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来君卿意》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8) 按着宫中的规矩,为了防止孩子出生之后参与不必要发生的储位之争,母亲若是位份不够,是必须母子分离的,交由宫中特有的皇嗣阁抚养。 作为皇后,是这个宫里除了太后以外位份最高的女人,自己的孩子自然是最可以名正言顺的养在身边的。但是解了分离之苦,却也还是要步步小心的。 不留神被暗算,被下毒,或者前程仕途,是由皇帝一人决定。 慕玘怔住,“这些事情我不愿意看到,但是必须要发生。那就等来到了再想吧。” “抚琴贵人那边身子不见好,静嫔那边,还是没有恩宠。” 慕玘知道太后那边明里暗里告诉陛下要真的实行雨露均沾,虽然陛下按着《彤史》,每晚一个个的降临后宫妃嫔们的居所,但是却没有真正行临幸之事。 作为一个已经入宫将近一年的女子,连真正作为女子妾室的蜕变都没有,于母家而言,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虽然这是宫闱密事,而且陛下为了之后考虑宁愿使这些事情不发生,让后宫归于表面的平静,但若是太过分平静了,波涛汹涌的浪潮总会过来,反而最后没有压制得住的势力了。 “我知道。”她要做的就是跟着太后一起规劝皇帝在后宫应该做些什么,前朝的事情由男子们纵横,后宫是女人的天下,但是也是需要皇帝从中权衡的。 慕玘微笑看她,眼角凌厉依旧,却是极其美丽的。“时机到了,自然什么都会知道。” 婉儿愤然,手中的手绢握紧,“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还以为于寐思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虽然肯定磨练的像个人精一样的了但对于旧主是十分衷心的,没想到” 慕玘打断她,“不要叫别人听了去。” 婉儿闻言禁声,端了茶碗出门去。 慕玘坐在椅子上,思虑良久。 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皇帝,首先若是告诉了他,就等于阖宫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有人在刻意阻止她们得到帝王的宠幸,反倒会更加不好。 言欢走进来,换下慕玘手中的竹简,“殿下,总是拿着这个仔细手疼。” 慕玘微笑,“听说你得了风寒,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好多了吗?” 言欢微笑,她做事最为谨慎小心稳重,相比婉儿的单纯可爱,很多时候,慕玘开始将一些事情给她做,也愈发的信任了。 “小姐,太医过来给奴婢看过了小心开了几幅很好的药,现在大好了才敢来服侍小姐的。” 慕玘笑着 握着她的手,婉儿因为是自己的贴身侍女,所以自己要求她刻意的改了称呼,言欢,也就随她去了。“身体最重要,好好保护自己。” “谢小姐关怀。” 慕玘不再说话。慢慢的闻着言欢刚刚点起来的时心瓜果安神清香,心里的思绪也好受了些。 言欢开了口,小姐待自己这样好,身上好了,自然是要即刻恢复过来的。 这后宫无尽消停。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9) 容不得半点怠慢。 慕玘还想叫言欢不必多想,毕竟过完这个月,就要开始准备慕家两位小姐的婚事了。 言欢素来聪慧,见自家小姐如此,到底是明白她的一片苦心,也不好推辞。“小姐,还是您的身子最紧要。” 那才是皇帝陛下最为关心的事。 在宫内这么久,肯定也学会了不将自己的心绪表现于面上。 她家小姐如今的性子越发沉稳,就算是要将那些人绳之以法,却也不用小姐亲自来。 她手底下的人,自然都是最忠心皇后的。 慕玘正想休息,却听得宫外的黄门过来禀报:“启禀殿下,沈府主母潘氏进宫给殿下请安。” 慕玘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也跟着迎亲队伍去了陈国,与自己却没有多少联系,如今都回祁国了,自然是要来向自己禀报一些事的。 所幸午膳方用过不久,若是叫她休息,也只不过是睁眼看着床幔,不如和潘倚碧说说。 “她如今是主母了,可真是好事,言欢,你亲自去迎她进来才是。” 言欢知晓潘倚碧帮助她家小姐做了一件大事,之前在簧朝的时候碍于身份不好露面,也不好叫多少外人得知沈府藏着的潘氏出了长秋城,故而小姐没有叫潘氏书信往来。 如今,确实是好时机。 于是笑着点头:“是了,小姐要好生恭贺夫人呢。” 便笑盈盈将按品大妆的潘倚碧迎进了未央宫内殿。 潘倚碧几个月以后重新进入未央宫,只觉得未央宫灯火通明。 原来殿下即便是出宫几个月, 皇帝也每日叫人洒扫宫殿,燃便烛火,如同皇后没有出宫一般,而未央宫的宫人都是皇帝和皇后精心挑选之后留下的最衷心得力的人,自然是唯帝后命是从,小心服侍,从未懈怠。 如此忠心,实在是因为皇后,是个很好的人。 潘倚碧笑靥如花,此刻是人间四月暖春时节,她今日盛装而来,自然是为了感激皇后对自己的照拂。 回到长秋城,宫里边来了圣旨,潘倚碧作为陪伴皇后迎亲的副使,前往陈国助陈国皇后索回凤印金宝金册,执掌后宫,将慕嫣这般心怀不轨之人彻底押金陈国的地牢,永无出头之日,颇有功劳,皇后奏请圣上体念副使功劳,特准许潘氏为皇后身边正一品使仪,可助皇后处理一切事物,可参政事。 