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者》 第1章 第 1 章 周恒承是被渴醒的。 比意识更先回归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坐起身,习惯性地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动作却在中途僵住。 太静了......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那些构成“空中花园”背景音的、无时无刻不在的文明低语——循环系统的轻微嗡鸣、远处磁浮通道的流线型呼啸、甚至墙壁内能量流转的微弱脉冲——所有这些,都消失了......死一样的寂静沉重地压在鼓膜上。 窗外,没有模拟出的晨光程序 ,只有真实的、灰蒙蒙的天光,透过强化玻璃上那层诡异的、挥之不去的淡绿色浮尘渗透进来,将房间染上一种病态的色调。 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心脏猛地一沉。 熟悉的、灯火辉煌的叠层都市消失了。上方本该是第二平台商业区的地方,如今是扭曲断裂的金属骨架和破碎的聚合物板材,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无声的崩塌。 更上方的第一平台,已完全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只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巨大空无。 只有他所处的第三平台,像一艘搁浅在废墟之上的巨舰,船体遍布裂痕,许多建筑以不自然的角度倾斜着,但奇迹般地没有彻底散架。 没有爆炸,没有火灾,仿佛一个精密无比的模型,被造物主不耐烦地抹掉了上面两层。 个人终端屏幕漆黑,无论怎么按压都没有反应,像一块冰冷的废铁。墙上的电子钟同样一片死寂,定格在2150年1月1日,00:00。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试着拧动门把手——机械结构还能工作。门开了,走廊里应急灯提供的微弱照明下,可以看到几张同样茫然无措的脸。低语声、哭泣声、压抑的争吵声开始从各个角落传来,逐渐汇聚成混乱的交响。 “周上校!” 一个年轻士兵看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快步跑来,“通讯全断了,电力时有时无,好多门都打不开! 上面… 上面好像全没了!” 周恒承认得他,是驻守这片区域的卫兵。“保持冷静。组织能动的人,优先确认供水情况,统计受困人员。用最原始的办法,敲门,喊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士兵下意识地立正:“是,上校!” … 时间在混乱与焦虑中缓慢流逝。失去了精确的计时工具,只能凭借日照来判断大概过了两天。 周恒承带着他的队员,在他所在的区域建立起了初步的秩序。他们撬开了部分自动锁死的物资仓库,分配着有限的食物和水。 关于“动物变成人”的流言开始在人群中疯传,有人说看到邻居家的狗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少年,有人说宠物鹦鹉顶着一头斑斓的羽毛招摇过市 ……真伪难辨,却加剧了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一阵久违的、微弱的电流嗡鸣声响起,走廊里部分应急灯明显变亮了些。紧接着,周恒承手腕上那块死寂的终端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亮了起来。 时间显示:2150年1月3日,16:18。 无数条被延迟的信息如洪水般涌入。最顶端的,是一条标为【最高优先级·联合政府公告】的讯息。 公告内容简洁而克制: 【致全体公民:我们已确认于1月1日零时遭遇全球性未知事件,暂命名为“大进化”。‘空中花园’第一、第二平台已损毁。第三平台基础设施受损严重,我们正在全力恢复。初步观测显示,全球生态系统发生根本性异变,具体情况仍在调查。请全体公民保持冷静,遵守秩序,信任政府。更多指令将陆续下达。——联合国家政府·中央□□】 公告刻意回避了最惊世骇俗的部分,但紧张感已扑面而来。 几分钟后,他的终端收到了直接来自军部的加密命令。 【命令:周恒承上校,即刻起,率第八小队归队,于1月5日7:00时前往第七出发港报到,作为第二探查批次,执行地面侦察任务。任务简报将于集结后下发。】 … 1月5日,清晨。第七出发港。 这里弥漫着机油、汗水和紧张的气息。几架经过紧急改装、拆除了大部分精密电子设备的老式垂直起降运输机,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发出粗重而不稳定的轰鸣。地勤人员穿着简陋的防护服,在有限的照明下忙碌着。 “队长!”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传来。通信兵苟槐序背着老式备用电台,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脸上却咧开一个笑容,“这家伙可真够劲儿,纯机械操作,让我想起了博物馆里的老古董。” 周恒承没回头,只是仔细地检查着手中步枪的机械结构。“槐序,检查你的设备,确保在强干扰环境下也能工作。我们下去后,你就是生命线。” “明白!” 苟槐序立刻收敛笑容,认真答道。 不远处,狙击手苏附子正用一块软布,一遍遍擦拭着她那支同样依赖机械基座的长程步枪。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苏附子,”周恒承走过去,低声问,“感觉怎么样?” 苏附子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冷静:“视野会是个问题。平台上的数据全不能用了,风速、湿度、地转偏向力……一切都要靠手动估算。”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下面没有‘制高点’了,只有树。” 周恒承点了点头。这时,两位突击手走了过来。朱明活动着肩膀,显得有些不耐烦:“头儿,赶紧出发吧,在这破地方等着憋屈死了。真想看看下面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他身边的墨夷镇则默默地将几个额外的弹匣塞进朱明的战术背心空位里,声音沉稳:“鬼样子也得有命看。第一批下去的五支小队,只有两支传回了断续信号,最后都失去了联系。谨慎点,朱明。” 朱明撇撇嘴,却没反驳。 运输机的引擎发出巨大的咆哮,舱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剧烈的颠簸和失重感传来,周恒承透过舷窗,看着那片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的破碎平台在视野中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下方那片无边无际、绿得令人心慌的原始森林。 … 舱门在森林边缘的一片空地上方打开,粗壮的绳索被抛下。第八小队的成员依次索降,动作干净利落。 双脚踩实地面的瞬间,周恒承感到了片刻的恍惚。土壤的柔软,空气中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腥气,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生机勃勃却又充满敌意的“活”的感觉,都与平台上那个濒死的钢铁世界截然不同。 “建立警戒圈!” 他低声道。 队员们迅速散开,各司其职。苟槐序开始架设通讯天线,苏附子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前方的密林中,寻找理想的观测点。墨夷和朱明一左一右,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过于静谧的环境。 “队长,” 片刻后,苏附子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未发现可见威胁……但是,太安静了。我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看不到任何小型动物活动的痕迹。森林里,不该这么安静。” 朱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对墨夷说:“嘛的,感觉像进了坟场。连个虫子都没有……难道都躲起来了?” 周恒承走到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下,手指拂过粗糙的树皮。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丛异常鲜艳、形态古怪的蘑菇上。“记住简报里说的,它们拥有了智慧,学会了隐藏。从现在起,把每一片叶子后面,都当成可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队伍开始向森林内部推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巨大、陌生而充满压迫感。巨大的蕨类植物伸展着超过三米的叶片,扭曲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在古树上。 在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时,走在最前方的朱明突然猛地蹲下,高举右拳! 所有人瞬间凝固,枪口指向各自负责的扇形区域。 空地中央,什么也没有。只有厚厚的落叶。 “怎么了?” 周恒承通过通讯器低声问。 朱明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刚才,好像看到空地对面有什么影子闪了一下,速度太快,没看清。” 苏附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是错觉。我也捕捉到了动态影像,在你们十一点钟方向的林线边缘,瞬间消失。目标……体型类人,但移动方式…… 不像人类,倒像四肢着地的动物。” “动物?”周恒承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缓缓移动到空地中央,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地面。在厚厚的腐殖质和落叶中,他发现了一处极其微小的不自然——几片被踩碎的苔藓,形成了一个非常模糊、但绝非兽类的脚印轮廓。 而在那片苔藓旁,一枚被利齿啃噬过的、异常饱满的红色野果,静静地躺在那里。 果子很新鲜,汁液似乎还未干涸。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投向那片深邃、静谧、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们的原始森林。 它们已经来过了。 它们知道他们来了。 而现在,它们正看着。 新作者新文,希望大家能够喜欢,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森林的夜晚,来得迅速而彻底。 最后一线天光被翻涌的林海吞没,浓郁的墨色浸染了一切。不同于平台上被光污染稀释的夜空,这里的黑暗纯粹、厚重,带着原始的压迫感。气温骤降,潮湿的寒意透过作战服的纤维,往骨头缝里钻。 第八小队选择在一处背靠巨型岩石的洼地扎营,勉强能遮挡来自三个方向的视线。没有生火,在完全未知的环境里,火光无异于自杀的灯塔。他们依靠微光夜视仪和轮流守夜来度过漫漫长夜。 周恒承和墨夷镇负责第一轮值守。两人一左一右,隐没在岩石的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轻微转动的头部,显示着他们高度集中的警戒。 洼地中央,朱明和苟槐序裹着保温毯,靠坐在一起。苏附子则在稍高一点的位置,借助一块凸起的岩石构筑了一个简易的狙击阵地,她的夜视仪如同猫头鹰的眼睛,无声地扫描着黑暗的丛林。 寂静放大了所有的细微声响——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五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窥视的感觉。 “ 嘛的,这鬼地方……”朱明忍不住低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浑身不得劲。总感觉暗处有东西在盯着,毛毛的。” 苟槐序往他身边缩了缩,接口道:“明哥,你别说了……我这汗毛都竖起来了。说真的,下来之前,我想过下面会是满地跑的‘动物人’,打仗嘛,明刀明枪的来。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连个影子都摸不着,比跟最狡猾的空岛强盗捉迷藏还难受。” 一直沉默的苏附子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她特有的理性分析:“它们的智慧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估。这种彻底的隐匿,本身就是一种高等社会性行为的体现。它们在观察,在学习我们的行为模式。” “学习我们?”朱明嗤笑一声,带着点烦躁,“学我们怎么在树林子里挨冻吗?要我说,干脆明天弄出点大动静,把它们逼出来……” “然后呢?”墨夷镇低沉的声音从阴影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反对,“像第一批次的小队那样,进去就再也没出来?朱明,收起你那套个人英雄主义。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野兽,是另一个文明。冲动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周恒承没有参与讨论,但他听着每一个字。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目光穿透夜视仪提供的幽绿色世界,落在无尽的黑暗深处。墨夷镇说得对,这不是单纯的军事任务,更像是一次……外交接触,只是双方手里都握着上了膛的枪。 “槐序,”周恒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出发前,你权限高,应该看过一些第一批次传回的加密碎片。除了‘失去联系’,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苟槐序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声音也压得更低:“队长,那些信息很乱,而且前后矛盾……有一段语音记录,背景有很多尖锐的、类似鸟鸣的声音,但语调复杂得像是在吵架。还有一份极短的文字报告,提到在一条河边看到了‘非自然形成的路径’,像是被某种纪律严明的群体长期踩踏出来的,但宽度和步距……很奇怪,不完全是人类的标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最诡异的一份报告,来自一支声称接触过‘温和个体’的小队。他们说遇到了一个……嗯,看起来像大型啮齿类动物进化来的人形生物,试图用一堆闪亮的石头和它们交换东西。但报告最后说,那个生物表现出‘极度幼稚的狡黠’,仿佛智慧……并不完整。” “智慧不完整?”朱明疑惑地重复。 “就像……”苟槐序努力寻找着比喻,“就像一个孩子拿到了枪,他知道扣动扳机能杀人,但他不完全理解死亡的意义,或者……后果。” 这番话让营地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一个拥有成人力量甚至武器,却只有孩童般心智和道德观的“文明”?这比一个纯粹的、充满敌意的敌人更加令人不安。 “它们的社会结构可能非常复杂,甚至……残酷。”苏附子轻声总结,“优胜劣汰,在拥有智慧后,可能会以更高效、更隐蔽的方式进行。” 