪柄!她的动作隐蔽而迅速,在昏暗的光线和突然的混乱掩护下,并未被吓破胆的阿四察觉。 “啊!火!!”阿四的注意力果然被突然窜起的火苗和黑暗吸引,惊恐地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扑火,完全忘了刚才外面的异响。 就在这时,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正是江砚舟!他手中的旧皮箱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安装了消音器的驳壳枪,枪口冰冷地指向正试图扑火的阿四!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哪里有半分记账先生的懦弱! “别动!手举起来!”江砚舟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绝对的压迫感。 阿四彻底吓傻了,看着突然出现的江砚舟和那黑洞洞的枪口,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的声响。 苏云岫也迅速拔出了勃朗宁,警惕地指着阿四,同时快速扫视门外。刚才那声异响……是意外?还是…… 江砚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立刻处理阿四,而是对苏云岫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警戒,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再无其他声响。刚才那一声,仿佛只是一个意外,或许是野猫,或许是风吹落了什么。 但江砚舟的眉头却微微皱起。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时候,任何意外都值得高度警惕。 他退回屋内,看了一眼吓得失禁的阿四,又看了看地上仍在燃烧的小片火焰,对苏云岫低声道:“问清楚,保险柜的具体特征,还有他知道的一切细节。快!”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刚才那声异响是什么,这里都已经不再安全。 苏云岫压下心中的惊悸,枪口指着瘫软如泥的阿四,用更加冰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甚至加上了死亡的威胁。 在绝对武力和恐惧的压迫下,阿四涕泪横流,几乎是哭着又补充了一些零碎的信息,虽然依旧混乱,但比刚才稍微具体了一点。 得到所有能榨取的信息后,江砚舟毫不犹豫,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劈在阿四的后颈上。阿四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死过去。 “搜他身上。”江砚舟命令道,自己则快速走到门口警戒。 苏云岫强忍着不适,在阿四身上快速摸索了一遍,除了一点零碎的金圆券、一包劣质香烟、一把小刀,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江砚舟返回,看了一眼地上的阿四和仍在燃烧的火苗,眼神冰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两人迅速退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江砚舟细心地将破木门重新虚掩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院子里的火苗因为没有可燃物,已经渐渐变小,只剩下一小团微弱的橘光,在黑暗中摇曳,如同他们此次行动那渺茫而危险的希望。 他们沿着原路快速而无声地撤离仁寿里,身影迅速融入闸北深沉的夜色之中。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接触,如同在刀尖上跳了一曲死亡的探戈,虽然获取了部分关键信息,但最后那一声莫名的异响,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入了心底,为接下来的行动蒙上了一层更加浓重的不祥阴影。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暗夜窃璇机 逃离仁寿里那令人窒息的小院后,江砚舟和苏云岫并未立刻返回相对安全的法租界边缘阁楼,而是如同两道被风吹散的灰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处、更错综复杂的蛛网般巷弄之中。 江砚舟的脚步迅捷而精准,他对这片被战争和贫困反复碾压的区域似乎有着惊人的熟悉,总能在那看似死路的断墙残垣或堆积如山的垃圾后面,找到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苏云岫紧紧跟随着他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努力调整着因高度紧张和剧烈运动而有些紊乱的呼吸。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却吹不散她心头那团因最后那声莫名异响而升起的、冰冷的不安疑云。阿四瘫软失禁的丑态、煤油灯碎裂瞬间腾起的火焰、江砚舟如鬼魅般出现时冰冷的枪口……这些画面如同沸腾的熔岩,在她脑海中翻滚不息。 在一处散发着浓重霉烂木头气味的、早已废弃的木材厂棚户阴影里,江砚舟终于停下了脚步。这里堆满了腐朽的原木和破旧的锯末,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死角。远处街口路灯的光线微弱地漫射过来,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面部轮廓。 “刚才……”苏云岫喘匀了气,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外面那声响……” “听到了。”江砚舟打断她,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夜色,“不像意外。”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来路的方向,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只有风声和远处野狗的零星吠叫,才稍稍收回视线,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可能是野猫野狗,也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极轻,却像重锤砸在苏云岫心上。冲他们来的?难道行踪暴露了?是那个滑不溜手的金老拐出了问题?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陷阱? “那……阿四……”苏云岫的心猛地揪紧。 “暂时应该无碍。”江砚舟冷静地分析,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如果是陷阱,不会只弄出一点声响就打草惊蛇。更大的可能,是另一拨也在暗中盯着赵启明这条线的人,或者……是警备司令部内部其他势力的眼线。金圆券一出,牛鬼蛇神都浮出来了,都想趁乱捞一把。”他的分析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将最坏的可能性**裸地剖开,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稳住阵脚的力量。 “我们现在怎么办?”苏云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那些无用的恐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脚下随时可能崩塌。 “计划不变。”江砚舟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情报已经拿到,虽然不全,但足够我们拼凑出行动框架。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动手。”他看了一眼苏云岫,“你记住多少?” 苏云岫立刻在脑中飞速复盘刚才从阿四那里榨取的信息,结合之前钱益民和程岩的侦察结果:“警备司令部主楼,三层东侧,赵副司令办公室。夜间巡逻队九点后每半小时一趟,路线固定。办公室门锁是常见弹子锁。保险柜……铁灰色,老式,具体型号不明,阿四说不清,但提到‘很沉,有个大转盘’。” “转盘……”江砚舟沉吟片刻,“可能是老式的机械转盘式保险柜,这种柜子结构相对陈旧,但对技术的要求更高,需要极好的听力和手感。钱老教的那些基础撬锁技巧,对付这种柜子,恐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难度极大。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但她立刻想起钱益民演示时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和那些玄奥的窍门,以及那句“靠悟性和临场发挥”。她用力抿了抿唇:“我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面除了工具和手枪,还有一小块钱益民给的、据说能暂时干扰简单电磁锁的古怪磁石,以及几根特制的、极其坚韧纤细的金属丝。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暴力。”江砚舟立刻看穿了她的想法,“响声太大,立刻会惊动巡逻队。我们的目标是无声无息地进去,拿到东西,再无声无息地离开。”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观察和确认,开锁是其次。如果事不可为,立刻放弃,保全自己,撤离优先。” “明白。”苏云岫重重点头。她知道这不是逞能的时候。 “走,先去和程岩汇合。”江砚舟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与程岩的汇合点约定在苏州河畔一个废弃的货运码头仓库。那里堆满了生锈的集装箱和废弃的龙门吊,视野开阔,易于发现跟踪,也便于随时从水路或陆路撤离。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抵达时,程岩和两名精干的队员已经在那里等候。程岩显得有些不耐烦,正焦躁地踱步,看到他们出现,立刻迎了上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怎么这么久?得手了?刚才宝山路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一队警察突然过去转了一圈,妈的,吓老子一跳!” “遇到点意外。”江砚舟言简意赅,并未详细解释,“情况有变,行动提前,就在今晚。” “今晚?!”程岩吃了一惊,眉头拧紧,“这么快?里面情况摸透了?装备……” “基本清楚。装备路上再说。”江砚舟打断他,目光扫过程岩和他身后的两名队员,“都准备好了?” “家伙都带着呢!”程岩拍了拍腰间,又指了指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麻袋,“绳子、钩子、备用的家伙,还有两套‘狗皮’(指伪装的军警制服),都是从老渠道弄来的,应该没问题。” “好。”江砚舟点头,“行动计划调整。程岩,你带一个人,负责在外围制造一点‘小麻烦’,引开九点半那班巡逻队的注意力,地点在西侧车库附近,动静不要太大,但要足够让他们停留检查几分钟。得手后,立刻撤离到二号接应点。” “声东击西?明白!”程岩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这种任务他最喜欢。 “另一个人,”江砚舟看向另一名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队员,“你留在码头,看守船只,确保退路畅通。看到信号,或者听到司令部方向传来连续枪声,立刻发船,不必等我们。” 那队员重重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云岫,你跟我进去。”江砚舟最后看向苏云岫,眼神凝重,“记住路线和时间,我们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窗口期。” 分工明确,时间紧迫。众人不再多言,立刻开始最后准备。程岩和那名队员熟练地检查着武器和□□。江砚舟则和苏云岫再次核对了一遍司令部大楼的草图------这是沈曼笙凭借记忆和有限资料匆匆绘制的,并不精确,但大致方位和楼层布局应该无误。 苏云岫将工具再次清点一遍,特别是那几根细金属丝和听音用的简陋铜制听筒。她反复回忆着钱益民教导的手感和发力方式,试图将那玄之又玄的“技巧”刻进肌肉记忆里。 晚九点整,夜色已浓如墨锭。苏州河水在黑夜里无声流淌,反射着对岸零星昏暗的灯火,像一条巨大的、蠕动着的黑色疤痕。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工业废料的酸味。 “行动。”江砚舟低声下令,声音冰冷如铁。 两拨人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不同的方向。程岩带着一名队员,如同暗夜里的狸猫,迅速消失在通往警备司令部西侧车库的复杂街巷中。江砚舟和苏云岫则借着夜色和建筑物的阴影,向着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司令部主楼潜行而去。 越靠近司令部,气氛越发肃杀。高墙电网,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冰冷的巨眼,缓慢而规律地扫过空旷的地面和高墙内外。巡逻队的皮靴声清晰地传来,节奏整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金圆券改革带来的混乱似乎并未直接影响这里的森严戒备,反而因为近期风声鹤唳,岗哨和巡逻的密度明显增加了。 江砚舟对巡逻队的间隔和探照灯的规律了如指掌,总能精准地找到视线和巡逻的死角。他如同暗夜的幽灵,带着苏云岫在一道道阴影中穿梭、停顿、突进。苏云岫全力跟上,精神绷紧到极致,每一个感官都放大到极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有两次,探照灯的光柱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后背扫过,冰冷的光线掠过藏身的矮墙,让他们屏息凝神,一动不动,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光斑移开。 还有一次,一队巡逻兵突然改变了惯常路线,朝着他们藏身的角落走来,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江砚舟猛地拉住苏云岫,闪身缩进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极其狭窄的凹陷处,两人的身体几乎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腐烂的抹布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涌入鼻腔。巡逻兵的谈话声近在咫尺,似乎就在耳边……万幸,他们只是路过,并未停留。 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主楼背面一处相对隐蔽的排水管道下方。这里是探照灯的死角,也是大楼安保相对薄弱的地方。 “从这里上,三层,东侧第二个窗户,据阿四说,插销是坏的。”江砚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声,“我先上,确认安全后拉你上去。记住,进去之后,一切听我指令。” 苏云岫点头,仰头望着那根锈迹斑斑、在夜风中似乎摇摇欲坠的铸铁排水管,以及高处那扇漆黑的窗户,咽了口唾沫。 江砚舟的动作敏捷得不像一个肩上带伤的人。他如同壁虎般,利用排水管和墙体细微的凸起,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很快,他的身影便融入了三楼的黑暗中。 苏云岫在下方紧张地等待着,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市区模糊的喧嚣和近处巡逻队换岗时短促的口令声。 终于,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绳索从上方垂了下来,轻轻晃动了两下。这是安全的信号。 苏云岫抓住绳索,学着江砚舟的样子,借助脚蹬墙面的力量,艰难地向上攀爬。排水管冰冷的铁锈硌得手心生疼,受伤未愈的左肩也在用力时传来清晰的刺痛。但她咬紧牙关,拼命向上。 快到窗口时,一只有力的大手伸了下来,抓住了她的手臂,猛地向上一提!苏云岫借力翻身,悄无声息地滚入了窗户内侧。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张和淡淡雪茄烟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巨大文件柜和办公桌的轮廓。这里似乎是一间资料室或秘书办公室,与赵副司令的主办公室还隔着一道门。 江砚舟如同雕塑般立在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走廊里一片死寂。 他对着苏云岫打了个手势,示意跟上。两人如同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通往主办公室的门前。门锁果然是常见的弹子锁。江砚舟从怀中掏出一套细巧的工具,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用了不到十秒,锁芯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道缝隙。 江砚舟并未立刻推开,而是再次凝神倾听。确认外面走廊毫无动静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刚好容人通过的缝隙。 赵副司令的办公室比外间更加宽敞,也更加奢华。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所有的脚步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皮质沙发,高大的书架,墙上挂着军事地图和“委座”的照片。空气中残留着高级雪茄和皮革的味道。 而那个铁灰色的、带有巨大转盘的老式保险柜,就如同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蹲伏在办公桌后方的墙角阴影里。 就是它! 苏云岫的心跳再次加速。江砚舟快速扫视了整个房间,确认没有隐藏的警报装置,然后对苏云岫点了点头,自己则移动到门口,负责警戒和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口期正在快速缩窄。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走到保险柜前,蹲下身,打开工具包。她先用手仔细触摸了一下柜门的冰冷表面和转盘的质感,然后拿出了那个简陋的铜制听筒,将一端贴在柜门靠近锁孔的位置,另一端凑近耳朵。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和保险柜内部极其细微的机械声响。她回忆着钱益民的教导,屏住呼吸,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那个沉重的转盘。 喀…喀…喀… 金属机簧细微的摩擦声通过听筒放大,传入耳中,如同某种神秘的密码。她全神贯注,试图从这单调的声音中分辨出那极其细微的、代表锁舌到位的变化。额头上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左肩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干扰着她的专注。 一次…两次… 她尝试着钱益民说的几种常见组合方式,但柜门毫无反应。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走廊外,似乎隐约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是幻听,还是巡逻队提前了?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紧,手上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门口的江砚舟显然也听到了,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对着她做了一个“加速”的手势,同时他自己手中的驳壳枪保险被无声地打开。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下来!苏云岫闭上眼,强迫自己排除一切杂念,再次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细微的机械声响中。钱益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心要静,手要稳……感觉那一下轻微的阻滞……不是听,是感觉……” 感觉……感觉……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转盘上,不再刻意去听,而是去感受那通过金属传递来的、极其微妙的阻力变化。汗水滴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突然,在转到某个角度时,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之前的滞涩感! 就是这里! 她猛地停住,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根据感觉到的位置,她快速心算着可能的密码区间。再次尝试…… 喀…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不同于之前的响声从听筒中传来! 成功了!一个锁舌到位! 巨大的喜悦和兴奋瞬间涌上,但她立刻强行压下,不敢有丝毫松懈。还有至少两道锁! 门外的脚步声似乎更近了一些!江砚舟的身体已经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死死盯着门缝外的走廊。 快!快!快! 苏云岫在心中疯狂呐喊,手指因为紧张和高速运作而微微颤抖,但她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控制着,继续感受和尝试。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过去了几秒。 喀嗒… 第二声! 喀嗒… 第三声! 成了!所有锁舌都应声而开! 她猛地放下听筒,双手抓住保险柜沉重的把手,用力一拉! 柜门无声地滑开了一条缝隙! 就在此时,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那原本规律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门锁、转动的声音!目标是……外间办公室的门! 有人来了! 江砚舟脸色剧变,猛地看向苏云岫,眼神示意她立刻拿东西撤退! 苏云岫也听到了门锁转动声,头皮瞬间炸开!她来不及多想,就着柜门缝隙透出的微光,看到里面果然放着几部体积不小的军用无线电器材,还有一些文件袋和……几根黄澄澄的金条! 她毫不犹豫,双手齐出,猛地抓起那两部看起来最核心、体积相对较小的电台主机和密码本,塞进随身带来的、内部衬有柔软缓冲物的帆布包特制夹层里!根本顾不上那些金条和文件! 外间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推开!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不止一个人! “快走!”江砚舟低喝一声,猛地一把拉住刚刚合上保险柜门(来不及完全恢复原状)的苏云岫,疾步冲向他们进来的那扇窗户! 与此同时,外间办公室的灯,“啪”一声被打开了!光线瞬间透过门缝射了进来! “谁?!谁在里面?!”一个惊疑不定的喝问声响起,紧接着是拉枪栓的清脆声响! 暴露了! 江砚舟毫不犹豫,抬手对着办公室主门的方向就是两枪! 砰!砰! 安装了消音器的驳壳枪发出沉闷的声响,子弹打在厚重的实木门板上,木屑纷飞!这并非为了杀伤,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和威慑! 门外立刻传来惊呼声和慌忙躲避的声响! “走!”江砚舟一把将苏云岫推向窗口,自己则转身,持续对着门口方向开枪压制! 苏云岫手忙脚乱地抓住绳索,也顾不上肩膀的剧痛,拼命向下滑!装有电台的帆布包沉重地坠着她的身体。 楼上传来了更多的叫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和枪声!警报被拉响了!凄厉的铃声瞬间划破司令部的夜空!探照灯的光柱开始疯狂地四处扫视! 苏云岫重重地摔落在下方的地面上,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堆废弃建材后面。紧接着,江砚舟也顺着绳索迅捷地滑下,落地无声。 “这边!”他低喝一声,拉起苏云岫,向着与码头相反的、更复杂的巷区亡命狂奔! 身后,司令部内人声鼎沸,哨声、枪声、引擎发动声混作一团!无数的光束在他们身后交织扫射,子弹啾啾地打在身边的墙壁和地面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碎屑! 一场突如其来的夜袭,演变成了惊心动魄的逃亡!他们拿到了至关重要的电台,却也彻底惊动了这头沉睡的巨兽!冰冷的夜风刮过耳畔,如同死神的呼啸。金圆券时代的上海之夜,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血腥、最残酷的獠牙。而他们的生死逃亡,才刚刚开始…… 第59章 五十九章 危途觅孤光 冰冷的死亡呼啸,紧贴着耳廓掠过,灼热的气浪与溅起的碎石碎砖砸在背上、腿上,带来一片尖锐的钝痛。苏云岫的肺叶如同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化作冰冷的白雾,瞬间被狂奔带来的疾风吹散。身后的警备司令部已化作一片沸腾的火山,凄厉的警报声、杂乱的呼喝声、引擎粗暴的轰鸣声,以及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紧追不舍的零星枪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死亡的罗网,向着他们兜头罩下。 江砚舟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拖拽着她,在这迷宫般漆黑、污秽、堆满杂物的闸北巷弄里亡命奔突。他的身影在极度的危险中反而呈现出一种异常的冷静和精准,每一次拐弯、每一次骤停、每一次俯身冲刺,都恰好利用地形规避着后方可能射来的子弹和渐渐迫近的追兵视线。他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仿佛早已将每一寸墙壁的凹凸、每一个垃圾堆的位置、每一条暗渠的走向,都刻入了骨髓。 苏云岫只能拼命跟上,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麻木,仅凭着一股不肯就此倒下的本能机械地迈动。肩上帆布包里的那两部电台主机,此刻感觉重逾千斤,每一次颠簸都狠狠撞击着她的腰背,那是用命换来的希望,也是催命的符咒。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前方那道牵引着她的、沉默而决绝的背影,耳边呼啸的风声、自己如雷的心跳、以及身后步步紧逼的死亡协奏。 “这边!”江砚舟猛地将她拽进一个散发着浓重尿骚和腐臭气味的、极其狭窄的凹槽,两人的身体紧紧挤压在冰冷粘腻的墙壁上。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雪亮的摩托车灯光柱如同巨大的剃刀,猛地扫过他们方才经过的巷口,引擎的咆哮声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车上士兵粗鲁的叫骂。 灯光掠过,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追去。 两人在黑暗中屏息凝神,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墙上的污垢,粘腻不堪。 “不……不行了……”苏云岫终于忍不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音,腿一软,几乎要瘫下去。极度的紧张和长时间的奔逃,耗尽了她的体力。 江砚舟立刻松开她的手腕,转而一把托住她的腋下,强劲的臂膀几乎将她整个人提起,阻止了她下滑的趋势。他的呼吸也略显急促,但依旧沉稳。“不能停!”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喷出的热气拂过她汗湿的额角,“摩托队只是前锋,大部队很快就会展开地毯式搜查!必须在他们合围前冲出去!”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着她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以及那不住微微颤抖的身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下一秒,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猛地将她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扯了下来,飞快地甩到自己肩上,与他自己原本的旧皮箱交叉背好。两个沉重的负担压在他身上,令他挺拔的身形也微微沉了一下。 “七爷!”苏云岫惊呼,下意识地想去夺回。那里面是同志们用命换来的电台,更是他肩头沉重的责任,她不能…… “跟紧!节省体力!”江砚舟打断她,语气冷硬,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依旧不容挣脱,但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支撑的意味。“走!” 他再次如猎豹般窜出。少了那份沉重的负担,苏云岫果然觉得身体轻快了些许,虽然双腿依旧酸软,但至少能更顺畅地呼吸。她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死死跟随着他的脚步。 接下来的逃亡,变得更加惊心动魄。身后的追兵似乎意识到了他们的狡猾,不再盲目直追,而是开始试图包抄、堵截。摩托车的声音时而出现在左侧巷口,时而又在右前方响起。探照灯的光柱也不时从远处较高的建筑物上扫过,如同巨兽冰冷的瞳孔,搜寻着黑暗中的猎物。 有一次,他们刚冲出一个堆满破旧藤椅和烂木板的死胡同,迎面差点撞上一队听到动静、正端着枪小心翼翼摸进来的警察!双方在极近的距离上骤然照面,对方惊恐的眼神和慌乱抬起的枪口在黑暗中清晰可见! 江砚舟反应快得骇人!在对方即将扣动扳机鸣枪示警的刹那,他猛地将苏云岫往旁边一堆废弃的竹筐后狠狠一推!同时身体如同鬼魅般侧滑,未持枪的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为首警察持枪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拗!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压抑的惨哼!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右手中的驳壳枪枪口向上一抬,消音器沉闷地响了两声!另外两名警察额头上瞬间多了一个血洞,一声未吭便软倒下去!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令人窒息!当苏云岫惊魂未定地从竹筐后抬起头时,只剩下江砚舟冷漠地将那名手腕折断、吓得屎尿齐流的警察一脚踹晕过去的背影,以及地上迅速蔓延开的三滩深色液体和浓重的血腥气。 “走!”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战果,声音冰冷如铁,再次拉起惊骇莫名的苏云岫,毫不停留地冲入另一条更加狭窄的黑暗通道。 苏云岫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这不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死亡,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江砚舟杀人——冷静、高效、精准、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碾死几只碍事的虫子。这种纯粹的、属于乱世修罗场的残酷,带着血淋淋的视觉冲击力,狠狠撞碎了之前阁楼里、安全屋中那短暂升起的些许温情与默契带来的恍惚。她再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身边这个男人,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孤星”,他的世界,从来都是如此冰冷而直接。 逃亡在继续。身后的喧嚣和追击似乎被暂时甩开了一段距离,但危险远未解除。他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临时藏身点,处理掉可能留下的痕迹,并评估下一步行动。 江砚舟的脚步终于在一处看起来像是小型纺织作坊后院的地方慢了下来。这里堆满了废弃的纺锤和乱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霉烂纤维的混合气味。一栋低矮的、似乎已废弃的小砖房伫立在角落,门板歪斜。 他松开苏云岫的手腕,示意她警戒,自己则极其谨慎地靠近那砖房,侧耳倾听片刻,又用匕首撬开一条门缝,仔细观察了里面,确认空无一人且相对安全后,才对她打了个手势。 两人迅速闪身而入,江砚舟立刻将那扇破门重新掩好。 屋内空间极小,只有几平米,堆着些不知名的破烂,布满蛛网,但至少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追捕的威胁。黑暗中,只剩下两人压抑不住的、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如同两只刚刚逃离猎杀、惊魂未定的困兽。 苏云岫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冷汗早已浸透内里的衣衫,此刻停下来,才感到刺骨的寒冷。左肩旧伤处的疼痛也再次鲜明地叫嚣起来。 江砚舟的状态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靠在门边,同样微微喘息着,额角鬓边尽是汗迹。背着两个沉重负担的右肩明显比左肩绷得更紧,但他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耳朵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 短暂的沉默。只有喘息声在狭小空间内回荡。 “刚才……谢谢。”苏云岫喘匀了气,低声说道,声音还有些沙哑。谢他夺过沉重的电台,谢他刚才危急关头的出手相救。 江砚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目光依旧透过门缝紧盯着外面。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妙气息,以及那一闪而过的、血腥杀戮带来的冰冷隔阂。 过了一会儿,江砚舟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电台,检查一下,有没有损坏?”这才是此刻最关键的问题。若是拼死抢出来的东西成了废铁,那所有的风险与牺牲都将失去意义。 苏云岫心中一凛,立刻强打精神,解下那个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打开特制夹层。借着门缝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她仔细检查那两部冰冷沉重的铁疙瘩。外观上看,除了在奔跑颠簸中有些磕碰的划痕,似乎并无大碍,没有明显的碎裂或变形。 “外表……看起来还好。”她低声回答,但心里也没底。这种精密设备,内部的电子管、线圈等元件极其脆弱,刚才那样剧烈的逃亡,很难说内部没有震松或损坏。 “试试。”江砚舟言简意赅。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她接受过沈曼笙基础的电台操作培训,虽然算不上精通,但开关机、调频、测试基本功能还是会的。她摸索着找到电源开关和几个主要旋钮,尝试着开机。 没有反应。机器一片死寂。 她的心沉了下去。又不死心地检查了接线口和电池仓,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不行……启动不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沮丧和一丝恐慌,“可能……内部震坏了,或者……电池没电了?”在这种环境下,根本没有工具和条件进行检测和维修。 江砚舟沉默了片刻。黑暗中,苏云岫似乎听到他极轻地啧了一声,那声音里蕴含的沉重与失望,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收好。”最终,他只是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太多情绪,“无论如何,东西拿到了。能不能用,回去让钱老和曼笙想办法。”他的话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 “是。”苏云岫低声应道,心情沉重地将电台重新仔细包好。这一次,她坚持自己背起了帆布包。这是她的任务,她的责任。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一阵新的、不同于追捕喧嚣的骚动声。像是……很多人的哭喊、咒骂,中间夹杂着砸碎玻璃的脆响和……零星的枪声?方向似乎是……闸北的某个商业街口? 两人立刻警惕起来,侧耳倾听。 “……妈的!黑心肝的!昨天还能买半斤米!今天就连一合都买不到了!” 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充满绝望的咆哮声隐约传来,虽然模糊,却如同针一样刺破夜空。 “金圆券!金圆券就是擦屁股纸!政府骗人!骗人啊!”一个老妪凄厉的哭嚎。 “砸!砸了这米店!反正也是死!跟他们拼了!”更多的人在鼓噪。 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打砸声、奔跑声、以及警察尖锐的哨音和更加密集的枪声! 苏云岫和江砚舟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这是金圆券改革推行后,必然发生的、针对米店和商铺的抢米风潮!而且,就发生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混乱,极致的混乱。这对于正在被追捕的他们来说,既是巨大的危险,也可能是……唯一的掩护和浑水摸鱼的机会! “走!”江砚舟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断,“去那边!趁乱冲出去!”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追击他们的士兵和警察,必然会被这突如其来的、规模更大的民变吸引大部分注意力! 两人再次冲出藏身的小砖房,向着那一片混乱喧嚣的源头方向潜行而去。 越靠近,景象越是触目惊心。街上到处都是疯狂的人群,他们砸开着店铺的卷帘门和橱窗,疯狂地抢夺着里面一切可以吃的东西——米、面、甚至咸菜、酱瓜!哭喊声、叫骂声、打斗声、玻璃碎裂声、以及不时响起的、镇压的枪声,交织成一曲末日般的狂欢与悲鸣。物价一日数涨,金圆券晨昏异值,百姓积蓄顷刻间化为废纸,求生的本能最终压过了对枪弹的恐惧,演变成了这场绝望的暴力宣泄。 警察和少数赶来弹压的士兵被人潮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控制,只能零星地开枪示警,反而更加激起了民愤。 江砚舟和苏云岫就如同两滴汇入汹涌浊流的水珠,趁机混入了疯狂的人群之中。江砚舟紧紧护在她身侧,用身体隔开冲撞的人潮,目光锐利地寻找着穿过这片混乱区域的路径。 就在他们艰难地移动到一条相对宽敞的十字路口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一辆黑色的、车窗拉着帘子的福特轿车,似乎是想强行穿过混乱的人群,却被汹涌的人流和满地狼藉彻底堵死在了路口中央!司机焦急地按着喇叭,却毫无用处,反而引来了更多愤怒的民众,有人开始用砖块砸向车窗! 而更让苏云岫瞳孔骤缩的是——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她认得!那是陈默群常用的几辆座驾之一!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闸北这种混乱之地?!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轿车的后车窗窗帘,因为外面的砸击和晃动,猛地被扯开了一条缝隙!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苏云岫清晰地看到了里面那张阴鸷冷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正是陈默群! 他似乎正对着车内另一个人吩咐着什么,脸色极其难看。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默群冰冷的目光,也无意间扫过窗外混乱的人群,恰好与正望过去的苏云岫的视线,在混乱喧嚣的空气中,发生了极其短暂、却足以致命的对撞! 即使苏云岫做了伪装,即使是在如此混乱的光线下,陈默群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似乎还是瞬间捕捉到了那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他的目光骤然凝固,锐利如刀,死死地钉在了她的方向上! 被发现了! 苏云岫的血液瞬间冰冷彻骨!大脑一片空白! “低头!走!”江砚舟显然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那辆车和车内的人,更看到了那瞬间交汇的、充满毒辣审视的目光!他猛地将苏云岫的头往下一按,几乎是用蛮力拖拽着她,不顾一切地撞开身边疯狂的人群,向着斜刺里一条更小的巷子猛冲进去! 身后,那辆黑色的轿车里,似乎传来了急促的命令声!车门被猛地推开!几个穿着黑色中山装、行动矫健的身影跳下车,试图推开人群追过来!但立刻被更加汹涌混乱的抢米人群阻挡、淹没! 叫骂声、厮打声、枪声再次升级! 但这短暂的阻滞,已经为江砚舟和苏云岫争取到了宝贵的几秒钟! 他们一头扎进那条黑暗的小巷,发足狂奔,将身后那片充满了粮食粉末、血腥味和绝望怒吼的混乱地狱,暂时甩开。 然而,苏云岫的心,却比刚才被司令部追捕时更加冰冷沉重。 陈默群看到了她!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以他那多疑狠毒的性格,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丝疑点!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不仅要躲避军警的追捕,还要时刻提防来自“毒蜂”更阴险、更致命的追击! 金圆券带来的混乱,如同打破了一个巨大的脓疮,让这座城市的所有黑暗和疯狂都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而他们,在这片泥泞血腥的危途之上,怀揣着或许已经损坏的希望之火,寻找着那一线渺茫的孤光。 前路,愈发艰险,未卜…… 第60章 第六十章 暗室悬危光 狭窄陡峭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盘旋向上,吞噬着身后街道上的一切喧嚣。浓重的灰尘味、陈年木料腐朽的气味,以及某种说不清的、类似于干涸墨水和廉价浆糊混合的酸腐气息,充斥着鼻腔。每向上一步,木板都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坍塌。 苏云岫紧跟着江砚舟几乎融入黑暗的背影,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攀爬的吃力,而是因为方才街头那惊魂一瞥——陈默群那双毒蛇般骤然锁定她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针,深深扎入脑海,带来挥之不去的寒意。肩上的电台沉重依旧,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提醒她任务的艰巨和行踪暴露的巨大风险。 终于,梯级到了尽头。一扇低矮的、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挡在面前。江砚舟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身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屏息凝神,仔细倾听了足足有半分钟。门外死寂,只有楼下极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无限距离拉长扭曲的市井噪音。 他这才伸出左手,用一种特定的、轻重不一的节奏,极轻地叩响了门板。三长两短,停顿,再一长。 门内立刻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极近处挪开了脚步。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等待,仿佛门内外的人都在进行着无声的确认。 终于,“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簧响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眼睛在缝隙后警惕地扫视,看到江砚舟的脸,那警惕才稍稍褪去,转为一种深重的忧虑。 门迅速打开一道刚可容人通过的缝隙,沈曼笙苍白而焦急的脸庞出现在后面。“快进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人迅速侧身挤入。门在他们身后立刻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重而干脆,仿佛将外界的一切危险暂时隔绝。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松节油、某种化学药水、以及久不通风的沉闷空气混合的味道。眼前是一个极度逼仄的空间,与其说是阁楼,不如说是一个利用屋顶斜坡和废弃烟道勉强隔出来的三角形夹层。最高处勉强可容人站立,大部分区域都需要弯腰甚至匍匐。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里一盏用旧罐头瓶改造成的、火苗如豆的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杂乱堆放的阴影投在倾斜的、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上。 这里堆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杂物:破损的画框、卷起的泛黄图纸、一摞摞字迹模糊的旧书报、几个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化学试剂瓶,以及一个占据了几乎三分之一空间的、巨大而笨重的老式手工印刷机。这里显然是沈曼笙利用其记者身份经营的、无数个秘密据点之一,一个隐藏在闹市屋顶之上的、充满危险气息的临时避难所和宣传品制作点。 “怎么样?得手了吗?有没有人受伤?”沈曼笙急促地问道,目光飞快地扫过略显狼狈的两人,最后落在苏云岫肩上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东西拿到了。”江砚舟言简意赅,将肩上另一个旧皮箱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迅速移动到那个唯一能称得上窗户的、被木板钉死只留几条缝隙的气窗旁,透过缝隙向外谨慎观察。“但可能震坏了,启动不了。外面情况怎么样?” “全乱套了!”沈曼笙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愤怒,“你们刚进来不到十分钟,下面街口就彻底堵死了!抢米的、砸店的、警察开枪镇压的……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个人!现在整条街都被封锁了,军警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暴乱分子’!”她看了一眼苏云岫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连忙接过她肩上的帆布包,入手猛地一沉,“快坐下歇歇,喝口水。”她从一个暖瓶里倒出半杯温水,递给苏云岫。 苏云岫接过杯子,指尖冰凉,温水入喉,才感觉几乎要冒烟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些。她靠着堆放的旧书报滑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 “陈默群,”江砚舟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冰冷没有起伏,“我们可能被他看到了。” “什么?!”沈曼笙正在检查帆布包的手猛地一抖,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在……在哪里?” “就在下面路口,他的车被乱民堵住了。”苏云岫低声回答,声音还有些沙哑,“他应该没看清正脸,但……不确定。”她想起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心底寒意更盛。 沈曼笙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担忧:“麻烦了……‘毒蜂’一旦嗅到气味,绝不会轻易放手。这里……这里恐怕也不能久留了。”她焦虑地看了一眼那扇单薄的门板,仿佛它能被随时撞开。 “钱老和程岩呢?”江砚舟问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观察缝。 “钱老出去打探消息和弄点吃的,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应该快回来了。程岩……”沈曼笙看了一眼角落里一个小巧的闹钟,指针指向深夜十一点,“他在你们去司令部后,按计划去搞车了,准备接应撤退,但到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也联系不上。刚才外面的乱子那么大,我担心……”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用石子敲击下水管道的声音! 三下,停顿,再一下。 是自己人!钱益民回来了! 沈曼笙立刻松了口气,快步走到房间另一侧,俯身在一个堆满废铜烂铁的角落摸索了一下,猛地向下一拉——地板上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一股更阴冷潮湿的空气从下方涌出。这是一条通往隔壁建筑物阁楼的紧急通道! 很快,钱益民那枯瘦佝偻的身影极其吃力地从下面爬了上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冷风和更浓重的烟尘味。他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锐利,一上来就立刻将暗门复原,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七爷,苏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他看到江砚舟和苏云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立刻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外面彻底翻天了!警备司令部那边枪声响得像爆豆,这边闸北又闹抢米风潮,死了不少人!军警现在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回来的路上,看到好几处设了卡子,搜查得极严,带着箱子的尤其盘问得厉害!” 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帆布包上:“东西……到手了?” “嗯,但可能坏了。”江砚舟言简意赅,“程岩那边有消息吗?” 钱益民摇了摇头,枯瘦的脸上皱纹更深了:“没有。按计划,他应该在下个路口等信号,但我刚才绕过去看了,没人,也没留下任何标记。怕是……被刚才的乱子耽搁了,或者……出了别的岔子。”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程岩脾气火爆,身手虽好,但在这种全城戒严、高度混乱的局面下,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先看看东西。”江砚舟走到帆布包前蹲下。沈曼笙连忙将煤油灯拿近一些。 帆布包被彻底打开,两部沉重、冰冷、散发着淡淡机油和金属气息的军用电台主机显露出来。在昏黄跳动的光线下,它们看起来古朴而坚固,但表面明显的磕碰划痕无声诉说着刚才逃亡的激烈。 钱益民凑上前,戴上一副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拂过电台的外壳、接线柱、旋钮,他的动作轻柔而专业,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是美军剩下的‘BC-1000’改进型,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见到熟悉老伙计般的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但这玩意娇贵,怕摔怕震,里面的电子管、线圈,稍微错位一点就完了。” 他尝试着检查电源接口和电池仓,又轻轻摇晃主机,贴近了仔细倾听内部是否有零件松脱的异响。 “怎么样?钱老,能修吗?”沈曼笙紧张地问。 钱益民沉默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外表看不出大损伤,但不开机。老夫手头没有工具,没有万用表,更没有备用的电子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这好比抱着金饭碗讨饭……东西是好东西,可眼下,它就是两块废铁疙瘩。”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苏云岫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失落和自责涌了上来。拼死抢出来的,竟然是无用的废物?那同志的牺牲,一路的惊险,肩头的剧痛,难道都白费了吗? “一点办法都没有?”江砚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紧绷。 钱益民沉吟了片刻,浑浊的眼睛在镜片后转动着:“……除非,能找到‘备件’。这种型号的电台,保密局、警备司令部通讯处肯定有备用的电子管和零件。或者……黑市上,也许能碰碰运气,但价格……”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在金圆券形同废纸的当下,想要换取这种紧俏的军用物资备件,需要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 黑市?众人心头都是一凛。这意味着又要有人去冒险,去接触那些危险而不可靠的渠道,而且成功希望渺茫。 就在一片沉寂压抑之时,楼下远处,突然传来了清晰的、粗暴的砸门声和呵斥声!似乎就在这栋楼的正门入口处! “开门!警察临检!搜查暴乱分子!” “快开门!再不开门砸开了!”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追兵竟然这么快就搜到这里了?!是因为之前的逃亡痕迹,还是……陈默群已经发出了指令? “从暗道走!”江砚舟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低沉急促,不容置疑,“钱老,曼笙,你们带电台和云岫先走!去三号备用点!” “七爷,你呢?”苏云岫急问。 “我断后,引开他们。”江砚舟已经迅速检查了一下驳壳枪的弹夹,眼神冰冷锐利,“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个暗门和里面的东西!” “不行!太危险了!”沈曼笙立刻反对。 “这是命令!”江砚舟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快走!电台最重要!曼笙,你知道该怎么做!” 楼下的砸门声更加猛烈,甚至听到了木头开裂的声响!时间刻不容缓! 钱益民一咬牙,枯瘦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将两部电台主机重新塞进帆布包,背在自己佝偻的背上,对沈曼笙和苏云岫低吼道:“走!” 沈曼笙眼圈一红,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猛地一拉苏云岫:“走!” 暗门再次被拉开,阴冷的风灌入。钱益民率先钻了下去,沈曼笙紧随其后。苏云岫被沈曼笙拉着,踉跄地走到暗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江砚舟站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边缘,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松,正迅速将房间里一些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扫入角落的废墟中。他的侧脸在光影明灭间显得冷硬而决绝,仿佛一尊准备赴死的战神。 那一刻,苏云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与某种炽热的情绪猛烈翻涌。 “走!”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停留,头也不回地低喝一声,声音冷硬如铁。 苏云岫猛地扭过头,咬紧下唇,不再犹豫,弯腰钻入了那漆黑冰冷的暗道之中。暗门在她头顶悄无声息地合拢,彻底隔绝了上方那个充满危险和决绝身影的世界。 暗道狭窄、陡峭、充满霉味,几乎只能容人匍匐前行。前方,只有钱益民和沈曼笙艰难爬行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彼此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而在他们头顶的阁楼里,在煤油灯即将熄灭的微弱光芒中,江砚舟冷静地将最后一本可能暴露联络点的册子扔进一个破铁桶,划燃了一根火柴。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楼下破门的巨响已近在耳边。 火光燃起的一瞬,他猛地转身,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迎向了那即将冲破最后屏障的风暴。暗室危光,于此悬于一线。而通往下一个避难所的道路,依旧漫长而未卜。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暗流汇孤光 暗道如同巨兽冰冷潮湿的肠道,吞噬着三人艰难前行的微弱声息。**的霉味、灰尘味和某种说不清的阴冷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苏云岫匍匐在地,手肘和膝盖摩擦着粗糙冰冷的地面,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左肩的旧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前方,钱益民背负着沉重的电台,佝偻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指示着方向。沈曼笙紧随其后,不时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咳。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人心脏紧缩。唯有身后上方那扇已然合拢的暗门方向,隐约传来的一声更加猛烈、似乎木门已被砸开的巨响,以及几声模糊却凶狠的呵斥,像冰冷的针,刺穿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提醒着他们头顶正在发生的惊险。 江砚舟……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苏云岫的心尖上。他独自一人留在那方寸之地,面对汹涌而至的敌人,以自身为饵,为他们争取这渺茫的逃生之机。他那冷硬决绝的背影,在煤油灯最后摇曳光晕中的侧脸,如同最深刻的烙印,让她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焦灼。她强迫自己不再去听、不再去想,将所有意志力集中于眼前——爬出去,保住电台,不能辜负他的牺牲。 暗道似乎永无止境。时间在黑暗和煎熬中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钱益民的喘息声忽然变得更加急促,随即传来极其轻微的、摸索的声响。 “到了……”钱益民嘶哑的声音如同气音,带着巨大的疲惫,“……推开……头顶……” 沈曼笙连忙上前协助。一阵沉闷的、仿佛挪动重物的摩擦声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并非天光,而是某种昏暗的、橘黄色的灯光——从头顶缝隙渗入,同时涌入的还有一股更加浓烈的、陈年纸张和油墨的酸腐气味。 钱益民率先吃力地爬了上去,沈曼笙回头拉了一把几乎脱力的苏云岫。三人终于从逼仄的暗道中脱身,瘫倒在新的藏身点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 这里似乎是某栋大型建筑内部一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空间比之前的印刷阁楼稍大,但同样低矮压抑,由巨大的、落满灰尘的木架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霉味的旧书报、账册围合而成,形成一个极其隐蔽的隔间。唯一的光源来自架子深处一盏被旧报纸厚厚包裹、只留少许光线透出的电灯,显然是偷偷接的线路,光线昏黄黯淡,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缓缓飞舞。 “这里……是商务印书馆……早年废弃的一个……储放滞销书和残次品的库房夹层……”钱益民喘匀了气,艰难地卸下背上沉重的帆布包,声音嘶哑地解释,“……安全……暂时……” 沈曼笙第一时间扑到那堆旧书报旁,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倾听。外面一片死寂,只有这庞大建筑本身在夜风中偶尔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 “暂时安全。”她确认道,退回灯光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些许冷静。她立刻看向钱益民和苏云岫,“都没事吧?伤要不要紧?” 苏云岫摇了摇头,挣扎着坐起身,左肩的疼痛让她吸了口冷气,但还能忍耐。她的目光立刻投向那个帆布包。 钱益民已经再次戴上了老花镜,就着那昏黄得可怜的光线,极其小心地将两部电台主机再次取出,放在地上铺开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上。他那双枯瘦如老树根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指尖轻柔地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触摸圣物。 “曼笙……找找……有没有镊子……小螺丝刀……哪怕一根细铁丝也好……”钱益民头也不抬地低声吩咐,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这两台可能关系着无数人生死的机器上。 沈曼笙立刻在这片杂乱的“宝库”里翻找起来。很快,她竟然真的从一个生锈的铁皮盒里找出几件蒙尘的、似乎是以前工人遗落的简易工具——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钳子,一根磨尖了的铁钎,甚至还有一小卷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焊锡丝。 钱益民如获至宝,接过工具,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拆卸电台外壳的螺丝。他的手极其稳,动作缓慢而精确,生怕造成任何二次损坏。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苏云岫和沈曼笙屏息凝神地守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时间在钱益民极其细微的工具摩擦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充满了沉重的期望和恐惧。 终于,电台外壳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内部复杂而精密的电子管、线圈、电容等元件。钱益民凑近了,几乎将脸贴上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仔细检视着每一处焊点、每一根接线。 “这里……”他忽然低声喃喃,用镊子尖极其轻巧地拨动了一根纤细的、连接着某个玻璃电子管的导线,“……松了……像是震脱焊了……” 希望之火骤然重新点燃!苏云岫和沈曼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钱益民不再说话,全神贯注。他用镊子小心地将那根导线复位,然后向沈曼笙要过那盏包裹着报纸的灯,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让光线更集中一些。他又拿起那卷焊锡丝和铁钎,示意沈曼笙想办法加热。 沈曼笙立刻领会,从角落翻出一个小铁皮罐,又从一堆废纸里找出些干燥的碎纸屑,用火柴点燃,制造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稳定的火源。钱益民将铁钎尖端在火焰上烧热——没有专业的电烙铁,这是唯一笨拙而危险的办法。 空气中弥漫开纸张燃烧和金属加热的微弱气味。钱益民的手稳得可怕,烧热的铁钎尖端蘸取了一点焊锡,极其精准而快速地在那个松脱的焊点上一点! 一缕极细微的青烟升起。焊锡融化,将导线与触点重新连接在一起! 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钱益民迅速移开铁钎,吹了吹气,待焊点冷却,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 “试试……”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电台外壳虚掩上,接上内部电池的连接线。 苏云岫的心跳如同擂鼓。沈曼笙也紧紧攥住了拳。 钱益民的手指,颤抖着,按下了电源开关。 一秒……两秒…… 就在绝望即将再次降临的刹那,电台面板上,一个极小的、暗红色的指示灯,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顽强地、持续地亮了起来! 虽然光芒微弱,但在这一片昏黑的绝望中,却不啻于一轮初升的太阳! “亮了!亮了!”沈曼笙几乎要喜极而泣,声音哽咽。 苏云岫也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所有积压的沉重和恐惧都吐了出去,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力量席卷全身。左肩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钱益民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欣慰的弧度,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立刻开始尝试调试频率和音量。轻微的电流沙沙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虽然夹杂着杂音,却无疑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老天爷……总算……留下了一线生机……”钱益民喃喃道,枯瘦的手指珍惜地抚摸着电台粗糙的外壳。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太久。钱益民尝试进行简单的发射测试时,却发现功率极其不稳定,信号微弱且断断续续。 “不行……”他摇了摇头,脸色再次凝重起来,“只是暂时接通了……内部还有暗伤,元件老化,电力也不足……勉强接收或许可以,想要稳定发射信号,联系上级……难,太难了。”他指了指那个黯淡的指示灯和不断波动的表针,“需要更彻底的检修,需要备件,需要稳定的电源……而这些,我们现在都没有。” 刚刚升起的希望,仿佛又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得见,却难以真正触摸。但他们毕竟有了希望,不再是两块冰冷的废铁。 “能接收也好!”沈曼笙立刻道,她总是能在绝境中抓住最积极的一面,“至少我们能知道外面的情况,知道敌人的动向!或许……能收到上级的指示!”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警戒外围的沈曼笙忽然脸色微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再次悄无声息地挪到书报堆的缝隙旁,侧耳倾听。 库房深处,远处,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并非老鼠弄出的窸窣声!还有……极其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 三人瞬间紧张起来,钱益民下意识地就想熄灭那盏小灯,被苏云岫按住——黑暗同样对他们不利。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他们这个隐蔽的角落而来!沉重、拖沓、夹杂着痛苦…… 一个高大却踉跄的身影,猛地撞开一层垂落的破旧帆布,跌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是程岩! 他浑身是血!额角破裂,鲜血糊了半张脸,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用一块撕下来的、早已被血浸透的布条草草捆扎着。那身原本用于伪装的旧工装更是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血渍。他几乎是靠着最后的意志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因剧痛和脱力而显得有些涣散,但在看到钱益民三人时,骤然爆发出一种找到组织的、近乎疯狂的亮光。 “七爷……七爷呢?!”他嘶哑着喉咙,声音破裂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目光急迫地扫过狭小的空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骇人。 “程岩!”沈曼笙低呼一声,立刻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样?七爷他断后,让我们先撤了!你怎么伤成这样?车呢?其他弟兄呢?” 听到江砚舟是主动断后,程岩眼中那骇人的光芒稍褪,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愤怒和痛楚淹没。他靠着书架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讲述:“车……车搞到了……藏在……藏在下个街口的废车场……但回来的路上……撞上了抢米溃散的人群……和……和镇压的警察发生了冲突……他妈的开枪……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眼神中迸射出狼一般的凶狠与后怕:“弟兄……小栓子为了掩护我……被……被流弹打中了……没……没救出来……我拼死才冲出来……”他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猛地别过头,用那只好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肩膀因压抑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又一位同志牺牲了。在这疯狂而绝望的夜里,生命如同草芥,被轻易地碾碎。 狭小的空间内,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苏云岫默默递过水壶,程岩接过去,猛灌了几口,清水混合着血水从他嘴角流下。 “外面……外面彻底乱套了……”程岩喘着粗气,眼神恢复了些许焦距,带来的消息比他的伤势更令人心惊,“金圆券……就是他妈的一张废纸!米店被抢光了,商铺关门,警察见人就抓,当兵的也红了眼……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好几处都在烧抢……好像……好像还有一股队伍,不像警察也不像当兵的,穿着杂牌衣服,下手特别黑,趁火打劫,专抢金银铺子和当铺……” 混乱在升级,局势正在滑向彻底失控的深渊。而这其中,似乎还混杂着其他趁乱而起的势力。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上海。”沈曼笙声音沉重,做出了判断,“电台虽然初步修复,但需要更安全的环境和配件才能发挥作用。七爷一旦脱身,必定会想办法与我们汇合。程岩,你的伤必须尽快处理。” 钱益民看着程岩惨烈的伤势,眉头紧锁:“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胳膊……得尽快找大夫正骨固定,不然就废了。消炎药……更是难题。”金圆券风暴之下,黑市药价早已飞上了天,而且有价无市。 “我知道……一个地方……”程岩忍着剧痛,从牙缝里挤出话,“闸北……有个老郎中……姓胡……以前……给帮会的人治过红伤……嘴严……手艺还行……就是……得要现大洋……或者……黄鱼(金条)……” 钱益民沉默地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口袋,摇了摇头。组织的经费早已枯竭,最后一点硬通货为了之前的情报和请柬线索已经耗尽。 苏云岫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和手腕——那里早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霞飞路的璀璨珠宝,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幻梦。 就在一片愁云惨淡之际,苏云岫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上那两部电台,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那些……那些金条!” 众人一愣。 “赵副司令保险柜里!除了电台,还有几根小金条!我当时……没拿……”苏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悔和急切。当时情况万分危急,她只来得及抓起最核心的电台和密码本。 钱益民眼中精光一闪,但随即黯淡下去:“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司令部此刻必定戒备森严如铁桶一般。” “不……不一定……”程岩忍着痛,思维却异常活跃起来,“闹了这么一出,又是枪战又是全城大搜捕……赵副司令那个老狐狸……会不会……反而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或者……他做贼心虚,怕保险柜里别的什么东西暴露,急于转移?” 这个想法极其大胆,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灯下黑的心理,在混乱中往往会被利用。 “而且……”苏云岫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陈默群看到了我,他的注意力很可能被引到我身上,或者引向他认为我们可能藏身的地方……司令部内部,反而可能因为之前的混乱而出现短暂的松懈或混乱?” 这是一个基于对敌人心理揣测的冒险计划。风险极高,但回报也极具诱惑——那几根金条,足以支撑他们一段时间的地下活动,为程岩治伤,甚至为电台购买必要的备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暂时缺席的指挥官方向。此刻,需要有人做出决断。 沈曼笙沉吟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云岫的分析有道理。但这步棋太险,必须等七爷回来定夺。眼下,程岩的伤不能拖。钱老,我们还有没有……最后一点能换钱的东西?”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废弃的库房。 钱益民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废书烂纸,最终,叹了口气,极其缓慢地从自己贴身内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了无数层的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动作郑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油纸层层褪去,露出的,竟是一枚通体剔透、翠绿欲滴、雕刻着精美云纹的翡翠平安扣。那绿色浓郁纯正,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一汪凝固的春水,蕴含着温润而持久的光华,与这周遭的破败、混乱和绝望格格不入。 “这是……老夫年轻时,跑南洋船……用命换来的……”钱益民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复杂的情绪,手指微微颤抖地抚摸着那枚平安扣,眼中流露出深切的不舍与痛楚,“本想……留着……将来闭上眼的时候……能体面点入土……或者……万一组织有需要……”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这是老人最后一点压箱底的、属于自己的念想和保障。 “钱老……”沈曼笙声音哽咽。 “拿去吧。”钱益民猛地将平安扣塞进程岩那只好手里,仿佛生怕自己后悔,迅速扭过头,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弯曲,声音硬邦邦的,“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一块石头罢了……能换药,值了。” 程岩握着那枚尚且带着老人体温的、冰凉润泽的翡翠,那沉重的分量几乎让他这只握惯了枪柄的手无法承受。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记下了。” 这不是一块石头,这是一个老战士最后的尊严与奉献。 计划迅速商定。由沈曼笙陪同伤势沉重的程岩,冒险去找那个胡郎中,用平安扣换药治伤。钱益民和苏云岫留守此处,看守电台,并尝试进行更进一步的调试,同时等待江砚舟的消息汇合。 沈曼笙和程岩稍事休息,处理了一下伤口表面的血迹,尽可能做了伪装,便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库房深处的阴影里,去搏那一线治伤的希望。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钱益民、苏云岫,和那两部沉默却至关重要的电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尘埃味,以及那枚被迫拿出的翡翠所代表的、沉甸甸的牺牲。 钱益民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拿起工具,再次沉浸到电台繁琐的检修调试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割舍之痛。 苏云岫守在一旁,协助打着下手,耳朵却竖起着,警惕地捕捉着库房外的一切声响,心中默默祈祷。 祈祷沈曼笙和程岩此行顺利。 祈祷江砚舟能平安归来。 祈祷这混乱的长夜,能尽快透出一丝真正的曙光。 而在那枚翡翠平安扣被送入当铺或药铺之后,它所换来的,又将是多少人挣扎求生的希望,或是引来怎样新的觊觎与危机?暗流汹涌,孤光闪烁,在这座正在腐烂的城市深处,微弱的火种仍在艰难地传递,等待着汇聚成燎原之势的那一天。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危情谍影深 商务印书馆废弃库房的隔层里,时间在尘埃与焦虑中缓慢粘滞地流淌。唯一那盏被旧报纸厚厚包裹的昏黄电灯,成了这方黑暗天地里脆弱的心脏,光线微弱却顽强,映照着钱益民凝重如铁的侧脸和苏云岫紧绷的眉眼。 钱益民枯瘦的手指依旧在电台冰冷的内部结构间极其小心地游走、试探。镊子尖偶尔轻触元件,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中却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苏云岫的呼吸。那暗红色的指示灯虽顽强亮着,但表针的跳动依旧虚弱而不稳定,如同一个重伤者勉强维持的脉搏,随时可能衰竭。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苏云岫的耳朵却竖得像最警觉的兔子,大部分注意力都投向隔层之外。庞大建筑内部死寂无声,只有夜风穿过破败窗棂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啸,以及更远处,被重重墙壁过滤后、变得模糊而沉闷的城市噪音——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混乱的低频嗡鸣,间或夹杂着几声极其遥远、却依旧令人心惊肉跳的枪响或爆炸声。金圆券引发的风暴,显然并未停歇,反而在这深夜里酝酿着更深的疯狂。 她的掌心因紧张而不断沁出冷汗,不时在衣角上擦拭。左肩的伤口在短暂的肾上腺素消退后,开始持续不断地发出钝痛和灼热的抗议。但她强行将这一切生理上的不适压下去,全部心神都系于两个方向:一是身边这关乎无数同志性命的冰冷机器,二是库房外那条漆黑的、通往未知危险的路径——沈曼笙和程岩离去的方向。 时间过去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滚烫的焦油上煎熬。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按捺不住,想提议出去探看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用特定节奏叩击废弃金属管的暗号声,从库房深处隐约传来! 三短一长,重复两次。 是自己人!他们回来了! 苏云岫和钱益民几乎同时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钱益民迅速将电台外壳虚掩,苏云岫则一个箭步冲到那堆作为掩护的旧书报旁,小心翼翼拨开缝隙。 黑暗中,两个相互搀扶、踉跄前行的身影逐渐清晰。是沈曼笙和程岩!程岩的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沈曼笙身上,那条受伤的左臂被几块粗糙的白木板勉强固定住,用撕碎的布条捆着,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缝隙中渗出,将他半边衣襟染得暗红。沈曼笙也是发髻散乱,呼吸急促,额上布满细汗,显然支撑得极为吃力。 苏云岫和钱益民立刻上前接应,合力将几乎虚脱的程岩搀扶进隔层,让他小心地靠着一摞厚重的账册坐下。 “怎么样?”钱益民急声问道,目光落在程岩那惨不忍睹的胳膊上。 “骨头……老胡给正回去了……”程岩从牙缝里吸着冷气,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冷汗不断从额角滚落,“嘶……说……说断口有些碎……但……但总算对上了……能不能长好……看造化……和……和消炎……”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全力。 沈曼笙喘匀了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粗纸包着的包裹,打开,里面是几片白色的磺胺药片和一小瓶深褐色的、气味刺鼻的外用药酒,数量少得可怜。 “就换了这些……”沈曼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还有难以掩饰的心痛,“胡郎中看到平安扣,眼睛都直了……但他说现在市面上根本弄不到盘尼西林,磺胺粉也贵得吓人,就这点药片,还是他看在以前……以前和青龙帮一点香火情的份上,咬牙匀出来的。那瓶药酒是他自己泡的,说是活血化瘀,能顶一点用。”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阴影,压低了声音:“而且……药铺外面不太平,晃荡着几个不像求药、也不像逃难的人,眼神鬼祟得很。我们出来时,感觉好像有人盯着,绕了好大一圈才甩掉。” 钱益民默默接过那少得可怜的药品,枯瘦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枚水头极足、价值不菲的翡翠平安扣,最终只换回了这区区几片磺胺和一瓶药酒。这世道的疯狂与倾轧,令人心寒彻骨。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点药酒,准备先给程岩清洗伤口。 苏云岫帮忙递过干净的布条,看着钱益民动作极其轻柔却依旧引得程岩浑身肌肉紧绷、牙关紧咬的样子,她的心也跟着揪紧。药品的极度匮乏,像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程岩的伤若不能有效消炎,后果不堪设想。 “电台……怎么样?”沈曼笙更关心这个,目光转向那两台再次沉默的机器。 “亮了一下,但很不稳定,发射不了。”钱益民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哑声回答,语气沉重,“内部有暗伤,需要更换零件,更需要稳定电源。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他省略了那枚平安扣本可能换来更多资源的事实,但那未竟之意,每个人都懂。 隔层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程岩压抑不住的、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希望仿佛刚刚露出一点微光,就被更浓重的现实阴云所覆盖。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剧痛的程岩,忽然猛地睁开半闭的眼睛,眼神因疼痛而锐利,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司令部……那几根‘黄鱼’……必须弄出来!” 他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波澜。 “太冒险了!”沈曼笙立刻反对,脸色发白,“你现在这样,七爷又不在……” “等七爷回来……黄花菜都凉了!”程岩激动地想抬手,却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却更加执拗,“我的伤……需要药!电台……需要零件!都需要真金白银!那金子就在那儿!现在全城乱成一锅粥,司令部刚被摸过,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还敢杀回去!这才是机会!” 他的话虽然带着伤痛的焦躁,却并非全无道理。灯下黑,兵行险着,往往是绝境中唯一的选择。 “可是……”苏云岫迟疑道,“就算我们能进去,保险柜……”她想起那沉重转盘和复杂的锁簧,以及上次九死一生的经历。 “我去!”程岩咬牙道,额上青筋暴起,“一条胳膊废不了我!老子就是砸,也要把那柜子砸开!” “胡闹!”钱益民低声呵斥,语气罕见地严厉,“那是军用保险柜,硬砸响声惊天动地,你想把整个司令部的追兵都引来吗?到时候别说金子,命都得搭进去!”他看了一眼程岩那惨烈的伤势,叹了口气,语气稍缓,“况且,你这身子,还能经得起折腾?” “那怎么办?!等着伤口烂掉发臭?等着电台变成废铁?!”程岩低吼,挫败感和剧痛几乎让他失控。 一直沉默的苏云岫,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或许……不一定需要硬闯或者开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阿四。”苏云岫吐出这个名字,“那个跟班。他还在那个茶馆后院吗?如果他没被司令部的人抓走,或者……灭口。” 钱益民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通过他?” “赵启明偷卖违禁品的事情如果爆出去,赵副司令第一个饶不了他。阿四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比我们更怕。”苏云岪快速分析着,大脑在压力下飞速运转,“他一定急于脱身,或者急需一笔跑路钱。如果我们能找到他,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买通’他,让他从内部想办法,比如,趁乱偷出那几根金条?他熟悉司令部内部,尤其是赵副司令办公室周围的情况,比我们更有机会。” 这个计划同样冒险,依赖于一个已经被吓破胆的小人物的忠诚和能力,但比起再次强闯司令部,似乎又多了一丝迂回的可能性。 “能找到他吗?过了这么久,他恐怕早就跑了。”沈曼笙担忧道。 “赌一把。”钱益民沉吟片刻,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金老拐那条线或许还能用上一点。那种小混混,吓破了胆,第一反应往往是躲回自己最熟悉、觉得最安全的老窝,或者……去找他认为唯一能救他命的人。赵启明自身难保,他不敢找。那么……仁寿里那个茶馆后院,或者他相好的地方,都有可能。” 他看向苏云岫,眼神复杂:“但谁去?怎么接触?风险依旧极大。阿四可能已经落网,那地方可能布满了陷阱。” “我去。”苏云岫没有任何犹豫,迎上钱益民的目光,“我见过他,认得他。我最合适。”她知道这意味着再次将自己投入虎口,但这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江砚舟不在,她必须站出来。 “不行!”沈曼笙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太危险了!陈默群可能还在到处找你!” “正因为陈默群在找我,他才未必想得到我敢再次出现在和阿四有关的地方。”苏云岫反握住沈曼笙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而有说服力,“我会小心化妆,尽量不暴露。只需要远远确认,如果发现不对,立刻撤离。” 钱益民久久地注视着苏云岫,那双饱经风霜的浑浊眼睛里,审视、权衡、担忧、最后化作一丝无奈的决断。“……好。但记住,只是确认。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撤回!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顿了顿,补充道,“老夫跟你一起去,在外围策应。这把老骨头,还能顶点用。” “钱老!”苏云岫和沈曼笙同时出声。 “不必多说。”钱益民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上海滩的沟沟坎坎,我比你们熟。两个人,总有个照应。” 计划就此定下。沈曼笙留下来照顾伤势沉重的程岩,并看守电台。钱益民和苏云岫再次伪装,准备冒险重返仁寿里那片危险区域。 两人用库房里能找到的煤灰和旧衣服再次改头换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逃难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两个。苏云岫将那把勃朗宁仔细藏好,冰凉的触感是她最后的依仗。 临走前,钱益民将那几片珍贵的磺胺药片分出两片,强行让程岩服下,又仔细给他的伤臂换了最后一次药。动作沉默而郑重。 没有再多的话语,钱益民和苏云岫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图书馆外那无边无际的、混乱的黑暗之中。 夜更深了。空气中的寒意更重,还夹杂着一种什么东西被烧焦后的糊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街道上比之前更加死寂,但这种死寂却透着一种更大的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平静。偶尔有军队的卡车轰鸣着驶过,车灯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狼藉的街道,映出断壁残垣和来不及收拾的零星杂物。 两人避开主干道,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钱益民对地形的熟悉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出乎意料的路径。老人的体力显然有些跟不上,呼吸愈发沉重,但脚步却依旧沉稳。 越靠近闸北宝山路一带,气氛越发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明显的肃杀感。暗处似乎总有窥探的目光,远处不时传来短促的哨音和犬吠。 仁寿里那条熟悉的弄堂口,如同一个张开黑暗大口的陷阱,静谧地等待着。 钱益民示意苏云岫留在弄堂口一个堆满破烂家具的阴影里,自己则如同融入墙壁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先行摸进去探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苏云岫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神经紧绷。手指紧紧握着藏在外套下的枪柄,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钱益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重新出现,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凝重,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茶馆后院……空了。门被踹烂了,里面有打斗痕迹,还有……血迹。阿四……恐怕凶多吉少。”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晚了一步。阿四要么被灭口,要么已经被抓走了。 就在两人准备悄然后撤,另做打算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并非老鼠弄出的窸窣声,从弄堂深处另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里传来!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极其微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是……是……修收音机的……先生吗……?” 苏云岫和钱益民浑身一僵,瞬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后面,一个瘦小的、瑟瑟发抖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耗子般,慢慢地、试探性地探出半个头来。脸上污秽不堪,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丝绝望的希冀。 竟然是阿四那个相好的、在得意楼茶馆帮忙的女孩——小翠!她竟然没走?而且,她似乎认出了钱益民伪装后的轮廓?或者,她一直躲在这里,等待着渺茫的希望? 钱益民眼中精光一闪,对苏云岫使了个眼色,示意警惕,自己则上前半步,压低声线,用之前接触时的口吻试探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阿四呢?” 小翠听到问话,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惊恐地四下张望,然后才用气音、结结巴巴地哭诉:“四……四哥……被……被……抓走了……下午……来的……穿黑衣服的……好凶……打……打得好惨……带……带走了……我……我躲在水缸里……才……才……” 穿黑衣服的?不是司令部的人?是保密局?还是……陈默群的人?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提。 小翠继续哭着,声音充满了无助的恐惧:“……他们……他们好像……在找……找什么东西……还……还问四哥……把……把什么……卖给谁了……四哥……没说……就被……被打得……呜……” 找东西?问卖给谁?苏云岫和钱益民瞬间明白了——那些人在找电台!或者说,在找偷走电台的人!阿四竟然硬气地没立刻招供? “你……你们……能……能救四哥吗?求……求求你们……”小翠哀求得看着钱益民,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钱益民沉默着,脑中飞快权衡。阿四被抓,线索似乎断了。但这个小翠……或许……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冷冰冰的鼓掌声,突然从弄堂另一端的入口处传来! “啪!啪!啪!” 节奏缓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一个穿着合体黑色风衣、戴着皮手套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四五个面色冷峻、手持武器的壮汉,彻底堵住了弄堂的出口。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斯文镜片后那双如同毒蛇般冰冷粘滑的眼睛。 “真是感人至深啊。”陈默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先是扫过惊恐得几乎要晕厥的小翠,然后,缓缓地、精准地,定格在伪装之下脸色骤变的苏云岫脸上。 “白露小姐,或者说……苏云岫同志?我们又见面了。这么晚了,在这肮脏的角落里,是找不到你想要的那点‘小黄鱼’呢?还是……在惦记那个不成器的姘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苏云岫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仅认出了她,甚至连他们此行的目的——“小黄鱼”,都似乎了如指掌! 陷阱!这是一个早已布好的、请君入瓮的致命陷阱!阿四和小翠,都只是诱饵! 钱益民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反应,猛地将苏云岫往身后一拉,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但陈默群身后的枪手速度更快! “砰!” 一声沉闷的、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响! 钱益民身体猛地一震,踉跄一步,苍老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迅速洇开的那片深色…… “钱老!!!”苏云岫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崩塌,化为一片血红! 冰冷的枪口,如同死神的凝视,齐齐对准了她。陈默群的笑容在阴影中扩大,优雅,却残忍无比。 “别急着叙旧。”他慢条斯理地取下皮手套,“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暗夜决弈生 弄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如同结成了冰。钱益民佝偻的身躯剧烈地一晃,枯瘦的手死死捂住胸前那迅速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湿痕。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骤然被中断的、巨大的不甘。鲜血无法抑制地从他指缝间汹涌溢出,顺着破旧的棉袍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砸在脚下污秽的地面上,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破碎的、含混的嗬嗬声,大量的血沫从嘴角涌出。 苏云岫本能地想要扑上去搀扶,却被身后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粗暴地拽住胳膊,猛地向后拖开!与此同时,另外两个黑衣壮汉一步上前,毫不留情地用枪柄狠狠砸在钱益民的膝弯和后颈! 老人闷哼一声,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枯灯,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不再动弹。只有那摊仍在缓慢扩大的鲜血,证明着生命曾存在过的痕迹。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苏云岫目眦欲裂,疯狂地挣扎着,泪水混合着愤怒决堤而出。然而钳制着她的手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冰冷的枪口重重抵在她的太阳穴上,带来死亡的真切寒意。 小翠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发出无声的、极度惊恐的呜咽,下身洇开一片湿热。 陈默群仿佛对眼前的惨剧视若无睹,他甚至优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仔细擦了擦刚刚取下皮手套的手指,仿佛刚才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他踱步上前,皮鞋尖轻轻踢了踢钱益民毫无反应的身体,确认其生死,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未曾改变。 “啧,老东西,倒是硬气,可惜了。”他语气轻描淡写,如同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随即,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苏云岫脸上,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缓慢而仔细地舔舐过她因悲愤而扭曲的每一寸表情,似乎要在上面寻找某种熟悉的、或者意料之外的痕迹。 “看来,‘白露’这个名字,你是真的打算彻底抛弃了?”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绝对的掌控感,“苏云岫……苏景明、陈婉如的遗孤……啧啧,真是令人感动的出身和选择。我倒是很好奇,江砚舟给你灌了什么**汤,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甚至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回来找阿四这种废物打听那点微不足道的‘黄鱼’?” 他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苏云岫最深的痛处和秘密!他不仅知道她的化名,更查清了她父母的血仇!他甚至猜到了他们重返此地的目的!一种彻骨的寒意瞬间压过了沸腾的悲愤,让她如坠冰窖。在他面前,她仿佛一直被剥光了审视,无所遁形。 “哦,对了,”陈默群仿佛才想起什么,用下巴指了指地上昏迷的钱益民,以及那个吓瘫的哑女,“还得谢谢这两个诱饵。尤其是这个哑巴……稍微吓唬一下,就知道该去哪里‘偶遇’能救她情郎的人,该说什么话。”他的语气充满了嘲讽和不加掩饰的蔑视。 苏云岫瞬间明白了。小翠的“偶遇”和求救,根本就是陈默群精心设计的陷阱的一部分!他利用了阿四和小翠的恐惧与感情,精准地预判了甚至引导了他们的行动!这份心机和狠毒,令人毛骨悚然。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泪水依旧在流,但眼神中的疯狂和绝望渐渐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所取代。她不再挣扎,只是用那双盈满水光却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默群。 “眼神不错,比在76号时有点长进了。”陈默群似乎很欣赏她此刻的反应,点了点头,“看来,‘孤星’确实会调教人。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阴冷刺骨,“告诉我,你们把从赵副司令那里偷来的‘东西’,藏在哪里了?还有,江砚舟……他现在在哪儿?” 最后一句问出时,他微微前倾身体,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紧紧锁住苏云岫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果然!