皇帝还特许潘氏作沈府主母,为沈则的正室夫人,以三书六礼正式迎娶潘氏,潘氏不算 是潘家人,便从皇后宫里出嫁。 如此,潘倚碧的娘家,便算是皇宫了。 帝王之心,总究是有所算计的。 慕玘心知肚明,潘倚碧再如何有功劳,都只能算是她自己的功劳,潘家那些罪状,既然与她无关,便也不需要承受家族的苦痛。 能叫潘氏重新来过,也是告诉众人,潘家的罪状板上钉钉,自此算是彻底一蹶不振。 潘氏是皇后身边的人,能参政,自然意味着皇后亦可同陛下一般掌握天下。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0) 潘氏安然回到祁国,依着宫廷规制与君臣之礼,确实应当进宫向自己详述陈国之行的事宜。 正值午后,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殿内,光影斑驳。 午膳用过不久,腹中尚有余饱,若此刻强行入眠,恐怕也只能对着那绣工精美的床幔,徒增几分百无聊赖。倒不如与潘倚碧畅叙一番,也好解解这许久未见的相思与牵挂。慕玘微微侧身,手撑着头,思索片刻,朱唇轻启,缓缓开口道:“她如今已是沈府主母,身份尊贵,这于她而言,当真是喜事一桩。言欢,你身为本宫的心腹,便亲自去将她迎进来吧,莫要失了礼数。” 言欢心里明白,潘倚碧曾助力她家小姐完成一件大事。往昔在簧朝时,潘氏因特殊身份所限,不便轻易露面,且小姐也不能让太多外人知晓沈府藏着的她出了长秋城,稍有不慎便可能招来祸端,因此小姐未曾让潘氏书信往来。如今时移世易,局势安稳,确实是个合适的时机。言欢嘴角含笑,微微欠身,点头应道:“是,小姐定要好好恭贺夫人一番。” 说罢,便莲步轻移,笑意盈盈地前往宫门。彼时阳光倾洒,映照着她的身影,只见她身姿婀娜,仪态万千地等候在宫门一侧,待身着按品大妆的潘倚碧到来,便引着对方踏入未央宫内殿。 潘倚碧时隔数月再次踏入未央宫,踏入这片承载着诸多记忆的宫闱之地。抬眼望去,只觉未央宫灯火辉煌,烛火摇曳间明亮如昼。原来,即便殿下出宫数月,皇帝念及与皇后的深厚情谊,依旧每日派人仔细清扫宫殿,宫人们精心照料,使得烛火长明,整座宫殿仿若皇后从未离开一般。未央宫的宫人,皆是皇帝和皇后早年精心挑选出来的最为忠心、得力之人,他们自幼接受严苛宫规教导,对帝后唯命是从。侍奉之时,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斟茶递水、打扫整理,皆是一丝不苟,从未有过丝毫懈怠。他们如此忠心耿耿,实在是因为皇后平素为人宽厚善良,对待宫人从不端架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令人心生敬意,甘愿为其效命。 彼时,正值人间四月,暖春的微风轻柔拂过,带着丝丝缕缕的芬芳,仿若为世间万物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薄纱。潘倚碧今日身着盛装,衣袂飘飘,每一处绣纹皆精致非凡,宛如灵动的诗篇在锦缎上流淌。她面上带着盈盈笑意,心中满是对皇后照拂的深切感激之情。自回到长秋城后,宫中便如预料般传来圣旨。 潘倚碧身为陪伴皇后迎亲的副使,身负重大使命,毅然踏上了前往陈国的迢迢征途。此去陈国,路途遥远,且危机四伏,一路之上荆棘丛生,艰难险阻纷 至沓来。 倾盆大雨将道路冲刷得泥泞不堪,马蹄深陷其中,举步维艰,迎亲队伍的行进速度被极大地拖慢。祸不单行,山林中又不时有盗匪出没,他们隐匿于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支迎亲队伍,如同饥饿的恶狼觊觎着猎物,妄图从中捞取丰厚的好处。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1) 潘倚碧面对如此险境,却镇定自若,凭借着她的冷静与果敢,迅速做出应对。她有条不紊地安排护卫严密防守,组成坚固的防线,以防盗匪突袭;另一方面,她巧妙地与盗匪周旋,以其过人的智慧,洞察盗匪的心思,晓以利害,用言辞化解了一次次剑拔弩张的危机,确保队伍能够在风雨与威胁中安全前行。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抵达陈国。然而,等待潘倚碧的,却是更为复杂棘手的局面。陈国宫廷之中,各方势力相互交织,盘根错节,暗流涌动,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其中。那象征后宫大权的凤印、金宝、金册,被心怀不轨之人觊觎,早已被藏匿于重重迷雾之后,不见踪影。潘倚碧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若不能协助陈国皇后顺利索回这些物件,皇后日后在后宫的地位将岌岌可危,甚至可能危及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为了寻回宝物,潘倚碧穿梭于陈国的权贵之间。她凭借着过人的智慧,巧妙地观察各方神色,洞察他们的心思。在与陈国某位位高权重的太妃交谈,潘倚碧敏锐地捕捉到太妃对皇后的一丝同情与支持。她顺势而动,言辞恳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详细阐述皇后的处境以及此事对两国关系的重要性。