后半夜,周恒承和朱明换岗。疲惫开始侵袭,但那种被窥视感却丝毫未减。周恒承靠在那里,半眯着眼,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那个模糊的脚印,那枚新鲜的野果……是示好?是警告?还是……诱饵? … 天光再次微亮时,森林从死寂中“苏醒”过来——不是动物的喧闹,而是植物在晨光中舒展叶片的声音,以及愈发浓郁的、带着凉意的雾气。 小队谨慎地继续向森林深处推进。按照预定方案,他们需要寻找制高点,尝试绘制区域地图。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布满巨大蕨类植物的区域时,走在侧翼的苏附子突然发出警告:“注意!左前方,十一点钟方向,有目标!” 所有人瞬间隐蔽,枪口指向所指方向。 在朦胧的雾气和林木的间隙中,一个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少年。 他看起来约莫人类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纤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异常的是,他拥有一头蓬松的、棕白相间的短发,仔细看,那质感更接近于……幼鹿的胎毛?而在他额顶浓密的发间,赫然支出两截小小的、覆盖着柔软茸皮的鹿角。 他赤着脚,身上穿着简陋的、用某种大叶片和柔韧藤蔓简单编织而成的“衣服”,露出纤细的四肢。此刻,他正背对着小队,踮着脚尖,努力地想去够高处一丛鲜红的浆果。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非人类的协调感,更像是一只真正的幼鹿在试图啃食树叶。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 朱明几乎要扣动扳机的手指微微松开,低声道:“……鹿?” 周恒承抬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他紧紧盯着那个少年,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节。 少年终于够到了浆果,迫不及待地摘下一把塞进嘴里,汁液染红了他的嘴角。他满足地咀嚼着,然后,仿佛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响,他猛地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清秀却带着明显异族特征的脸。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纯粹的、如同林间湖泊般的深褐色,但其中闪烁的光芒,却并非完全的智慧清明,反而混杂着一种野性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看到周恒承等人的瞬间,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一跳,喉咙里发出一种短促、类似幼鹿哀鸣的“呦”声。他四肢着地,做出了一个随时准备窜逃的姿势,眼神在恐惧和好奇之间飞速切换。 他没有立刻逃跑,只是紧紧地盯着他们,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辨认着陌生的气味。 周恒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举起空着的左手,掌心向外,做了一个通用的、表示“无害”的手势。 少年歪了歪头,鹿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似乎在理解这个手势的含义。几秒钟后,他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逃离的姿态。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不是模仿周恒承的手势,而是指向了森林的某个方向。他的手指纤细,指甲却带着某种角质的光泽。 他张开嘴,发出的声音艰涩而古怪,像是刚刚学会运用声带:“……‘艾克’……狼……在那边……” 话语破碎,语法混乱。但他眼神里传递的信息,却清晰得令人心惊——那里面有指引,有某种急迫,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被遗弃的委屈和……不易察觉的引导。 说完这几个词,他不再停留,转身像一道棕色的轻烟,敏捷地消失在浓密的蕨类植物之后,速度快得惊人,只留下微微晃动的叶片和那句含义不明的话语,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 “……‘艾克’……狼……在那边……” 第八小队的成员面面相觑。 苟槐序咽了口唾沫:“他……他是在给我们指路?” 朱明皱紧眉头:“ 嘛的,这小鹿崽子的话能信?我看就是个陷阱!” 墨夷镇沉吟道:“他的进化程度明显不高,保留了大量的动物特征和行为模式。在这样的群体里,地位恐怕很低。” 苏附子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分析:“他的出现太巧合了。像是被故意放在这里,等我们上钩。” 周恒承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他知道队友们的判断很可能都是对的。这是一个阳谋。一个用看似弱小、无害、甚至有些可怜的“弃子”布下的局。 但“艾克”和“狼”这两个词,任务简报完全没有这两个词的身影。这是他们目前获得的、最明确的线索。 是避开这个明显的陷阱,继续在无边林海里漫无目的地寻找?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周恒承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空气,做出了决定。 “跟上他消失的方向。”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保持最高警戒。我们去会一会……那些狼。” 新作者新文,希望大家看文愉快,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森林的恶意几乎凝成了实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第八小队在这片过度繁茂、仿佛拥有自主意识的绿障中艰难穿行,每一步都像是在巨兽黏滑的消化道里挣扎。参天古木的枝丫扭曲盘结,将天空切割成碎片,投下诡谲摇曳的光斑。空气浓稠得如同液态,裹挟着植物腐烂的甜腻与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野性荷尔蒙的腥膻气,粗暴地涌入每个人的肺叶,挑战着他们理智的底线。 “队长,又一处。”墨夷镇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假寐的森林。他用包裹着战术手套的手指,指向一丛被齐根削断的巨型蕨类,断口处流淌着乳白色、带有刺鼻气味的汁液。旁边,那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树树干上,熟悉的、带着嘲弄意味的箭头刻痕依旧新鲜,树脂如同不甘的泪水缓缓渗出。 “它们……它们到底想干什么?”通信兵苟槐序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背上沉重的长波电台背带,那玩意儿在此刻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我们当猴子耍吗?到处撒尿做标记!” 周恒承没有回答,他的指腹擦过树皮上冰冷黏湿的树脂,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不再是单纯的引导,这是一种心理层面的凌迟,意在一点点磨蚀他们的判断力、消磨他们的士气,最终将他们的意志彻底瓦解。“保持菱形队形,缓速前进。苏附子,扩大侦察范围,重点注意异常寂静区域。” “明白。视野极差,未发现活动目标。但静止痕迹很多,有些……过于整齐了,不像自然形成。”苏附子清冷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疑虑。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深入,被迫跟随那些越来越密集、几乎到了明目张胆地步的“路标”。被刻意堆砌成箭头形状的苍白怪石,被反复踩踏却并非兽径的模糊小径,无一不在强调着幕后存在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傲慢的态度。 朱明的烦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一脚狠狠踢开挡在面前的一截布满苔藓的枯木,低吼道:“ 嘛的!是人是鬼滚出来亮个相!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有种……” “咻——!” 诅咒声被一道撕裂空气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悍然打断!一支粗糙的黑燧石木矛,如同从阴影中射出的毒牙,带着死亡特有的冰冷气息,“夺”地一声爆响,深深凿入朱明脚前不足半尺之地的松软泥土中!矛身由致密硬木制成,矛头是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黑色燧石,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幽光,尾部的几根漆黑鹰羽仍在剧烈震颤,发出持续不断的、挑衅般的嗡鸣。 “敌袭!九点钟方向树冠!全员规避!”朱明体内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战斗本能让他向侧后方疾滚,脊背重重撞在一棵粗糙的古树树干上,心脏狂跳如擂鼓,混合着后怕与暴怒的吼声在密闭林间炸开。 死寂被彻底、粗暴地打破!整片丛林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无数木矛,以及一些细小的、明显淬了未知毒液的吹箭,从四面八方、从他们想象不到的角度倾泻而下,织成一张密集而精准的死亡罗网。 它们并非瞄准要害,而是带着一种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精准地擦过战术背包的边缘,钉入他们头顶上方仅寸许的树枝,射在他们刚刚踏过的泥土里……每一次攻击都堪堪避开身体,却每一次都更近一分,精准地计算着他们的心理承受极限!这是一种**裸的威慑,一场精心编排、旨在摧毁精神的死亡舞蹈。 “寻找掩体!交叉火力掩护!注意节省弹药,优先确认目标!”周恒承背靠着一块布满湿滑苔藓的巨岩,冰凉的触感透过作战服传来,突击步枪在他手中喷吐出短促的火舌,子弹呼啸着钻入古老的树干,留下狰狞的弹孔,木屑纷飞,却难以有效命中那些在林木间如灰色闪电般跳跃穿梭的身影。他们高大矫健,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炸性的力量,动作完美融合了动物的野性本能与一种令人心惊的、高度协同的战术配合。 “打不中!他们太快了!而且根本不做停顿!”朱明打空了一个弹匣,愤懑地低吼着更换,对方的移动轨迹诡异多变,完全违背常规战术动作,仿佛与这片森林融为一体。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低沉的、仿佛来自喉咙深处的威胁性咕噜声,以及短促而充满爆发力的咆哮,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回荡。那是兽群狩猎时特有的、令人血液冻结的交流方式,如同无形的鞭子,持续抽打着第八小队每一根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们就像落入精密蛛网的飞虫,空有现代化的尖牙利爪,却深陷泥潭,无处着力,无力感与绝望感如同沼泽中的气泡,悄然滋生。 就在朱明因为一支几乎擦着他脖颈皮肤飞过、带起一阵寒意的小箭而彻底暴怒,肾上腺素压过理智,准备不顾掩体掩护、冒险向前冲锋拼个鱼死网破的瞬间—— 一道比其他所有灰色身影更加魁梧、雄壮、如同由阴影本身凝聚而成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朱明侧翼一棵虬结古树盘根错节的根部。他几乎与环境完美融合,唯有那双在昏暗光线下骤然亮起的眼睛,如同极地冰原上永恒燃烧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幽蓝火焰,瞬间跨越空间,死死锁定了朱明。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先前的戏谑或试探,只有最原始的、纯粹如万载玄冰般的冰冷杀意,仿佛在注视一个早已失去生命的物体。 他动了!速度快到超越了人类动态视觉的捕捉极限!没有使用任何投掷武器,他只是最简单、最直接地探出了他的手——那指关节异常粗大凸出、末端延伸出如同黑曜石短匕般锋利指甲的手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朱明的咽喉!动作简洁、高效、毫无花哨,所有的力量与速度都凝聚于一点,只为达成最直接的目的——瞬间毙命! 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朱明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冽松针、湿润泥土与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凛冽气息!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爪影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朱明!”墨夷镇的惊呼声带着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惊骇。 “够了。” 一个平静、沙哑,却仿佛蕴含着奇异力量、直接在每个聆听者脑海深处响起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清晰地穿透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那只距离朱明喉结仅差分毫、甚至能感受到其尖端寒意的致命手爪,猛地定格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壁垒阻挡。手爪的主人——那道魁梧的灰色身影,缓缓地、带着一种猛兽特有的警惕与不悦,转过头。 周恒承借着斑驳的光线,清晰地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如同被极地风雪千百年打磨过的岩石般的侧脸,线条刚硬,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深灰色的头发狂野不羁地披散着,而在那浓密的发间,一对覆盖着同样短毛的、笔直竖立且微微转动着的狼耳,清晰地昭示着他与非人世界的联系。他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翻涌着猎杀被打断的强烈不悦与凛冽寒意。 一个相对瘦小、甚至显得有些佝偻的身影,从更深的林间阴影里,如同散步般悠然踱步而出。 他身披着粗糙鞣制的深色兽皮与经过特殊处理的柔韧树皮,一条长长的且异常灵活的猴子尾巴在身后悠然自得地摆动,时而卷曲成环,时而轻轻点地,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他的面庞更接近人类,但深陷的眼窝仿佛蕴藏了数个世纪的尘埃与智慧,薄如刀片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最令人不安的是他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灰影那般凛冽纯粹的杀意,也没有鹿少年的茫然,只有一种洞穿一切表象、直视万物本质的、近乎非人的绝对冷静。 