他的首要目标是那两部电台和江砚舟!他或许还不知道电台可能已经损坏,更不知道江砚舟此刻下落不明。苏云岫的心脏狂跳,但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因悲愤而导致的苍白和僵硬,不泄露丝毫信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沙哑而冰冷,“什么‘东西’?我只是……回来找阿四,想打听点以前的事。” “呵。”陈默群轻笑一声,显然不信,却也不急于戳破。他直起身,对手下挥了挥手。“带回去。换个地方,慢慢聊。这里……味道太难闻了。”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泊和失禁的小翠。 两个黑衣壮汉立刻粗暴地将苏云岫双手反剪到身后,用冰冷的细铁铐死死铐住,推搡着她向弄堂外走去。另一人则简单检查了一下钱益民,确认其已无生机,便不再理会。对于小翠,陈默群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仿佛那只是一件无用的垃圾。 弄堂外,一辆黑色的、窗帘紧闭的福特轿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阴影里。苏云岫被粗暴地塞进后座,左右立刻坐进两个面无表情的壮汉,将她紧紧夹在中间。陈默群则坐进了副驾驶位。 引擎发动,车子平稳地滑入依旧混乱不堪的街道。窗外,夜色深沉,偶尔有军警的卡车呼啸而过,车灯扫过街面,映照出狼藉的景象和零星蜷缩在角落的逃难者身影。金圆券带来的末日狂欢似乎暂时平息了一些,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肃杀却更加浓重。 苏云岫的心沉到了谷底。被捕了。落入陈默群之手,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钱老的牺牲如同最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而现在,她必须独自面对这只最狡猾、最残忍的“毒蜂”。 她强迫自己停止无用的哭泣,大脑在极度恐惧和悲痛中疯狂运转。陈默群想知道电台的下落和江砚舟的行踪,这意味着短时间内她不会有立即的生命危险,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严酷的审讯。她必须撑住,绝不能透露任何信息。同时,她也要想办法……想办法留下线索,或者寻找哪怕一丝渺茫的脱身机会。 车子并未驶向熟悉的极司菲尔路76号,也没有开往警备司令部或警察局,而是在迷宫般的街道中穿梭,最终拐进了法租界边缘一条相对安静、却更显阴森的林荫道,停在了一栋带有独立花园、外观颇为考究的西式小洋楼门前。这里显然是陈默群众多秘密巢穴之一。 苏云岫被拖下车,押进小楼。内部装修奢华却冰冷,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腻香气。她被直接带到了地下室。 这里与楼上的风格截然不同,冰冷、肃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惨白的日光灯管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墙壁似乎经过特殊处理,显得异常光滑坚硬。房间中央固定着一把沉重的铁椅,旁边摆放着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说不出名字的冰冷器械和一张铺着白布的单人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味道。 标准的审讯室。而且是非正式的、私设的、意味着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审讯室。 苏云岫被强行按坐在那把冰冷的铁椅上,脚踝也被镣铐固定在椅腿上。彻底的束缚感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陈默群慢悠悠地踱步进来,脱下了风衣,露出里面合体的西装马甲。他示意手下都出去,只留下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眼神麻木得像一潭死水的瘦高男人在一旁待命。 “好了,苏小姐,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相对安静,可以好好‘聊聊’的环境了。”陈默群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苏云岫对面,姿态悠闲,仿佛即将开始的是一场老朋友间的茶话会。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云岫垂下眼睑,避开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保持平稳。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陈默群笑了笑,并不动怒。他对那个白大褂使了个眼色。 白大褂男人立刻上前,从器械盘里拿起一支注射器,吸满了某种无色透明的液体。 苏云岫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急促起来。 “别紧张,只是一点让你放松、帮助回忆的小玩意儿。”陈默群语气温和,内容却令人胆寒,“76号时期的老配方了,效果很好,只是后来有点……伤脑子。不过我想,苏小姐如此意志坚定,应该能扛得住吧?” 冰凉的酒精棉擦过她手臂的皮肤,苏云岫猛地挣扎起来,却被铁椅和镣铐死死限制。针头毫不留情地刺入静脉,冰冷的液体缓缓推入体内。 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手臂注射处微微发胀。但很快,一种莫名的松弛感开始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头脑似乎也变得有些昏沉,警惕性不由自主地降低。同时,心脏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诡异的兴奋感和倾诉欲隐隐升起。 “看,是不是感觉好多了?”陈默群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现在,告诉我,那两部电台,你们藏在哪里了?商务印书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的问题直接而具体!他竟然连他们可能藏身商务印书馆都有所猜测?!苏云岫心中警铃大作,拼命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什么……电台……我不知道……”她艰难地抵抗着药力,声音开始有些飘忽。 “哦?那江砚舟呢?他受伤不轻吧?躲在哪里养伤?苏州河边的仓库?还是某个同情者的家里?”陈默群换了个问题,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瞳孔,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收缩或闪烁。 “七爷……他……”药物的作用下,那个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对江砚舟的担忧被无限放大,苏云岫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再次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味道弥漫口腔,让她混乱的思维重新凝聚,“……他没事……” “看来药量还不够。”陈默群对白大褂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 第二针更加剧烈的药剂被推入。这一次,效果来得更快更猛。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视线开始模糊重影,耳边嗡嗡作响。陈默群的声音仿佛加了混响,不断钻入她的脑海。 “电台……在哪里?” “江砚舟……在哪里?” “你们的联络点……” “上线是谁……” “说出来……说出来就轻松了……” 各种问题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身体的痛苦似乎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然欲仙的错觉,而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牵挂却被无限放大。她仿佛看到父母浑身是血地站在面前,看到江砚舟肩背血肉模糊却对她冷笑,看到钱益民胸口不断冒血却质问着她为什么不说…… “不……我不知道……不能说……”她无意识地喃喃着,额头抵在冰冷的铁椅靠背上,身体剧烈地颤抖,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像是在与无形的恶魔进行着殊死搏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保持最后一丝神志。 陈默群并不急躁,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欣赏着猎物在陷阱中逐渐耗尽力气。他偶尔会拿起一杯水,慢条斯理地喝着,或者走到一边去看看窗外依旧漆黑的夜色。 时间在冰冷的审讯室里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苏云岫的意识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全身虚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心底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还在顽强支撑。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手下推门进来,快步走到陈默群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陈默群原本悠闲的神色微微一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看了一眼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苏云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看好她。”他对白大褂冷冷吩咐了一句,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快步走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审讯室里只剩下白大褂机器般守在一旁,以及意识模糊、濒临极限的苏云岫。 那突如其来的中断,如同在即将溺毙时猛地被人拉出水面片刻。苏云岫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带着化学药剂味道的空气,混乱的大脑艰难地运转着。 出什么事了?能让陈默群暂时放下审讯亲自去处理的事情,绝非小事。是外面出了更大的乱子?还是……与他们有关? 难道是……程岩和曼笙姐他们出了事?还是……江砚舟?! 这个念头让她残存的精神猛地一振。不,绝不能放弃!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她必须撑下去! 她开始极力收敛涣散的心神,对抗着体内残存的药物作用,尝试感知外面的动静。但厚重的隔音门阻挡了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十几分钟,也许半小时,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门被推开。陈默群走了回来,脸色比出去时更加阴沉,甚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他似乎接到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消息。 他走到苏云岫面前,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她奄奄一息的状态,突然失去了继续周旋的耐心。 “最后问一次,”他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伪饰,变得冷硬而残酷,“电台,和江砚舟的下落。说出来,给你个痛快。否则……”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大褂。 白大褂默默地拿起了一个连接着电线、带有冰冷贴片的古怪仪器。 苏云岫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沾满汗水和泪痕,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里面燃烧着仇恨和绝不屈服的火焰。她甚至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充满嘲讽的笑。 “你……休想……” 陈默群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猛地一挥手。 白大褂立刻上前,冰冷的贴片猛地按在苏云岫的太阳穴上! 就在电流即将接通的前一刹那—— 轰!!! 一声巨大的、沉闷的爆炸声,猛地从地面以上传来!甚至让整个地下室都微微震动了一下!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如同爆豆般的枪声!似乎就在小楼外面,甚至院子里! “怎么回事?!”陈默群脸色剧变,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一个手下惊慌失措地推门冲了进来:“处长!不好了!有人……有人强攻!火力很猛!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什么?!”陈默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的秘密巢穴,竟然有人敢强攻?!是警备司令部的人?不可能!是地下党?他们哪来这么强的火力和胆子?! 剧烈的爆炸声和枪声如同死神的咆哮,瞬间打破了地下室的死寂,也打断了即将施加的酷刑! 机会! 苏云岫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求生的光芒!虽然不知道来的是谁,但这无疑是唯一的变数! 陈默群又惊又怒,再也顾不得苏云岫,一把拔出腰间的配枪,对白大褂和冲进来的手下厉声道:“看好她!”随即快步冲了出去,指挥抵抗。 地下室的门再次被关上,但外面激烈的交火声、爆炸声、呼喊惨叫声已经清晰可闻,如同就在耳边!战斗异常激烈! 留守的白大褂显然也慌了神,紧张地盯着门口,握紧了手中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把小手术刀,身体微微发抖。 苏云岫的心脏疯狂跳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药物的残留影响!她拼命挣扎,铁椅和镣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无法挣脱。 她的目光急速扫视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白大褂手中那把小巧锋利的手术刀上! 就在此时,地下室的门猛地发出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 “砰!” 门板剧烈震动! 白大褂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砰!!” 又是一次更猛烈的撞击!门锁处的木头开始碎裂!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门锁被从外面一枪打烂! 房门被猛地踹开! 一个高大、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里冲杀出来的身影,如同煞神般出现在门口!他手中端着一把还在冒着青烟的快慢机驳壳枪,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就锁定了被铐在铁椅上的苏云岫,以及那个吓得魂飞魄散的白大褂! 是江砚舟!!! 苏云岫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是他!他真的来了! 江砚舟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一枪!白大褂额头上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 他几步冲到苏云岫面前,看着她的惨状,眼中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怒火和心疼,下颌线绷紧如铁石。他二话不说,举起驳壳枪,对着铐住她手脚的铁镣连接处精准地连开两枪! “砰!砰!” 火星四溅!坚固的铁镣应声而断! “能走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喘息,显然一路杀进来消耗巨大,可能旧伤也复发了。 苏云岫猛地点头,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虚弱和药力一个踉跄。 江砚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动作却异常沉稳:“抱紧我!” 他抱着苏云岫,毫不犹豫地冲出地下室!走廊里一片狼藉,躺着几具黑衣特务的尸体。激烈的枪声从楼上和门外不断传来,显然战斗还在继续。 “这边!”江砚舟低喝一声,并未向大门方向突围,而是转向走廊深处!他对这里的结构似乎有所了解! 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子弹啾啾地打在身边的墙壁上! 江砚舟抱着苏云岫,速度却快得惊人,猛地撞开一扇似乎是佣人房的木门,里面有一个狭窄的、通往后方小巷的备用楼梯! “抓紧!”他叮嘱一声,抱着她一步跨下好几级台阶,踉跄却坚定地冲向底楼那扇小门! 门外小巷里,停着一辆引擎未曾熄火的黑色轿车!驾驶座上,一个身影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冲出来,立刻推开了后车门! 是沈曼笙!她竟然也来了!还搞到了车! 江砚舟将苏云岫塞进后座,自己也猛地钻了进去,低吼:“开车!” 沈曼笙一脚油门,轿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入漆黑的小巷!几乎就在同时,小楼后门冲出的特务们疯狂开枪射击,子弹打在车尾和后窗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后窗玻璃瞬间炸裂成蛛网状! 轿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疯狂颠簸、疾驰,将身后的枪声和叫骂声迅速甩远。 惊魂未定的苏云岫瘫软在后座上,剧烈地喘息着,看着身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却眼神依旧锐利的江砚舟,又看向前方驾驶座上面色凝重、专注开车的沈曼笙,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难以置信的庆幸席卷了她。 他们竟然……真的从陈默群的魔窟里杀出来了! “钱老……钱老他……”苏云岫想起牺牲的钱益民,悲痛再次涌上,哽咽难言。 “知道了。”江砚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至极的痛楚和怒火,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她冰冷颤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却又传递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这笔血债,迟早要他百倍偿还!” 他的目光透过破碎的后窗,望向那栋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小洋楼,眼中寒芒凛冽如万年冰霜。 “现在,我们先离开这里。陈默群……绝不会善罢甘休。” 轿车如同受伤的野兽,咆哮着冲入上海滩更深、更危险的夜幕之中,身后留下的,是燃烧的巢穴、未散的硝烟,以及必然更加疯狂和残酷的追捕。 暗夜的棋局上,双方都已亮出了底牌,下一回合的搏杀,必将更加血腥。而希望,如同这飞驰的轿车一般,在绝望的暗夜里,跌跌撞撞地奔向未知的前方……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危旌望曙天 黑色的轿车如同一尾受伤却凶悍的鱼,在上海市区最后残存的、尚未被彻底卷入抢米风暴的狭窄脉络中疯狂穿梭。沈曼笙将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车身在剧烈的颠簸和急转弯中发出吱嘎作响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破碎的后窗玻璃灌入猛烈的、带着硝烟和寒意的夜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苏云岫瘫软在后座,身体因之前的药物、惊吓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住地颤抖,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左肩的旧伤在方才的奔逃和颠簸中再次发出尖锐的抗议,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痛哼。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身旁的江砚舟身上移开。 他半倚在座椅里,脸色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明灭不定的路灯映照下,苍白得吓人,唇色甚至有些发绀。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额角鬓发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他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胸腔的起伏似乎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藏青色布褂的右肩部位,颜色明显深于其他地方,并且那深色还在极其缓慢地、却不容忽视地向外晕染、扩大——那是旧伤崩裂涌出的鲜血,混杂着之前厮杀中沾染的敌人的血污。 他伤得很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为了救她,他显然是强行压榨了所有潜力,从某个藏身之处不顾一切地杀出,强行突袭了陈默群戒备森严的巢穴。这其中的风险与艰难,苏云岫甚至不敢细想。每一次身体的颠簸,看到他因忍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痛楚、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感交织翻腾,几乎要将她淹没。 “甩掉了吗?”沈曼笙的声音从前座传来,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盯着后视镜,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 江砚舟猛地睁开眼,即便是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那眼神深处的锐利和冷静也未曾完全消散。他艰难地侧过头,透过破碎的后窗向后望去。夜色深沉,街巷错综复杂,暂时看不到明显的追兵灯光或听到迫近的引擎声。 “暂时……没有。”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带着剧烈的喘息,“但不能……掉以轻心。陈默群……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动用……所有力量……掘地三尺……” “我们去哪儿?”沈曼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无助。原来的据点必然暴露,钱益民牺牲,程岩重伤隐匿,可靠的联络点大多在风暴中中断,偌大的上海滩,此刻仿佛再无他们的立锥之地。金圆券带来的混乱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而他们就是网中挣扎的鱼。 江砚舟闭目喘息了片刻,似乎在与剧痛和眩晕抗争,也在飞速思考。几秒后,他再次睁开眼,报出了一个地址:“中正中路……明德里……17号……后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耗尽全力。 沈曼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化为决断。她没有多问,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入一条更窄的弄堂。“明德里”是法租界边缘一个颇为特殊的区域,那里混杂着不少没落的白俄贵族、犹太难民和一些身份暧昧的异国人士,情况复杂,管理相对松散,确实是藏身的可能选择之一。但那里也同样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苏云岫默默记下这个地址,心中却是一动。这地址……似乎有些耳熟……但她此刻头脑昏沉,无法清晰思考。 轿车在迷宫般的街巷中又穿行了近二十分钟,沈曼笙凭借高超的车技和对城市的熟悉,几次看似无意的绕行和停顿,最终确认暂时甩掉了可能的尾巴后,才缓缓驶入一条异常安静、两旁种着高**国梧桐的小街。梧桐树叶早已凋零大半,枯枝在夜色中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 车子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铁皮后门前停下。门牌号码被阴影遮挡,看不真切。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 “到了。”沈曼笙熄了火,疲惫地靠向椅背,短短一刻钟的亡命驾驶,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警惕地四下观察良久,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率先下车,动作轻捷地走到那扇绿铁门前,没有敲门,而是用手指在一处不起眼的锈迹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几下。 门内一片死寂。 沈曼笙耐心等待,又重复了一次暗号。 过了足有一分钟,就在苏云岫的心再次提起时,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插销被拔开。紧接着,铁门向内打开一条窄缝,一双警惕的、湛蓝色的眼睛在门缝后闪烁了一下,打量了一下门外的沈曼笙,又飞快地扫过停着的车和车内的情况。 沈曼笙低声快速说了几句什么,用的是发音有些生硬的法语,夹杂着几个俄语单词。 门缝后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将门开大了一些,足够一人通过。一个穿着臃肿的深色家居袍、头发花白微卷、身材高大的白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脸上带着戒备和一丝怜悯交织的复杂神情,对着沈曼笙点了点头,又示意了一下车子。 沈曼笙立刻返回车边,拉开后车门:“七爷,云岫,快!安全!” 江砚舟深吸一口气,试图自己支撑着下车,但身体刚一移动,便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险些栽倒。 “别动!”苏云岫失声喊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抢先一步挣扎着下车,不顾自己左肩的剧痛和依旧发软的双腿,用肩膀顶住他未受伤的左侧臂膀,奋力将他支撑起来。他的体重大部分压在她身上,沉重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撑住。 沈曼笙也立刻过来搀扶住另一侧。 那白俄老妇人见状,眉头紧皱,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抱怨,但还是快步上前帮忙。三人合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江砚舟搀扶进了那扇绿色的铁门。 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插销再次落下,发出一声轻响,仿佛将外界所有的危险与喧嚣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窄、堆满杂物的后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烤面包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老妇人引着他们,穿过院子,推开一扇同样不起眼的木门,进入了一条光线昏暗、仅容一人通行的室内走廊。走廊两侧墙壁斑驳,贴着早已发黄卷边的异国风景画,地板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响声。 老妇人最终在一扇厚重的、挂着深色帘子的房门前停下,用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打开门,示意他们进去。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一些,但家具陈旧,风格混杂,带着浓厚的异域气息和一种时光停滞的落寞感。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实实地拉着,挡住了所有光线。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一种类似药草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壁炉台上放着的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如豆,勉强照亮一隅。 三人将江砚舟小心地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宽大旧沙发上。一脱离支撑,他立刻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呼吸愈发急促困难,脸色白得透明,右肩处的血迹已经晕染得更加刺眼。 “Maria夫人,拜托,热水,干净的布,还有……您之前备着的那些药粉,请快一些!”沈曼笙急促地用夹杂着外语的汉语对那老妇人说道,语气焦急。 老妇人Maria看了看江砚舟惨烈的伤势,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快步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沉重。 沈曼笙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江砚舟染血的布褂。当那层层被血浸透、甚至有些粘连皮肉的布料被揭开时,苏云岫倒抽了一口冷气,泪水瞬间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左肩胛下那道旧伤彻底崩裂开来,皮肉外翻,颜色深褐发黑,边缘肿胀不堪,不断有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液从深处汩汩渗出,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茬!而周围还有不少新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是今夜激烈搏杀所致。伤势之重,远超她之前的想象。他竟是拖着这样的身体,一路拼杀,将她从魔窟中硬生生抢了出来! “得立刻清创止血……不然……”沈曼笙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苏云岫,“云岫,还能撑住吗?帮我一下。” 苏云岫用力抹去眼泪,重重点头。此刻,个人的那点伤痛和恐惧都必须抛诸脑后。 Maria夫人很快端来了一盆热水、几条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干净布巾,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医药箱,里面有一些最基础的纱布、药棉,以及几个贴着俄文标签的小纸包,里面是些味道刺鼻的药粉。 没有麻药,没有盘尼西林,只有这些最简陋的东西。 清洗伤口的过程无异于一场酷刑。沈曼笙动作尽可能轻柔,但当布巾触及那狰狞的伤口时,江砚舟的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猛地绷紧,牙关死死咬住,下颌线绷得像要裂开,喉咙里溢出极力压抑的、破碎的闷哼,额头上、颈项间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滚落,瞬间就打湿了沙发绒面。 苏云岫跪坐在沙发旁,用干净布巾不停地替他擦拭额角颈间的冷汗,自己的手却抖得厉害。每一次看到他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她的心都像被凌迟般疼痛。她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紧紧攥住沙发绒面、指节已然发白僵硬的左手。 他的手掌宽大,冰冷,沾着血污和尘土,却异常有力。在被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他似乎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蜷缩,但最终,那僵硬的手指却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所有克制力般,松开了紧攥的绒布,然后,反过来,将她的冰凉微颤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包裹在了掌心。 那粗糙的、带着薄茧和血污的触感,那微弱却真实的温度,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瞬间击穿了苏云岫层层设防的心墙,让她一直强撑的坚强险些彻底崩溃。她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力地回握住他,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接触,将自己微薄的力量传递过去,分担他那无言的剧痛。 沈曼笙专注地清理着伤口,撒上Maria夫人提供的、据说有消炎止血作用的药粉,然后用纱布层层包扎。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但眉心始终紧蹙着。她知道,这些措施远远不够。伤口太深,已经有明显的感染迹象,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抗菌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包扎完毕,江砚舟仿佛虚脱般彻底瘫软在沙发里,胸膛剧烈起伏,呼吸依旧急促,但意识似乎因极度的疲惫和失血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一直紧紧握着苏云岫的手,未曾松开,仿佛那是他在无边痛楚和黑暗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Maria夫人又端来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麦香和奶味的糊状食物,似乎是俄式的某种面糊汤,还有一小杯透明的、气味浓烈的伏特加。 “吃……点……东西……能……暖和……”老妇人生硬地用汉语说道,将东西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看了一眼紧紧相握的两只手,浑浊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有怜悯,有回忆,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她默默退开几步,坐在远处的摇椅上,拿起一个未完工的刺绣活计,垂着眼,仿佛自己并不存在,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沈曼笙试着喂江砚舟喝了一点面糊汤,但他吞咽困难,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最终只勉强喝下了小半杯伏特加,烈酒下肚,似乎让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细微的血色,但也催发了更深沉的睡意。 “让他睡吧,休息是最好的药。”沈曼笙低声道,替他将滑落的绒毯拉高,盖好。她自己也疲惫不堪,靠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几乎下一秒就能睡着,但她强打着精神,保持着警惕。 苏云岫依旧跪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手依旧被他握在掌心。她没有试图抽离,只是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默默地守着他。煤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将他沉睡中依旧因不适而微蹙的眉宇、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勾勒得异常清晰。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与锋锐,此刻的他,脆弱得让人心疼。 窗外,遥远的地方,似乎又传来了几声枪响和隐约的喧嚣,但这栋陈旧的小楼内,却仿佛被一种诡异的安宁所笼罩。只有壁炉台上那盏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Maria夫人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以及身边人沉重却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时间静静流淌。苏云岫的目光久久流连在他的脸上,心中百感交集。钱益民牺牲的悲痛、被捕的恐惧、被救的震撼、对他伤势的担忧……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起落伏。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无比清晰而坚定的情感——她不能再失去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七爷”,是“孤星”,是组织的领导者,更因为……他是江砚舟。是那个会在她绝望时给她承诺、会为她父母立碑满身泥泞归来、会不顾自身安危闯入龙潭将她救出的男人。 这种情感,早已超越了同志间的战友情谊,也超越了单纯的感激。它是在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中悄然滋生,在相互试探、彼此守护中逐渐茁壮,在此刻这短暂的、脆弱的安宁中,变得无比分明。 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什么般,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黑发。指尖传来他皮肤依旧偏低的温度,她的心也跟着微微抽紧。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他原本紧握着她右手的手指,忽然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 “……冷……”他似乎在梦中呓语,声音模糊不清,眉头蹙得更紧。 苏云岫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看了看盖在他身上的绒毯,又看了看壁炉——里面是冷的,并没有生火。这间屋子虽然比外面暖和,但深秋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她几乎没有犹豫,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牵动他伤口地,侧身靠坐在沙发边缘,然后,轻轻地、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身体依偎进他未受伤的左侧怀抱里,同时拉过绒毯的一角,也盖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逾越的举动。但在这一刻,所有的礼数、矜持、顾虑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只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那令人担忧的寒意。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颈窝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动脉微弱却坚定的搏动,嗅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硝烟、冷汗和一丝独特清冽气息的味道。他的身体起初似乎僵硬了一下,即使在睡梦中也有所察觉。但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那一点珍贵的暖意,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信任,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微微侧了侧身,形成一个更契合、也更像将她环护住的姿势,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两人就这样在狭窄的旧沙发上相互依偎着,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这乱世中短暂得如同偷来的片刻安宁。冰冷的恐惧和沉重的悲伤似乎被这微弱的暖意暂时逼退了一寸。 远处摇椅上的Maria夫人抬起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昏花的老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垂下眼去,手中的针线动作不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种历经世事后,对最纯粹情感的无声见证与祝福。 靠在扶手椅上的沈曼笙,不知何时也已沉沉睡去,脸上带着极度疲惫后的安宁。 煤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窗外,上海的寒夜依旧漫长,金圆券带来的末日狂欢与绝望仍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追捕的网或许正在收紧,未来的路途布满荆棘与未卜的凶险。 但在此刻,在这方隐蔽于闹市之外的、飘荡着异国气息的陈旧小楼里,两颗饱经摧残、遍体鳞伤的灵魂,终于剥落了所有伪装与桎梏,在最深的黑暗与寒意中,凭借着本能和最原始的渴望,紧紧依靠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生命中那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光热。 这依偎本身,便是对冰冷现实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抗争。 曙光,或许还远在天边。 但相拥取暖的此刻,便是他们为自己争来的、一寸充满生机的黎明。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暗巷共晨晖 凌晨四点,是一夜中最沉寂、最寒冷的时刻。万物仿佛都沉入了死亡般的睡眠,连喧嚣了整夜的上海滩,也似乎在这冰冷的时刻耗尽了最后一丝狂躁的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和蛰伏的危机。Maria夫人小楼里那间温暖的避难所,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幸存的诺亚方舟,在无边的黑暗与寒意中,艰难地守护着方寸之间的暖意与生机。 苏云岫是在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清醒的状态中睁开眼的。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酸软无力,左肩的伤口持续散发着沉闷的钝痛。但大脑却像被冰水浸过,异常清晰,将昨夜所有惊心动魄的片段——钱益民倒下的身影、陈默群冰冷的镜片、冰冷的针头、爆炸声、枪林弹雨、江砚舟浴血出现的身影以及最后这相依相偎的暖意——无一遗漏地反复播放。 她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依偎在江砚舟未受伤的左侧胸膛。他的手臂无意识地环着她的肩背,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两人盖着同一条厚重的旧绒毯,分享着彼此的体温。毯子下,他身体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了她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甚至让她微微有些发汗。耳畔是他趋于平稳却依旧比常人略快的呼吸声,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沉稳的节奏奇异地安抚着她惊魂未定的心。 她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他,也怕打破了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温暖幻境。煤油灯不知何时已被Maria夫人调至最暗,只余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家具陈旧模糊的轮廓,和他近在咫尺的、沉睡的侧脸线条。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挺直鼻梁投下的阴影,看到他因失血而依旧缺乏血色的、紧抿的薄唇,看到他下颌上新冒出的、青色的胡茬,甚至能数清他那又长又密、此刻安静垂覆着的睫毛。褪去了所有的冷硬、锋锐、算计和杀伐之气,沉睡中的他,竟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英俊和年轻,只是那眉宇间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细微褶皱,无声地诉说着他所背负的千钧重担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的心口涌起一阵酸涩而柔软的悸动。昨夜他破门而入的身影,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深处,那是一种超越了一切理智计算的、近乎本能的震撼。他来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如同劈开黑暗的雷霆,不惜自身累累伤痕,将她从地狱边缘强行拽回。这份沉重如山的守护,让她在无边的悲痛和恐惧中,生出了一丝扎根般的力量。 她悄悄抬起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房间另一侧。沈曼笙蜷缩在扶手椅里,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仿佛仍在梦中与什么危险搏斗。远处的摇椅上,Maria夫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刺绣,头微微歪向一边,发出极轻微的鼾声,花白的头发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团柔软的蒲公英。 一切都暂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极远处,偶尔传来一声被距离拉长、扭曲得如同呜咽般的警笛声,提醒着他们并未真正脱离险境。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江砚舟的呼吸节奏变了,睫毛轻颤,似乎正从深沉的睡眠中缓缓苏醒。 苏云岫立刻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心脏却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 他果然醒了。先是片刻的静止,似乎在确认环境和自身的状况。随即,苏云岫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那目光带着初醒的朦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似乎僵硬了一瞬,似乎才意识到两人此刻过于亲密的姿态。 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会立刻推开她。 然而,预想中的撤离并没有发生。他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似乎是想避开压到右肩的伤处,那环抱着她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收紧了些许,仿佛下意识地确认她的存在和安稳。一声极轻极缓的、仿佛松了口气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他接受了这份依偎,甚至……是贪恋的。 这个认知让苏云岫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一种混合着酸楚、甜蜜、以及巨大安心的情绪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她依旧闭着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更加放松下来,向他温暖的源头贴近了毫米之差,仿佛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 时间在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一种沉郁的、泛着青灰色的微光,预示着黎明正在艰难地试图冲破寒夜的重围。 “咳……”一声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从扶手椅方向传来。沈曼笙醒了,她揉了揉太阳穴,眼神迅速恢复清明,警惕地扫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沙发上相拥的两人身上时,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关切,也有更深的忧虑。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过去轻轻拨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窥视。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枯枝在渐亮的晨光中投下狰狞的剪影。寂静得有些反常。 “天快亮了。”沈曼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Maria夫人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并非长久之计。陈默群吃了大亏,绝不会罢休,白俄侨民区也并非真空地带,他的眼线迟早会摸过来。” 她的声音惊动了浅眠的Maria夫人。老妇人猛地惊醒,浑浊的蓝眼睛闪过一丝惊慌,看到是沈曼笙才放松下来,也起身走到窗边,用生硬的汉语低声说:“外面……安静……不好……平时……送牛奶的马车……该响了……” 这是一种基于生活经验的、最朴素的危险直觉。过分的安静,往往意味着不寻常的管控和封锁。 江砚舟彻底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最初的迷茫迅速被惯有的冷静和锐利所取代。他动了动,试图坐起身,右肩的伤处立刻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苏云岫再也无法假装,立刻睁开眼,顺势扶住他未受伤的左臂,帮他借力坐起。两人的目光在昏朦的晨光中短暂交汇,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柔和,但很快便沉淀下去,化为沉静的审视。他看了一眼自己右肩重新渗出血迹的绷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能走吗?”沈曼笙关切地问。 “无妨。”江砚舟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试着调动了一下右臂,剧痛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硬是咬着牙,用左手支撑着沙发扶手,缓缓站了起来。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苏云岫立刻起身紧紧搀住他的左臂。 “Maria夫人,感谢您的收留和援手,这份情谊,我们铭记在心。”江砚舟转向老妇人,微微颔首,语气郑重。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刻,他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礼节与气度。 Maria夫人摆摆手,脸上带着担忧:“快走吧……小心……”她走到壁炉边,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塞给沈曼笙,“一点……黑面包……还有……上次剩下的……一点药粉……路上……” 沈曼笙没有推辞,郑重接过,低声道谢。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当下,这一点食物和草药,可能就是救命的东西。 迅速整理了一下。江砚舟换上了Maria夫人找来的她已故丈夫的一件旧外套,虽然有些显大,但足以遮盖住他里面染血的衣衫。苏云岫和沈曼笙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天色又亮了一些,青灰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将房间里的尘埃照得无处遁形。分别的时刻到了。 Maria夫人再次确认外面安全后,为他们打开了那扇通往狭窄后院的小门。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破晓时分的凛冽寒意。 没有过多的告别,一切尽在不言中。三人依次悄无声息地溜出小门,融入尚未苏醒的、危机四伏的街道。 晨光熹微,但并未带来多少暖意。街道两旁的建筑如同沉默的灰色巨兽,窗户大多漆黑,偶有零星早起的人家亮起昏黄的灯光,也很快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偶尔有穿着厚棉袄的清洁夫拖着粪车走过,木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更衬得四周空旷死寂。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墙根的阴影,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快速穿行。江砚舟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愈发苍白,每一步都迈得有些艰难,呼吸明显粗重,但他始终强撑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路口、每一个窗户,如同警惕的头狼。苏云岫紧紧搀扶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大部分重量压过来的负担,以及他因忍痛而微微颤抖的臂膀。沈曼笙则断后,不时回头观察,神情紧绷。 “去……哪里?”苏云岫低声问,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刺痛的清醒。 “必须先……换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联系上程岩……”江砚舟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不稳,“电台……必须尽快修复……上级……在等消息……” 他的话音未落,前方巷口突然传来一阵皮靴踏地的整齐脚步声! 三人瞬间僵住,闪电般缩身躲进一个堆满破旧箩筐的凹角里,屏住呼吸。 一队大约五六人的警察巡逻队,端着上了刺刀的老套筒步枪,呵着白气,无精打采地从巷口走过。他们的目光懒散地扫过空荡荡的街道,并未注意到深藏在阴影中的三人。 直到脚步声远去,三人才松了口气。但心却提得更高。巡逻队的出现,意味着城内的管控在加强。 “不能……再漫无目的地走了……”江砚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得……弄辆车……或者……找个更隐蔽的……中转点……” 沈曼笙蹙眉沉思,快速过滤着脑海中所有可能的安全屋和联络点。但经过昨夜的大搜捕和陈默群的疯狂反扑,大多数已知地点恐怕都已不再安全。 就在这时,苏云岫忽然低声开口,目光望向小巷深处:“或许……我知道一个地方。” 江砚舟和沈曼笙同时看向她。 “跟我父母有关……”苏云岫的声音有些干涩,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回忆,“我父亲……苏景明,他有个早年一起留学东洋的同窗,姓秦,后来做了律师,事务所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四川北路上。父亲去世后……我偷偷去找过他一次,想打听弟弟阿宝的消息……他虽然……明哲保身,没有深帮,但看在过去情分上,给了我一点钱,也没声张……他的事务所楼下,有个存放旧案卷的地下储藏室,很小,但极其隐蔽,入口在楼梯背面,几乎没人知道……” 这是一个冒险的建议。那个秦律师是否还可靠?是否会被陈默群查到这条线?都是未知数。 江砚舟深邃的目光落在苏云岫脸上,审视着她眼中的每一丝情绪。他在评估风险,也在权衡利弊。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地址。”他言简意赅。 苏云岫报出一个详细的门牌号。 “走。”江砚舟没有犹豫,做出了决断。信任,在此刻超越了绝对的谨慎。 在苏云岫的带领下,三人更加小心地在巷陌中穿行。天色越来越亮,街上的行人也稍稍多了一些,多是行色匆匆、面带愁苦的底层市民,挎着空篮子,试图去寻找今日可能根本买不到的果腹之物。金圆券带来的恐慌和绝望,清晰地写在每一张麻木的脸上。 他们尽量避开人流,专挑最偏僻无人的小路。有两次,差点与突然出现的警察检查岗哨撞上,都靠着江砚舟敏锐的直觉和苏云岫对地形的熟悉,险之又险地提前避开。 终于,他们看到了四川北路上那栋略显陈旧的西式三层小楼。秦律师事务所的铜牌挂在门口,在晨光中泛着冷清的光泽。楼下的临街店铺都还关着门,整条街道显得十分冷清。 三人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楼后一条堆满垃圾桶的窄巷。苏云岫凭着记忆,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废弃防火梯遮挡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低矮的铁皮小门。门上挂着一把早已锈迹斑斑的大锁。 “就是这里。”苏云岫低声道。 沈曼笙上前检查了一下锁具,摇了摇头:“锈死了,打不开。强行破坏动静太大。” 江砚舟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防火梯上方二楼一扇没有完全关严的气窗上。“从上面下去。”他哑声道。 这无疑又是一次对体力的巨大考验。但别无他法。 沈曼笙身手最为敏捷,她率先借助防火梯和管道,灵猫般攀上二楼,小心翼翼地从气窗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那扇低矮的铁皮小门从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锁从里面被打开了。 沈曼笙从里面拉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张和霉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向下的狭窄水泥阶梯,深处一片漆黑。 “快进来!”沈曼笙低唤。 苏云岫搀扶着江砚舟,艰难地弯下腰,钻入那扇小门。沈曼笙迅速将门从内部重新锁好。 黑暗中,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沈曼笙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脚下陡峭的台阶和两侧堆到天花板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案卷箱。这里果然如苏云岫所说,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去。阶梯尽头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间,同样堆满了杂物,但中间勉强有一小块空地,地上铺着几张发黄的旧报纸。 “暂时……安全了。”沈曼笙松了口气,擦燃火柴,点亮了墙角一个不知废弃了多久、居然还有半盏煤油的马灯。昏黄的光线再次充盈这方绝对封闭的天地。 江砚舟几乎是在灯光亮起的瞬间,身体便支撑不住地晃了一下,靠着堆积的案卷箱缓缓滑坐在地。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 苏云岫心中一惊,立刻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他发烧了!伤口感染引起的的高烧! “七爷!”苏云岫的声音带着惊恐。 沈曼笙也立刻蹲下身检查,解开他肩头的绷带,只见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红肿发烫,边缘甚至有隐约的黄白色脓点,情况比昨夜更加恶化。 “必须立刻消炎降温!不然……”沈曼笙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在这种缺医少药的环境下,严重的伤口感染和高烧,足以致命。 Maria夫人给的那点药粉,无疑是杯水车薪。 绝望的情绪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千辛万苦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藏身之所,却可能要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支柱倒下。 苏云岫看着江砚舟因高烧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强撑着保持清醒的眼神,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滚烫的皮肤,钱益民牺牲时的画面与父母病逝前的景象仿佛重叠在一起,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决心狠狠攫住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眼神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我去弄药!” “你去哪儿弄?外面太危险了!”沈曼笙立刻反对,“而且我们现在根本没有钱!金圆券就是废纸!” “我知道黑市在哪里!我知道怎么换!”苏云岫的语气异常急促,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霞飞路时期,陈默群带我去过……那些地下药贩子认东西不认人!我……我还有这个!”她猛地抬手,从自己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细绳紧紧系着、贴肉藏着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玲珑、通体剔透、水头极足的翡翠耳钉。样式古朴,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但翠**滴,光华内蕴,在昏黄的马灯下,流转着一抹令人心动的幽光。这是她母亲陈婉如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也是她从那场家破人亡的惨剧中,唯一拼命藏下、带出来的念想。76号时期,无论多么艰难,她都没有动用过,仿佛留着它,就留着与过去、与父母最后的一丝联系。 此刻,为了救他,她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沈曼笙看清那物事,倒抽一口凉气:“云岫!这不行!这是你……”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苏云岫打断她,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目光死死盯着那枚耳钉,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断,“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教我的!”她看了一眼因高烧而微微战栗的江砚舟,眼中水光氤氲,却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江砚舟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她手中的耳钉,又看向她决绝的脸庞,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串模糊的音节,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阻止,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震动。 “我跟你一起去!”沈曼笙知道劝阻无用,立刻道。 “不!你留下照顾他!”苏云岫断然拒绝,“两个人目标太大!我一个人反而容易隐蔽!我知道路,知道规矩,很快回来!”她不由分说,将耳钉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却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心。 她不再看任何人,迅速检查了一下藏着的勃朗宁手枪,将子弹上膛,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向那陡峭的阶梯。 “云岫!”沈曼笙急唤一声。 苏云岫在阶梯口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们,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等我回来。在我回来之前,撑住……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千钧重量和无法言说的恳求。 说完,她不再犹豫,弯腰钻入阶梯上方的黑暗之中,很快,上方传来铁皮门极其轻微的开合声。 地下储藏室里,只剩下马灯燃烧的噼啪声,江砚舟压抑痛苦的喘息声,以及沈曼笙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希望,再次系于孤身闯入险境的苏云岫身上。而那枚承载着无尽过往与思念的翡翠耳钉,能否在这疯狂的世道下,换来救命的希望? 曙光,似乎仍未真正降临。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鬼市求珍药 苏云岫如同挣脱牢笼的惊雀,一头扎入上海滩破晓时分冰冷刺骨的灰霾之中。身后那扇沉重的铁皮门甫一合拢,便将她与地下储藏室里那个高烧濒危的男人、以及那份令人窒息的担忧暂时隔绝。然而,那份沉重却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尖,压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般的急切。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短暂地刺激着她高度紧张的神经。她迅速拉高了旧外套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去,鸭舌帽檐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在晨曦微光中灼灼燃烧、交织着决绝与恐惧的眼睛。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折向与四川北路主干道相反、更加曲折阴暗的支弄堂。 霞飞路时期的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落满灰尘的潘多拉魔盒,在她脑中飞速翻页。那些伴随着香水、爵士乐与阴谋的夜晚,陈默群为了彰显其手眼通天、亦或为了测试她的忠诚与胆量,曾带她涉足过这座城市最光鲜也最污秽的角落。其中,就包括隐藏在法租界边缘、靠近杜美路一带的几处隐秘的黑市交易点。那里不问来路,只认硬通货和值钱的“黄白之物”,药品,尤其是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和磺胺,更是那里的常客。 但她不能去那些过于“知名”的地方。陈默群绝非蠢材,昨夜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他必然能猜到他们急需药品,那些明面上的黑市点,恐怕早已布满了蹲守的暗桩。她必须去更偏僻、更隐蔽,甚至需要特殊引荐才能接触的“暗市”。 她的脚步在迷宫般的里弄中快速穿行,灵活地避开早起倒马桶的居民和零星出现的巡逻警察。大脑在恐惧和紧迫感的双重鞭策下高速运转,筛选着记忆中那些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碎片。她想起曾听陈默群的一个手下酒后吹嘘,说是在老城厢边缘,靠近废弃的江南制造局旧址一带,有个“鬼市”,天不亮开市,天一亮就散,专门处理些最见不得光的“尖货”,规矩极严,但只要东西好,没有换不到的。 对,就去那里!那里够偏,够乱,也够隐蔽。风险极大,但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能快速换到救命药的地方。 她立刻调整方向,朝着东南方向的老城厢疾步而去。天色渐明,青灰色的光线勉强驱散着夜色,却驱不散这座城市弥漫的绝望气息。街面比想象中更加萧条,许多店铺依旧紧闭,门上贴着“盘点”、“歇业”的字条,甚至有的直接被交叉的木条封死。零星开门的米店、煤球店前,早已排起了扭曲的长队,人们裹着破旧的棉袄,脸上冻得发青,眼神麻木而空洞,如同等待施舍的饥民。偶尔有警察挥舞着警棍呵斥维持秩序,引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哭喊。金圆券带来的崩溃,正以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碾碎着普通人生存的最后希望。 苏云岫低着头,加快脚步,不敢在这些地方过多停留。她必须赶在“鬼市”散场前到达。 越靠近老城厢,景象越发破败。战争的创伤尚未抚平,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的呛人烟味和垃圾腐烂的酸臭。她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拐进一条几乎被废弃的、堆满瓦砾和杂物的窄巷。巷子尽头,是一段早已废弃不用的、锈迹斑斑的铁轨,通向远处那庞大而沉默的江南制造局废弃厂区。 这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几只野猫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发出凄厉的叫声。 就是这里?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难道信息有误?或者市场已经关了? 她不死心,沿着铁轨又向前走了一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角落。终于,在一处半塌的、似乎是以前仓库值班室的破房子后面,她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压低的交谈声,以及一种……类似于集市特有的、混杂的窸窣声。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绕过断墙,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被残垣断壁天然围合起来的空地。空地中,影影绰绰竟有十几个人!他们大多穿着臃肿破旧,用围巾或破帽遮掩着面容,如同幽灵般在废墟间无声地移动、交换着眼神和手中极小包裹。几乎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交易都在极低的气音和短暂的手势、眼神交流中完成,气氛诡异而紧张。这就是“鬼市”!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劣质烟草、陈年霉味、某种草药的苦涩,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金属和化学试剂的冰冷气息。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跳,成功找到的喜悦瞬间被更大的紧张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模仿着那些人的样子,微微佝偻着背,将脸埋得更深,目光低垂却飞快地扫视着“市场”。 她看到有人用一枚金戒指换走了小半袋米;有人递上一卷崭新的、却如同废纸般的金圆券,对方看都不看直接挥手驱赶;有人神秘地展示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很快被一个黑影拉到了更深的阴影里交谈……但没有看到明显的药品交易。 她的目光如同梳篦般细细掠过每一个角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的青色越来越淡,市场的幽灵们开始显得焦躁,动作加快,似乎准备散去。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绝望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角落——一个穿着打补丁的黑色棉袄、干瘦得像根柴火的老头蹲在那里,面前铺着一小块脏污的蓝布,上面随意放着几个不起眼的小纸包和几个小瓷瓶。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出诊药箱,箱盖上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十字标记。 是郎中?或者……倒卖药品的? 苏云岫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按捺住激动,状似无意地慢慢挪动过去,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纸包和瓷瓶。纸包上没有标签,瓷瓶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无法分辨。 她蹲下身,假装看地上另一摊摆着的几件生锈旧工具,用极低的声音,含糊不清地问:“有……退烧消炎的……好货吗?” 那干瘦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小块碎砖。 苏云岫知道规矩,不能明说。她咬了咬牙,将一直紧紧攥在手心、早已被汗水浸得温润的那枚翡翠耳钉,从袖口微微露出极小的一角,那抹惊心动魄的翠色在灰败的废墟背景中,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极光,虽然短暂,却足以引人注目。 老头的目光骤然一凝,如同休眠的毒蛇被惊醒,飞快地在她袖口和脸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贪婪和极度的警惕。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用下巴极其隐晦地指了指自己棉袄内侧的一个口袋。 有戏!苏云岫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要最快见效的!价钱……好说!”她再次微微晃了一下袖口,让那抹翠色一闪而过。 老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身份、来历以及这背后的风险。鬼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周围几个黑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终于,老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咕噜声。他极其缓慢地、仿佛只是整理衣服般,将手伸进棉袄内侧口袋,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比拇指略粗、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玻璃瓶,以及一个稍大点的、同样蜡封的扁平锡盒。玻璃瓶里是白色的粉末,锡盒看不出内容。 他并没有直接递给苏云岫,而是将东西握在手心,藏在袖子里,另一只手指极快地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划了两个字——“盘”、“磺”。 盘尼西林!磺胺粉! 苏云岫的呼吸瞬间窒住!真的是救命的药!而且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多! 老头的目光再次投向她的袖口,贪婪和催促不言而喻。 苏云岫没有丝毫犹豫。她用身体挡住可能投来的视线,极其快速地将那枚带着她体温和最后念想的翡翠耳钉塞进老头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干枯如鸡爪的手中。冰凉的翡翠落入对方掌心,仿佛将她与过去最后的连接也彻底斩断,带来一阵尖锐的心痛,但旋即被更强烈的救人的意念覆盖。 老头的手指猛地攥紧,感受了一下那枚耳钉的质地和大小,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他迅速将耳钉藏入怀中最深处的暗袋,然后如同丢弃烫手山芋般,飞快地将那个小玻璃瓶和锡盒塞进苏云岫早已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里。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无声无息。 “一次一瓶盖粉末化水,清洗创口。磺胺内服,一次两片,一日三次。滚!”老头从牙缝里挤出极低极快的几句交代,然后立刻低下头,收拾起地上的蓝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起身就要融入即将散去的人群。 苏云岫将得来不易的药品死死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蜡封触感却像是滚烫的火炭,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点燃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开,脚步甚至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 直到走出很远,重新回到相对开阔的废弃铁轨区域,感受着掌心那两样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她才敢稍微放缓脚步,剧烈地喘息起来,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成功了……她真的用母亲唯一的遗物,换回了救他命的希望! 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将药品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再次辨认方向,朝着四川北路疾奔。此刻天色已大亮,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恐慌和混乱似乎也在随着日光升温。她必须尽快赶回去!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暖玉寒香凝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每一次看到巡逻的军警,她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捂住藏药的位置。每一次听到突兀的声响,都会让她惊出一身冷汗。那两样小小的药品,仿佛有着千钧之重,系着她全部的期盼与恐惧。 当她终于再次看到那栋熟悉的旧楼,拐进那条堆满垃圾桶的后巷时,几乎虚脱。她警惕地四下观察了足足五六分钟,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如同归巢的倦鸟般,迅速闪到那扇隐蔽的铁皮小门前,用约定的节奏轻轻叩响。 门几乎立刻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沈曼笙焦急而苍白的脸出现在后面。看到是她,沈曼笙眼中爆发出巨大的宽慰,一把将她拉了进来,迅速重新锁门。 “怎么样?”沈曼笙的声音带着颤音,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搜索。 “拿到了!”苏云岫的声音同样颤抖,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成功的虚脱感。她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玻璃瓶和锡盒,献宝般递到沈曼笙面前。 地下室的马灯光线下,那蜡封完好的药品仿佛散发着圣洁的光晕。沈曼笙接过药品,只看了一眼,眼圈瞬间就红了,重重松了口气:“太好了……太好了!是盘尼西林和磺胺!云岫,你……你立了大功了!”她看向苏云岫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和敬佩。 苏云岫顾不上解释,目光急切地投向角落。江砚舟依旧靠坐在案卷箱旁,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脸色潮红得可怕,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干裂起皮,情况比之前更加糟糕。 “快!快给他用药!”苏云岫急声道,声音带着哭腔。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沈曼笙找来一个相对干净的小碗,倒出一点宝贵的凉开水,小心翼翼地敲开玻璃瓶的蜡封,按照老头说的剂量,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溶于水中,用干净布巾蘸取,准备清洗伤口。苏云岫则颤抖着手打开锡盒,里面是几十片白色的磺胺药片。 她们再次解开江砚舟肩头的绷带。那狰狞的伤口此刻更加触目惊心,红肿发热,脓液似乎更多了,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沈曼笙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用蘸了药液的布巾擦拭清洗创口。昏迷中的江砚舟似乎感受到了刺激,身体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苏云岫心疼得无以复加,跪坐在他身边,用干净的布巾不停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涌出的、滚烫的冷汗,一遍遍在他耳边低声呼唤:“七爷……坚持住……药来了……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清洗完毕,撒上一些磺胺粉在外创口。接下来是内服。她们费力地扶起他沉重的、因高烧而软瘫的身体,试图将磺胺药片喂进去。但他牙关紧咬,意识模糊,根本无法吞咽。 试了几次,药片都顺着嘴角滑落。苏云岫心急如焚,眼看救命药无法喂入,她猛地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将一片磺胺药片含入自己口中,然后端起水碗,喝了一大口凉水,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撬开他干裂的嘴唇,将口中的水和药片,以口渡的方式,一点点度入他的口中。 她的动作生涩而笨拙,带着少女全部的羞涩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双唇相触的瞬间,他唇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带来一阵战栗。她能感受到他微弱却抗拒的呼吸,但她没有退缩,用舌尖极其轻柔地抵送着药片,耐心等待着他无意识的吞咽反射。 一下,两下……终于,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混着药片的清水咽了下去。 成功了!苏云岫心中狂喜,顾不上擦拭嘴角的水渍,立刻又如法炮制,喂下了第二片药。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他身边,脸颊绯红,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大胆举动,还是因为紧张和激动。沈曼笙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递过一块干净布巾。 药效不会立刻显现。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和守候。 两人轮流用浸了冷水的布巾敷在江砚舟的额头上,试图为他物理降温。地下室重归寂静,只有他粗重痛苦的呼吸声和布巾拧动的水声。时间缓慢得令人心焦。 苏云岫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目光几乎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她不停地替他擦拭冷汗,握着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在他耳边重复着鼓励的话,仿佛这样就能将生的意志传递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她感觉到掌心中他那只冰冷的手,似乎恢复了一点微弱的温度。而他滚烫的额头,在冷敷下,那骇人的热度似乎也稍稍减退了一点点? “曼笙姐!你摸摸!是不是……好像退了一点?”苏云岫惊喜地低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沈曼笙连忙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俯身仔细听了听他的呼吸,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是……是退了一点!呼吸好像也没那么急了!药……药起效了!老天爷……真的起效了!” 希望如同破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也照亮了苏云岫近乎绝望的心田。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涌出,这一次,却是喜悦和后怕的泪水。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将脸颊轻轻贴在他依旧温热却已不再滚烫的手背上,泣不成声。 高烧的潮水正在缓慢退去。江砚舟的眉头虽然依旧紧蹙,但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地颤抖,呼吸也逐渐变得悠长了一些,似乎陷入了更深沉、更安稳的睡眠之中。 致命的危机,似乎暂时过去了。 沈曼笙疲惫却欣慰地靠在箱子上,看着苏云岫小心翼翼、如同守护稀世珍宝般守着江砚舟的样子,眼中充满了感慨。她默默地将剩下的药品仔细收好,这些是救命的根本,绝不能有失。 地下室感觉不到外面的光阴流转,但从身体极度的疲惫和饥饿感来判断,时间应该已近中午。沈曼笙拿出Maria夫人给的那点黑面包,分成三份,将其中两份递给苏云岫。 “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七爷暂时稳定了,但我们还不能放松警惕。”沈曼笙低声道。 苏云岫接过那硬得硌牙、却无比珍贵的面包,小口小口地艰难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江砚舟。此刻,心情稍定,昨夜至今晨所有惊心动魄的片段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钱益民的牺牲、陈默群的狞笑、冰冷的针头、爆炸与枪火、他破门而入的身影、还有那枚沉入黑暗的翡翠耳钉……以及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唇齿相贴的喂药…… 她的脸颊再次微微发烫,心跳莫名加速。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在胸腔里汹涌澎湃,那不仅仅是对上级、对战友的关切,更掺杂着一种让她心慌意乱、却又无比真切的悸动。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俊朗却写满疲惫的容颜,想起他平日的冷硬决绝与偶尔流露的细微温柔,想起他为自己做的一切……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情愫,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然融化着冰封的心防。 或许是被她的目光注视太久,或许是退烧后身体感觉稍适,江砚舟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沙哑的呻吟,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初时还有些涣散和迷茫,带着高烧退去后的虚弱,但很快便聚焦起来,恢复了惯有的深邃,只是那深邃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右肩依旧存在却已不再难以忍受的剧痛,然后是额头上冰凉的湿意,最后……是左手传来的、被紧紧握住的、柔软而微凉的触感。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看到了跪坐在身旁、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担忧、此刻正惊喜万分地看着他的苏云岫。她的手里,还拿着半块硬邦邦的黑面包。 “七爷!您醒了!”苏云岫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喜悦和哽咽,“感觉怎么样?还烧吗?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下意识地想伸手再去探他的额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住。 江砚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她疲惫却发亮的眼睛,扫过她沾着灰尘和泪痕的脸颊,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抽回,但最终却没有动作,只是任由她握着。昏迷前的一些碎片记忆逐渐回笼——剧烈的痛楚、冰冷的地下室、她决然离去的身影、还有……唇瓣上那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柔软而清凉的触感,以及渡入口中的苦涩药味和清水…… 他的眸色深了深,如同古井投入了石子,漾开细微难辨的波澜。他再看向苏云岫时,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关切,有审视,有感激,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柔和。 “……好多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药……哪里来的?”他看到了沈曼笙放在一旁的那个玻璃瓶和锡盒,他是认得这些东西的。 苏云岫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用……用东西换的……黑市……”她不敢提那枚耳钉,那会勾起她无法承受的失落和心痛,也怕他会责怪她的冒险。 江砚舟沉默了。他何等敏锐,立刻从她闪烁的眼神和沈曼笙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中猜到了什么。那绝非普通的东西能换来,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时候。她必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甚至可能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空空如也的耳垂和纤细的脖颈上,记忆中似乎她曾经佩戴过什么……一种沉重的情感压上他的心头,那不是责怪,而是一种混合着感激、愧疚和……莫名心疼的情绪。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体里竟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勇气和决绝之力。 “辛苦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沉甸甸的字。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只能微微收紧了一下被她握住的手,用这细微的动作,传递着他未曾言明的谢意和……某种程度的依赖与认可。 这细微的回应,却让苏云岫的心如同被温暖的潮水包裹,所有的委屈、恐惧和付出仿佛都得到了慰藉。她用力摇了摇头,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滑落:“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沈曼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默默地将水碗递过来。苏云岫接过,小心翼翼地喂江砚舟喝了几口水。 清凉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江砚舟靠在箱子上,缓缓积蓄着力气。虽然依旧虚弱,但高烧退去,思维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危险远未解除。藏身之处并非绝对安全,电台急需修复,程岩下落不明,陈默群的追捕定然如同天罗地网。 “曼笙……”他看向沈曼笙,声音虽然虚弱,却已带回了惯有的冷静内核,“想办法……联系外界……确认程岩情况……还有……电台……”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停顿喘息。 沈曼笙立刻点头:“明白。您先安心养伤,这些我会想办法。Maria夫人给的点心还能支撑一两天,这里暂时应该安全。” 江砚舟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苏云岫身上。她依旧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软而坚韧的光彩。 四目相对,在这阴暗潮湿、前途未卜的避难所里,一种无声的、却沉重而温暖的情感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悄然滋长。无需言语,昨夜至今的生死与共、倾力相护,早已将某些东西彻底改变。 寒玉终遇暖香凝,硝烟未散,情愫已悄然扎根于废墟之上,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心垣崩雪暖 时间在地下储藏室里失去了固有的刻度,唯有马灯灯焰偶尔的噼啪轻响,以及三人或沉重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标记着光阴的流逝。窗外偶有遥远模糊的市声渗入,也像是隔着一层浓稠的油脂,沉闷而不真切。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也是风暴眼中短暂而脆弱的宁静孤岛。 江砚舟在药力与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再次陷入昏睡。但与之前高烧惊厥、痛苦挣扎不同,这次的睡眠显得深沉了许多。滚烫的体温在盘尼西林和磺胺的强大作用下,正一点点褪去那骇人的热度。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未见多少红润,但紧蹙的眉宇稍稍舒展,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不再是那种扯着肺叶的急促嘶哑。 苏云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用沈曼笙重新拧来的、冰凉的湿布巾,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轻拭他额角、颈间不断渗出的虚汗。那汗水不再烫手,渐渐变得温凉,这细微的变化,于她而言,却不啻于天籁。她的动作轻柔至极,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琉璃,目光凝在他的睡颜上,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未及散尽的余悸,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汹涌而黏稠的情感。 沈曼笙在一旁默默整理着所剩无几的物资------几块硬如砖石的黑面包、一小壶凉开水、那珍贵的药瓶与锡盒。她的动作轻悄,尽量不打扰这片刻的安宁,目光偶尔掠过苏云岫专注而疲惫的侧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欣慰与忧虑。她将Maria夫人给的那点俄式药粉也小心收好,聊胜于无。 “曼笙姐,”苏云岫忽然低声开口,目光仍未离开江砚舟,“外面……一点消息都探不到吗?”她的声音带着一夜奔波的沙哑,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沈曼笙动作一顿,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出入口只能从内部开,外面完全封死。我们现在……就是聋子和瞎子。”她叹了口气,“而且,现在全城戒严,金圆券刚推行,市面上乱得像一锅滚粥,军警特务都像红了眼的疯狗,冒然出去探查,太危险了。”她看了一眼江砚舟,“眼下,七爷的伤最要紧。我们必须等他情况再稳定些,再做打算。” 苏云岫沉默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沈曼笙说的是事实。可这种与世隔绝的被动等待,如同置身于一口正在缓缓收紧的棺材,令人窒息。陈默群的阴影、钱益民牺牲的惨状、程岩下落不明的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心头,越收越紧。 她下意识地伸手,再次探了探江砚舟的额头。温度确实又降下去一些,指尖传来令人心安的正常温热。她微微松了口气,正想收回手,指尖却无意间擦过他干燥起皮的唇角。 这一触,如同微弱的电流,让她心尖微微一颤。昨夜那不顾一切、以口渡药的画面猛地撞回脑海,唇瓣相贴时那滚烫而柔软的触感、他微弱吞咽时喉结的滚动、还有那弥漫在彼此呼吸间的苦涩药味……所有的细节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灼烧着她的脸颊和耳根。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心跳骤然失序,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的脸,仿佛做了什么极不得体、极羞耻的事情。 然而,那只缩回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一只温热而略带薄茧的大手轻轻握住。 苏云岫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去。 只见江砚舟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不再有高烧时的涣散迷茫,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但那深邃之中,却褪去了惯有的冰冷与锋锐,浸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柔和,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看得苏云岫心慌意乱,几乎要溺毙其中。 “七爷……您、您醒了?”她声音细若蚊蚋,试图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着,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辛苦你了。”他的目光掠过她红肿的眼眶、苍白的脸色、沾着灰尘血迹的衣襟,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眸色更深了几分。 那枚翡翠耳钉……他虽未亲眼所见,但能换来这救命的盘尼西林,其价值可想而知。那或许是她与过去唯一的、最珍贵的牵绊了。为了他,她毫不犹豫地舍了出去。这份沉甸甸的情意,远超上下级的范畴,更非简单的战友之情所能涵盖。 胸腔里涌动着澎湃的情绪,感激、愧疚、疼惜,还有更多他自己也辨不分明的东西,最终只化作这干涩的一句“辛苦你了”。 苏云岫摇了摇头,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盈满眼眶:“不辛苦……只要您能好起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所有的坚强和勇敢,在他清醒而柔和的目光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后怕和难以言说的依赖。 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江砚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见过她许多样子------76号初训时的恐惧绝望,百乐门初遇时的伪装风情,松鹤轩圈禁时的彷徨煎熬,发现“孤星”符号时的震撼颠覆,撞翻毒茶时的决绝惨烈,乃至昨夜深入虎穴换药时的孤勇疯狂……却从未见过她如眼前这般,褪去了所有保护色,只剩下全然的脆弱与信赖,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这种全然不设防的依赖,比任何尖锐的武器更具穿透力,瞬间击溃了他心防最深处冰封的壁垒。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拇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背。这是一个超越所有界限的、带着明确安抚意味的亲密动作。 苏云岫感受到那细微的摩挲,身体轻轻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中。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绷紧、缠绕。地下室里昏暗而安静,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马灯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堆满故纸的墙壁上,模糊地融在一起。 沈曼笙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阶梯口的阴影里,背对着他们,仿佛在研究那锈死的门锁,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 “……那耳钉,”良久,江砚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斟酌,“是你母亲留下的?” 