她的真诚与智慧打动了太妃,使得太妃在关键时候为皇后说了不少好话,在宫廷中为皇后争取到了一定的支持。然而,面对那些试图从中作梗的权臣,潘倚碧则毫不畏惧,以果敢的态度与其针锋相对。她凭借着缜密的逻辑和无畏的勇气,揭露他们的阴谋诡计,将他们的丑恶行径公之于众,使得他们的计划一次次无法得逞。 在一次次险象环生的交锋中,潘倚碧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果敢,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勇士,逐渐拨开重重迷雾。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经过不懈的努力与周旋,最终成功协助陈国皇后寻回了象征后宫大权的凤印、金宝、金册。陈国皇后顺利执掌后宫,对潘倚碧感激涕零。 她还将心怀不轨、妄图搅乱局势的慕嫣彻底押入陈国地牢,那地牢阴暗潮湿,仿若无间地狱,让慕嫣永无翻身之日。此番种种,她功劳显着,在朝野上下皆传为佳话。 皇后念其功绩,郑重上奏圣上,言辞恳切,恳请圣上体恤副使的卓着功绩。圣上恩准,特准许潘氏成为皇后身边的正一品使仪。这正一品使仪位高权重,可协助皇后处理宫中一应繁杂事务,甚至在朝堂政事上,亦能建言献策,参与其中。与此同时,皇帝还格外开恩,特许潘氏成为沈府主母,作为沈则的正室夫人,以三书六礼这等极为 隆重的礼仪正式迎娶。因潘氏并非潘家之人,便从皇后宫中出嫁。如此安排,潘倚碧的娘家便成了威严庄重的皇宫。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2) 帝王之心,深沉如海,向来多有算计。慕玘对此洞若观火,心中明镜一般。潘倚碧纵然功劳再大,那也不过是她个人凭借自身能力与勇气所获。潘家犯下的那些罪状,桩桩件件,皆与她无关,她自然无需承受家族衰败带来的苦痛。如今能让潘氏以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这背后深意,犹如一记重锤,向天下众人昭示:潘家的罪行确凿无疑,自此将彻底一蹶不振,再无复兴之日。而潘氏身为皇后身边之人,得以参与政事,这无疑也意味着皇后在朝堂之上,亦如同陛下一般,拥有着足以掌控天下局势的权力。 如此一举多得,魏安辰的心愿,终是得以实现。慕玘微微抬眸,见那暖煦日光自窗棂倾洒而入,在地上勾勒出斑驳光影。她嘴角泛起一抹浅笑,心想,原来帝王当真无所不能。这朝堂之上,翻云覆雨间,诸多难题便能迎刃而解。她心中不禁感慨,忆起往昔听闻的桩桩冤假错案,想来也不过是从前的帝王无心去管罢了。那些蒙冤之人,或在暗无天日的狱中含恨而终,或在世间颠沛流离,求告无门,而如今这朝堂的风云变幻,又怎不让人唏嘘。她强压下心底涌起的一丝酸涩,抬眸看向潘倚碧,眼中满是柔和,亲切说道:“许久未见,瞧你气色这般好,我也为你高兴。” 忆起之前见到潘倚碧时,她还只是个为情所困、小心翼翼,无奈被困于深宫的可怜女子。那时的她,在那四方宫墙内,眼神中满是迷茫与无奈,满心只为情爱所扰。陪着阿则去过一趟边关,又跟着自己走了一遭北疆,塞外的风沙磨砺了她的意志,北疆的广袤开阔了她的胸怀,想必是见识了不同的风景,也成长了许多,如今站在此处的潘倚碧,周身已隐隐散发着历经世事的从容。 慕玘目光柔和如水,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声问道:“听阿晖说,你回到长秋城后病了一场,想必是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忧心朝中诸事,才落下这病根。如今可都大好了?” 潘倚碧听闻,微微欠身,脸上亦浮现出真诚的笑意,目光坦然地回应道:“多谢殿下挂念,如今已大好。这一康复,我便赶忙进宫向殿下请安请罪。殿下此前为社稷操劳,身子可都康复了?” 慕玘依旧微笑着,那笑容仿若春日暖阳,轻声说道:“托你的福。” 言罢,他抬手轻轻一挥,示意身旁的言欢。言欢会意,赶忙双手捧着一只精致的茶盏,恭恭敬敬地递到潘倚碧面前。慕玘随之介绍道:“这是太医们专为我调配的安神茶,用的皆是上乘的药材,炮制工序也极为繁杂。其味道清幽甘醇,入口留香,滋补功效极佳,你尝尝。” 潘倚碧心思聪慧,行事风格向来干脆利落,在陈国时,她与姑姑配合默契,谋划布局,都能将局势掌控于股掌。 中秋番外:若非群玉山头见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却向瑶台月下逢。 第一次瞒着父皇出宫,是十六岁那年的中秋。宫里其实是有晚宴的,可我实在是厌烦得很。前些日子为了南边的水患,我和远方的六弟保持联系,他替父皇巡边绳国,虽说由头是巡边,但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又被皇后保护得很好,实在是不喜欢什么政治国策,皇后和父皇斗法许久,她实在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父皇其实是很在意后宫干政的,可恰巧,皇后是国母,父皇可以不告知后宫前朝的政务,但是皇后可以主动关心,这是史书工笔都可记上一句贤良的美好品德,到底不是牝鸡司晨,比起皇祖母管理后宫时的模样,皇后这后宫管理实在是太过严苛,她将后宫其他的妃子管束十分严格,若是有人受到了父皇宠幸,次日她便要身边的人送去一避子汤,若是有人趁着空怀了孩子,要么就是无端小产,要么就是生出来以后被她以命途多妖的原由送出宫去,当晚便宣告皇子皇女夭折。