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锈迹斑斑、却边缘异常锋利的金属齿轮,与周围原始粗犷的环境形成了尖锐而诡异的对比。 他的目光先是掠过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冷汗已浸透内衬的朱明,随后与眼神依旧冰冷、却已收敛了即刻杀意的魁梧灰影短暂交汇,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最后,他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目光,稳稳地、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落在了作为指挥官的周恒承身上。 “人类的武器,”他开口,声音沙哑干燥,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发音却标准得令人心生寒意,“声响,依旧如此……缺乏内在的和谐与美感。”他微微停顿,生硬地牵动嘴角两侧的肌肉,形成一个扭曲而僵硬的、模仿人类微笑的表情,“不过,其精准度,似乎也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获得显著的增长。” 随即,他并未特意看向那名魁梧的灰影,而是仿佛对着整片森林、对着无形的空气宣布:“可以了。” “这些意外的访客,”他用那始终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语调继续说,目光依旧如同实质般锁定周恒承,“目前观察所得,其意图,并非为了单纯的破坏与征服而来。” 随着他的话语,那名魁梧的灰影缓缓地、带着一丝未尽兴的野性傲气,收回了那致命的手爪。他鼻翼微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轻蔑与警告意味的轻哼。他向后退了半步,健硕如山的身躯依旧如同磐石般矗立在原地,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依旧牢牢笼罩着整个第八小队,充满了戒备与压迫。 周围林间,那些原本如同鬼魅般闪烁的灰色身影,也同步停止了所有攻击动作,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植被阴影之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凌厉杀意瞬间消散,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处不在的、被无数双冰冷眼睛从四面八方严密监视的感觉,仿佛整片森林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敌意的观察室。 他这才重新将全部的、令人倍感压力的注意力投向周恒承,那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依旧挂在他的脸上,如同一个拙劣的面具。 “欢迎来到新生命的庇护所。”他沙哑地说道,同时以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异常精准的动作,将那枚象征着旧时代工业文明的齿轮,滑入了腰侧一个看似简陋的皮囊中。“我是暂时负责,为所有迷失于新时代洪流中的生命……指引前行方向的人。” 他深陷的眼窝中,那双过于冷静、仿佛能反射出人心底层秘密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周恒承的视线。 “你们可以称我为——‘指引者’。” 新作者新文,希望大家可以多多支持,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指引者”说完那番话,便不再理会第八小队,转身向着森林深处走去。那名魁梧的狼耳灰影深深瞥了周恒承一眼,无声融入林间阴影,但冰冷的注视感依旧如影随形。 “跟上。”周恒承下令。此刻,他们没有选择。 跟在“指引者”身后,他们很快越过一条无形的界限。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树木间距疏朗,低矮灌木被清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清香的草本植物。 空气中多了烟火气——燃烧木材的焦味和烹饪植物根茎与菌类的奇异香气。 渐渐地,聚落的雏形显现。地面是用原木巧妙嵌合的棚屋,屋顶覆盖着编织过的宽大叶片;一些被掏空树心的古树成了天然居所;更多的是依偎巨木建立的树屋,利用枝干作为平台,由绳索、藤蔓和木料构建。 一些身形轻盈、保留着狐或松鼠特征的“人”在树屋间灵巧攀爬,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不速之客。 他们正式踏入了陌生的领地。 村落里的“居民”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复杂地投来。肌肉虬结、保留野猪特征的壮汉投来凶狠的瞪视;晾晒草药的兔耳老妇眼神平静,但似乎又有些躲闪;一些食草转化而来的“人”则面露畏惧,将幼崽拉至身后。 “不必在意。”“指引者”头也不回,沙哑地说,“警惕是生存的本能,过度敌意亦无必要。”他灵活的尾巴如同第三只手,随意拨开垂落的藤蔓。 苟槐序忍不住低语:“他们……真的在过日子……” “以为我们都是嗜血的野兽吗?”一个清脆带着讥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树枝上坐着一个竖瞳的猫女,尾巴悠闲晃动,把玩着一枚失去光泽的玻璃珠。“可惜,我们要吃饭、睡觉、养孩子,甚至……也会无聊。” “指引者”未加斥责,只是淡淡道:“铃,去做事。” 猫女“铃”撇撇嘴,灵巧地后空翻消失于树冠。 他们来到聚落中心一片空地。边缘有几座更“坚固”的建筑,其中一座以石块垒砌基部,黏土木筋为墙,茅草覆顶,无窗,只有一扇厚重木门。 “指引者”在门前站定。“在决定如何‘妥善’安置各位之前,这里是你们的暂居之地。”他语气不容商榷,“试图破坏或逃跑,只会粉碎脆弱的‘和平’。” 他示意了一下。两名高大的狼族成员上前,并未立刻开门,而是先进行了彻底的搜查。 周恒承配合地交出了突击步枪、手枪和所有明显装备。朱明低声咒骂着,也被迫卸下武器。墨夷镇、苟槐序和苏附子同样被仔细搜查,通信设备、狙击步枪、大部分弹药 、工具和药品都被取走。搜查者动作专业而沉默,带着狼族特有的冷峻。 然而,搜查并非毫无遗漏。 周恒承贴身的、以特殊复合材料制成的□□未被发现;苏附子藏在发髻中的一根细长、坚韧的合金丝;墨夷镇鞋底夹层里的微型指南针;甚至苟槐序,趁对方不注意,将一枚最小的备用电池滑进了袖口的特殊夹层。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成了他们此刻仅有的依仗。 沉重的木门终于被推开,露出内部昏暗的空间。地上铺着干稻草,角落放着陶制水罐,此外空无一物。 “进去吧。水和食物每天会有人定时送来。”“指引者”说道,“时机合适时,我们再谈。” 周恒承率先走入,队员们沉默跟进。木门在身后合拢,“咔哒”落锁。 光线暗淡,只有高墙透气孔射入几缕微光。 第一天在压抑的寂静中过去。门外守卫轮换的细微脚步声是唯一的时间参照。陶罐里的水被换过,一些烤熟的、无法辨认的块茎和酸涩的野果被放在门口。 朱明烦躁地踱步:“嘛的,要关到什么时候!” 墨夷镇则在检查墙壁和门锁结构,低声道:“门很结实,锁是机械的,但结构古老。需要时间和工具。” 苟槐序尝试用藏起的电池微弱激活某个元件,但毫无回应,只能沮丧放弃。 苏附子利用透入的光线,默默用合金丝在泥地上刻画着观察到的聚落布局和巡逻规律。 周恒承则仔细研究墙上的模糊划痕,那似乎是某种计数或简陋的地图,暗示这里曾关押过其他人,或者……是守卫的记录。 第二天,第三天……时间缓慢而煎熬地流逝。 通过送餐次数和光线角度,他们确认已被囚禁了整整五天。这五天里,除了送食物的守卫,没有任何人与他们交流。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从未消失,仿佛整个聚落都在等待着什么。 第五天,当夕阳的光线再次将透气孔染成昏黄时,周恒承将队员们召集到屋子中央。众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与焦躁。 “五天了。”周恒承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他们是在消磨我们的意志,也在观察我们。” “观察个屁!”朱明啐了一口,“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他们不想杀我们,至少现在不想。”墨夷镇分析道,“否则我们活不到现在。” “那个‘指引者’……他到底想干什么?”苟槐序喃喃自语。 苏附子抬起清冷的眸子:“他在等我们最虚弱、最不确定的时候。谈判,需要双方筹码不对等。” 周恒承点头:“记住我们看到的。他们的社会有分工,有建筑智慧,有不同的种族共存,并非铁板一块。那个猫女‘铃’的态度,一些食草种族的畏惧……这些都是信息。”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手上的‘筹码’不多,但这些观察,和我们自己,就是全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不同于往日守卫的、沉稳的脚步声。 锁具被打开的熟悉声响传来。 木门再次被推开,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指引者”独自站立的身影。他手中空无一物,深陷的眼窝在阴影中如同两个黑洞,只有其中闪烁的冷静光芒,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看着屋内的周恒承,沙哑地开口,打破了五天的沉默: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新作者新文,欢迎大家来看文,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将囚禁了他们五天的那间小屋留在阴影里。周恒承眯了眯眼,适应着外面稍显明亮的光线。依旧是聚落中心那片空地,但气氛与五天前截然不同,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穆。 空地中央被彻底清空,只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由整段古木剖开打磨而成的粗糙长桌,以及两侧的木墩座椅。然而,以这张长桌为圆心,向外延伸出约十米的距离,形成了一个奇特的 “真空地带” 。这片区域空旷、干净,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中央与外围彻底隔开。 而在这片 “真空地带” 之外,则是黑压压的人群。 几乎整个聚落的居民都来了。他们沉默地站立着,如同森林本身延伸出的影子,填满了空地边缘的每一寸空间,攀附在周围的树屋平台和粗壮枝桠上。他们眼神中混杂着恐惧、好奇,以及一种深切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不安。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成千上百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聚焦于中央那片真空地带,聚焦于即将坐上谈判桌的五个人类。 这寂静的围观,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压迫感。 “指引者” 已经坐在了长桌的一端,姿态依旧带着那种令人不适的悠闲,长长的猴尾卷曲在身侧。而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山峦般矗立着的,正是那名魁梧的狼耳灰影 。他双臂环抱,覆盖着短毛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冰蓝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从周恒承等人走出木门、踏入这片被无数目光洗礼的真空地带的那一刻起,就锁定了他们每一个人。 长桌的另一侧,空着五个位置。 而在“指引者”那一侧的其余座位上,已经坐了几位形态各异的“人”。他们年纪苍老,身上保留的动物特征触目惊心:一位下半身完全是鹿的形态,蹄子不安地轻叩地面;一位老妪双手是覆盖鳞片的猛禽利爪;另一位脖颈粗壮,脸颊残留着未能褪去的鲜艳羽毛。这些看起来像是聚落的元老。 猫女铃没有座位,她慵懒地蜷在真空地带边缘的一棵大树枝桠上,仿佛成了围观群众与中央舞台的连接点,她的竖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树干。 “请坐。” “指引者”伸了伸手,示意周恒承等人落座。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地上异常清晰。 第八小队的成员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感受着四面八方穿透无形界限的注视。 “在开始正式的对话之前,”“指引者”沙哑地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周恒承等人,“或许,我们应当先有一个正式的介绍。你们之前从那个不成熟的孩子口中,或许听到了这个名字——‘艾克’ 。” 他稍稍停顿,让这个名字在寂静中回荡。 “这并非一个随意选取的代号。它代表着我们的初衷,世界上第一批进入太空且活着回来的动物其实是两只猴子,他们的名字是艾布尔和贝克,或许他们的名字能有幸登上你们人类的历史课本,又或许没有,但是这两个名字是我们存在的证明——我们,是‘能够’思考、‘能够’选择、‘能够’决定自身命运的族群。我们不再是匍匐于你们脚下、等待投喂或宰割的‘它者’。” 这番自我介绍,简洁却充满了力量与宣言的意味,清晰地与过去划清了界限。 周恒承点了点头,表示收到。“联合国家政府,第八侦察小队,队长,周恒承。” “指引者”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开场。“那么,周恒承上校,经过几天的观察与思考,我认为,我们之间可以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首先,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回答你们心中最大的疑问——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我们。” 他深陷的眼窝中,目光扫过周恒承和他身后的队员。 “‘大进化’,这是你们的称呼。对我们而言,那是‘觉醒之日’。”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并非所有动物都获得了同等的恩赐。唯有在古老食物链中,位于‘消费者’一级的生命——那些依靠猎食、啃食其他生命来维系自身存在的我们,才挣脱了蒙昧的枷锁,获得了这具躯壳,以及……思考的能力。” 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那枚锈蚀的齿轮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指间,缓慢转动着。 “而那些分解者,那些渺小的、无处不在的菌类、昆虫……它们依旧遵循着原本的轨迹。至于植物,”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它们只是变得……更‘活跃’了。这个世界,依旧是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不过,猎手与猎物的定义,需要被重新书写。”