苏云岫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轻轻点了点头:“嗯……最后一件了……”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失落。 “我会替你找回来。”他看着她,目光沉静而坚定,一字一句,如同立誓,“一定。”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道暖流,猛然冲垮了苏云岫心中最后一道堤防。她一直强压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不是为了那枚或许再也找不回的耳钉,而是为他这句话里蕴含的、远超物品本身价值的郑重承诺与深切懂得。 他懂她的割舍,疼惜她的失去,并承诺为她寻回。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旌摇曳,无法自持。 “七爷……”她泣不成声,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仿佛那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浮木,“我……我……” 她想说些什么,想说她不怕失去耳钉,只怕失去他;想说不必冒险去找,人活着就好;想说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他能平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混乱得不成句子,只剩破碎的哽咽。 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江砚舟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和全然的信赖彻底融化。他从未允许自己与任何人产生如此深刻的情感羁绊,乱世浮萍,生死无常,任何软肋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冷却了所有不必要的温度和牵绊。 可偏偏是她,这个身世飘零、被命运残酷捉弄、却又在泥泞中挣扎着开出坚韧之花的女子,一次次撞进他严防死守的世界里。从最初的怀疑利用,到后来的试探欣赏,再到生死关头的倾力相护,直至此刻……那积攒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地下奔突的岩浆,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理智的桎梏,汹涌而出。 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因虚弱而动作略显迟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泪珠。指尖触及她细腻却冰凉的肌肤,那触感让他心头悸动,动作越发轻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别哭……”他的声音沙哑,却浸透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语调,“云岫……”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自然地唤她的名字,不是“白露”,不是“苏小姐”,而是“云岫”。这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与缱绻,重重砸在苏云岫的心湖上,漾开滔天巨浪。 她猛地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怀疑自己因疲惫和紧张出现了幻听。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愫------有硝烟散尽后的疲惫,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她孤勇之举的疼惜,更有一种不再掩饰的、**而滚烫的……倾慕。 “有些话,”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却又异常清晰,“我本以为,此生都不会说,也不该说。前路太黑,血雨腥风,生死难料……我怕给不起承诺,更怕……成了你的负累和牵绊。” 苏云岫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预感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可是……”他微微停顿,目光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最终再次望进她盈满水光的眼底,“看着你一次次为我涉险,为我拼命……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才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冷硬……我也会怕。” “怕你受伤,怕你落入敌手,怕……再也见不到你。”他握着她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真实存在,“昨夜找不到你的时候……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瞬间掠过他眼底的、近乎疯狂的恐惧与暴戾,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深深震撼了苏云岫。她从未想过,如他这般仿佛永远冷静、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竟也会露出那样失控的情绪。 巨大的酸楚与澎湃的爱意交织着,将她彻底淹没。 “我的心,”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最亮的孤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轰然一声,苏云岫只觉得脑海中所有的混沌、犹豫、不安都被这句话彻底炸开、涤荡一空!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却不再是出于悲伤或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承载不下的喜悦与悸动。 她等了太久,盼了太久,在无数次的试探、退缩、自我告诫中辗转反侧。从未奢望过能真正得到回应,尤其是在这样前途未卜、血雨腥风的时刻。可他说了!他如此清晰地、剖白了他的心意! “我……”她张了张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幸福和激动让她语无伦次,“我也是……七爷,我……从很久……我不知道……我怕……可是我……”她混乱地表白着,脸颊绯红,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看着她这副又哭又笑、慌乱无措的模样,江砚舟眼底最后一丝冰霜也彻底融化,漾开极浅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积郁的沉重与疲惫,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而生动起来。 他轻轻抬手,再次为她拭泪,指腹温热:“傻姑娘……别怕。” 这几个字,如同最有效的咒语,瞬间抚平了苏云岫所有的慌乱。她望着他,破涕为笑,那笑容带着泪,却如同雨后天晴的第一道虹彩,绚烂而纯净,照亮了整个阴暗的地下室。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然后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微微前倾身体,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未受伤的、温热的颈窝处,依偎着他,感受着他沉稳的脉搏和令人安心的气息。 江砚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靠着,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灰尘与汗水的味道,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饱胀而平静的暖流。 在这阴暗潮湿、前途未卜的避难所里,在弥漫着纸张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空气中,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双手紧握,身体相贴。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情愫却已在眼神交汇和肢体接触中表露无遗,汹涌而默契地流淌着,将彼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心垣高筑,终崩于暖雪无声。 硝烟未散,寒夜仍长,但这一刻灵魂相拥的暖意,却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冰冷与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阶梯口传来沈曼笙极轻的、带着提醒意味的咳嗽声,两人才缓缓分开些许。 苏云岫脸颊绯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却依旧眷恋地勾着他的指尖。 江砚舟的神色也已恢复了大半的冷静,只是看向苏云岫时,眼底那抹难以化开的柔和却始终存在。他看向沈曼笙,声音平稳了许多:“外面有动静?” 沈曼笙走上前,脸色依旧凝重:“没有,还是很安静。但越是安静,越让人不安。七爷,您的伤……” “无碍了。”江砚舟试图动一下右肩,立刻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蹙紧,冷汗渗出,但他硬是忍住了痛哼,“皮肉伤,死不了人。现在最重要的是摸清外面情况,找到程岩,修复电台。”他的目光扫过那两部沉默的机器,眼神锐利起来,“我们必须尽快和上级恢复联系。金圆券甫一推行便是这般光景,接下来的混乱只会加剧,敌人的反扑也会更加疯狂。‘惊雀’计划……绝不会只有一步。” 提到正事,地下室内的温情氛围瞬间被严峻的现实冲散。苏云岫也立刻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从方才的情绪激荡中抽离出来。她知道,短暂的安宁已经结束,他们必须立刻面对更残酷的斗争。 “七爷,您吩咐吧,我们能做什么?”苏云岫挺直脊背,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明亮。 江砚舟看着她迅速转变的状态,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沉吟片刻,道:“曼笙,你设法从通风口或者别的缝隙,尽可能探听外面的消息,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好。注意安全。” “明白。”沈曼笙点头。 “云岫,”他看向苏云岫,“你仔细回忆一下,昨夜被带入陈默群那处巢穴的路线、沿途标志、守卫分布,越详细越好。还有,那栋小洋楼内部的结构,尤其是地下室之外的地方。” 苏云岫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他这是在为可能的反击或下一步行动做准备。她用力点头:“是!我会仔细回想,画出来!” “好。”江砚舟颔首,目光再次投向那两部电台,眉头微锁,“至于它们……等钱老……”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黯然。 钱益民牺牲了。 那个沉默寡言、心细如发、总在关键时刻用自己方式支撑着他们的老人,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冰冷的事实,如同尖锐的冰锥,再次刺穿刚刚积聚起的些许暖意。 地下室里刚刚升腾起的些许斗志,瞬间又被沉重的悲恸所笼罩。 苏云岫和沈曼笙的眼圈也瞬间红了。 短暂的沉默。是对逝者的哀悼,也是无声的誓言。 “……他会看到的。”良久,江砚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们未竟的事,总会有人继续走下去。天,一定会亮。”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仿佛已经将所有的脆弱与悲伤深深埋藏,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强悍、指引方向的“孤星”。 “现在,开始吧。” 他声音落下的瞬间,这方小小的避难所,仿佛从短暂的温情迷梦中惊醒,再次绷紧了战斗的弦。爱情在心间悄然生根,但脚下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与血色,容不得半分懈怠。 而他们,已准备好携手同行。 嘿嘿,终于心意相通啦! 心垣高筑,终崩于暖雪无声。 我超级喜欢这句,你们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心垣崩雪暖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黑市风波恶 地下储藏室内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沉重如铅。马灯的光晕在三人肃穆的脸上跳跃,将那份因钱益民牺牲而再度袭来的尖锐痛楚勾勒得愈发清晰。短暂的温情与悸动被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压回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恨意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江砚舟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所有软弱的波澜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他强行忽略右肩传来的阵阵钝痛,以及高烧退去后带来的虚弱感,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曼笙,”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决策者的不容置疑,“你熟悉闸北的街巷,尤其是下层帮会和黑市流通的路径。现在 需要你冒险出去一趟。” 沈曼笙立刻挺直脊背:“明白。具体任务?” “第一,尽可能探听外面局势。警备司令部、保密局,特别是陈默群的动向,还有昨夜抢米风潮的后续,任何风声都不要放过。第二,寻找程岩。他若还活着,重伤之下最可能藏身的地方无非那几个老城的窝点、相熟的江湖郎中处,或者……试图回到我们之前约定的某个备用联络点附近。第三,”他目光扫过那点可怜的黑面包和清水,“弄些实实在在的吃的,还有水。金圆券已成废纸,看看能不能用这些换点有用的东西。” 他从自己那件染血外套的暗袋里,摸索出最后一点“硬通货”——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色泽暗沉的银元,数量寥寥无几,还有一枚小小的、成色普通的金戒指,这恐怕是他个人最后的积蓄。“黑市认这个。优先换消炎药和电池,如果有的话。一切以安全为上,若有不对,立刻撤回,绝不可恋战。” 沈曼笙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代表着最后希望的少许金银,用力点头:“放心,七爷,我知道轻重。”她迅速将银元和戒指贴身藏好,再次检查了一下藏着的武器。 “曼笙姐,千万小心!”苏云岫忍不住叮嘱,眼中满是担忧。刚刚经历生死之别,她无法承受再失去一位亲人般的同志。 沈曼笙对她安抚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惯有的坚韧:“等我回来。”她不再多言,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踏上阶梯,仔细倾听外面动静良久,才极其缓慢地推开那扇铁皮小门,闪身融入外界的光线中,旋即轻轻合拢门扇。 地下室里重又剩下两人。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已然消失,彼此心意袒露后,即使身处绝境,空气中依旧流淌着一种无声的、紧密的联系和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 苏云岫收回望向阶梯口的目光,转向江砚舟,主动道:“七爷,我现在就回想昨夜被带入陈默群巢穴的路线和内部结构。” “好。”江砚舟颔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她,“不急,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外围警戒可能的漏洞,以及建筑内部除了审讯室之外的其他房间布局。” 苏云岫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将昨夜那恐惧而混乱的记忆一点点剥离出来,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她被拖拽上车的地点、轿车行驶的大致方向、沿途经过的具有标志性的建筑。 某个教堂的尖顶、一座造型独特的桥、一家招牌很大的绸缎庄、最终那栋西式小洋楼的位置、铁艺大门、门牌号的模糊数字、 旁边的树木、内部的走廊走向、楼梯位置、房间数量、守卫通常站立的点位…… 她一边回想,一边用沈曼笙留下的一小节铅笔头,在废弃案卷纸的空白处吃力地勾勒、标注。她的画技生涩,却极其认真,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确认。 江砚舟静静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用力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秀眉,看着她偶尔咬住下唇的无意识动作。日光悄然移动,在地下室投下微弱的光斑,时间就在这专注的回忆与勾勒中悄然流逝。 期间,江砚舟因伤口疼痛和虚弱,又短暂地昏睡过去片刻。苏云岫在他呼吸变得沉重均匀时,便会停下笔,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确认他没有再次发烧的迹象,目光里的担忧和关切浓得化不开。 当他再次醒来时,苏云岫已经完成了一幅虽然简陋却要素齐全的示意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注释。 “七爷,您看,大概就是这样。”她将图纸递过去,仔细讲解起来,“车子是从仁寿里方向开过来的,但没有直接走大路,而是在小弄堂里七拐八绕,应该是为了混淆视线。但我记得中途有一次短暂的停顿,从车窗缝隙看到过‘贝勒路’的路牌……然后大概又行驶了不到十分钟,就拐进了那条种满梧桐树的安静小路……” 她指着图纸上的标记:“这小洋楼有个不大的花园,铁门是黑色的,门牌号被一棵爬山虎遮住了一半,我看不清,但末尾像是个‘7’字。进去后,直接就是客厅,左手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方有个小储藏室的门。陈默群直接把我带向了右手边的走廊,走廊尽头向下就是地下室。走廊两侧还有几个房间,门都关着,不知道用途。我记得靠近地下室门口的地方,放着一个很高的景泰蓝花瓶……” 她的记忆清晰得惊人,甚至连走廊壁灯的形状、地板的花色都回忆了起来。这得益于她早年学画时被训练出的观察力,以及在76号那种环境下被迫养成的、记忆环境细节以求生路的习惯。 江砚舟听得极其专注,目光锐利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标记,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他的大脑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在将苏云岫提供的碎片信息快速整合、分析、重构。 “贝勒路附近……种满梧桐树……末尾是7号……”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那条路靠近法租界旧区,确实有几条闹中取静的小马路,符合描述。陈默群狡兔三窟,这处巢穴连我安插的眼线都未曾完全掌握,只知道大概区域……你提供的这些很关键。”他看向苏云岫,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这份图,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得到他的肯定,苏云岫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成就感,稍稍冲淡了压抑的氛围。 就在这时,那扇铁皮门再次被极轻地敲响,是沈曼笙回来了! 苏云岫立刻起身开门。沈曼笙闪身而入,迅速关门落锁,脸上带着奔波后的潮红和更深的凝重。她带回了一小袋杂合面馒头、一个装满清水的军用水壶,以及一身冰冷的寒气。 “外面情况很糟!”她喘了口气,立刻汇报,语速又快又急,“全城戒严还没解除,巡逻队比早上多了好几倍,到处设卡盘查,特别是带着行李包裹的,查得极严。物价彻底疯了!就这点杂合面馒头,”她指了指那袋粗糙的食物,“是用七爷您给的那枚金戒指才换来的!银元摊主根本不愿收,说贬值太快,不如大洋实在!药更是贵得离谱,黑市上一支盘尼西林的价格,已经喊到了十根‘小黄鱼’!而且有价无市,根本找不到可靠货源!” 她带来的消息令人心惊肉跳。金圆券的崩溃速度远超想象,社会的秩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有没有程岩的消息?还有敌人的动向?”江砚舟沉声问,似乎对物价的疯狂并不意外。 沈曼笙脸色一黯,摇了摇头:“我绕去了仁寿里附近,那里被便衣守得像铁桶一样,根本靠近不了。又去了两个程岩可能藏身的老据点,都空了,有被打砸搜检过的痕迹。没找到他……也没听到任何关于他被捕或……的消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不过,我偷听到两个巡逻警察抱怨,说保密局的人像疯了一样,正在全市范围内搜查一个受了枪伤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特别是……俄侨区和老城厢一带的诊所、药房,都被盯死了。他们还提到……陈处长昨夜遇袭,大发雷霆,扬言……三天之内必要抓到人……” 压力如同实质般骤然收紧。陈默群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直接封锁了他们最可能寻求医疗帮助的路径。 “另外,”沈曼笙补充道,眉头紧锁,“街上还多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不像军警,也不像普通的混混,穿着杂乱,但眼神凶狠,下手黑,也在四处打听消息,好像……也在找什么人。” 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插手?会是谁?江湖仇杀?还是……其他方面的人?情况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刚刚因找到藏身点而稍缓的危机感再次扑面而来。这里,恐怕也并非绝对安全之地。 江砚舟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铺开的示意图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幽深,看不出情绪。 “七爷,我们现在……”苏云岫心中焦急,药品所剩无几,程岩下落不明,敌人搜捕在即,他们仿佛被困死在井底的兽。 江砚舟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人焦虑的面容,最终落在那两部沉默的电台之上。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 “不能再等了。”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曼笙带回来的消息证实,外面的混乱就是我们的机会。敌人注意力被引向搜捕伤者和监控医馆,反而会忽略别的地方。” 他指向苏云岫画的那张示意图:“陈默群吃了亏,他那处巢穴短期内反而可能戒备松懈,或者……他会以为我们绝不敢再靠近。而那里,很可能有我们急需的东西——” 苏云岫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脏猛地一跳:“您是说……电台备件?还有……药品?” “不止。”江砚舟目光冰冷,“他的秘密巢穴里,很可能有加密通讯设备、近期行动部署的电文,甚至……与南京方面关于‘惊雀’计划的更高级别的指令!那些东西,比几根金条有价值得多!” 这个想法极其大胆,近乎疯狂!刚刚虎口脱险,竟要再次主动潜入狼穴? “可是您的伤!而且那里刚刚经过袭击,肯定加强了……”苏云岫失声道。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江砚舟打断她,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冒险交织的光芒,“他最想不到的时候,就是机会最大的时候。我的伤不碍事。曼笙,”他看向沈曼笙,“你需要再出去一趟,这次目标更明确——想办法搞到一辆不起眼的黄包车或者运货的板车,再弄两套适合伪装的衣物,清洁工或者收破烂的最好。能办到吗?” 沈曼笙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能!黑市上只要出得起价,连军车都能搞到,何况黄包车!给我两个时辰!” “小心。”江砚舟叮嘱。 沈曼笙再次毅然离去,身影消失在阶梯上方。 地下室里,江砚舟看向脸色苍白的苏云岫,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不容置疑:“怕吗?” 苏云岫用力摇头,眼神却坚定起来:“不怕!您去哪,我去哪!”既然心意已明,刀山火海,她也愿与他同往。 “好。”江砚舟深深看她一眼,“现在,我们最后拼一次。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了……反击。”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苏云岫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反击!在这看似山穷水尽之时,他想的不是如何躲藏保命,而是如何绝地反击! “电台,”江砚舟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两部机器,“钱老不在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试着修复。曼笙弄来的电池,或许能提供一点电力。云岫,你接受过曼笙的基础培训,还记得多少?” 苏云岫立刻道:“开关机、调频、基本接线还记得!” “好。等我体力再恢复一些,我们一起试试。哪怕只能接收到一点外部信号,也是好的。”江砚舟的语气带着一种不放弃任何希望的执着。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分头准备。江砚舟强迫自己吃下半个硬邦邦的杂合面馒头,补充体力,同时闭目眼神,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潜入陈默群巢穴的可能路线和应对方案。 苏云岫则守着电台,凭着记忆和钱益民之前偶尔提及的零碎知识,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外部接口和电池仓。她找到沈曼笙带回来的两节旧电池,电压似乎不足,但勉强可以一试。她回忆着沈曼笙教过的步骤,尝试着连接线路,打开电源开关。 这一次,那暗红色的指示灯在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后,竟然微弱却持续地亮了起来!虽然亮度远不如正常状态,表针也只是轻微晃动,但至少……有反应了! “七爷!亮了!好像有电了!”苏云岫惊喜地低呼。 江砚舟立刻睁开眼,凑近观察,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尝试调频,看能不能收到什么!” 苏云岫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旋转着调频旋钮。喇叭里传来一片杂乱刺耳的电流沙沙声和各种模糊不清的信号干扰音,在这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努力分辨着杂音中可能存在的有用信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部分频段都是一片噪音或者是敌台虚假的宣传广播。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仿佛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滴答声,隐约从杂音中浮现出来! 这声音……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这不像普通的广播信号! 她立刻集中精神,稳住微微颤抖的手,仔细微调频率。那滴答声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且时断时续,但那独特的、长短不一的组合方式…… “是电报信号!摩尔斯电码!”江砚舟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虽然无法完全听清具体内容,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这说明电台的内部核心功能或许没有完全损坏!而且,这个频段,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信号……会不会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和期盼! 就在他们全神贯注试图捕捉更多信号时,阶梯上方那扇铁皮门,突然传来了不同于沈曼笙约定节奏的、极其粗暴的砸门声! 砰!砰!砰! “开门!里面的人听着!警察搜查!再不开门就砸了!” 一个粗鲁凶狠的男声穿透门板,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地下室里! 苏云岫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手一抖,调频旋钮滑脱,那微弱的滴答信号瞬间被巨大的砸门声和噪音淹没。 江砚舟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砸门声响起的瞬间,他就猛地伸手,“啪”一声关掉了电台电源!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将示意图和纸张扫入一堆废纸下面!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被惊扰的猛兽,对着苏云岫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藏在身后的驳壳枪柄,枪口冷冷地对准了阶梯上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苏云岫的后背。 怎么会?!这里怎么会暴露?!是沈曼笙出事了?还是……一直有人跟踪? 巨大的危机,如同冰冷的巨蟒,骤然缠紧了这最后的避难所! 砸门声更加猛烈,还夹杂着用枪托撞击门锁的可怕声响!那单薄的铁皮门摇摇欲坠,根本撑不了多久! 江砚舟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几乎无处可藏的密室,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堆最高、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陈旧案卷箱上。他对着苏云岫,极其隐晦地指了指那堆箱子的后方缝隙。 那里,或许能勉强藏下一人! 而他,显然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门被破开,他将用自己和她为饵,吸引所有注意,为另一人争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抉择,再次以最残酷的方式,迫在眼前。 第70章 第七十章 幽穴隐磷光 沉重的砸门声如同丧钟,一声声撞击在摇摇欲坠的铁皮门上,也狠狠砸在苏云岫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上。锈蚀的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她每一根神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暴露了?!在这最深最暗的巢穴里,竟然还是被找到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只见他脸色冰寒如铁,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淬炼到极致的、近乎冷酷的冷静。他握枪的手稳如磐石,枪口微抬,死死锁定噪音传来的方向,另一只手则极其迅速而无声地将地上摊开的电台示意图、纸张连同那点可怜的药品一扫,全部塞进旁边一个半开的、装满废弃账册的破木箱深处,并用一些废纸覆盖其上。 动作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完成这一切,他的目光猛地扫向苏云岫,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次指向那堆最高最密的案卷箱后方——那里有一道因箱子摆放不平而产生的、极其狭窄的黑暗缝隙,或许能勉强藏匿一人。 而他自已,则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受伤的右肩侧向后方,左手持枪,身体如同绷紧的弓,牢牢挡在了阶梯与苏云岫之间那狭小的空间里。意图清晰无比——一旦门破,他将以自身为盾,以火力吸引所有注意,为她争取那微乎其微的、躲入阴影的机会。 “砰!砰!砰!”砸门声更加狂暴,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呵斥和咒骂。 “妈的!到底有没有人?撬开它!” “会不会搞错了?这鬼地方像几百年没人来了……” “少废话!上头让搜这一片所有能藏人的地儿!快砸!” 苏云岫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泪水因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涌上眼眶,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响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看着江砚舟决绝的背影,那宽厚的、染血的肩背仿佛能挡住一切风雨,却也意味着最终的牺牲。 不!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几乎是在本能驱使下,她非但没有退向那缝隙,反而向前挪了半步,同样悄无声息地拔出了贴身的勃朗宁手枪,虽然手在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指向了门口方向。要死,就死在一起! 江砚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侧头投来一瞥,那眼神里充满了严厉的制止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但他已来不及再做任何示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砸门声和咒骂声忽然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似乎离门稍远点的、略显油滑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疑惑和不确定:“……等等!头儿,您看这锁……锈得都快烂透了,门轴上全是蜘蛛网……不像有人进出过的样子啊?是不是情报有误?或者……人早就跑了?” 另一个粗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管他娘的!砸开看看再说!完不成差事,回去挨鞭子的可是咱们!” “可是头儿,”那个油滑的声音似乎压低了些,带着点劝诫的意味,“这地方邪性得很,听说以前是堆……堆那种没了结的无头案卷的,晦气!为了这点散差,沾上一身晦气,不值当啊……再说,这楼里其他住户问过了吗?别咱们在这吭哧吭哧砸门,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外面似乎起了片刻的争执。显然,来的并非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情报特务,更像是被临时驱赶来的、心怀怨气且有些迷信的普通警察。 这短暂的争执,如同在即将崩断的绳索上注入了一丝脆弱的延缓。 江砚舟和苏云岫屏息凝神,连心跳声都仿佛清晰可闻。 终于,那个粗鲁的声音似乎被说动了,或者说懒得再费力气,骂骂咧咧道:“……妈的!算逑!一看就是没人来的破地儿!走!去下一家看看!真他妈晦气!” 沉重的脚步声和嘟囔声开始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上方。 地下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那被砸得微微变形的铁皮门和门框上簌簌落下的灰尘,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苏云岫全身脱力,几乎要软倒在地,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握着枪的手抖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泪水这才后知后觉地滑落。 江砚舟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姿势,侧耳倾听了足足有五六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声响后,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他缓缓垂下枪口,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显然刚才的应对也耗尽了他极大的心力,牵动了伤口。 他转过身,看向惊魂未定的苏云岫,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握着枪、指节发白的手上,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他走上前,伸出左手,轻轻覆上她冰冷颤抖的手,将那把勃朗宁缓缓压了下去。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例行的搜检,不是针对我们。” 苏云岫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道:“我……我以为……” “我知道。”他打断她,手指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那一点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但下次,必须服从命令。活下来,才能做更多事。”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却也隐含着一丝后怕的关切。 苏云岫用力点了点头,将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她知道他是对的,方才那一刻,她的冲动很可能将两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经此一吓,地下室里原本因情愫暗生而滋生的些许暖昧与温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冰冷坚硬的现实感和紧迫感。这里不再安全,甚至连暂时的安宁都是奢侈。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江砚舟沉声道,目光扫过那扇饱经摧残的铁皮门,“警察虽然走了,但难保不会再来,或者引来真正的窥探者。” “可是曼笙姐还没回来!还有程岩……”苏云岫急道。 “不能等了。”江砚舟摇头,眼神锐利,“曼笙足够机警,如果发现这里异常,她会设法避开或留下警示。程岩……但愿他能吉人天相。”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而决绝,“我们现在自身难保,电台和……我们掌握的信息,必须送出去。这是最重要的。”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失血和伤痛,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苏云岫立刻上前搀扶住他。 “那我们去哪儿?”苏云岫问道,心中一片茫然。上海之大,似乎已无他们的立锥之地。 江砚舟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部沉默的电台之上,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去一个……最危险,也可能最安全的地方。” 他示意苏云岫将电台重新小心包裹好,自己则强撑着走到那堆案卷箱旁,忍痛用左手艰难地翻找起来。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特定的东西。 苏云岫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快速将电台主机用粗布重新包好,塞进帆布包。那微弱的电报信号如同惊鸿一瞥,却在她心中点燃了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 很快,江砚舟从一堆布满蛀洞的旧档案袋里,抽出了一张泛黄破损、边缘卷曲的上海市区老地图。地图的版本显然很旧,许多新建的道路都未标注,但在一些老城区和租界边缘地带,标注得异常详细,甚至包括了一些早已废弃的地下管道、防空洞和旧时工事的标记。 “这是……”苏云岫惊讶地看着这张显然很有年头的地图。 “商务印书馆早年刊印的,后来版本更新,这些老图就被当作废纸处理了。”江砚舟快速地将地图摊开在地上,就着马灯昏黄的光线,枯瘦却稳定的手指在上面快速划过,最终停留在苏州河北岸、靠近闸北边缘的一片复杂区域。那里密密麻麻地标注着许多细小的符号和早已模糊的旧地名。 “虹口,百老汇大厦附近,早年公共租界工部局修建的地下泄洪和管线系统,有一部分连通着几个废弃的仓库和……一家早已停刊的报馆旧址。”江砚舟的指尖点在一片错综复杂的网状标记上,眼神锐利如鹰,“那里鱼龙混杂,日军占领时期被改造过,后来许多通道被废弃或遗忘,入口极其隐蔽。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头,看向苏云岫:“那里靠近日本侨民聚居区和过去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旧址,现在被接收后用途复杂,管理权混乱,警备司令部和保密局的手一时半会儿很难完全伸进去,反而是一些地下交易和黑市流通的隐秘节点。陈默群就算想到,要调动力量彻底搜查那片地下迷宫,也绝非易事。” 灯下黑!又是灯下黑!但这一次,是在城市的地下脉络之中,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下”工作! 这个计划大胆而疯狂,需要极其熟悉那些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如同城市血管瘤般的废弃通道。但看江砚舟笃定的眼神,他显然对那里有所了解。 “您去过那里?”苏云岫忍不住问。 江砚舟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最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早年……执行任务时,利用过那里的通道。希望那些入口还没被彻底封死。” 他没有再多说,开始迅速规划路线。如何避开主干道和检查站,利用小巷和可能的遮蔽物,最终抵达那片区域。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和风险,尤其是他还带着重伤。 “把这个换上。”江砚舟从Maria夫人给的那包旧衣物里,翻出两件最破旧、最不起眼的深色粗布外套,自己套上一件宽大的,勉强遮住染血的里衣,又将另一件递给苏云岫。 两人迅速改换装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逃难人群中最普通、最底层的存在。苏云岫将头发弄得更加散乱,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江砚舟则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那点黑面包和清水被小心分装带走。江砚舟将那张老旧地图仔细折好,塞入怀中。 最后看了一眼这处短暂藏身、却几度经历生死惊魂的地下室,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这里留下了钱益民牺牲的悲恸,也见证了情感的萌芽与现实的残酷。 江砚舟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后,对苏云岫点了点头。 苏云岫背起沉甸甸的帆布包,用力搀扶住他未受伤的左臂。他的体重依旧大部分压在她身上,但她咬紧牙关,目光坚定。 那扇饱经摧残的铁皮门被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外界的光线涌入,带着尘埃和冰冷的空气。小巷依旧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噪音。 两人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地下室,迅速将门在身后掩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向着巷子深处走去,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上海里弄迷宫之中。 他们的目标,是城市之下,那更深、更暗、却也可能蕴藏着唯一生机的——地下迷宫。而头顶的天空,依旧阴霾密布,金圆券带来的风暴,正将这座东方巴黎,一步步拖入更深的混乱与黑暗之中。前途未卜,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之上。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幽隧磷光曳 苏州河北岸,百老汇大厦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投落在污水横流、棚屋林立的破败街区间。这里曾是公共租界繁华的边缘,如今却沦为难民、黑户、以及各种不见光行当的聚集地。战争的创伤与战后管理的混乱在此地留下了最为深刻的烙印,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煤烟、劣质油脂和一种人群过度密集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浑浊味道。 苏云岫搀扶着江砚舟,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迷宫般的陋巷中。越靠近目标区域,路面越是泥泞不堪,垃圾堆积如山,两侧歪斜的木板棚户里不时投出麻木或警惕的目光。乞讨的老人、赤脚奔跑尖叫的孩童、还有那些倚在门边、眼神飘忽的闲汉,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底层浮世绘。金圆券带来的恐慌在这里体现得更为直接——几乎看不到任何正经开张的店铺,偶有挑着担子卖吃食的小贩,所要的也是银元或实物,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币被随意丢弃在污水中,无人问津。 江砚舟的状态很差。尽管高烧已退,但失血过多的虚弱和伤口持续的疼痛,让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脸色在肮脏环境的映衬下更显苍白,呼吸粗重,冷汗从未真正干透。他几乎将大半体重都压在苏云岫身上,却依旧强撑着,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昔,不断扫视着周围环境,凭借记忆和那张老旧地图的指引,寻找着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苏云岫咬紧牙关,用单薄的肩膀奋力支撑着他,左肩的旧伤也在抗议,但她浑然不顾。帆布包里电台的重量此刻感觉格外沉重,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心惊胆战,生怕这最后的希望也在颠沛中彻底损坏。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远处传来的警笛声、突然响起的争吵声、甚至野狗的打斗——都会让她心跳骤停。 “快到了……”江砚舟的声音极其低微,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气息温热却虚弱,“前面……那个废弃的……消防龙头……向右拐……” 苏云岫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早已锈蚀得看不出原貌、半埋在一堆建筑垃圾里的铁疙瘩。她搀着他,艰难地拐进右边一条更窄、几乎被各种废弃物堵死的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堵高大的、布满苔藓和涂鸦的砖墙,似乎已无路可走。 江砚舟示意她停下,靠在肮脏潮湿的墙壁上喘息片刻,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仔细扫过墙面和地面。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墙根处一块似乎有些松动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大青石上。 “推开它……”他示意苏云岫。 苏云岫放下帆布包,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块青石。石头比想象中更沉,且深陷泥中。她憋红了脸,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几乎要脱力时,青石终于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向一侧滑动了一小段距离,露出了下方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铁锈、淤泥和某种生物**气息的阴冷之风,立刻从洞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就是这里……”江砚舟看着这个洞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跟上,小心脚下。”他没有丝毫犹豫,率先俯身,极其艰难地忍着右肩剧痛,一点一点挪入那漆黑的洞口。 苏云岫不敢怠慢,背起帆布包,紧随其后。钻进洞口的瞬间,彻底的黑暗和浓重的霉腐气味瞬间将她包裹,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斜坡,她几乎是一下子就滑了下去,踉跄了几步才被前面的江砚舟伸手扶住。 洞口在他们身后微弱的天光下,如同一个遥远的、模糊的方块。而他们所处,是一条无比宽阔、却极度压抑的地下甬道。空气冰冷潮湿,水声滴答作响,在巨大的空间里产生空洞的回音。脚下是没过脚踝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冰冷污水,水底似乎还沉淀着软烂的淤泥和杂物。 江砚舟划燃了一根随身携带的火柴。微弱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中只能照亮极小一圈范围,隐约可见两侧是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和砖石结构的拱壁,上方穹顶很高,隐没在黑暗中,不时有冰冷的水滴从高处落下。这里仿佛是某个被遗忘的、巨人的血管系统。 “这是……以前的泄洪主干道之一……”江砚舟借着转瞬即逝的火柴光芒,辨认着方向,声音在空旷的隧道中带着回音,“往这边走……小心,跟紧我,别踩到深坑。” 火柴很快熄灭。两人瞬间再次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能依靠听觉和触觉,以及江砚舟模糊的记忆,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充满未知和危险,水下可能隐藏着任何东西——断裂的钢筋、破碎的玻璃、甚至是……更可怕的物体。苏云岫紧紧抓着江砚舟的衣角,另一只手死死护着胸前的帆布包,心脏在黑暗中狂跳不止。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似乎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光亮?还有隐约的……人声? 两人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屏息凝神,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管壁。 那光亮来自侧前方一个岔路口,似乎是另一个较小的管道汇入点。声音也清晰了一些,是几个男人压低的交谈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江湖气。 “……妈了个巴子,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潮气忒重,老子关节炎都要犯了!” “知足吧瘪三!外面条子跟疯狗一样,要不是龙哥找到这‘安全屋’,咱们早他娘进去吃牢饭了!” “话说……那批‘西药’到底啥时候出手?压在手里烫得很呐!” “急个卵!等风头过去,价格还能再翻一番!现在出去就是找死!你没看黑市上便衣比买主还多?” “对了,听说没?昨天夜里,贝勒路那边出大事了!保密局陈处长的一个窝点被人端了!死了好几个弟兄!” “嘶——谁这么大胆子?敢摸‘毒蜂’的屁股?” “不知道……传言邪乎得很,说是……‘孤星’回来了……” “操!别他妈瞎说!那煞星不是早栽在苏北了么……” 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远去,那点微弱的光亮也随之消失。 隧道重归死寂黑暗,只剩下滴答水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苏云岫的心脏却因刚才听到的对话而剧烈跳动。“孤星”的传言竟然已经散开?还有,那批“西药”……会不会就有他们急需的盘尼西林? 江砚舟的手臂微微收紧,示意她绝对安静。他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了足有两分钟,确认那些人真正离开后,才极其缓慢地继续向前移动,但方向略微调整,似乎避开了那些人来的方位。 “这里……比我想的更‘热闹’。”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带着一丝凝重,“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可能利用这些通道。刚才那几个,像是捞偏门躲避风头的。我们必须更小心。”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艰难。他们仿佛闯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的地下迷宫,岔路极多,有些通道被铁栅栏封死,有些则完全被淤泥堵塞,需要绕行。江砚舟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方向感,以及那张老旧地图的辅助,艰难地辨认着方向。有时需要爬上锈蚀的铁梯,有时需要匍匐爬过狭窄的管道。 苏云岫全力支撑着他,感觉自己体力也快要耗尽。冰冷的污水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鞋裤,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但她不敢抱怨,更不敢停下,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跟上他的脚步和保护电台上。 终于,在几乎精疲力竭之时,江砚舟再次停下脚步。他摸索着墙壁,似乎在寻找什么。 “应该……就是这附近了……”他喘息着,“地图上标记……这面墙后面……有一个废弃的……工事调度室……入口被……伪装成了管道维修口……” 他沿着墙壁仔细摸索,手指划过湿滑粘腻的苔藓和锈迹。苏云岫也帮忙在另一侧寻找。黑暗中,全凭触觉。 忽然,江砚舟的动作停住了。他手指触碰到的区域,发出的声音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同,更加空洞一些。他用力按压,那块区域竟然向内微微一陷,随后旁边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机簧响动! 紧接着,一块大约半人高、伪装得与周围墙壁几乎无异的铁皮暗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后面更加深邃的黑暗,以及一股积郁已久的、干燥的尘埃气味。 “找到了……”江砚舟长吁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苏云岫紧随其后。 暗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隧道无尽的潮湿、黑暗和水声。 这里似乎是一个绝对封闭的空间,空气虽然沉闷,带着浓重的灰尘味,却不再有那令人窒息的霉腐和污水气息。黑暗中,江砚舟再次划燃火柴。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个大约十平米见方的狭小空间。四壁是粗糙的水泥墙面,地上堆积着一些朽烂的木箱和看不出用途的废弃金属零件,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张锈蚀倒塌的铁架床。这里显然已废弃多年,但相比于外面冰冷的污水隧道,已堪称“天堂”。 最重要的是,房间一角还有一个早已锈死、但似乎完好的铸铁通风口,隐隐有极其微弱的空气流动。房间中央,竟然还有一个固定在地上的、同样锈迹斑斑的小铁桌! “暂时……安全了。”江砚舟靠墙滑坐在地上,声音彻底脱力,火柴也随之熄灭。连续的奔波和伤痛终于击垮了他强撑的意志,他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昏迷。 “七爷!”苏云岫惊慌地扑过去,摸索着试他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再次发烧,只是极度虚弱。她心疼不已,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 她不敢再浪费火柴,摸黑将帆布包小心地放在铁桌上,然后摸索着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搀扶着江砚舟让他能躺得稍微舒服些。她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希望能保留一点微弱的体温。 做完这一切,她才疲惫不堪地瘫坐在他身边,在彻底的黑暗中,听着他沉重却平稳的呼吸声,稍微安心了一些。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不敢睡去,强打精神警戒着。 时间在绝对的黑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能分辨出房间极其模糊的轮廓,以及通风口透进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规律的“滴答”声。不是水声,那声音更清脆,更机械,似乎……来自桌上的帆布包? 她的心猛地一跳!电台?!难道是…… 她猛地扑到铁桌边,颤抖着手打开帆布包,摸索着找到电台主机。那“滴答”声更加清晰了!正是从机器内部发出的!而且,那个暗红色的指示灯,竟然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却稳定持续的的光芒! 它……它一直在接收信号?!在这地下深处?!虽然电力微弱,但它确实在工作!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苏云岫几乎要喜极而泣。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调节音量旋钮,那“滴答”声逐渐变大,虽然依旧夹杂着干扰的杂音,但那独特的、长短不一的摩尔斯电码节奏却越发清晰可辨! 有人!有人在持续不断地呼叫!在这个频段!在这个时间! 她屏住呼吸,全身心地倾听着,试图分辨那电码的内容。她的电码破译水平远不如沈曼笙熟练,只能磕磕绊绊地辨认出一些简单的、重复出现的词组。 “……危……急……” “……速……联……” “……等……候……” “……雀……归……” 雀归?!是“惊雀”?!是上级?!他们在焦急地等待联系!等待“孤星”的回归! 巨大的责任感和紧迫感瞬间压上肩头。必须尽快回复!必须告诉他们电台损坏、处境艰难但已取得部分成果!必须获取下一步的指示! 她尝试着找到发射开关,但指示灯立刻剧烈闪烁起来,电压显然无法支撑发射功能。希望如同燃起的火苗,再次被冰冷的现实掐灭了一半。 只能收,不能发。他们依旧是孤岛。 但即便如此,这稳定出现的信号,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点燃的一盏孤灯,带来了无比珍贵的希望和方向。他们并非完全被遗忘,组织还在努力尝试联系他们! 她守在那微弱的“滴答”声和红光旁,如同守着唯一的火种,泪水无声滑落,这一次,却是因为希望。 她回头望向黑暗中江砚舟沉睡的方向,低声呢喃,仿佛是说给他听,又像是给自己打气: “七爷……你听到了吗?他们在等我们……天,一定会亮的……” 幽深的隧道深处,废弃的工事内,一点微弱的磷光执着闪烁,伴随着规律的滴答声,穿透厚重的地层与黑暗,试图连接上那渺远却存在的希望。 而在这座城市更深处,更多的暗流,正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局和“孤星”的再现,而加速涌动。陈默群的怒火、黑市的诡谲、以及那尚未浮出水面的“惊雀”全貌,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通往黎明的路,依然漫长而险恶,但这微光与电波,已然指明了搏杀的方向。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黑市起风波 上海滩的秋日,天空是那种被硝烟和尘霾浸透了的、毫无暖意的灰白。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投下的光芒却无法驱散这座都市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与绝望。自金圆券八月十九日强行推行以来,不过短短两月,这座昔日的东方巴黎已然被抽干了最后一丝虚幻的血色,露出破败濒死的狰狞本相。 物价一日数涨,晨昏异值。那印着关金券图案、看似崭新的金圆券,如同被施了恶毒的咒语,购买力如雪崩般坍塌。街头巷尾,店铺十室九关,不是贴着“盘点休业”,就是被疯狂抢购又无货可补的市民砸毁了门窗。米店、煤球店前,日夜排着扭曲的长队,人们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等待最后审判的囚徒。空气中弥漫着饥饿、恐慌、以及一种被欺骗后无处宣泄的怨毒。警察和宪兵的巡逻队比往日多了数倍,荷枪实弹,冷漠地驱散着任何可能聚集起来的人群,刺刀的寒光在灰暗的天地间格外刺眼。 沈曼笙裹紧了一件半旧不新、沾着油污的藏蓝色工装外套,头发胡乱塞在一顶同样油腻的工人帽下,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背着一个空瘪的破麻袋,混迹在闸北宝山路附近一片自发形成的、混乱不堪的黑市里。这里原本是片拆迁到一半的废墟,断壁残垣间,如今挤满了形形色色绝望求生的人。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咒骂声、偶尔夹杂着孩子饥饿的哭嚎,混合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 她在执行江砚舟的命令:打探消息,寻找程岩,获取食物和药品。每一样,在如今这世道,都难如登天。 目光锐利而焦急地扫过一个个地摊。她在寻找药,尤其是盘尼西林和磺胺。江砚舟肩上的伤口在连日奔波和恶劣环境下,已经有了明显感染的迹象,低烧反复。程岩更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若他受伤,药品更是救命的关键。 然而,黑市上的药价,令人窒息。一小瓶磺胺粉,要价三块大洋;一支盘尼西林,更是被喊到了十根“小黄鱼”(金条)的天价,而且有价无市。偶尔有人神秘兮兮地兜售着成分不明的药粉或药水,沈曼笙只看一眼便知那是糊弄人的玩意儿,甚至可能吃死人。 她捏着口袋里江砚舟给的那点最后的硬通货——几枚带着体温的银元和那枚小小的金戒指,手心全是冷汗。这点东西,在黑市的疯狂通胀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大姐,要米吗?真正的暹罗米!”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拽住她的麻袋。 沈曼笙摇摇头,哑着嗓子:“有药吗?消炎的。” 男人立刻警惕地打量她,压低声音:“药?那可是紧俏货……得加钱。”他比划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手势。 她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不是摇头,就是更加离谱的天价。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组织的经费早已枯竭,同志们的牺牲换来的硬通货,在这疯狂的漩涡里,也支撑不了多久。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目光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摊子吸引。那摊主是个干瘦老头,面前摆着些锈工具和几个没有标签的深色小玻璃瓶。但他脚边那个半旧的、印着模糊红十字的木匣子,让沈曼笙心头猛跳。 她靠过去,蹲下身,拿起一个扳手:“老板,这怎么卖?” 老头眼皮都没抬:“两块……银元。” “抢钱啊?”沈曼笙放下扳手,手指看似随意地指向那些小瓶,“这什么油?机器能用?” 老头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人用的……金疮药,祖传秘方,止血消炎还行。” 沈曼笙的心跳加快了。她接过一个小瓶,拔开木塞,一股浓烈的草药和硫磺混合的气味。这或许不是西药,但在这绝境下,任何一点可能消炎的东西都是希望。 “多少钱?” “五块银元,或者等价的大米。” 沈曼笙咬牙,掏出那枚小小的金戒指:“用这个抵,行不行?” 老头的眼睛亮了一下,掂量了一下戒指,点点头,把两个小瓶推给她。 沈曼笙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握着救命稻草。她站起身,准备继续寻找程岩的下落。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黑市入口处传来。 “警察来了!快跑啊!” “抓人了!” 人群瞬间炸开,四处奔逃。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和便衣特务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见摊就掀,见人就打,抢夺着任何看起来值钱的东西。 沈曼笙脸色一变,立刻压低帽檐,将药瓶塞进内衣口袋,转身想混入人群溜走。 一个满脸横肉的警察盯上了她:“那个背麻袋的!站住!检查!” 沈曼笙加快脚步,向废墟深处钻去。 “妈的!还敢跑!”警察追了上来,另外两个便衣也包抄过来。 沈曼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对这片废墟的地形并不熟悉,只能凭着本能往更破败、更狭窄的地方钻。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猛地拐过一个断墙,眼前是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死胡同! 完了!她心头一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扇看似被木板钉死的破窗后,突然伸出一只沾满污血和泥土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沈曼笙吓得几乎叫出声,却听到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声音从木板后传来: “……曼笙……这边……快……” 是程岩?! 沈曼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来不及细想,她借着那股力道,猛地撞开那扇虚掩着的破木板,跌入一个黑暗、狭小、充满浓重血腥味和霉味的空间里。 “砰!”身后的木板被迅速合上,外面传来警察跑过的脚步声和咒骂声。 沈曼笙惊魂未定,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她的眼睛勉强适应了黑暗,看清了拉她进来的人——正是失踪许久的程岩! 但他此刻的状况,让沈曼笙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程岩靠坐在冰冷的砖墙边,浑身衣衫褴褛,几乎被暗褐色的血污浸透。他的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只用几根破木棍和布条草草固定。最可怕的是他的腹部,缠着的破布早已被鲜血浸透,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只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在黑暗中还勉强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死死地盯着她。 “程岩!”沈曼笙扑过去,声音哽咽,手颤抖着不敢触碰他惨烈的伤口,“你怎么……怎么会伤成这样?!” 程岩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更多的血沫:“……运气……不好……撞上……保密局的……狗崽子……抢……抢药……干掉了……两个……差点……栽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沈曼笙瞬间明白了。程岩一定是出来寻找药品或打探消息,结果与正在“稽查”黑市、实则趁火打劫的保密局特务发生了冲突,他身手虽好,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是在这种混乱环境下,最终身负重伤,勉强逃到了这个废弃的角落里躲藏。 “别说话了!省点力气!”沈曼笙眼泪涌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想从口袋里掏出刚刚换来的草药,“我弄到点药,我给你……” 程岩却用那只还算完好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没……用了……曼笙……内脏……破了……血……止不住了……能……能再见到你……真好……” “不!不会的!你坚持住!我想办法带你回去!七爷和云岫都在等着我们!”沈曼笙泣不成声,徒劳地试图用手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温热的血液很快染红了她的手指。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她击垮。她找到了他,却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 “……七爷……苏小姐……他们……还好?”程岩的眼神亮了一下,急切地问,仿佛这是支撑他最后一口气的念想。 “还好……暂时安全……但七爷的伤也需要药……”沈曼笙哽咽着回答,心如刀绞。 “……那就好……”程岩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又软下去几分,气息更加微弱,“……曼笙……别白费力气了……听我说……” 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但举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沈曼笙一把抓住他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他布满血污和灰尘的手背上。这只手,曾经那么有力,握过枪,杀过敌,也曾在她疲惫时,沉默地递过一杯水。 “……这辈子……打打杀杀……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程岩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仿佛望向某个遥远的、不曾存在的温暖所在,“……跟着七爷……干革命……我不后悔……就是……就是有点……对不住你……总让你……担惊受怕……” “没有……你没有对不住我……”沈曼笙拼命摇头,声音破碎,“是我…是我总是让你操心…” 往日的画面纷至沓来:他笨拙的关心,他沉默的守护,他每次任务归来确认她安好时那一闪而过的安心眼神。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深藏于心的厚重情感,却是在即将永远失去的时刻。 程岩的手指在她掌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想最后握住什么。 “……下辈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但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却无比专注地望着她,带着最后一丝恳求与希冀,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永恒,“……下辈子……别做……白鸽了……太累……也太险……就……就做……我的妻……好不好……我们……找个……安静地方……平平淡淡……” 最后几个字,气若游丝,几乎消散在血腥的空气里。但他眼中的那点光,却固执地、脆弱地等待着她的回答,那是他一生戎马、喋血街头后,最卑微也最奢侈的梦想。 沈曼笙的心如同被寸寸碾碎,巨大的悲痛和爱意如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地下情报员“白鸽”,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挚爱的普通女人。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泪水决堤般奔涌,声音颤抖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好……我答应你……程岩……我答应你!下辈子……不做白鸽……就做你的妻……我们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间屋子……种一片菜园子……平平安安……白头到老……” 程岩的脸上,那紧绷的、因剧痛而扭曲的线条,骤然松弛开来,艰难地绽开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满足和安详的笑容。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看到了归宿的灯火。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曼笙,目光温柔、眷恋、不舍,却又带着得偿所愿的平静。然后,眼中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彻底熄灭了。头缓缓歪向一边,停止了呼吸。 那只被沈曼笙紧紧握住的手,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变得冰冷僵硬。 “程岩——!”沈曼笙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悲鸣,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扑倒在他尚且温热的胸膛上,双臂死死环住他宽阔却已无声息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滚烫的泪水疯狂涌出,浸湿了他血污的衣襟。 外面黑市的喧嚣、警察的呵斥,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这方黑暗、血腥、破败的角落,成了她整个世界唯一的存在,也是她世界崩塌的中心。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所有的痛哭都被巨大的悲伤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无声的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骚动似乎渐渐平息了。沈曼笙才如同被抽空了灵魂般,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血污和灰尘,眼神空洞得吓人。她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易碎珍宝般,将程岩的尸体轻轻放平,动作轻柔得不像话。然后,她颤抖着手,脱下自己那件藏蓝色的工装外套,仔细地、郑重地盖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仿佛要为他隔绝这世间所有的冰冷与不堪。 她跪坐在他身边,久久地凝视着那被衣物覆盖的轮廓,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样子刻进骨子里。许久,她才深吸一口冰冷而血腥的空气,那空气割得肺腑生疼。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与污。 眼神,从那刻骨的空洞中,一点点凝聚起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过的、寒冰般的坚韧与决绝。 她站起身,开始动作。将程岩拼死带回的一点微薄物资和那两瓶珍贵的草药仔细收好。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却准确,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最后,她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具被遮盖住的、再也不会和她顶嘴、不会对她露出别扭关心表情的躯体,猛地转身,撞开那扇破木板,重新汇入外面依旧混乱、但已无人注意她的人群中。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把药带回去。必须告诉七爷和苏云岫发生的一切。程岩的仇,同志们的血,不能白流。 她的背影在废墟间蹒跚前行,显得无比孤寂,脊背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赴死般的、钢铁般的坚韧。夕阳将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当她历尽艰辛,终于根据暗号找到江砚舟和苏云岫新的藏身地点——一个废弃的印刷厂地下纸库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苏云岫打开门,看到她一身狼狈、眼神冰冷空洞、浑身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样子,吓了一跳:“曼笙姐!你怎么了?!” 江砚舟也挣扎着从一堆废纸上坐起,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身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曼笙?程岩呢?” 沈曼笙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她看着他们,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她冰冷的脸颊。 她颤抖着手,将从黑市换来的两瓶草药和程岩用命换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冰冷的地上。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江砚舟,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眼睛,此刻红得骇人,里面是滔天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血和泪的重量: “七爷……程岩他……回不来了。” “保密局的人……在黑市……” “他为了搞药……被……”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打断。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双手捂住脸,压抑许久的、几乎撕裂胸腔的悲泣终于彻底爆发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地下纸库里,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沈曼笙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痛哭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反复回荡,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云岫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出,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看见那个总是沉默守护、脾气火爆却忠诚无比的汉子倒下的身影。 江砚舟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搭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骇人寒意。那寒意之下,是即将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 一种名为绝望和复仇的冰冷,无声地在这狭小的地下空间里疯狂蔓延开来。 程岩,用最惨烈的方式,兑现了他的忠诚,也留下了他未能宣之于口的、乱世中最奢侈的期盼。 而他的死,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必将在这暗流汹涌的上海滩,激起更猛烈的波澜。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黑市起风波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孤雏罹风霜 地下印刷厂的纸库,仿佛一口被遗忘的棺材,沉埋在上海滩日渐腐烂的肌理之下。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纸张霉味、油墨的酸臭,以及一种无所不在的、冰冷的潮气。 苏云岫靠着冰冷的铁架,泪水无声滑落,眼前模糊地晃过程岩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戾气、却会在看向沈曼笙时流露出笨拙关切的脸庞。那个在百乐门初遇时对她充满敌意、在松鹤轩严密监视、在一次次行动中悍勇当先的汉子,竟真的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倒在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江砚舟沉默地坐在一堆废弃的纸捆上,低垂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全部的表情。只有那只搭在膝上、紧紧攥成拳的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其下汹涌的、近乎毁灭性的怒潮与痛楚。又一个兄弟,以命换命,血染征途。这笔债,清单上又添了沉重的一笔,必须以血偿还。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冰封,只剩下绝对冷静的、属于“孤星”的锐光。他看向几乎哭到虚脱、依靠着墙壁才能站稳的沈曼笙,声音嘶哑却清晰:“曼笙,程岩倒下的具体位置,还有那批保密局狗崽子的特征,尽可能详细告诉我。” 沈曼笙用力抹去脸上的泪与污,深吸几口气,强逼着自己从巨大的悲痛中抽离,回忆着那地狱般的场景,断断续续却尽可能清晰地将地点、对方的人数、武器、口音特征说了出来。 “......他们......抢走了程岩身上可能有的所有东西......还放话......说要......要把‘孤星’的残党......赶尽杀绝......”沈曼笙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江砚舟默默听着,眼神幽冷,如同在脑中标绘着复仇的地图。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一句关于程岩的遗言或最后时刻,那不是此刻该沉溺的情绪。他转而看向沈曼笙带回来的那两瓶草药和一点压缩干粮。 “云岫,帮曼笙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然后,把药给我。”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刚才那个失去左膀右臂的人不是他。 苏云岫连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沈曼笙,用角落里积存的一点相对干净的雨水,帮她擦拭脸上的血污和手上的伤痕。沈曼笙如同木偶般任她摆布,眼神依旧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程岩死在了那片废墟里。 江砚舟则拿起那两瓶草药,凑到唯一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仔细辨别着成分气味。他早年混迹江湖,对这类草药略知一二。“是三七、血竭和地榆为主的方子,止血化瘀有些效用,但对深度炎症和预防败血症......效果有限。”他冷静地判断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失望,仿佛早已预料。 他示意苏云岫帮他重新清洗肩胛的伤口。绷带解开,那处的狰狞并未有多少好转,边缘红肿,甚至有细微的黄色脓点。江砚舟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将草药粉末混了点水,仔细敷上,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他一声未吭,仿佛那具身体不是自己的。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两个身心俱疲的女子,沉声道:“程岩的血不会白流。但现在,悲痛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必须活下去,把电台修好,把情报送出去,才能真正反击。” 他的目光转向那两部依旧沉默的电台,眼神凝重:“电力是最大的问题。曼笙带回来的电池,撑不了多久。必须找到稳定的电源,或者......弄到汽油发电机。” 但这在眼下,几乎是天方夜谭。全城戒严,电力供应本就紧张,汽油更是严格管控的军用物资,黑市上的价格早已飞上天际,而且极易暴露。 就在三人陷入一筹莫展的沉寂时,苏云岫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确定:“或许......还有一个地方,有可能......” 江砚舟和沈曼笙立刻看向她。 “林晚......”苏云岫吐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之前被我们安置在法租界边缘那所教会小学当老师,那所学校......是有一台老式的汽油发电机的,为了应付偶尔的停电,给孩子们热饭和照明。我记得......有一次去探望她,听修女嬷嬷提起过,还抱怨过汽油难弄......” 林晚!这个名字仿佛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让江砚舟的瞳孔微微收缩。自从霞飞路小楼将她救出、安置好后,连续的恶战和逃亡让他们几乎无暇他顾,竟将这个被过度保护、如同金丝雀般的女子暂时遗忘在了角落。 “教会学校......确实是个可能的盲点。”江砚舟沉吟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陈默群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在搜捕我们和监控医院药铺,对这类外国教会背景的地方,即便怀疑,动手也会有所顾忌。而且......”他目光深邃起来,“林晚在那里,或许......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支点。” 但他立刻否定了让苏云岫或沈曼笙前去接触的想法:“太危险。陈默群极可能猜到我们与林晚的关系,甚至故意留下这个诱饵。学校周围,恐怕早有眼睛盯着。” “那怎么办?”苏云岫焦急道,“没有电,电台就是废铁!” 江砚舟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等。” “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她自己走出来。”江砚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地层,望向那座宁静却可能暗藏危险的教会学校,“如果......她也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窒息,如果她心中那点被点燃的火苗还未熄灭......” 法租界边缘,圣心女子教会小学。 相较于外面世界的疯狂、混乱与绝望,这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子隔绝开来,依旧维持着一种脆弱而刻奇的宁静。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墙,彩绘玻璃窗内传出的稚嫩歌声和风琴声,以及空气中淡淡的蜡油和书本的味道,都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 林晚穿着一身素净的蓝布旗袍,外面罩着修女式的深色围裙,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带着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女孩朗读课文。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柔顺的发丝和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看起来比在霞飞路小楼时清瘦了些,眉宇间却少了几分被圈养的金丝雀般的懵懂与忧郁,多了几分属于教书匠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茫然。 她被江砚舟的人安全转移到这里后,对外身份是投靠远亲、在此帮忙的孤女。好心的修女校长收留了她。这里的生活简单、规律,与世无争。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书本里相对纯粹的世界,暂时抚平了她经历绑架惊吓后的创伤。 然而,学校并非真正的象牙塔。报纸会被送来,偶尔外出的修女和校工会带回外面世界疯狂变样的消息。金圆券、抢米、警察开枪、学生被抓......一个个骇人听闻的词组,不断冲击着林晚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平静心防。 她开始失眠,夜里总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警笛和骚动声。白天给孩子们念着“岁月静好”的文章时,眼前却会闪过陈默群书房里那抹不去的血迹、苏云岫那双带着恐惧却异常坚韧的眼睛、以及江砚舟那双深邃冰冷、却在她最绝望时给予她生路的眼眸。 她是谁?她真的能永远躲在这里,假装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与自己无关吗?那个她曾深信不疑、甚至依赖恋慕的“默群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被抓被打的学生,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疑问与不安,如同藤蔓,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这日午后,她正在批改作业,一个平时负责采买的校工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脸色煞白地对修女校长低声说着什么。林晚隐约听到了“警察打人”、“学生流血”、“好多被抓走了”等字眼,她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望向校门外。远处街道似乎比平时喧闹,隐约可见人群跑动。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悄悄绕过主楼,来到靠近街道的后院篱笆旁。 透过篱笆的缝隙,她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一队黑衣警察正粗暴地驱散着一群举着标语、高呼口号的年轻学生!棍棒毫不留情地落下,惨叫声、怒斥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一个女学生被扯散了头发,额头淌着血,却依旧在高喊着“反饥饿!反内战!”,随即被两个警察粗暴地拖拽上一辆卡车......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浑身血液都凉了。那不是报纸上冰冷的文字,那是活生生的、发生在眼前的暴行!那些学生,看起来比她的学生大不了几岁,他们脸上充满了理想和愤怒,却遭受着如此残酷的镇压! 她猛地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恐惧、愤怒、同情、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了自己,当初不也是因为对陈默群的工作产生了一丝疑虑和恐惧,才险些招来杀身之祸吗?如果说话、表达诉求都要被打被抓,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 就在这时,一片混乱中,一张被踩踏得污损不堪的传单,被风吹着,贴在了篱笆上。上面赫然印着“抗议金圆券掠夺!要求生存权利!”的醒目大字,还有血淋淋的物价对比图。 林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张传单扯了进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炭。 那天夜里,她彻夜未眠。传单上的字句、白天看到的血腥场面、过往的种种疑点、苏云岫和江砚舟的身影......在她脑中反复交织。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她胸中激荡。她不能再躲在这里,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几天后,又一场更大规模的学生游行在市区爆发。消息甚至传到了相对闭塞的学校。修女们紧张地关闭了校门,严禁任何人外出。 林晚的心却像被架在火上烤。她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却声势浩大的口号声,坐立难安。终于,在一个守门老校工打盹的间隙,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用围巾包住头脸,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悄溜出了圣心小学的后门。 她并不知道游行的具体路线,只是凭着声音和零散奔跑人群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朝着市中心走去。越靠近,气氛越发紧张。街道两旁店铺紧闭,随处可见狼藉的景象和维持秩序的军警。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紧张的味道。 当她终于看到那浩浩荡荡、群情激昂的学生队伍时,一种巨大的震撼和莫名的吸引力攫住了她。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有愤怒,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信念和勇气。他们高呼着“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腐朽的高墙。 林晚站在街角,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她看着队伍从眼前经过,看着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青年,一种强烈的代入感和渴望在她心中燃烧。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尖锐的警哨声撕裂空气,大批军警和便衣特务从各个路口冲出,如同凶猛的猎豹扑入羊群!棍棒、枪托甚至匕首,毫不留情地向着学生们招呼过去!场面瞬间失控,哭喊声、惨叫声、呵斥声、打砸声混成一团! “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开枪警告!再敢反抗格杀勿论!” 混乱中,林晚被人群撞倒在地,围巾散落,露出了苍白惊恐的脸。她看到刚才还在高呼口号的學生被打得头破血流,看到有人被粗暴地拖拽、塞进囚车。极度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吓得浑身发抖,想要爬起来逃跑,却双腿发软。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街口对面。车窗缓缓摇下一半,露出一张斯文却冰冷的脸,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就锁定了人群中那个惊慌失措、格格不入的熟悉身影。 陈默群。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果然,这只飞走的金丝雀,终究还是忍不住要投向自以为是的“光明”。真是......自投罗网。 他对着副驾驶座上的手下,轻轻做了一个手势。 两名身材高大的便衣立刻下车,如同鬼魅般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架起了试图躲藏的林晚。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林晚惊恐地挣扎,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喧嚣中。 “林小姐,处长请您回去。”一个便衣冰冷地开口,手下用力,不容反抗。 林晚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窖。她看到了街对面车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她吞噬。她终究,还是没能飞出那巨大的、无形的囚笼。 陈默群冷漠地看着林晚被塞进后面另一辆车里,车窗缓缓摇上,遮住了他眼中算计的寒光。鱼儿,终于又游回网里了。这一次,他不会再给她任何飞走的机会。或许,还能用她,钓出更大的鱼。 他拿起车内的无线电话,冷冷吩咐:“通知下去,目标‘雀鸟’已归巢。加强圣心小学周边的监视,任何试图接近或打听消息的人,立刻秘密控制。” 汽车发动,驶离这片混乱的街区。车窗外,学生的鲜血染红了街道,而林晚短暂的、鼓起勇气的抗争,如同投入狂澜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荡开,便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没。她的命运,再次急转直下,重新落入了“毒蜂”的掌控之中,也即将成为风暴中又一枚脆弱而关键的棋子。 而这消息,很快就会以各种隐秘的渠道,传入地下,传到那些正在为微弱电力和生存而挣扎的人耳中。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金笼锁晚莺 凌晨的寒意尚未从上海滩褪尽,霞飞路那栋精致的小洋楼却已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冰冷。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密地遮挡着所有窗户,将渐亮的天光与外界彻底隔绝。屋内,华丽的枝形吊灯未曾点亮,只有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映照着林晚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庞。 她蜷缩在客厅那张宽大的丝绒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披肩,却依旧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是因为这屋内的温度,而是源于心底那彻骨的寒意与恐惧。 几个时辰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力闯入依旧如同噩梦般在她脑中反复上演。那些穿着黑色风衣、面色冷峻的男人,粗暴地砸开了她教会学校宿舍的房门,不顾她的哭喊与挣扎,毫不留情地将她拖拽出来,塞进一辆车窗漆黑的汽车。她试图呼救,却被一块浸染着古怪气味的手帕捂住了口鼻,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醒来时,便已回到了这个她一度以为永远逃离了的“家”。这个由陈默群为她精心打造,铺着昂贵波斯地毯、摆满进口钢琴与油画,却更像一座冰冷华丽囚笼的地方。 陈默群就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他没有穿往常那身挺括的军装或西装,只着一件深色的羊绒家居袍,显得有几分罕见的“闲适”。但他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却冰冷锐利得如同手术刀,正一瞬不瞬地、仔细地审视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有了瑕疵的珍贵瓷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壁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终于,陈默群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晚晚,你总是能给我‘惊喜’。”他微微倾身,从茶几上的银质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并不点燃,只是用手指缓慢地捻动着,“告诉我,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去参加那种非法集会?嗯?又是谁,帮你从学校里溜出来的?” 林晚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却也有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倔强:“我……我自己想去的!没人帮我!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人?凭什么打人?那些学生……他们只是想要吃饱饭!他们有什么错?!”她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勇气。 “凭什么?”陈默群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冷酷,“就凭现在的上海,我说了算。就凭金圆券是国策,扰乱金融、煽动□□,就是破坏戡乱救国的大业!就是□□的同谋!”他的语气骤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砸在林晚的心上。 “至于你,”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脸上,变得幽深而危险,“我的晚晚,你太单纯,太容易被人欺骗和利用。告诉我,是不是又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是不是苏云岫?