父皇的宫中其实没有多少妃子的,留下来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位,两位良娣自请封宫许多年,也只有年节会被邀请参加夜宴,众臣和王亲看起来,她们还算是很得宠的。良娣们的几个孩子,虽然千难万险,但到底是因为她们的保护活了下来,即使五弟废了一条腿,即使七妹从小就要去陈国和亲。 我知道的,父皇对于皇后,甚至一点情意都没有的,何况这个皇后并没有做到恪尽职守,管理后宫,反倒是愈发不符合皇帝的心意。他们是夫妻,是君臣,却更像是敌手。 也是我的父母。 不过于我而言,他们关系如何到底不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小并不是在皇后的照顾下长大的,我对于父皇来说,也只不过是他孩子中相对比较要紧的一个,我是帝国的储君,将来是要继承他的位置,掌管祁国,君临天下,仅此而已。 那都是后话,我如今也不过是在父皇之下的一个臣子。 几年前,父皇便要求我替他处理政务,几年下来,我便也有了自己的谋士,慕轩作为我自小的好友,自然在其中。 他是慕相和夫人的长子,自小便受到父母的教导和耳濡目染,性子是极其温和的,做事十分有分寸原则,是不可多得的才子,未来也一定是最好的贤臣。于我,也是挚友。他给我带来了很多皇宫意外的消息,逢年过节,宫外的长街遍地都是热闹,许多人外出游玩,便能得到许多新的故事。对我来说,每每这些时候,我却必须困在宫里,随着父皇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随着他宴请群臣,接过一 杯又一杯他们敬的酒,喝的酩酊大醉不肯休。我是不爱喝酒的,所以到后来,也只不过是敷衍而已。 近来忙碌,我却连与阿轩谈天的机会都少了。昨日刚收到绳国的抵报,水患得到了控制,父皇龙颜大悦,便说今年的中秋宴会照常。我趁机说起自己寒症复发,不愿喝酒,父皇也便随我去了。 于是今日午后,给父皇请安过后我便出宫向阿轩家去了。 慕府倒是装扮一新,因着中秋佳节的缘故,午后阿轩见我来了便笑嘻嘻迎上来。“昨日跟我说起我还以为是玩笑,今日到这么冷不丁来了,连中饭都没能招待,实在是我的过错。” 我随他进府,穿堂过院,摆手道:“今日父皇高兴,我也能松泛些。”继而停下脚步,“不领我去见你父母?” 他故作惊讶:“太子降临,如何还敢叫你拜见我父母,岂不是折煞了我。” 不等我说什么,他便笑着回答:“玘玘那丫头前些日子嚷着去争取了今年的拜月,吵嚷了我父一个多月,母亲终于同意了,这一个多月辛苦联系拜月的礼节,现下正缠着父母看她跳拜月呢。” 慕家的女儿,我是没有见过的,虽说是阿轩的妹妹,但好歹是大家闺秀,实在是不好见外人。说起来我和她第一次见,还是在她襁褓之中,不过是个刚出生百日的小儿,对我而言实在没有什么要紧的印象,加之后来只听阿轩说起她是在跳脱,不愿意被各种闺中的礼节拘束,更不喜欢因为贵女的缘故进宫赴宴,因此丞相和夫人便一次都没有带她进宫过。我也就没有见过她长大后她只比我小两岁,如今也是将笄之年,却依旧可以游玩在外,实在是很难得。 因着男女不便,我便说:“既如此,那便不打扰了。” 阿轩见我如此,“说起来,这拜月的礼同宫里的到底不同,你今日难得在外,何不亲自观赏一番?” “那”我正要推辞,女儿家在自己家中随意练习,不好给外人看到。 阿轩知晓我的犹豫,“无碍的,父母和我都与你关系不错,玘玘也当算是你的妹妹,她也不是扭捏的人,自然没事。”便拖着我往她房前院子去。 便是欢声笑语,她似乎是方跳完一次,便跑到夫人身侧,夫人摇着头,手中的锦帕便轻柔为她擦去额上汗水。 “母亲,父亲,我练的如何?子川陪同我练了许久呢。” 我随阿轩立在游廊拐角,隔着几株开得正盛的桂树望过去。月光还未爬上檐角,暮色却已漫过青砖,将庭院里的景致染得朦胧 。那姑娘穿着月白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银线桂花。 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着星子,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拘谨。 丞相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心思翻看,只笑着摇头:“你这丫头,练了半日光顾着偷懒,还好意思问。” 夫人嗔怪地拍了下丞相的手背,又转向那姑娘,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哪儿有偷懒?方才那旋身的动作,比昨日稳当多了。” 那姑娘闻言,立刻凑到丞相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父亲最偏心了!子川都夸我进步快呢。” 话音刚落,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转头朝游廊这边望来。 我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阿轩轻轻按住了胳膊。 “玘玘,你看谁来了?” 阿轩笑着开口,率先走了出去。