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它明确地定义了新世界的规则。 “你们看起来并没有觉醒的彻底,就像那个被抛弃的更像鹿的少年”周恒承冷静地发问,目光扫过那几位形态特殊的老人。 “抛弃?” “指引者”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词,他摇了摇头,“不,人类。那是你们擅长的事情。那个少年只是更适合自然的生活罢了,在‘艾克’,我们寻求的是‘共存’与‘互助’。每一位成员,无论其形态如何,无论其力量强弱,都在为族群的生存贡献力量。鹿长老的族群负责警戒与寻找安全的草场水源,爪婆婆的族人负责处理坚硬的物品与挖掘,羽翁的部族则拥有最敏锐的远望之眼……而我们,”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赤那,以及枝桠上的铃,“则负责保护这一切,清除威胁。” 他话语中的“清除威胁”几个字,让气氛骤然一紧。 “那么,我们属于‘威胁’吗?”周恒承直视着“指引者”。 “这取决于你们的选择,周恒承队长。” “指引者”精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取决于人类的选择。是选择继续高高在上,将我们视为可以随意宰割的资源、可以驯养的宠物,甚至……可以清除的障碍?还是选择承认现实,承认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你们并非唯一的主宰?”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剖开了血淋淋的矛盾核心。 “我们带着和平的意愿而来。”周恒承强调。 “和平?”枝桠上的铃突然嗤笑一声,声音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就像之前那支小队一样吗?他们最初也说……是来‘交朋友’的。”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 朱明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木桌上,身体前倾,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你说什么?!第一批下来的小队?!他们怎么了?!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赤那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竖缝,环抱的双臂放下,周身散发出如同实质的冰冷杀意,锁定了激动的朱明。真空地带外围的人群也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那几位元老明显紧张起来。 “指引者”抬起手,示意赤那稍安勿躁。他看着激动失态的朱明,又看向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周恒承,缓缓地,用那沙哑而平静的语调,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他们拒绝了‘指引’。” “他们试图用你们带来的、可笑的火焰,标记我们的圣林。” “所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人类脸上那绝望与愤怒交织的表情。 “……我们只能,让他们永远地‘留下’,作为对后来者的……警示。” 新作者新文,希望可以和姐妹们共同进步,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你们——!” 朱明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寂静的空地上炸开,他几乎要越过木桌扑过去。 就在他身体重心前移的瞬间—— 一股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如同极地寒风般骤然席卷了他 。一直如同沉默雕像般矗立的狼耳灰影,动了。 他甚至没有改变环抱双臂的姿态,只是那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两道危险的竖缝,牢牢锁定了朱明。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带着猛兽锁定猎物时、即将发起致命一击前的绝对专注与警告。 朱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喉咙已经被无形的利齿扼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真空地带外围,黑压压的围观族群中也同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低沉的、来自不同喉咙的威胁性吼声、不安的蹄子刨地声、翅膀焦躁的扑棱声……汇成一股危险的暗流,那无形的界限仿佛在剧烈波动,随时可能被这股凝聚的敌意冲破。 “朱明!” 周恒承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骤然勒住了朱明即将彻底崩断的理智之弦。 他并未看向杀意森然灰影,而是猛地探出手,一只手掌如同铁钳般重重按在朱明的肩膀上。力量之大,让情绪激动、肌肉紧绷的朱明也是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沉,“咚”地一声闷响,被迫坐回了坚硬的木墩上。 周恒承的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钢针,紧紧钉在朱明因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地低声喝道,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冷静!坐下!你想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吗?!” 他的眼神里有着属于指挥官在战场上下达命令时的决绝与冷静。 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朱明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迸出的汗珠混合着之前林间的湿气,沿着鬓角滑落。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但最终,那沸腾的怒火在队长冰冷的目光和身后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下,被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 整个空地,因这瞬间的冲突与压制,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周恒承这才缓缓收回手,转向自始至终平静得可怕的“指引者”。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近乎刻板的冷静,只是眼神深处沉积的冰寒,比之前更甚。 “‘指引者’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隐瞒同样不能。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句结论性的宣判。你说他们拒绝了‘指引’,试图焚烧圣林。证据?具体过程?我们需要知道,在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他刻意强调了“无法挽回”四个字。 “指引者”平静地看着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冲突与压制,对于周恒承能如此迅速且有效地控制住濒临爆炸的局面,他那深陷的眼窝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欣赏。 他枯瘦的手指依旧不疾不徐地摩挲着那枚锈迹斑斑的齿轮,仿佛那是能让他保持绝对理性的法器。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铭记于心的古老训诫: “他们最初,也如你们此刻一般,站在这里,言辞恳切,诉说着和平与友谊的愿景。我们,选择了给予有限的信任。” 他微微抬手,指向聚落的某个方向,“我们允许他们在聚落边缘划定区域活动,与他们分享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与清洁的水源。他们甚至……表现得比你们更‘热情’。他们帮助我们改进了取水的方式,用你们带来的工具,修复了一些我们难以处理的、坚固的石器。” 他顿了顿,目光在提到最初的和平时,流露出些许追忆和……更深的痛苦。 “我们中的许多成员,尤其是那些心思单纯的,”他的目光在外围那些保留着更多兽性特征的居民身上短暂停留,“几乎要被这种精心维持的表象所迷惑,开始相信,人类之中,或许真的存在可以沟通、可以共存的个体。” “但,毒蛇总是在最放松的时刻露出獠牙。” 他的语气骤然降温,如同从春日溪流瞬间冻结成冰,“表象,终究是脆弱的。在一个没有月亮、星光也被浓云吞噬的夜晚,他们利用我们给予的信任,潜入了聚落的核心——那片世代滋养我们灵魂、安眠着我们祖先意志的古林禁地。”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痛恨”的情绪,“他们携带了你们人类制造的、高效的燃烧物,分散布置,意图将那片神圣之地,连同其庇护的无数生命与记忆,彻底付之一炬!” 羽翁,那位脖颈粗壮、脸颊残留羽毛的老者,喉咙里发出一声悲愤的咕噜声。 “若非羽翁的族人,继承了远祖最优秀的夜视能力,在黑暗中如同白昼,提前发现了他们鬼祟的行径和手中那不详的器物……” “指引者”没有再说下去,但他微微握紧的、摩挲齿轮的手指,以及元老们脸上同时浮现的悲愤与后怕,已经将那未竟之语中可能发生的惨烈后果,昭示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这说不通!”苟槐序忍不住失声反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产生了致命的误会!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做!” “误会?”枝桠上的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讥诮,她甚至灵活地在树枝上调整了一下姿势,竖瞳死死盯住苟槐序。 “当他们手中那喷吐着刺鼻气味的金属管,对准了我们存放过冬粮食的树洞,对准了那些还在襁褓中、无法移动的幼崽巢穴时,你告诉我这是误会?!”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当我们上前制止,试图问清缘由时,他们回报给我们的是什么?是毫不犹豫举起的、喷吐火舌的武器!难道要我们,要我们的孩子,伸长脖子,安静地等待被你们人类所谓的‘误会’,烧成焦炭、化为灰烬吗?!” 墨夷镇一把按住激动得还要争辩的苟槐序,他的脸色同样凝重,但声音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我们理解你们的愤怒和后怕。但是,‘指引者’,口说无凭。我们如何能完全相信,这仅仅是他们单方面的、毫无缘由的恶意?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比如,他们发现了某种……你们未曾察觉的威胁?” “相信?”“指引者”微微歪头,那个模仿出来的、僵硬而诡异的笑容再次浮现,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相信’,人类。我们只需要你们‘明白’,并且牢牢记住——”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周恒承、朱明、墨夷镇、苟槐序,以及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附子。 “在这里,在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任何试图威胁我们族群生存的存在,无论他来自哪里,无论他披着怎样友善的外衣,无论他自称有何种理由,其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彻底‘清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镌刻在骨血里的冷酷与决绝。 “这是‘艾克’得以在此立足、延续的铁律。不容置疑,不容触碰。” 谈判桌上,一时间陷入了彻底的僵局。信任的桥梁尚未开始搭建,便似乎已被双方的猜忌、以及那已然凝固的鲜血和曾经的火焰,烧成了断壁残垣。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周恒承沉默着,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清楚地知道,在缺乏任何实质性证据的当下,执着于争论第一批小队的是非对错,只会将目前脆弱的沟通也推向毁灭。 他必须当机立断,为眼下还活着的五个人,找到一条能够继续走下去的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通向未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冷和紧张气息的空气,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去的悲剧,已然发生,无法改变。”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施如,“但我们现在站在这里,谈论的是‘现在’,是‘未来’。我们此行肩负的任务,是探查与接触,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更多的误解和冲突,而非主动寻求敌对。” 他稍微停顿,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我们愿意留下来。” 这句话,让对面的几位元老抬起了眼皮,让枝桠上的铃挑了挑眉,也让身后赤那的注视更加锐利。 “我们愿意留在你们的聚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和生活。”周恒承清晰地说出了他深思熟虑后的方案。 “作为交换,也是出于对你们族群安全的必要考虑,我们可以接受你们指派的成员……进行‘陪同’。”他再次刻意选择了这个相对中性、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词语。 “指引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如同夜枭掠过了平静的水面。“监视?”他直接点破了这个词。 “如果你们愿意这么理解。”周恒承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回避,“这是在我们双方之间,建立起哪怕一丝微弱信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目前处境下,我们能够展现出的、最大的诚意。同时......” 