嗯?或者……是别的什么‘有心人’?” “苏云岫”三个字像是一根针,刺中了林晚最敏感的神经。她想起了苏云岫那双清澈却总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想起她偶尔提及的“外面的世界很不公平”,想起她鼓励自己“要有自己的判断”。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保护欲——绝不能连累她! “没有!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我自己看到的!米价一天涨几次,金圆券就是废纸!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林晚激动地反驳,泪水再次涌出。 陈默群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显然不信,或者说,他不需要相信。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他顺藤摸瓜、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虫子”一网打尽的突破口。林晚的维护,在他眼中更是坐实了背后有人煽动。 “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他慢慢站起身,踱步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林晚完全笼罩。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林晚颤抖的下颌,动作看似温柔,却带着令人战栗的掌控力,“没关系,晚晚,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会慢慢想起来的。” 他收回手,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却更令人恐惧:“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也不要见。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请了长假。张妈会照顾好你的起居。”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愿意把那些试图带坏你、利用你的人都说出来,我们再说以后的事情。” 说完,他不再看林晚绝望的神情,转身走向楼梯。在楼梯口,他停下脚步,对如同幽灵般侍立在角落里的张妈冷冷吩咐:“看好小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踏出大门一步,不准接听任何电话,不准见任何访客。否则……你知道后果。” “是,先生。”张妈卑微地躬身应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默群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书房门后。沉重的关门声,如同最终判决,将林晚彻底打入绝望的深渊。她瘫软在沙发里,无声地哭泣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巨大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知道,这一次,陈默群是绝不会再轻易放过她了。这座金丝牢笼,她恐怕再也飞不出去了。 …… 与此同时,四川北路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储藏室里。 沈曼笙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砸在了苏云岫和江砚舟的心头。 “教会学校那边……我们的人晚了一步。”沈曼笙的声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沙哑,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难看至极,“林晚……昨天下午出去后,就再也没回去。修女们一开始以为她只是出去散心,后来发现不对,但不敢声张。直到今天早上,才有相熟的校工偷偷传出消息……说昨天傍晚,看到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把林小姐强行塞进一辆车里带走了……就在学校后面的巷子口!”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只见他靠坐在案卷箱旁,脸色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但旋即又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是他!除了陈默群,不会有别人! 他发现了林晚的“不乖”,于是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将她重新抓回了那个华丽的囚笼之中! “我们……我们必须去救她!”苏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林晚是因为接触了她们,是因为受到了那些进步思想的影响,才会走出那一步,才会招致这样的灾祸。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落入魔掌! “怎么救?”沈曼笙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她看了一眼气息依旧不稳的江砚舟,“陈默群现在肯定把她看得死死的!那里现在就是龙潭虎穴!我们这点人手,连靠近都难!”而且,程岩和钱益民都牺牲了,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战斗力降到谷底。 江砚舟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膛的起伏牵动了肩胛的伤口,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曼笙带回来的东西呢?”他忽然问道,声音沙哑却清晰。 沈曼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从那个破麻袋里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方块物件:“在这里……跑了好几个黑市废品点,差点被巡逻队盯上,才弄到这个……老式的汽车蓄电池,旧是旧了点,但应该还有点电。还找到一点废弃的电线和一个变压器……” 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希望——试图用这点简陋的装备,为那部至关重要的电台提供短暂而稳定的电源,尝试与上级取得联系。 江砚舟示意苏云岫将东西拿过来。他强撑着身体,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艰难地和苏云岫、沈曼笙一起,将蓄电池与电台的线路小心翼翼地连接起来。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体力,冷汗不断从他额角渗出。 接好线,他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按下了电台的电源开关。 一秒……两秒…… 就在三人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时,电台面板上那个暗红色的指示灯,猛地亮了起来!虽然光芒依旧微弱,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稳定!紧接着,轻微的电流沙沙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亮了!这次真的亮了!”苏云岫捂住嘴,几乎喜极而泣。沈曼笙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们的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无论江砚舟如何小心翼翼地调整频率和旋钮,电台始终只能接收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信号和强烈的干扰杂音。他们试图寻找那个之前隐约出现过的、规律的呼号,却一无所获。仿佛那短暂的连接只是幻觉。 更糟糕的是,当他们尝试切换到发射模式时,指示灯立刻剧烈闪烁起来,电压骤降,喇叭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噪音后,一切重归沉寂——电力根本无法支撑发射所需的高功率! 只能收,不能发。 他们依旧是黑暗中的孤岛,能隐约听到远方的声音,却无法将自己的呼喊传递出去。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再次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浇灭。 地下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蓄电池偶尔发出的轻微滋滋声,提醒着他们这得来不易却又无比脆弱的能源正在缓慢消耗。 沈曼笙颓然地坐倒在地,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连续的打击、同伴的牺牲、任务的艰巨、眼前的困境……几乎要将这个一向坚韧的女子压垮。 苏云岫看着那部再次陷入沉默的电台,又看看脸色苍白、闭目强忍伤痛的江砚舟,再看看几乎崩溃的沈曼笙,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 牺牲了这么多——钱老、程岩、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同志……换来的却只是在这阴暗的地下角落里苟延残喘,连向组织发出一声求救都做不到!甚至连保护一个无辜的女孩都无能为力! 林晚还在陈默群手里,每多耽搁一秒,她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而他们呢?伤的伤,疲的疲,弹尽粮绝,如同困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苏云岫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沈曼笙,最后定格在江砚舟脸上。她的眼神中,那种惯有的柔韧和依赖渐渐褪去,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冷静如同寒冰般凝结起来。 “七爷,”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动等下去了。” 江砚舟缓缓睁开眼,看向她。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庞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冷酷的火焰。 “陈默群抓走林晚,绝不仅仅是为了惩罚她的‘不乖’。”她快速分析着,大脑在压力下飞速运转,“他很可能是想以她为饵,引诱我们上钩。或者……他想从她口中挖出关于我们、关于‘孤星’的信息。林晚很单纯,她撑不了多久的。” “我们必须救她,但不能像现在这样,硬闯过去送死。”她继续说道,目光锐利,“我们需要改变。需要……用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 沈曼笙也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和期盼。 苏云岫的目光再次投向江砚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您之前提过的那个计划……或许,现在是时候了。” 江砚舟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自然知道苏云岫指的是什么——那个极其冒险、近乎自毁的计划:假意接受国民党方面的“招安”,与“孤星”彻底决裂,打入敌人内部,换取喘息之机和更大的活动空间,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麻痹陈默群,为营救林晚、乃至最终的反击创造机会。 这个计划他早已在心中反复权衡过无数次,但其风险之大,代价之高,让他一直难以下定决心。这意味著他将背负“叛徒”的骂名,意味着他与眼前这些生死与共的同志要上演一场决裂的戏码,意味着他可能要亲手去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他的目光掠过苏云岫坚定却难掩担忧的脸庞,掠过沈曼笙疲惫不堪的神情,掠过这间阴暗潮湿、象征着他们此刻困境的避难所。 牺牲已经太多了。绝境之下,唯有行险招,方能于死地中觅得一线生机。 沉默良久,久到那盏煤油灯的灯花都爆了一下。 江砚舟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好。” “通知我们还能联系上的所有外围眼线……放出风声。” “就说‘孤星’江砚舟,走投无路,愿意……弃暗投明。”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孤光绝域明 江砚舟那一声嘶哑却决绝的“好”,如同在死寂的冰面上砸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痕,瞬间改变了地下室里凝固压抑的空气。 沈曼笙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砚舟,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了一个沉重而了然的叹息。她明白这个决定的代价有多惨重,这几乎是剜心剔肉、自毁长城般的抉择。但眼前的绝境,似乎真的没有更好的路了。牺牲的阴影已经笼罩得太久太深,再不做改变,恐怕所有人都会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座城市的黑暗肠道里。 苏云岫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这个建议是她提出的,但当真听到江砚舟应允,一种混合着决绝、悲怆与巨大担忧的情绪依旧攫住了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将是一条布满荆棘、唾骂与无边孤独的险途。他将独自一人,背负着“叛徒”的枷锁,行走于刀锋之上。 “七爷……”她的声音微微发涩。 江砚舟抬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话。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深不见底,所有的脆弱和伤痛都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属于“孤星”的冷静与算计。 “曼笙,”他看向沈曼笙,语速快而清晰,“立刻行动。用最隐蔽的渠道,把我们‘走投无路’,尤其是我重伤难愈、内部离心、急需寻找后路的消息散出去。重点……指向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处长老魏那边,他贪功又与我早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香火情’,是最合适的跳板。” 老魏?沈曼笙立刻领会。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魏处长,是个典型的投机分子,贪财好色,一直想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对保密局陈默群那边既嫉妒又畏惧。如果“孤星”江砚舟愿意向他投诚,无疑是他向上爬的一块巨大垫脚石。利用他,确实比直接接触陈默群或更核心的特务系统更“自然”,也更能取信于人。 “明白!”沈曼笙重重点头,挣扎着站起身,“我这就去办。我们在老魏常去的‘大世界’后台有个擦鞋的眼线,消息可以经他手漏过去,看起来更像意外。” “小心。”江砚舟叮嘱了一句。 沈曼笙不再多言,再次如同融入阴影的猫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地下室。 现在,又只剩下江砚舟和苏云岫两人。那台依靠汽车蓄电池供电的电台,依旧沉默地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如同黑暗中一颗固执跳动的心脏,只能倾听,却无法呐喊。 “我们必须尽快再次尝试联系。”江砚舟的目光转向电台,眉头紧锁,“在老魏那边有反应之前,我们需要尽可能了解外面的局势,尤其是上级对当前上海情况的指示和‘惊雀’计划的后续。这蓄电池撑不了太久。” 苏云岫点头。她跪坐到电台前,再次小心翼翼地戴上耳机,屏息凝神,开始缓慢而仔细地调整着频率旋钮。她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专注。空气中只剩下旋钮转动时细微的摩擦声和蓄电池持续的微弱滋滋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干扰依旧强烈,杂音刺耳。偶尔能捕捉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加密的敌方通讯片段,或是模糊不清的广播新闻,内容无外乎是“金圆券改革卓有成效”、“**在某地又获大捷”、“严惩破坏金融秩序的奸商匪谍”之类的陈词滥调,与现实中的崩溃和混乱形成尖锐讽刺。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再次绝望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熟悉的滴答声,如同穿越了无数干扰和遥远距离,再次顽强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是那个呼号!上级的呼号!它还在!它还在持续不断地呼叫着! “七爷!听到了!是那个信号!”苏云岫激动地低呼,几乎要落下泪来。 江砚舟立刻凑近,接过另一只耳机,凝神倾听。那规律的、带着特定节奏的摩尔斯电码,虽然微弱,却像黑夜中的北极星,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两人全神贯注,凭借着记忆和沈曼笙之前培训的基础,艰难地辨认、记录着电码内容。由于信号微弱且时有中断,整个过程极其缓慢且耗神。 终于,一段相对完整的信息被破译出来。内容却让两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电文首先确认了接收到的、之前由钱益民冒死发出的最后一份关于“惊雀”计划初步情报(赵副司令保险柜、电台、金条)的重要性,并对其牺牲表示深切哀悼(代号“算盘”确认陨落)。 随后,电文通报了当前严峻形势:由于金圆券政策的彻底失败,国统区经济陷入空前混乱,民生凋敝,当局为转移矛盾,正在加紧对地下组织的清剿力度,□□加剧。上海作为重点地区,力量损失惨重(提及多个联络站被破坏,代号“青石”程岩确认牺牲),许多同志失联或被捕。 电文严厉指示:幸存各小组立即转入最深度的潜伏状态,非万分必要,停止一切主动出击和横向联系。“孤星”小组(如尚存)当前首要任务是“保存自身,静待时机”,务必确保已获取情报(电台、密码本)的安全,等待下一步启用指令。严禁任何形式的冒险行动,尤其是试图营救可能被捕同志(暗指已经暴露的林晚),以免造成更大损失。 最后,电文再次强调纪律和耐心,要求坚定信念,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寒冷,但曙光必将来临。 电文结束了。信号再次被杂音淹没。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 上级的指示清晰而冷酷——潜伏,等待,保存力量。这意味着,组织短期内无法给予他们任何支援,甚至不赞同他们现在去营救林晚,因为这被视为不必要的冒险。 苏云岫缓缓摘下耳机,手指冰凉。她看向江砚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一点点地碎裂,又被更加坚硬的东西重新填充。 希望似乎又一次被掐灭了。他们得到了上级的消息,但这消息却将他们推入了更深的冰窖。他们被要求忍耐,要求隐藏,要求眼睁睁看着同伴在魔窟中受苦而无所作为。 这何其艰难!钱老的仇,程岩的恨,林晚此刻正在承受的恐惧与折磨……难道就只能这样算了吗? “保存自身……”苏云岫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和不甘,“可是七爷,我们还能怎么‘保存’?躲在这里,电台无法发射,电力即将耗尽,外面全是搜捕的人!陈默群不会放过我们!就算我们想潜伏,又能潜伏多久?” 江砚舟沉默着。他何尝不明白苏云岫的话。上级的指示是基于全局的考量,是正确的,但往往也是最残酷的。他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而且……林晚怎么办?”苏云岫抬起头,眼中水光氤氲,却异常坚定,“我们真的能不管她吗?她是因我们而被抓的!陈默群的手段……她撑不住的!如果我们现在不去救她,以后……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江砚舟的心上。他想起了林晚那双单纯又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睛,想起了她鼓起勇气走出牢笼却瞬间被扼杀自由的惨状。他想起了程岩临死前未能说完的牵挂,想起了钱益民默默拿出翡翠平安扣时的决绝。 牺牲,已经太多了。多到让人无法呼吸。 如果所谓的“保存自身”,是要用更多的牺牲和绝望来换取,那这样的“保存”,意义何在?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江砚舟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向苏云岫,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上级的指示,是基于他们掌握的情况。但他们不了解我们现在的具体处境。”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等待,只会让我们彻底失去最后的机会。” “曼笙散出的消息,是我们目前唯一能主动打出的牌。”他继续分析道,思维高速运转,“假意投诚,固然风险巨大,但也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撬动局面的杠杆。它不仅是为了获取喘息之机,更是为了……接近核心,获取主动权。”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只有让敌人相信我真的‘走投无路’,愿意‘弃暗投明’,我才能有机会接触到他们的情报,才能有机会……从内部,想办法救出林晚,甚至,搞到我们急需的药品、电台零件,或者……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将自身投入虎口,在敌人的注视下进行绝地反击。 苏云岫的心揪紧了。她知道,这意味着江砚舟将独自承担所有的风险。一旦身份暴露,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太危险了!”她失声道。 “留在原地,同样危险。”江砚舟看着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区别在于,一个是坐以待毙,一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苏云岫冰冷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云岫,记住,如果计划开始,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哪怕我站在你的对立面,对你拔枪相向……那都不是真的。信任你的判断,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电台。这是命令。” 苏云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将踏上一条更加凶险、更加孤独的道路。他们可能将要扮演彼此最憎恨的角色,他们将承受难以想象的误解和压力。 但那微弱的孤光,即便身处绝域,也必须要挣扎着亮下去。 为了死去的同志,为了被困的同伴,也为了那渺茫却必须去相信的—— 曙光。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丹心付浊流 汽车蓄电池微弱的滋滋声是这地下印刷厂里唯一的背景音,象征着他们宝贵且正在不断流失的能源,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曼笙带回的消息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余波阵阵。江砚舟“弃暗投明”的风声,正通过最隐秘的渠道,如同病毒般在上海滩混乱的地下信息流中悄然扩散。这步棋已然落下,再无回头路可走。 等待回应的时间,分外煎熬。 江砚舟靠坐在冰冷的纸堆上,闭目眼神。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因重伤和高烧而带来的虚弱似乎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每一个细节。与虎谋皮,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苏云岫守在那台沉默的电台旁,尽管知道发射无望,却仍不死心地偶尔调整一下频率,渴望能再次捕捉到上级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句新的指示,也能带来一丝方向感。然而,耳机里除了嘈杂的电流声和偶尔飘过的、加密方式迥异的敌方电波,再无那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呼号。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袭来。 沈曼笙则负责警戒,耳朵紧贴着纸库那扇沉重铁门的缝隙,捕捉着外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她的脸上泪痕已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过的、岩石般的冷硬。程岩的死,抽走了她一部分灵魂,却也让她变得更加坚韧和不畏牺牲。 时间在沉重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从通风口渗入的光线渐渐变得黯淡,预示着又一个夜晚的来临。 突然,沈曼笙的身体猛地绷紧,她抬起手,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 江砚舟瞬间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夜枭。苏云岫也猛地摘下耳机,屏住呼吸。 极其轻微、却不同于老鼠窸窣的脚步声,正从外面堆满废纸的厂房空间里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很轻,似乎只有一两个人,但却带着一种明确的、搜索般的节奏。 三人瞬间进入临战状态。江砚舟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驳壳枪上,苏云岫和沈曼笙也各自握紧了武器,身体紧贴墙壁,寻找着掩体。 脚步声在纸库门外停顿下来。一片死寂。仿佛门外的人也在侧耳倾听。 然后,是一种特定的、轻微而有节奏的敲击声,敲在铁门上。不是警察或特务那种粗暴的砸门,而是一种试探性的、带着某种规律的暗号。 江砚舟的眉头微蹙。这个暗号……并非他熟悉的组织内部信号,但也并非已知的敌人联络方式。更像是一种……江湖上极老派的、表示“并无恶意,前来拜会”的敲门砖。 他与沈曼笙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沈曼笙微微摇头,示意从未听过。 江砚舟沉默片刻,对着门外,用指尖以另一种节奏,轻轻回敲了两下,意思是:“何人?”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一个压得极低、略显沙哑的男声传了进来,声音隔着铁门,有些模糊:“……可是‘和盛’的七爷?敝姓魏,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受朋友所托,前来……送点‘盘尼西林’。” 姓魏?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老魏?他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消息果然精准地传递到了,而且钓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大鱼。老魏亲自出面,既显示了他的“诚意”和对此事的重视,也透露出他的贪婪与急切——他想独吞“招安孤星”这份天大的功劳,生怕被保密局抢了先。 江砚舟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计算。他对着苏云岫和沈曼笙做了个“戒备,但暂勿动手”的手势。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带着一丝警惕和期盼:“……魏处长?呵……消息倒是灵通。就你一个人?” “七爷说笑了,这地方,人多眼杂反而不美。”门外的老魏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江湖气,“就我和一个开车的伙计。诚意十足,就看七爷肯不肯赏脸开个门,谈笔生意了。听说七爷……近来手头紧,伤得也重,兄弟我看着心疼啊。” 话语里的暗示和招揽之意,已是**裸。 江砚舟沉默了几秒,仿佛在艰难权衡,最终对沈曼笙点了点头。 沈曼笙极其缓慢、无声地拔开了门内侧沉重的铁插销。苏云岫则紧握手枪,枪口对准门口,全身肌肉紧绷。 铁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缝隙。 一个穿着深色呢子大衣、戴着礼帽、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闪身而入,动作竟有几分与体型不符的敏捷。他身后并未跟入其他人。一进来,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就如同探照灯般飞快地扫过整个纸库,在江砚舟苍白的脸和染血的肩头、苏云岫和沈曼笙警惕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台接着蓄电池的电台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贪婪。 来人正是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魏坤。 “七爷,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魏坤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带着官场油滑和贪婪气息的脸,他假意唏嘘着,目光却始终锐利,“这地方……可真够隐蔽的,难怪陈默群那条疯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江砚舟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沙哑:“魏处长客气了。虎落平阳,让您见笑了。”他刻意咳嗽了两声,显得更加虚弱。 “哎,哪里话!七爷是条真龙,只是一时困于浅滩罢了。”魏坤摆摆手,自己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纸捆坐下,仿佛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开门见山吧,七爷。外面的风声,我听到了。说实话,我老魏佩服七爷是个人物,青龙帮在你手里那是威震上海滩,就算后来……嘿嘿,那也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可现在这世道,您也看到了。金圆券一发,民心尽失,共军势大,将来这上海滩谁说了算,还真不一定。像七爷您这样的人才,何必一条道走到黑,给那边陪葬呢?陈默群那小子,心胸狭窄,手段毒辣,跟着他,没好果子吃。” 江砚舟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魏坤见状,继续加码:“兄弟我在警备司令部,虽说比不上他保密局权势熏天,但也算有点根基。只要七爷你点个头,愿意‘幡然醒悟’,为党国效力,你过去的那些事,兄弟我都可以帮你周旋!伤势,找最好的西医给你治!安全,绝对保证!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他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样子。 “哦?”江砚舟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嘲讽和疲惫,“魏处长能做的了主?陈某人的手段,我可是领教够了。怕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七爷放心!”魏坤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陈默群那边,自然有我去应付。他保密局手再长,也管不到我们警备司令部稽查内部的人事安排!只要你交出……嘿嘿,适当的‘投名状’,比如……那边在上海的残余人员名单、联络方式……我保你立马换个身份,在我稽查处挂个高级参议的闲职,吃香的喝辣的,谁也不敢动你!” 图穷匕见。他要的是情报,是“孤星”掌握的地下网络,以此作为他晋升的阶梯,也是钳制江砚舟的工具。 纸库内的空气瞬间绷紧。苏云岫和沈曼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枪。 江砚舟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又是一阵咳嗽,半晌才止住:“名单……联络站……魏处长,你觉得我要是还有那些,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钱老死了,程岩也折了……我现在是光杆司令一个,就剩下这两个不肯走的傻女人和一部快没电的破电台。”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走投无路的悲凉,听起来无比真实:“我现在只求一条活路,能治伤,能喘气。至于别的……我是真拿不出来了。如果魏处长觉得我这残废之身还有几分用,比如……对陈默群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还知道一二,或许还能有点价值。若只是想要名单……那恐怕要让您白跑一趟了。” 他以退为进,既否认了拥有核心情报,又暗示了自己对陈默群及其背后势力的了解价值,并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卑微、只求生存的位置,反而更容易取信于魏坤这种投机者。 魏坤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仔细审视着江砚舟,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眼前的江砚舟,重伤虚弱,处境狼狈,身边只剩两个女人,看起来确实像是穷途末路。他想要的名单固然最好,但能拿到“毒蜂”陈默群的把柄,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足以用来制衡甚至扳倒那个一直压他一头的家伙。 “七爷这话说的……”魏坤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兄弟我当然是信你的。既然如此,那也好说!只要七爷诚心过来,以后就是自己人!陈默群那边的事,咱们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先给七爷治伤!” 他显得十分“仗义”:“这样,我先安排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给七爷和两位……女士落脚。医生、药品,立刻就去办!等七爷伤好些了,咱们再详谈,如何?”他这是要先控制住人,再慢慢榨取价值。 江砚舟沉吟片刻,仿佛别无选择,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魏处长仗义援手了。江某……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魏坤喜形于色,仿佛已经看到功劳在向他招手,“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车。七爷你们稍候片刻。” 他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台电台,这才转身出了铁门。 铁门再次合拢,插销落下。 纸库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他信了?”苏云岫低声问,手心全是汗。 “信了七八分。”江砚舟淡淡道,“这种老油条,不会全信任何人。但他贪功,愿意赌一把。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很快,外面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以及魏坤压低嗓音的吩咐声。过了一会儿,铁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节奏不同。 沈曼笙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已经不是魏坤,而是一个穿着稽查队制服、面色冷硬的年轻男子,显然是魏坤的心腹。 “处长吩咐,请三位跟我走。车在外面。”男子的声音毫无感情波动。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艰难起身。沈曼笙迅速将电台的关键部件拆卸下来,用破布包好背在身上,蓄电池则只能忍痛放弃。 三人跟着那名稽查队员,走出阴暗的纸库,穿过堆满废弃印刷机械的厂房。门外,一辆没有明显标记的黑色轿车停在夜色中。 上车前,江砚舟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们藏身多日的废墟,眼神深邃。他知道,踏出这一步,就将真正置身于龙潭虎穴,四周皆是敌人,再无退路。 汽车发动,驶入夜幕笼罩下的、混乱而危险的上海滩。车窗外,霓虹灯依旧闪烁,却透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虚浮和诡异。 车子最终驶入了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后院。这里显然是魏坤的一处秘密安全屋,设施相对齐全,甚至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电话。 魏坤安排的医生很快到来,是个看起来胆战心惊、被临时抓来的私人诊所大夫。在稽查队员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医生战战兢兢地为江砚舟清洗了伤口,重新上了药,打了消炎针,并留下了口服药。 整个过程,江砚舟一声未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苏云岫在一旁帮忙,看着他肩上那狰狞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心疼不已。 医生和稽查队员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暂时得到了药品和治疗,身处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但无形的压力却比在地下室时更加沉重。他们知道,这房间里必然有监听设备,门外也肯定有人看守。 “你们休息一下,我守着。”沈曼笙低声道,主动承担了警戒的任务。她将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果然在电话机和灯座附近发现了隐藏的窃听器。她对着江砚舟和苏云岫微微摇了摇头。 江砚舟颔首,示意明白。他吃了药,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伤势和连续的精神紧绷,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苏云岫扶着他躺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蹙的眉头,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开他额前汗湿的黑发。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江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彼此眼中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担忧,紧张,决绝,还有那一丝在绝境中愈发清晰、却不得不压抑的缱绻。 “别怕。”他看着她,声音极其低微,几乎只是气流声,目光却异常坚定,“按计划行事。” 苏云岫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知道,从现在起,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监听。任何一丝真实情感的流露,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她只能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他未受伤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极快地、无声地划了三个字:“我信你。” 江砚舟的指尖微微回握了一下,然后缓缓松开,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入睡。 苏云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他,如同守护着在暴风雨中唯一的方向。窗外,上海的不夜天光隐隐透入,映照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 丹心付与浊流,只为暗夜寻一丝微光。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暗室谋金雀 魏坤提供的安全屋,像一座包裹着天鹅绒的精致牢笼。表面舒适,应有尽有,甚至送来了还算可口的食物和干净的换洗衣物,但空气中无处不弥漫着被监视的窒息感。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耳朵,每一扇窗外都可能有着窥视的眼睛。 江砚舟的伤势在磺胺和相对安稳的环境下,开始缓慢地好转。低烧退去,伤口红肿渐消,虽然离痊愈还远,但至少脱离了危险期。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养,显得十分“安分”,偶尔会向看守提出要一些无关紧要的报纸或书籍,仿佛真的在思考“投诚”后的生活。 苏云岫和沈曼笙则扮演着忠诚但惊慌失措的“女眷”角色,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江砚舟,对外界表现出极大的恐惧和依赖。她们谨言慎行,绝口不提过去,所有的交流都仅限于日常起居,且时刻注意着隔墙有耳。 然而,在绝对无声的默契和极其隐蔽的肢体语言交流中,计划的齿轮正在悄然转动。 魏坤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关切”江砚舟的伤势,并旁敲侧击地打探他所知道的关于陈默群以及日伪时期一些隐秘经济往来(这些是江砚舟早就准备好、真真假假可以抛出去的诱饵)。江砚舟每次都是“虚弱”地、看似无意地透露出一点零碎信息,吊足了魏坤的胃口,却始终不触及核心,强调需要看到更多“诚意”和安全保障,才会和盘托出。 魏坤虽然心急,但老奸巨猾的他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反而觉得江砚舟这种“待价而沽”的态度更符合一个江湖大佬、资深特工的心性,戒心反而稍稍降低了一些。他加派了“保护”的人手,同时也确实提供了一些便利,比如允许沈曼笙偶尔在看守陪同下,去附近的市场购买一些女性用品和新鲜蔬菜——这无疑是一个宝贵的对外窗口。 这天夜里,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掩盖了室内细微的声响。江砚舟似乎已经熟睡。苏云岫和沈曼笙并排睡在房间另一张床上,呼吸均匀。 黑暗中,沈曼笙的眼睛忽然睁开,清澈而冷静,毫无睡意。她极其缓慢地侧过身,面向苏云岫,用被子掩盖着手部动作,轻轻碰了碰苏云岫的手臂。 苏云岫立刻醒来,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沈曼笙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在苏云岫的掌心划着字。这是她们这几日利用一切机会,艰难地、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的沟通方式。 “今、日、采、买、听、闻。”沈曼笙划得很慢,确保苏云岫能感知清楚,“霞、飞、路、戒、严、加、剧、疑、有、大、人、物、驻、跸。”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紧。霞飞路?陈默群的巢穴!大人物?会是谁?这种时候加强戒严,绝非寻常。 她也伸出手,在沈曼笙掌心回应:“林、晚、消、息?” 沈曼笙摇头,继续划:“无、直、接、消、息。但、听、菜、贩、议、论、陈、处、长、家、佣、人、近、日、采、买、多、了、女、性、用品、安、神、茶、甚至……一、些、昂、贵、绸、缎。” 苏云岫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女性用品,安神茶,昂贵绸缎……这绝不像是对待囚犯,反而像是……安抚、圈禁,甚至可能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信号。陈默群对林晚那种扭曲的占有欲,她们都很清楚。他把她抓回去,绝不仅仅是为了审问! 必须尽快行动!林晚每多在那里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必、须、救、她。”苏云岫划下这四个字,力道沉重。 沈曼笙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同意。但怎么救?硬闯霞飞路无疑是自杀。即便江砚舟现在假意投诚,魏坤也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林晚就去和陈默群正面冲突。 “等、七、爷、指、示。”沈曼笙划道。计划的核心,始终在江砚舟身上。 就在这时,对面床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咳嗽声。 两人立刻屏息凝神。 只见江砚舟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反射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亮得惊人。他显然一直醒着,并且察觉到了她们极其隐蔽的交流。 他对着她们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苏云岫和沈曼笙悄无声息地滑下床,如同两道影子般来到他的床边,蹲下身。 江砚舟伸出手,先是在苏云岫掌心快速划动:“情况我已知。时机将至。” 然后转向沈曼笙:“明日,你借采买之机,设法接触‘回春堂’废墟附近那个卖烟的老徐,传一句话……” 他的指尖移动,传递的信息变得复杂而精确。沈曼笙凝神感知,眼神越来越亮,最终重重点头。 江砚舟的计划非常大胆。他利用魏坤急于获取陈默群黑料的心思,准备抛出一个更大的诱饵——谎称自己掌握着陈默群与某些仍在活动的日本残余商人进行黑市交易、甚至倒卖美军剩余物资的“铁证”(这些交易确实存在,但极其隐秘,江砚舟也只是知道皮毛),而这些“铁证”的藏匿地点,恰好就在霞飞路小洋楼附近的一处秘密地点(他虚构的)。 他让沈曼笙传话给老徐(一个受过组织恩惠、值得信赖的底层眼线),再通过老徐将“江砚舟急于取回保命筹码向魏坤献功”的风声,巧妙地泄露给魏坤的手下。 贪婪的魏坤得知后,极大可能会心动,甚至会主动派“协助”江砚舟去取“证据”。而这,就是接近霞飞路、侦察地形、甚至寻找机会接触林晚的绝佳借口! 但同时,这也极其危险。一旦被陈默群察觉,或者魏坤临时变卦,他们立刻就会陷入前后夹击的死地。 “此、行、危、险。”江砚舟最后在苏云岫掌心划下这四个字,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苏云岫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用力摇头,眼神坚定,无声地表达着同生共死的决心。 计划已定,细节还需推演。三人借着雨声的掩护,用极其微小的气音和指尖划动,反复推敲着每一个步骤,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及应对方案。时间、路线、暗号、备用方案……大脑在高压下飞速运转,精神高度集中。 不知不觉,窗外的雨声渐歇,天际透出朦胧的灰白色。 “……就这样。”江砚舟做了最后总结,疲惫地靠回枕头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一夜的密谋,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 苏云岫心疼地替他擦去冷汗。她知道,他才是整个计划中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一环。他将直接面对魏坤和陈默群两方的压力,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她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她忽然低下头,飞快地、轻柔地在他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上印下一个颤抖的、带着泪咸味的吻。 这个吻短暂而仓促,却蕴含着无尽的担忧、鼓励、信任和决绝。 江砚舟的身体猛地一僵,深邃的眼眸中掀起巨大的波澜。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泛着水光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他猛地伸出手,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那不是温柔的缠绵,而是一种近乎凶猛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确认和掠夺,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吸入这最后的温暖与慰藉之中。 沈曼笙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开,背对着他们,面向窗户,如同最忠诚的哨兵。 短暂的唇齿交缠后,江砚舟缓缓松开了手,气息有些不稳。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过苏云岫湿润的唇角,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只化为一个极其轻微的口型: “活下去。” 苏云岫泪流满面,却用力点头。 晨光熹微,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照亮了房间里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告别。暗室之中,谋救金雀的计划已然落子,而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随之而来。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虎穴试深寒 晨光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冰冷的铅灰色纱幔,笼罩着法租界边缘这栋看似宁静的公寓楼。雨后的空气潮湿清冷,却吹不散屋内凝滞的紧张感。 魏坤比平日晚来了些,近午时分才带着一身淡淡的烟酒气和志得意满的笑容出现。他身后跟着两个心腹,手里拎着装有新鲜水果和西点的纸盒,显得格外“殷勤”。 “七爷,昨晚休息得可好?伤口见轻了吧?”魏坤一进门就朗声笑道,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江砚舟脸上和屋内扫视,“这鬼天气,湿冷入骨,可得仔细将养着。” 江砚舟靠坐在床头,身上穿着魏坤提供的细棉布睡衣,外面披着旧外套,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稍好。他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却平稳:“有劳魏处长挂心,用了药,好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魏坤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示意手下将东西放在桌上,“兄弟我这一上午可没闲着,为了七爷您今后的安排,可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啊!”他开始大倒苦水,无非是强调自己如何力排众议,如何在司令部为他争取云云,表功之意显而易见。 江砚舟静静听着,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和“疲惫”,偶尔咳嗽两声,并不多言。 苏云岫垂首站在一旁,手里假装整理着衣物,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字眼,心脏跳得飞快。沈曼笙则端来茶水,动作看似拘谨,眼神却锐利地留意着魏坤随从的站位和神态。 魏坤铺垫得差不多了,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几分声音,脸上露出一种“推心置腹”的表情:“七爷,您是个明白人。兄弟我为你奔走,担着天大的干系,上头那边……总得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好交代,您说是不是?” 图穷匕见,他终于按捺不住,再次讨要“投名状”了。 江砚舟闻言,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挣扎与无奈,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魏处长的难处,江某明白。只是……咳……我如今这般光景,过去那些明面上的东西,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也不过是些保命用的、见不得光的私藏罢了,只怕入不了上头的眼。” “哎!七爷这话说的!”魏坤的小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只要是能拿捏住某些人的东西,那就是好东西!尤其是……嘿嘿,陈默群那小子,近来可是嚣张得很呐,上面也不是没有看他不顺眼的……”他暗示着派系倾轧,急需打击政敌的武器。 江砚舟眸光微闪,似乎被说动,又似乎仍在犹豫。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牵动伤口,让他蹙紧了眉头,喘息了几下才道:“不瞒魏处长,我确实……知道一些陈默群私下里不太干净的勾当。早些年,他通过一些白俄和犹太难民的关系,倒腾过不少紧俏物资,甚至……可能沾过日本人留下的某些东西。有些账目和凭证……为了自保,我当年也暗中留了一手。” 魏坤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身体前倾得更厉害:“哦?东西……在哪儿?”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江砚舟却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么要命的东西,我岂敢带在身上?早年藏在……霞飞路附近一个绝对隐蔽的地方。具体位置,只有我亲自去才能找到。”他顿了顿,看向魏坤,语气带着试探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只是……那边现在是陈默群的地盘,戒备森严,我这样子……怕是难以靠近。” “霞飞路?”魏坤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大手一挥,显得豪气干云,“这个七爷放心!既然你诚心跟我老魏,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他陈默群再横,还能把手伸进我稽查处办的案子不成?我这就安排得力人手,护送你过去取东西!保证万无一失!”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显然早已从“卖烟的老徐”那条线“意外”获知了风声,此刻正好顺水推舟,既能拿到“证据”,又能监控江砚舟,确保他不会耍花样。 “如此……便有劳魏处长了。”江砚舟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沉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豁出去”的决绝,“只希望魏处长信守承诺,事后能保我们三人平安。” “一言为定!哈哈!”魏坤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仿佛已经看到陈默群吃瘪和自己加官进爵的场景,“七爷果然是爽快人!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车和人!下午就动身!” 魏坤雷厉风行,立刻起身出去布置。房间内再次剩下三人,空气却仿佛更加凝重。 计划的第一步,成了。但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霞飞路,龙潭虎穴,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下午三时许,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和一辆坐着四名稽查队员的吉普车,悄然驶抵公寓楼下。魏坤没有亲自来,带队的是他的心腹,那个面色冷硬的年轻队长,姓王。 王队长话不多,只是冷冰冰地传达了指令:“处长吩咐,一切听七爷指示,务必确保安全和东西到手。”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时刻不离江砚舟左右。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艰难地坐上轿车后座。沈曼笙也想跟上,却被王队长拦下:“处长说了,地方狭窄,去两个人足够了。这位小姐请留步等候。”显然,魏坤也要留个人质在手,以防万一。 沈曼笙脸色一白,看向江砚舟。江砚舟微微颔首,示意她安心。苏云岫用力握了握沈曼笙的手,低声道:“曼笙姐,等我们回来。” 车门关上,车队驶入午后依旧有些萧条的街道。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江砚舟靠在她身上的手臂微微绷紧,他的目光透过车窗,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经过的每一个路口、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监视点。 越靠近霞飞路,气氛越发不同。巡逻的警察和便衣明显增多,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车辆和行人。陈默群巢穴所在的那条种满梧桐树的小路入口,甚至设置了临时的路障和检查岗哨,由保密局的特务亲自把守。 王队长提前下了车,上前与守卫交涉,亮出稽查处的证件,语气强硬:“稽查处办案,奉命搜查相关证据,耽误了公务,你们担待不起!” 守卫的特务显然认得王队长,又或许是提前得到了某种默许(魏坤很可能已经和陈默群方面通过气,但彼此心照不宣),在仔细检查了车辆和车内的人后,虽然面色不虞,但还是挥手放行。只是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在江砚舟和苏云岫身上来回刮过。 车子最终在那栋熟悉的、带着花园的西式小洋楼前停下。这里看起来比上次苏云岫被带来时更加戒备森严,楼内窗户后似乎都有人影闪动。 王队长率先下车,替江砚舟拉开车门,语气依旧冰冷:“七爷,到了。请吧。”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缓缓下车。他佝偻着背,显得十分虚弱,目光快速地、不着痕迹地扫过小楼的外墙、窗户布局以及花园内的地形。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记忆着每一个细节,与苏云岫之前提供的示意图相互印证。 “东西……藏在后院,靠近围墙根的第三块松动的石板下。”江砚舟压低声音,对王队长说道,语气虚弱却清晰,“需要……挖一下。” 王队长皱了皱眉,显然不喜欢这种脏活,但还是示意两个手下跟着过去。他本人和另一名队员则紧紧跟在江砚舟和苏云岫身后,寸步不离。 一行人绕到楼侧,走向后院。后院不大,杂草丛生,显得有些荒芜。江砚舟“艰难”地辨认着方向,最终在一处靠近高大围墙的角落停下,用脚虚点了点一块看起来与其他无异的青石板:“……应该是这里。” 一名稽查队员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开始撬动那块石板。苏云岫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知道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紧张地看向江砚舟,却见他面色平静,只是目光似乎极其隐晦地、飞快地扫过二楼一扇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 就在那名队员费力地撬开石板,露出下面潮湿的泥土,脸上露出疑惑表情时—— “喵呜——!”一声尖锐的猫叫陡然从围墙上方响起!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只野猫惊慌地从墙头窜过,碰掉了几块松动的瓦片,发出哗啦的声响。 “妈的!吓老子一跳!”挖土的队员骂骂咧咧地低头,注意力被短暂吸引。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江砚舟的身体似乎因受惊而微微一晃,向旁边踉跄了一步,看似无意地撞了一下苏云岫。苏云岫会意,立刻“惊慌”地低呼一声,伸手去扶他,两人身体遮挡的刹那,江砚舟的手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沾着泥土的硬物塞进了那块刚被撬开的石板下的松土边缘,并用脚极快地拨了点土稍作掩盖。 动作快如闪电,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一个伤员站不稳的意外。 “怎么回事?”王队长警惕地看过来。 “没……没事,吓了一跳,没站稳。”苏云岫连忙解释,搀稳江砚舟,脸色发白,看起来吓得不轻。 王队长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墙头,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不耐烦地对挖土的队员吼道:“愣着干什么?继续挖!仔细点!” 那队员嘟囔着继续下铲,只挖了几下,铲尖似乎就碰到了什么硬物! “有了!”他惊呼一声,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泥土,取出了那个油纸包! 王队长立刻上前,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卷微缩胶卷和几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和代号的纸张!看起来确实像是某种秘密账目或记录!(这自然是江砚舟提前准备好的、半真半假的诱饵,足以暂时唬住魏坤甚至陈默群) 王队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仔细将东西收好,态度似乎也缓和了些许:“东西到手了。七爷,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咳咳……好……”江砚舟虚弱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在被苏云岫搀扶着转身往回走的瞬间,他的目光再次极其迅速地、深深地瞥了一眼二楼那扇窗户。 就在他们快要走出后院时,那扇一直紧闭的二楼窗户,窗帘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露出了一条极细的缝隙。缝隙后面,仿佛有一双绝望而惊恐的眼睛,飞快地向外望了一眼,旋即消失。 是林晚!她一定被关在那扇窗后的房间里!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和激动。江砚舟的手臂也几不可察地微微用力,示意她冷静。 两人在王队长等人的“护送”下,重新坐上汽车。车子驶离霞飞路,苏云岫才感觉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任务完成了一半,他们成功送出了诱饵,并确认了林晚的大致位置。但如何营救,依旧是横亘在前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题。而他们此刻,正要带着这“来之不易”的“证据”,返回魏坤的掌控之中。 前方的路,似乎依旧迷雾重重,深寒刺骨。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惊弦裂帛声 返回魏坤安全屋的路程,显得格外漫长。黑色轿车穿行在夕阳余晖下的街巷,仿佛一艘沉默的潜水艇滑行在昏黄而危机四伏的深水区。车窗外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层虚幻的金箔,却掩盖不住其下涌动的破败与绝望。 车内空气凝滞,弥漫着皮革、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王队长将那个沾着泥土的油纸包紧紧抱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抱着的是通往荣华富贵的金钥匙。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稽查队员面具,但眼底一闪而过的炽热光芒,却泄露了内心的狂喜与贪婪。 他的目光每隔片刻便会扫过后视镜,锐利地审视着后座上一动不动的江砚舟和垂着眼睑、看似温顺的苏云岫。那目光带着功成名就后的松懈,但深处仍残留着一丝职业性的警惕。 江砚舟靠在柔软却冰冷的真皮椅背上,头微微偏向车窗,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胸膛的起伏微弱而平稳,任谁看去都是一个重伤虚弱、疲惫入睡的病人。唯有紧挨着他的苏云岫,能透过相触的手臂,感受到那布料之下肌肉如弓弦般微妙的紧绷,以及他看似随意搭在膝上、修长手指无意识叩击出的极其轻微、却蕴含着某种复杂计算节奏的震动。她知道,他的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像一部精密的仪器,将方才在霞飞路后院电光火石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反复拆解、分析、归档,并推演着接下来无数种可能发生的险局及应对之策。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夕阳正竭力将最后的光热泼洒向这座城市,给那些斑驳的欧式建筑屋顶、纵横交错的电线网以及光秃秃的梧桐树梢涂抹上一层悲壮而虚假的暖金色。街道两旁,面黄肌瘦的人们排着扭曲的长队,眼神空洞地望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米店或煤球店门口,如同等待末日审判的囚徒。 一个报童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沿着街边狂奔,声嘶力竭地吆喝着骇人听闻的头条:“央行紧急抛售黄金!金圆券形同废纸!”。冰冷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寒气,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与车内这精心算计的阴谋氛围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尖锐而残酷的世相图。 车子最终拐入那条相对安静的街道,在那栋灰扑扑的公寓楼前缓缓停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嘶声。出乎意料,魏坤竟然亲自等在楼下寒冽的暮色里。他裹着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不住地搓着双手,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脸上混合着焦急、期待与难以抑制的兴奋。看到车队驶来,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来,肥胖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 “怎么样?东西到手了吗?”车刚停稳,魏坤便迫不及待地拉开王队长那边的车门,声音因急切而略显尖利,眼睛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王队长怀里的油纸包上,仿佛那里面藏着的是他下半生的锦绣前程。 王队长迅速下车,挺直腰板,恭敬地将油纸包双手奉上:“报告处长,拿到了。完全按照江先生的指示,在后院东墙根下第三块石板下起获。” 魏坤一把抢过,也顾不上脏污,手指有些颤抖地扯开油纸包系的细绳。当看到里面那几卷微缩胶卷和写满密密麻麻数字、代号的纸张时,他的眼睛骤然放出光来,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微微抖动,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洪亮,用力拍打着王队长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后者晃了一下,“干得漂亮!回头统统有重赏!重重的赏!” 狂喜之余,他这才仿佛刚注意到被苏云岫搀扶下车的江砚舟。立刻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快步上前:“七爷!哎哟,我的七爷!您可真是我老魏的福星!贵人呐!立下大功了!快,快请上楼歇着!我这就打电话叫贝当路那个德国大夫再来给您瞧瞧!晚上必须摆酒,给您好好庆功!压压惊!” 江砚舟借着苏云岫的力,脚步虚浮地站稳,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疏离的浅笑,声音沙哑低沉:“魏处长太客气了……东西,对您有用就好。江某……不过是尽点心意。只是这身子骨实在不争气,乏得厉害,庆功宴……就心领了,容我先歇歇,缓口气。”他说话间,又压抑地低咳了几声,眉心微蹙,仿佛连站立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 “应该的!应该的!七爷您尽管休息!养好身体最要紧!”魏坤此刻心情极佳,满口答应,亲自在前引路,一路嘘寒问暖,态度比之前又热络殷勤了十分,仿佛江砚舟已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回到那间依旧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安全屋,沈曼笙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他们虽面色凝重但全须全尾地回来,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魏坤志得意满,又堆着笑“关怀”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抱着那份“铁证”,像抱着稀世珍宝般,急匆匆地转身离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轻快——他显然是急着去找心腹鉴定真伪,并谋划如何用这份大礼在派系倾轧中攫取最大利益。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再次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屋内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强撑的镇定瞬间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深深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如同巨石压顶般的忧虑。 “顺利吗?”沈曼笙几乎不发出声音,只用口型询问,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房门方向。 苏云岫微微颔首,同样以气音和极细微的动作回应:“东西……他拿走了。看到了……二楼……东侧第二个窗……”她极其隐晦地用手指在身侧点了点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混合着希望与痛楚的光芒。 沈曼笙眼中了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浓重的凝重取代。确认林晚的位置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但如何在那龙潭虎穴中将一个大活人救出来,依旧是横亘在前的、几乎不可能逾越的天堑。 江砚舟缓缓走到床边,动作因伤依旧显得有些迟缓沉重。他坐下,示意两人靠近。然后用食指指尖,在铺着白色床单的膝头,极轻极快地划写着无形的字迹,床单随着他的动作出现细微的褶皱:“魏……信了……暂时……安全。但……陈……必……起疑……很快……有……动作。” 他的判断冷静得近乎残酷。陈默群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霞飞路巢穴是他经营多年的核心地盘,魏坤的人如此明目张胆地闯入“挖宝”,绝无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即便魏坤用了某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以陈默群的多疑和狠辣手段,必然心生警惕,甚至可能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反击,或许下一秒就会到来。他们的时间,可能比预想的还要紧迫。 “下一步……?”苏云岫用眼神急切地追问。 江砚舟目光沉静如水,继续划写,指尖的动作稳定而决绝:“等。” “等魏……反应。”——看他如何利用这份“证据”,态度会否变化。 “等陈……出招。”——看那条“毒蜂”会露出怎样的毒刺。 “等……时机。”——在对手的行动中,寻找那稍纵即逝的、唯一的破绽。 主动权似乎已拱手让人,他们如同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却又必须时刻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准备在巨浪拍下的瞬间,抓住那唯一的求生之桨。这是一种将神经绷紧到极致的、沉默的博弈。 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浸染了天空。魏坤果然派人送来了极其丰盛的晚餐,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一瓶昂贵的法国红酒,彰显着他的“诚意”与喜悦。那位德国医生也被再次请来,为江砚舟检查了伤口,换了药,用生硬的中文表示恢复情况“良好得令人惊讶”。 表面上,一切都在向着“合作愉快”的方向发展,舒适甚至奢华的物质条件试图麻痹着他们的神经。但屋内的三人,味同嚼蜡般地吃着精致的食物,心中的那根弦,却在死寂的等待中越绷越紧,几乎能听到它承受极限时发出的细微呻吟。 果然,临近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之中,公寓楼下的街道上,毫无预兆地传来了几声极其刺耳尖锐的汽车急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撕裂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是纷乱、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如同骤雨砸落地面,其间夹杂着压低嗓音却充满戾气的短促呵斥与命令! 房间内的三人如同被冰水泼中,瞬间惊醒! 江砚舟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脸色一白,但那双睁开的眼眸在黑暗中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寒刃,没有丝毫睡意。苏云岫和沈曼笙也如同触电般弹起,悄无声息地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厚重窗帘的一丝缝隙,向下望去—— 只见楼下停着三辆没有悬挂牌照的黑色轿车,呈品字形堵住了路口,车头大灯雪亮地开着,冷酷的光柱交叉扫射,将公寓楼入口附近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十数个身着统一黑色风衣、行动间透着干练与煞气的男子,已经如同鬼魅般迅速控制了楼道出口和周边有利位置,动作专业且配合默契,气场与魏坤手下那些散漫的稽查队员截然不同!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如同旗杆,头戴一顶宽檐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个线条冷硬、下颌紧绷的侧脸,在强光照射下,反射出石膏像般的冰冷质感——正是陈默群麾下最令人胆寒的心腹干将,行动队队长,人称“黑鸦”! 陈默群的人!他们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连最基本的伪装都懒得做,直接亮出了獠牙! “砰!砰!砰!” 沉重、粗暴、毫不留情的砸门声,如同重锤般猛地砸在公寓楼的木质大门上,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震得人心头发颤!目标明确,正是他们所在的这一层! “警备司令部的各位兄弟,保密局办案!开门!”一个冷冰冰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仿佛不是请求,而是最后通牒。 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显慌乱的骚动,显然是负责看守的稽查处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动了。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这里是魏处长的地盘!有……”王队长的声音响起,试图阻拦,带着惊怒交加的情绪,但底气明显不足。 “找江砚舟问几句话。魏处长那里,我们陈处长自会去解释。让开!”黑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冰冷,却透出一股子毒蛇般的阴寒和强大的压迫感,直接将对方的抗议压了下去。短暂的推搡和争执声传来,但很快便归于沉寂,显然是魏坤的人在那股冰冷的威慑下退缩了。 房间内,苏云岫和沈曼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呼吸几乎停滞。最坏的情况,以最狂暴直接的方式,猝然降临!魏坤那看似稳固的“保护”,在保密局毫不掩饰的强权面前,薄得像一张纸,一捅即破! 江砚舟却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剧痛而翻涌的气血,目光极其迅速地扫过苏云岫和沈曼笙,用仅能三人听到的、语速极快的低哑声音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按计划……活下去。” 他的话音未落——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锁孔传来钥匙扭动的机簧声!显然是外面的看守在王队长的默许或被迫下,颤抖着打开了门锁! “哐当——!” 一声巨响,房门被外面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内撞开,重重砸在墙壁上,又弹回些许! 黑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入!冰冷、压抑、带着浓重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黑鸦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四五个彪悍异常、眼神凶戾的特务,他们手中的驳壳枪和大威力手枪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幽光,枪口无一例外,瞬间牢牢锁定了屋内的三人! 强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杀气与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温度骤降! 黑鸦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点寒星,冰冷的目光扫过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沈曼笙和苏云岫,最终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舔舐在坐在床沿、面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江砚舟脸上。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玩味的冰冷弧度。 “江先生,别来无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我们处长,想请您过去喝杯茶,叙叙旧。” 考验,在这一刻,以最直接、最狂暴、最不容抗拒的方式,骤然降临!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弦,终于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即将断裂的嘶鸣! 第80章 第八十章 孤注弈危棋 苏云岫和沈曼笙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呼吸窒住,血液几乎凝固。她们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试图挡在江砚舟身前,却被那冰冷的、毫无人类情感的枪口逼停在原地。 江砚舟坐在床沿,相较于其他人的惊悸,他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在那巨大破门声响起、黑影涌入的瞬间,他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越过那几支随时可能喷吐火焰的枪管,精准地落在为首的黑鸦脸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失血和伤痛带来的虚弱难以完全掩饰,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冰冷,仿佛闯入者不过是不请自来的蚊蝇。 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原本气势汹汹的黑鸦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鸷所取代。 “江先生,别来无恙?”黑鸦重复了一遍,声音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过生铁,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我们处长,想请您过去喝杯茶,叙叙旧。”他特意加重了“叙旧”二字,其中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 江砚舟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过头,压抑地低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地开口,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被打扰而产生的疲惫与不耐:“陈处长……真是好兴致。只是江某如今这副残破身子,怕是经不起折腾,也品不了什么好茶了。好意心领,还请回吧。” 他竟直接下了逐客令!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傲慢。 黑鸦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江砚舟钉穿:“江先生,这恐怕由不得您。处长有请,是给您面子。您是自己体面地跟我们走,还是……”他话音未落,身旁一名身材魁梧的特务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的驳壳枪枪口几乎要抵到江砚舟的额头,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放肆!”就在此时,一个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只见魏坤去而复返,脸色铁青,带着几个同样持枪的稽查处手下挤了进来,挡在了江砚舟床前,与保密局的人形成了对峙之势。他虽然对陈默群心存畏惧,但江砚舟此刻是他重要的“功劳”和“筹码”,岂能任由保密局就这样把人带走?那无异于打他的脸,抢他的功! “黑鸦!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里是我稽查处的地方!江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保密局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魏坤色厉内荏地喝道,试图用官衔和地盘压人。 黑鸦冷哼一声,对魏坤的阻拦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魏处长,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陈处长听说江先生‘迷途知返’,甚为‘欣慰’,特意命我等前来‘请’人过去一叙,了解些情况。怎么,魏处长是想阻拦我们保密局办案?还是说……江先生交给你的那些东西,见不得光,怕我们处长过目?”他语带机锋,直接点破了魏坤那点小心思。 魏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确实心虚,江砚舟交给他的“证据”是真是假、分量如何,尚未可知,若真是捅到陈默群面前,被看出破绽,或是江砚舟临时反水……后果不堪设想。但他此刻若是退让,不仅面子丢尽,到手的鸭子也可能飞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之际,江砚舟忽然又低低地咳嗽起来,声音破碎,显得愈发虚弱。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微微摆了摆,打断了这紧张的对峙。 “罢了……魏处长,不必为了江某伤了和气。”他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既然陈处长如此‘盛情’,江某……走一趟便是。正好,也有些旧事,想当面……向陈处长请教一二。”他说着,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黑鸦,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冷光。 这话一出,魏坤和黑鸦都愣了一下。魏坤是没想到江砚舟会主动同意去那龙潭虎穴,心中顿时七上八下。黑鸦则是眯起了眼睛,审视着江砚舟,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七爷!您……”苏云岫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去陈默群的老巢?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江砚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 魏坤见江砚舟自己都同意了,虽然满心疑虑,但也不好再强行阻拦,只得悻悻道:“既然七爷自己愿意去……那也好。不过,黑鸦,人是我老魏请来的,你们保密局问话可以,但必须保证七爷的安全!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我魏坤就是闹到汤司令那里,也绝不罢休!”他试图找回最后一点场子和保障。 黑鸦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不置可否:“处长自有分寸。带走!”他最后两个字是对手下说的,干脆利落,不容抗拒。 两名特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江砚舟,动作看似客气,实则暗含钳制,力道之大,让江砚舟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伤口显然被牵扯到。 “你们轻点!”苏云岫心疼不已,想要上前,却被另一名特务用枪拦住。 江砚舟咬着牙,硬是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借着两人的力道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被架着向外走去。经过魏坤身边时,他极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了一句:“东西……保管好……等我回来……” 魏坤眼神一闪,重重颔首。 江砚舟被带出了房间,黑鸦冷冷地扫了一眼惊恐万分的苏云岫和面色冰寒的沈曼笙,并未多言,转身带着手下押着人迅速离去。杂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尽头。 房间内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死寂。魏坤脸色变幻不定,最终狠狠一跺脚,对着手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收拾干净!加强警戒!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再放进来!”说完,他也急匆匆地转身走了,显然是去琢磨对策,或者……去检查那份烫手的“证据”了。 门被重新关上,锁死。但这一次,感觉却完全不同。之前是被软禁,现在……则像是被遗弃在了风暴眼里,四周皆是咆哮的巨浪,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倾覆。 “云岫……”沈曼笙的声音干涩沙哑,她走到浑身微微颤抖的苏云岫身边,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冷静……七爷他……一定有他的打算。” 苏云岫猛地转过身,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哭出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门,仿佛还能看到江砚舟被架走时那苍白却坚毅的侧脸。 他为什么要主动去?他到底计划了什么?在那魔窟里,陈默群会如何对待他?旧伤未愈,他还能撑多久?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疯狂盘旋,却没有一个答案。她只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了最危险的诱饵,投入了虎口之中。 “我们不能……不能就这样等着……”苏云岫抬起泪眼,看向沈曼笙,眼中燃烧起一种绝望催生出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曼笙姐,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知道里面的情况!” 沈曼笙眉头紧锁:“可是……我们根本出不去,也无法联系外界。魏坤的人看得更紧了。”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苏云岫如同困兽般在房间里踱步,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墙角那部老式的、连着线的壁挂电话机上。 一个极其大胆、冒险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她的脑海。 她猛地停住脚步,看向沈曼笙,眼神亮得吓人:“曼笙姐……你记得……霞飞路那栋小洋楼……客厅电话的号码吗?” 沈曼笙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脸色瞬间变了:“你疯了?!那电话肯定被监听!而且我们怎么知道接电话的是谁?万一直接是陈默群或者……” “我记得!”苏云岫打断她,语气异常急促肯定,“上次……上次我被关在那里时,无意中看到过电话旁压着的号码簿!末尾是……是73!对,是73!”她的记忆在高压下被逼出了惊人的潜力,“我们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打过去……听听那边的动静!哪怕只能听到一点背景音……或许……或许就能知道七爷是不是到了……大概在什么位置……甚至……有没有……” 有没有遭受刑讯……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但那可怕的想象让她浑身发冷。 这是一个近乎孤注一掷的、成功率极低的赌博。一旦被对方察觉,顺藤摸瓜,她们的位置会立刻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沈曼笙看着苏云岫那双被泪水洗涤过、却燃烧着炽烈火焰的眼睛,知道劝阻无用。此刻,任何一丝可能获取信息的机会,都比坐以待毙强。她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好!但必须快!只能用一次!” 两人迅速行动。沈曼笙走到门边,耳朵紧贴门板,监听外面守卫的动静。苏云岫则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电话机旁,颤抖着手拿起了沉重的听筒。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她的大脑飞速回忆着霞飞路地区的电话局号和可能的交换号,手指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拨动着那老旧的号盘。每一个数字拨出,号盘回转时发出的咔哒声都如同惊雷般在她心中炸响。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沈曼笙在门口对她做着手势,示意守卫似乎有些躁动,可能在抽烟或者低声交谈。 终于,最后一个号码拨完。听筒里传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音。一声,两声,三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听筒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地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 “咔哒。”一声轻响,电话被接起了! 然而,对面却是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仿佛接电话的人正屏息凝神,在等待着什么。 这反常的死寂让苏云岫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她下意识地就要挂断电话! 但就在这一刹那,听筒里极其隐约地、从背景深处,传来了一声模糊却凄厉的、被什么东西捂住嘴压抑着的……女性短促的惊叫!紧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像是瓷器或者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声音的来源似乎有些距离,且隔着门板,但在这死寂的听筒背景下,却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是林晚?!她在那里!而且似乎……出了什么事?!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缩! 然而,未等她消化这骇人的信息,电话那端那片刻的沉默被打破了。一个冰冷、平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嘲讽笑意的男声,清晰地贴着她的耳膜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她的神经: “苏小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是在等……什么消息吗?” 是陈默群!他竟然亲自拿着听筒!他早就料到可能会有人打电话探听?!刚才那背景里的声响……是故意让她听到的?!这是一个陷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陷阱!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苏云岫的全身!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如同被烫到一般,手指一松—— “哐当!”电话听筒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沉重地砸在桌面上,又弹跳了一下,牵拉着电话线,在空中无助地摇晃着,里面似乎还隐约传出陈默群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低的轻笑声。 苏云岫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被疾步冲过来的沈曼笙一把扶住。 “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沈曼笙急切地低声问。 苏云岫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骇然,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他……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电话的忙音如同嘲弄的叹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嘟嘟作响,仿佛敲响了末日的丧钟。孤注一掷的试探,换来的却是更深、更冰冷的绝望深渊。棋局似乎早已被对手看透,她们仿佛成了网中挣扎的飞蛾,而织网者,正冰冷地注视着她们的徒劳。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蛛网缚惊雀 电话听筒在空中无力地摇晃,忙音单调地重复,如同为刚刚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奏响的一曲诡异终章。苏云岫靠在沈曼笙怀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陈默群那冰冷平滑、带着洞悉一切嘲讽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他知道了……他一定都知道了……”苏云岫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巨大的恐惧和挫败感几乎将她淹没。她自以为冒险的一步棋,原来早已在对方的预料之中,甚至可能本身就是对方诱导她走出的、为了确认她们位置和状态的陷阱!那种被完全看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直面枪口更令人窒息。 沈曼笙紧紧抱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战栗。虽然苏云岫语无伦次,但从她那极度的惊恐和掉落电话的反应,沈曼笙已然猜到了最坏的情况。她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但常年刀头舔血的经历让她比苏云岫更快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嘘……别慌!云岫,看着我!”沈曼笙用力握住苏云岫的双肩,迫使她抬起头,目光锐利而坚定地直视着她惊恐的双眼,“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他现在的主要目标是七爷!他打电话来是为了试探、威慑,而不是立刻动手!这说明他还有顾忌,或者……他还在等什么!我们还有时间!” 沈曼笙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苏云岫几近崩溃的心神。是啊,如果陈默群真的已经完全掌控了一切,为何不立刻派人来抓她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打电话来恐吓?他是在享受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另有所图? 求生的本能和内心深处对江砚舟的担忧,强行压下了那灭顶的恐惧。苏云岫大口地喘息着,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眼神中的空洞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她不能垮!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垮掉! “对……他是在吓唬我们……他想让我们自乱阵脚……”苏云岫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已不再破碎,她挣脱沈曼笙的搀扶,站直身体,目光重新聚焦,变得异常明亮甚至有些骇人,“曼笙姐,你说得对!我们还有时间!必须利用起来!” 她猛地转身,再次看向那部还在发出忙音的电话,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这个电话不能再用了!陈默群肯定已经追踪了号码!” 她上前,一把将听筒扣回话机,然后迅速而又仔细地检查电话线,最终在靠近墙角的接口处,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不属于电话系统本身的、多余的金属夹子——一个简易的窃听器!魏坤的人果然也在监听! 苏云岫毫不犹豫,用力将那窃听器扯了下来,扔在地上,一脚踩碎!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 “我们必须假设位置已经暴露,魏坤不可信,陈默群随时可能到来。”苏云岫语速极快,大脑在高压下飞速运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刻准备转移!” “可是……怎么转移?外面都是魏坤的人!”沈曼笙蹙眉,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楼下,原本只有两个看守,此刻却明显增加了人手,至少多了四个持枪的稽查队员,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街道和楼宇出入口。魏坤显然也被刚才保密局的突然闯入吓到了,加强了“看守”,或者说……监控。 “硬闯不行……”苏云岫也看到了楼下的情况,眉头紧锁。她们两个女人,几乎没有重武器,对付这么多职业军人,胜算为零。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急速扫视,最终定格在房间那扇通向狭窄防火梯的窗户上。这栋老式公寓楼,每层都有一个这样的外置铁制防火梯,但通常早已废弃锈蚀,且楼下对应的区域很可能也在看守的视线范围内。 “或许……不走门。”苏云岫走到那扇窗户前,试图推开它。窗户因为久未开启,窗框油漆剥落,卡得很死。她和沈曼笙合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推开一条足够一人侧身钻出的缝隙。一股冰冷夜风立刻灌入,带着都市特有的尘埃和远处黄浦江的咸腥气味。 向下望去,黑洞洞的,至少有三层楼高。生锈的铁梯在黑暗中如同巨兽的骨架,看起来并不牢固。更麻烦的是,楼下对着防火梯的区域,虽然光线昏暗,但依稀可见一个稽查队员正靠墙抽着烟,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正好堵住了下去的路! 此路似乎也不通。 