那姑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我,眼神里满是好奇,却没有丝毫怯意。她快步走过来,走到阿轩身边站定,仰头看着我:“哥哥?” 似乎是有些嗔怪阿轩不提前告知我会来打搅。 却也没有很局促。 我心底有些压抑,到底是欣赏的。 果然是大家闺秀,落落大方。 阿轩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点头道:“正是。” 她闻言,立刻敛衽行礼,动作透着一股灵气:“慕玘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我看着她,想起阿轩说她不愿受闺礼拘束,此刻倒觉得这份跳脱难得。 我抬手示意她起身:“不必多礼。久闻姑娘才情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殿下过奖。” 夫人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抬手轻轻拍了拍身旁少女的手背:\"殿下莫要见怪,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 她腕间的羊脂玉镯随着动作轻撞,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我垂眸,这些年在宫中早已习惯了谨言慎行,乍见这样鲜活的嗔怪,竟生出几分暖意。 \"夫人客气。\" 夫人葱白般的手指轻搭在石桌上,朱红蔻丹点了点青玉茶盏:\"今日恰好酿了桂花茶,加了些许冰糖。\" 她望着茶汤里沉浮的金黄花瓣,目光温柔得近乎缱绻,\"殿下幼时怕苦,这碗茶,应该算得入口?\" 茶汤氤氲的热气,让我想起了几年前。 我十二岁那年高烧不退,是她和贵妃彻夜守在榻前,将药汁混着蜜水一勺勺喂进我口中。 此刻茶香萦绕鼻尖,竟与记忆里的药香重叠。我垂眸盯着杯沿凝结的 水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稳住颤抖的声线:\"劳夫人费心。\" “殿下身体不适合喝别的茶,桂花茶倒是很不错的,今日的茶加了些牛乳,我再替你做一些不加牛乳的,待会叫身边人给你带回宫里去。” 慕相早已走到夫人身边来,点点头:“殿下今日难得有空闲,晚些时候随着他们兄妹俩出门去吧,正好替阿轩看着这丫头,叫她别乱跑。” 慕玘坐在雕花梨木椅上,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着,只斜斜插了一支白玉簪,几缕碎发垂在耳畔。忽然听得父亲说起她,秀眉微蹙,带着几分娇嗔:“父亲说什么呢,我今日忙得很,连街上的兔儿灯都没空闲去买了。” 说话间,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遗憾。 阿轩见状,温和地笑了笑,眸中满是宠溺:“父亲母亲放心吧,这丫头这么重视拜月礼,必然不会出什么差池。” 说着,还伸手轻轻揉了揉慕玘的发顶,动作自然而亲昵。 夫人点点头:“你们父女俩这红白脸唱了许久,到今日才担心起这个来,晚了些吧。” 被夫人戳穿,丞相也只是一笑,拿起茶盏来抿了一口,笑意更浓:“到底还是夫人细心。” 玉轮初升,我正立于长秋城街市的酒旗之下。 青石板路被月光浸得发亮,碎银般的光泽顺着蜿蜒的街巷流淌,连砖缝里的青苔都镀上了层薄霜。 沿街摊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裹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桂花蜜酿的甜腻,混着夜风漫过来,比宫里金丝楠木屏风后的笙箫更添几分鲜活自在。 忽闻人群一阵骚动,前头有人高喊 “拜月舞要开始了”。 阿轩侧身挡开迎面挤来的酒贩,木勺碰撞陶瓮的脆响混着桂花蜜香扑面而来。拨开最后几簇攒动的人影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 三丈见方的空地上,八盏羊角灯悬在竹架四角,暖黄光晕里浮动着细若游丝的金箔。两枝白烛立在朱漆香案,烛泪顺着缠枝莲纹蜿蜒成河,将案上的莲花西瓜映得通透如玉。二十八枚云纹月饼叠成宝塔,最顶端嵌着的蛋黄泛着琥珀色光晕,竟与天上圆月分毫不差。 “主祭就位 ——”赞礼惊起檐下栖鸦,人群中忽有银铃轻响。穿月白襦裙的少女赤足踏过撒满桂花瓣的青石,裙裾扫过之处,沾着露水的桂花纷纷扬扬飘向夜空。她鬓边金步摇垂着九颗琉璃珠,每走一步便叮咚作响,与远处鼓楼传来的梆子声应和成韵。 是慕玘。 她立于长街中央,未施粉黛的脸庞在月 光下莹润如玉,泛着珍珠般的柔光。晚风轻拂,鬓边碎发微微颤动,发间仅簪一支素银桂花钗,小巧的银桂缀着细碎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更添几分清雅。忽而竹笛悠扬响起,她眉眼微抬,旋身立定,水蓝色的广袖轻扬如流霞漫卷,裙裾翻飞间,裙角绣着的银丝月华纹若隐若现,宛如将皎皎月色都揉进了衣袂翩跹之中。 笛声转急,她裙摆翻飞间,纤腰乍动时衣袂轻整,香袖回环如飞雪掠空,足尖点地的瞬间竟无半分尘埃。 月光漫过她广袖翻飞的弧度,惊起檐角铜铃清响,这般浑然天成的灵动,令我忽然觉得一刹那竟不在人间。 原来这世间当真有精灵。 “拜月 ——” 苍老的呼声裹挟着竹笛刺破夜色。 