他话锋一转,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探究,“我们也希望能借此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艾克’,了解你们的社会,了解这个……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共同面对的新世界。” “指引者”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头,与身后的灰影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冰蓝色的瞳孔依旧如同万载寒冰,冷漠得没有任何情绪,但他健硕的下巴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下一点,形成了一个极其轻微的颔首动作。 “指引者”的目光又扫向枝桠上的铃。铃歪着头,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舔了舔手背,然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一副“随你便,但我肯定会看好他们”的姿态。 “可以。”“指引者”最终点了点头,做出了决定,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你们可以留下。活动范围,限于聚落核心区域,以及东侧那片通往水源的溪流地带。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古林禁地及其他敏感区域。”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赤那和铃,“至于‘陪同’,以确保双方‘安全’的名义,就由赤那,以及铃,负责。” 他特意强调了“安全”二字,其含义不言自明。 “忘记介绍了,我叫施如,相信你们也看得出来我算是这里的...老大?不过我一向不怎么认为,我只是一个引导大家走向未来的人。赤那,也和你们打过交道了,不打不相识,你们人类的古话,相信你们会相处的很好。铃...这孩子比较跳脱,你们也见过。” 被点到名的两人——压迫感十足的狼耳灰影,冷着一张脸颔了颔首。而猫族少女则活泼多了,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赤那负责厘清界限,铃负责……解答疑问。”他语带双关,“希望你们能够珍惜这次机会,不要做出任何会让他们……产生‘误解’的举动。否则,后果将不再是谈话所能解决。” 这个安排充满了深意。赤那,代表着绝对的力量、纪律和不容逾越的底线,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最强的武力威慑。而铃,则代表着灵活、无孔不入的监视、情报搜集,以及用她特有的方式进行的试探和挑衅。 一份建立在刀锋之上、脆弱得如同清晨露珠的临时协议,就在这肃杀的氛围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勉强达成了。 … 接下来的几天,第八小队开始了在“艾克”聚落中一种奇特而压抑的“半自由”生活。他们仿佛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无形的玻璃缸里,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之下。 赤那和铃如同他们无法摆脱的影子,以各自的方式履行着“陪同”的职责。 赤那通常与他们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沉默得如同另一块岩石。 他或是环抱双臂,依靠在某棵巨树的阴影下,冰蓝色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扫视着他们以及周围的动静;或是悄无声息地占据着附近的制高点,无论是粗壮的枝干还是凸起的岩石,确保整个小队始终处于他的监控范围之内。 他很少说话,甚至很少移动,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精神压迫,让朱明等人感觉脖颈后面始终悬着一把冰冷的利刃,不敢有丝毫逾矩的念头。 相比之下,铃的“陪同”则更加“亲密”和令人心烦意乱。 她会突然从某个树丛后钻出来,用她那带着几分讥诮和玩味的语气,指着一种颜色鲜艳的蘑菇说:“那个,吃了会看到祖先跳舞哦,想试试吗?” 或者在他们对某座搭建奇特的树屋流露出好奇时,冷不丁地在他们头顶上方说道:“那是储藏室,里面只有过冬的干果和讨厌的甲虫,没什么好看的。”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神出鬼没。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使看不到她,她也一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她那猫科动物特有的敏锐感官,监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在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下,周恒承带领着队员,小心翼翼地在这片陌生的领地上活动,同时敏锐地观察着一切。 他们很快注意到了一个令人困惑且深思的现象。聚落中的成员,似乎存在着一种明显的、近乎阶层的分化。 绝大部分的成员,进化程度显得极不完全。 他们不仅在外形上保留着大量鲜明的动物特征——覆盖全身的浓密毛发或鳞片、禽类的爪足、反刍动物的蹄子、不断抖动的耳朵和鼻子——甚至在行为模式和生活习性上,也更多地遵循着原本的兽性本能。 周恒承看到鹿族的人即使在劳作时,也习惯性地竖起耳朵,警惕地张望四周,一有风吹草动就显得紧张不安,并且会时不时下意识地啃食身边树木的嫩皮和低矮的叶片;他看到几个熊族的人在休息时,会像真正的熊一样,笨拙地寻找树干蹭着后背,发出满足的哼唧声;夜晚,聚落中常常此起彼伏地响起并非语言的、各种兽类的低鸣、呼唤和警告性的吼声,构成一套人类无法理解的交流系统。 这些成员,构成了“艾克”庞大而坚实的基石,从事着采集、挖掘、搬运、基础警戒等最繁重、最基础的劳作。 他们的眼神往往显得质朴,甚至带着一种未被完全开化的懵懂,对于周恒承这些“外来者”,大多抱持着简单直接的畏惧或好奇。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像“指引者”施如、狼族的赤那、猫女的铃,以及少数几位他们偶尔能见到的、似乎在族群中担任协调或管理角色的个体。 他们身上保留的动物特征相对较少且集中(主要是兽耳、尾巴、特殊的瞳孔颜色、以及部分肢体末端的异化),行为举止更加接近人类的标准——行走姿态稳健,语言清晰流畅且逻辑分明,能够进行复杂的思考和决策,掌控着整个聚落的运行、资源分配和对外策略。 这种肉眼可见的差异,像一道无形却真实存在的鸿沟,横亘在聚落内部。 是“大进化”过程中随机产生的偶然差异?还是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筛选机制或进化规律?这种差异,是否影响着他们在族群中的地位和权力? 周恒承将这个重要的发现和随之而来的疑问,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敢有丝毫表露。 他们行走在这个由动物转化而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异人类文明之中,感受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混杂着浓烈好奇、根深蒂固的畏惧、以及未曾消散的敌意的目光,同时也清晰地感受着身后那两道如影随形、性质迥异的监视目光。 和平,仅仅是浮于表面的、暂时的假象。信任,更是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蛛网,一触即碎。 他们必须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在努力获取情报、寻找可能的合作契机的同时,也要时刻警惕,不要触碰到那根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名为“威胁”的红色底线。 真相隐藏在迷雾之后,出路尚在未定之天。而他们能做的,只有观察,等待,以及在这脆弱的平衡中,寻找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微光。 第7章 第 7 章 被允许在有限范围内活动后,第八小队并没有消极地等待。 周恒承很清楚,想要在这里获得更多信息乃至生存下去,被动接受监视是不够的,他们必须主动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微小的一步,去尝试改变自己在这些新“邻居”眼中纯粹是“威胁”的印象。 机会出现在一个清晨。一场夜雨让聚落边缘一处松软的坡地发生了小范围塌陷,堵塞了一条常用的取水小径。几个负责清理的、保留着獾或熊类特征的居民,正用简陋的木铲和爪子费力地挖掘、搬运着湿滑的泥浆,进度缓慢。 周恒承观察了片刻,对墨夷镇和朱明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默默走上前。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从旁边找来几块边缘相对锋利的扁平石片,加入了清理工作。他们的动作高效而默契,利用石片和蛮力,将大块的泥浆撬起、推开。 起初,那几位居民明显警惕起来,停下了动作,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目光不时瞟向不远处的赤那。赤那冰冷的视线也扫了过来,但没有阻止。 墨夷镇保持着沉默,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朱明则偶尔抬起沾满泥浆的脸,对那几个警惕的居民咧开一个算不上友好、但至少没有恶意的、略显僵硬的笑容。 僵持了几分钟后,一位体型最为壮硕的熊人似乎判断出他们没有威胁,低吼了一声,重新开始挖掘,其他几位也慢慢恢复了工作。双方没有交流,但一种微妙的、共同劳作的节奏在沉默中逐渐形成。清理工作的效率明显提高了。 当小径恢复畅通时,熊人用他巨大的手掌拍了拍沾满泥土的前胸,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看了墨夷和朱明一眼,鼻腔里喷出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白气,转身离开了。没有感谢,但那眼神里的排斥似乎淡了一点点。 之后,这种帮助变得多了起来,周恒承他们会主动的帮忙搬运重物,会运用他们掌握的医疗知识救助伤患,甚至有一次他们还跟随大部队外出采集了食物...... 这些帮助是微小的,甚至是无声的,回报也近乎于无。很多居民依旧选择避开他们,或投来冷漠警惕的目光。 但第八小队坚持着,修补一处破损的篱笆,帮奔跑中掉落物品的孩子捡起东西,将他们吃不惯的某种酸涩野果分享给偶尔路过、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小型兽人。 改变是缓慢的,如同水滴石穿。但他们能感觉到,那种纯粹的、如同面对天敌般的恐惧,在少数居民眼中,似乎正在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困惑、犹豫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观察所取代。 而在这缓慢的变化中,那个兔耳老妇人,却成为了那个不协调的、令人不安的音符。 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在溪边、在聚落边缘看到她。她总是独来独往,对着空气、树木或者石头喃喃自语,内容天马行空,荒诞不经。 有时她会对着摇曳的草丛低语:“……草儿草儿点点头,风来了,雨来了,虫子戴着帽子跑来了……红的,绿的,花的帽子,嘻嘻……” 有时她会抚摸着一块光滑的石头,痴痴地说:“……石头心,石头肺,睡着了就不疼了……不像那些空壳子,看着是好的,里面早就被蛀空啦……” 有一次,她甚至指着天边一抹淡淡的云彩,神秘兮兮地对路过的苟槐序说:“……看呐,棉花糖飞走啦……它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它的兄弟姐妹,它们约好了,要在天黑之后开茶会呢……喝那种……甜甜的、红色的茶……” 苟槐序被弄得莫名其妙,回来学给其他人听,大家都觉得这老婆婆疯得厉害。什么虫子戴帽子,空壳子,棉花糖茶会,完全不知所云。 但周恒承却吩咐苏附子,尽可能记下她所有听起来毫无逻辑的话。 他隐隐觉得,这些疯话里可能藏着某种密码,只是他们尚未找到解读的钥匙。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黄昏。兔耳老妇人坐在一截枯木上,看着一群聚落里的孩子在空地上追逐嬉戏。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浑浊或痴迷,而是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周恒承正好在不远处,听到她用一种异常清晰的、带着哭腔的语调,低声吟诵般说道: “…………镜子,镜子,骗人的镜子……照得出皮囊,照不出骨头……好看的皮囊下面,藏着会吸血的骨头…… 找啊找,找不到家,就住在别人的家里……把别人赶出去,自己穿上别人的衣服……嘻嘻……哈哈……跳舞,跳舞,在别人的房子里跳舞……” 她一边说,一边用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胡乱划着,仿佛在描绘什么诡异的场景。然后,她突然转过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周恒承!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恐惧和警告的急切。 “……客人啊……”她的声音颤抖着,“……小心那些……那些特别爱干净的邻居……他们总在晚上洗澡……洗掉……洗掉身上的味道……”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枯木上,又恢复成了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对着地面继续她的呓语。 周恒承站在原地,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镜子”、“皮囊和骨头”、“吸血”、“住在别人家里”、“穿上别人的衣服”、“爱干净”、“晚上洗澡洗掉味道”…… 这些词语,单个听起来是疯话,但组合在一起,尤其是在这个由动物转化而来、形态各异的聚落里,隐隐指向了一个极其惊悚的可能性——替换、伪装、以及某种隐藏在美好皮囊下的、具有掠夺性的本质。 究竟是什么,到底还有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在这个聚落里似乎好像只有这个兔耳婆婆是唯一的变量。 他不敢再想下去,但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兔耳老人正在用她唯一的方式,拼尽全力地发出警告。 而他们,必须尽快解开这个用疯癫编织的密码,否则,恐怕就来不及了。 第8章 第 8 章 短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虚假的宁谧,终究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林间空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空气中飘荡着炊烟和烤制植物根茎的香气。 第八小队的成员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有限活动,墨夷镇帮着一组鹿人加固了西侧一段被野猪蹭坏的篱笆,苏附子在溪边静坐时,顺手帮一个年幼的狐族孩子捞起了掉进水里的彩色石子,连朱明也耐着性子,看着几个狼族少年练习搏击技巧,没有出声打扰。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种缓慢而艰难的理解方向发展。 