绝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试图涌上。苏云岫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定还有办法!一定! 就在这时,楼下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嚣和骚动!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枪响和人群惊恐的尖叫声! 靠墙抽烟的那个稽查队员立刻扔掉了烟头,警惕地端起枪,向着主干道的方向张望。楼下的其他守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注意力瞬间被引开,纷纷向着骚乱来源的方向移动、呵斥。 机会! 苏云岫和沈曼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决断。不管那骚乱因何而起,是否是巧合,这都是她们唯一的机会! “快!”沈曼笙低喝一声,率先极其敏捷地钻出窗户,身体紧贴着冰冷锈蚀的铁梯,如同灵猫般向下滑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云岫紧随其后。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恐惧抛诸脑后,学着沈曼笙的样子,钻出窗户,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粗糙的铁梯横杆。铁锈刺痛了她的手掌,高空带来的眩晕感袭击着她,但她顾不上了,咬着牙,一步步向下挪动。 楼下的骚乱似乎加剧了,哭喊声、奔跑声、更多的枪声(似乎是朝天鸣放的警告)混杂在一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注意,甚至远处传来了警笛声。那个原本守在下面的稽查队员也终于按捺不住,端着枪向主干道方向跑去了。 天赐良机! 两人迅速下到地面,身体紧贴着楼墙根的阴影,警惕地观察四周。这是一条堆满垃圾桶的狭窄后巷,恶臭扑鼻,但此刻却成了她们最好的掩护。 “走哪边?”沈曼笙低声急问。前门主干道方向是混乱中心,绝不能去。 苏云岫快速辨认了一下方向,指着与骚乱相反、更黑暗更狭窄的巷弄深处:“这边!穿过去是四川北路的支路,那里鱼龙混杂,更容易躲藏!” 不再犹豫,两人弯着腰,借着阴影和垃圾桶的掩护,如同两道轻烟般蹿入深邃的巷弄之中。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湿滑石板路,两旁是高**仄、墙面斑驳的旧式里弄山墙。她们不敢回头,拼命向前奔跑,将身后那栋如同囚笼般的公寓楼和越来越远的骚动声抛在身后。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那刻骨的惊惧和紧迫感。她们不知道能跑多远,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彼岸,只知道必须远离那里,必须活下去! 就在她们即将跑出这条漫长巷弄,前方隐约透出四川北路支路那相对开阔些的街口灯光时—— 突然,从旁边一个更深的、堆满废弃家具的凹角阴影里,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般,猛地捂住了跑在前面的沈曼笙的口鼻,将她狠狠地向后拖去! 沈曼笙的反应快如闪电,肘击、蹬踹几乎同时发出,试图挣脱!但袭击者的力量极大,技巧更是高超,轻易化解了她的反击,将她死死制住,拖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曼笙姐!”苏云岫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去帮忙! 但她的手腕也被另一只从旁伸出的、冰冷如同铁箍的手猛地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将她整个人也拽得一个趔趄,撞向冰冷的墙壁! 完了!还是被追上了!这是苏云岫脑中唯一的念头。绝望如同冰水浇头。 然而,预想中的枪托或殴打并未降临。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力道虽大,却似乎并无立刻伤害她的意思,只是牢牢地控制着她。同时,一个极其低哑、却莫名有些耳熟的嗓音,贴着她的耳际急促地响起: “别出声!想活命就跟我们走!” 苏云岫猛地抬头,借着远处街口微弱折射过来的光线,她勉强看清了抓住她的人——一个穿着深色粗布短打、头上压着破旧帽子、脸上布满脏污几乎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但那双在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睛,却让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眼神……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与此同时,另一边制住沈曼笙的那个人也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原本激烈挣扎的沈曼笙,身体猛地一僵,竟然缓缓停止了反抗,只是用一种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对方。 “快!这边!他们很快会搜过来!”男人不容分说,拉着苏云岫,示意另一个同伴带着沈曼笙,迅速拐进旁边一扇极其隐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低矮小门。 门内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向下倾斜的狭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两人被半推半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走去。身后那扇小门被迅速关上,插销落下,彻底隔绝了外面巷弄里微弱的光线和可能存在的危险。 黑暗,绝对的黑暗。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摸索前进的沙沙声。 苏云岫的心依旧高悬着,无法判断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些神秘出现的人是谁?是敌是友?他们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魏坤?还是陈默群?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似乎是一盏煤油灯。 借着灯光,苏云岫终于看清了拉她进来的鸭舌帽男人的侧脸轮廓。虽然依旧脏污,但那线条……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缓缓转过头,抬起手,轻轻将帽檐向上推了推,露出了更多的面容,同时对着她,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苏云岫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捂住了嘴,才没有失声惊呼出来! 竟然是他?! 那个在76号时期,曾受过钱益民恩惠、后来似乎失踪了的、代号“泥鳅”的低层行动队员!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现在是哪一边的人?! 而另一边,沈曼笙也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悲痛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眼神,看着那个将她拖入黑暗的人。那个人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递给她一件东西。沈曼笙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过那样东西,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却又被她强行逼了回去。 煤油灯的光晕逐渐扩大,照亮了这处地下空间——一个极其狭小、似乎是被废弃的地下管道检修室。这里,似乎并非终点,只是中转站。 “泥鳅”看着惊疑不定的苏云岫和情绪激动的沈曼笙,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两位小姐,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是‘算盘’老爷子生前布下的暗线,让我们盯着魏坤和保密局那边的动静。刚才街上的骚乱也是我们的人弄出来的,为了搅混水,制造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最终落在苏云岫脸上,眼神凝重:“七爷的事,我们知道了。他现在落在‘毒蜂’手里,情况很危险。但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陈默群似乎想从他嘴里撬出更多东西,或者……另有所图。” “你们……你们能救他吗?”苏云岫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泥鳅”摇了摇头,脸色沉重:“硬闯霞飞路,等于送死。我们这些人,力量太分散,而且……很多人在程岩大哥出事和钱老牺牲后,都失联或者……”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白,“现在能做的,是先确保你们的安全,然后……等待时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小的纸条,塞进苏云岫手里:“这是下一个临时落脚点的地址和暗号。绝对安全,是钱老很早以前就安排下的‘冷灶’,连七爷都可能不知道。你们必须立刻过去,在那里待着,绝对不要擅自行动!我们会设法打听七爷和林小姐的消息,有情况会想办法通知你们。”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却像一个沉重的希望,落入苏云岫掌心。钱益民,那位沉默寡言、心细如发的老人,即使在牺牲后,依旧用他早已布下的棋子,在关键时刻,为她们撬开了一丝生机的大门。 “跟我们走。这条旧管道能通到两条街外。出口有人接应。”“泥鳅”不容置疑地说道,示意同伴端起煤油灯在前引路。 苏云岫和沈曼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定。此刻,她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信任这些突然出现的“自己人”,是唯一的生路。 两人不再多言,紧跟在那盏如豆的灯火之后,再次投身于黑暗、潮湿、充满未知的地下迷宫之中。身后是危机四伏的追捕,前方是渺茫未卜的前路,而心中那份沉重的牵挂,则系于霞飞路那栋魔窟之中。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幽室棋局深 江砚舟被“请”进了一间并非审讯室的房间。这里更像是一间私密的书房或者说吸烟室。四壁是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柜,里面塞满了精装书籍,许多书脊崭新,显然主人并无心阅读,只是用作装饰。空气里漂浮着高级雪茄、陈年威士忌和一种类似樟脑的、试图掩盖什么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松木噼啪作响,但并未驱散房间深处的阴冷。 陈默群就坐在壁炉旁一张宽大的、铺着柔软羊皮的高背安乐椅里。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挺括军装或西装,只着一件深紫色的丝绒家居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底下却潜藏着噬人的漩涡。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郁金香杯,里面盛着少量琥珀色的酒液。两名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特务如同雕塑般立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呼吸轻不可闻,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江砚舟被安置在陈默群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沙发很柔软,但他坐姿依旧挺直,仿佛脊梁骨里嵌着一根永不弯曲的钢条。右肩的伤口在方才的拉扯和紧张的神经下,持续散发着灼热的钝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暖色光线下反而更显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疲惫,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乏味的茶话会。 “委屈七爷了,手下人办事粗鲁,没惊着您吧?”陈默群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得近乎虚假,他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酒瓶和另一只空杯,“喝一杯?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战前囤的货,能驱驱寒,也压压惊。” “多谢陈处长好意,伤重未愈,不便饮酒。”江砚舟声音沙哑,语气平淡地拒绝,目光甚至没有扫过那瓶价值不菲的美酒。 陈默群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轻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仿佛真的在品味佳酿。“说起来,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吧?上次在百乐门,还是为晚晚庆生。”他语气闲适,如同老友叙旧,但“晚晚”两个字被他刻意咬得轻柔,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亲昵和掌控感,“那时七爷还是苏小姐的救星呢,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切入正题:“听说七爷近来……遇到些麻烦?还和魏坤那个蠢货搅和在了一起?真是……明珠暗投,令人扼腕。”他摇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仿佛真心为江砚舟的“堕落”感到痛心。 江砚舟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乱世求生,各凭手段罢了。魏处长……至少能给条活路,一碗饭吃。”他刻意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求存的位置。 “活路?饭吃?”陈默群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魏坤能给你的,不过是从牙缝里剔出来的残羹冷炙!七爷是见过大风大浪、执掌过生杀大权的人,真就甘心在他手下,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他的话语变得尖锐起来,试图刺破江砚舟的伪装,激怒他,或者逼他露出破绽。 江砚舟的脸色似乎白了一分,下颌线微微绷紧,但眼神依旧沉静:“陈处长说笑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能活着,已经不易。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角落的特务,意有所指,“比起某些地方,魏处长那里,至少不用担心……喝茶喝到再也出不来。” 这话既是自贬,也暗指陈默群手段酷烈,更是对他方才“请喝茶”邀请的直接回应。 陈默群的眼睛微微眯起,寒光一闪而逝,随即又化为那种虚伪的笑意:“七爷对我误会很深啊。我陈默群做事,向来公私分明。对于朋友,我一向是慷慨大方的。比如晚晚,我就照顾得很好。”他再次提起林晚,如同亮出一张精心打磨的牌,“她也很想你,时常问起七爷呢。” 他在试探,试探江砚舟他们对林晚的在意程度。 江砚舟的心脏猛地收缩,但脸上肌肉控制得极好,只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遗憾与疏离的复杂表情:“林小姐单纯善良,承蒙陈处长照顾,是她的福气。至于我……一个朝不保夕的逃亡之人,还是不要牵连她的好。” 他以退为进,看似撇清关系,实则更符合一个“投诚者”不愿节外生枝、只想自保的心态。 陈默群仔细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似乎想从中找出表演的痕迹,但江砚舟的表现天衣无缝。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忽然,他话锋一转,不再绕圈子,语气变得直接而冰冷:“好了,闲话叙完。七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交给魏坤的那些东西……很有意思。”他故意停顿,观察江砚舟的反应。 江砚舟眉梢微动,似乎有些意外他会直接提起这个,随即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无奈:“一点……保命的小玩意儿罢了。希望能对魏处长……有点用处。” “用处?”陈默群嗤笑一声,站起身,踱步到壁炉前,背对着江砚舟,看着跳跃的火焰,“一些过时的账目,几笔无关痛痒的黑市交易记录……七爷,你是在糊弄魏坤那个蠢货,还是……在试探我陈某人的耐心和智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背后的威胁意味却如同冰水般弥漫开来。 江砚舟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被拆穿后的“窘迫”和“挣扎”:“……江某……确实已是山穷水尽。那些……已是所能拿出的全部。若陈处长觉得无用……那江某也无话可说。”他仿佛认命般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山穷水尽?”陈默群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江砚舟,“‘孤星’会山穷水尽?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慑,“你那些神出鬼没的交通站呢?你那个能搞到盘尼西林的黑市网络呢?你和南京方面那条若即若离的线呢?!还有……‘惊雀’!你们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让钱益民送命,到底从赵副司令那里偷走了什么?!说!” 最后一声“说!”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强大的精神压迫力,试图摧毁江砚舟的心理防线。角落里的两个特务也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肌肉绷紧。 巨大的信息量扑面而来!陈默群知道的远比想象中更多!他不仅清楚钱益民的行动,甚至对“惊雀”计划的部分目标也有所了解!他是在诈唬,还是真的掌握了某些关键情报? 江砚舟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但大脑却冷静得像一块冰。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惊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陈处长!你……你这是欲加之罪!赵副司令之事,与我何干?什么‘惊雀’?什么偷走?我若真有那般通天的本事,何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至于那些交通站、网络……早就被你们一次次清剿打残了!否则,我又何必去求魏坤那条门路?!” 他的反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者的愤懑和委屈,逻辑上完全自洽,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资源耗尽、被迫寻求低级庇护的落魄领导者。 陈默群死死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壁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无声的目光交锋。 良久,陈默群脸上的厉色缓缓收敛,重新浮现出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他走回座位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点酒。 “好吧,或许……是我得到的消息有误。”他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场测试,“又或者,七爷确实……时运不济。”他晃动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不过,我始终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孤星’的价值,绝不止那点破烂账本。”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魏坤能给你什么?一个虚职?一点残羹剩饭?跟着我,不一样。我可以给你真正的安全,甚至……恢复你部分过去的权势。上海滩很快会迎来新一轮的清洗和权力分配,我需要得力的人手。而你,江砚舟,是个人才。我们可以合作。” 他开始抛出橄榄枝,试图用更大的利益进行诱惑。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之一——榨取“孤星”剩余价值,甚至将其收编己用。 “合作?”江砚舟眼中适当地露出一丝疑惑和警惕,“陈处长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陈默群微微一笑,“第一,把你真正掌握的、那些魏坤不配知道的人员和渠道,交给我。第二,‘惊雀’计划,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目标究竟是什么,我要知道全部。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 最后一个条件,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和显而易见的陷阱。 江砚舟的心脏再次狠狠一揪。他沉默着,脸上露出剧烈的内心挣扎,仿佛在天人交战。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落在深色的沙发绒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种真实的生理反应,在陈默群看来,无疑是对巨大诱惑和艰难抉择最真实的写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默群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如同等待猎物自行走入陷阱的猎人。 终于,江砚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默群,声音干涩无比:“我……需要时间考虑。” 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这是最合理、也最符合他此刻处境的反应。急于答应反而会引起怀疑。 陈默群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满意地靠回椅背,点了点头:“可以。我给你时间。不过……”他话音一转,语气再次变得冰冷,“我的耐心有限。而且,为了确保七爷能‘安心’考虑,恐怕要暂时委屈你一下了。” 他拍了拍手。角落里的一个特务立刻走上前。 “带七爷去‘休息’。好好‘照顾’,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陈默群淡淡地吩咐道,特意加重了“休息”和“照顾”两个字。 所谓的“休息室”,绝不会是舒适的客房。 江砚舟没有反抗,任由那名特务将他从沙发上架起来。他知道,第一轮交锋暂时告一段落。他勉强稳住了陈默群,没有暴露更多,但也彻底陷入了对方的掌控之中。接下来的“考虑”时间,才是真正考验意志和演技的时刻,甚至可能伴随着真正的酷刑。 他被架着向门外走去。在经过门口时,他的目光极其迅速、不着痕迹地扫过门廊处一个不起眼的、摆放着青瓷花瓶的红木高几。花瓶底部,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属于正常烧制痕迹的划痕——一个钱益民生前曾隐约提及过的、可能用于紧急情况下传递极简信号的死信箱标记点!但它是否还在启用?是否已被陈默群的人发现? 信息一闪而过。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壁炉的光暖和陈默群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他被带入了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向着建筑更深处走去。那里,等待他的将是未知的囚禁和考验。 而在他离开后,陈默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盯紧魏坤那边,尤其是他手下那个姓王的队长。江砚舟交给他的东西,想办法弄一份拷贝过来仔细分析。” “另外,晚晚情绪怎么样?”他听着电话那头的汇报,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嗯……继续关着,不必苛待,但也别让她太舒服。偶尔……可以让她‘无意中’听到一点关于她那位七爷不太好的消息。绝望中的鸟儿,才会更渴望抓住任何一根树枝,不是吗?”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被夜色和戒严笼罩的死寂街道。金圆券带来的混乱正在持续发酵,这座城市的末日狂欢仿佛已能听到倒计时。他需要尽快撬开江砚舟的嘴,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中,占据绝对主动。 “孤星……”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不管你藏着多少秘密,我都会一点一点……把它们全都挖出来。” 幽室内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棋子,远不止眼前这一枚。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危巢燕雀惶 就在江砚舟于霞飞路魔窟中与陈默群进行凶险的心理博弈之时,苏云岫和沈曼笙正跟着代号“泥鳅”的男人,在上海城地下幽暗、迷宫般的脉络中艰难穿行。 “泥鳅”显然对这条废弃多年的泄洪和维修管道极其熟悉。他手中的煤油灯是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两侧是布满粘滑苔藓和锈蚀管道的冰冷墙壁,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水滴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淤泥、腐烂物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混合气味。脚下凹凸不平,时而需要涉过及踝的冰冷污水,时而需要弯腰钻过低矮的隘口。 苏云岫和沈曼笙紧紧跟着,不敢有丝毫落后。身后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巨兽,随时可能将她们吞噬。每一次拐弯,每一次听到远处模糊的、不知是流水还是其他什么的异响,都会让她们的心脏骤然收紧。 大约行进了半个多小时,就在苏云岫感觉自己的体力快要耗尽,左肩旧伤也开始发出沉闷抗议时,“泥鳅”终于在一处看似毫无异常的、锈迹斑斑的铁壁前停下了脚步。 他示意两人噤声,侧耳贴在冰冷的铁壁上仔细倾听了片刻,又用手指关节以某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了几下。 等待了几秒,铁壁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紧接着,一整块大约一人高的铁壁,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一股相对干燥、带着灰尘和旧纸张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快进去!”“泥鳅”低声道,率先钻入。 苏云岫和沈曼笙紧随其后。当最后进来的沈曼笙进入后,那块铁壁又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从内部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 她们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电梯井或者通风井的底部改造而成。四壁是粗糙的水泥,头顶很高,隐没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里一盏用电池供电的、光线微弱的小灯。地方虽小,却堆放着一些箱子和桶,似乎储存着少量物资。一个穿着同样破旧、面容精悍的年轻男人正警惕地看着她们,对“泥鳅”点了点头。 “暂时安全了。”“泥鳅”松了口气,摘下鸭舌帽,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张还算年轻却饱经风霜、眼神机警的脸,“这里是钱老早年准备的‘安全舱’,知道的人极少,进出口都极其隐蔽,而且有多个撤离通道。”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苏云岫和沈曼笙,语气沉重:“两位小姐,只能先委屈你们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外面现在风声极紧,陈默群和魏坤的人都在疯狂搜捕。这里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这里……能待多久?”苏云岫喘匀了气,打量着这个绝对封闭、令人压抑的空间。 “食物和水省着点用,能支撑四五天。”“泥鳅”指了指角落的那些箱子,“电池也能维持一段时间。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须尽快搞清楚外面的情况,特别是七爷那边的……” 提到江砚舟,苏云岫的心立刻揪紧了:“你们……有办法知道七爷的消息吗?” “泥鳅”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霞飞路那边现在是铜墙铁壁,针插不进。我们的人级别太低,根本靠近不了核心区域。只能通过一些外围观察和零碎信息拼凑。目前只知道七爷被带进去后,没有再出来。也没有听到枪声或者大的动静……这或许算是个好消息。” 没有动静,有时反而意味着更可怕的、无声的较量。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 沈曼笙相对冷静一些,她看向“泥鳅”和他那个沉默的同伴:“你们……现在是属于哪部分?钱老牺牲后,你们的联络线……” “我们这条线,是钱老单线联系的‘沉睡者’,平时绝不启用,也不与其他任何横向小组发生联系。”“泥鳅”解释道,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钱老走后,我们就处于静默状态,直到这次……接到他生前设定的最终预警信号,才被激活。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在极端情况下,为‘孤星’或其指定的核心人员提供最后一次庇护和撤离支援。现在,能联系上的,加上我倆,也只有五个人了。” 钱益民!又是钱老!这位沉默的老人,仿佛一位高超的棋手,即使在生命的终点,依旧布下了最后的保障。这份深谋远虑和牺牲精神,让苏云岫鼻尖发酸,眼眶再次湿润。 “谢谢……谢谢你们冒险救我们。”苏云岫哽咽道。 “泥鳅”摆摆手,神色肃然:“分内之事。现在最重要的是下一步计划。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必须想办法和外界取得联系,至少……要弄清楚敌人的动向和七爷的处境。” 他看向沈曼笙:“曼笙姐,你经验丰富,对外面的情况也比我们熟悉。你看……” 沈曼笙蹙眉沉思。这个安全点虽然隐蔽,但确实与世隔绝。她沉吟片刻道:“当务之急,是搞一部能用的收音机,哪怕是最简单的矿石收音机也行!我们需要收听敌台广播,特别是他们的加密频道,虽然破译困难,但有时能从他们的动态新闻和加密通讯的活跃程度,推断出一些动向。比如,如果陈默群真的从七爷那里得到了什么重大情报,他们的某些行动频率可能会发生变化。” “收音机……”“泥鳅”想了想,看向他的同伴,“小顾,我记得你之前拆过一个旧货摊的废收音机,零件还在吗?” 那个叫小顾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有些基础零件,绕个简单的线圈,做个矿石检波器,应该能收到强力的本地台。但效果不会好,而且很容易被干扰。” “能收到一点是一点!”沈曼笙断然道,“总比聋子强!立刻动手做!” 小顾不再多言,立刻走到角落一个箱子前,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出一些漆包线、一个可变电容器、几块矿石、还有一副破旧的耳机。他就着那盏小灯微弱的光线,熟练地开始绕制线圈,组装起来。动作专注而迅速,显然精通此道。 “泥鳅”则继续对苏云岫和沈曼笙说:“除了收听,我们还需要一个人,冒险出去一趟。” “去哪里?太危险了!”苏云岫立刻反对。 “必须去。”“泥鳅”语气坚决,“去老城隍庙附近的一个茶馆。那里有个我们的‘耳朵’,是个聋哑老人,但他识字,会看唇语,而且记忆力超群。他是钱老布下的另一颗暗子,不参与任何行动,只负责被动接收和记录特定时间、特定座位上茶客的闲聊。很多看似无用的市井流言、军警吹嘘、甚至特务们不经意的谈话,都会被他记下来。我们需要他最近几天的记录本!那里面可能就有关于霞飞路、关于魏坤、甚至关于全城搜捕的零碎信息!” 这个任务极其危险。出去的人很可能被发现,甚至可能那个“耳朵”也早已暴露。 “我去。”沈曼笙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对那片地形熟,伪装也方便。” “不行!”苏云岫拉住她,“曼笙姐,你目标太大!而且程岩他……”她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失言,猛地顿住。 沈曼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但随即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正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更知道该怎么避开危险。云岫,你留在这里,你……更重要。”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苏云岫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写着下一个安全点地址的纸条。那是钱老留下的最后退路,必须有人守住。 “泥鳅”也点头:“曼笙姐经验更丰富,她去确实更合适。我们会规划最安全的路线和时间。小顾做好收音机后,也会尝试捕捉信号。云岫小姐,你留在这里,负责整理和分析可能得到的信息。我们现在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 分工明确,不容置疑。苏云岫看着沈曼笙决绝的眼神,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只能用力点头:“曼笙姐……千万小心!” 计划已定,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小顾全神贯注地组装着简陋的收音机,“泥鳅”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上海老地图,和沈曼笙低声商讨着外出路线和接头细节。苏云岫则帮不上忙,只能焦虑地等待着,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小顾终于抬起头,将一副耳机递给沈曼笙:“好了,只能收到两个强台,杂音很大,试试看。” 沈曼笙戴上耳机,仔细调谐着那个简陋的可变电容器。刺耳的杂音和模糊的音乐声交替出现。忽然,她手势一顿,脸色微变,示意大家安静。 她凝神倾听了片刻,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几分钟后,她缓缓摘下耳机,看向众人,声音干涩: “上海广播电台……刚插播了一条‘本市新闻’……说警备司令部稽查处与保密局通力合作,于今日傍晚成功挫败一起□□残匪针对金融秩序的破坏行动,击毙负隅顽抗之匪首一名,抓获余党数人……并称……仍在追查其余党羽……” “匪首”?击毙?!! 虽然广播语焉不详,未提姓名,但这个时间点,这个行动描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苏云岫的脊背!她猛地看向沈曼笙,眼中充满了惊恐! “不会……不会是七爷……不会的……”她声音颤抖,几乎无法成言。 “冷静!”“泥鳅”低喝一声,虽然他的脸色也同样发白,“广播是敌人的喉舌,最喜欢夸大其词,混淆视听!这很可能是指我们在公寓楼那边制造的骚乱,他们借题发挥!甚至可能是魏坤为了抢功或者掩盖什么编造的!” 他的分析有理,但无法完全驱散那可怕的疑云。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监听门外动静的小顾忽然猛地抬起头,脸色骤变,做出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 “外面……有动静!”他用气音急促地说道,同时迅速吹熄了那盏小灯! 安全舱内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黑暗中,只听到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幻觉的……金属刮擦声!似乎正从他们头顶上方某个地方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这个号称绝对隐蔽的“安全舱”,难道……被发现了?! 危巢之下,焉有完卵!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狠狠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幽隧传惊讯 绝对黑暗。死寂。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那金属刮擦声,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如同有人用一根细铁丝,在头顶上方某处的铁壁上反复地、耐心地刮弄。它来自通风管道?还是某个他们尚未知晓的隐蔽接口?在这与世隔绝、本应绝对安全的地下巢穴里,这声音不啻于鬼魅的指甲在刮擦棺材板,令人毛骨悚然。 苏云岫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丝喘息都会招来灭顶之灾。沈曼笙和“泥鳅”也已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声音来源的大致下方,身体紧绷如猎豹,手中紧握着仅有的简陋武器——一把匕首和一根沉重的铁管。小顾则屏息贴在入口那块滑动的铁壁旁,耳朵紧贴冰冷金属,试图分辨外界更远处的动静。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刮擦声时而停顿,时而继续,仿佛外面的人正在试探、寻找着什么。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刮擦声忽然变成了另一种节奏——三长,两短,停顿,再三长。 “泥鳅”的身体猛地一震!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了些许,他对着黑暗,极其轻微地、同样以指甲在铁壁上叩击出回应——两短,三长。 暗号对上了! 外面是自己人! “是‘裁缝’!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泥鳅”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不安。‘裁缝’是钱益民布下的另一颗暗子,负责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条情报传递线,按理说绝不应该知道这个‘安全舱’的存在,更不应该主动找来!除非......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泥鳅”不再犹豫,示意小顾。两人极其缓慢而无声地操作着内部机关。那块沉重的铁壁再次滑开一条缝隙。 没有强光手电照射,也没有粗暴的闯入。只有一个瘦小的、仿佛能被风吹倒的身影,极其敏捷地从缝隙中滑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通道特有的阴冷潮湿空气。铁壁随即再次合拢。 “啪”的一声轻响,“泥鳅”重新点燃了那盏小灯。昏黄的光线下,来人是一个五十岁上下、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看起来像个落魄文员的男人。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老曲?!你怎么......”‘泥鳅’急声问道,话未说完。 被称为‘裁缝’的老曲猛地抬手打断他,气息不匀,声音嘶哑急促得变了调:“快!快走!这里......这里不能待了!暴露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说清楚!”“泥鳅”一把抓住老曲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 “是......是‘算盘’老爷子......他......他生前最后接触的那个联络员......‘鹞子’......叛变了!”老曲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悲愤,“保密局的人顺着‘鹞子’提供的线索,摸清了好几个老爷子可能安排的备用点!这个‘安全舱’......‘鹞子’虽然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他知道大概区域和可能的外部入口特征!外面......外面现在全是他们的人!正在分片排查!很快就到这里了!” 叛徒!又是叛徒! 钱益民牺牲的巨大代价,竟然也无法完全切断敌人顺藤摸瓜的黑手!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每个人的心脏。 “怎么可能......‘鹞子’他......”沈曼笙脸色煞白,难以置信。‘鹞子’是钱老非常信任的一个年轻联络员,机敏过人,怎么会...... “熬刑不过......还是本来就......不知道了!”老曲痛苦地摇头,“我是通过......通过监听一条废弃的市政电话内线,偶然截听到他们行动队的通话片段才知道的!他们提到了‘废弃管道’、‘靠近四川北路末端’、‘可能有多个隐蔽出口’!就是在说这片区域!我拼了命才抢在他们前面找到这里!快!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远处——似乎就是他们刚才来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声模糊的、金属重物砸击的闷响!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呵斥! 敌人已经非常近了!甚至可能已经发现了那条主要管道的入口! “该死!”“泥鳅”狠狠咒骂一声,眼神瞬间变得决绝,“走!立刻从二号撤离通道走!” 他不再犹豫,迅速冲到角落,用力推开几个沉重的箱子,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几乎与水泥融为一体的、极其低矮的圆形铁盖,上面布满了锈迹,像一个被遗忘的检修口。 “小顾!开路!老曲,你断后,掩盖痕迹!曼笙姐,云岫小姐,跟上!”‘泥鳅’语速飞快地下令,展现出不俗的组织能力。 小顾二话不说,用一根铁棍撬开那个锈死的铁盖,一股更加陈腐、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涌出。后面是一条直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漆黑无比的垂直管道,深不见底,壁上固定着早已锈蚀不堪的铁梯。 “下面大概十米深,通向一段更老的废弃污水干管!沿着干管向东爬大概两百米,有个岔路口,走右边那条!能通到苏州河畔的一个废弃排水口!出口半淹在水里,极其隐蔽!”“泥鳅”快速交代着路线,“出去后,向北,去‘听雨楼’茶馆后巷的第三个垃圾桶后面等着!如果天亮前我没到,你们就按云岫小姐手里的地址去下一个点!不要等!” 这是要分开行动!‘泥鳅’显然是要留下来断后,甚至可能准备主动引开敌人! “不行!一起走!”苏云岫急声道。 “别废话!快走!”“泥鳅”猛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扑向洞口,眼神凶狠而急切,“记住你们的任务!活下去!把消息传出去!走啊!” 沈曼笙眼中含泪,却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她用力一拉苏云岫,率先抓住那冰冷潮湿的铁梯,向下爬去。小顾紧随其后。老曲也催促着苏云岫。 苏云岫最后看了一眼‘泥鳅’,只见他已经转身,重新拎起那根铁管,眼神决然地望向传来噪音的入口方向,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坚定。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咬紧牙关,抓住冰冷的铁梯,一步步向下,融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头顶传来铁盖被重新合上的模糊声响,以及‘泥鳅’刻意弄出的、向相反方向跑去的沉重脚步声。 垂直管道内一片漆黑,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只能依靠触觉,小心翼翼地向下摸索。手掌被粗糙锈蚀的铁梯边缘割破,火辣辣地疼,但谁也顾不上。 终于下到底部,脚下是及膝的、冰冷粘稠的污水。小顾再次点亮了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光柱照亮了一段更加宽阔、但同样破败不堪的圆形管道,管壁上挂满了黏腻的污物,空气恶臭难闻。 “这边!快!”小顾低声道,率先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污水中向前跋涉。沈曼笙拉着苏云岫紧随其后。老曲断后,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管道内回声很大,每一步踏水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不敢太快,生怕滑倒或弄出太大动静。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污水流动的汩汩声。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并没有那么长,但在极度紧张下,感觉无比漫长。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右边!”小顾确认了一下方向,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这条支管更加狭窄,需要完全匍匐前进才能通过。污水几乎淹到胸口,冰冷刺骨,恶臭几乎让人晕厥。苏云岫感到左肩伤口在冰冷污水和剧烈动作下发出尖锐的疼痛,她死死咬住牙关,拼命坚持。 就在他们艰难地在狭窄管道中爬行时,头顶上方隐约传来了更加清晰的砸击声、脚步声,甚至还有模糊的喊话声!敌人已经进入“安全舱”所在的那一层了!甚至可能已经发现了垂直通道! 他们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拼命加快速度。 又向前爬了不知多远,小顾忽然停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片刻,低声道:“快到出口了。外面就是苏州河。听动静,好像......有点不对。” 众人屏息凝神。果然,透过管道壁,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像是很多船只发动机在同时工作,还夹杂着探照灯扫过水面的光影变化! 小顾小心翼翼地爬到管道尽头。出口果然半淹在河水里,用锈蚀的铁栅栏挡着。他透过栅栏缝隙向外望去,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怎么了?”沈曼笙急切地问。 “河上......多了好多巡逻艇!探照灯来回扫!岸边也多了岗哨!好像在搜查什么!”小顾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这个出口......可能也在他们的搜查范围内!” 屋漏偏逢连夜雨!陈默群的动作太快了!或者说,那个叛徒‘鹞子’提供的信息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致命! “退回去!回岔路口!走另一边!”老曲急声道。 “来不及了!”小顾摇头,“后面的追兵肯定也快到了!而且另一边管道通往哪里,情况不明,万一是个死胡同......” 进退维谷!绝境再次降临! 冰冷的河水混合着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绝望如同苏州河浑浊的河水,即将将他们淹没。 就在这时,苏云岫忽然感觉一直紧握在手心、几乎要被汗水浸烂的那张纸条,似乎硌了她一下。钱老留下的地址......下一个安全点......会不会......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管道壁。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地下管网错综复杂...... “不对!”她忽然低声叫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泥鳅’说的路线是到苏州河畔!但钱老给的地址......”她迅速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就着小顾手电的微光,“你看!这个门牌号......这个路名......它不在河北面!它在河南面!法租界旧区那边!” 所有人都是一愣!‘泥鳅’临终交代的汇合点和钱老留下的安全点,方向竟然是相反的?!是‘泥鳅’情急之下说错了?还是......钱老另有深意?! “难道......‘泥鳅’他......”沈曼笙猛地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脸色瞬间苍白。‘泥鳅’的断后,是否不仅仅是为了牺牲?他故意指了一条错误的、可能更加危险的路线?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安全点?还是因为......连他也可能不可完全信任了?叛徒的出现,让每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疑云! 这个念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头顶上方的脚步声和砸击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汉语和偶尔夹杂的日语呵斥(可能是雇佣的日本浪人或前宪兵)!水面上巡逻艇的引擎声也越来越清晰,探照灯的光柱几次扫过他们出口附近的河面! 没有时间犹豫了! “信钱老!”苏云岫猛地一咬牙,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此时此刻,她选择相信那位牺牲的老人最后的安排。“往回走!回岔路口!走左边那条管道!” 这是赌博!用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 沈曼笙看着苏云岫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点头:“好!信钱老!” 小顾和老曲对视一眼,也咬牙道:“走!” 四人不再犹豫,艰难地在狭窄的管道中转身,向着来时的岔路口拼命爬回去。身后,追兵的声音和前方水面的危险,如同两把不断合拢的铁钳。 当他们终于爬回岔路口时,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垂直管道方向传来的、有人下来的声音! “快!左边!”小顾率先钻入左边的管道。这条管道更加狭窄,而且地势似乎逐渐向上。 他们拼尽最后力气向前爬。就在感觉肺部几乎要炸开的时候,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和流动的新鲜空气!似乎又是一个出口! 小顾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随即惊喜地低呼:“是条死胡同的垃圾巷!没人!” 众人狂喜,依次爬出。发现出口隐藏在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铁质垃圾箱后面,外面是一条堆满废弃建材、尽头被高墙封死的狭窄小巷。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但相比于地下管道的恶臭,已如天堂。 他们竟然从苏州河北岸,绕到了南岸的法租界旧区!钱老设计的逃生路线,果然精妙无比! 然而,未等他们喘口气,巷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皮鞋敲击地面的整齐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 “封锁这片区域!挨家挨户搜!特别是地下室和废弃房屋!一个角落也不准放过!” 是警察巡逻队!而且听动静,人数不少! 刚刚脱离地下的险境,又立刻面临地面的围捕!陈默群和魏坤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急速收紧! “这边!上墙!”沈曼笙眼尖,发现旁边堆放的废弃建材形成一个斜坡,可以攀上巷子一侧不算太高的围墙。 四人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墙头。墙另一边是一个黑漆漆的、似乎荒废已久的小院。 他们刚跳下墙头,巷口的警察就已经拐了进来,手电光柱四处扫射。 “刚才什么声音?” “好像是那边墙头!” “过去看看!” 脚步声向着围墙逼近。 小院荒草丛生,只有一栋门窗都被木板钉死的二层小楼。无处可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栋小楼一层一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后面,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紧接着,一块木板竟然向内移动,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对着他们急切地招了招! 来不及思考是敌是友,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扑了过去,一个接一个地钻入那个洞口。 最后进来的老曲刚把木板拉回原位,警察的手电光就扫过了他们刚才站立的草丛。 “没人?听错了?” “妈的,这鬼地方!搜仔细点!” 脚步声在窗外徘徊了片刻,终于渐渐远去。 惊魂未定的四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喘息着,打量着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厨房,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但空气中却有一股淡淡的、刚刚熄灭的煤油灯气味。 那个给他们开窗的人,是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打补丁的干净布衫,正用一种警惕而又带着些许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你们......”老太太开口,声音沙哑而缓慢,“是谁叫来的?” 苏云岫心中一动,想起了纸条上的地址和那个拗口的暗号。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说出半句:“婆婆,我们是......‘裁缝’介绍来......取‘老样子’的......”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接出了下半句,分毫不差:“......‘老样子’今年雨水多,线容易受潮,得加价三成。” 暗号对上了! 这里就是钱老留下的最终安全点!这个看似普通甚至破败的民居,竟然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避风港! 巨大的宽慰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他们终于......暂时安全了。 然而,苏云岫还来不及喘口气,那个带路的老曲,却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灰败,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老曲!”沈曼笙惊呼,一把扶住他。 老曲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内衣口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苏云岫连忙从他指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血浸透一小半的、卷得紧紧的小纸卷。 老曲看着那纸卷,眼中露出一丝释然,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他显然早已身受重伤,全凭一口气硬撑着将他们带到此地! 老太太见状,脸色凝重,低声道:“先抬进去!轻点!” 小顾和沈曼笙连忙将老曲抬起,跟着老太太向屋内深处走去。苏云岫颤抖着手,展开那个染血的小纸卷。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危急和痛苦的情况下写就: “雀危,速救。敌欲借其手,钓‘惊蛰’。” “雀”无疑指的是林晚!她处境危急!而敌人竟然想利用她来钓鱼?“惊蛰”又是什么?是一个新的代号?还是一个行动计划?或是某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这短短九个字,却包含了无比惊人的信息量和紧迫性! 苏云岫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深沉,上海滩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而他们刚刚脱离险境,却又要面对更加扑朔迷离、危急万分的局面。 林晚在魔窟中挣扎,江砚舟在虎穴里周旋,而他们手中这染血的信息,是唯一的光亮,却照出一条更加艰险重重的征途。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血字透重幛 破败小楼内,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煤油灯被重新点燃,豆大的火苗在空气中不安地跳跃,将众人惊魂未定、沾满污秽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老曲被平放在里间一张铺着旧棉褥的板床上,那位被称为“葛妈”的老太太正动作熟练地检查他的伤势。她用剪刀剪开老曲湿透的上衣,露出左胸下方一个狰狞的、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看位置和形状,极可能是近距离的刀伤,而且伤及了肺叶! “作孽啊......”葛妈倒抽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惜,“这伤......拖得太久了!失血过多,又泡了污水,怕是......”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她迅速找出干净的布条和一种味道刺鼻的黑色药膏,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上药、包扎。动作麻利,显然并非普通老妇。 苏云岫、沈曼笙和小顾围在一旁,心都揪紧了。老曲是为了给他们送信才伤重至此!若不是他拼死赶来,他们此刻恐怕早已落入敌手! “他......还有救吗?”苏云岫声音颤抖地问。 葛妈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我这药膏能暂时止血消炎,但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了。需要干净的水和一点参须吊气,可我这里......”她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屋子,意思很明显,物资极度匮乏。 沈曼笙立刻将自己贴身藏着的、最后一点金银细软掏出来,塞给葛妈:“婆婆,拜托您!想想办法!需要什么药,我们去弄!”虽然明知外面危险,但救命要紧。 葛妈看了看那点金银,又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老曲,默默收下,点了点头:“我试试看叫相熟的信得过的小囡去跑一趟。但这年月,好药比金子还难弄......”她起身,走到后院,用一种特定的、忽高忽低的节奏学了几声猫头鹰叫。过了一会儿,远处也传来类似的回应。她低声对黑暗中吩咐了几句,才返回屋内。 处理完老曲的伤情,众人的注意力才再次回到那张染血的纸条上。 “雀危,速救。敌欲借其手,钓‘惊蛰’。” 九个字,像九根冰冷的针,扎在每个人的心头。 “雀肯定是林晚小姐。”沈曼笙语气沉重,“她在陈默群手里,处境肯定极其危险。但‘借其手’......是什么意思?陈默群想利用她做什么?‘钓惊蛰’......‘惊蛰’是什么?一个新的代号?还是......” “‘惊蛰’......”小顾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我好像......以前听钱老偶尔提起过一次,但语焉不详,只说那是埋在敌人心脏里最深的一颗钉子,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甚至可能......只是一个传说。” 最深的内线?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无疑是在这至暗时刻最大的希望!但陈默群竟然想用林晚做诱饵,去钓出这个“惊蛰”?这说明敌人可能察觉到了“惊蛰”的存在,或者怀疑其与林晚、与江砚舟这边有某种联系?这太可怕了! “我们必须尽快把消息传出去!”苏云岫急切道,“必须警告‘惊蛰’,绝不能让他暴露!也要想办法救林晚!” “怎么传?”小顾苦笑,指了指这间与世隔绝的屋子,“我们现在就是聋子和瞎子。老曲拼死送来的消息,我们也无法验证,更别说传递出去了。葛妈这里虽然安全,但也同样与外界隔绝。” 绝望感再次袭来。拥有重要的情报,却无法传递,这比一无所知更令人痛苦。 “收音机!”苏云岫忽然想起之前小顾组装的矿石收音机,“还能用吗?能不能收到什么?” 小顾从湿漉漉的背包里拿出那个简陋的装置,幸好用油纸包着,核心部件似乎没坏。他接上耳机,再次尝试调谐。 刺耳的杂音中,依旧主要是官方电台那种千篇一律的虚假宣传和靡靡之音。但当他调到某个特定频段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急促规律的滴答声! 是电报信号!而且这个频段和节奏......似乎与之前在地下室收到的那个呼号有些相似!是上级还在坚持呼叫?! 小顾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有信号!很弱,但......好像是我们的呼号!” 所有人精神一振!苏云岫立刻抢过耳机,凝神倾听。那微弱却执着的滴答声,仿佛黑暗中的灯塔,虽然遥远,却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希望! “快!记下来!”沈曼笙急忙找出纸笔。 苏云岫屏住呼吸,凭借记忆和沈曼笙之前教的零碎知识,艰难地辨认、记录着那些长短不一的电码。信号时断时续,干扰严重,过程极其缓慢且痛苦。 终于,一段残缺不全的电文被破译出来。内容却让众人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电文重复着之前的警告:严令潜伏,停止一切主动行动。并通报了数个联络站被破坏、同志被捕牺牲的噩耗(其中提到了“裁缝”老曲的联络点已被捣毁,证实了他的情报)。最后,电文语气极其严厉地强调:鉴于“孤星”被捕(已确认!),其掌握之网络存在极大暴露风险,所有与之有关联之人员及渠道,立即启动最高级别隔离程序,非经绝对可靠之验证,不得信任,不得响应任何以其名义发出之指令。直至......新的联络方式启用。 电文在这里戛然而止,似乎因为信号或电力问题中断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孤星”被捕的消息被确认!而且上级竟然下达了“隔离”指令!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组织可能暂时放弃了对江砚舟的营救!意味着他们这些与江砚舟关系密切的人,也成为了不被信任、甚至需要被“隔离”的对象!他们被切断了!彻底变成了孤岛! “不......不会的......七爷他......”苏云岫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被组织正式确认并近乎“放弃”,带来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沈曼笙一把扶住她,眼圈通红,却强忍着悲痛,声音嘶哑:“云岫......冷静!电文也说了,‘非经绝对可靠之验证’!这说明组织并没有完全放弃!只是形势所迫,必须采取最谨慎的措施!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 “想办法?我们还能想什么办法?”小顾颓然地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绝望,“联系不上组织,救不了七爷,警告不了‘惊蛰’,甚至连自身都难保......我们......我们还能做什么?” 葛妈默默地看着这三个濒临崩溃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半旧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不是食物或药品,而是一些极其琐碎、看似垃圾的东西——几片撕碎的报纸、一张模糊的照片、半根用过的口红、甚至还有几块不同颜色的碎布头。 “我老婆子不懂你们那些大事。”葛妈的声音缓慢而平静,“钱先生以前交代过,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暗号找到这里,就把这个盒子交给他们。说这里面,或许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三人疑惑地看着那堆“垃圾”。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铁盒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些碎片。破碎的报纸上是几则毫不相关的社会新闻和广告;照片是一张泛黄的集体照,人脸模糊不清;口红是普通的红色;碎布头有藏青、灰白和咖啡色...... 钱老留下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这一定是一种加密信息!需要特定的方式来解读!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钱老生前偶尔提及的、那些看似闲聊的只言片语,关于他年轻时在商务印书馆做排字工人的经历,关于他对各种纸张、油墨、甚至布料纹理的独特见解...... “等等......报纸......”苏云岫猛地拿起那几片撕碎的报纸,就着灯光仔细查看。她发现这些碎片虽然来自不同日期的报纸,但撕扯的边缘似乎能隐约拼合!而且,上面某些看似无关的文字下面,有用极细的针尖刺出的小孔! “有针孔!是盲文?!还是某种密码的定位点?”沈曼笙也发现了端倪。 小顾也凑过来。三人将所有碎片铺在床上,尝试着拼凑。但由于碎片不全,只能拼出一小部分。那些针孔的位置,对应着某些汉字...... “......防.....西......药......库......”苏云岫艰难地辨认着破碎的信息,“什么防?西药库?哪里西药库?” “看照片!”沈曼笙拿起那张模糊的集体照。照片背景似乎是一个医院的庭院,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招牌,能辨认出“......仁济......”二字。“是仁济医院?还是仁济药房?” “口红!颜色!”小顾拿起那半根口红,“红色......代表危险?还是指示?” “布头!藏青、灰白、咖啡......”苏云岫拿起那几块碎布,“这像是......某种制服的顏色?警察?保安?还是......医院护工?” 破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需要一把钥匙来串联。 “敌欲借其手......”苏云岫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老曲用命换来的这句话,“借林晚的手......去钓‘惊蛰’......怎么借?林晚能做什么?”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突然划过她的脑海!陈默群会不会......利用林晚的善良和某种特殊的身份,将她置于某个特定的、能接触到“惊蛰”或者能迫使“惊蛰”现身的场景中?比如......医院?!西药库?! “仁济医院!西药库!”苏云岫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而恐惧的光芒,“陈默群会不会把林晚送到仁济医院?借口治病或者关押?然后利用她做诱饵,暗中监视所有试图接近她或者对西药库感兴趣的人?他认为‘惊蛰’可能会去救她,或者去获取某种急需的药品?!” 这个推断大胆而冒险,但却奇妙地将老曲的血书和钱老的“垃圾”信息联系了起来! “有可能!”沈曼笙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仁济医院是上海最好的教会医院之一,背景复杂,确实既适合藏人,也适合设伏!而且医院西药库,正是目前黑市上最紧俏、也最容易引人铤而走险的地方!” 如果推断成立,那么“惊蛰”很可能就在仁济医院,或者与仁济医院有某种关联!而林晚,已经成为鱼饵! “我们必须去仁济医院!”苏云岫决然道,“必须赶在‘惊蛰’暴露之前警告他!也要想办法救林晚!” “太危险了!”小顾反对,“这很可能本身就是个陷阱!就算不是,医院现在肯定也布满了特务!” “再危险也要去!”苏云岫语气斩钉截铁,“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同志暴露,看着林晚被利用!这是唯一的机会!钱老用这种方式给我们提示,老曲用命送来消息,我们不能辜负他们!” 她看向沈曼笙和小顾,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混进医院,接近西药库或者找到林晚病房的计划。” 沈曼笙重重点头:“好!我去!我熟悉医院的布局,早年执行任务时伪装过护士。” “我也去!”小顾咬牙道,“我可以负责望风和制造混乱接应!” “不,小顾你留下。”苏云岫摇头,“你和葛妈照顾老曲。而且,我们需要有人守住这里,万一......我们回不来,你需要把我们的发现和推断,想办法传出去!”她将那张染血的纸条和拼凑出的报纸碎片郑重地交给小顾。 分工已定。接下来是细节。 如何伪装?如何获取护士服?医院现在的守卫情况如何?从哪个入口进入?如何避开监视?一旦找到林晚或发现“惊蛰”的线索,如何预警或营救? 三人围在煤油灯下,压低声音,紧张地商讨着。葛妈默默地为他们端来一点热水和硬邦邦的饼子,眼神复杂。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但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晕。 长夜即将过去,但最危险的行动,才刚刚开始。他们将要主动踏入敌人精心布置的罗网,去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血字透重幛,危局弈孤棋。曙光未见,征衣已寒。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仁济夜惊魂 葛妈的小楼内,空气紧绷如弓弦。 沈曼笙用葛妈找来的剪刀和旧布,飞快地改制着一件不知从何处翻出的、洗得发白的旧式护士裙。她的手指灵巧而稳定,尽管脸色苍白,但眼神专注得可怕。苏云岫则在一旁,用灶膛里的冷灰混合一点清水,仔细地涂抹在脸上、脖颈和手臂上,掩盖过于白皙的肤色,试图制造出一种营养不良的憔悴感。她将长发挽成一个紧实而老气的发髻,塞进一顶葛妈提供的旧帽子里。 小顾则负责整理装备。他将一把磨尖的螺丝刀和一根细长的铁签递给沈曼笙,这是可能用上的简易武器和工具。又将一小瓶葛妈给的、气味刺鼻的提神药油交给苏云岫。他自己则检查着那把仅有的、子弹寥寥的勃朗宁手枪,眼神沉重。 “记住,”沈曼笙最后检查了一下护士服的细节,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苏云岫和小顾,“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观察和示警。确认林晚是否在仁济医院,确认西药库是否有伏兵,如果可能……发现‘惊蛰’的线索并阻止他暴露。非万不得已,绝不与敌人发生正面冲突。一旦被发现,立刻向不同方向分散撤离,最终回这里或去钱老指定的下一地点汇合。” 苏云岫用力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却有一股冰冷的决心支撑着她。小顾重重颔首,将手枪小心藏好。 葛妈默默递过来两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路上垫垫。党会保佑你们……”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却不再多言。 晚上八点左右,天色彻底黑透。街面上巡逻队的脚步声似乎规律了一些。两人最后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滑出小楼的后门,融入浓稠的夜色里。 仁济医院位于法租界偏西的位置,是一栋有着高大穹顶和科林斯柱廊的庞大建筑群,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战争期间曾部分被日军征用,战后虽归还教会,但内部人员构成复杂,管理也远不如战前严格。此刻,医院依旧亮着零星的灯光,如同巨兽困倦的眼睛。大门入口处有门卫值守,但侧门和后门情况不明。 两人没有直接靠近正门,而是绕到医院侧后方一条堆满医疗废弃物的偏僻小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垃圾**混合的刺鼻气味。根据钱老碎片信息暗示和沈曼笙的记忆,供应科室和一部分杂役、护工的出入口应该在这附近。 沈曼笙压低帽檐,示意苏云岫躲在一個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废弃消毒柜后面。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合身的护士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刚下班或者偷溜出来透气的疲惫护士,向着巷子尽头一扇闪着微弱绿光的“工作人员出入口”走去。 一个穿着邋遢保安制服的老头正靠在门边打盹,怀里抱着一个空酒瓶。 沈曼笙脚步略微虚浮地走过去,故意咳嗽了两声。 老头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含糊道:“谁啊……下班了从前面走……” “张伯……是我……内科的小沈……”沈曼笙用一种带着疲惫和鼻音的声音含糊应道,仿佛熟稔无比,“白天忙晕了,落……落东西在更衣室了……通融一下,取一下就走……”她边说边看似无意地侧过身,露出护士裙的口袋,里面似乎塞着一点东西。 那被称为“张伯”的老保安眯着眼看了看她模糊的轮廓和那身护士服,又瞥见她口袋里那点凸起的“好处”,嘟囔了一句:“快点啊……现在查得严……” “谢谢张伯!”沈曼笙立刻闪身钻进那扇小门。 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观察着四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就在她几乎要以为沈曼笙出事时,那扇小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沈曼笙探出头,对她飞快地招了招手。 苏云岫立刻如同灵猫般蹿出,闪入门内。门后是一条狭窄昏暗、弥漫着浓重来苏水味的走廊。沈曼笙迅速将一套揉搓得有些皱巴巴的浅蓝色护工服塞给她:“快换上!从前面储物间拿的,凑合穿。” 苏云岫迅速套上那身宽大且带着汗渍和药味的衣服,将头发塞进配套的软帽里。两人一前一后,低着头,沿着走廊快速向前走去。沈曼笙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拐弯抹角,尽量避开有人的区域。 医院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嘈杂和混乱。走廊里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和面露愁容的病患家属走过。灯光昏暗,许多病房人满为患,甚至走廊里都加了临时病床,痛苦的呻吟声、咳嗽声和压抑的哭泣声不绝于耳。金圆券贬值带来的恐慌和物资短缺,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药品稀缺,许多病人只能用最基础的治疗硬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两人不敢东张西望,尽量模仿着医院工作人员那种见怪不怪的麻木神态,朝着记忆中西药库的方向走去。西药库位于住院部大楼的地下室一层,需要经过一条相对独立的走廊。 越靠近那里,气氛似乎越发不同。明显的便衣特务多了起来。他们虽然也穿着普通衣服,但那警惕的眼神、耳廓后隐约可见的耳机线、以及腰间不自然的隆起,都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或假装成等待的病患家属,或靠在墙边看报纸,目光却如同猎犬般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沈曼笙和苏云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她们强迫自己保持步伐平稳,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 终于,拐过一个弯,西药库那扇厚重的、带有密码盘和机械锁的铁门出现在走廊尽头。门口赫然站着两名持枪的警卫!而不是平时的普通保安!不仅如此,走廊两侧的休息椅上,还分散坐着三四个便衣特务,看似闲聊,实则将通往药库的所有路径都纳入了监控范围! 果然有埋伏!陈默群在这里布下了重兵!老曲的情报和钱老的暗示被证实了! 那么林晚呢?她是否就被关在附近?还是说,这埋伏纯粹是针对可能来窃取药品的“惊蛰”或其他地下人员? 两人不敢停留,低着头,仿佛只是路过,继续向前走。前面是内科病房区,人流稍多。她们需要找一个地方观察,或者寻找林晚可能被关押的线索。 就在经过一间医生办公室时,虚掩的门内传出两个医生的对话声,语气带着不满和无奈: “……三楼的特需病房怎么就突然封锁了?还派了那么多陌生人守着?连我们查房都要被盘问半天!里面到底住了什么大人物?” “嘘……小声点!听说是警备司令部送来的特殊病人,身份保密,要求绝对静养……连用药都是他们自己的人专门负责,不经过我们药房……真是怪事……” 三楼!特需病房!特殊病人!用药不经过医院药房!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林晚极有可能就被关在三楼的特需病房!陈默群将她伪装成需要特殊保护的病人,隔绝与外界的接触,一方面控制她,另一方面,以西药库为诱饵,守株待兔,等待可能出现的“惊蛰”! 必须去三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转向通往楼上的楼梯间。电梯目标太大,容易被困。 楼梯间相对安静,但刚上到二楼拐角,就听到上面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是下楼的人! 退回去已经来不及!沈曼笙猛地拉开旁边一扇标着“器械储藏”的小门,将苏云岫一把推了进去,自己也闪身而入,迅速将门带上一条极细的缝隙。 脚步声渐近,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务性的冷漠。 “……目标情绪还算稳定,只是拒绝进食。医生打了营养针。” “处长吩咐,饵要活着的才有用。继续观察,任何试图接近三楼区域的可疑人员,一律秘密控制。西药库那边今晚加强警戒,我感觉……鱼可能要咬钩了。” “明白。‘惊蛰’的档案调出来了吗?到底会是谁?” “高度机密。据说可能隐藏在医院的资深医护人员,甚至可能是某个……看起来绝对不可能的人。处长这次布下天罗地网,不信他不现形……” 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下楼远去。 器械室内,苏云岫和沈曼笙背靠着冰冷的铁架,浑身冰凉,冷汗涔涔。 陈默群的计划恶毒而周密!他不仅布下了陷阱,甚至可能已经对“惊蛰”的身份有了大致的怀疑范围!他在逼迫“惊蛰”在自己身份暴露和眼睁睁看着林晚被利用之间做出选择! 时间紧迫到了极点! 她们必须尽快找到确切的病房号,并想办法发出警告!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两人再次悄无声息地摸上三楼。三楼走廊果然更加安静,灯光也更昏暗。走廊入口处就有两名便衣特务假装在看报纸,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入口。走廊深处,隐约可见还有守卫的身影。 特需病房都在走廊向阳的一面,门牌号从301开始。哪一间才是? 就在这时,301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色护工服、戴着口罩、推着药品车的身影走了出来!看身形是个女人!她低着头,推车向着走廊另一端的配药室走去。 苏云岫和沈曼笙的心猛地一跳!机会!或许可以趁机看一眼301房内的情况! 两人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向走廊深处走去。经过301房门时,沈曼笙故意脚下一滑,“哎哟”轻呼一声,身体看似无意地撞向了还未完全关拢的房门! 门被撞开了一些!苏云岫的目光瞬间投向房内!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一个穿着病号服、身形单薄的女子背对着门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苏云岫和沈曼笙都瞬间认出——那就是林晚! 几乎同时,房间里坐在阴影里的一个黑衣特务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干什么的?!” 沈曼笙连忙站稳,低下头惶恐道:“对不起对不起!脚滑了……走错了……”她拉着苏云岫,慌忙退后,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门口的两个特务已经警惕地看了过来。沈曼笙和苏云岫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强作镇定地加快脚步,向着配药室的方向走去,仿佛她们本来就是要去那边。 配药室门口,刚才那个推车的女护工正准备进去。沈曼笙急中生智,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姐姐,护士长让问问,301的特需病人明天用的进口针剂准备好了吗?那边催得急。” 那女护工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一眼沈曼笙陌生的脸,但或许是被“护士长”和“特需病人”的名头唬住,也可能是夜间值班疲惫不愿多事,含糊地指了指里面:“刚领出来,在车上,自己看吧。签个字。” 沈曼笙和苏云岫立刻趁机挤进配药室。配药室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护士在核对单据。 沈曼笙快速扫了一眼药品车。车上放着几瓶昂贵的进口药和针剂,单据上赫然写着“301,林氏”。确认无疑! 就在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骚动!似乎还夹杂着呵斥声! “刚才那两个女的呢?拦住她们!” 暴露了!一定是301那个特务起了疑心,通知了外面的人! 配药室里的年轻护士也被惊动,惊讶地抬起头。 “得罪了!”沈曼笙猛地将药品车推向那个年轻护士,撞了她一个趔趄!同时抓起桌上的一瓶酒精,狠狠摔在地上! “啪!”玻璃瓶碎裂,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走水了!快跑啊!”苏云岫立刻尖声大叫起来! 混乱瞬间爆发!年轻护士吓得尖叫。门外的特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 利用这短暂的混乱,沈曼笙拉起苏云岫,冲出配药室,向着与楼梯口相反的、走廊尽头的另一个安全出口狂奔! “站住!”反应过来的特务们拔枪追来,但碍于走廊里还有其他病房和可能被惊动的人,不敢轻易开枪。 安全出口的门被猛地撞开!两人沿着黑暗的消防通道向下狂奔!身后是密集的脚步声和怒吼! “分开走!”跑到二楼平台,沈曼笙猛地推了苏云岫一把,指向另一个岔路,“按计划撤离!活下去!”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继续向下跑,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吸引追兵! 苏云岫眼眶一热,知道这是沈曼笙在用自己引开敌人!她不敢犹豫,猛地拐进二楼走廊,混入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同时迅速脱掉外面的护工服,扯散头发,抹花脸上的灰,试图改变形象。 医院里警报声凄厉地响了起来!“走水”的喊叫声和真正的混乱开始蔓延。 苏云岫心脏狂跳,借着混乱的人群掩护,向着记忆中的一个次要出口拼命跑去。她不知道沈曼笙怎么样了,不知道能否逃脱,只知道她们用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证实了最坏的消息。 林晚确在魔掌,“惊蛰”危在旦夕。而她们点燃的这场混乱,是危机,还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暗流涌惊蛰 仁济医院的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撕裂了上海滩夜的虚伪宁静。苏云岫如同受惊的狸猫,在混乱的人群和刺耳的鸣响中穿梭。她丢弃了那身显眼的护工服,脸上精心涂抹的灰垢被汗水冲开,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散乱的头发粘在额角,模样狼狈不堪,却也恰好融入了一群因“火警”而惊慌失措、从病房里逃出的病患和家属之中。 她不敢回头,拼命向着记忆中医院侧后方的那个垃圾处理通道跑去。那是沈曼笙事先提到过的、可能未被严密看守的出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左肩旧伤在奔跑牵扯下发出灼热的抗议,但她浑然不顾。脑海中反复闪现着301房间里林晚那绝望的背影、特务凶狠的眼神、沈曼笙决然引开追兵的背影……还有那瓶摔碎的酒精和爆发的混乱。 混乱……混乱能掩护她,但能掩护沈曼笙吗?能阻止“惊蛰”暴露吗?还是会将一切都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通道口就在前方!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大部分守卫力量都被吸引到了主楼区和西药库方向,这个肮脏偏僻的出口竟然只有一个穿着医院保安制服的老头,正伸着脖子茫然地望着主楼方向的骚动,嘴里嘟囔着什么。 苏云岫趁其不备,猛地从阴影中冲出,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扇虚掩的铁栅栏门,跌入外面堆满废弃床单和医疗垃圾的小巷! 冰冷的夜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味道,却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她不敢停留,甚至来不及辨别方向,沿着小巷玩命地狂奔,直到肺叶如同撕裂般疼痛,才敢扶着一个满是苔藓的墙角,剧烈地喘息,回头张望。 医院方向的喧嚣似乎遥远了一些,并没有人立刻追来。暂时……安全了? 巨大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她几乎要软倒在地。但沈曼笙生死未卜的担忧和获取的情报像一根尖刺,狠狠扎着她疲惫的神经。她必须立刻回去!回到葛妈的小楼!把消息告诉小顾! 她强迫自己辨认方向。幸好,仁济医院位于法租界西区,而葛妈的小楼在老城厢边缘,距离虽不近,但大致方位她还记得。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和星斗方位,在迷宫般的里弄小巷中穿行。 夜更深了。街面上戒严的巡逻队似乎增加了频次,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和狗吠,不知是针对医院的骚乱,还是金圆券崩溃引发的又一场抢米或抗议风波。这座巨大的城市仿佛一个脓疮,正在夜色下无声地溃烂、发酵。苏云岫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脚步声、每一次远处的车灯闪烁,都让她心惊肉跳,迅速躲入阴影。 她绕了远路,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接近了那片熟悉的、破败的街区。远远望见葛妈小楼那模糊的轮廓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周围似乎并无异状,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极其谨慎地绕到小楼后巷,仔细观察了足足十几分钟,确认没有埋伏和眼线后,才用他和沈曼笙约定的、模仿野猫的叫声,极轻地叩响了后门。 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一条缝。小顾紧张而焦急的脸出现在后面,看到是她一个人,眼中瞬间闪过巨大的失望和担忧,但还是迅速将她拉了进去,重新闩好门。 “曼笙姐呢?!”小顾急声问,声音嘶哑。 苏云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喘息着,摇了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哽咽着将医院里的惊魂经历快速说了一遍。 小顾听完,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妈的!”他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力感。沈曼笙凶多吉少,而他们得到的,只是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确认。 “但是……我们确认了林晚的位置,也知道了他们的阴谋!”苏云岫抹去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我们必须把消息传出去!警告‘惊蛰’!” “怎么传?我们现在根本……”小顾颓然道。 “一定有办法!钱老一定还留下了什么!”苏云岫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已经被翻找过一遍的铁皮盒子。她不甘心地走过去,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一件件仔细地重新检查。报纸碎片、照片、口红、碎布头……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泛黄的集体照上。照片背景是仁济医院的庭院,角落里那个“仁济”的招牌……她之前注意力都在招牌上,此刻却忽然发现,照片里那些模糊的人像中,有一个站在角落、戴着口罩、只露出额头和眼睛的男护士的身影,他的胸口铭牌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不同于他人的标记,像是一个小小的、模糊的闪电形状?还是只是相片污损? 而这个人的身形轮廓……她猛地拿起那块藏青色的碎布头!这颜色……不正是仁济医院部分资深男护士或杂工制服的颜色吗?还有那半根口红……红色……是否代表……危险?或者……血液?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钱老留下的,不仅仅是“仁济医院西药库”这个地点线索!他可能还在暗示“惊蛰”的身份!这个照片里不起眼的、铭牌有特殊标记的男人,这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人,很可能就是“惊蛰”本人?!或者与他有直接关联! 而那半根口红……是警告?警告“惊蛰”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这个发现让苏云岫浑身战栗!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惊蛰”此刻就在仁济医院!而且可能因为林晚的被捕和西药库的陷阱,已经处于暴露的边缘! 必须立刻警告他! 可是,如何联系?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一个如此复杂而危险的警告传递给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哪里的人? “电台……那个收音机……还能收到信号吗?”苏云岫急切地问小顾。这是他们目前唯一可能对外联系的工具,尽管希望渺茫。 小顾摇摇头:“试过了,干扰太强,那个呼号再没出现过……而且,就算收到,我们怎么发送?怎么确保‘惊蛰’能收到?上级已经命令隔离……” 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拥有情报却无法传递,如同手握救命良方却困于孤岛。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里间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沙哑的呻吟。 是老曲!他醒了! 两人立刻冲进里间。葛妈正小心地用勺子给老曲喂一点温水。老曲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而痛苦,但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 “老曲!老曲!你能听见吗?”苏云岫扑到床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老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对准苏云岫,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仁……济……” “仁济医院!我们知道!林晚在三楼特需病房!西药库有埋伏!”苏云岫快速说道,“老曲,‘惊蛰’是不是在医院?怎么才能警告他?!” 老曲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的光芒,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指了指窗外,最后做出一个写字的动作,便再次力竭,昏睡过去。 手指耳朵……听?窗外?写字? 这是什么意思?苏云岫和小顾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葛妈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他是不是说……‘听风者’?” “听风者?”苏云岫和小顾同时看向葛妈。 “老曲以前喝多的时候,好像迷迷糊糊提起过……说钱先生手下有个‘听风者’,不是靠电台,是靠……靠别的法子听天上的声音……传话……”葛妈努力回忆着,语焉不详。 不是电台?靠别的法子听天上的声音?这听起来太玄乎了! 然而,苏云岫却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记得以前偶尔听钱益民和江砚舟闲聊时,提起过抗战时期,因为电台紧缺且容易被侦测,有时会利用一种极其古老而隐蔽的方式传递简短信息——利用上海滩上空定时经过的固定航线商业航班!飞机的引擎轰鸣声在一定区域内可以被听到,通过记录特定时间段内飞机经过的次数、甚至引擎声音的某种特定模式,来传递预先约定好的极简代码! 难道……这个“听风者”,就是负责监听航班信号的人?!而老曲指向窗外和写字的意思,是让他们把要传递的信息写下来,通过“听风者”用这种方式发出去?!而“惊蛰”也知道这种联系方式,会在特定时间地点接收?! 这个猜测如同黑暗中劈开的一道闪电!虽然匪夷所思,但在这绝境之下,却是唯一能解释得通、且有一线希望的方法! “葛妈!老曲有没有说……那个‘听风者’通常在哪里‘听风’?怎么联系?”苏云岫急切地问。 葛妈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他就没细说了……好像……好像提过一句……说在‘钟声能传到的地方’……” 钟声能传到的地方?上海滩钟声很多……海关大楼?教堂?学校? 范围太大了!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联系暗号和具体的航班时间! 希望刚刚燃起,又变得渺茫。 “等等……”小顾忽然开口,眼神锐利起来,“钟声……航班……我记得……钱老以前给过我一个废弃的笔记本,里面有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和数字……我当时没在意……”他立刻走到角落,在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找出一个边缘破损、纸页发黄的硬皮小本子。快速翻动,里面果然记录着一些奇怪的符号、看似无意义的数字组合,还有手绘的简易地图和航线图! 其中一页,画着一个教堂的尖顶(旁边标注“圣三一”),下面写着一串数字:“2140, 3L, 2S”。另一页,画着外滩海关大楼的钟楼,旁边写着:“1030, 1L, 4S”。还有一页,画着虹口方向,旁边写着:“异常勿用”。 “L”和“S”?Long(长)和Short(短)?是代表引擎声音的长短模式?数字是时间?2140就是晚上九点四十?1030是上午十点半? “圣三一教堂……外滩海关大楼……这些都是钟声能清晰传到的地方!”苏云岫激动起来,“这很可能就是‘听风者’使用的密码本和接收点记录!” 那么,“惊蛰”也必然知道对应的解读方式!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雀危,钓惊蛰,仁济301,西药库伏”这个信息,转换成这种特定的、基于飞机引擎声的密码?并且要知道下一次“听风者”会在何时何地“发送”信号! 他们无法破解完整的密码本,但或许……可以尝试最直接的办法! “下一个记录的时间点是哪个?”苏云岫急切地问。 小顾快速翻看:“晚上九点四十……圣三一教堂……已经过了!下一个是……明天上午十点半,外滩海关大楼钟楼附近!” 上午十点半!外滩!那里人多眼杂,但也相对容易隐蔽! “我们不能破解密码,但我们可以直接去外滩!找到那个‘听风者’!或者……我们直接在那个时候,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我们要传递的话!”苏云岫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虽然冒险,但这是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让信息被“惊蛰”或他的联络人接收到的办法! “太危险了!外滩现在肯定是特务重点监控的地方!而且你怎么知道谁才是‘听风者’?”小顾反对。 “不知道!但必须试一试!”苏云岪语气决绝,“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惊蛰’暴露,林晚……还有七爷……一切都完了!”她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老曲和窗外漆黑的夜,“我们必须赌一把!” 小顾看着苏云岫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他沉默了片刻,重重点头:“好!我去!我跑得快,目标小些。” “不,这次我去。”苏云岫摇头,眼神异常平静,“你留下照顾老曲和葛妈。而且……如果这是陷阱,或者我回不来,你需要继续想办法。你的任务更重。” 她不再给小顾反驳的机会,拿起那个笔记本,仔细看着外滩海关大楼的那一页,将时间、地点、以及那串“1030, 1L, 4S”的代码死死记在心里。 距离明天上午十点半,还有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将无比漫长。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城市边缘那微弱的光晕。黑夜如同巨大的幕布,掩盖着无数的阴谋与挣扎。而他们,就像试图用一根火柴照亮深渊的蝼蚁,微弱,却不肯放弃。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外滩钟声荡 时间的流逝从未如此缓慢而清晰。葛妈小楼内,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将每一丝焦虑、每一次心跳都无限放大。窗外,夜色依旧浓稠,距离天明,距离那个决定性的上午十点半,还有漫长的数个时辰。 苏云岫靠墙而坐,膝上摊开着钱益民那本神秘的笔记本。她的指尖一遍遍抚过“1030, 1L, 4S”这行字迹,仿佛要从中抠出更多隐藏的讯息。眼睛因缺乏睡眠和高度紧张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亮得骇人,所有的疲惫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压下。 小顾坐在对面,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支勃朗宁手枪,动作机械,眼神沉郁。他几次想开口再次劝阻,但看到苏云岫那雕塑般坚定的侧脸,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老曲昏迷前的暗示是他们黑暗中摸到的唯一线索,无论多么渺茫离奇,都必须抓住。 葛妈悄无声息地煮了一点稀薄的米汤,分别递给两人。“多少喝点,攒着力气。”她浑浊的目光扫过苏云岫,“姑娘,外滩那地方……龙蛇混杂,探照灯亮得跟白天似的,巡捕、丘八(士兵)、还有那些穿黑皮的特务,比黄浦江里的鱼还多……千万当心。” 苏云岫接过碗,温热的触感短暂驱散了指尖的冰凉。“谢谢婆婆,我知道。”她小口啜饮着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米汤,味同嚼蜡,心思早已飞到了几个小时后那危机四伏的外滩。 她反复推演着计划。如何避开沿途盘查?如何接近海关大楼钟楼?如何识别可能的“听风者”?如果找不到,又该如何在那特定时间点,将信息“广播”出去?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巨大的未知和风险。 “这个……你拿着。”小顾将擦好的枪递过来,眼神复杂,“里面还有三颗子弹。关键时刻……防身。” 苏云岫看着那支沉甸甸的铁块,摇了摇头。“你留着。我带着反而容易出事。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如果真到了需要用它的时候,恐怕也于事无补了。”她更相信自己的观察、机变和这身能融入市井的狼狈。 她将笔记本上那关键的一页小心撕下,折好,塞进内衣最隐秘的口袋。其余部分交还给小顾:“这个你保管好。如果……如果我回不来,这就是最后的线索。” 小顾沉重地接过,点了点头。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终于挪到了凌晨四点左右。天色依旧墨黑,但这是城市守卫最为疲惫、警戒可能相对松懈的时刻。 苏云岫最后检查了一下自身。一身皱巴巴、沾着污渍的普通妇人衣衫,头发胡乱挽着,脸上刻意保留着奔波后的憔悴和灰垢。她看起来就像千千万万个在上海滩底层挣扎求生的普通女人,为了一口吃的或者一点微薄的工钱,不得不顶着夜色和危险早早出门。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小顾和葛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悄然滑出了后门,身影迅速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街道空旷而死寂,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废纸和落叶打着旋儿。