慕玘垂眸敛袖,屈膝,发髻上的银钗与阶前铜炉相撞,清越声响混着簌簌香灰,她好似 下一秒就要奔月而去。 我不由得抬起手来,却搁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殿下?” 阿轩的声音拉回我的神思。我才发觉自己指尖的折扇早已停在半空,长街的喧嚣似乎一瞬间都淡了去。 原来舞蹈已近尾声。那婉转的笛声,也越来越靠近,原来莲台下的笛声竟然是一位男子所为。 我有些惊讶,这男子和慕玘的竟然如此贴合。 这般默契,想来是认识很久了。 他起与慕玘交换的浅笑,带着经年累月的默契。 笛声与舞姿缠绕的韵律,分明是千百次磨合才有的和谐。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忽然觉得今夜的月凉得沁骨。 原来,凡人也可以和仙子这般熟稔。 周围的喧嚣,随着拜月礼的结束渐渐远去,围在一起的百姓也朝着更远处的花灯和焰火中去。 慕玘已然从莲台上下来,就着那个人的手,缓步回到凡间。 她带着绝美的笑容,朝我们走来。 “哥哥,如何?” 话语里带着无尽的欢悦和骄傲。 慕轩笑着点头:“你用心起来 ,谁都比不过你的。” 我听阿轩说过,她醉心雅乐和丹青,在舞蹈上却没什么兴趣。 这次,想来只是因为自己喜欢。 洛子川玄色锦袍上的暗纹若有若无,他声线清朗如松间流泉:\"太子殿下。\" 我微微颔首,目光停留在远处的孔明灯上。 余光里,慕玘已迈着碎步上前,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 ,她佯装嗔怒地剜了洛子川一眼,发间珍珠步摇跟着轻轻晃动。 洛子川却不恼,笑意从眼底漫到眉梢。他侧身从身后捧出一只精巧的兔儿灯 ,雪白的宣纸糊成圆润的兔身,红宝石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兔耳上还系着金丝缠绕的红绸。 他语气里盛满了旁人不曾见过的温柔:\"我从昨儿那小贩手里买来了。\" 慕玘眼波流转,倏然明亮起来 ,带着的笑容随着那人的动作愈发生动。 我却只盯着那抹月白身影 —— 原来宫外的中秋月色,竟能这般动人。 回宫以后,我便又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后来,便是逐渐又忙碌了起来。 要跟着内阁大臣议事,听他们争论漕运改道利弊,看着户部折子上越来越红的赤字皱眉,还要去钦天监查看历法修订,去翰林院审阅贡生策论。 直至戌时三刻宫门落锁,才能拖着沉重的官袍回到东宫。 自那以后,我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独坐院中,月光穿透斑驳枝叶,在地面织就一片银霜,我便任思绪飘回长街夜市的那夜。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比宫墙内所有的琼花玉露都要清冽动人。 灯火穿过雕花窗棂,似乎映得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忽长忽短。 我这才明白,原来爱意真的会顺着月光疯长。 檐角铜铃叮咚,我心底的情愫早已像春藤缠绕枯木,在静谧的夜里开出酸涩的花。 可我,总见不到她啊。 如今,我已经同十六岁的那个中秋隔了四年的光阴。 宫墙内的暗流已成滔天巨浪。 父皇批奏折时青筋暴起的手,与皇后跪坐椒房殿时阴鸷的目光,在我脑海中反复交叠。她为扶持胞弟玄风登基,竟暗中勾结北疆势力,甚至默许他手底下的人私铸铜钱。 当父皇在朝堂上摔碎那枚纹路歪斜的铜钱,我分明看见她攥着护甲的指尖渗出鲜血。 玄风远戍千里外的绳国,边关冷月孤灯,连家书都要经三重查验才能送出。 我的妹妹如同任人摆弄的棋子。就连长姐,也未能逃脱,在及笄之年被皇后送去和亲,换得边境安宁。 我想起她,眼前却总浮现她独坐阁楼,对着满院梧桐出神的模样。后来这几年,她虽贵为丞相之女,却因卷入朝堂纷争,连赏花游园都成了奢望。 去年上元,父皇在承天门设宴,当着百官的面说:\"太子之位非你莫属,慕家女当 为中宫之主。\" 金樽美酒映着月华,那夜她 也在。 可我朝她看过去,她明明满是不愿和忧虑,嘴角却要带着笑,承接周围人 的恭贺。 她或许早已明白,这荣耀的婚约不过是枷锁。 后宫血雨腥风,就算是我在皇位上,后宫也该是不安稳的,我如何忍心将她推入这是非之地? 指尖抚过腰间玉佩,那是去岁生辰时她所赠。双面阴刻的并蒂莲纹路在月光下流转,玉质温润如初,可她眉间的愁绪却愈发深重。 可是那日,窗外的梨花正簌簌落在她肩头,她说:\"愿殿下此生长安。\" 也罢,如今我都被困四方的东宫里,父皇不允许我再出门见她。前日宫人传来消息,说她病了,我派人送去的阿胶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她从来是不愿意见我的。 前夜,皇后的鸾驾碾过青石板路,径直停在慕府门前。 晨雾未散,值夜的小太监便送来密报,素白信笺上歪歪扭扭写着:慕姑娘对着皇后,竟未拒绝。 铜香炉里的龙涎香突然炸开,我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 琉璃瓦上霜色未褪,这场婚事却像被人泼了把热油 —— 分明半月前,慕玘还当着父皇的面,以 “心许山河” 为由,将祖父给我们的指婚圣旨掷在玉阶之下。 