苟槐序甚至开始试着跟一个负责照看发光苔藓的、性格相对温和的树蛙人用简单的手势和单词交流,学习辨认几种可食用的菌类。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在一声尖锐、陌生、却带着致命熟悉感的声响中,轰然碎裂! 砰! 是枪声!绝非“艾克”成员使用的任何原始武器能发出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金属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紧接着,是更多的枪声!密集、杂乱,从聚落的东侧入口方向传来! “敌袭!是人类!” 一个在高处警戒的羽翁族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啸,下一秒,他的身影便从树梢栽落。 整个聚落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 哭喊声、惊叫声、愤怒的兽吼声、木石崩塌声、以及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枪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交响乐。 透过腾起的烟尘和惊慌奔跑的身影,周恒承看到了一群穿着与他们之前作战服款式相似、但略显陈旧肮脏的人类! 他们大约有十几人,动作矫健,战术动作娴熟,手中的自动武器喷吐着火舌,无情地扫射着视线内的一切活动目标——无论是惊慌逃窜的鹿人,还是怒吼着试图用石斧反抗的熊人,甚至是躲藏在棚屋角落瑟瑟发抖的幼崽! 他们目的明确,手段残忍,一边射击,一边将手中点燃的、浸满油脂的布团扔向那些干燥的棚屋和存储干草的垛子。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将夕阳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吞噬殆尽。 “王八蛋!” 朱明目眦欲裂,看着一个刚才还在对他龇牙的狼族少年被子弹击中大腿,哀嚎着倒地,他想冲上去,却被墨夷镇死死拉住。 “我们没有武器!” 墨夷镇低吼着,眼睛也因为愤怒和无力而布满血丝。 第八小队的成员被迫依托着粗大的树木和岩石躲避流弹,眼睁睁看着这血腥的屠杀和无情的纵火,却只能徒劳地攥紧拳头。 他们试图呼喊,试图表明身份,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喧嚣中,而且那些袭击者似乎根本无意分辨,见到人影就开枪。 在袭击发生的瞬间,一直如同影子般跟随着他们的赤那,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狼啸!他那冰蓝色的瞳孔瞬间被血色染红,没有任何犹豫,身形如同离弦之箭,直接扑向了战况最激烈、敌人最多的东侧入口方向!他要挡住这群刽子手,为聚落里的老弱妇孺争取时间。 周恒承看着赤那矫健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烟尘与火光中,心中瞬间做出了决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刚刚对他们流露出些许缓和的聚落被屠戮殆尽,更不能让这些穿着类似军服的人渣玷污人类的最后尊严! “跟着我!去找赤那!” 周恒承对队员们吼道,“我们需要武器!” 他们在混乱中艰难地向东侧移动,躲避着四处飞射的子弹和燃烧的碎屑。越靠近前线,战况越惨烈。 地上已经躺倒了数具“艾克”成员的尸体,有狼族,有熊族,也有来不及躲避的弱小种族。鲜血染红了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终于,在一处燃烧的棚屋旁,他们看到了赤那。 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王 ,身影在火光中化作一道灰色的闪电,利爪每一次挥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就能将一个袭击者连人带武器撕碎! 他的战斗方式野性而高效,完全是力量和速度的极致体现。但他毕竟血肉之躯,面对密集的子弹,也只能凭借超乎常人的敏捷和周围障碍物进行规避,身上已经多了几处擦伤,灰色的毛发被鲜血浸染。 周恒承看准一个间隙,猛地从掩体后冲出,试图靠近赤那。就在此时,一名躲在残垣后的袭击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调转枪口,一串子弹朝着周恒承扫来! 周恒承瞳孔一缩,眼看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横向撞来!是赤那!他用一个近乎违背物理规律的动作,强行改变方向,堪堪躲过了飞来的子弹,同时利爪挥出,将那名袭击者连人带枪劈成了两半! “噗——” 赤那闷哼一声,身体微微一晃。周恒承清楚地看到,一枚子弹擦过了他的左上臂,带走了一小块皮肉,鲜血瞬间涌出,将他手臂的毛发染成暗红。 周恒承趁机冲到赤那身边,背靠着一截燃烧的梁柱,灼热的气浪炙烤着他的后背。他急促地说道,声音在枪声和爆炸声中几乎被淹没:“赤那!听着!我们需要武器!只有拿到它们,我们才能帮你!才能阻止他们!” 赤那猛地回过头。火光在他染血的脸上跳跃,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因暴怒和杀戮而收缩如针尖,里面翻涌着对眼前人类、对这场屠杀、或许也包括对周恒承此刻提议的复杂敌意。 他沾满血污的鼻翼翕张着,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他手臂上被子弹犁出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顺着肌肉线条不断滴落,在他脚边积成一小片暗红。 周恒承毫不退缩,他指着一名正在追逐幼崽的袭击者,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看看你的周围!你信任你的利爪,我相信我的子弹!现在不是猜忌的时候!把武器还给我们,让我们证明,人类不全是你们的敌人!” 赤那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周恒承的脸,似乎在衡量他话语中的每一个音节是真是假。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凄厉的惨叫声中被拉长、扭曲。就在周恒承以为这头愤怒的狼王会选择独自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时—— 赤那的耳朵猛地转动了一下,捕捉到了远处一声极其细微、属于幼狼的惊恐哀鸣。他眼中那纯粹的、毁灭性的暴戾,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寒冰,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所取代。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下一秒,他猛地探出那只未受伤的、沾满敌人鲜血和污泥的右爪,并非攻击,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攥住了周恒承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让周恒承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在发出呻吟。 那触感冰冷、粗糙,带着猛兽的绝对力量和一种……近乎烫人的急迫。 赤那用他那双燃烧着冰与火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周恒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未消的警惕,有孤注一掷的赌性,更有一种“若你欺骗,便一同毁灭”的疯狂决意。 然后,他猛地一扯周恒承! “跟我来!” 他低吼一声,不再是狼啸,而是用生硬却清晰的人类语言,吐出了这三个字! 话音未落,他已拖着周恒承,如同一道灰色的飓风,悍然撞开了侧前方一片燃烧的荆棘丛,向着聚落更深处、那存放他们装备的木屋方向,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将身后的火光、杀戮以及周恒承队员们的惊呼,都暂时抛在了肆虐的战场之上。 第9章 第 9 章 赤那拖着周恒承,如同两道撕裂火幕的影子,迅猛无比地冲到了那间存放他们装备的、以石块为基的厚重木屋前。门口的守卫早已奔赴前线,赤那甚至没有减速,用他那未受伤的肩膀狠狠撞在门上!“轰”的一声巨响,门栓断裂,木门洞开。 没有片刻迟疑,周恒承如同回到水中的鱼,扑向那堆熟悉的装备。他迅速将属于自己的突击步枪和手枪抓起,将战术背心套上,同时对赤那快速说道:“帮我把他们的装备扔出来!快!” 赤那低吼一声,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他冰冷的注视和急促的喘息本身就是一种催促。周恒承动作飞快,将墨夷镇、朱明、苏附子和苟槐序的主要武器和装备包用力抛向门外。他自己则最后抓起苏附子那支被精心包裹的长程步枪和一个满满的弹药袋。 “走!”周恒承喝道,与赤那一同冲出木屋,向着来路狂奔。 此刻,战场形势更加恶化。袭击者凭借火力优势,已经突破了东侧防线,正向聚落中心挤压。燃烧的棚屋照亮了他们狰狞的面孔和毫无怜悯的射击动作。 “接住!”周恒承在奔跑中,将武器精准地抛给在掩体后焦急等待的队员们。 金属冰冷的触感重回手中,第八小队的成员眼神瞬间变了。之前的无力感和愤怒,化为了冷静的杀意和高效的战斗本能。 “苏附子,寻找制高点,优先清除敌方火力点和指挥者!” “墨夷,朱明,左翼突击,交叉火力掩护,撕开他们的阵型!” “槐序,跟我居中策应,建立通讯节点,注意保护侧翼!” 周恒承的声音沉稳而迅速,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他没有要求赤那配合,但狼王似乎瞬间就理解了人类的战术意图,发出一声短促的狼啸,聚拢了附近几名仍在奋战的狼族战士,如同一把灰色的尖刀,配合着墨夷和朱明从左翼发起了凶猛的冲锋。 战斗的风格截然不同,却又在血腥的战场上达成了诡异的互补。 赤那和狼族战士如同狂暴的风暴,用利爪、獠牙和恐怖的速度进行着最原始的近身搏杀,他们的怒吼和敌人的惨叫混合在一起。而第八小队则像是精准的死神,枪声在他们手中变得极有节奏。 苏附子如同消失了一般,但每一次清脆的狙击步枪声响起,必有一名袭击者的机枪手或试图投掷□□的家伙眉心中弹,颓然倒地。她隐藏在浓烟与阴影中,为狼族的冲锋清扫出致命的通道。 墨夷镇和朱明一稳一猛。墨夷镇点□□准,专门压制试图侧翼包抄的敌人,为朱明创造机会;朱明则如同出笼猛虎,端着突击步枪进行短点射和压制射击,与狼族的冲锋节奏完美契合,将敌人的阵线打得千疮百孔。 周恒承和苟槐序居中策应,周恒承用精准的点射支援各个方向,同时指挥全局;苟槐序则抓住机会救人,使用简单的急救手段,快速的为伤员包扎和治疗 。 他们的加入,瞬间改变了局部战场的态势。 原本节节败退的“艾克”战士们,在看到这群曾经被监视的人类竟然拿起武器与他们并肩作战,尤其是看到那些不可一世的袭击者在精准的子弹下纷纷毙命时,一股混杂着震惊、困惑和一丝绝处逢生希望的情绪在残存者心中蔓延。一些胆大的熊族和野猪族战士开始更勇敢地跟随狼族发起反冲击。 战斗残酷而激烈。子弹呼啸,利爪翻飞,火焰吞噬着一切。不断有“艾克”的战士倒下,也有袭击者被狼族撕碎或被子弹终结。第八小队也并非毫发无伤,流弹擦过他们的身体,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们的喉咙,但没有人退缩。 当最后一名袭击者被朱明和一名狼族战士合力击杀在燃烧的粮垛旁时,枪声和喊杀声渐渐停歇,只剩下火焰噼啪作响和伤者的痛苦呻吟。 战场一片狼藉。原本充满生机的聚落,如今大半化为焦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地上躺满了尸体,有袭击者的,但更多是“艾克”的成员——鹿人、熊人、狐人……许多面孔在几小时前还是鲜活的。 幸存者们开始从废墟和掩体后走出来,他们身上带着伤,眼神中充满了悲痛、茫然,以及……看向第八小队时,那无法掩饰的复杂。不再是纯粹的敌视,但也绝非完全的信任,那是一种介于感激、疑虑和巨大悲伤之间的沉重情绪。 战斗结束时,有几个受伤未死的袭击者试图逃离,却被愤怒的“艾克”战士围住。然而,还没等周恒承他们上前审讯,那几名袭击者竟毫不犹豫地咬碎了藏在口中的毒囊,瞬间毙命,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狂热的平静。 “死士……”周恒承蹲下身检查着袭击者的尸体,眉头紧锁。他们的武器装备确实与人类制式武器极其相似,但仔细看,又能发现一些细微的差别和粗糙之处,就像是……拙劣的仿制品?可仿制者是谁?目的何在? 没有答案。 战斗结束了,但更沉重的工作才刚刚开始。第八小队的成员默默放下了武器,加入了幸存者的行列。他们帮助扑灭余烬,从倒塌的棚屋下挖掘被掩埋的伤者或尸体,协助包扎伤口。 周恒承和墨夷镇抬起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鹿人尸体,心情沉重。朱明帮着几个熊人清理堵塞通道的残骸,沉默寡言。苟槐序用自己的医疗知识,为一个腹部中弹、奄奄一息的狐族少女进行紧急止血。苏附子则利用他的技术,试图修复一处被破坏的引水竹管。 他们的行动,无声地流淌在劫后的聚落中。 不知何时,“指引者”施如在赤那和几位元老的陪同下,走了过来。施如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睛扫过满目疮痍的聚落和正在帮忙的第八小队成员时,显得格外幽深。 他走到周恒承面前,停了下来。 “感谢你们的援助。”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些许之前的疏离感,多了一丝沉甸甸的东西,“这份……善意,‘艾克’会记住。” 他没有多说,但这简短的感谢,在此情此景下,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分量。赤那站在他身后,手臂已经草草包扎过,冰蓝色的瞳孔看着周恒承,里面的敌意似乎淡了不少,但依旧保留着狼族特有的审视。 周恒承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就在他们协助清理一片靠近聚落边缘的废墟时,在一处半塌的、原本属于某个安静族群的角落,他们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兔耳老妇人。 她半倚在烧焦的断墙边,浑身沾满灰烬和干涸的血迹,那身破烂的衣物几乎难以蔽体。她看起来奄奄一息,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当周恒承注意到她时,她似乎有所感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那双曾经浑浊、疯癫的眼睛,此刻却异常的清明,里面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平静,以及一种……终于等到什么的释然。 她的目光落在周恒承身上,枯瘦如柴、沾满污垢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异常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南方。那片更加幽深、未知的密林。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周恒承从她的口型中,仿佛读出了两个字:“……去找...树下……” 随即,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眼睛缓缓闭上,头歪向一边,最后一丝气息也随之消散。 她死了。带着她所有的疯癫、恐惧和无人理解的秘密,死在了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焦土上。 