偶尔有早起的黄包车夫拉着空车,缩着脖子匆匆跑过,木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巡逻队的间隔似乎变长了,但苏云岫不敢有丝毫大意,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耳朵竖起,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从老城厢边缘到外滩,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她不敢走主干道,只能依靠记忆和大致方向,在迷宫般的里弄小巷中穿行。饥饿、寒冷和左肩隐隐的钝痛不断侵袭着她,但都被她强行忽略。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到外滩,等到十点半! 途中,她两次险些与巡逻队撞个正着,都凭借敏锐的听觉和巷道的复杂堪堪躲过。还有一次,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几辆满载麻袋的卡车呼啸而过,车上的麻袋隐约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令人不寒而栗。金圆券带来的混乱和镇压,无处不在。 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蓝,街面上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多是愁容满面、赶早去排队抢购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米煤的市民。苏云岫混入其中,低着头,加快脚步。 当她终于远远望见外滩那些巍峨的欧式建筑轮廓时,天色已经大亮。黄浦江上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江轮船发出沉闷的汽笛声。海关大楼那巨大的钟楼巍然矗立,指针清晰地指向八点过十分。 时间还早。但她必须提前熟悉环境,寻找最佳的位置。 越靠近外滩,气氛越发紧张。设置路障和检查岗的军警明显增多,对过往行人的盘查也严格起来。特别是通往海关大楼正门及周边广场的区域,更是被拉起了铁丝网,有武装士兵值守,显然已被划为“重点警戒区”。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如此戒严,她根本无法靠近钟楼下方! 她强迫自己冷静,装作路过,沿着外滩平行的大街慢慢行走,目光快速扫视着四周的建筑。她需要找一个既能听到钟声和可能存在的飞机引擎声,又相对隐蔽,不至于被随时盘查的位置。 她的目光掠过一栋栋银行、洋行、饭店的大楼。最终,停留在距离海关大楼约莫两百米外的一栋五层楼高的旧式旅馆——“浦江旅社”。这栋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位置不算起眼,但高度足够。最重要的是,它的楼顶有一个小小的、似乎用于晾晒衣物的平台,而且侧面有一道外置的、锈迹斑斑的铁梯似乎可以通上去! 就是那里! 她不动声色地绕到旅社侧面的小巷。小巷里堆放着垃圾桶,散发着馊臭。铁梯从二楼一个窗户旁开始向上延伸,看起来摇摇欲坠。她观察了片刻,确认周围无人注意,深吸一口气,抓住冰冷粗糙的铁梯,开始向上攀爬。 铁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心惊胆战。她咬紧牙关,忍着左肩的疼痛,一步步向上。爬到三楼时,楼下小巷里传来脚步声和咳嗽声,她立刻紧贴梯子,屏住呼吸,直到声音远去。 终于,她爬到了楼顶平台边缘,艰难地翻了过去,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大口喘息。平台很小,堆着一些破旧的花盆和杂物,但视野极好!可以清晰地看到海关大楼的钟楼,黄浦江的景色也一览无余。这里足够高,声音传播不受阻碍,而且相对隐蔽,不易被下面街道的人发现。 她找到一个被巨大废弃广告牌略微遮挡的角落,蜷缩起来,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从这里,她可以观察下方街道和江面的情况,也能清晰地听到钟声。 时间再次变得缓慢。江风凛冽,吹得她浑身发抖。饥饿和口渴如同小虫般啃噬着她。她紧紧抱着膝盖,目光死死盯住海关大楼上的时钟。 九点……九点半……十点…… 外滩的人流逐渐增多,但气氛依旧压抑。便衣特务的身影如同鬼魅,混在人群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巡逻队的次数也更加频繁。苏云岫甚至看到几辆黑色轿车无声地驶到海关大楼附近停下,车上的人没有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她的心越揪越紧。陈默群的人……他们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还是这只是常规的戒备? 十点二十分! 她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手心全是冷汗。距离预定时间只有十分钟!她竖起耳朵,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捕捉着空气中的任何声音——江轮船的汽笛、电车的铃声、街面的喧嚣、风吹过广告牌的呜咽……还有,天空! 她仰望灰白色的天空,努力搜寻着飞机的踪影。这个时代,上海上空偶尔确有商业航班经过。 十点二十五分!海关大楼的钟楼里,传来机械转动的细微嗡鸣声,巨大的指针缓缓移向半点的位置。 十点二十八分!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从东南方向的天空传来!一架银灰色的双引擎客机,正沿着黄浦江的走向,朝着外滩上空飞来! 就是现在! 苏云岫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死死盯着那架飞机,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试图分辨引擎声音的模式——是“1L, 4S”吗?长一声,短四声?她努力倾听着,但那引擎声平稳而持续,似乎并无明显的长短变化模式?还是她的听力无法分辨? 飞机越来越近,轰鸣声震耳欲聋。 十点三十分整!“铛——!”海关大楼的巨钟轰然敲响,洪亮悠扬的钟声瞬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外滩,甚至压过了飞机的引擎声! 就在这钟声与引擎声交织的轰鸣声中! 苏云岫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速扫过下方街道、对面建筑的窗户、任何一个可能有人在侧耳倾听的角落! 没有!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常!没有人抬头看天,没有人拿出纸笔记录!人群在钟声下照常行走,特务们依旧在警惕地巡视车辆和行人……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她的猜测完全错了?“听风者”不存在?或者今天根本不是发送日?又或者……“听风者”早已暴露? 飞机掠过外滩上空,轰鸣声逐渐远去。钟声的余音也渐渐消散。 失败了……巨大的失落和绝望瞬间攫住了苏云岫。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得到的却是一场空!唯一的线索断了! 就在她几乎要瘫软在地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斜对面一栋银行大楼的三楼窗户。那扇窗户半开着,窗帘低垂。但在刚才钟声最响、飞机掠过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似乎看到那窗帘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后面有人刚刚迅速离开窗边? 只是一个瞬间的错觉?还是…… 她的心脏再次猛地一缩!会不会……“听风者”并不在露天,而是在某个能清晰听到声音的室内?那个窗户?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点燃!但如何确认?如何接近? 她死死记住那扇窗户的位置——汇丰银行大楼,三楼,从左数第四个窗户。 钟声停歇,外滩似乎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但苏云岫却感到一种无形的、更加冰冷的压力。如果那里真的是“听风者”的位置,那么刚才自己冒然的观察和寻找,是否已经打草惊蛇?是否已经被暗中的眼睛注意到? 她不敢再多停留,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制高点! 她迅速沿着铁梯向下爬,动作比上来时更加匆忙。落地后,她不敢再看汇丰银行的方向,压低帽檐,混入人流,打算尽快离开外滩。 然而,她刚走出小巷,来到相对开阔的街道,就感到几道冰冷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两个穿着黑色风衣、看似闲逛的男人,正从不同方向,看似无意地朝她靠近。 被盯上了! 苏云岫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是刚才在楼顶暴露了?还是早在来的路上就被盯梢了?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步伐不变,但大脑飞速运转,寻找脱身之路。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电车正在叮叮当当地驶过……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狭路相逢险 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苏云岫的四肢百骸。那两道来自黑色风衣男子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她的背上,让她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和尘埃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维持着原本的步伐节奏,甚至刻意让肩膀显得更垮一些,模仿着身边那些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市民的麻木姿态。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飞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计算着每一步的距离和每一个可能的变数。 前方十字路口,一辆老旧的有轨电车正拖着长长的辫子,“叮叮当当”地减速进站,等待的乘客开始骚动着向前拥挤。这是机会! 就在电车车门打开、人群最为混乱的那一刹那!苏云岫猛地向前一弯腰,假装鞋带散了,迅速蹲下!这个动作巧妙地利用人群遮挡了她瞬间的消失! 紧接着,她不是系鞋带,而是就着蹲姿,如同泥鳅般向侧面一滑,钻入了旁边一个卖早点的小摊贩支起的油腻布棚之下,又从另一侧钻出!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布棚挡住了追踪者的视线片刻。当那两个黑衣男子皱着眉头挤开人群,冲到苏云岫刚才蹲下的位置时,眼前只剩下杂乱移动的腿脚,目标已然消失! “妈的!人呢?”一个特务低声咒骂,目光凶狠地四处扫射。 “分头找!她跑不远!”另一个反应更快,立刻指向不同的方向。 苏云岫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她根本不敢回头,利用这宝贵的几秒钟,迅速拐进了一条与电车轨道垂直的、更狭窄的小弄堂。弄堂里堆满杂物,光线昏暗。她拼命向前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左肩的伤口再次发出尖锐的抗议。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他们追上来了!而且听动静,不止两个人! 这条弄堂并非死路,但出口通向哪里完全未知。苏云岫只能凭借本能向前狂奔。就在她即将冲出弄堂口时,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臂,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苏云岫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尖叫! “别出声!跟我来!”一个压得极低的、略显耳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同时,那人用力将她向旁边一扇不起眼的、虚掩着的后门里拽去! 是之前那个“泥鳅”的同伴小顾?!不,声音不像!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抵抗只会立刻招来追兵! 她任由那股力量将她拉进门内。门在她身后被迅速关上,插销落下。外面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迅速逼近,又从门口跑过,渐渐远去。 黑暗中,苏云岫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努力想看清救她的人。这里似乎是一个狭窄的灶披间(厨房),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和食物霉变混合的气味。 “是你?”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苏云岫终于勉强看清对方——竟然是那个在仁济医院配药室门口,被沈曼笙用药品车撞到的年轻护士!她此刻换了一身普通的碎花棉袄,脸上还带着惊惧,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和焦急。 “快!从这边走!他们很快会回来搜查的!”年轻护士不容分说,拉着苏云岫穿过灶披间,推开另一扇门,进入一条更加黑暗、堆满煤球和杂物的走廊。 “你为什么救我?”苏云岫一边跟着她快速移动,一边急切地低声问。她无法信任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甚至可能因她们而受到牵连的医院护士。 年轻护士脚步不停,声音急促而微弱:“是……是沈姐……之前在医院混乱的时候,她塞给我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边缘锐利的翡翠平安扣碎片(正是苏云岫那枚耳钉破碎后的一部分),“她说……如果看到一个拿着同样碎片的女人有危险,就尽量帮一把……我刚好下班路过那边,看到你被‘黑狗’盯上了……” 沈曼笙!竟然是她!在自身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她竟然还为自己留下了这样一个后手!苏云岫鼻尖一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沈姐她……怎么样了?”苏云岫哽咽着问。 年轻护士摇了摇头,眼神一黯:“不知道……当时太乱了,枪都响了……我趁乱跑出来的……”她推开走廊尽头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从这里出去是宁波路,你快走!一直往南,别回头!” 门外是一条人流量稍少的小街。苏云岫知道自己不能久留,重重握了一下年轻护士的手:“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阿珍就行。”年轻护士快速说道,又补充了一句,“小心点……最近医院里……不太平。”她意有所指地看了苏云岫一眼,旋即迅速关上了门。 苏云岫将“阿珍”这个名字和那份恩情牢牢记在心里,不敢耽搁,立刻融入街道人流,向着南边快步走去。她不敢直接回葛妈小楼,怕有尾巴跟踪,只能不断绕路,反复确认是否安全。 经过一个报摊时,她无意中瞥见今日的报纸头条,巨大的黑字标题如同重锤砸在她心上: 《稽查处魏处长昨夜遇刺身亡!疑为□□报复!》 《保密局陈处长宣布全面接管治安,誓肃清残敌!》 魏坤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是陈默群杀人灭口、吞并势力?还是……其他方面的报复?或者是……“惊蛰”动手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局让原本就混乱的形势更加波谲云诡!陈默群的权力无疑更大了,这意味着搜捕和镇压会更加疯狂! 苏云岫感到一阵寒意。她压低头上的破帽子,加快脚步。 当她终于有惊无险地绕回到葛妈小楼附近时,已是午后。她极其谨慎地观察了许久,确认没有异常后,才用暗号叩响了后门。 门迅速打开,小顾焦急的脸出现在后面,看到她安然返回,明显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紧张地望向她身后。 “没人跟踪。”苏云岫闪身进去,哑声说道,疲惫几乎瞬间将她击垮。 “怎么样?成功了吗?”小顾急切地问。 苏云岫靠在墙上,摇了摇头,将外滩的经历、被追踪、被阿珍所救以及魏坤的死讯快速说了一遍。 小顾的脸色随着她的叙述越来越沉。“也就是说……‘听风者’可能根本没出现,或者我们根本认不出来?汇丰银行那个窗户……也无法确定?” “无法确定。”苏云岫疲惫地闭上眼,“但我们没有时间了。魏坤一死,陈默群下一步的动作只会更狠更快。林晚和‘惊蛰’的危险每一秒都在增加。” “那怎么办?”小顾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苏云岫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本笔记本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大脑在极度疲惫下强行运转。 “也许……我们思路错了。”她缓缓开口,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我们总想着如何警告‘惊蛰’避开陷阱。但如果……陷阱已经布下,无法避开呢?” 小顾疑惑地看着她。 “陈默群想用林晚钓‘惊蛰’。”苏云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如果‘惊蛰’注定会被钓,或者……他已经在那张网附近,无法脱身……那我们能做的,也许不是阻止他上钩,而是……”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亮得骇人:“而是趁着他被钓起、吸引住所有注意力的那一刻,把鱼饵抢走!” 小顾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强攻医院?救林晚?这太疯狂了!那是龙潭虎穴!” “是龙潭虎穴,也是唯一可能的机会!”苏云岫语气斩钉截铁,“陈默群的重兵必然布置在西药库和‘惊蛰’可能出现的区域。如果‘惊蛰’真的出现并暴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吸引过去!三楼特需病房的守卫可能会出现短暂的松懈!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成功率低得可怜,几乎等同于自杀。但就像她之前决定去外滩一样,这是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一丝缝隙。 “我们需要帮手……需要武器……需要详细的地图和人手……”小顾喃喃道,觉得这个想法实在过于天方夜谭。 “帮手……”苏云岫的目光再次投向里间昏迷的老曲,和一直沉默听着他们说话的葛妈。“钱老留下的,不会只有这一个地方和一本笔记本。葛妈,老曲昏迷前,除了‘听风者’,还说过什么吗?关于……还能找谁?” 葛妈浑浊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努力回忆。她走到墙边,摸索着,竟然从一块松动的砖后,又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着的物件。 那不是什么武器或地图,而是一枚看起来十分古老、边缘已经磨损的铜质令牌,上面刻着复杂的云纹和一个模糊的“漕”字。 “老曲前几天神志还清醒点时,塞给我的……说如果到了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拿着这个,去十六铺码头‘福源记’鱼档,找一个叫‘罗五爷’的人……也许……能换条生路……”葛妈将令牌递给苏云岫,语气不确定,“他说……这是很多年前的老关系了……不知还管不管用……” 十六铺码头?鱼档?罗五爷?漕帮?? 苏云岫握住那枚冰冷沉重的令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钱益民竟然还留下了这样一条与江湖帮会联系的暗线?!在官方力量几乎完全被敌人掌控的当下,这些盘根错节的地下势力,或许真的能提供一丝意想不到的助力? 但这同样是一场赌博。江湖势力鱼龙混杂,唯利是图,这枚多年前的令牌还能有多少情面?对方是助还是坑?完全未知。 前路似乎每一条都布满荆棘,每一条都通向未知的险境。 苏云岫紧紧攥着令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外滩钟声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而眼前,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和更加艰难的抉择。 危机已迫在眉睫,容不得丝毫犹豫。她看向小顾,眼神沉静如水: “准备一下。我们去十六铺。” 第90章 第九十章 漕帮暗潮生 “罗五爷……十六铺……”小顾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铜牌,眉头紧锁,“钱老怎么会和漕帮的人有牵扯?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的漕帮早不是从前讲义气的那个了,跟青红帮、保密局勾勾搭搭,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去找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苏云岫何尝不知其中风险。漕帮,这个起源于清代漕运、盘踞江南数百年的庞大江湖组织,进入民国后虽日渐式微,但在上海滩的码头、航运、乃至黑市交易中仍拥有不可小觑的潜势力。其内部派系复杂,既有恪守陈旧帮规的老派,也有唯利是图、与各方势力勾结的新锐。这枚令牌所代表的“情谊”或“承诺”,在如今这风雨飘摇、人心叵测的时局下,能有多大分量,实在难说。 “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可能找到外援的线索。”苏云岫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眼神却异常坚定,“光靠我们两人,救林晚、帮七爷,无异于痴人说梦。我们需要人手,需要熟悉上海滩地下脉络的‘地头蛇’,哪怕只是利用,哪怕要与虎谋皮。”她看了一眼里间昏迷的老曲,“这是钱老和老曲在绝境中为我们指出的最后一条路,再险,也得去闯一闯。” 小顾沉默了片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去会会这个‘罗五爷’。但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计划商定。两人决定即刻动身,趁天黑前赶到十六铺码头区域。苏云岫将最后一点干粮分食,又向葛妈讨了点冷水喝下,勉强恢复些体力。她将令牌仔细收好,那本笔记本则交由小顾妥善隐藏。两人告别葛妈,叮嘱她千万小心,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午后萧条而紧张的街巷。 十六铺码头位于上海老城厢东南隅,倚靠黄浦江,是上海开埠最早、也曾是最繁华的码头区之一。尽管战乱和经济崩溃使其不复往日喧嚣,但这里依旧是船只往来、货物吞吐、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水泥岸壁,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劣质烟草和货物腐烂的混合气味。扛大包的苦力、吆喝的小贩、巡逻的水警、还有那些眼神飘忽、在人群中穿梭的帮派分子,构成了一幅混乱而真实的底层图景。 苏云岫和小顾混在人群中,压低帽檐,警惕地观察着。根据葛妈模糊的描述和码头的格局,“福源记”鱼档应该就在靠近江边的一片密集棚户区附近。那里道路狭窄,污水横流,棚屋低矮歪斜,是各种不见光交易的温床。 越靠近鱼档区域,明显的帮派气息就越浓。一些穿着黑色香云纱衫、敞着怀、露出身上刺青的汉子,或蹲在路边赌骰子,或倚着墙根打量过往行人,目光不善。小顾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藏枪的位置。 终于,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招牌——“福源记鱼虾”。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棚屋,门口摆着几个大木盆,里面是一些半死不活、鳞片暗淡的杂鱼,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一个围着脏污橡皮围裙、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正坐在小板凳上打盹。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换条生路”的地方。 小顾眼中露出怀疑之色。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走上前去。 “老板,买鱼。”苏云岫哑着嗓子开口。 光头汉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不零卖!滚滚滚!” 苏云岫没有动,继续低声道:“不零买,想找罗五爷谈笔大生意。” “罗五爷?”汉子愣了一下,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变得警惕而审视,“哪里来的婆娘?找五爷做什么生意?五爷没空见闲杂人等!” 苏云岫不再多言,缓缓从怀里掏出那枚漕帮令牌,递到对方面前。 那汉子看到令牌,脸色骤然一变,睡意全无。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令牌,凑到眼前仔细查看,手指甚至微微有些颤抖。他再次看向苏云岫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这……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严厉。 “故人所赠,说见此牌如见人,罗五爷自然明白。”苏云岫按照江湖套路回应,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汉子盯着她又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真假和风险。最终,他咬了咬牙,将令牌塞回苏云岫手里,对着棚屋里屋努了努嘴:“进去等着。不准乱看,不准乱问!”说完,他快步走出鱼档,消失在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里,显然是去报信了。 苏云岫和小顾对视一眼,依言走进棚屋内。里面更加昏暗潮湿,堆满了渔网、缆绳和铁钩,气味令人作呕。两人靠墙站着,神经紧绷,时刻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充满未知的煎熬。外面码头的嘈杂声仿佛隔了一层膜,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大约一刻钟后,棚屋那扇破旧的后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来人并非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帮派大佬,而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干瘦、穿着半旧青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像个落魄账房先生的男人。但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精光内敛,透着久经世故的锐利和冷漠。 他目光扫过苏云岫和小顾,最后落在苏云岫手中的令牌上。 “就是你们要见五爷?”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受故人之托,前来求助。”苏云岫将令牌再次递上。 “故人?哪个故人?”账房先生接过令牌,手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语气听不出喜怒。 “姓钱,算盘上的钱。”苏云岫谨慎地回答,报出钱益民可能用过的江湖代号。 账房先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抬眼深深看了苏云岫一眼:“钱老弟……他……人还在?” 苏云岫心中一痛,缓缓摇了摇头。 账房先生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枚令牌仔细收进袖中:“说吧,什么事。看在老交情和这面‘漕河令’的份上,力所能及之事,罗某或许可以斟酌。” 苏云岫心中稍定,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她尽可能简洁地将目前困境说出,隐去了“孤星”、“惊蛰”等核心机密,只强调有重要同伴被困医院,有兄长被保密局扣押,急需人手协助营救,至少需要制造混乱、提供撤离通道。 账房先生——罗五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苏云岫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你们可知,如今这上海滩,是谁的天下?去摸陈默群那只‘毒蜂’的屁股,还要从他眼皮底下捞人?你们这是嫌命太长?” “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来麻烦五爷。”苏云岫语气恳切,“钱老既然留下此令,想必信得过五爷的义气和手段。若能施以援手,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事后必有重谢!”她将沈曼笙给的那点金银细软拿出,虽然知道对方未必看得上,但已是她们全部的心意。 罗五爷看都没看那点金银,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旁边的木桌,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权衡利弊。棚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钱老弟于我有救命之恩,这面‘漕河令’更是当年我答谢他所赠,见令如见我亲临。这个忙,按理我该帮。” 苏云岫和小顾心中一喜。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冰冷而现实,“今时不同往日。漕帮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多少人盯着我这个位置。帮你们,就是公开和保密局作对,风险太大。我手下几百号弟兄要吃饭,我不能拿他们的身家性命去赌。” 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大半。 “不过……”罗五爷沉吟着,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芒,“我不能明着帮,不代表不能暗中行个方便。医院那边,水太深,我的人插不进去,进去了也是送死。但制造点别的乱子,吸引一下黑狗子的注意力,或许……可以办到。”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你们那位被扣的‘兄长’……陈默群的牢房,可比医院更难啃。但我可以给你们指条或许能打听到消息的路子——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那边刚死了头儿,乱成一团,有个管档案的师爷,姓赵,好赌,欠了我赌场一屁股债。或许……他能知道点内部消息,甚至……行个方便,让你们见一面?当然,这需要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价格不菲。 这并非他们最期望的结果,但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制造混乱能为医院行动创造机会,而能接触到稽查处内部人员,无疑是打探江砚舟消息甚至谋划营救的重大突破口! “多谢五爷!”苏云岫立刻躬身行礼,“价钱好说,我们会想办法!” “别谢太早。”罗五爷摆摆手,脸色凝重,“记住,无论成败,今晚之后,你们从未见过我,我也不认识你们。这面‘漕河令’的情分,到此为止。”他的话语冰冷而决绝,划清了界限。 江湖义气,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和自保的需求。 就在这时,棚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鸟叫声——三短一长。罗五爷和那光头汉子脸色同时一变。 “巡江的水警队过来了,带了不少人,像是在搜什么。”光头汉子凑到门缝边看了一眼,低声道。 罗五爷眼神一凛,迅速对苏云岫和小顾道:“从后门走,沿着江边堆货场向左,穿过去就是法租界边缘。快走!记住我的话!” 不容置疑,他示意光头汉子打开后门。 苏云岫和小顾不敢耽搁,立刻躬身钻出后门,投入外面堆满货箱和杂物的狭窄通道。身后,棚屋的后门迅速关上。 两人沿着罗五爷指示的方向,在巨大的货箱阴影中快速穿行。江风带着水汽吹来,远处传来水警汽艇的引擎声和隐约的吆喝声。 虽然未能获得最直接的武力援助,但罗五爷提供的两条线索——制造混乱的可能和稽查处内线的门路——已是黑暗中的宝贵曙光。更重要的是,他们确认了钱老留下的这条线并非完全失效,江湖虽已不是过去的江湖,但总归还有一丝缝隙可钻。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货场,到达相对安全的区域时,旁边一堆高大的木箱后,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虚弱的呼唤: “云……云岫……?” 苏云岫猛地停下脚步,浑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声音…… 她和小顾立刻警惕地靠向木箱,小心翼翼地向后望去。 只见在木箱投下的阴影里,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脸色苍白如纸、靠坐在箱壁上的身影,正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们——竟然是沈曼笙! “曼笙姐!”苏云岫惊呼一声,眼泪瞬间涌出,扑了过去! 沈曼笙的状态极差,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已经骨折,只用破布条简单固定。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水。全身冰冷,嘴唇发紫,像是在冰冷的江水里泡过。但她的眼神虽然疲惫,却依旧保持着清醒和警惕。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苏云岫哽咽着,手忙脚乱地想检查她的伤势。 “嘘……小声点……”沈曼笙虚弱地摇摇头,示意她扶自己起来,“……医院跑出来的……跳了江……侥幸……漂到这边……被……被退潮卡在桩子上了……”她断断续续,说得极其艰难。 原来,沈曼笙当日引开追兵后,身陷重围,身负重伤,最终被迫从医院临江一侧的窗户跳入黄浦江。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和水性,她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求生,顺流而下,最后被退潮的江水冲带到十六铺码头的货场区,卡在了一堆木桩和废弃缆绳间,才勉强爬上岸,已是精疲力竭。她隐约听到苏云岫和小顾的说话声,才奋力发出呼唤。 绝处逢生!巨大的喜悦和心疼交织在一起,苏云岫和小顾连忙一左一右搀扶起沈曼笙。 “走……先离开这里……”沈曼笙强撑着说道,“有……重要情况……” 三人不敢再耽搁,搀扶着沈曼笙,迅速消失在货场密集的阴影之中。身后,水警的搜查声和江涛声仿佛在为这次险象环生的重逢作注。 回到葛妈小楼的路程变得更加艰难,但有了沈曼笙的回归,仿佛给这支濒临绝境的小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虽然她伤重虚弱,但她的经验、意志和可能带来的新情报,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酝酿。罗五爷的“方便”能否兑现?稽查处内线能否打通?重伤的沈曼笙如何安置?而医院和林晚、“惊蛰”的命运,又该如何抉择? 暗潮已在十六铺码头涌动,即将席卷整个上海滩。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虎口拔牙计 葛妈小楼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再次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又合上,将外界渐起的暮色和危险暂时隔绝。当小顾和苏云岫搀扶着几乎虚脱、浑身湿冷且伤痕累累的沈曼笙出现在昏暗的灶披间时,正在熬粥的葛妈惊得差点打翻了手中的陶罐。 “哎哟!这……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葛妈连忙上前帮忙,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骇与心疼。三人合力,将沈曼笙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里间老曲旁边的地铺上。一老一重伤,并排躺着,景象凄惨而悲壮。 葛妈翻出所有能找到的干净布条和那所剩无几的黑色药膏,苏云岫打来温水,小顾则警惕地守在门边。两人手忙脚乱却又极其小心地为沈曼笙清理伤口。额上的伤口颇深,需要缝合,但他们没有条件,只能用压迫止血和药膏勉强处理。左臂的骨折更是棘手,只能寻来两块相对平整的木板,用布条重新进行加固固定。整个过程,沈曼笙咬紧牙关,冷汗淋漓,硬是没哼一声,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颤抖泄露了她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下肚,又换上了葛妈的干爽旧衣,沈曼笙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她靠在墙边,喘息稍定,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扫过苏云岫和小顾。 “你们……去了十六铺?见到人了?”她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错过的急切。 苏云岫快速将面见罗五爷的经过和对方的态度、提出的“交易”说了一遍。 沈曼笙静静听着,眉头微蹙,听到最后,她缓缓点了点头:“罗五爷……我好像听钱老隐约提起过一次,是条老狐狸,但极重诺言,但也极识时务。他肯答应暗中制造混乱并提供内线消息,已是看在钱老和那面令牌天大的情分上了。不能指望更多。” 她顿了顿,呼吸因为虚弱而略显急促:“至于稽查处那个赵师爷……或许真是个突破口。魏坤暴死,内部必然混乱,人心惶惶,正是漏洞最多的时候。” “曼笙姐,你先别操心这些,好好休息……”苏云岫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地劝道。 “不……时间不等人。”沈曼笙摇摇头,眼神异常坚定,“我在医院里……听到一些东西……很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精神道:“我被追的时候……躲进了停尸房旁边的杂物间……恰好听到两个特务压低声音交谈……他们似乎接到新指令……说陈默群对‘孤星’的耐心快耗尽了……如果今晚再撬不开他的嘴……就准备……准备用刑……而且是那种会彻底废掉人的重刑……就在霞飞路地下室……” 苏云岫和小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消息,依旧如同被冰水浇头! “还有……”沈曼笙继续道,声音更加低沉,“他们提到……医院那边的陷阱……‘惊蛰’似乎……已经有反应了……但方式很奇怪……不是直接接触……而是通过医院内部渠道……匿名举报了西药库管贪污……引发了一场内部审查……暂时搅乱了那边的布置……陈默群似乎因此更加确信‘惊蛰’就在医院内部……甚至可能……锁定了某个范围……”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惊蛰’果然存在!而且正在用他的方式反击和拖延!但这无疑也让他自己的暴露风险急剧增加!陈默群缩小了范围,抓捕可能随时发生! 危机从四面八方同时压来!江砚舟命悬一线!‘惊蛰’及及可危!林晚依旧是被利用的诱饵! 必须立刻行动!不能再等! “必须双管齐下!”苏云岫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小顾,你立刻想办法联系罗五爷,让他履行承诺,一方面在城里其他地方制造足够大的混乱,吸引保密局和警察的注意力!另一方面,安排我们尽快见到那个稽查处的赵师爷!哪怕倾其所有,也要买通他,打听七爷的具体关押点和守卫情况,甚至……争取一个探视或接近的机会!” “曼笙姐,你重伤未愈,和葛妈、老曲留在这里,绝对不要外出!”她看向沈曼笙,语气不容置疑。 “那你呢?”沈曼笙和小顾同时问道。 苏云岫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倒映着仁济医院冰冷的轮廓。“我去医院那边。‘惊蛰’的举动争取了时间,也加剧了危险。我必须去!趁乱,寻找机会,哪怕只能给林晚传递一个警告,或者……观察一下,看看能否发现‘惊蛰’的蛛丝马迹,甚至……在他可能暴露时,或许能做点什么接应……” 这个计划比之前更加疯狂!几乎是去送死! “不行!太危险了!你一个人去就是自投罗网!”小顾激烈反对。 “正因为危险,才可能有机会!陈默群的注意力现在一定被‘惊蛰’的举动和内部审查吸引了大半!而且罗五爷制造的混乱如果够大,也能牵制他们的人手!这是唯一可能有点空隙的时刻!”苏云岫语气急促却异常清晰,“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必须赌!” 沈曼笙看着苏云岫,从她眼中看到了那份不容动摇的决绝,她知道劝阻无用。她艰难地伸出手,抓住苏云岫的手腕,声音沙哑却沉重:“答应我……活着回来……无论成败……不要硬拼……” 苏云岫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指,重重点头:“我会的。” 事不宜迟。小顾立刻起身,再次冒险外出,前去寻找与罗五爷联络的方式。苏云岫则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她换上一身更破旧、更不起眼的衣服,将脸上再次抹灰,甚至故意弄乱了头发。她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除了要用来买通赵师爷的)藏好,只带了一小瓶水和那半块硬饼子,以及……那枚沈曼笙带回的、破碎的翡翠平安扣碎片,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小顾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联系上了!罗五爷的人答应了!说午夜时分,闸北电厂和火车站方向会有‘大动静’!足够让陈默群的人手忙脚乱一阵子!另外,也约好了赵师爷,今晚十一点,在稽查处后街的‘悦来’小茶馆碰头!他说魏坤死了,他现在也怕被清算,只要钱到位,什么都好说!” 好消息!罗五爷果然守信! “好!”苏云岫精神一振,“小顾,赵师爷那边就交给你了!务必小心!问清楚七爷的情况最重要!” “明白!你……你也千万小心!”小顾重重颔首,眼中充满了担忧。 苏云岫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老曲、虚弱的沈曼笙和一脸忧色的葛妈,毅然决然地转身,再次投入冰冷的夜色之中。 她选择了一条相对迂回但更隐蔽的路线前往仁济医院。夜风刺骨,街道上巡逻队的密度似乎真的因为某些“风声”而有所增加,气氛更加紧张。她如同幽灵般在阴影中穿梭,心脏却因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剧烈跳动。 接近医院区域时,她能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戒备比白天更加森严。便衣特务的数量增加了,巡逻队交叉穿梭的频率更高。但或许是因为内部审查的风波,这些守卫的脸上似乎也带着一丝疑虑和不安,彼此间的交流明显增多。 她绕到医院侧后方的那个垃圾巷附近,找到白天发现的那个可以攀爬的废弃消防梯,再次如同壁虎般艰难地爬了上去,潜伏在楼顶平台的阴影里,仔细观察。 医院内部似乎比白天“热闹”。一些办公室亮着灯,隐约有人影晃动,似乎真的在进行某种审查。三楼特需病房区域的灯光依旧亮着,守卫似乎没有减少,但频繁有穿着白大褂或护士服的人进出301房间,像是在进行某种“检查”或“治疗”。这反常的动静让苏云岫的心揪紧了——陈默群是不是在对林晚做什么? 就在她焦灼万分之时—— “轰!!!” 一声沉闷却巨大的爆炸声,陡然从遥远的闸北方向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音响彻夜空,甚至能感觉到脚下楼板的轻微震动! 几乎同时,火车站方向也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和骚动声!火光隐隐映红了那个方向的天空! 罗五爷的“大动静”来了!而且效果惊人! 整个上海滩仿佛被瞬间点燃!仁济医院内的特务和守卫们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许多人冲到窗边或院子里,惊疑不定地望向爆炸和枪声传来的方向!对讲机里传来杂乱焦急的呼叫和指令! 混乱!期盼已久的混乱终于发生了! 医院内部的守卫出现了一丝松动和混乱!一些人被紧急调往出口或高处警戒,注意力被极大地吸引开! 机会! 苏云岫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知道这混乱持续不了太久,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 她不再犹豫,迅速沿着消防梯向下滑。落地后,她利用阴影和人群短暂的惊慌,再次摸向那个工作人员出入口! 也许是混乱所致,也许是运气,那个打盹的老保安此刻正伸着脖子和另一个跑出来的勤杂工议论远处的爆炸,根本没注意身后。苏云岫如同泥鳅般一闪身,钻入了那扇小门! 再次进入医院内部,她感觉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要凝成实质。医护人员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恐慌。特务们则大声呵斥着,试图维持秩序,但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苏云岫压低存在感,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快速向三楼摸去。越往上,守卫似乎相对减少了一些,可能真的被抽调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她成功摸到三楼楼梯口。走廊里果然只剩下两个特务,正焦躁地对着对讲机说着什么,目光不时瞟向窗外。 301病房的门关着。 怎么办?如何进去?如何传递信息? 苏云岫的大脑飞速运转。她看到旁边一辆放着干净床单的推车,计上心头。她迅速扯过一条床单罩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又拿起一个空的输液瓶,低着头,推着车,装作送物品的护工,径直向着301病房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特务警惕地拦住她。 “换……换床单和输液瓶……”苏云岫压着嗓子,含湖不清地回答,手指暗暗指了指病房。 特务狐疑地打量了她一下,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爆炸火光,似乎懒得深究,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 另一个特务甚至主动替她推开了301的房门! 苏云岫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推车进入病房。 病房内,林晚依旧穿着病号服,靠坐在床上,但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手腕上似乎有新的淤青。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医生正背对着门口,在病历上写着什么。角落里,还有一个黑衣特务冷冷地看着。 看到有人进来,林晚和那个特务都看了过来。医生也转过身——正是白天那个在配药室见过的、被沈曼笙撞到的男医生!他的眼神透过口罩,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样光芒。 苏云岫不敢有任何表示,低着头,迅速更换床尾的床单,动作麻利。她的大脑在疯狂思考,如何将信息传递给林晚? 就在她抱起旧床单,准备离开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医生刚刚放下的病历夹,那上面似乎用红笔写着一个巨大的“Review”(审查)字样,旁边还有一个极其细微的、用铅笔写下的、几乎看不清的符号——一个小小的闪电标记! 闪电标记?!和钱老照片里那个人胸口的一模一样?! 难道……这个医生……他就是……?! 苏云岫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就在这一刹那,那个医生似乎极其无意地,用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输液架的金属杆——三下快,两下慢!然后,他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目光平静地看向苏云岫,眼神深邃如同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讯息! 是他!他在向自己传递信号!他认出自己了!他是在示警?还是指示? “磨蹭什么?快出去!”角落里的特务不耐烦地呵斥道。 苏云岫勐地回过神来,不敢再多看一秒,抱起旧床单,推着车,低着头,快步走出病房。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她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她知道了!“惊蛰”就在眼前!而且他显然也认出了自己,并用那种方式做出了回应! 但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处境是否已经极度危险?陈默群的内部审查是否已经查到了他附近? 她推着车,机械地向楼下走去,大脑一片混乱。外面的爆炸声和枪声似乎渐渐稀疏下去,混乱即将结束。 必须立刻离开!她将推车扔在角落,迅速向着出口摸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到达那个工作人员出入口时,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却一左一右,看似无意地堵在了门口。他们的眼神,冰冷而锐利,绝非善类。 中计了?还是被发现了? 苏云岫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其中一个人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苏小姐,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啊?我们处长……想请你回去‘聊聊’。”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密语定风波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云岫的四肢百骸。门口那两个穿着白大褂却眼神凶戾的男人,如同堵死了最后生路的恶鬼。 电光火石间,苏云岫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求生的本能却迫使她做出反应。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怀中抱着的、沾着污秽的旧床单猛地向前一扬,劈头盖脸地朝那两人甩去! “噗——”脏污的布团暂时遮挡了对方的视线。 “操!抓住她!”一声恼怒的低吼。 利用这争取来的半秒都不到的间隙,苏云岫勐地转身,不是向里跑,而是向着旁边一条黑漆漆的、标着“污物处理”的岔道亡命奔去!那里通向医院锅炉房和垃圾集中处,地形复杂,气味熏人,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站住!” “砰!”一声压抑的枪响!子弹擦着苏云岫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浪烫得她一颤,狠狠打在旁边的铁皮门上,发出刺耳的锐响! 枪声彻底撕破了医院内短暂的、因外部爆炸而产生的混乱平衡。更多的惊呼声和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苏云岫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向前跑!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左肩的伤口在剧烈奔跑下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但她不敢停下!身后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紧追不舍! 污物处理通道越来越窄,光线昏暗,地面湿滑粘腻。她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滑倒。前面出现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向锅炉房的轰鸣声和灼热气息,另一边通向一个散发着浓烈消毒水味的、挂着“高压灭菌室”牌子的铁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勐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闪身而入,又用尽全身力气将其从内部关上!咔哒一声,门似乎自动锁死了! 门外立刻传来追兵砸门的巨响和怒骂声! “妈的!把门撞开!” 苏云岫背靠着冰冷震动的铁门,瘫软下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呕出来。她惊恐地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充斥着高温蒸汽和消毒水的味道。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正在运转发出嗡鸣的高压灭菌锅,旁边堆放着一些待灭菌的器械包布。没有其他出口! 这是一个死胡同!她把自己困死在这里了! 绝望瞬间淹没了她。门外撞门的力道越来越大,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旁边那个巨大的高压灭菌锅的排气阀忽然被人为拧动,一阵急促的、带着特定节奏的白色蒸汽嘶鸣着喷涌而出!——三短一长,停顿,再三短! 这个节奏?!苏云岫勐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灭菌锅后方。 一个身影从弥漫的白色蒸汽后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正是那个301病房的男医生!他已经摘掉了口罩,露出一张四十岁上下、斯文却带着疲惫和坚韧的脸庞,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 他对着苏云岫,极快地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然后,他动作熟练地再次拧动另一个阀门,这一次,蒸汽喷出的节奏变成了两长两短! 门外,撞门声和叫骂声忽然奇异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一个似乎是小头目的压低声音的询问:“……里面什么情况?刚什么动静?” 然后,一个恭敬些的声音回答:“报告队长,好像是灭菌锅到时间自动排气的声儿……这老机器毛病多,声儿大……门从里面锁死了,撞不开,是不是叫管钥匙的来?” “妈的!真会找地方!留两个人守着!其他人跟我去别处搜!她跑不出这栋楼!”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两个看守在门外。 苏云岫的心脏依旧在狂跳,但已经从极度的恐惧转变为巨大的震惊和疑惑。她看着眼前的医生,刚才那利用蒸汽声音传递的、显然是某种特定信号的行为,以及门外特务的反应……一切都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 医生确认门外暂时安全后,缓缓松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苏云岫,压低声音,开门见山,语气快而清晰:“苏云岫同志?我是‘惊蛰’。”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代号,苏云岫还是浑身一震,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惊蛰’语速极快,眼神警惕地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外滩海关大楼,上午十点半,钟声和航班引擎声……你是在试图用旧的‘听风’代码联系我?” 苏云岫再次点头,急忙低声道:“是……我们截获了情报,说陈默群要用林晚钓你出来!仁济医院是陷阱!西药库和301病房都是重兵!我们必须警告你!” “我知道。”‘惊蛰’的脸色凝重,“那份匿名举报材料,就是我抛出去扰乱视线的缓兵之计。陈默群确实已经将怀疑范围缩小到了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身上。他故意加强301的‘诊疗’活动,就是想逼我忍不住去接触或查看林晚的情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谢谢你冒险来示警。也谢谢你们在外滩的努力。虽然‘听风’代码早已废弃不用,而且今天上午的航班引擎模式也并非约定的信号,但你们的存在和行动本身,已经传递了信息。我在汇丰银行那个观察点,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保密局的人对你产生兴趣,这反向证实了我的部分猜测——外面还有同志在活动,并且试图联系我。” 苏云岫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外滩的举动,虽然没有成功发出密码,却阴差阳错地起到了另一种作用! “那……那现在怎么办?林晚她……”苏云岫急切地问。 “林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陈默群还需要她这个诱饵。但我的时间不多了,内部审查最晚明天就会查到我的头上。”‘惊蛰’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苏同志,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并且想办法将一个重要情报送出去!” “什么情报?” “陈默群正在策划一个名为‘寒蝉’的大规模肃清行动。”‘惊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他利用魏坤死后稽查处权力交接的混乱,以及近期学生运动和金融崩溃造成的动荡为烟幕弹,暗中调集了大量人手和资源,准备在三日内,对上海所有已知的、以及他猜测的进步团体、同情分子联络点、甚至包括一些他认为‘不可靠’的内部人员,发动一次前所未有的、无差别的秘密逮捕和清洗!目标是彻底铲除所有潜在威胁,为他后续可能……的退路或谈判,扫清障碍!这是名单和初步行动计划,我冒着极大风险才弄到的副本!” 他从白大褂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得极细的、用油纸包裹的胶卷,迅速塞进苏云岫手里:“拿好!这比我的命更重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交给上级!‘寒蝉’一旦发动,后果不堪设想!” 苏云岫感到手心中的胶卷如同烙铁般滚烫,重逾千斤。她紧紧攥住,重重点头:“我一定做到!可是……怎么送出去?我们的电台……” “我知道你们的困难。”‘惊蛰’打断她,“听着,还有一个办法。还记得‘泥鳅’吗?” 泥鳅!那个救过他们,却又似乎身份存疑的行动队员! “他……他到底是……”苏云岫的心提了起来。 “他是好的。”‘惊蛰’肯定地说,语气带着一丝复杂,“他是钱老生前布下的另一颗暗棋,名义上依附魏坤,实则听从我的单向指令。之前救你们,是我的安排。但他同样也处于暴露边缘,魏坤的死让他失去了掩护,陈默群很可能已经开始调查魏坤旧部。我现在无法直接联系他,太危险。” 他快速说道:“你出去后,如果可能,设法找到他。他有一条相对安全的紧急联络通道,或许能帮你们把情报送出去。但如果找不到,或者情况有变,就不要犹豫,立刻启用你们自己的备用方案,哪怕风险再大,也必须把情报送走!明白吗?” “明白!”苏云岫用力点头。 “好。现在,我帮你离开这里。”‘惊蛰’走到灭菌锅后,摸索着墙壁,竟然推开了一扇极其隐蔽的、与墙壁颜色融为一体的金属小门!后面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狭窄维修通道! “这条通道通到医院地下室的老锅炉烟道,顺着烟道可以爬到靠近后墙的垃圾焚烧炉出口。外面现在应该还很乱,是你唯一的机会。”‘惊蛰’郑重地看着她,“记住,苏云岫同志,无论发生什么,保住情报!‘寒蝉’计划必须被阻止!” “那你呢?”苏云岫急切地问。 “我自有安排。”‘惊蛰’推了她一把,语气决绝,“快走!曙光与你同在!” 苏云岫不再犹豫,深深看了他一眼,弯腰钻入了那条黑暗的通道。身后的金属小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那张斯文却坚毅的脸庞。 通道内一片漆黑,弥漫着陈年的煤灰味。苏云岫咬紧牙关,凭借着意志力,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艰难爬行。手掌和膝盖被粗糙的壁面磨破,但手中的胶卷被她紧紧护在怀里。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空气。她看到了出口,外面是堆满炉渣的垃圾焚烧场。远处,医院的警报声仍在断续响起,但似乎注意力已被引向别处。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艰难地爬出烟道,滚入一堆冰冷的炉渣之中。顾不上浑身狼狈和疼痛,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葛妈小楼相反的、记忆中可能与“泥鳅”取得联系的一个低风险备用联络点蹒跚而去。 夜色深沉,她怀揣着足以扭转局面的重磅情报,肩负着“惊蛰”以自身安危为代价托付的重任,再次融入了危机四伏的上海滩。她的逃亡之路,此刻与整个城市的命运紧密相连。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孤星耀重围 苏云岫在冰冷的夜风中蹒跚前行,每一声遥远的警笛都让她心惊肉跳。怀中的胶卷如同燃烧的炭块,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意志。‘惊蛰’决绝的眼神和那句“曙光与你同在”反复在脑中回响,支撑着她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她不敢直接回葛妈小楼,怕引来尾巴。按照‘惊蛰’的指示,她绕向老城厢边缘的一个低风险联络点——一个通宵营业的、专门做苦力和车夫生意的大饼摊。摊主是个哑巴,据说受过地下组织恩惠,偶尔帮忙传递极简的口信或纸条。 当她远远看到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的昏黄马灯和冒着微弱热气的饼铛时,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谨慎地观察了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才压低帽檐,像个饿极了的流□□,慢慢走近。 哑巴摊主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人,正机械地揉着面团,看到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老板,两个糖饼。”苏云岫哑着嗓子,将最后一点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摊上,同时极快地用指尖在摊桌上划了一个特定的符号——那是代表“泥鳅”的紧急求助暗号。 哑巴摊主揉面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看了苏云岫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包好两个饼递给她,然后挥挥手,示意她快走,同时极其隐晦地,用沾满面粉的手指,在摊车木质边缘点了三个方向——西、北、然后再次向西。 西、北、西?是指西区的某个地方?还是指西区之后再向北?苏云岫的心脏勐地一跳!这是回应!哑巴摊主知道“泥鳅”,并且给出了指示! 她不敢多留,抓起饼子,低头快步离开。走到远处黑暗的墙角,她才展开那张包饼子的油纸,里面除了饼,果然还多了一小卷几乎看不见的纸捻! 她迅速打开纸捻,上面只有一个用炭灰写的地址:“西摩路,废车场,寅时末。” 西摩路废车场!寅时末(凌晨五点)!这是“泥鳅”约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 希望再次燃起!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两个冰冷的糖饼,感受着胃里传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再次打起精神,向着西摩路方向潜行。 当她终于抵达西摩路那片堆满报废汽车残骸、如同钢铁坟场般的区域时,天色已透出最黑暗之后的那一丝微弱的灰白,距离寅时末不远。寒风在扭曲的金属骨架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她躲在一辆锈蚀的卡车驾驶楼里,警惕地观察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不会有人来时,一个穿着破烂棉袄、戴着破毡帽、缩着脖子仿佛流浪汉的身影,踩着满地露水和铁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废车场边缘。 是“泥鳅”!虽然他做了极好的伪装,但苏云岫还是凭借那晚的记忆认出了他! 她没有立刻现身,而是仔细观察了他身后,确认没有跟踪,才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身边的铁皮。 “泥鳅”身体一僵,迅速望向声音来源,眼神锐利。苏云岫缓缓从阴影中露出身形。 “云岫小姐!”“泥鳅”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惊喜和担忧,“你没事!太好了!医院那边动静太大了,我还以为……” “我没事。‘惊蛰’同志帮了我。”苏云岫快速说道,紧紧盯着他,“‘惊蛰’同志让我找你,有一条极其重要的情报,必须立刻送出去!”她将怀中的胶卷露出了一角。 听到‘惊蛰’的名字,“泥鳅”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肃穆,他重重点头:“明白!通道我还保持着!但需要时间安排,最快也要等到今天傍晚……” “不能等!”苏云岫急道,“‘惊蛰’同志说情况万分紧急!是关于‘寒蝉’行动!” “寒蝉?!”“泥鳅”显然也听说过这个代号,脸色骤变,“好!我想办法提前!豁出命也今天中午前送出去!”他毫不犹豫地接过胶卷,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将其藏进棉袄的破絮里。 “还有……”苏云岫抓住他的胳膊,“七爷……江砚舟同志,他被关在霞飞路陈默群巢穴的地下室!‘惊蛰’同志说陈默群快要对他下毒手了!我们必须救他出来!” “救七爷?!”“泥鳅”的眉头紧紧锁起,“霞飞路……那是龙潭虎穴最深的地方!就凭我们……” “不是我们两个人。”苏云岫眼神决绝,“罗五爷答应制造混乱,并且提供了一个稽查处内线,小顾应该已经去接触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惊蛰’同志争取的时间不多了,陈默群的‘寒蝉’行动一旦开始,一切都晚了!我们必须趁乱动手!” “泥鳅”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好!干他娘的!七爷对我有恩,这条命还给他也值!你说,怎么做?” “你立刻去安排情报送出的事情,这是第一要务!然后,中午十二点整,无论情报是否送出,我们在霞飞路东面的‘德馨’咖啡馆后巷汇合!小顾应该也会带来稽查处内线的消息。我们制定具体计划,趁今天下午可能出现的混乱,动手!” “中午十二点!德馨咖啡馆后巷!明白!”“泥鳅”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迅速消失在废车场的迷雾与锈铁之中。 苏云岫也立刻离开,绕了极大的圈子,确认绝对安全后,才终于在天色大亮时,回到了葛妈小楼。 小顾已经回来了,正焦急地等待,看到苏云岫安全归来,长出了一口气。沈曼笙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紧张地看着她。 “见到‘泥鳅’了,情报交出去了,他答应中午前设法送出。”苏云岫言简意赅,立刻看向小顾,“你那边怎么样?赵师爷怎么说?” 小顾脸上露出兴奋之色:“见到了!那个赵师爷果然贪财又怕死!魏坤一死,他怕被清算,想捞一笔跑路!他说七爷确实被关在霞飞路小洋楼的地下室,守卫极其森严,平时根本没法靠近。但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今天下午三点,因为电力线路检修,那小洋楼及周边区域会临时停电大约十五分钟!这是惯例检修,为了不引起怀疑,陈默群也不会特意启用备用电源,除非有极端情况!而且,他还给了我一张地下室区域的大致结构草图!”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天助我也!停电十五分钟!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太好了!”苏云岫眼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泥鳅’中午会和我们会合。罗五爷答应制造的混乱,很可能也会在下午发生!多重混乱叠加,就是我们救人的最佳时机!” 三人立刻围在一起,借着微弱的晨光,研究那张简陋的结构图,激烈而低声地讨论着行动计划、人员分工、撤离路线。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每一种意外都思考对策。沈曼笙虽然无法行动,但凭借丰富的经验提供了许多关键建议。 中午十二点整。苏云岫和小顾准时出现在德馨咖啡馆后巷。“泥鳅”也几乎同时到达,他做了一个成功的手势——情报已经通过紧急渠道送出了! 三人来不及庆祝,立刻躲进巷子深处,再次细化下午的行动计划。 “停电是三点开始,我们必须提前潜入附近。” “混乱制造的时间最好在三点零五分左右,趁守卫最初适应黑暗时发动。” “我熟悉霞飞路那片的地形,我知道一条通过排水沟可以接近后院围墙的路径。” “进入地下室后,我来对付守卫,小顾你负责找人解锁,云岫小姐你警戒和掩护!” “得手后,从后院撤,穿过邻居的花园,罗五爷的人会在隔壁街接应!” 计划敲定。三人分头准备,寻找必要的工具——钳子、匕首、绳索、甚至一小包用来制造短暂眩光和声响的镁粉。 下午两点半。霞飞路一带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便衣特务的数量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感。苏云岫、“泥鳅”、小顾三人如同三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区域的阴影之中,按照计划,分别通过不同路径,向着那栋恶魔巢穴逼近。 两点五十分。苏云岫潜伏在后院围墙外茂密的冬青灌木丛中,能清晰地听到墙内守卫巡逻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交谈声。她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握着一把冰冷的匕首。 两点五十八分。区域内的路灯和小洋楼的部分灯光,忽然毫无预兆地、齐刷刷地熄灭了!停电提前了两分钟! 短暂的、意料之外的黑暗,让墙内的守卫也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咒骂。 “怎么回事?” “妈的,又检修?” “手电!快拿手电!” 就是现在!苏云岫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与此同时—— “轰!!!” 一声远比昨夜更加勐烈、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巨大爆炸声,勐然响起!地面甚至都微微震动!紧接着,是尖锐的消防警报声和人群的惊恐尖叫从隔壁街区传来! 罗五爷制造的混乱,准时甚至提前到达了!而且规模远超预期! 墙内的守卫彻底乱了阵脚! “哪里爆炸?!” “快!出去看看!” “留两个人!其他人跟我来!” 脚步声纷乱,大部分守卫都被吸引冲向了前门和爆炸方向! “行动!”“泥鳅”低沉的声音从耳机般的简易传声筒里传来! 苏云岫和小顾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跃出!“泥鳅”已经从排水沟方向用钳子剪开了后院铁丝网的一个缺口!三人迅速通过缺口,翻墙而入! 借着爆炸声和黑暗的掩护,他们按照地图指示,勐扑向后门旁一个伪装成工具间的、通向地下室的隐秘入口! “泥鳅”用一根铁签极快地撬开门锁!三人闪身而入,迅速关上門!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狭窄阴冷的石阶,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一丝血腥味。下方传来守卫的呵斥:“谁?上面怎么回事?” “泥鳅”二话不说,如同鬼魅般扑下,黑暗中传来两声沉闷的击打和闷哼,随即归于寂静! 小顾迅速打开微弱的手电光照亮前路。地下室里房间不多,但结构复杂。根据地图和声音判断,他们迅速锁定了最里面那间铁门紧闭的囚室! 门外还有一个守卫,正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刚举起枪,“泥鳅”手中的匕首已经脱手飞出,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咽喉! 小顾迅速从被打晕的守卫身上搜出钥匙串,颤抖着尝试打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卡哒!门开了! 手电光柱射入昏暗的囚室。 只见江砚舟被铁链锁在墙边的刑架上,垂着头,浑身血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气息微弱。听到动静,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手电光划过他苍白如纸、布满伤痕却依旧深邃冷静的脸庞。他的目光掠过门口三人,在苏云岫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几乎被痛苦和疲惫淹没的眼睛里,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寒星划过永夜。 “江砚舟!”苏云岫的泪水瞬间决堤,扑了过去。 “快!没时间了!”“泥鳅”急切地低吼,上前用找到的钥匙尝试打开刑架上的锁链。 小顾紧张地警戒着通道方向。 锁链沉重地落地。江砚舟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被苏云岫和“泥鳅”一左一右奋力架住。 “能走吗?七爷!”“泥鳅”急问。 江砚舟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咬紧牙关,试图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站稳,但虚弱的身体显然无法支撑。 “架着他走!”“泥鳅”果断道。 三人搀扶着江砚舟,迅速冲出囚室,沿着来路向外撤离。通道里依旧黑暗,只有小顾手中那一点微弱的光晃动。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地下入口,回到后院时——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枪声突然在前院和客厅方向激烈响起!还夹杂着巨大的撞门声和爆炸声!似乎发生了极其激烈的交火! 不是罗五爷制造混乱的爆炸声!是真正的、近距离的枪战! 怎么回事?!陈默群的人反应过来了?还是发生了其他变故? 四人脸色剧变! “不能从前面走了!走后门!翻墙!”“泥鳅”当机立断! 他们勐地推开后门,冲入后院。然而,后院墙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几个黑影,枪口冷冷地对着他们!被包抄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陷入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墙头的一个黑影突然调转枪口,“砰!砰!”两声,精准地击倒了旁边的两个同伴!然后对着下面低吼:“这边!快过来!我是老廖!罗五爷的人!” 内应?!罗五爷的安排竟然如此之深?! 来不及思考!“泥鳅”和小顾猛的发力,先将虚弱不堪的江砚舟托上墙头,那个自称老廖的人一把拉住。苏云岫和“泥鳅”、小顾也紧随其后,奋力翻过墙头! 墙外,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汽车引擎早已发动!老廖将他们勐地推上车! 汽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勐地蹿出,碾过满地落叶,冲入小巷!身后,霞飞路小洋楼方向枪声爆炸声更加激烈,仿佛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 车内,四人惊魂未定,剧烈喘息。苏云岫紧紧抱着几乎昏迷的江砚舟,泪水无声滑落。“泥鳅”和小顾警惕地看着车外和开车的陌生司机老廖。 “放心,是自己人。”老廖头也不回,声音沙哑,“罗五爷料到陈默群会有后手,安排了另一队人伴攻前门,吸引主力。我们才能趁机从后面得手。坐稳了,送你们去绝对安全的地方!” 汽车在迷宫般的巷弄中飞速穿行,将身后的枪声和危险彻底抛远。 他们成功了!在经历了无数的牺牲、绝望和挣扎后,他们终于从虎口之中,抢回了他们的“孤星”! 苏云岫低头,看着怀中江砚舟那张苍白却终于脱离魔爪的脸庞,又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被黑暗笼罩的上海街景。 孤星已救,但风暴未息。 “寒蝉”的威胁依旧高悬,而“惊蛰”仍身处险境。未来的路,依然布满了荆棘与未知。 但此刻,他们终于汇聚在了一起。微弱的星光,或许终能刺破这沉沉的黑夜。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幽室剖肝胆 安全屋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这是一处位于法租界边缘、看似普通的三层石库门民居的阁楼,空间低矮狭小,仅能通过一道隐蔽在壁橱后的活板门进入。 空气中漂浮着灰尘、旧木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被厚重褪色窗帘严密遮挡的气窗,透进些许灰蒙蒙的、仿佛也带着疲惫的天光。雨水敲打着斜屋顶的瓦片,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更衬出室内的压抑与寂静。 江砚舟被“泥鳅”和小顾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靠墙那张唯一的行军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失水和高烧而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长时间的囚禁、精神的高度紧张、未曾得到妥善处理的旧伤新创,以及最后突围时的剧烈挣扎,几乎耗尽了他本就油尽灯枯的体力。冷汗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紧贴在消瘦的身体上,勾勒出令人心痛的轮廓。 苏云岫立刻跪在床边,从沈曼笙递来的温热铜盆中拧干软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脸颊上的污渍和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指尖因为紧张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濒临破碎的绝世珍宝。 每一次擦拭,都让她心头揪紧,看到他身上那些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伤痕,泪水便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强行逼回。 沈曼笙则迅速而无声地检查着屋内储备的少量药品——一些最基础的消炎粉、纱布、以及葛妈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气味刺鼻的草药膏。她清点着所剩无几的食物: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压缩饼干,一小袋米,还有半罐糖渍梅子,那是之前苏云岫偷偷省下来,本想留给江砚舟的。小顾则守在活板门旁,耳朵紧贴着地板,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只警惕的猎犬,倾听着楼下以及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手中的枪柄已被汗水浸湿。 “水……”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从江砚舟干裂的唇间逸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苏云岫连忙放下布巾,将早就准备好的、温热的清水,用一个小勺,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润湿他的嘴唇,再小心地喂进他口中。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江砚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苏云岫写满担忧和泪痕的脸上。 “云岫……”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你……没事吧?”即使在意识朦胧、自身难保之际,他最先关心的依然是她的安危。 “我没事,我们都没事。”苏云岫连忙用力握住他冰凉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声音带着哽咽,“七爷,你感觉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痛?” 江砚舟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示意自己还能撑得住。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扫过正在忙碌的沈曼笙,又望向门口警戒的小顾,最后重新落回苏云岫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这里暂时安全。”沈曼笙走过来,压低声音,语气尽可能保持平稳,“是钱老早年准备的备用点,连‘泥鳅’之前都不知道。罗五爷的人很谨慎,把我们送到三条街外就离开了,绕了几圈才过来,应该没有尾巴跟上来。”她顿了顿,补充道,“老曲……还没醒,但气息平稳了些。葛妈在下面守着。” 江砚舟微微颔首,闭目喘息了片刻,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在积聚残存的力量。再次睁开眼时,尽管疲惫和痛苦依旧清晰地刻在眼底,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已恢复了几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如同被迷雾笼罩的寒星,重新透出光芒。 “外面……情况如何?”他问,声音依旧微弱,但每个字都努力咬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可能简洁清晰的语言,将“泥鳅”如何冒险成功送出“寒蝉”计划胶卷、魏坤离奇暴死后的权力真空、陈默群如何趁机全面接管治安以及他们与罗五爷达成的“交易”快速汇报了一遍。 她特别提到了在医院与“惊蛰”那惊心动魄的短暂相遇,详细描述了他如何利用蒸汽信号示警,以及他传递出的关于林晚作为诱饵处境危险和自身暴露风险极高的警告。 当听到“惊蛰”这个名字时,江砚舟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关切,有凝重,有敬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悲凉与释然。那是一种只有对有着极深渊源的战友才会流露出的情感。 “他……还好吗?”江砚舟问,语气带着难得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急切,这与他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当时看起来还算镇定,思路清晰,但眼神里的疲惫和决绝……让人心疼。”苏云岫如实回答道,脑海中浮现出陆明远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深邃如寒潭的眼睛,“他让我们把情报送出去,并说……他自有安排。他还说……愿曙光与我们同在。” 江砚舟沉默了片刻,阁楼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天花板,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揭开一个埋藏已久、关乎生命与信仰的秘密: “他叫陆明远。是我在大学时的同窗,也是我……最早的引路人之一。” 此言一出,苏云岫和沈曼笙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神色。她们知道“惊蛰”身份极其重要和隐秘,却没想到他与江砚舟竟有如此深厚的历史渊源。 “明远他……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家境优渥,原本可以拥有一条完全不同、安稳顺遂的人生道路。”江砚舟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怀念,语调平缓,却蕴含着沉重的情感,“但他很早就敏锐地看清了这个国家的积贫积弱和根子上的腐朽不堪,立志‘医学救国’。后来他更深刻地认识到,需要救治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是他,最早将那些进步的书籍、那些振聋发聩的思想,悄悄带给了我,在我心中播下了火种。” 他的语气充满了敬意:“抗战全面爆发后,他毅然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利用医生的身份和家族残留的人脉关系,主动选择潜伏在上海这座孤岛,凭借过人的智慧和胆识,逐渐建立了一张极其有效且隐秘的情报网络。‘惊蛰’这个代号,是他自己取的,意味着他甘愿在最严酷的寒冬中深深蛰伏,忍受寂寞与危险,只等待那惊雷响起的一刻,唤醒大地生机。这些年来,他提供的关键情报,无数次挽救了我们的同志,破坏了敌人精心策划的阴谋。他是插入敌人心脏最深、也最致命的一根钉子,也是……我最敬佩的战友之一。” 最后一句,他声音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那他现在……”苏云岫的心揪紧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陈默群不是傻瓜,相反,他狡猾如狐,敏锐如鹰。”江砚舟的眉头紧紧锁起,忧色溢于言表,“他早就怀疑上海的核心层内部,特别是像医院这种敏感且信息汇集的地方,有我们埋藏极深的高级内线,只是一直无法确定具体是谁。这次林晚被我们意外救走,打乱了他的部分计划,而西药库的陷阱又被明远用匿名举报内部贪污的方式巧妙搅乱,这无疑大大缩小了他的怀疑范围。明远现在……完全是在刀尖上跳舞。他用自己吸引陈默群的绝大部分注意力,是在为我们争取最后的、宝贵的时间和机会。” 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向苏云岫,眼神凝重得如同磐石:“你做得对,云岫。‘寒蝉’计划是当前悬在无数人头顶的最大威胁。我们必须相信明远的能力和判断,他既然说‘自有安排’,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和底气。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冒着生命危险争取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尽快恢复力量,然后想办法找到‘寒蝉’的七寸,尽全力破坏它!” 这时,一直沉默警戒的小顾忍不住插话道:“七爷,罗五爷那边提供的稽查处内线,那个赵师爷,我们还要继续接触吗?魏坤死得不明不白,他那种墙头草,会不会……” “要接触,而且要加紧。”江砚舟肯定地说,眼中闪过一丝冷静算计的光芒,这光芒让他苍白的脸瞬间恢复了往日运筹帷幄的神采,“魏坤暴死,稽查处内部必然人心惶惶,各派势力争夺残骸,正是漏洞最多、人心最浮动的时候。这个赵孟德贪财怕死,此刻更想趁乱捞足资本寻找新靠山,或者干脆卷款跑路。我们可以利用他这种心态,不仅打听消息,或许……还能顺势在稽查处这座即将倾塌的破屋里,埋下一颗我们自己的钉子。”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继续分析道,“而且,我目前这个‘投靠’过去的身份,是陈默群为了稳住我、企图榨取‘孤星’网络剩余价值而暂时默认的。虽然经历了这次劫狱风波,他对我的怀疑会达到顶点,但只要我没有公开撕破脸,只要他还没有拿到我‘反水’的确凿证据,这个‘警备司令部顾问’的虚衔,有时候就是一盏可以在某些特定场合、特定人面前通行的绿灯,哪怕光线微弱,也可能照亮关键一步。” 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仿佛身上的伤痛和极度的疲惫并未能影响他大脑的高速运转和战略眼光。苏云岫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和汹涌的心疼。他总是这样,在看似山穷水尽的绝境中,迅速洞察到那一丝微弱的柳暗花明,然后将最沉重的责任和危险扛在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肩上。 “当务之急,是让七爷你尽快恢复体力。”沈曼笙果断说道,打断了略显沉重的气氛,“我去把米熬得烂烂的,加点糖渍梅子的汁水,好歹补充点元气。小顾,你继续警戒,耳朵竖起来。云岫,你照顾好七爷,注意他的体温,伤口千万不能再感染了。” 沈曼笙和小顾各自忙碌起来。阁楼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江砚舟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窗外绵绵的雨声,以及苏云岫轻柔动作时衣料的细微摩擦声。 苏云岫重新拧干毛巾,轻轻敷在江砚舟依旧滚烫的额头。她的手指不经意间再次触碰到他灼热的皮肤,心中忧虑更甚。 “你在发高烧。”她低声说,语气满是担忧,“伤口肯定发炎了。” “嗯……有些低烧,不碍事。”江砚舟闭着眼,轻声安慰道,试图减轻她的焦虑,“比在霞飞路地下室时……好多了。” 苏云岫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更换着毛巾,用温水小心擦拭他的脖颈和手臂,试图帮他物理降温。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 忽然,江砚舟再次睁开眼,目光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看向她,那眼神复杂得让苏云岫的心跳漏了一拍。 “云岫,”他唤道,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与疲惫背后的脆弱,“这次……又让你跟着我……九死一生了。” 苏云岫用力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脸颊:“没有连累。是我自己决定要去医院的。而且……如果不是‘惊蛰’……陆先生他出手相助,我可能就……”想到医院污物间里那命悬一线、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仍然后怕不已,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江砚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后怕,“当我从‘泥鳅’那里听说……你为了警告‘惊蛰’,竟然独自冒险潜入仁济医院……我……”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担忧,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入了苏云岫的心底。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苏云岫正在为他擦拭的手腕。他的手掌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力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定。 “答应我,”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以后……不要再这样独自涉险。你的安危,很重要。比你想像的,更重要得多。” 这不是命令,而是一种带着深沉情感的、近乎卑微的嘱托。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酸楚瞬间涌遍全身,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她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此刻却只映出自己小小倒影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深藏的无助与依赖,所有伪装的坚强和冷静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 “我答应你。”她哽咽着,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双手包裹着,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语气坚定,“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快点好起来。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一起去面对,一起去完成。” 江砚舟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弧度。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缓缓闭上眼,仿佛这简短的对话和这无声的交握,已经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全部力气。 阁楼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和彼此贴近的、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在狭小压抑的空间里无声地流淌着,诉说着超越言语的信任、依赖与难以言喻的深情。在这危机四伏的孤岛中,两颗历经磨难、千疮百孔的心,却在这一刻,靠得前所未有的近,仿佛能感受到彼此最真实的跳动。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危局弈新棋 半个月的时间,在提心吊胆与密锣紧鼓的筹备中悄然滑过。 阁楼外,金圆券的崩溃如同决堤洪水,冲垮了最后一点虚假的繁荣。物价一日数涨,米店钱庄门前挤满了绝望的面孔,抢米风潮、工人罢工、学生请愿的火焰在上海滩各处此起彼伏地燃起,又被军警特务用刺刀和警棍强行压制下去。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与躁动,像一座表面沉默、内里岩浆奔涌的活火山。 阁楼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气氛凝重却有序。江砚舟的伤势在苏云岫寸步不离的精心照料和沈曼笙通过隐秘渠道辗转搞来的有限药品作用下,竟恢复得比预期快了许多。虽然失血过多的苍白仍未完全从他脸上褪去,左臂也还需用绷带悬吊固定,但他已能靠着墙壁缓缓行走,深邃眼眸中那份被伤痛暂时遮蔽的锐利与冷静,正一点点重新凝聚。 这半个月,他们并非完全蛰伏。小顾像一只最机警的夜行动物,凭借着对上海弄堂脉络的熟悉和葛妈留下的几条绝密单线,与外界保持着极其谨慎的接触。他带回的信息断断续续,却拼凑出外界愈发凶险的图景: 首先是“泥鳅”通过死信箱传来的暗号,确认那份关乎成千上万人性命的“寒蝉”计划胶卷,已通过那条代价高昂、甚至可能牺牲了人命的紧急渠道,成功送达上级。回复只有简短的“已知,严待”四字,命令他们继续深度潜伏,保存力量,等待下一步明确指令,严禁任何形式的擅自行动。 其次是罗五爷那边。那个稽查处的小师爷赵孟德,在魏坤暴毙、靠山顿失后,果然如惊弓之鸟,急于寻找新主子和捞足跑路的“养老金”。经过小顾一番虚实结合、连哄带吓的试探与讨价还价,赵孟德终于松口,表示愿意“有限度合作”,但开价惊人,且反复强调必须绝对保证其人身安全,显见其内心惶恐至极。 再次,通过赵孟德泄露的零星碎片,以及沈曼笙凭借惊人记忆力和残存部分外围关系网拼凑出的线索,他们对“寒蝉”计划的狰狞面目有了更清晰的认知——陈默群意图利用当前社会动荡、各方视线被金圆券风暴吸引的绝佳烟幕,在极短时间内(具体日期是最高机密,但种种蛛丝马迹表明迫在眉睫,很可能就在未来三到五日内),调动其所能掌控的保密局精锐、稽查处残余力量以及部分听命于他的警察部队,对上海所有已知的进步团体、疑似联络站、同情分子聚居区、文化界知名人士,甚至包括一些他认为“立场不稳”或“可能阵前倒戈”的内部人员,发动一次规模空前的、闪电式的秘密逮捕与清洗。 名单之长、范围之广、手段之酷烈,远超以往。其目的,正是在其主子政权可能面临最后崩溃前,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大扫除”,旨在将一切可能威胁到他们后续“潜伏”、“破坏”或“谈判”筹码的力量连根拔起,不惜用血海淹没这座东方巴黎。 此刻,阁楼内四人再次围坐在那张低矮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的上海地图已被铅笔和炭条划满了各种符号与箭头,旁边散落着写满信息的碎纸片。煤油灯的光晕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出同样凝重无比的神情。 “不能再等了。”江砚舟开口,声音虽仍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已恢复了那份不容置疑的沉稳,甚至透出一股冰碴般的冷冽,“上级的指令是‘潜伏待命’,但‘寒蝉’已箭在弦上。等指令传到,恐怕已是遍地焦土。我们必须主动落子,打乱陈默群的棋盘。” “如何落子?”沈曼笙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们势单力薄,正面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 “自然不是硬碰硬。”江砚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精准地点在警备司令部的位置,“我们要用好我现在的‘新身份’。” 他目光扫过众人,锐利如刀:“陈默群现在对我,是既想榨取剩余价值,又极度防范。他给我这个‘顾问’头衔,一方面是想看看能否从我这里再挖出‘孤星’网络的残骸,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想将我置于他的眼皮底下,便于监控?既然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主动回到他的‘视野中心’去。” 苏云岫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你要回警备司令部?那简直是羊入虎口!” “是险棋,也是活棋。”江砚舟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分析却冷静得近乎残酷,“此时回去,有几重用意。第一,示弱。我重伤未愈,‘侥幸’被不明势力所救,蛰伏多日才敢露面,这符合一个‘投诚者’惊弓之鸟的心态,或可降低陈默群的戒心,至少能迷惑他,让他难以判断我背后是否还有隐藏的力量。第二,探听。只有靠近风暴眼,才能感知最细微的气流变化。我必须获取关于‘寒蝉’行动最直接、最及时的情报,尤其是具体时间、精确部署和最终名单。第三,或许能借这个身份,行一些暗度陈仓之事。” 他话语末尾,留下一丝意味深长的余地。 他转向小顾,指令明确:“赵孟德这条线,要加紧攥在手里。不惜代价,让他弄到稽查处参与‘寒蝉’行动的人员详细名单、哪怕只是部分行动计划副本也好。另外,让他密切关注司令部内部,特别是机要部门,关于我的任何议论和动向。” 小顾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七爷放心,赵孟德现在只认黄鱼(金条)和活路。只要喂饱了,他连自家祖坟都敢刨。” 江砚舟又看向沈曼笙,语气凝重:“曼笙,你经验最丰富,负责统筹我们外部所有的信息和联络渠道。重点盯住码头、车站、主要公路口的异常兵力或物资调动。同时,想办法将‘寒蝉’计划的大致轮廓和可能波及的范围,通过最隐蔽、最无法追查的方式,散播出去。哪怕只能让部分目标群体有所警觉,能转移的尽快转移,能蛰伏的彻底蛰伏。即使不能完全阻止这场屠杀,也要尽最大努力,为革命多保留一分元气。” 沈曼笙深吸一口气,深知此任务艰巨无比:“这风险太大了。一旦被敌人察觉我们在示警,立刻会招致灭顶之灾。” “所以手法必须极致精巧,采用多层转递、死信箱、利用市井流言等方式,确保绝对割裂与我们自身的联系。”江砚舟声音沉郁,“哪怕最终只能多救下一个人,我们今日的冒险便是值得的。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云岫脸上,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歉疚,更有沉甸甸的托付:“云岫,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 “我明白,你说。”苏云岫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坚毅。 “你要作为我的‘家眷’,跟我一同回去。”江砚舟的话让苏云岫呼吸一滞。 他继续解释道:“陈默群深知你的存在,也知你与我关系匪浅。你独自留在外面,反而更易成为他用来钳制我的靶子。跟在我身边,看似深入虎穴,但有时最危险之地,因着这层‘人质’与‘监视’的微妙平衡,反而能形成一种暂时的‘安全’。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双我绝对信任的眼睛,帮我观察那些我可能因身份限制而忽略的细节。尤其是在司令部内部,那些军官太太、文职人员的闲谈碎语中,往往藏着意想不到的信息。你要扮演好一个历经磨难、依赖丈夫、内心怯懦却又不得不强撑门面的‘顾问夫人’。” 苏云岫瞬间领悟了他的全部意图。这不仅是保护,更是将关乎成败的侦察重任交付于她。她要在这看似被动依附的角色外壳下,隐藏起所有的机敏与勇敢,去完成最危险的窥探。 “我会演好。”苏云岫用力点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江砚舟凝视着她,眼底那抹歉疚与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她将再次戴上沉重的面具,回到那个每时每刻都需演技与心力的角斗场。 “我们并非孤军奋战。”他收敛心神,补充道,“罗五爷那边,明线已断,但他承诺的‘暗中方便’,在生死关头或可一用。此外,‘泥鳅’和他手下那支精干的小队,是我们唯一可靠的外援,是藏在袖中的匕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动,要留作扭转乾坤的奇兵。” 他特意强调了“泥鳅”小队的存在,仿佛在黑暗中预留了一簇火种。 行动计划的大致框架就此奠定。这无疑是一步踏入龙潭虎穴的险棋,每一步都踩在深渊的边缘。主动回归敌人的巢穴,利用敌人赋予的身份在蛛网上行走,需要超乎常人的胆魄、智慧与运气。 “还有一个关键,”沈曼笙提醒道,声音低沉,“林晚小姐……她还在仁济医院那个魔窟里。” 江砚舟沉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隐痛:“林晚……我会设法。