我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墨字在火苗中蜷曲成灰。 昨夜沈氏踩着满地月光闯入东宫,她凤冠歪斜,珠翠在月光下撞出冷冽的光,指尖几乎戳到我眉骨:“太子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铜漏滴答作响,我忽然想起那年慕玘执剑,红衣翻飞如烈焰。 原来我的所谓如愿,不过是她将自己装进金丝牢笼,任人抬进这朱墙。 “你们父子俩都一样,她也和她的母亲一样,你们都是犟种。” 沈氏尖利的嗓音撕破长夜,凤眼里翻涌着二十年未消的恨意。 案头放着半块月饼,是今日阿轩差人送来的。藏在里面的字条已经被茶水洇湿,却还能辨出 “如愿” 二字。 我将字条贴在心口,忽然笑出声来 —— 原来这是她想告诉我的两个字,原来我们都是困在棋局里的人,只是有人执白,有人握黑。 若非群玉山头见,便向瑶台月下逢。 即使,不能再改变了。 我还是希望她未来能安稳些。 ——2025年10月6日 乙巳年八月十五 中秋 魏安辰知晓慕玘愿意进宫的那一夜的心事 可这是中秋,团圆节啊。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3) 慕嫣见慕玘应对诸事不慌不忙,心中纵有急切,也只能按捺住性子,默默跟随她的安排。此刻,潘倚碧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动作优雅,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喉,茶香瞬间在舌尖散开,她不禁眼眸微亮,神色间满是赞叹:“果然是好茶,太医院为殿下精心准备的东西,品质自是上乘,寻常人家难以企及,这滋味,光是闻着,都能让人觉着身心舒畅。” 三日后,皇后前往簧朝与其君主洽谈联姻事宜。皇后乔装,只带近旁言欢和婉儿出行,由皇宫侍卫两名暗中保护。 慕轩不放心,叫周朗陪同,但是碍于慕玘皇后的身份,只是在送嫁的队伍里,没和皇后的车轿离得太近。 慕玘无奈同意他们请沈则前往陪伴。 “此事也是陛下允准的,我们才叫阿则过来帮忙。” 慕玘在动身的那一刻看到缓缓策马而来的沈晖,心中的疑惑还未解,就由哥哥欣慰的道了出来。 也罢,言欢也跟着出门来了,他自然是不放心的。 慕玘无奈,“既如此,我也安心些,多谢陛下关怀。”不再言,回神吩咐婉儿,“把路上要用的盘缠分一些给言欢,再分一些给我,咱们三人方便些。” “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吧。”慕玘淡淡吩咐,笑着告别。 朱红的送亲仪仗便如一条赤色长龙,领头的是八匹雪白骏马,马鬃上系着鎏金铃铛,每走一步便洒下一串清越声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凤辇缀满东珠与孔雀羽,阳光落在缀着金线的轿帘上,折射出的光晕晃得人睁不开眼。两侧随行的宫娥皆着粉白宫装,手持鎏金熏炉,袅袅青烟里飘着上好的沉水香,连风都染上了几分贵气。护驾的羽林卫身着银甲,腰悬佩剑,步伐整齐如磐石落地,甲胄碰撞的脆响震得青石板发颤。 长街上早已挤满了行人,有人压低声音感叹,目光里满是艳羡,“听说当年寻阳长公主的嫁妆没有这样的排场,如今的太后娘娘遗憾了许久呢,如今公主第二次出嫁,自然是要越盛大越好呢。”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人群,立刻引来了细碎的附和。有人指着仪仗队里那十二抬描金漆红的嫁妆箱,箱角垂着的珍珠流苏随着步伐晃动,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还有人盯着打头的那对鎏金铜狮,狮眼镶嵌的红宝石亮得惊人,据说光是这对铜狮,就耗费了工部三个月的功夫。 人群的目光越发热切,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几分喜庆的暖意。可这暖意却半点没传到街角的茶楼上 —— 魏礽握 着茶杯的手指泛白,青瓷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打湿了他素色的锦袍下摆。 他望着那支绵延数里的送亲队伍,耳边反复回响着行人的话语,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块冰,连呼吸都带着凉意。他想起那年慕玘身着月白色舞衣,在月光下的模样,那时她眼里的光,比此刻仪仗队里所有的珠宝都要明亮。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4) 她嫁入皇家,受了不小的委屈,还要替皇兄操劳大小事宜。 一年前小产,恢复以后便马不停蹄为了长姐和妹妹和亲操劳如此。 上次在簧朝相见的时候,便知晓她又有了身孕,如今还是要亲自送嫁,这场盛大的送亲,若是再伤了身子,怎生是好。 他是很不愿意再出现在世人面前的。 只是那人一再恳求,再加上他自己也是不放心的。 这次送嫁,慕玘可能 并不会开心吧。 把那人的岁数,也就在这段时间了。 他不愿意慕玘再经受一次和那人的生离死别,却又知晓,这是必须发生的,于是到底是愿意,重新出现在 长秋城,一路护送着慕玘送嫁,然后再好好回宫去。 