周恒承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老人所指的南方,又低头看了看她安详却写满故事的遗容。南方的森林……那里有什么?是灾难的源头?是希望的所在?还是……另一个更大的陷阱? 兔耳老人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他们指引了一个方向。而这个方向,必将引领着第八小队,踏入更加深邃的迷雾与危险之中。 第10章 第 10 章 硝烟散尽,留下的不仅仅是焦土与悲伤,还有重建的坚韧。第八小队的成员没有立刻离开,他们脱下沾满血污和烟尘的作战服,换上了聚落提供的简陋但干净的兽皮衣物,真正以“帮手”而非“囚徒”或“战士”的身份,融入了重建工作。 周恒承和墨夷镇凭借对结构的理解,指导着熊族和野猪族的战士如何更有效地清理大型残骸、加固尚未倒塌的棚屋支架。朱明放下了枪,拿起了石斧和绳索,他那股蛮力在搬运巨木和夯实地基时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动作依旧粗犷......但那份沉默的付出被周围的“艾克”成员看在眼里。 他们的帮助是切实的,无声地弥合着之前的裂痕。虽然大多数“艾克”成员依旧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眼神中却少了许多尖锐的敌意,多了一丝观察和……或许是认可的沉默。 几天后,当最主要的废墟被清理完毕,几个临时庇护所搭建起来时,“指引者”施如再次出现了。他的身后跟随着鹿长老、爪婆婆、羽翁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包括铃以及赤那在内的几位主要战斗族群的领袖。他们径直走向正在休息的第八小队成员。 施如的目光扫过周恒承等人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以及他们身上与“艾克”成员一同劳作的痕迹,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周恒承上校,以及第八小队的诸位。你们在危难时刻伸出的援手,以及在废墟之中付出的汗水,‘艾克’联盟,铭记于心。”他微微躬身,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姿态,他身后的元老和领袖们也随之微微低头示意。 “我们看到了你们的善意,也感受到了你们与那些……掠夺者不同。”他继续说道,“基于此,我们愿意重新审视与人类的关系。我们希望能通过你们,向你们的……联合政府,传达我们寻求和平共存、有限度合作的意愿。我们愿意在一定条件下,开放有限的贸易,交换信息,甚至在某些共同威胁面前,考虑协同行动。” 随着他的话语,几名年轻的“艾克”成员抬上了几个用新鲜大树叶包裹的包裹,里面是精心准备的、在战后显得格外珍贵的食物——饱满的浆果、烤得恰到好处的块茎、甚至还有一小罐清澈的蜂蜜。这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初步的接纳和善意的回馈。 周恒承站直身体,神情严肃而诚恳:“‘指引者’,各位长老,你们的感谢和善意,我们收到了。我会将‘艾克’的意愿,完整、准确地传达给联合政府。我相信,寻求和平与共存,是我们双方共同的期望。” 当晚,利用修复的通讯设备,在极其严密的加密频道下,周恒承将抵达地面后的所有经历——从初遇鹿少年、被困、谈判、第一批小队的疑云、兔耳老人的疯话与死亡、突如其来的袭击、并肩作战、以及“艾克”高层最新的表态——事无巨细地向上级做了冗长而详细的汇报。 联合政府的回应来得很快,却也透着高层特有的谨慎。信息确认了周恒承等人行动的正当性,并对他们促成的初步接触表示肯定。 然而,指令中也明确强调:“……‘艾克’组织的内部结构、真实意图,尤其是其与第一批小队失踪及后续袭击事件的关联,尚存诸多疑点。保持接触,但需维持最高级别战术警惕,不可全然信任。” 指令的后半部分,则指向了新的任务:“……根据你部汇报的‘兔耳老人临终指引’及先前情报交叉验证,确认南方区域存在高优先级未知情况。此前派往该区域执行侦察任务的第3及第14两支小队,两支小队相遇后于七日前失去常规联络,最后传回的断续信号表明遭遇不明势力攻击,信号源指向南方‘沉寂林海’边缘。现命令:第八小队休整完毕后,立即前往南方区域,执行以下任务:一、搜寻并营救第3及第14小队幸存人员;二、查明该区域威胁性质及‘艾克’组织提及的‘南方’是否与此关联;三、评估该区域整体状况。第9小队将同步从另一路线进入该区域,与你部形成策应。注意,营救信号微弱且极不稳定,需尽快行动。” 第二天一早,周恒承主动找到了正在规划聚落重建下一步工作的施如。 “‘指引者’,我已将你们的意愿传达给联合政府。上级对和平对话持开放态度,预计不久后会派遣正式的外交与技术人员前来,与你们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施如静静听着,点了点头。 周恒承继续道:“同时,我们接到了新的任务,需要即刻动身,前往南方区域执行搜索救援任务。” 听到“南方”二字,施如深陷的眼窝中,目光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 他没有询问具体任务细节,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道:“南方林海……那片土地古老而危险,隐藏着许多连我们也不完全了解的秘密。”他抬起头,看向周恒承,“你们帮助了‘艾克’,‘艾克’也会回报这份善意。对于那片区域,我们比你们熟悉。” 他转过身,对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他侧后方的赤那说道:“赤那,挑选几名最精锐的战士。你们陪同第八小队一同南下。作为向导,也作为……盟友。” 赤那冰蓝色的瞳孔看向周恒承,没有立刻回答。他手臂上的伤已经结痂,但那次并肩作战的经历,似乎在他眼中留下了一些不同于纯粹敌意的东西。过了几秒,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简短: “可以。” 周恒承心中微微一动。他确实需要向导,赤那和狼族战士的战斗力更是极大的助力。但这突如其来的、主动的、甚至有些过于“慷慨”的帮助,是否也隐藏着“指引者”想要借他们的眼睛,去探查南方秘密的意图?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坦然接受:“感谢‘艾克’的援助,感谢赤那。有你们同行,我们的任务会顺利很多。” 协议在平静的对话中达成。第八小队将再次穿上作战服,踏上征途。 这一次,目标直指神秘的南方林海。而与他们同行的,将是曾经的敌人,如今的……暂时盟友,狼王赤那。 晨曦刺破林间的薄雾,照亮了残破但正在复苏的聚落,也照亮了即将南下的队伍。前路未知,危险潜伏,而信任,依旧如同晨雾般稀薄而脆弱。 第11章 第 11 章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草木清香与焦土余烬的气味,一行人马悄然离开了历经劫难的“艾克”聚落,向着南方那片被称为“沉寂林海”的未知地域进发。 队伍的气氛称不上融洽,更像是一支临时拼凑、各怀目的的探险队。 第八小队走在中间,前方是赤那亲自带领的三名最为精悍的狼族战士作为尖兵探路,两侧和后方亦有狼族游弋警戒。 狼族战士们沉默寡言,动作矫健而警惕,他们履行着向导和护卫的职责,但那双双锐利的眼睛,也从未真正离开过第八小队成员。那不仅仅是保护,更是一种无言的监视。 周恒承很清楚,“指引者”施如派赤那同行,善意与利用并存。他们需要狼族对南方的了解和战斗力,狼族何尝不想借他们的手,去摸清南方可能存在的威胁,甚至……监控他们与可能存在的其他人类势力的接触? 旅程在一种近乎压抑的沉默中开始。脚下的路逐渐变得崎岖,植被愈发茂密、怪异,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变得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烂气息的甜腻味道,与北方森林的清爽截然不同。 “这鬼地方,感觉气都喘不过来。”朱明低声抱怨了一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试图跟身边一个并行警戒的狼族战士搭话,“嘿,兄弟,这地方你们常来吗?” 那名狼族战士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鼻翼微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随即加速向前几步,拉开了距离,用背影表达了拒绝交流的态度。 朱明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啐了一口。 苟槐序也尝试过,他拿出水囊,递给附近另一位狼族战士:“喝水吗?” 对方连看都没看,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咕噜声,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仿佛苟槐序和他手中的水囊是空气。 只有赤那,偶尔会与周恒承进行极其简短的、必要的交流。 “前面有沼泽,绕行。” “这片区域有大型捕食者的气味,加快速度。” 他的话语如同军事指令,精准、必要,不带任何多余情感。周恒承也以同样简洁的方式回应。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基于上次并肩作战的经历和对彼此能力的认可,但这种默契脆弱得如同冰层,下方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猜疑之河。 苏附子始终保持着她的观察者角色,她注意到狼族战士对这片森林确实异常熟悉,他们能提前规避危险的泥沼,能通过几乎无法辨认的痕迹判断出前方是否有其他生物活动。他们的存在,确实大大提高了行进的安全性和效率。 墨夷镇则更关注队伍的内部动态。他低声对周恒承说:“队长,他们看得很紧,我们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 周恒承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前方赤那挺拔而警惕的背影。“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不会引起他们怀疑的契机。” 机会在第三天下午出现了。他们遇到了一条因山洪而变得湍急的溪流,需要寻找合适的渡河点。赤那带着两名狼族战士向上游探路,留下另外两名狼族战士与第八小队在原地等待。 “抓紧时间休息,补充水分。”周恒承下令,同时给墨夷镇和朱明使了个眼色。 队员们会意,立刻分散开来,看似在休息,实则目光都投向了周恒承。周恒承则看似随意地走向不远处一片地势稍高、生长着几棵奇特歪脖树的区域,那里视野相对开阔,符合一个指挥官观察地形的逻辑。 他一边走,一边状似无意地用手拂过沿途的灌木,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和树根周围。根据兔耳老人模糊的指引和最后那个坚定的方向,他推测线索应该就在南下路径附近,某个较为隐蔽、或许有特殊标记的树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远处已经传来狼族战士示意找到渡河点的短促狼啸。留下的两名狼族战士也开始催促他们准备动身。 周恒承的心微微下沉。难道判断错了?或者线索已经被毁? 就在他准备放弃,转身归队时,他的目光被一棵孤立在斜坡边缘、形态扭曲古怪的古树吸引了。那棵树的树皮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与周围树木的深褐色截然不同,树干底部有一个巨大的、仿佛被雷击过的空洞。 一种直觉驱使着他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强忍着树干空洞内传来的阵阵腐殖质和霉菌的混合怪味,伸手拨开堆积在洞口的枯叶和湿泥。 指尖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树枝。那触感……轻薄,脆弱,带着一点奇怪的韧性。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捏了出来,凑到从枝叶缝隙透下的微弱光线下。 那是一片……翅膀。 一片约莫手臂大小,近乎透明,却带着极其细微的、如同网格般脉络的昆虫翅膀!它薄如蝉翼,边缘有些破损,但整体结构依稀可辨。这绝非周围任何常见飞虫能拥有的尺寸和形态! 周恒承的心脏猛地一跳!兔耳老人疯话中“飞起来没声音的影子” ……碎片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第一个可以拼接的点! 他压抑住内心的震动,更仔细地在树洞周围翻找。腐叶之下,泥土之中,他又发现了更多同样的透明翅膀碎片,以及几根细若发丝、顶端略微膨大、已经干枯发黑的……触角! 而在这些昆虫残骸的更深处,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不同于泥土和树叶的东西——一块被污泥浸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破烂的橄榄绿色布料! 他用力一扯! 一具早已腐烂、被昆虫和微生物啃噬得面目全非的人类尸体,从树洞深处的淤泥里被拖拽了出来!尸体上的残破衣物,赫然是联合政府侦察小队的制式作战服!旁边,还散落着一把锈蚀严重的匕首,以及一个破损的、早已失去功能的水壶。 尸体不止一具!树洞下方似乎还有! “队长!他们回来了!” 远处,传来了苟槐序压低的、带着焦急的提醒声。 周恒承猛地回头,看到赤那带着探路的狼族战士正从上游返回,目光已经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他来不及细看,飞快地将那片最完整的透明翅膀和几根触角塞进背包的缝隙,然后用脚迅速地将枯叶和泥土拨回原位,勉强掩盖住树洞和那骇人的发现。 他站起身,脸上恢复平静,迎着赤那探究的目光走了过去,语气如常:“发现一个可能的庇护所,查看了一下。找到渡河点了?” 赤那冰蓝色的瞳孔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了一眼那棵古怪的灰白古树,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气味。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沉声道:“嗯,跟我来。” 队伍再次启程,渡过湍急的溪流。 周恒承走在队伍中,摩挲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片轻薄翅膀的存在。他的后背却感到一丝寒意,不仅仅来自于赤那可能的怀疑,更来自于那个树洞下的发现。 透明的翅膀,细小的触角,遇害侦察队员的尸体……兔耳老人用生命指引的方向,果然隐藏着血腥而恐怖的秘密。 那些“飞起来没声音的影子”,真的存在。而且,他们似乎已经……染上了同类的鲜血。 第12章 第 12 章 溪流在身后咆哮,前方的森林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静谧。 树木的形态开始扭曲,枝干如同痉挛的肢体般伸向灰绿色的天空,厚厚的、带着天鹅绒质感的菌类覆盖了几乎所有地表,踩上去软腻无声。 空气沉重,呼吸间满是甜腻到令人头晕的腐殖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电离后的金属腥气。 这里的光线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怪异叶冠,只在某些菌类自发产生的、幽绿色的磷光映照下,才能勉强视物。寂静中,只有某种未知生物发出的、如同指甲刮擦骨片的细微声响,时断时续。 在这片仿佛拒绝一切生机的土地上,狼族战士的感知成为了队伍唯一的指南针。 他们能提前嗅到隐藏在美丽菌毯下的软腐沼泽,能察觉哪片看似无害的苔藓正在释放麻痹性的孢子粉尘,能凭借脚下微不可查的震动避开盘踞着致命共生虫群的妖艳藤蔓。 