或许,可以借这次回去的契机,制造一个合理的‘意外’,让她从陈默群的严密监控下‘消失’。比如,安排她以治病或探亲的名义,离开上海。” 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可能仍在医院坚守、如履薄冰的陆明远的身影,一个模糊的营救计划雏形渐渐浮现,但这需要最精妙的时机和最周密的配合。 十日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如墨,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阁楼窄小的窗户。一辆没有牌照的旧式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距离警备司令部后巷不远的一条僻静拐角。 车门打开,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略显艰难地踏出车厢。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外罩一件黑色呢绒风衣,左臂依旧吊在胸前,脸色是久未见阳光的苍白,脚步虚浮,俨然一副重伤初愈、惊魂未定的模样。 苏云岫则换上了一件素雅的藏青色旗袍,外罩米白色针织开衫,乌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脸上薄施脂粉,却难掩眉宇间那抹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历经劫波后的疲惫,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江砚舟的手臂,姿态依赖而脆弱。 雨丝无声地浸湿了他们的肩头与发梢,街道两旁光秃的梧桐树枝在凄风冷雨中瑟瑟抖动。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无需言说的决绝与相互支撑的力量。然后,他们互相依偎着,一步一步,踏着湿滑的石板路,向着那座在暮色雨幕中更显森然、象征着无尽权力与危险的庞然建筑——警备司令部走去。 他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显得渺小而孤单,却又仿佛蕴含着能刺破这沉沉黑夜的坚韧光芒。前方是更深不可测的漩涡,而他们,必须在这危局中,为更多的人,弈出一线生机。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虎穴试深浅 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如同巨兽张开的森然入口,吞噬着暮色与细雨。花岗岩的门柱冰冷坚硬,上面悬挂的青天白日徽记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阴沉刺目。持枪站岗的卫兵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铁铸雕像,钢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身影,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冷漠与审视。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踏上湿滑的石阶。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与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混在一起。他刻意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压在苏云岫身上,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呼吸也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与微弱。那悬吊在胸前的左臂,更是将“重伤未愈”这四个字清晰地刻印在每一个旁观者的眼中。 “站住!什么人?”一名卫兵上前一步,枪口虽未抬起,但那警惕的姿态已足以形成威慑。他的目光在江砚舟苍白疲惫的脸上和苏云岫那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神情间逡巡。 江砚舟停下脚步,微微抬起右手,示意并无威胁,声音沙哑而虚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的惊悸:“我是……江砚舟。前来……向陈处长报到。”他报出名字时,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自己也不确定这个身份是否还能被此地接纳。 那卫兵显然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的审视更加浓重。他对着岗亭内打了个手势,另一名卫兵立刻拿起内部电话,低声快速汇报着。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被无限拉长。雨丝冰冷,浸透衣衫,寒意直透骨髓。苏云岫能感觉到江砚舟靠在她身上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并非全然伪装,长时间的站立和伤处的隐痛正在消耗他本就有限的体力。她更加用力地搀扶住他,微微侧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住部分风雨,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依赖、恐惧和对周遭环境本能不适的“太太”姿态,目光低垂,不敢与卫兵对视。 很快,一名穿着校级军官制服、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从大楼内快步走出。他先是仔细打量了江砚舟一番,目光如同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尤其是在他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色上停留片刻,然后才微微颔首:“江顾问,陈处长已知悉。请跟我来。”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温度,侧身让开通路。 进入司令部大楼,一股混合着烟草、旧纸张、汗水和某种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内部光线昏暗,即使开着灯,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感。穿着各式军装或中山装的人员行色匆匆,皮鞋踩在光洁如镜却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杂乱的迴响。墙壁上张贴着各种标语和通缉令,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苏云岫搀扶着江砚舟,跟着那名军官穿过长长的、迴廊般的走廊。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从两侧的办公室门缝、从转角处投射过来,如同无形的针,刺探着他们这两个突兀的“闯入者”。她将头垂得更低,紧紧挨着江砚舟,扮演着一个完全被这森严环境震慑住的、依靠丈夫的弱质女流。 军官将他们带到二楼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外。这里的守卫明显更加严密,门口站着两名腰配手枪、眼神凶狠的特务。“在这里等候。”军官丢下一句话,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将江砚舟和苏云岫留在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与注视之下。 门内隐约传来谈话声,但听不真切。苏云岫感觉到江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重心,呼吸似乎也放得更轻缓,那是一种猛兽在踏入陷阱前,调整到最佳应对状态的直觉。她也悄然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所有的紧张与警惕深深压入眼底,只留下符合身份的惶恐不安。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那名军官走出来,侧身道:“江顾问,请。处长在里面。”他的目光特意在苏云岫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位是……” “内子。”江砚舟简短地回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不愿多谈的疲惫。 军官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示意他们进去。 办公室宽敞而奢华,与外面走廊的冰冷压抑形成鲜明对比。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脚步声,红木办公桌宽大威严,背后是一整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里面塞满了精装书籍。 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松木噼啪作响,空气中漂浮着高级雪茄和咖啡的浓郁香气。陈默群就坐在办公桌后那张高背皮椅上,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熨帖的深色条纹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正拿着一支金笔在文件上批阅着,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毫不在意。 这种刻意的忽视,本身就是一种施加心理压力的手段。 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静静地站在办公室中央,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微微喘息着,仿佛连站立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苏云岫则低着头,目光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花纹上,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有壁炉火焰的燃烧声和金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压抑的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终于,陈默群放下了笔,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先是落在江砚舟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面容上,仔细“审视”着他的伤势,然后才移到他脸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砚舟啊,”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听说你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些……‘意外’?可让我好生担心。如今看到你安然归来,我这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话语里的关切虚伪得令人作呕。 江砚舟微微躬身,动作因伤显得有些僵硬,声音依旧沙哑:“劳烦处长挂心。江某……命大,侥幸捡回一条残命。”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将“侥幸”二字咬得略显模糊。 “哦?侥幸?”陈默群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如此仗义,竟然能从戒备森严的地方,把砚舟你……‘请’出去,又‘送’了回来?”他刻意加重了“请”和“送”两个字,试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江砚舟回答,眼神适当地露出一丝困惑与后怕,“当时我伤势沉重,意识模糊,只记得被关在一处……昏暗潮湿的地方,像是废弃的仓库或者地下室。他们似乎……并非为了救我,更像是……与处长您有过节,想利用我做点什么,或者……只是想制造混乱。后来不知为何,看守松懈,我才得以……拼死逃脱。”他编造的经历半真半假,将自己置于一个被动、无辜且信息有限的受害者位置,逻辑上勉强能自圆其说。 陈默群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伪。他没有继续追问细节,似乎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苏云岫。 “这位……便是苏小姐吧?”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苏云岫身上舔舐着,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难怪能让砚舟如此牵挂。听说苏小姐也受了不少惊吓,如今看到你们夫妻团聚,实在是……可喜可贺。” 苏云岫在他的目光下,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往江砚舟身后缩了缩,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陈……陈处长。”她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将一个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内心充满恐惧的普通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江砚舟适时地侧身,用未受伤的右臂微微护住苏云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与疏离:“内子胆小,经历此番变故,更是……心神不宁。让处长见笑了。” 陈默群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上那虚伪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无妨,无妨。乱世飘萍,能保全性命,已属不易。”他摆了摆手,仿佛十分大度,话锋却随即一转,“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心住下。你的‘顾问’一职,我一直为你留着。眼下时局动荡,正是用人之际,很多地方,还需要砚舟你……多多出力啊。” 他开始抛出诱饵,也是枷锁。 “处长抬爱,江某……愧不敢当。”江砚舟微微低头,语气谦卑,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重伤未愈者的力不从心,“只是江某如今这般模样,恐怕……难当大任,有负处长期望。” “诶,不必妄自菲薄。”陈默群站起身,踱步到壁炉前,背对着他们,看着跳跃的火焰,“你的能力,我是清楚的。伤,可以慢慢养。有些事,动动脑子,出出主意即可。比如……”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幽深地看向江砚舟,“最近市面上,颇不平静。一些宵小之辈,趁着金融动荡,蠢蠢欲动,散播谣言,煽动不满。稽查处那边,魏坤走后,群龙无首,办事不力。砚舟你在上海滩人脉广,根基深,对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老鼠’,想必……应该有些独特的消息来源吧?” 他开始了第一轮试探,直接索要情报,意图榨取“孤星”网络的剩余价值,同时也是在测试江砚舟的“诚意”。 江砚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挣扎,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处长明鉴……江某……脱离漩涡已久,往日的一些关系,散的散,断的断,早已今非昔比。而且……经此一劫,更是人人自危,恐怕……”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陈默群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逐渐转冷:“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他走回办公桌后,重新坐下,拿起一份文件,语气变得有些意兴阑珊,“既然这样,那砚舟你就先好好养伤吧。住处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就在司令部后面的军官宿舍楼,条件虽然简陋,但也清净安全。至于工作……等你身体好些再说。” 这是暂时搁置,也是近距离软禁。 “多谢处长安排。”江砚舟再次微微躬身。 “好了,我还有个会。李副官会带你们去住处。”陈默群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不再看他们。 那名带他们进来的李副官再次出现,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离开陈默群的办公室,走在依旧冰冷压抑的走廊里,苏云岫能感觉到江砚舟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加沉重了一些。与陈默群的这第一轮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每一句话都在彼此试探的刀锋上行走。陈默群显然并未完全相信江砚舟的说辞,那份怀疑与戒备,如同无形的蛛网,已经将他们牢牢笼罩。 军官宿舍楼就在司令部主楼后面,是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同样戒备森严。李副官将他们带到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递过钥匙:“江顾问,就是这里。每日三餐会有人送来。没有特别允许,请不要随意离开宿舍区范围。”他的语气平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柜,带着一个狭小的卫生间。窗户对着内部庭院,装有坚固的铁栏。这里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是一间装饰得稍好一些的囚室。 李副官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江砚舟和苏云岫两人。 江砚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后背倚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痛楚。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的高度紧绷,对他重伤未愈的身体是极大的负担。 苏云岫立刻反锁了房门,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急切地低声问:“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痛?”她想去检查他左臂的绷带,又怕触动伤处。 江砚舟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还撑得住。”他目光扫过这间囚笼般的房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清净安全’……他这是要将我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死死的。” “他根本没有相信你。”苏云岫忧心忡忡,“他在试探,也在等你露出破绽。” “他知道我不会轻易交出任何东西,我也知道他不信我的说辞。”江砚舟的眼神恢复了几分锐利,“这第一回合,不过是彼此确认一下底线而已。他不会放松监视,而我们……必须在他划定的这个牢笼里,找到活动的缝隙。” 他看向苏云岫,眼神中带着嘱托:“云岫,接下来,要看你的了。留意送饭的人,留意楼里其他住户,留意任何能听到的谈话。我们需要信息,哪怕是最琐碎、最不起眼的信息。” 苏云岫重重点头,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明白。我会留心每一个细节。” 她走到窗边,透过冰冷的铁栏,望着外面被高墙围死的、阴沉的庭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灰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们已然深入虎穴,四周皆是看不见的獠牙与陷阱。 她轻轻拉上了窗帘,将外面窥探的可能隔绝。转身,开始仔细地检查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可能存在的窃听装置或者任何不寻常的痕迹。动作轻巧,眼神专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江砚舟靠在床头,看着她忙碌而沉静的身影,眼底深处那抹因伤痛和疲惫而生的阴霾,似乎被一丝微光驱散了些许。 虎穴虽深,但他们已踏足其中。试探深浅之后,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杯酒探虚实 军官宿舍的房间,如同一个精致的囚笼,将两人与外界隔离开来。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无声地积累着压力。送饭的勤务兵准时出现,面无表情,放下食盒便走,不多说一个字,那刻板的态度本身就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监视与控制。 苏云岫扮演着惊魂未定、依赖丈夫的“江太太”,每次开门都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惶恐,低声道谢后便迅速关上房门。她细心观察着送饭人的样貌、动作习惯,甚至他脚步声的轻重变化,试图从中找出任何规律或破绽。她也将耳朵贴在门上,捕捉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其他军官或家眷的脚步声、模糊的谈话片段,如同在沙漠中寻找水滴般收集着零碎的信息。 江砚舟则大部分时间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看似在休养,大脑却从未停止运转。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分析着陈默群的意图,规划着下一步的行动。伤处的疼痛不时袭来,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偶尔调整一下姿势,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 傍晚时分,李副官再次敲门,带来了新的“指令”。 “江顾问,陈处长今晚在‘悦宾楼’设宴,为几位刚从南京来的特派员接风,请您和夫人一同出席。”李副官的语气依旧平板,但“请”字背后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江砚舟与苏云岫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这绝非简单的接风宴,更像是陈默群精心布置的另一个考场。在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更容易观察他们的言行,捕捉可能的疏漏。 “处长厚爱,江某……感激不尽。”江砚舟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脸上适当地露出受宠若惊与力不从心的矛盾神色,“只是我这身子……恐怕会扫了各位长官的雅兴。” “处长特意交代,江顾问有伤在身,心意到了即可,不必拘礼。”李副官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推脱,堵死了后路。 “既然如此……那江某恭敬不如从命。”江砚舟“无奈”地应承下来。 李副官离开后,房间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这是要把我们放在火上烤。”苏云岫低声道,眉头紧蹙。宴会场合,人多眼杂,需要应对的不仅仅是陈默群,还有那些不明底细的南京特派员和其他军官,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和解读。 “是考验,也是机会。”江砚舟眼神深邃,冷静地分析,“南京来人,在这个时间点,或许与‘寒蝉’计划有关。即使无关,也能从他们的言谈中窥探上层的风向和压力。陈默群想借此观察我们,我们同样可以借此观察他和他身边的人。” 他看向苏云岫,目光中带着鼓励与嘱托:“今晚,你要更加小心。那些军官太太们之间的闲谈,有时比男人们酒桌上的话更能反映真实情况。注意听,但尽量少说,扮演好你的角色。” 苏云岫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我明白。”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辆黑色轿车将江砚舟和苏云岫送到了位于法租界边缘的“悦宾楼”。这是一家颇具名气的粤菜馆,门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与司令部内部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这份浮华的喧嚣之下,涌动着同样危险的暗流。 宴会设在二楼最大的包间“蓬莱阁”。门口站着两名便衣特务,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进入的人。当江砚舟在苏云岫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门口时,包间内原本喧闹的谈笑声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一道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好奇、审视、探究、不屑……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同无形的网。陈默群坐在主位,见状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仿佛与江砚舟是多年挚友。 “砚舟!你可算来了!快请进,请进!”他亲自虚扶了江砚舟一把,目光却在他苍白的脸色和吊着的左臂上迅速掠过,然后落在苏云岫身上,笑容更加“和煦”,“这位就是弟妹吧?果然气质不凡,快请坐,不必拘束。” 他亲自将两人引到靠近主位、却又并非核心的位置坐下,既显示了“重视”,又巧妙地将他们置于全场目光的中心。 包间内觥筹交错,烟雾缭绕。除了陈默群和几位面生的、想必是南京特派员的人物之外,还有几位警备司令部和稽查处的实权军官作陪。他们的女伴或太太们则坐在另一侧,珠光宝气,低声谈笑,但眼神也时不时地瞟向苏云岫这个“新面孔”。 江砚舟一落座,便微微喘息着,向众人致歉:“各位长官见谅,江某有伤在身,失礼之处,还望海涵。”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伤后的虚弱,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面色白净的南京特派员扶了扶眼镜,打量着他,语气带着几分官腔:“这位就是江砚舟江顾问?久仰大名啊。听说前些日子受了些惊吓,如今看来,气色倒是比想象中要好些。”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暗藏机锋。 “特派员谬赞了。”江砚舟微微欠身,语气平淡,“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命,苟延残喘罢了,当不得‘气色好’三字。” 陈默群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打圆场:“哎,过去的事就不提了!砚舟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的幸事!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欢迎南京来的几位特派员,也为我们砚舟压压惊!” 众人纷纷举杯。江砚舟以伤重为由,只浅浅沾了下唇便放下。苏云岫也依样画葫芦,低着头,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果汁,扮演着不善应酬、怯于场面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悄然扫视着全场。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军官们开始互相敬酒,高谈阔论,话题从时局动荡、金融混乱,逐渐转向了一些风花雪月和内部人事变动。几位南京特派员显然地位超然,言语间带着一种来自权力中心的优越感,对上海这边的事务时而指点几句,时而流露出不满。 “默群兄啊,”那位白净特派员抿了一口酒,看似随意地对陈默群说道,“上海这边的局面,上面可是很关注啊。金圆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民怨沸腾,那些不安分的分子也趁机蠢蠢欲动。听说你们最近……动作不小?” 陈默群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特派员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些微蟊虫,翻不起大浪。近期就会有一系列整顿行动,务必确保上海这座远东第一都市的‘绝对稳定’,以配合整体的……战略部署。”他话语含蓄,但在座的人都明白,“绝对稳定”和“战略部署”背后隐藏的血腥意味。 “哦?整顿行动?”另一位身材微胖的特派员似乎很感兴趣,“听说魏处长不幸因公殉职后,稽查处那边……有点乱?会不会影响到行动的效率?” “稽查处那边,正在加紧整合,很快就能恢复战斗力。”陈默群语气自信,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江砚舟,“况且,我们还有砚舟这样的干才。他对上海的三教九流、地下脉络,可是了如指掌。有他相助,何愁不能将那些隐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网打尽?”他再次将话题引向江砚舟,既是捧杀,也是逼迫。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江砚舟身上。 江砚舟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缓慢而从容,仿佛并未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他抬起头,迎向陈默群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却清晰可闻:“处长抬爱,江某惭愧。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往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也早如镜花水月,散的散,断的断。只怕……有心无力,辜负了处长的期望。”他再次重申自己的“无能”和“断绝过往”,态度谦卑,却寸步不让。 陈默群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脸上笑容依旧:“砚舟太过自谦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忘不掉,也断不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不再紧逼,转而举起杯,“来来,喝酒!今晚只谈风月,不论公务!” 气氛似乎重新缓和,但暗地里的交锋已然完成了一轮。 苏云岫在一旁,心脏始终提着。她注意到,当陈默群提到“整顿行动”和“一网打尽”时,席间几位军官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有的兴奋,有的凝重,也有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位微胖特派员在听到江砚舟推脱时,嘴角似乎撇了一下,流露出淡淡的不屑。 她趁着去洗手间的机会,在走廊里“偶遇”了一位同样离席的军官太太。那太太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时髦的旗袍,似乎对苏云岫这个“新人”有些好奇,主动搭话。 “你就是江顾问的太太?真是年轻漂亮。”太太打量着苏云岫,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听说你们前阵子出了事?可真是吓人。现在回来了就好,陈处长还是很看重江顾问的。” 苏云岫低着头,绞着手帕,扮演着惊魂未定的模样:“谢谢夫人关心。我们……也是侥幸。现在只想安生过日子,外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听着都怕。” 那太太似乎对她的“怯懦”很满意,压低了些声音:“唉,谁说不是呢。这世道,不太平啊。听说最近又要搞什么大清查,我们家那口子,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说是压力大得很。”她看似抱怨,实则透露了信息。 苏云岫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话,怯生生地问:“大清查?是……是要抓很多人吗?” “谁知道呢。”太太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反正风声挺紧的,连我们这些家眷都被叮嘱少出门,少说话。特别是医院、学校那些地方,好像……挺关注的。”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立刻打住,拍了拍苏云岫的手,“不过妹妹你也别太担心,有陈处长和江顾问在,总会没事的。快回去吧,离开久了不好。” 回到包间,苏云岫的心跳依旧有些快。医院、学校……这些关键词与“寒蝉”计划可能的目标吻合!这位军官太太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印证了他们之前的判断,也说明了行动确实迫在眉睫,连内部军官家眷都感受到了压力。 宴会仍在继续,酒酣耳热之际,一些军官开始吹嘘各自的“功绩”或是抱怨遇到的“麻烦”。江砚舟始终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陈默群或特派员问话时,才简短地回答几句,言辞谨慎,滴水不漏。他像一块被海浪不断拍打的礁石,看似被动,实则稳固。 当一位稽查处的新任副处长(接替魏坤位置的人)抱怨最近黑市药品交易猖獗,难以追查源头时,江砚舟状似无意地轻声插了一句:“盘尼西林……如今比黄金还贵。源头……或许不在市井,而在某些……灯下黑的地方。”他话说得含糊,点到即止,既显示了自己对某些领域依旧“了解”,又未提供任何实质信息,更像是一种随口的感慨。 然而,这句话却让陈默群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知道江砚舟所指的“灯下黑”可能意味着什么——某些被他们控制或忽视的官方或半官方渠道。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或许就能在陈默群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搅乱他的一部分部署。 宴会最终在一种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鬼胎的气氛中结束。陈默群亲自将江砚舟和苏云岫送到门口,握着江砚舟的手,语气“恳切”:“砚舟,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尽管跟李副官说。上海滩的未来,还需要你我兄弟携手啊!” “处长言重了。”江砚舟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淡。 坐上来时的轿车,离开“悦宾楼”那浮华的灯光,重新投入冰冷的夜色。车内一片寂静,两人都疲惫地靠在座椅上,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医院和学校……”苏云岫压低声音,将洗手间外听到的信息告诉了江砚舟。 江砚舟闭着眼,轻轻颔首:“和我们判断的一致。‘寒蝉’的目标,很可能首先锁定在这些易于控制且影响广泛的区域。”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那句关于盘尼西林的话,不知能否起到一点作用。” “至少让他不能完全安心。”苏云岫道。 回到军官宿舍那间冰冷的囚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苏云岫立刻帮江砚舟脱下外套,检查他左臂的绷带,果然发现因为长时间的坐立和紧张,伤处有些微微渗血。她心疼地赶紧为他重新上药包扎。 “我没事。”江砚舟看着她专注而担忧的侧脸,轻声道,“今晚,你做得很好。” 苏云岫抬起头,对上他带着赞许和一丝复杂情绪的目光,摇了摇头:“我们还差得远。陈默群不会就此罢休,宴会上的平静,只是暴风雨的间隙。” “没错。”江砚舟望向那扇装着铁栏的窗户,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试探之后,真正的较量,很快就会开始。我们必须在他下一次出招之前,找到反击的机会。” 杯酒之间,虚实已探。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蛛丝寻隙影 那场宴会觥筹交错的虚与委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沉的暗涌与警惕。陈默群看似热情的安排下,是寸步不离的监视。送饭的勤务兵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走廊里巡逻的卫兵脚步声在门外停留的时间,似乎也刻意延长了那么一两次。 江砚舟的伤势在药物和苏云岫的精心照料下,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他不再整日卧床,偶尔会在苏云岫的搀扶下,在狭小的房间内缓缓踱步,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 但更多的时候,他仍是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或是就着窗外透进的、被铁栏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翻阅着李副官“例行公事”般送来的、几份无关痛痒的过时报纸和内部简报。他的沉默与沉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对抗,让监视者难以捕捉到任何有价值的情绪波动。 苏云岫则彻底进入了“江太太”的角色。她每日大部分时间也待在房间里,或是为江砚舟换药擦拭,或是坐在窗边做着一些简单的、看似消磨时间的针线活。 她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与惊怯,仿佛尚未从之前的变故中完全走出来,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安。只有在低垂着眼睫,穿针引线的时候,那专注的神情下,才隐藏着高速运转的思绪和极度敏锐的感官。 她的耳朵,时刻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不同人的脚步声、交谈的只言片语、甚至是钥匙碰撞的细微声响,都被她一一记下,在脑海中分类、分析。她注意到,每日上午九点左右,会有一个嗓门颇大的军官太太在走廊里打电话,抱怨菜价和佣人;午后,似乎常有几个低级军官聚在楼梯口抽烟,闲聊的内容多是抱怨差事辛苦、或者议论某个上司的绯闻;而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汽车驶入庭院、以及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直奔主楼方向——那往往是紧急情报或行动的征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暂时还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像,但苏云岫知道,它们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成为关键的一环。 这日午后,天空依旧阴沉。苏云岫借口房间闷热,想开窗透透气,在窗边驻足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楼下被高墙围死的庭院,以及对面那栋同样作为军官宿舍的灰扑扑的楼房。 就在这时,她看到对面二楼一个房间的窗帘,极其迅速地拉开又合上。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苏云岫的心脏却猛地一跳。那不是被风吹动,那是一种人为的、带着明确意图的信号!而且,那个房间的窗户位置,恰好与他们这边形成一定的角度,若非刻意站在窗边这个特定位置,根本无法看到。 是“泥鳅”的人?还是其他潜在的友方?抑或是……陈默群设下的又一个试探陷阱? 她不敢长时间停留,很快便拉上窗帘,坐回椅子,继续拿起针线,仿佛只是寻常的透气。但她的心跳却久久未能平复。这个发现太重要了,也太危险了。她必须尽快告诉江砚舟,但又不能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谁知道这房间里是否还藏着他们未曾发现的“耳朵”? 直到晚上,送饭的勤务兵离开后,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苏云岫借着帮江砚舟调整背后靠垫的机会,俯身在他耳边,用极其微弱、近乎气流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对面楼,二楼,左数第三扇窗,午后有窗帘信号。” 江砚舟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只是搭在被子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表示收到。他的呼吸平稳,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在她调整靠垫时无意识的反应。 接下来的两天,苏云岫更加留意对面那扇窗户。她发现,在每天午后大致相同的时间,那窗帘都会有一次极其短暂的、快速的开合。节奏似乎没有规律,但出现的时机本身,就是一种规律。 同时,她也从送饭勤务兵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躁中,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一次,勤务兵放下食盒时,低声嘟囔了一句:“……没完没了的会议,饭都顾不上吃……” 另一次,她在门后听到两个巡逻卫兵擦身而过时的低语片段: “……码头那边又加派人了……”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声音很快远去,但“码头”和“动真格”这几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刺入苏云岫的心中。码头,是人员和物资流动的关键节点,也是“寒蝉”计划可能重点监控和行动的区域之一! 她将这些信息,再次寻找机会,用同样隐蔽的方式传递给了江砚舟。 江砚舟的回应依旧隐蔽而简短。有时是手指的轻微动作,有时是在她递水时,指尖在她手背上若有若无地划过一个代表“确认”或“暂缓”的符号。 他们像两个在雷区中摸索前行的盲人,依靠着最细微的触感和绝对的信任,传递着关乎生死的信息。 这天晚上,夜色深沉。宿舍楼内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象征性的巡逻脚步声。江砚舟似乎因为伤处不适,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发出极轻微的翻身声。 苏云岫躺在房间另一张临时搭起的小床上,同样毫无睡意。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零碎的信息:对面楼的窗帘信号、码头加派人员、动真格的议论、陈默群宴会上提及的“整顿行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 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嗒”声。像是小石子击中墙壁,又像是某种昆虫撞在窗棂上。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 过了大约十几秒,又是一声。这一次,声音稍大,位置似乎也更精准,就落在他们这扇窗户的外面。 不是巧合! 苏云岫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猫一般挪到窗边。她没有立刻拉开窗帘,而是将耳朵贴近冰凉的玻璃,凝神细听。 外面只有风声。 她犹豫了一下,冒险将窗帘拉开一条头发丝般的缝隙,向外望去。 夜色浓重,庭院里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惨淡的光晕。她看不到任何人影。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楼下靠近墙根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黑影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细小的事物,带着微弱的破空声,精准地从那条窗帘缝隙中穿了进来,“啪”一声轻响,落在房间内的地毯上! 苏云岫心中剧震,立刻合拢窗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蹲下身,凭借记忆和微弱的光线,在地毯上摸索着。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约莫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是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卷成细筒的小物件! 她来不及细看,立刻将其攥在手心,藏入袖中。然后迅速回到床上躺下,拉好被子,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侧耳倾听了许久,窗外再无任何动静,那个黑影也仿佛融入了夜色,消失无踪。 是谁?送来了什么? 她紧紧攥着袖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卷,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手心灼痛。她不敢现在查看,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作熟睡。 这一夜,变得无比漫长。 直到天光微熹,走廊里开始传来清晨的响动,苏云岫才借着起身倒水的机会,背对着门口,极其迅速地将油纸卷展开。 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一枚……小巧的、样式普通的银色哨子?哨子的一端,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染黑了一小块。 这是什么意思?警告?信号?还是……某种工具? 苏云岫心中充满疑惑,但她知道,这东西绝不能留在身上。她不动声色地将哨子重新用油纸包好,借着整理床铺的动作,将其塞进了床板与墙壁之间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疑云却更加浓重。这枚突如其来的哨子,如同投入迷潭的又一颗石子,让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是“泥鳅”在无法直接联系的情况下,用这种方式传递讯息?还是那个对面楼的“窗帘”发出的接头信号?亦或是……陈默群更加诡谲、更加难以分辨的试探? 她看向依旧闭目躺在床上的江砚舟,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苍白。她知道,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但在眼下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每一次信息的传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蛛丝马迹,暗夜传讯。 他们在这囚笼之中,努力寻找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缝隙,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光亮。 而那枚冰冷的银色哨子,究竟预示着转机,还是更深的陷阱?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黎明之后。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银哨藏玄机 那枚突如其来的银色哨子,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坠入苏云岫的心湖,瞬间冻结了所有表面的平静,只在深处激起汹涌的、无声的漩涡。 它被小心翼翼地塞回床板与墙壁那道阴暗的缝隙,其冰冷的触感和未知的含义,却如同实质般压在胸口,让这间本就狭小逼仄的囚室,空气稀薄得几乎令人窒息。 白昼的日常程序——勤务兵刻板送餐、她细致地为江砚舟换药、两人长时间的沉默静坐、她偶尔倚在窗边那看似无心的短暂眺望——在这枚神秘信物的阴影笼罩下,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更加令人不安的滤镜。每一次门外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每一次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响动,都让她神经紧绷,怀疑是否是冲这枚哨子而来。 她不敢再轻易靠近那扇唯一的窗户,尤其是午后那段时间。昨夜那精准的投掷,是友军冒着极大风险的联络,还是敌人精心策划、引蛇出洞的诱饵?对面楼上那诡秘的窗帘信号,与这枚哨子之间,究竟是同一阵营的衔接暗号,还是敌方环环相扣、测试他们反应的连环计?真相迷雾重重,她只能将全部感官的敏锐度提升到极致,像一只在蛛网上感知最微弱震颤的蜘蛛,从这囚笼内部运转的每一个齿轮摩擦声中,竭力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微小的规律或破绽。 江砚舟依旧保持着外人看来近乎凝滞的沉静。他大部分时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或是翻阅着那些经过严格筛选、毫无营养的旧报纸,仿佛对周遭潜流暗涌的一切毫无所觉。他与苏云岫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且符合“重伤员”与“照料者”身份的只言片语,语气平淡,眼神疏离。但苏云岫却能从他偶尔掠过报纸某条无关紧要消息时,那几乎难以捕捉的、瞬间凝定的目光,或是他搭在被子上的、指节因暗自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感受到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他像一头受伤后蛰伏于洞穴的猛兽,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却将每一分感知都化作了武器,等待着时机。她迫切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契机,将哨子的信息传递给他,这容不得半分差错。 契机在第二天下午,伴随着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意外降临。来的不是送饭的勤务兵,而是李副官,以及他身后一位提着标准军用医药箱、穿着熨帖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军医。 “江顾问,”李副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缺乏温度,“处长关心您的伤势,特请王医官来为您做一次详细复查。” 江砚舟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扫过王医官那张看似平和、却透着职业性审慎的脸,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有劳王医官,烦请处长挂心。” 王医官点了点头,没有多余寒暄,直接打开医药箱,取出器械。苏云岫立刻上前,扮演着温顺而略带忧色的“太太”角色,配合地递上消毒棉、剪刀和干净的纱布。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低垂,仿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江砚舟的伤处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锁定了王医官的一举一动。 检查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中进行。王医官手法熟练专业,清理、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显示出良好的职业素养。房间里只有金属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声。就在包扎最后一道绷带,王医官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托起江砚舟的手腕调整位置时,苏云岫清晰地看到,他的食指指尖,在江砚舟手腕内侧那片苍白的皮肤上,以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道,极其快速地连续点按了三下。 嗒、嗒、嗒。 三下快!节奏与她记忆中对面窗帘信号的某种模式隐隐重叠! 苏云岫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她强行控制住面部肌肉,不让一丝异样流露,只是更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纱布卷。 江砚舟的身体,在那瞬间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若非苏云岫全神贯注,绝对会忽略过去。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维持着原有的微弱与平稳,只是在王医官松开手时,才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辛苦王医官了。” 王医官收拾好药箱,脸上浮现出标准的、略带疏离的职业微笑:“江顾问恢复情况尚可,但筋骨之伤,最忌劳顿急躁,务必静心休养,切忌用力。我过几日会再来复查。”他对着李副官微微颔首,便提着箱子,步履平稳地离开了。 李副官锐利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视一圈,确认无异后,也紧随其后关上了门。沉重的门锁合拢声,如同一声闷雷,敲在苏云岫的心上。 房间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苏云岫强忍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继续着手头收拾药品的琐事,动作刻意放得缓慢而自然,耳朵却像最灵敏的声纳,全力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确认那脚步声确实远去,并无停留监听。 江砚舟缓缓向后靠去,重新闭上了眼睛,浓密而微蹙的眉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诊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苏云岫几乎要以为他并未接收到那隐秘信号,准备另寻时机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搭在身侧床单上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凝重的坚定,在粗糙的棉布上,清晰地划出了一个符号——一个问号。 他察觉到了!他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医官那稍纵即逝的接触信号,更清晰地感知到了她欲言又止、有重要信息亟待传递的焦灼! 苏云岫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机会之窗正在缓缓开启,又可能随时关闭。她立刻端起桌上那杯微凉的水,走到床边,俯下身,姿态如同任何一位关切丈夫的妻子想要喂水,将嘴唇凑到离他耳朵极近的地方,用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微弱声音,语速极快却清晰地低语:“昨夜子时左右,窗外有人精准投掷一物入内,是一枚银色金属哨子,约指甲盖大小,一端有被火燎过的微黑痕迹。现已藏于床板下,靠墙第三块木板缝隙内。” 江砚舟的眼睫,在这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剧烈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强风掠过的蝶翼。他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任何点头或手势的回应,但苏云岫分明感觉到,他周身那原本刻意收敛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气息,在刹那间变得锐利而冰冷,仿佛有无形的锋芒刺破了伪装的平静。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就在苏云岫以为他需要更多时间消化这信息,或者决定暂不回应时,他的右手食指,再次动了。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在床单上,清晰地划出了两个短横,接着是一个清晰的长横,然后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再次重复了两个短横。 ·· — ·· 摩尔斯电码!清晰的、代表字母“U”的节奏! U?这是什么意思?是代表“明白”(Understood)的确认?还是某个特定行动计划的代号?亦或是……与那枚神秘哨子使用方法相关的指令? 苏云岫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将这组点划符号死死镌刻在记忆深处。她不敢有任何追问的表示,只是借着调整他身后靠枕的动作,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信息已收到并理解,然后直起身,将水杯放回原处,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泄露丝毫异常情绪。 接下来的时间,囚室内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两人之间再无任何形式的交流,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免。但一种超越言语的、坚不可摧的默契,已在这无声的密码传递中悄然建立。江砚舟知晓了哨子的存在、特征和藏匿点,而苏云岫则得到了一个虽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回应——“U”。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U”。在摩尔斯电码的体系里,它也可以是“你”(You)的简写,但在当前这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语境下,它更大概率是一个特定指令或行动代号的组成部分。 她开始回溯串联之前收集到的所有碎片信息:对面楼那诡秘的窗帘信号、勤务兵和卫兵无意间透露的“码头加派人员”和“动真格”的议论、王医官那隐蔽的接触……这枚一端微黑的哨子,会不会是某种需要特定条件才能激活的联络工具?比如……需要用火加热那微黑的一端?或者,吹响它需要特殊的、模仿某种特定声音的频率? 想到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下使用明火,或者发出非常规声响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一股寒意顺着她的嵴椎攀爬而上。 傍晚,送饭的勤务兵准时出现。今晚的伙食似乎略有“改善”,除了往常的菜色,还多了一小碟色泽深重的酱菜。苏云岫像往常一样,低眉顺目地轻声道谢,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在摆放碗筷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包裹着那碟酱菜的油纸——质地粗糙,颜色暗沉,带着明显的油渍——与她记忆中昨夜包裹那枚银色哨子的油纸,几乎一模一样! 这不是偶然!这绝不是偶然! 她的心跳再次失控地漏跳了一拍,一股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战栗掠过全身。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安静地服侍江砚舟用餐,自己也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饭后,她收拾碗筷时,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勤俭主妇的习惯,极其自然地将那张沾染了酱色的油纸抹平,折成一个小方块,放在窗台角落,与其他一些看似无用的杂物放在一起,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缓缓浸透了整个世界。囚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建筑物零星的光点,透过铁栏,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光影。 苏云岫躺在狭窄的小床上,身体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如同绷紧的弓弦。江砚舟那边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但她无法判断那究竟是真实的沉睡,还是又一层精妙的伪装。 脑海中,“U”的摩尔斯代码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那枚银色哨子的冰冷触感和那端不祥的微黑痕迹,与王医官手指点按的触感、对面窗帘的晃动、以及那张似曾相识的油纸,交织成一幅复杂而危险的拼图。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 摩尔斯电码!“U”是·· — 。如果王医官那三下快速的点击,代表的也是摩尔斯码呢?三下快,··· ,那正是字母“S”! S.U.? 这两个字母组合在一起,代表着什么?是一个词组的缩写?一个行动的代号?还是两个人名的首字母?她无法立刻破译,但这至少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线索——王医官的隐秘接触,窗外哨子的投递,很可能属于同一个精心策划的、试图与他们建立联系的链条!这大大增加了“友军”的可能性,尽管风险依旧高悬。 她按捺不住,再次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幽灵般滑到窗边。她没有触碰窗帘,只是将滚烫的额头和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屏住呼吸,倾听着外面的一切。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穿过高楼间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退回床上时,一声极其轻微、短促而略显生硬的鸟鸣,突兀地从楼下庭院的方向传来。那不是任何一种她熟悉的、属于这个季节或这个城市的鸟类鸣叫,那声音带着明显的人为模仿痕迹,甚至有些刻板。 苏云岫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向了四肢百骸,又骤然冷却。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彻底停止。 十几秒后,鸟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连续两声,音调稍长。 接着,又是一段令人心焦的停顿。 然后,是三声极其快速、清晰的短音! ·· — ·· 是“U”!与江砚舟在床单上划出的代码,分毫不差! 这不是鸟叫!这是用模仿鸟鸣的方式,发送的摩尔斯电码!有人在外部,用这种极其隐蔽且需要特定知识才能解读的方式,向他们传递信息! 苏云岫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她不得不依靠着冰冷的墙壁才能站稳。她紧紧捂住嘴巴,防止任何一丝因极度震惊和激动而可能逸出的声响。她不敢回应,也无法回应。她手边没有工具,更不知道回应的方式和代价。此刻,她只是一个被动而焦急的接收者。 外面的信号将“U”重复发送了两遍,然后,一切重归于死寂。那模仿鸟鸣的声音,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苏云岫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后背,带来一阵阵寒意。她明白了。“U”不仅仅是一个字母,它是一个确认信号,一个行动指令的触发器!外面的同志在用这种方式,确认他们是否安全接收到了哨子,并且极有可能是在提示他们,下一步需要使用这枚哨子进行回应,或者,这枚哨子本身就是执行某个关键行动的核心道具! 她挣扎着爬起来,再次蹑手蹑脚地挪到床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探入那道狭窄的缝隙,很快,那枚冰凉、坚硬、带着不祥微黑痕迹的银色哨子,再次落入她的掌心。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火焰般灼烧着她的皮肤。 现在,一个无比艰难、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裸地摆在了面前。是否要回应?如何回应?吹响这枚哨子,无疑是在这寂静的夜里点燃一枚惊雷,极有可能瞬间招致灭顶之灾。 但若不予回应,则可能彻底切断这来之不易、或许是唯一能与外界建立有效联系的脆弱通道,错失获取关乎“寒蝉”计划关键情报、甚至扭转局面的最后机会。 她抬起头,在浓稠的黑暗中,望向床上江砚舟那模糊而沉默的轮廓。他是否也听到了那几声致命的“鸟鸣”?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下,此刻正进行着怎样权衡利弊、计算风险的激烈博弈?他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这枚小小的、看似普通的银色哨子,此刻在她手中,重若千钧,其内蕴藏的玄机与杀机,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打开它,释放的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站在了命运钢丝绳的最中央,下一步,是迈向摇摇欲坠的生路,还是坠入粉身碎骨的陷阱?答案,就藏在这枚冰冷哨子所指向的、未知的黑暗之中。 第100章 第一百章 无声惊雷夜 哨子在苏云岫的掌心,从冰冷到被焐热,再到重新变得冰冷,如同她此刻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摆荡的心。江砚舟那边始终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指示,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象征性的巡逻手电光柱,切割着室内的黑暗,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时间在极度紧绷的神经下,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苏云岫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她将哨子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限,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最细微的异动,试图从中解读出江砚舟沉默背后的决断。 他没有动,没有示意。这种极致的静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在等待,在权衡,或者说,他在将最终的决定权,交予她当下的判断。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信任,将两人的生死,系于她接下来的一念之间。 外面的“鸟鸣”信号没有再响起。死寂重新笼罩了庭院,仿佛那几声摩尔斯电码只是她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但掌心那枚实实在在的哨子,以及床板缝隙里残留的油纸气息,都在无声地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是陷阱吗?陈默群布下的、测试他们是否与外界仍有联系的致命诱饵?那王医官的信号又如何解释?难道连他也被策反或控制了?可他那隐蔽的接触,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绝非伪装能完全掩盖的复杂情绪…… 是机会吗?是“泥鳅”或者陆明远医生在几乎绝望的困境中,为他们打开的、唯一一道可能通向生路与胜利的缝隙?那微黑的哨子末端,是否真的蕴含着某种他们尚未参透的联络方式? 苏云岫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利弊、生死、成败,如同滚烫的岩浆在翻涌。她想起钱益民沉默却坚定的牺牲,想起沈曼笙引开追兵时决绝的背影,想起陆明远在蒸汽弥漫中那句“愿曙光与你同在”,想起江砚舟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和他眼底深处从未熄灭的火焰……他们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才走到这一步,难道就要在这最后的沉默中断送所有希望? 不。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剑,斩断了她所有的犹豫。 不能等!等待就是坐以待毙!“寒蝉”的绞索正在收紧,每拖延一秒,就可能有多一个同志牺牲,多一分计划失败的可能。这枚哨子,无论它是希望还是陷阱,都必须去触碰!即便结果是毁灭,也好过在这囚笼中无声无息地腐烂!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尘埃和绝望的味道,却让她奇异地冷静下来。她轻轻挪动身体,不再看向江砚舟的方向,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哨子上。 不能用火。在室内使用明火,光线和气味都无法掩盖,风险太高。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吹响它。但不是寻常的吹奏。 她将哨子举到唇边,没有立刻放入口中。她的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微黑的一端,触感略有不同,似乎更粗糙一些。她回忆起那模仿鸟鸣的摩尔斯电码……“U”……短、短、长、短、短……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她需要模仿那种节奏!不是悠长的哨音,而是短促、断续,模拟特定鸟类鸣叫,实则传递摩尔斯码的声音! 她再次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门外和窗外的动静。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巡逻队似乎刚过去一轮,下一轮到来前,有一个短暂的时间窗口。 就是现在! 她不再犹豫,将哨子微黑的一端轻轻含入口中,没有完全堵住气孔,控制着极其微弱的气流,舌尖灵巧地堵住、放开,模仿着摩尔斯电码“U”的节奏,吹出了一串极其轻微、却带着特定顿挫的、类似昆虫振翅又似幼鸟啁啾的声响: “啾…啾…啾——…啾…啾……” 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自己的耳膜。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等待着回应,或者……毁灭性的打击。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预想中的呵斥,没有破门而入的声响,窗外依旧是一片死寂。 失败了?还是……声音太小,外面根本听不到?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缓缓垂下手臂,哨子从唇边滑落,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小石子落在窗台外沿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 苏云岫猛地抬头,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嗒…嗒。”又是两声,节奏与她刚才吹出的“U”码结尾的短音隐隐呼应! 不是石子!是回应! 她几乎是扑到窗边,再次将耳朵贴上玻璃。 外面,在短暂的停顿后,传来了一串更加清晰、节奏分明的敲击声。不是鸟鸣,而是某种硬物轻轻敲击墙体或管道的声音,发出的,正是摩尔斯电码! ··· — — — ··· (S.O.S? 不,不对,是……) 苏云岫凝神细听,大脑飞速运转,解读着那断续的敲击。 — ··· (L)· — — · (Y) — ··· (L)· — — · (Y)· — · (R)· — ·· (G) — — · (M) L.Y.L.Y.R.G.M? 这串字母毫无意义!是乱码?还是……某种加密? 她皱紧眉头,拼命思考。突然,她想起之前江砚舟划出的“U”,以及王医官信号可能的“S”…… S.U. …… L.Y.L.Y.R.G.M…… 她尝试着将字母重新排列组合,或者寻找规律。LYLY?像是重复……RG M……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这不是普通单词,这可能是拼音首字母的加密!在这个时代,某些紧急联络会使用这种方式! L.Y. —— “老” “鹰”?不对。 L.Y. —— “凌” “云”?也不对。 等等……LYLYRG M —— 如果拆开呢?LY, LY, RG, M…… 她尝试用上海话、普通话的读音去套……忽然,她想到了一个可能! “凌——云——路——果——品——码——头!” 凌云路果品码头! 这是上海一个不算起眼,但运输繁忙的中小型码头!是“泥鳅”之前可能提到过的、罗五爷势力能一定程度渗透的区域之一!“RG”可能是“果品”的某种简写或代码,“M”代表码头! 信息是:凌云路果品码头! 这是什么意思?是让他们去那里?还是那里是“寒蝉”行动的一个目标?或者是……交接情报或人员的地点? 她来不及细想,外面的敲击声在重复了两遍这组代码后,再次变化。 — — — (O) — · (N)· — · (R)· (E) — ··· (L)· — ·· (G) — · — · (C) — · — · (C) O.N.R.E.L.G.C.C? 再次加密!她快速解读,尝试组合。 ON RELG CC?不通。 O N RELG CC? 难道是……“明日”“凌”“晨”“果”“品”“码”“头”“C”“C”? 明日凌晨,果品码头,CC? CC又是什么?是时间?凌晨三点(3 AM)?还是代号? 外面的敲击声变得急促起来,最后发送了一组简短的代码: · — ·· (G) — · — · (C)· — ·· (G) — · — · (C) G.C.G.C. 然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彻底消失在夜风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云岫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短短几分钟,如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救了她,也可能即将把他们推向更危险境地的银色哨子,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两组加密信息和最后的“G.C.G.C.” 凌云路果品码头。明日凌晨。G.C.G.C. 她转过头,在黑暗中望向江砚舟。不知何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浓稠的黑暗里,竟仿佛折射着窗外微光,亮得惊人。他显然也听到了全部的信号,并且,很可能已经在她之前,解读出了其中的含义。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她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他做出了决断。 苏云岫的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随之涌起的,是更深的决绝和一种奇异的平静。路,已经指明,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都必须去闯。 她爬回小床,将哨子再次藏好,躺下,闭上眼睛。身体依旧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但思绪却变得异常清晰。 他们需要计划。如何离开这戒备森严的司令部?如何前往凌云路码头?如何在凌晨时分,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找到“G.C.G.C.”所指的人或物?这一切,都必须在不到十二个小时内完成。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金蝉脱壳计 黑暗并未因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联络散去,反而因这明确却危机四伏的指令,变得更加沉重,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压在胸口,令人喘不过气。苏云岫藏好哨子,躺回床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却依旧紧绷如弓弦。她没有再试图与江砚舟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此刻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所有的筹划,都必须在那看似沉睡的静默下,于脑海中飞速完成。 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的盟友。距离“明日凌晨”只剩下不足十个时辰。如何离开这铁桶般的司令部,是横亘在面前的第一道,也是最凶险的关卡。 江砚舟的呼吸声依旧平稳,但苏云岫知道,他那高速运转的大脑,此刻必然在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方案,计算着每一分风险。硬闯无异于自杀。利用王医官?风险太高,且不知其立场是否绝对可靠,一次隐秘的接触已是极限,频繁动作必然引起怀疑。制造混乱?范围和控制力难以把握,极易弄巧成拙。 唯一的希望,似乎落在了那个贪财怕死的赵师爷身上。但如何联系他?如何在陈默群的眼皮底下,完成一次足以让他们脱身的“交易”? 清晨,天色在压抑中透出灰白。送饭的勤务兵准时到来,依旧是那张刻板的脸。苏云岫像往常一样接过食盒,低声道谢。但在勤务兵转身欲走的瞬间,她仿佛因为紧张或是虚弱,手微微一颤,食盒边缘一个空着的小碟子“哐当”一声滑落在地,摔成了几片。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苏云岫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脸上满是惊慌和失措,蹲下身就要去捡那些碎片,手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血珠。 “对、对不起……我……”她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水汽,看向那停住脚步、皱着眉头的勤务兵,又求助般地望向床上的江砚舟,将一个不小心闯祸、又怕又委屈的“太太”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江砚舟适时地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虚弱而带着歉意:“对不住……小刘,内子毛手毛脚……你看这……” 勤务兵小刘看着地上碎片和苏云岫渗血的手指,眉头皱得更紧,但语气还算克制:“没事,江顾问,您别动,我来收拾。”他蹲下身,利落地将碎片拢到一起。 就在这时,江砚舟仿佛无意间,用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对小刘说道:“小刘……能否……帮个小忙?我……我需要一点……阿司匹林,伤处夜里痛得厉害。另外……若是方便,能否帮我带句话给稽查处档案科的赵孟德赵师爷?就说……就说我江某之前欠他的那点‘笔墨钱’,如今手头不便,还需宽限两日……”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充满了伤患的无奈和一丝落魄者的难堪。 “笔墨钱”?这显然是个借口。真正的意图,是向赵孟德传递一个信息——江砚舟还记得他,并且有“事”需要“宽限”,暗示着联系和交易的意愿。 小刘收拾碎片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在江砚舟苍白诚恳的脸上和苏云岫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上扫过。这种“私事”在军官宿舍并不罕见,尤其是对于江砚舟这种身份敏感、看似失势又带着家眷的人。带句话,传个信,对于他们这些底层勤务兵来说,有时是赚点外快的机会,只要不涉及核心机密,往往睁只眼闭只眼。 “……江顾问,药我可以帮您问问医官。带话……”小刘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赵师爷那边……我试试,但不保证能传到。最近管得严。” “有劳了。”江砚舟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感激,“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他示意了一下苏云岫。 苏云岫立刻会意,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手袋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但面额不小的旧法币(这是之前沈曼笙塞给她以备不时之需的),怯生生地塞到小刘手里:“麻烦您了,刘大哥。” 小刘飞快地将钱币揣进兜里,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拿着碎片快步离开了。 门关上,苏云岫和江砚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短暂的放松和更深的凝重。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但赵孟德是否会回应?他是否还可靠?即便他回应了,他又能有多大能力,在陈默群的严密监控下,将他们弄出司令部? 等待再次变得煎熬。整个上午,苏云岫都坐立难安,任何一点门外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江砚舟则依旧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午后,王医官没有出现。那窗帘信号也没有再次出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常态。 直到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走廊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有一小队人经过。紧接着,他们房间的门被敲响了,不是送饭时间。 门外是李副官,和他一起的,竟然就是那个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赵孟德赵师爷!赵师爷脸上堆着惯有的、略带谄媚的笑容,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 “江顾问,”李副官依旧是那副腔调,“赵师爷过来核对一下前几个月稽查处与您之前负责部分交接的档案明细,需要您签个字确认。”这个理由冠冕堂皇,稽查处内部混乱,核对旧档是常有的事。 “赵师爷,快请进。”江砚舟挣扎着要起身。 “哎哟,江顾问您快别动,您有伤在身!”赵孟德连忙上前虚扶,态度热情得有些过分。他跟着李副官走进房间,目光迅速而隐蔽地扫过苏云岫,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苏云岫低下头,扮演着怯懦的家眷,退到一旁。 李副官没有离开,就站在门内不远处,看似随意,实则监视着整个过程。 赵孟德打开文件夹,拿出几页纸,递给江砚舟,嘴里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档案名目和日期。江砚舟配合地看着,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 就在江砚舟接过纸张,准备签字的时候,赵孟德看似无意地伸出手指,在纸张下方某个空白处,用指尖极快地、连续点按了七下。 七下!不是摩尔斯码,是一个数字! 苏云岫的心勐地一提。七?代表什么? 江砚舟握笔的手稳如磐石,面不改色地在指定位置签下名字,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动作。他签完字,将纸张递还给赵孟德,语气平淡:“有劳赵师爷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赵孟德接过文件,脸上的笑容更深,眼神却快速地在江砚舟脸上掠过,带着一丝询问和紧张。他收起文件夹,对李副官笑道:“李副官,手续办完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副官点了点头,示意他离开。 赵孟德转身走向门口,在经过苏云岫身边时,他脚下似乎被地毯边缘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中那个看似随身的、半旧的皮质公文包“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一些——几支笔、一个印章、还有……一小串钥匙。 “哎呀!”赵孟德慌忙蹲下身去捡。 苏云岫几乎是本能地,也蹲下身帮忙。就在两人手指几乎同时触碰到那串钥匙的瞬间,赵孟德的手指极其迅速地将钥匙串中一把看起来最普通、黄铜色的钥匙,塞进了苏云岫的手中!同时,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速低语:“地下一层,储物间,杂物车,晚九点。” 苏云岫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没有任何迟疑,借着身体的遮挡,将那把钥匙死死攥在手心,然后迅速捡起另外几样东西,递给赵孟德,脸上依旧是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赵、赵师爷,您的东西……” “谢谢,谢谢江太太!”赵孟德连声道谢,手忙脚乱地将所有东西塞回公文包,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真是假。他不敢再看任何人,对着李副官和江砚舟的方向点了点头,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房间。 李副官锐利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苏云岫还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上,但并未发现异常,也随即离开。 门再次关上。 苏云岫靠着墙壁,感觉双腿发软。她缓缓摊开手心,那把黄铜钥匙冰冷而粗糙,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却仿佛蕴含着千斤重量。 地下一层,储物间,杂物车,晚九点。 赵孟德给出的,是一条具体的、看似可行的脱身路径!那把钥匙,很可能就是打开某个通道的门锁。而“晚九点”,与他们接收到的“明日凌晨”指令,在时间上完美衔接! 江砚舟的目光也落在那把钥匙上,深邃的眼底翻涌着计算的光芒。他抬起手,对苏云岫做了一个“七”的手势,然后指向钥匙。 苏云岫立刻明白。赵孟德之前点的七下,很可能是指晚上七点开始准备,或者地下一层某个区域的巡逻换岗时间是七点?需要结合钥匙和指令来理解。 风险依旧巨大。地下一层情况不明,储物间是否有人看守?杂物车如何利用?晚九点行动,如何避开巡逻?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但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机会。 “准备。”江砚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没有说更多,但这两个字,已表明了他的选择。 苏云岫重重点头,将钥匙小心翼翼藏入内衣最隐蔽的暗袋。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房间,将一些可能用上的小物件——一根结实的布条、一小块磨尖的金属片、甚至那半块舍不得吃的压缩饼干——分别藏在身上不同的地方。 江砚舟也开始活动身体,尽管左臂依旧不便,但他努力让右臂和双腿保持一定的力量和灵活性。他撕下报纸的边缘,用苏云岫找来的炭条,极其快速而简略地画着可能的地下行进路线草图,依靠着对司令部建筑结构的模糊记忆和推断。 时间在紧张有序的准备中飞速流逝。晚餐被送来,两人都强迫自己吃下了一些,以储备体力。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幔帐,缓缓笼罩下来。 晚上七点整,司令部内的灯光依次亮起,但宿舍区相对安静。走廊外巡逻的脚步声似乎规律了一些。 七点半,苏云岫借口清洗衣物,在房间内弄出一些轻微的水声作为掩护。江砚舟则靠在门口,凝神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八点,远处的钟声隐约传来。两人都已准备就绪。苏云岫换上了一身深色的、便于行动的衣裤,江砚舟也将外套的扣子解开,方便随时动作。 八点三十分……八点四十五…… 距离九点越来越近。空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他们这层楼而来!紧接着,是李副官严厉的呵斥声和敲门声!不是他们房间的门,是隔壁! “开门!例行检查!” 苏云岫和江砚舟的脸色同时一变!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的临检?!是巧合,还是……他们暴露了? 两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计划,难道要功亏一篑?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暗夜潜龙行 隔壁房门被粗暴打开的声音,伴随着李副官严厉的质询和翻查物件的响动,如同冰水般泼洒在苏云岫和江砚舟紧绷的神经上。计划尚未开始,便遭遇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是常规巡查,还是针对他们的行动已经暴露? 两人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但更多的是强行压下的镇定。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苏云岫立刻将藏有钥匙的暗袋抚平,迅速坐回窗边的椅子,拿起那未做完的针线活,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江砚舟则重新靠回床头,闭上眼睛,胸膛的起伏刻意放缓,伪装成被吵醒的不适与疲惫,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 李副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似乎在盘问隔壁军官某些文件的下落,语气严厉,但并未提及“江砚舟”或“搜查”等更敏感的词汇。翻箱倒柜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随后是李副官带着人离开的脚步声,似乎朝着楼梯口方向去了,并未在他们门前停留。 虚惊一场? 苏云岫长长舒出一口气,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江砚舟也缓缓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这突如其来的检查,虽然目标并非他们,却无疑给原本就危机四伏的行动,又增添了一层阴影。司令部的戒备,比想象中更加森严和不可预测。 时间已指向八点五十分。距离行动开始,只剩下最后十分钟。 不能再犹豫了。 江砚舟对苏云岫做了一个极其明确的手势——按原计划进行。 苏云岫重重点头,将最后一点可能用上的小物件塞好,深吸一口气,站到了门后。江砚舟也艰难地挪下床,他的左臂依旧悬吊,但右臂支撑着身体,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冽与专注,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九点整。 走廊外传来换岗士兵交接的简短对话声,脚步声略显杂乱。这是一个短暂的空隙。 就是现在! 苏云岫按照之前观察和江砚舟推断的路线图,轻轻拧动门把手——赵孟德给的钥匙并非开这扇门,宿舍门的开关权限在卫兵那里,他们需要利用的是内部人员流动的规则漏洞。江砚舟之前“顾问”的身份,以及他重伤未愈、需要“透气”或“简单活动”的借口,或许能让他们获得在限定区域内短暂走动的默许,前提是不能引起怀疑。 门开了一条缝,走廊灯光昏暗。苏云岫搀扶着江砚舟,两人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方向是走廊尽头的公共洗漱间——这是他们唯一合理的、短暂离开房间的理由。 走廊里空无一人,隔壁的检查似乎也结束了,一片死寂。只有他们两人缓慢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每一声都敲击在心脏上。 洗漱间就在前方不远处。只要进入那里,他们就有机会通过通风管道或者工作人员通道(如果存在且能找到的话)向下移动。这是江砚舟根据建筑结构推测的可能性之一。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到洗漱间门口时,斜对面一扇原本紧闭的办公室门,突然“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推开! 一个穿着校级军装、面色冷峻的中年军官走了出来,恰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苏云岫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感觉到江砚舟靠在她身上的手臂肌肉勐地绷紧。 那军官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时间点在走廊里会遇到人,尤其是江砚舟这副模样。他锐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在江砚舟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 “江顾问?”他认出了江砚舟,语气带着一丝讶异和审视,“这么晚了,这是……” 江砚舟适时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身体晃了晃,全靠苏云岫用力搀扶才站稳,声音虚弱得几乎飘忽:“王……王处长……咳……屋里闷得慌,伤口也痛,让内子扶着……出来透口气,走动一下……惊扰您了……” 苏云岫也连忙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惶恐:“对、对不起,长官……我先生他……他难受得厉害……” 被称作王处长的军官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片刻,又看了看近在迟尺的洗漱间,脸上的疑色稍减。江砚舟“重伤未愈”是事实,晚上因伤痛难眠出来透气,也勉强说得通。他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嗯,有伤就好好休息,别乱走。现在外面不太平,司令部里也不是绝对安全。” “是,是……谢谢王处长关心,我们这就回去。”江砚舟连连点头,一副顺从听命的样子。 王处长没再说什么,整理了一下衣领,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苏云岫才感觉那口憋着的气终于喘了过来,双腿一阵发软。好险!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闪身进了洗漱间。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 确认安全后,江砚舟立刻挣脱苏云岫的搀扶,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快速扫视着这个不大的空间。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于管道检修的金属盖板上。盖板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似乎近期被移动过。 “这里。”他低声道,示意苏云岫过来。 苏云岫立刻会意,从身上摸出那根磨尖的金属片,递给江砚舟。江砚舟用未受伤的右手,极其熟练地将金属片插入盖板边缘的缝隙,轻轻一撬—— “咔。”一声轻响,盖板松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盖板移开,后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蜷缩通过的、黑洞洞的垂直管道,一股混合着铁锈和灰尘的沉闷空气涌出。管道壁上固定着锈迹斑斑的U型铁爬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 这就是赵孟德暗示的路径?地下一层的入口,竟然隐藏在公共洗漱间! 没有时间犹豫。江砚舟示意苏云岫先下。 苏云岫咬紧牙关,没有矫情,立刻抓住冰冷粗糙的铁梯,小心翼翼地向下爬去。管道内一片漆黑,只有头顶洞口透下的一点微弱光线。铁梯湿滑冰冷,每下一步都需要极大的谨慎。 江砚舟紧随其后,他只能用一只右手和双腿的力量,动作显然更加艰难和缓慢,每一次移动,左臂的伤处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向下大约爬了三四米,管道出现了横向的岔路。根据赵孟德的提示和江砚舟的推断,他们需要沿着横向管道向左。 管道更加狭窄,需要匍匐前进。苏云岫在前,江砚舟在后,两人在黑暗中艰难地爬行,衣物摩擦着粗糙的管壁,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管道内被无限放大。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流动的空气。是一个出口! 苏云岫小心地探出头去,发现出口外面是一个堆满废弃桌椅、文件柜和杂物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这里应该就是赵孟德所说的“地下一层储物间”。 她迅速爬出管道,然后回身帮助行动不便的江砚舟出来。 两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暂时安全了。但这里并非终点,根据指令,他们需要找到“杂物车”,并等待时机前往“凌云路果品码头”。 储物间很大,堆放的杂物如同小山,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只有远处门口方向透进一丝走廊灯光的缝隙。 苏云岫凭借着微弱的光线,在杂物中搜寻着。很快,她在角落发现了三辆蒙着厚厚灰尘的平板推车,应该就是所谓的“杂物车”。 接下来,就是等待,以及如何利用这辆车混出去。赵孟德只给了钥匙和地点,却没有给出具体的操作方法和接应细节。剩下的,需要他们自己随机应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下层异常安静,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机器运转声。每一秒的等待,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突然,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朝着储物间方向而来! “快点!把这批报废的桌椅运到后面仓库去,明天一早处理掉!”一个粗嗓门喊道。 “知道了,班长。就这破车,推起来吱嘎响……”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抱怨道。 有人来了!而且要使用杂物车! 苏云岫和江砚舟的心再次提起,迅速对视一眼,瞬间做出了同样的决定——藏身于推车之下!这是混出去的绝佳机会! 两人立刻选择了一辆堆放着一些破旧帆布和麻袋的推车,迅速钻到底下,用帆布和杂物将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细微的缝隙用于观察和呼吸。 刚藏好,储物间的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两道手电光柱扫了进来。 “就这辆吧,东西少点。”粗嗓门班长指着他们藏身的这辆车说道。 年轻士兵嘟囔着走过来,推动了他们这辆推车。车轮果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格外清晰。 推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储物间,进入了一条光线昏暗的地下走廊。苏云岫透过缝隙,能看到粗糙的水泥墙壁和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 推车的士兵似乎很不情愿,脚步拖沓,和班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听说没?码头那边今晚加双岗,好像有啥大动作。” “谁知道呢,反正跟咱没关系,干完这趟活赶紧回去睡觉……” “也是……这鬼地方,阴森森的……” 码头!加双岗!大动作! 苏云岫和江砚舟在车底屏住呼吸,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这无疑印证了“寒蝉”计划的部分部署,也说明了凌云路码头的局势极其紧张! 推车沿着走廊前行,拐了几个弯,前方出现了亮光和一个向上的斜坡,斜坡顶端是一扇对开的铁门,门外似乎连接着后院或运输通道。 希望就在前方! 然而,就在推车即将驶上斜坡时,旁边一个岔路口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干什么的?” 推车猛地停下。 苏云岫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生死一线隔 那声突如其来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逼仄的地下通道,推车勐然停滞带来的惯性让藏在车底的苏云岫和江砚舟心脏几乎同步骤停。刺眼的手电光柱瞬间从岔路口方向扫射过来,牢牢锁定在推车和两名士兵身上。 苏云岫透过帆布的缝隙,能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军官皮鞋和笔挺的裤腿,来人身份显然不低。她屏住呼吸,连指尖都不敢稍动,生怕一丝微小的声响引来灭顶之灾。身旁江砚舟的气息也彻底收敛,仿佛融入了推车本身的阴影里。 推车的年轻士兵显然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回答:“报、报告长官!我、我们是后勤班的,奉、奉命运送报废桌椅去后院仓库。” 