他们的存在,是这支混合队伍还能向着南方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持续深入的唯一依仗。 环境的凶险并未消融无形的壁垒。狼族战士们依旧沉默如岩石,他们用喉音和眼神传递着最简单的信息,始终与第八小队保持着一段警惕的距离。那双双在幽绿磷光下闪烁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疏离与不信任。 第八小队明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未知领域,任何内耗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们必须尝试撬动这块坚冰。 一次穿越布满滑腻地衣的峡谷时,意外发生了。一名负责侧翼警戒的年轻狼族战士,为了躲避一条突然从岩缝中弹射而出、带着电击般麻痹效果的荧光藤蔓,脚下一滑,小腿重重撞在一块边缘锐利的晶化岩石上。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灰色的毛发,伤口深可见骨。 他闷哼一声,试图用传统的止血草药按压,但鲜血依旧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苏附子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她利落地打开仅存的急救包,取出凝血喷雾和高分子缝合线。 她的靠近立刻引发了狼族战士本能的抗拒。受伤者龇出獠牙,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周围的同伴瞬间围拢,肌肉紧绷,眼神充满了原始的敌意,仿佛她手中拿着的不是医疗器械,而是某种未知的武器。 “退后!”领头的年长狼族低喝,挡在了苏附子和伤员之间,气氛骤然紧张。 “我们在救他!”周恒承上前,声音沉稳,目光越过年长狼族,投向闻讯走来的赤那,“这种伤口靠按压止不住血,一旦感染,在这种环境下意味着死亡。我们的药物能立刻止血并防止感染。” 赤那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同伴血流不止的小腿,又落在苏附子手中那些与森林格格不入的、闪着冷光的器械上。他的沉默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几息之后,他对着年长狼族极其轻微地偏了下头。 年长狼族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缓缓侧身让开,但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紧紧跟随着苏附子的每一个动作。 苏附子无视那几乎要刺穿她的视线,迅速蹲下。她先用凝血喷雾对准伤口,药雾接触创面的嘶嘶声让年轻狼族战士浑身一颤。随后,她手法精准地进行清创和缝合,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触感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却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发出痛呼。 整个过程高效、冷静,带着一种超越种族隔阂的专业。 当伤口被妥善缝合,覆盖上洁白的无菌敷料并牢牢固定后,周围紧绷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丝。 年轻狼族战士看着自己被完美处理好的伤腿,又抬眼看了看已经收拾好器械、默默退开的苏附子,眼神中的凶狠和恐惧逐渐被一种混杂着疼痛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取代。他尝试性地动了动脚趾,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呜咽的声响。 这微小的变化,如同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夜晚降临,队伍在一处相对干燥、能避开大部分诡异孢子的巨石下宿营。没有生火,寒冷和寂静吞噬着一切。 周恒承看到赤那独自立于巨石之巅,面向南方无边的黑暗,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手臂上那道为自己挡下的伤痕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浅白。周恒承沉默片刻,拿起自己的水囊,走了过去。 “伤口,没事了?”他将水囊递出。 赤那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只是漠然道:“死不了。” 周恒承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今天,承情。”他指的是赤那默许治疗的事。 赤那如同未闻,身形与岩石融为一体。 周恒承望着同一片吞噬光明的黑暗,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我知道,信任无法强求。尤其是在我们之间,隔着无法忽视的过往。” 赤那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 周恒承试图让对话深入,语气诚恳:“但我们正在用行动证明,新的时代,或许能有新的……” “过往?” 赤那的声音骤然切断了他的话,不高,却像极地寒风瞬间冻结了空气。他猛地转身,那双在夜色中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眸子死死锁住周恒承,里面翻涌着沉淀了太久的悲怆与愤怒。 “你们人类,总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过往’,仿佛那只是史书上几行无关痛痒的注脚,是吗?” 他的声音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你们可曾听过基奈半岛狼在猎枪下的最后悲鸣?它们曾是这片土地上最雄伟的猎手,却因你们无端的恐惧和所谓的‘象征’,被追杀了三百年,直至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雪原!”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寂静的夜。 “还有纽芬兰的白狼,它们做错了什么?只因一身雪白的皮毛,就成了你们殖民者枪下的亡魂,连同它们的岛屿家园一同被毁灭!日本的山狼,在你们带来的瘟疫和屠刀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佛罗里达的黑狼,喀斯喀特的棕狼……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族群,都被你们从这颗星球的血脉中无情地抹去!” 他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如山倾覆。 “我的先祖,曾驰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狼嚎声能连接天际!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只能蜷缩在你们‘归还’的、早已支离破碎的自然碎片里!就算你们搬去了空中,留给我们的,也是一个被你们**啃噬过的、布满伤痕的世界!” 他指向自己,也指向身后所有沉默的同胞。 “这份刻入骨髓的痛!这份流淌在血脉里的恨!不是你们几次不得已的援手,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就能抵消的!” 他俯视着周恒承,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 “周恒承上校,看清现实。我们同行,是局势所迫,是‘指引者’的权衡。但这绝不代表遗忘,更不意味着宽恕。” “人类欠下的血债,”他眼中是亘古不化的冰川,“远未偿清。” 语毕,他不再看周恒承一眼,身影融入巨石下的浓重阴影,仿佛被这片土地本身的黑暗彻底吞没。 周恒承独自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赤那的话语,比南森林夜的寒意更加刺入骨髓。他望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暗,心中一片沉重的冰凉。 信任之路,不仅要跨越猜疑的裂谷,更要填补由无数灭绝的亡魂和失去的家园所撕裂的、深不见底的时光深渊。 这条路,远比穿越这片“沉寂林海”更加漫长,更加令人绝望。 第13章 第 13 章 南下的第十天,森林将它最令人不适的一面展露无遗。 空气不再仅仅是甜腻,更掺杂了一种类似变质血液的铁锈腥气,吸入肺中带着隐约的灼烧感。树木的形态萎缩,树皮剥落,露出下面暗紫色的、仿佛溃烂的木质。地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不断缓慢蠕动的黑色菌膜,踩上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在这种环境下,连狼族战士引以为傲的嗅觉都受到了干扰,他们不得不更加依赖视觉和听觉,以及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直觉。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傍晚,他们找到了一处相对干燥的、由几块巨大苍白岩石围成的洼地作为宿营地。 这里的地面没有被那黑色菌膜完全覆盖,空气中那股铁锈味也淡了一些。经过赤那的默许,他们小心翼翼地生起了一小堆篝火,驱散着深入骨髓的湿冷和空气中无形的压力。 火焰噼啪作响,成为这片死寂森林里唯一温暖且令人安心的声音。队员们和狼族战士们各自占据着岩石的一角,沉默地吃着干粮。长时间的紧张行进让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 打破沉默的是那个曾被苏附子救治过的年轻狼族战士,他的名字似乎叫“灰爪”。他盯着跳跃的火苗,突然用生硬但清晰的人类语言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这火,比我们生的,暖和。” 很突兀的一句话,没头没尾。但这却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狼族战士在非必要情况下,主动对人类开口,谈论与生存无关的事情。 朱明正啃着一块硬邦邦的干粮,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算不上好看、但足够直率的笑容:“那当然,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他拍了拍身边的苟槐序,“别看这小子怂,钻木取火可是一把好手。” 苟槐序本来在小心地检测水质,被朱明一拍,差点把仪器掉地上,嘟囔道:“明哥,我那叫技术,不叫怂……” 他抱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他发现有几个狼族战士正带着一种奇怪的好奇表情看着他手中的仪器。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些、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爪痕的狼族战士,目光投向周恒承一直没离身的地图,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问道:“那东西……上面的符号,真的能指路?” 周恒承抬起头,迎上对方探究的目光,平静地回答:“能。它记录了我们走过的路,也能指引我们去没去过的地方。前提是,绘制它的人没有出错。” 年长狼族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继续盯着地图,仿佛想从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里看出些什么。 这时,灰爪又看向苏附子放在手边的狙击步枪,那经过精心保养的枪身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那个……很远的爪子,”他比划着一个瞄准的动作,“能抓到……看不见的猎物?” 苏附子擦拭枪管的动作顿了顿,清冷地回应:“嗯。在它面前,距离会失去意义。”她没有过多解释,但语气里带着对自己专业的绝对自信。 灰爪和其他几个年轻狼族战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充满了对这种超乎他们理解的力量的敬畏与好奇。 一直闭目养神的赤那,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火焰。 他没有参与这些零星的对话,但也没有阻止。他的沉默,在这种带着试探性的交流氛围中,显得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 周恒承趁机将话题引向正题,他看向赤那,语气是商讨而非质问:“我们走了十天,除了“艾克”部落周围,再没发现任何大规模活动的痕迹。这不正常。” 赤那的目光从火堆移开,望向南方深沉的黑暗,声音低沉:“它们在躲。或者,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走进陷阱。”赤那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让篝火的暖意都似乎冷了几分,“最好的猎手,懂得利用猎物的恐惧和……急躁。” 这句话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之前的平静,此刻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更加危险的解读。 第十一天黄昏,当森林的扭曲与恶意达到顶峰时,它们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仿佛跨过了一条无形的界线,前方豁然开朗。稀疏、枯槁的树木伫立在干裂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岩石的气息,以及一丝被阳光长期曝晒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陈旧腥气。 他们走到了森林的尽头,站在了一道撕裂大地的巨大裂谷边缘。 裂谷对面,荒凉的岩石台地如同古老的祭坛。而在那祭坛边缘,紧贴着万丈深渊,矗立着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苍白得刺眼的城堡。它的线条尖锐而冷酷,墙体光滑得如同某种生物的外骨骼,高耸的尖塔像直刺天空的惨白指骨。黑洞洞的扭曲窗户后,空无一物,只有纯粹的、拒绝一切的虚无。 在城堡周围死寂的天空中,数十只秃鹫正围绕着它,缓慢、沉默、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它们的飞行轨迹规整得如同某种黑暗仪式的组成部分。 残阳将最后的光线投射在这幅画面上,将苍白城堡和黑色剪影的秃鹫染上血色。 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那片吞噬一切的绝对死寂,以及那座仿佛自身就是死亡化身的诡异建筑,冰冷地俯瞰着这些不速之客。 所有试探性的交流,所有刚刚萌芽的缓和,在这一刻都被眼前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寒意所冻结。 他们找到了。 不是巢穴,不是村落。 而是一座矗立在世界尽头、散发着纯粹恶意的苍白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