粗嗓门班长毕竟老练一些,连忙补充道:“长官,这是今天的清理任务,有手续的。”他试图出示什么文件。 那军官没有去看文件,手电光在推车上堆积的破旧帆布和麻袋上扫过,声音冰冷而充满怀疑:“这个时间?就你们两个?车里装的什么?掀开检查!”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云岫和江砚舟的心上!一旦帆布被掀开,他们无所遁形! 年轻士兵吓得手都抖了,就要去扯帆布。班长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军官的盘问过于严厉,不像是例行公事。他犹豫了一下,挡在年轻士兵身前,陪着笑脸:“长官,这都是些破桌子烂椅子,灰尘大得很,别脏了您的手。手续齐全,您看……” “我让你掀开!”军官的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甚至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空气中的压力瞬间攀升至顶点。 完了! 苏云岫绝望地闭上眼,手指下意识地摸向了藏在小腿处那磨尖的金属片,准备做最后一搏。江砚舟的身体也瞬间调整到蓄势待发的状态,即便重伤,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防空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整个司令部的夜空!声音由远及近,由弱变强,瞬间充斥了所有的空间,连地下通道都被这巨大的声浪震得嗡嗡作响! 是空袭警报?!这个时间点?!是真的空袭,还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愣。那军官按在枪套上的手顿住了,勐地抬头望向通道顶部,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但那越来越近、如同鬼哭狼嚎般的警报声,以及隐约传来的、地面部队奔跑和呼喊的嘈杂声,都预示着外面发生了重大变故。 “妈的!怎么回事?!”军官咒骂一声,再也顾不上这辆可疑的推车,对着两名士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紧急集合!快去指定防空洞位置!”说完,他转身就朝着来时的岔路口狂奔而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班长和年轻士兵也如梦初醒,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报废桌椅。班长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年轻士兵:“快走!去防空洞!”两人丢下推车,跟着军官的方向玩命跑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警报的轰鸣中。 通道内,瞬间只剩下那辆孤零零的推车,以及藏在车底、惊魂未定的苏云岫和江砚舟。 防空警报依旧在疯狂嘶鸣,震耳欲聋。但这死亡般的声音,此刻听在两人耳中,却不啻于天籁!这突如其来的、不知真假的“空袭”,成了他们绝处逢生的唯一掩护! 没有时间庆幸或探究警报的真伪。机会稍纵即逝! 江砚舟低喝一声:“走!” 苏云岫立刻反应过来,两人迅速从车底钻出。江砚舟因为动作过勐,左臂伤处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冷汗涔涔而下。 “能撑住吗?”苏云岫急忙扶住他,焦急万分。外面的混乱是机会,但也意味着更大的不确定性和危险。 “必须撑住!”江砚舟咬紧牙关,目光投向斜坡顶端那扇对开的铁门。门外,就是相对自由的后院,也是通往凌云路码头的希望所在。“趁乱出去!” 两人不再犹豫,也顾不上那辆推车,互相搀扶着,沿着斜坡,用最快的速度向上冲去。江砚舟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苏云岫身上,右腿和完好的右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却坚定无比。 斜坡顶端的铁门没有锁死,或许是刚才那两名士兵准备出去时未来得及关上,又或许是混乱中无人顾及。苏云岫用力一推,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向外打开。 一股冰冷而混杂着硝烟和潮湿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外面是司令部后院,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远处停着几辆军用卡车和吉普车,更远处是高耸的围墙。此刻,后院一片混乱,士兵们奔跑着,呼喊着,朝着几个指定的防空洞入口涌去,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中胡乱扫视,映照出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没人注意到从地下通道钻出的这两个“幽灵”。 “那边!”江砚舟目光锐利,瞬间锁定了一辆停在角落、似乎因为故障而被暂时遗弃的、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卡车距离围墙不远,而且靠近一个堆放建材的阴影区。 两人借着混乱的人群和车辆作为掩护,低着头,沿着墙根的阴影,艰难而迅速地朝着那辆卡车移动。防空警报依旧在头顶疯狂呼啸,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息。 终于,他们成功躲到了卡车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车轮。暂时安全了,但如何越过最后一道关卡——那高达三米以上、顶端可能还架设着铁丝网的高墙? 江砚舟靠在车轮上,剧烈地喘息着,失血和剧痛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视线都有些模糊。他强撑着精神,观察着周围。围墙光滑,几乎没有可供攀爬的借力点。 苏云岫也焦急地四下张望,目光最终落在那堆杂乱的建材上——有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料和竹竿。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形成。 “用那个!”她指着那堆木料,对江砚舟急促地说道,“搭人梯!或者用长木料做撑杆!” 江砚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快速越过围墙的方法,但风险极大。撑杆需要助跑和技巧,以他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完成。搭人梯……意味着苏云岫要在下面承受他的重量。 他看向苏云岫,她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没有时间争论了。 “好!”江砚舟咬牙点头。 苏云岫立刻从建材堆里挑选了一根相对结实、长度约三米多的粗竹竿,又找了几块砖头垫在脚下。她背靠围墙,蹲下马步,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前,对江砚舟喊道:“快!踩上来!” 江砚舟看着女孩单薄却坚定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疼,但形势逼人,他不再犹豫,用未受伤的右手扶住墙壁,左脚踩上苏云岫交叠的双手,然后勐地发力向上! “呃!”苏云岫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江砚舟的重量加上他发力时的冲击,让她感觉双臂和嵴椎仿佛要瞬间断裂,但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托举! 江砚舟借着这股力量,右手勐地向上探出,险险地勾住了围墙的顶端!指尖传来砖石粗糙冰冷的触感。他左臂完全无法用力,只能用一只右手死死抠住墙沿,全身的重量都悬在了这一只手臂上!伤处传来的撕裂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快!上去!”苏云岫在下面焦急地低喊,她的手臂已经开始剧烈颤抖。 江砚舟爆发出最后的意志力,腰腹勐地用力,右臂弯曲,艰难地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上拉引!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骨骼和肌肉的呻吟与剧痛。 终于,他的胸口越过了墙头,他看到了墙外的景象——一条昏暗僻静的小巷! 他不敢松懈,用下巴和胸膛抵住墙头,腾出右手,摸索着抓住墙体内侧的边缘,然后勐地向下一撑!同时双腿用力一荡! 整个人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困兽,带着一身的伤痛和狼狈,重重地摔落到了围墙之外的地面上! “砰!”落地的撞击让他差点背过气去,左臂更是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让他蜷缩在地上,半晌无法动弹。 “砚舟!”墙内传来苏云岫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呼唤。 江砚舟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墙边,用右手勐捶了两下墙壁,示意自己没事,并让她快过来。 墙内,苏云岫听到回应,立刻捡起那根粗竹竿,后退几步,一个短促的助跑,将竹竿底部勐地杵在地上,双手握紧竹竿上部,借着竹竿的弹性和自身的轻盈,娇健地向上一跃! 她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双手及时松竿,准确地扒住了墙头!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她这段时间在沈曼笙指导下训练的成果。 她双臂用力,轻松地翻上墙头,看了一眼墙下蜷缩的江砚舟,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落地一个翻滚,卸去了力道。 两人终于逃出了那座森严的魔窟!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防空警报仍在城市上空回荡,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不知是真实交火还是制造混乱),街上行人绝迹,只有军车呼啸而过。他们必须尽快赶到凌云路果品码头! 江砚舟的状况极差,脸色灰白,气息微弱,左臂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苏云岫搀扶着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的凌云路蹒跚而行。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身后的司令部如同苏醒的巨兽,随时可能发现他们的逃离并展开追捕。而前方,码头的“G.C.G.C.”是希望还是另一个陷阱?那凄厉的防空警报,又是何方势力所为? 生死,仍在一线之间摇摆。黎明的曙光,似乎依旧遥不可及。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血色码头夜 逃离司令部的短暂松懈,如同脆弱的泡沫,瞬间被街头巷尾弥漫的肃杀气息和远方持续不断的警报声戳破。苏云岫搀扶着江砚舟,两人如同惊弓之鸟,沿着墙根最阴暗的角落,向着凌云路方向艰难移动。 江砚舟的状况比看上去更糟。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志。他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苏云岫单薄的肩膀上,靠着她惊人的毅力和对路径的模糊记忆指引方向。 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有凄厉的警报声和偶尔从城市另一端传来的、沉闷的爆炸声在夜空中回荡。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兽的独眼,在云层和建筑物顶端扫视,更添了几分末日般的恐慌。 “坚持住,就快到了。”苏云岫低声鼓励,她的声音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搀扶着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承重而微微颤抖,但她眼神里的光芒却愈发坚定。她不能倒下,他是她的支柱,此刻,她亦是他的。 穿过几条狭窄、污水横流的里弄,避开了一队匆匆跑过的、方向不明的警察,他们终于看到了那条横亘在前方、靠近黄浦江的街道——凌云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江水特有的腥咸气息,以及隐约的、码头机械运转的轰鸣。 果品码头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它并非大型货运码头,更像是一个中型的内河转运站,此刻却显得异样繁忙与紧张。码头入口处设置了临时路障,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和便衣特务把守,探照灯将码头前沿照得亮如白昼,远胜其他区域。数艘中小型的货轮和驳船停靠在泊位上,装卸工人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穿着统一制服或便装、但行动间透着精干与戾气的人员在紧张地巡逻、戒备。 果然有“大动作”!这里的守卫森严程度,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司令部宿舍区! 苏云岫和江砚舟躲在距离码头入口百米开外的一堆废弃木箱后面,仔细观察着。硬闯绝无可能。 “G.C.G.C.……”苏云岫低声重复着这个代号,目光焦急地扫视着码头区域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与之对应的标识或人员。是船名?仓库编号?还是某个接头人的代号? 江砚舟靠在冰冷的木箱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的冷汗混着血污不断滑落。他的视线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有些模糊,但大脑依旧在强行运转。“观察……灯光信号……或者……特定……节奏……”他断断续续地提醒,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灯光信号?节奏?苏云岫凝神望去。码头上灯光杂乱,探照灯来回扫视,并未发现任何规律的闪烁。至于节奏……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有规律的汽笛声,从江面上一艘中等大小的、看起来有些老旧的铁壳货轮上传来。“呜——呜——呜——”,并非悠长的启航或到港汽笛,而是三声短促,间隔均匀,仿佛某种信号。 苏云岫的心脏勐地一跳!这个节奏……短、短、短……摩尔斯码的“S”!紧接着,那艘货轮桅杆顶端一盏原本熄灭的信号灯,突然亮起,闪烁了三下快,再次熄灭! S!又是“S”! 是巧合,还是……“S.U.”的延续?这艘船,就是“G.C.G.C.”的指向? 她紧紧抓住江砚舟的手臂,指着那艘货轮,激动地低语:“船!那艘船!信号是S!” 江砚舟努力聚焦视线,看向那艘在众多船只中并不起眼的货轮。船身似乎没有明显的“G.C.G.C.”标识,船名也被一块脏污的帆布半遮着。但它发出的信号,以及它停靠的位置相对偏僻,却处于码头探照灯主要覆盖区域的边缘,这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 “想办法……靠近……”江砚舟喘息着说,他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但如何突破这严密的封锁线,接近那艘船? 码头上巡逻队交叉穿梭,几乎没有死角。直接过去,立刻就会被发现。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从码头另一侧传来!伴随着几声清脆的枪响和呵斥声,火光勐地在那个方向窜起! “有情况!”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码头上的守卫力量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大部分探照灯和人员都涌向了出事地点,入口处的守卫也明显松懈,注意力被分散。 是“泥鳅”他们制造的机会?还是其他意外? 无论原因为何,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走!”苏云岫当机立断,搀起江砚舟,趁着这片混乱和光线变暗的瞬间,沿着码头外围堆叠如山的货箱阴影,弯着腰,用最快的速度向那艘发出信号的货轮摸去。 两人的心跳如同擂鼓,与远处越来越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混杂在一起。货箱的阴影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但他们距离目标船只还有近百米的距离,这段开阔地带是最大的考验。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货箱区,暴露在探照灯残余光晕下时,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一个货箱后闪出,一把捂住了苏云岫的嘴,另一只手则猛地推向江砚舟! 苏云岫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听到一个极其熟悉、压得极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跟我来!” 是“泥鳅”!他竟然亲自潜入了这里! “泥鳅”脸上涂着油彩,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骇人,他快速扫了一眼江砚舟惨白的脸色和浸血的左臂,没有丝毫废话,低喝道:“这边!快!” 他显然对码头地形了如指掌,带着两人在复杂的货箱缝隙和废弃设备间穿梭,巧妙地避开了几股零散的巡逻队。远处,调虎离山的战斗似乎更加激烈了,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 终于,他们接近了那艘铁壳货轮的舷梯。舷梯下方,两个穿着船员服、但眼神精悍的男人正警惕地守候着,看到“泥鳅”,立刻打了个手势。 “上船!”“泥鳅”低吼一声,率先扶住几乎虚脱的江砚舟,苏云岫紧随其后。 就在他们踏上舷梯的瞬间—— “站住!什么人?!”一声厉喝从侧面传来,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勐地打了过来!是一个没有被引开的、负责外围警戒的便衣特务!他发现了他们! “泥鳅”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手电光射来的同时,他勐地将江砚舟往舷梯上一推,同时对苏云岫吼道:“带七爷上船!”话音未落,他已然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如同猎豹般扑向那名特务! “砰!”枪响了!是那名特务在惊慌中扣动了扳机! 子弹擦着“泥鳅”的肩膀飞过,带起一熘血花!但“泥鳅”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匕首精准地划过了特务的咽喉!嗬嗬的漏气声被远处的枪声和警报淹没。 然而,这一声枪响,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在那边!” “有人上船!” “拦住他们!” 更多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探照灯的光柱也开始向这边移动! “快走!”“泥鳅”捂着流血的肩膀,对着船上声嘶力竭地大喊。 船上的两名“船员”不再犹豫,一人迅速拉起舷梯,另一人则帮着苏云岫,奋力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江砚舟拖上了甲板。 “泥鳅——!”苏云岫趴在船舷,对着下面那个独自面对涌来敌人的身影凄厉喊道。 “泥鳅”回头,对着她露出一个染血的、却异常平静的笑容,挥了挥手,然后毅然转身,迎向了那些扑来的黑影和枪口,用身体为他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货轮的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船身开始缓缓移动,脱离泊位。 “砰砰砰!”密集的子弹射向货轮,打在船舷和甲板上,溅起一串串火星。船上的“船员”迅速还击,压制岸上的火力。 苏云岫死死抱着甲板上昏迷的江砚舟,泪水混合着血水和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岸上那个在弹雨中奋力搏杀、最终被无数黑影吞没的熟悉身影,心脏如同被生生撕裂。 货轮加速,驶向黑暗笼罩的江心。岸上的枪声、喊杀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江风的呼啸和轮机的声音取代。 他们成功了,用“泥鳅”和可能更多不知名同志的牺牲,换来了这险死还生的逃离。 苏云岫瘫坐在冰冷的甲板上,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江砚舟,望着身后那片依旧被火光和警报笼罩的、渐行渐远的上海滩。 铁壳货轮沉闷的引擎声,如同疲惫巨兽的心跳,在漆黑如墨的江面上单调地迴响。岸上码头的火光、枪声、以及那片吞噬了“泥鳅”和其他不知名同志的黑暗,被越来越宽的江面无情地隔开,最终化作视野边缘一抹模糊而不祥的红晕,连同那座正在经历血与火洗礼的城市,一同沉入身后的夜幕。 冰冷的江风带着湿气,勐烈地灌入甲板,吹得苏云岫几乎睁不开眼,也让她因极度悲伤和紧张而滚烫的身体打了个寒颤。她依旧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江砚舟,他身体的重量和冰冷让她感到一种刻骨的恐惧。他的脸色在船灯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左臂的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彻底浸透,黏腻而温热。 “七爷……砚舟……”她徒劳地低声呼唤,用手帕徒劳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脸颊上的血污,泪水止不住地滚落,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名刚才在舷梯接应他们的“船员”快步走了过来。他褪去了之前伪装出的粗鲁,动作干练而沉稳,蹲下身检查江砚舟的状况。他摸了摸江砚舟的颈动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紧锁起。 “失血过多,伤口严重感染引发的高热,必须立刻处理!”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帮我把他抬进船舱!” 苏云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协助这名船员,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江砚舟抬了起来。江砚舟即使在昏迷中,也因为移动牵动伤处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让苏云岫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货轮的船舱内部狭窄而简陋,弥漫着机油、汗水和烟草的混合气味。他们将江砚舟安置在一张固定的、铺着粗糙毯子的窄床上。那名船员显然受过基本的战场救护训练,他迅速打开一个固定在墙上的简陋医药箱,取出剪刀,利落地剪开江砚舟左臂上那早已被血浸透的绷带。 当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苏云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并非简单的枪伤,皮肉外翻,周围大片区域呈现出不祥的黑紫色,肿胀不堪,甚至能看到隐约的脓液,显然在司令部囚禁期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处理,加上今晚的剧烈活动和坠落,伤势已经恶化到极其严重的地步。 船员脸色更加凝重,他先用清水和消毒药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动作尽可能轻柔,但昏迷中的江砚舟身体依旧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随后,他撒上厚厚的消炎粉,用干净的纱布和绷带重新进行包扎,手法熟练而迅速。 “我们没有盘尼西林,只有这些基础的药。他能不能撑过去,要看他的意志力和……运气。”船员包扎完毕,擦了擦额头的汗,语气沉重地对苏云岫说道。他又拿出几片白色的药片,递给苏云岫,“这是退烧药,想办法让他咽下去,能暂时压下高热。” 苏云岫接过药片,手还在微微颤抖。她看着船员那被江风和岁月刻画出痕迹、却眼神清亮的脸庞,哽咽着问道:“谢谢……谢谢你。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你们是……?” 船员看着她,目光复杂,带着一丝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我叫老冯,是这条船的轮机长。”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避开了第一个问题,“你先照顾他,我去看看航行情况。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离开这个船舱。” 老冯说完,深深看了昏迷的江砚舟一眼,转身走出了船舱,并顺手带上了门。 船舱里只剩下苏云岫和江砚舟两人,还有那单调而持续的轮机轰鸣。苏云岫不敢怠慢,她费力地撬开江砚舟紧咬的牙关,将退烧药片碾碎,混合着一点点清水,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做完这一切,她已是精疲力尽,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握着江砚舟那只没有受伤、却同样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货轮在江面上平稳地行驶着,方向不明。苏云岫透过舷窗那小块模糊的玻璃向外望去,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偶尔掠过的、远处岸边的零星灯火。他们离开了上海,但未来如同这漆黑的江面,充满了未知与不确定性。 “G.C.G.C.……”她喃喃自语,这个代号依旧是个谜。这艘船显然不是普通的货轮,老冯和他的同伴也绝非普通船员。他们是“孤星”网络残存的力量?还是陆明远医生安排的接应?或者是罗五爷动用江湖关系找到的出路? 时间在担忧和等待中缓慢流逝。江砚舟的呼吸依旧急促而微弱,额头依旧滚烫,退烧药似乎效果有限。苏云岫只能不停地用冷水浸湿手帕,敷在他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生怕他就此长睡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货轮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声也发生了变化。苏云岫警惕地抬起头,侧耳倾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和低沉的对话声,但听不真切。 突然,船舱门被推开,老冯再次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深色工装、身材高大、面容被阴影遮挡大半的男人。那男人气场沉稳,即使看不清面容,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质。 老冯对那男人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对苏云岫说道:“这位是‘钟老板’,他有话要问你们。” 被称为“钟老板”的男人目光如炬,先是落在床上昏迷的江砚舟身上,仔细打量了他的伤势和面容,眼神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随即又将锐利的目光投向苏云岫。 “苏云岫女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狭小的船舱内回荡,“江砚舟同志的情况如何?” 他直接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并使用了“同志”这个称呼!苏云岫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但警惕并未放松。 “他伤得很重,一直在发烧。”苏云岫站起身,尽管疲惫不堪,却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钟老板点了点头,走到床边,俯身仔细查看了一下江砚舟的状况,眉头微蹙。“我们会尽力。”他直起身,看向苏云岫,语气不容置疑,“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你们带来的关于‘寒蝉’计划的情报,至关重要。但我们需要确认情报的细节,以及你们是如何得到它的。把你们知道的一切,尤其是关于‘惊蛰’陆明远同志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他的话语直接而高效,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核心。苏云岫知道,这是必要的审查和情报核实。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他们在仁济医院确认林晚位置、遭遇埋伏,到与陆明远在高压灭菌室的短暂相遇,他如何利用蒸汽信号示警,如何交付记录着“寒蝉”计划的胶卷,以及他最后那句“愿曙光与你同在”……她尽可能清晰、简洁地复述了一遍,隐去了关于“泥鳅”牺牲的具体细节,那刻骨的悲痛让她难以再次详述。 钟老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当苏云岫提到陆明远可能已经暴露,处境极度危险时,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下。 “陆明远同志……”钟老板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但他没有多做评论,转而问道,“胶卷呢?” “交给‘泥鳅’同志了,他应该已经通过紧急渠道送出去了。”苏云岫回答。 钟老板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泥鳅’是个好同志。”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肯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这让苏云岫的鼻子再次一酸。 “钟老板,”苏云岫鼓起勇气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寒蝉’计划……” “你们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钟老板打断了她,语气斩钉截铁,“‘寒蝉’计划,组织上已经知晓,正在全力应对。至于你们……”他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江砚舟,“江砚舟同志需要立即得到有效的医疗救治。我们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靠岸,送你们去根据地的后方医院。那里相对安全,也能让他得到最好的治疗。” 去根据地?后方医院?苏云岫愣住了。这意味着他们将彻底离开上海,离开这片他们战斗和牺牲的土地。这是保护,还是某种形式的……隔离?毕竟,江砚舟“投诚者”的身份,以及他们与陆明远、与“孤星”网络的密切关系,在组织内部恐怕仍会引来审查和猜疑。 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钟老板补充道:“这是为了保护你们,也是为了保护其他同志。上海的局面已经失控,陈默群像疯狗一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们留在外面,太危险,也容易牵连还在坚持斗争的同志。去后方,既是养伤,也是……等待新的安排。”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苏云岫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脱离了虎口,但也仿佛离开了风暴的中心,变成了一枚被移出棋盘的棋子。 “那……陆明远同志呢?林晚小姐呢?”她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钟老板沉默了片刻,舱内只有轮机的轰鸣。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深渊:“我们会尽力营救。但有些战斗,注定是孤独的。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他的话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苏云岫的心上。她明白了,陆明远和林晚,恐怕凶多吉少。而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 就在这时,床上的江砚舟忽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似乎有醒转的迹象。 “砚舟!”苏云岫立刻扑到床边。 江砚舟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最终聚焦在苏云岫写满担忧的脸上。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云……岫……我们……在哪儿?” “我们安全了,在船上。”苏云岫握紧他的手,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带着一丝欣慰。 江砚舟似乎想说什么,但体力不支,眼神再次涣散,重新陷入了昏睡。 钟老板看着这一幕,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对老冯使了个眼色,老冯会意,低声对苏云岫道:“你照顾好他,快到地方了我来叫你们。”说完,两人便悄然退出了船舱。 苏云岫重新坐回床边,握着江砚舟的手,望着舷窗外那依旧深沉的夜色。货轮破开江水,向着未知的、被称为“安全”的目的地驶去。 他们逃离了血色的上海,登上了一艘迷航的孤舟。前路是生的希望,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那些留在身后的战友与未竟的事业,又该如何安放?迷舟行于暗夜,归处,仿佛比来路更加迷茫。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彼岸非桃源 货轮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悄然靠向一处并非正式码头、而是荒草丛生的江岸。岸上,早有几点微弱的手电光在约定好的节奏下闪烁,与船上的信号灯完成了对接。 昏迷的江砚舟被用担架小心翼翼地抬下船,苏云岫紧跟在旁,她的心依旧悬在嗓子眼,直到双脚踏上坚实而潮湿的泥土,嗅到空气中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才恍然意识到,他们真的离开了那座血肉磨盘般的城市。 接应他们的是几个穿着朴素灰色军装、表情严肃、动作干练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他们迅速将江砚舟安置在一辆用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上,苏云岫也被示意上车。钟老板和老冯没有下船,只是在船舷边对苏云岫微微颔首,货轮便再次启动,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浓雾,很快消失不见。 卡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窗外是飞速掠过的、朦胧的田野和山峦轮廓。苏云岫紧紧握着江砚舟冰凉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与一丝脱离虎口后的虚脱。 经过数小时令人疲惫的颠簸,天色渐亮时,卡车终于驶入了一个掩映在山坳中的、规模不小的村庄。这里显然不是普通的农村,随处可见穿着灰色或土黄色军装的军人,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里就是钟老板所说的“后方医院”了。 江砚舟被立刻送进了条件相对最好的、设在一个改造过祠堂里的“重伤员病房”。一位年纪稍长、神色沉稳、被称为“秦院长”的军医亲自接手了他的治疗。秦院长检查了江砚舟的伤势后,眉头紧锁,立刻组织人手进行紧急处理,清创、排脓、重新上药,用上了根据地能拿出的最好的磺胺类药物。 “伤口感染非常严重,已经引发了败血症的早期症状。”秦院长清洗着双手,对守在一旁、脸色苍白的苏云岫直言不讳,“他的身体因为长期的消耗和这次的重伤,非常虚弱。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要看他的身体能不能扛过感染这一关,以及……他自身的求生意志。”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她看着病床上那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男人,他曾经是上海滩翻云覆雨的“七爷”,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孤星”,此刻却如此脆弱地躺在这里,生死未卜。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他会撑下去的,他一定会的。” 接下来的几天,苏云岫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她按照医护人员的指导,小心翼翼地给江砚舟喂水、擦身、更换额上的冷敷毛巾,不停地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呼唤他的名字,讲述着外面天空的颜色,院子里树木的摇曳,以及她坚信不疑的、他们共同的未来。 根据地的生活艰苦而朴素,但秩序井然,充满了另一种蓬勃的生机。然而,苏云岫很快意识到,这片被视为“安全”和“希望”的土地,也并非与世隔绝的桃源。 江砚舟的身份特殊,他的到来,显然引起了某些层面的关注和……审视。 在他情况稍微稳定,但仍处于昏睡状态的第三天,两位穿着整洁中山装、气质与周围军人截然不同的干部模样的人,在一个下午来到了病房。他们态度客气,但眼神里的探究和公式化的询问,让苏云岫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次绷紧。 “苏云岫同志,我们理解你和江砚舟同志经历了巨大的危险和牺牲。”其中一位戴眼镜的干部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组织上需要更全面地了解你们在上海工作的具体情况,尤其是江砚舟同志与‘孤星’网络后期的工作,以及他……与敌方人员,比如陈默群等人的具体接触细节。这关系到对江砚舟同志历史的全面评估,也关系到后续工作的安排。” 审查,终究还是来了。 苏云岫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江砚舟那段“投诚者”的经历,就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烙印,即使在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证明了忠诚之后,依然会引来怀疑。她尽可能客观、清晰地复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从江砚舟如何假意投诚,如何在陈默群的试探下周旋,到最终如何被识破、囚禁和营救。她强调了江砚舟在极端环境下传递出的关键情报,以及他为保护组织和同志所承受的非人折磨。 两位干部认真地记录着,偶尔会打断她,追问一些细节,尤其是关于江砚舟与陈默群几次关键对话的具体内容,以及他被囚禁期间是否透露过任何可能危害组织的信息。 “江砚舟同志什么也没有说。”苏云岫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他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出卖任何同志。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他的勋章,也是他的无声证词。” 她的态度坚决而充满维护,让两位干部对视了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们合上笔记本,起身告辞,临走前表示组织上会综合各方面情况,对江砚舟同志做出公正的评价。 送走审查干部,苏云岫疲惫地坐回病床边的矮凳上,心中五味杂陈。她理解组织的谨慎,但亲身经历这种审视,依然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心寒。他们付出了那么多,流了那么多的血,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一颗赤诚之心吗? “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苏云岫猛地抬头,惊喜地看到江砚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神依旧疲惫涣散,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确实醒了! “砚舟!你醒了!”苏云岫扑到床边,紧紧抓住他的手,泪水瞬间决堤,“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江砚舟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牵动干裂的嘴唇而显得有些吃力。“……还好……死不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目光却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干净的病房,最后落在苏云岫泪痕未干的脸上,“……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根据地的医院,我们安全了。”苏云岫连忙告诉他。 江砚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脱离危险的放松,或许也有一丝远离战场的落寞。他重新看向苏云岫,注意到了她眉宇间残留的忧色和刚刚哭过的痕迹。 “刚才……那些人……”他轻声问。 苏云岫知道他指的是审查干部,她不想让他刚醒就为此费神,连忙摇头:“没事,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刚醒,别想这些,好好养伤最重要。” 江砚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院长很快被请来,仔细检查了江砚舟的状况,确认他度过了最危险的感染期,但身体依旧极度虚弱,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营养补充。 苏醒过来的江砚舟,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他积极配合治疗,努力进食,尽管每一次吞咽都因为高烧后的咽喉肿痛而异常艰难。苏云岫日夜不休地照料着他,看着他一点点恢复生机,心中的阴霾也渐渐被希望驱散。 然而,身体的创伤或许可以愈合,但心灵的烙印和外界的环境却无法轻易改变。随着江砚舟伤势的稳定,关于他工作和历史的审查似乎告一段落,但一种无形的隔阂与观望,依旧存在于某些角落。他不再是被急需的情报员“孤星”,而是一个需要被观察、被评估的、带有复杂历史印记的伤员。 偶尔,苏云岫能感觉到一些医护人员或路过干部投向病房的、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她听说,关于上海“孤星”的传奇故事和其“投诚”的争议,在根据地内部也有着小范围的流传。 这天傍晚,苏云岫扶着江砚舟在病房外的小院子里慢慢散步。夕阳的余晖给这片山坳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的训练口号声隐约可闻。江砚舟的左臂还吊在胸前,脚步虚浮,需要倚靠着苏云岫才能站稳,但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他望着远山,沉默良久,忽然低声开口,像是在对苏云岫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很好,很安宁。但……终究不是我们的战场。” 苏云岫的心微微一颤,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的根,他们的债,他们的未竟之事,都在那片依旧被黑暗笼罩的、遥远的城市。这里的安宁,像是一处暂时的避风港,却无法让他们真正安心停泊。 “无论在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哪里都是战场。”苏云岫握紧了他的手臂,声音轻柔却坚定。 江砚舟侧过头,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那双经历了无数磨难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眸,他冰冷已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彼岸,或许并非想象中无忧的桃源。 前路,依旧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内心的挣扎。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一起,他们心中的那团火,还未曾熄灭。这就足够了。足够他们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黎明前的冲锋。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微光暖寒刃 江砚舟的苏醒,并非戏剧性的豁然开朗,而是如同冬日冻土下艰难钻出的第一缕嫩芽,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那日清晨,苏云岫正用温水蘸湿的软布,一如既往地、极其轻柔地擦拭他干裂的起皮的嘴唇。连日的高烧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使他看起来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只剩下嶙峋的骨骼和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包裹着最后一丝气息。 就在布片离开他唇瓣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他那浓密如鸦羽、却因虚弱而无力垂落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苏云岫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屏住了。她不敢动,不敢出声,生怕那只是连日疲惫下产生的幻觉,或是窗外光影移动造成的错觉。她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的脸。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口号和近处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认为那果然是自己的错觉时,她看到,他那搭在粗糙棉被外、指节分明却瘦削见骨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这一次,她看得真切! “砚舟……?”她试探着,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没有回应。但几秒之后,他那一直紧闭的眼帘,如同承载着千钧重量,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抬起。先是露出一线模糊的缝隙,适应着室内昏暗的光线,然后,一点点扩大,最终,那双苏云岫熟悉无比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终于再次显露出来。 只是,那眼眸中往昔锐利如刀锋、能洞察人心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涣散的、蒙着厚厚阴翳的迷茫。他怔怔地望着头顶糊着发黄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泥坯的顶棚,眼神空洞,仿佛不认识这个他置身的世界,又仿佛穿透了这简陋的屋顶,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或是血雨腥风的远方。 “……水……”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得几乎不像人声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苏云岫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她手忙脚乱地转身去倒水,因为动作太急,差点打翻了桌上的搪瓷缸。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将温水一点点喂进他干裂的嘴唇。 秦院长很快被请来,仔细检查后,那张总是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宽慰。“醒过来就好,最危险的一关算是闯过去了。”他一边调整着输液瓶的速度,一边对苏云岫说道,“但败血症对身体的消耗是巨大的,他现在的虚弱程度远超常人。伤口愈合会很慢,需要绝对的静养和营养。而且……”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床上眼神依旧有些涣散的江砚舟,压低了些声音,“长时间高烧和重伤,可能会对神智有些影响,需要时间慢慢恢复,你要有耐心。” 苏云岫用力点头,只要他活着,只要他醒了,其他的一切,她都有足够的耐心。 然而,苏醒带来的生机,并未立刻驱散笼罩在病房上空的阴霾。身体的复苏,仿佛以一种透支他言语和情绪的能力为代价。接下来的几天,江砚舟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 他不再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他只是静静地躺着,或是靠着苏云岫垫高的枕头坐着,目光空茫地望着那扇小小的、装着简陋木栅的窗户。窗外是被起伏山峦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一方天空,时而湛蓝如洗,时而灰云低压,偶尔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快掠过,都无法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激起丝毫涟漪。 苏云岫悉心照料着他的一切。她学着护士的手法,为他更换左臂伤口上沾染了脓血和药粉的绷带。每当揭开旧绷带,看到那皮肉外翻、周围依旧带着不健康红肿的狰狞伤口时,她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她动作尽可能轻柔,但他身体偶尔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还是泄露了这过程带来的痛苦。他只是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一声不吭,连闷哼都极少发出。 她喂他喝下秦院长开的、味道苦涩的中药,喂他吃下根据地能提供的、最好的流食——通常是加了少许盐和野菜碎的小米粥或面糊。他都很配合,让她喂,让她擦拭,像一个失去了所有自主意愿的、精致而易碎的琉璃娃娃。 但这种过分的安静和顺从,反而让苏云岫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她宁愿他喊痛,宁愿他发脾气,也好过这样将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的痛苦还是内心的波澜,都死死地压抑在那副平静的表象之下。 她知道,他脑子里绝非一片空白。他一定在复盘,复盘上海最后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复盘“孤星”网络的覆灭,复盘“泥鳅”、钱益民他们的牺牲,复盘陆明远和林晚未知的命运,复盘那个他们付出巨大代价却未能完全阻止的“寒蝉”计划……更重要的,他一定在审视,审视自己这个带着“投诚”污点、如今又失去了一切战斗价值的残破之躯,在这片充满理想与热血、却也纪律严明的红色土地上,究竟处于何种位置,未来又将何去何从。 这种审视,很快以一种具体的形式到来了。 在他苏醒后的第五天,那两位穿着整洁中山装、气质与周围军人格格不入的审查干部再次走进了病房。他们的态度依旧保持着程式化的客气,但眼神里的探究和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比病房外初春的寒风更让人心底发凉。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主要询问苏云岫,而是将目光直接投向了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的江砚舟。 “江砚舟同志,看到你身体有所好转,我们很高兴。”为首的戴眼镜干部开口说道,语气平稳无波,“为了对组织负责,也对你个人负责,我们需要就你在上海工作的最后阶段,尤其是与敌特人员陈默群等人的具体接触情况,进行一次更深入的核实。希望你能理解并配合。” 苏云岫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担忧地看向江砚舟。他却仿佛早有预料,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两位干部,声音因为虚弱而低哑,却异常清晰地说道:“请问。” 接下来的问询,几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精神酷刑。问题尖锐而具体,围绕着他是如何“假意投诚”,如何获取陈默群的信任,每一次关键情报传递的细节,以及最后身份暴露、被囚禁和营救的过程中,是否有过任何可能危害组织安全的疏漏或妥协。 江砚舟靠在床头,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没有回避任何一个问题,也没有刻意强调自己所承受的非人折磨和付出的惨痛代价。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语气,将那段充斥着谎言、阴谋、背叛与鲜血的经历,条分缕析地、如同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阵前报告般,冷静地复述出来。他甚至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是陈述事实,每一个时间点,每一次对话的核心内容,都精准得令人心惊。 这种过分的冷静和近乎剥离情感的客观,反而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让那两位经验丰富的审查干部一时有些无从下手。他们仔细记录着他的每一句话,偶尔会打断,追问某个细节,试图找出其中的矛盾或模糊之处,但江砚舟的回答总是逻辑严密,滴水不漏。 问询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病房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最后,那位戴眼镜的干部合上了笔记本,看着江砚舟,语气依旧平淡:“江砚舟同志,你的陈述我们都记录下来了。组织上会进行综合研究和评估。在此期间,希望你继续安心养伤。” 两人起身离开,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也将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隔绝在外。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云岫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走到桌边,倒了一碗一直温着的小米粥,坐到床边,舀起一勺,习惯性地吹了吹,递到江砚舟唇边。 他依言张开嘴,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再次飘远,落在了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上,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执行进食指令的躯壳。 看着他这副模样,苏云岫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涩。她放下碗,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被子外、冰凉的手背上。 “砚舟……”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们……只是需要时间来确定一些事情。毕竟……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 江砚舟缓缓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移到了她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是全然的空茫,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投入石子后荡开的微澜。那微澜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带着淡淡悲凉的了然。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像破旧的风箱,“信任……不是靠几句话,几份报告就能建立的。它需要时间,需要血,需要……看得见的行动。”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望向了更遥远的、硝烟弥漫的上海,“而我们……在上海,终究是……一败涂地。” “败了”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如此平静地说出,却像两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地、缓慢地割锯着苏云岫的心脏。 是啊,败了。 尽管他们辗转腾挪,尽管他们以命相搏,尽管“泥鳅”用身体为他们挡住追兵,沈曼笙生死未卜,他们送出了情报,救出了彼此……但从结果来看,“孤星”网络被摧毁,重要战友失联被俘,他们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上海,“寒蝉”的阴云或许依旧笼罩着无数同志……这确实是一场无法辩驳的、惨痛的失败。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脆弱和狼狈。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比他更坚强。 就在这时,那只一直冰凉地被她覆盖着的手,却突然动了一下,然后翻转过来,用一种与她预想中虚弱截然不同的、惊人的力量,紧紧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苏云岫愕然抬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了他的目光。那里不再是谈及失败时的漠然与抽离,而是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仓皇无助的泪眼,那目光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真实而深切的心疼与痛惜。 “……不怪你。”他每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皲裂的河床上艰难地挖掘出来,带着血丝般的沙哑,“是我……计划不周……是我……没能护住你们……” 这句话,比任何严厉的指责都更让苏云岫心碎。她猛地摇头,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脸颊。“不!不是你的错!”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是我们一起做的决定!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我们没有输!我们还活着!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一定有办法,就一定还有希望!”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他皮肤,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恐惧、悲伤与不甘,连同自己全部的信念和那簇不灭的火种,都灌入他那片被绝望冰封的心海。 江砚舟沉默地凝视着她。凝视她激动的绯红脸颊,凝视她被泪水洗得发亮的、不屈的眼睛,凝视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单薄胸膛。他死寂的心湖终于被这滚烫的泪与呐喊烫裂,那些压抑的剧痛和绝望,混着名为“苏云岫”的星火,挣扎着从裂缝中透出。 他不再言语,只是更用力地回握她的手,指节泛白,青筋隐现,仿佛抓住黑暗海面上唯一的浮木。那力道透过皮肤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 从那天起,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江砚舟开始主动和她说话。起初只是只言片语,刻意绕开上海的风暴与牺牲,只问根据地的天气、药方里的药材、她今日在院中看见了什么。偶尔提起松鹤轩后院槐花开的时节,或是城隍庙某道点心的滋味。 苏云岫明白他的试探,便细细地说起麻雀打架、野花颜色这些琐事。她发现,当他专注听着时,眼底的阴翳会短暂消散,露出一点属于寻常人的温和。 她开始用心装点这间陋室:讨来旧报纸,两人靠在一起猜测时局走向;采回野花插在搪瓷缸里,淡紫鹅黄的花苞驱散药味;在窗外开出一小方菜畦,每天指着新发的嫩芽兴奋地告诉他:“你看,又长高了一点。” 这些细碎的日常,像萤火虫微弱的光,汇聚成暖流,悄然融化了盘踞在病房与心头的寒意。 江砚舟的身体随之好转。伤口渐渐愈合,他已能独自走到院中坐下,感受阳光的温度。组织似乎默许了这份安宁,审查未再继续。这段暴风眼中的平静,成了他们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珍贵时光。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驱散了早春的最后一丝寒意。苏云岫扶着江砚舟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细心地将一件旧军大衣披在他身上。他的左臂依旧用绷带悬吊在胸前,脸色虽然还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但比起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已经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血色。 更明显的是他的眼神,不再空洞涣散,虽然依旧沉静,但那沉静之下,开始重新凝聚起往昔的深邃与锐利,只是这锐利被磨难打磨得更加内敛,仿佛藏于鞘中的古剑,光华隐而不露。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透过眼皮带来的温暖红光,和拂过面颊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微风。苏云岫则蹲在那一小片菜地边,继续她每日的功课——小心翼翼地拔除着刚刚冒头的杂草,动作已经带着几分熟练。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在她乌黑柔顺的发丝上跳跃着碎金子般的光芒,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江砚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因为低头而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后颈,望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的、线条流畅的小臂,望着她那双本该抚琴作画、此刻却沾满了泥土的手,正无比认真地呵护着那几棵弱小的绿色生命。 他的目光深邃而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心疼,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种仿佛穿越了生死界限后、沉淀下来的、无比清晰的认知——眼前这个人,就是他残破生命中,唯一真实、唯一温暖、唯一想要紧紧抓住的光。 他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一刻,连同阳光的温度、微风的气息、和她专注的侧影,一起牢牢地刻进灵魂深处,成为支撑他走过未来任何黑暗岁月的力量源泉。 “云岫。”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嗯?”苏云岫闻声抬起头,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脸颊因为劳作和日晒泛着健康的红晕,清澈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询问望向他。 江砚舟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复杂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和一种下定决心的、破釜沉舟般的郑重。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才清晰地、缓慢地说道: “等我的伤再好一些,能自己稳稳当当地走上二里地,”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仿佛誓言般的重量,“我们就向组织打报告,申请结婚。” 苏云岫整个人都愣住了,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雕塑。她手中的一棵刚刚拔起的杂草,从松开的手指间悄然滑落,掉在松软的泥土上,她都浑然不觉。 她只是怔怔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被午后温暖阳光照亮的脸庞,看着他脸上每一根线条都透出的认真与坚定,还有……那深藏在眼底、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属于他这个身份罕有的紧张。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随即,一股汹涌的、滚烫的、带着巨大甜意和酸涩的暖流,以不可阻挡之势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冲上了头顶。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悲伤、恐惧或委屈,而是纯粹的、极致的喜悦,和一种梦想成真般的、近乎晕眩的幸福。 从松鹤轩初遇时,那个在百乐门霓虹下带着恐惧与决绝撞入他怀中的“白露”,到被他圈禁在茶楼后院、在恐惧煎熬中窥见“孤星”符号而心神剧震的苏云岫;从那个在书房里惨烈撞翻毒茶、在绝望中向他剖白心迹寻求生路的女子,到在一次次生死关头与他并肩作战、彼此交付后背的战友;从那个在司令部囚室里与他互相支撑、在暗夜中携手逃亡的同伴,再到这僻静山坳里,与他相依为命、用点点滴滴的温暖将他从绝望深渊拉回人间的守护者……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寻常的男女之情,那是血与火共同淬炼出的、融入彼此骨血的信任与依赖,是暗夜中唯一能照亮对方瞳孔的灯塔,是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后,对“生”与“在一起”最本能的渴望和最坚定的选择。 婚姻,这个在太平年月象征着结合与承诺的世俗仪式,在此刻,在这片远离了上海滩繁华与硝烟、却并非世外桃源的土地上,更像是一种庄严的宣告。它是对过往所有牺牲、苦难与挣扎的一个总结和告慰,是对彼此身份的一次最终确认,更是对他们莫测未来的一次郑重其事的锚定。 泪水不断地滚落,滑过她带着笑意的嘴角。她看着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地回应: “……好。我们结婚。” 没有鲜花环绕,没有钻戒璀璨,没有宾客的喧嚣与祝福。只有头顶那片明净如洗的蔚蓝天空,远处那连绵起伏、沉默如亘古的黛色山峦,和身边这个遍体鳞伤、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却一次次将她从地狱拉回人间、此刻正给予她一个完整未来的男人。 江砚舟看着她带泪的笑靥,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铅云的炽热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底所有盘踞不散的阴霾与寒冷,照亮了每一个曾被绝望冰封的角落。他也缓缓地、极其罕见地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卸下了所有重担、所有伪装、所有算计的、真实而温暖的、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淡化了他眉眼间的凌厉与沧桑,让他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个找到了归宿的、简单的男人。 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苏云岫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一冰凉带着薄茧,一温热略显粗糙,紧紧交握。 微光虽弱,足暖寒刃。彼岸非梦,此心已安。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微光暖寒刃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陋室盟誓约 江砚舟那句“我们结婚”,像一颗石子投入苏云岫心湖,漾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浪潮。她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那句带着颤音的“好”脱口而出,泪水混着笑意,让她在菜地边蹲了许久才晕乎乎地站起来,被他含笑的目光接住。 “结婚”二字,在硝烟未散的岁月里,轻得像一句梦呓,却又重得像一生的承诺。她看着他,他也正望着她,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郑重的温柔。 这消息不知怎的,就在医院里悄悄传开了。或许是江砚舟这几日眉宇间化开的霜雪,又或许是苏云岫眼底藏不住的光亮,让这处远离战火的角落,也沾染上了一丝难得的喜气。 善意无声无息地汇聚。 第二天,一位腼腆的女护士悄悄塞给苏云岫一块洗得发白却熨烫平整的红手帕;下午,送饭的勤务兵憨笑着带来两个染得红艳艳的鸡蛋;就连那位素来严肃的纪律干部路过时,也破天荒地停下脚步,对着并肩坐在院中的两人微微颔首,说了句“好好养伤”。 这些细小的温暖,驱散了苏云岫心头因简陋而生出的最后一丝怅惘。她将红手帕仔细收好,把红鸡蛋摆在窗台,看着那抹红色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婚礼定在三天后的傍晚。没有挑选黄道吉日,只是觉得那时的夕阳最好,温暖而不刺眼。 地点就在他们那间小小的病房。苏云岫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粗布床单洗得发白,窗台上野雏菊沾着露水,与红鸡蛋相映成趣,桌上铺着那块红手帕,陋室竟也生出几分郑重其事的温馨。 江砚舟的身体,在苏云岫无微不至的照料和秦院长悉心的治疗下,恢复得比预期要快一些。仪式当天,他已经可以不用搀扶,独自缓步行走一小段距离,左臂虽然仍需用绷带悬吊固定,但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那天下午,他换上了秦院长不知从何处为他找来的一套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能看出熨烫痕迹的灰色军装,换下了那身早已破损不堪、染满血污的便服。 军装穿在他清瘦了许多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他肩背单薄,脸色也依旧带着重伤失血后的苍白,但那挺得笔直的嵴梁,微微整理衣领时沉稳的动作,尤其是那双重新燃起沉稳星火、褪去了迷茫与阴霾的眼眸,让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焕发出一种内敛而坚韧的光彩,如同被风雨洗礼后愈发挺秀的青松。 苏云岫没有嫁衣,甚至没有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新衣服。她翻检出行李中自己最好的一件素色棉布旗袍,颜色是洗得发白的浅青色,款式简单,没有任何绣饰。外面依旧罩着那件陪伴她许久的米白色针织开衫,虽然边缘有些磨损,却同样清洗得干干净净。 她将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在脑后仔细地挽成一个利落而温婉的发髻,不用任何簪钗,只在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生机勃勃的鹅黄色野花——那是江砚舟清晨独自散步时,忍着不适,特意在溪边为她寻觅摘回来的。没有脂粉修饰容颜,没有珠宝点缀光华,可她站在那裡,眉眼清澈,笑容温静,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幸福与光彩,让她觉得,这就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重要、最美好、最无可替代的一天。 证婚人是德高望重的秦院长。这位平日里总是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军医,今日也特意换上了一件纤尘不染的干净白大褂,脸上带着罕见的、温和而欣慰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似乎舒展开来。唯一的观礼者,就是那位送来红鸡蛋的勤务兵小张和赠送红手帕的年轻护士,两人并排站在房门内侧,显得有些拘谨,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但望向场中两人的目光里,却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真诚的祝福。 时辰到了。夕阳金辉透过木窗,恰好笼罩住并肩而立的两人。 没有繁复的旧式礼仪,没有香案烛台,也没有喧闹的奏乐。秦院长看着眼前这一对在战火硝烟中偶然相遇、在阴谋诡计中彼此试探、在生死考验中彻底交付、最终在这片相对安宁的土地上决定携手余生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长辈般的慈和与对革命情谊的敬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却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 “江砚舟同志,苏云岫同志。今天,我们在这里,聚集在这间简陋的病房里,为一个简单而极其庄严的仪式作见证。”他的目光扫过两人,语气沉稳而有力,“你们二位,志同道合,在残酷的革命斗争中相识相知,在血与火的生死考验中互许终身。你们的结合,不仅是个人感情的最终归宿,更是你们在革命道路上,并肩战斗、共同前行的一个新起点!” 他的目光率先转向身姿挺拔的江砚舟,语气郑重:“江砚舟同志,请你回答我,你是否愿意与苏云岫同志结为革命伴侣,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无论遇到的是风雨坎坷,还是平坦顺途,都始终相互扶持,彼此忠诚,永不背叛,为了你们共同的理想与信念,奋斗终身?” 江砚舟闻声,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转过身,不再是侧身,而是完完全全地正对着苏云岫。他的目光深深地、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望进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因激动而氤氲着层层水汽、比窗外夕阳更加明亮的眼眸深处。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特有的低沉与沙哑,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与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愿意。”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身的力气,也重重地砸在了苏云岫的心上。 秦院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随之落在紧张得手指微微蜷缩的苏云岫身上,语气同样庄重:“苏云岫同志,请你回答我,你是否愿意与江砚舟同志结为革命伴侣,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面对的是艰难困苦,还是安宁顺遂,都始终相互信任,彼此依靠,不离不弃,为了你们共同的信念与追求,奉献你的一切?” 苏云岫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划过她因幸福而染上绯红的脸颊。但她没有回避,没有低头,反而迎着秦院长和江砚舟的目光,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重量都押注在这点头之间。她的声音因哽咽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与无比的确信: “我——愿意!” 没有现成的戒指,甚至连一块像样的金属都难以寻觅。就在这时,江砚舟用他未受伤的右手,缓慢而郑重地从军装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了两枚指环。那是用细细的、剥去了绝缘皮的电话铜芯线,被人以极大的耐心和巧思,一圈圈、一层层小心缠绕、仔细扭结而成的。样式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表面带着手工制作的细微凹凸,却在窗外射入的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属于金属本身的、沉静而温润的光泽,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时光与故事。 他拿起其中稍显纤细的一枚,用指尖捏着,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然后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将它套在了苏云岫左手的无名指根上。冰凉的金属触感甫一接触到温热的皮肤,苏云岫便忍不住轻轻一颤,那凉意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沿着血脉,一路熨烫至心底最深处,留下一个永恒的印记。 紧接着,苏云岫也伸出手,拿起另外那枚稍宽一些的铜环,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目光与他交织着,同样缓慢而郑重地,将指环套在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节的硬度与皮肤的温热,这一刻,她仿佛将自己的一生,都交付了出去,也承接了他的全部。 “好!礼——成!”秦院长的脸上绽放出无比欣慰和喜悦的笑容,声音格外洪亮,仿佛要將这份喜悦傳遍整個院落,“从今天起,从此刻起,你们就是受到组织关怀和同志们真诚见证与祝福的革命夫妻了!希望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互相勉励,共同进步,白头偕老!” 整个仪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分钟。然而,对于场中的两位新人而言,却仿佛耗尽了彼此积攒已久的所有心力和情感。当秦院长带着慈祥的笑容,和小张、护士一起轻声退出房间,并细心地将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轻轻掩上之后,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极致的宁静之中。 方才的喧嚣与庄重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窗外渐渐沉落、将天空染成瑰丽紫红色的夕阳,以及室内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苏云岫深深地低着头,目光久久地、贪婪地流连在无名指上那枚粗糙却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铜线指环上。她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环身,感受着上面每一道细微的缠绕纹路,仿佛在阅读一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无声的史诗。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温热地滑过嘴角,可她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高高地扬起,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喜悦、巨大幸福与恍若隔世般感慨的复杂笑容。 江砚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凝视着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凝视着她不断滚落的泪珠,凝视着她那带着泪痕却无比明媚的笑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腹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轻轻揩去她脸颊上湿凉的泪痕,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梦境。 他的目光缱绻而深沉,如同幽深的古井,倒映着她此刻小小的、带着水光的身影,低哑的嗓音在静谧中缓缓荡开:“委屈你了。”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难以化开的歉疚与怜惜,“没能给你像样的……” 他的话未能说完,便被苏云岫用力摇头的动作打断。她抬起泪眼,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他刚刚为自己拭泪的那只大手,紧紧地、近乎固执地贴在自己因激动而滚烫的脸颊上。她的手掌很小,只能包裹住他的一半手掌,那温热细腻的触感与他掌心因长期持枪和书写留下的薄茧形成鲜明对比。 “不委屈。一点也不。”她斩钉截铁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她仰望着他,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对他毫不动摇的、全然的信任,“江砚舟,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我们的家。金銮殿也好,茅草屋也罢,只要是你,只要是我们,就够了。” 江砚舟的心被她这句朴素却蕴含了千钧力量的话语狠狠撞击,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甚至有种酸胀的痛楚。那些曾经日夜纠缠他的阴谋算计、血腥背叛、严酷审查所带来的沉重阴霾,在这一刻,被这陋室之中、由一枚亲手制作的铜环和一句重于泰山的誓言所铸就的温暖与坚定,彻底驱散、融化。他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那里如同最澄澈的湖泊,倒映着他同样动容的面庞。 他俯下身,不再是刚才仪式上庄重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全然放松的、属于丈夫的亲昵,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珍重地抵上她的额头。两人呼吸相闻,温热的氣息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她能感受到他额间皮肤传来的微凉,也能感受到他微微加重的呼吸频率。 苏云岫没有闪躲,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这片刻的、纯粹的温存与安宁。他的气息清冽,带着淡淡的药味和她早已熟悉的那份冷冽,此刻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与踏实。 他抬起那只戴着铜环的左手,与她那戴着同款指环的右手十指紧紧交握,冰凉的金属环壁相碰,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他用指尖,极轻极缓地在她戴着指环的无名指指根处来回摩挲着,那细微的动作里,充满了无尽的珍视与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坚定的承诺。 “等仗打完了,”他在她耳边极近的地方低声呢喃,气息拂动她鬓边散落的细小碎发,带着微痒的触感,“局势稳定了,我一定补你一个像样的婚礼,凤冠霞帔,八抬大轿。” 苏云岫却缓缓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遗憾或向往:“这就是最好的婚礼,砚舟。”她抬起两人紧紧交握、戴着铜环的手,举到彼此眼前,那粗糙的指环在窗外最后一线夕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朴素而温暖的光芒,“它见证了我们如何相遇,如何挣扎,如何彼此信任,如何死里逃生。它比任何金银珠宝、排场热闹都更珍贵,因为它就是我们的一辈子。” 江砚舟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的情绪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海,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怜爱、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一种被全然接纳和理解后的巨大满足。他微微偏过头,干燥而带着些许凉意的唇,如同春日里最轻柔的蝶翼,带着无比的珍视和虔诚,轻轻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那一触,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烙印在两人的灵魂深处。 苏云岫没有说话,只是顺势将脸颊深深地埋进他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肩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和淡淡的药香。她伸出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避开他左臂的伤处,将自己完全交付到这个温暖而真实的怀抱里。窗外,最后一缕瑰丽的晚霞也终于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星子尚未完全显现,屋内没有点灯,陷入了一片朦胧而私密的暗沉之中。在这片黑暗里,只有彼此交融的、平稳的呼吸声和胸腔下同步的、有力的心跳声,交织成这乱世之中最动人、最安心的乐章。 陋室虽简,难掩情深;盟誓虽朴,重于泰山。指环虽糙,意比金坚;此心已许,生死相随。 这一夜,没有红烛高照映红妆,没有锦被翻红度**。只有两个从尸山血海、阴谋倾轧中艰难爬出、遍体鳞伤却依旧不屈的灵魂,在连绵战火的短暂罅隙里,紧紧相拥,用彼此的温度和誓言,构筑起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坚不可摧的世界,窃取了一隅来之不易的、完整的安宁与幸福。 前路依旧漫漫,风雨或许更加酷烈。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了彼此,便仿佛拥有了足以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无尽的温暖与勇气。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蜜糖裹砒霜 那场简陋却足以刻骨铭心的婚礼,如同在两人伤痕累累的世界里,强行点亮了一盏微弱而温暖的灯。光芒虽小,却足以驱散片刻的严寒,照见彼此眼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交付终身的笃定。 婚后的头几天,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仿佛时光特意为他们驻足。 他们依旧住在那个小小的、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但氛围已然不同。窗台上的野雏菊被苏云岫换了新的,那抹鹅黄在清晨的阳光下舒展着稚嫩的花瓣;那两颗象征着喜庆的红鸡蛋,谁也舍不得吃,被并排摆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成了房间里最鲜艳、最温暖的点缀;那枚由电话铜芯线缠绕而成的指环,即使在做最琐碎的家务时,苏云岫也舍不得摘下,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而独特的纹路,感受着那冰冷却令人无比心安的触感,仿佛那是连接他们命运的一道坚固锁链。 江砚舟的身体恢复速度,似乎也因这桩注入心房的喜事而悄然加快了。他能独立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步伐虽仍显虚浮,却稳定了许多。他甚至可以在苏云岫的陪同下,走到院子里那小块菜地旁,用未受伤的右手,笨拙却认真地帮她给那几棵顽强生长的青菜松松土。 傍晚时分,成了两人最珍惜的时光。他们常常并肩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着如血夕阳将远山层林尽染成一片瑰丽而悲壮的紫红色,偶尔低语几句关于未来的模糊憧憬,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依偎着,肩膀相抵,呼吸交融,享受着这烽火乱世中偷来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片刻宁静。 苏云岫几乎要沉溺进去,以为那些硝烟、背叛、牺牲……所有那些浸透着血与泪的残酷过往,都已被这重重叠叠的青山彻底隔绝在外。她沉浸在这种琐碎而真实的幸福里,为他熬煮日渐稠厚的米粥,仔细清洗他换下的、带着药味的衣物,夜里聆听他因伤处不适而在睡梦中偶尔发出的沉重呼吸,都觉得是一种无比踏实而珍贵的拥有。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最擅长的便是将砒霜精心包裹在蜜糖之中。 婚后第五天的下午,秦院长照例来查房。他仔细检查了江砚舟左臂的伤口愈合情况,又探了探脉象,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算是宽慰的神情:“恢复得比预期要好。伤口没有再次感染的迹象,断裂的骨头正在缓慢愈合,气色也好了不少。再静养一段时间,等骨头长得更牢靠些,就可以开始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活动一下筋骨了。”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苏云岫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欣喜笑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期盼能从他眼中看到同样的轻松。然而,她却发现他并没有太多明显的喜色,只是如同接受一件寻常事务般,平静地对秦院长道了谢,深邃的眼眸里波澜不惊。 秦院长收拾着听诊器和血压计,状似无意地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哦,对了,江砚舟同志,组织上考虑到你的伤势已经稳定,苏云岫同志跟着你东躲西藏,也需要一个更稳定、更安宁的环境休养。过几天,等运输路线安排妥当,可能会安排你们转移到后方更深处的一个休养所去。那里条件比这里要好不少,有专门的医护人员,也更安全,有利于你们长期的恢复和生活。” 转移?去更后方的休养所? 苏云岫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如同被微风吹拂的烛火,晃动了一下。这里虽然简陋不堪,但毕竟是她和江砚舟共同经历生死、缔结婚约的地方,一桌一椅,一窗一景,都承载着特殊的情感印记。 而且,“更安全”……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她一下。难道这片被重兵守卫的根据地核心医院,还不够安全吗?这背后是否意味着,外界,或者内部的某种压力,已经波及到了这里? 江砚舟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暗影,仿佛湖底潜流涌动,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是,服从组织安排。” 秦院长离开后,房间里那短暂的、因好消息带来的轻松气氛,迅速被一种微妙的紧绷感取代。沉默如同无形的纱幔,缓缓降落。 “为什么……突然要转移?”苏云岫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安与抗拒,“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我们都习惯了。” 江砚舟缓缓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已然熟悉的院落和更远处沉默的群山,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转过身,看着苏云岫,目光复杂,里面有关切,有无奈,更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我们在这里,终究是目标太明显了。我这身份,就像插在明处的旗子。” 苏云岫的心微微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瞬间明白了。江砚舟的身份太特殊,他既是曾立下赫赫功劳、代号“孤星”的王牌情报员,也是曾背负“投诚”嫌疑、经历复杂的人物。他们在这靠近前线、人员往来相对频繁的野战医院里,就像立在显眼处的靶子,不仅可能引来敌人的窥探,也可能在内部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波澜。 组织的这番“保护”和“安排”,背后或许确实蕴含着更深层次的考量——观察,隔离,或者……是在等待一个关于他历史和忠诚度的最终结论。所谓的“休养所”,或许就是一个更为精致、也更为彻底的“隔离区”。 “是因为……之前的审查,还没有最终结论吗?”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新婚的喜悦,终究难以完全抵消现实冰冷的重量。 江砚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戴着那枚铜环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试图传递一丝安慰。“别想太多,”他语气刻意放得平静,“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然而,他的话并没能完全驱散苏云岫心中悄然蔓延开的不安阴霾。她隐约感觉到,那场简单婚礼所带来的、脆弱而温暖的屏障,正在被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一点点侵蚀、剥落。这几日平静如水的生活,或许真的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而虚假的宁静。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第二天午后,得到了残酷的应验。 来的是一个陌生的通讯兵,满身风尘,膝盖和手肘处带着赶路时沾染的泥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带来了一个密封的、印着内部编号的文件袋,指明要交给江砚舟同志亲启,态度公事公办,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江砚舟平静地接过文件袋,道了谢。待通讯兵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缓缓拆开封口的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纸张是组织内部通用的格式。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苏云岫站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只见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如同被寒霜瞬间覆盖,捏着纸张边缘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突出。虽然他极力克制着,但眼底那瞬间翻涌起的、如同海啸般的惊涛骇浪,还是被紧紧盯着他的苏云岫清晰地捕捉到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苏云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江砚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那张仿佛重逾千斤的纸递给了她。苏云岫接过,目光急切地扫过纸上的字迹。纸张抬头是醒目的内部通报格式,内容简短,措辞冷静,却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据悉,原‘孤星’线核心成员,代号‘惊蛰’之陆明远同志,于日前在仁济医院被捕,经受严刑,坚贞不屈,已确认……壮烈牺牲。另,关联人员林晚,于组织安排转移途中,遭遇敌特伏击,护送人员全部殉职,林晚本人下落不明,疑已罹难…… 陆明远……牺牲了? 林晚……下落不明,疑已罹难? 苏云岫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手中的纸张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飘然滑落在地。她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只能扶住冰冷的土坯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她头皮发麻。 那个在仁济医院蒸汽弥漫的消毒房里,于极端危险中依旧冷静传递关键情报的陆医生;那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隽,在最后时刻对她说着“愿曙光与你同在”的引路人;那个被江砚舟视为亦师亦友、可以托付生死的亲密战友……就这么没了?还有林晚,那个终于挣脱了家族和金丝雀牢笼、眼中刚刚燃起对自由渴望的女孩,却在希望的曙光降临前,于转移途中遭遇伏击,生死不明,凶多吉少…… 她想起“泥鳅”在码头血战中,回望他们时那个染血的、平静而决绝的笑容;想起钱益民在最后关头,用沉默而坚定的牺牲为他们换取了宝贵的时间……现在,这份阵亡名单上,又加上了陆明远和林晚!为什么?他们付出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在黑暗中一次次跌倒又爬起,为什么换来的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冰冷彻骨的噩耗?!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处宣泄的愤怒如同冰与火交织的狂潮,瞬间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冰冷,四肢百骸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烧,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江砚舟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石像。他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轻飘飘的纸,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都在那一刻被彻底吸走,只剩下内里一片血肉模煳、寸草不生的死寂荒芜。那是一种极致的痛,痛到超越了□□感官的极限,失去了所有外在的表现形式,只剩下灵魂深处无声的、彻底的崩塌。 他最好的朋友,他最敬重的引路人与战友,用最惨烈的方式,印证了钟老板那句沉重的话语——“有些牺牲不可避免”。而林晚,那个原本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的、无辜被卷入漩涡的女孩,最终也因为他和苏云岫的介入而命运陡转,未能逃脱时代的厄运,生死未卜。 这份迟来的、冰冷的“讣告”,像一把淬了剧毒、冰冷无比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们凭借婚礼勉强缝合起来的、尚未牢固的伤口,并将血淋淋的、无可辩驳的残酷现实,毫不留情地摊开在他们面前,强迫他们直视。 他们此刻所谓的“安全”与“幸福”,是建立在多少亲密战友的尸骨与鲜血之上的?他们在这僻静山坳里偷得的短暂安宁,是何等的奢侈与……何等的讽刺? 江砚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捡起地上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将其在掌心一点点攥紧,揉成一团,坚硬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泪流满面、悲痛得几乎无法自持的苏云岫,那双刚刚因新婚而恢复些许生气与神采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一种近乎毁灭的、令人心寒的冷静。 他伸出手,将浑身颤抖、冰冷如同坠入冰窖的苏云岫,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然而,他的怀抱此刻同样冰冷而僵硬,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同坠深渊、万劫不复的绝望,在两人紧贴的身体间无声地蔓延、渗透。 “……这就是……我们必须背负的代价。”他在她耳边,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的声音,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间撕裂而出,带着血腥的气味。 蜜糖那虚幻的甜味尚未在舌尖完全散尽,砒霜那钻心蚀骨的剧毒已深入肺腑,麻痹了所有的感官。短暂的桃源幻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冰冷的现实如同裹挟着冰碴的潮水,再次将他们无情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