昨日慕玘回到府中,小厮迎接,“皇后殿下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慕玘面带微笑,心里是归家的暖意。 都没有变,还是之前的样子。她看到来来往往个宾客许多,府中也照顾的过来。 “起来吧。” 慕玘侧头看着婉儿和言欢,面上也是不可掩盖的微笑。 这两个从小在府中长大,对慕家的情分不必慕玘少。 回头却见言欢和婉儿满心欢喜,眼角含泪,“你们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们好归宿。” 言欢见状,出言相劝,“这样好的日子,反倒说这些惹了小姐不开心。” 言欢是冷静的人,比婉儿多了许多沉稳。 慕玘欣赏言欢的冷静,“好了,早些进去吧。” 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月,慕玘脾胃不好,在郊外吃着那些粗糙之食,肠胃不能消化,也吐了好几回。婉儿言欢看在眼里,十分心疼,更担心着小姐腹中的孩子,还好,有沈晖在旁边,每日小心翼翼请脉问药,队伍里本多了两大箱为着慕玘 才放进去的草药,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慕玘的身子,倒是比在宫里,真真切切好了许多。 在队伍末尾的慕嫣,这十多天没有办法近慕玘的身,也于昨日被送去了陈国。 再无他话。 下了朝,魏安辰留魏玄风用午膳。 魏玄风踏进听雨阁,就闻到了一味不同的味道:“这茉莉花陪着薄荷的味道,再加上皇兄的龙涎香,皇兄着又是哪里寻来的好法子?”他连连称赞。 魏安辰看着她坐下了,才道,“未央宫里的。” 听得他一说,魏玄风明白,“原来是皇嫂的东 西。” “只不过茉莉难培植。” 魏玄风啧啧,“您素来不爱在龙涎香里面加东西,若不是因为皇嫂出宫,这些东西不会出现在听雨阁呀。” 他暗笑,看着兄长难得尴尬的眼眸,为兄长感到欣慰。 “皇兄,终于像个寻常男子了。” 魏安辰看向他,“什么都瞒不过你。” 魏玄风眉眼含笑。魏安辰欲言又止,“算时间,她应该到了。” 魏玄风也不点破,“听说是到了。簧朝君主,亲自去驿站接的他们。” 听到“亲自”二字,魏安辰心底一震,“驿站与宫廷相隔甚远,他居然亲自过来。”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5) 魏玄风游历山水之时,与簧朝最为熟悉。“簧朝都城和君王住的宫宇,隔着两座山河一条河,是挺远的。” 说起来,列国里面,他以为洛子安和洛子川值得深交。 魏玄风继续道,“簧朝的礼节,对于我们还是很敬重的。” “朕知道。”然后就没说什么,“今日朝堂之上的好戏你看到了吧。” 魏玄风清风云淡,“他们再争夺的何等惨烈,都是能够把控的。” “想要一举歼灭,并不简单。” 魏玄风第一次听到皇兄说起他的朝堂。朝中以潘家为首的不安分者,包括潘,方,两家,虽然都是奸恶之人,但还好彼此并未勾结。 只是现在潘家将手升地更远,运用自己多年来的势力,让年纪轻轻的两个人当了将军和太史令的总管,实在是猖狂。 潘家还剩一个庶出的小姐,潘向居然想要和陈家联姻,将之许配给陈家长子陈雨霖。 虽然只能是妾室,但是一旦成功,就将陈家拉下水。 陈家是难得的肱骨忠诚,若是同意联姻,也就必须和潘家合作,那么结果不堪设想。 陈老相没有答允,虽然陈雨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因为陈家无子,陈雨霖本身也是十分的成熟稳重,是个难得的人才,陈家早就将他当做了嫡长子来看待的。祖制规定,位高权重之家之间联姻者,不论只要是涉及嫡长子的婚姻,不论是正妻还是妾室,就算是一个地位极其低下的家庭女儿,也是要经过皇家同意认可的。 陈全并未回应此事,就已经将这件事情如实禀报给了魏安辰。 魏玄风笑着指了指他桌上的案牍劳形:“皇兄这般辛苦,现在也应该叫慕学士和沈则将军着实的帮皇兄了,我这个王爷,也可以在外头照看皇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魏安辰叫沈则去照看的原因就是皇后身份不便由他人多为顾虑,沈则和皇后的关系匪浅,肯定是无碍的。 但就算是他去,因为同是皇家的人,也不会有只言半语的议论。 魏安辰略一沉吟,“你去?” “皇兄辛劳,臣弟实在不忍。” 魏安辰一笑,“你是不忍自己再在这里困着了。” 魏玄风微一尴尬,厚脸皮的笑笑:“皇兄懂我。” “阿则,我还有一事托你。” “什么?” 他屏退了所有的下人,“顺便去看看,她对于那个人的神情,与我较之如何?” 沈则 有些不知所云,“谁?” “洛子川。” 沈则笑笑,但是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皇嫂和洛子川的关系匪浅吗?” “听说在她病重的时候,洛子安来到慕家,然后结实了她,他们的关系从那个时候开始,所以,我猜测而已。” “皇兄,或许有的时候,不要对在乎之人太过猜测才是。”魏玄风最明白,魏安辰什么都好,就是有着作为帝王的通病,容易猜测身边的人。 也许是有母后的先例,现在也着意安排沈家本家的女子男子分别站稳后宫前朝的脚跟,皇兄作为胸有大志的帝王,是绝对不允许这样谋逆叛乱是事情发生的。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6) 母后已不能回头,事情的结局也能够预料,“皇兄,但是不要无端猜测您心底的人。” 她筹谋万计是为家族,也是多年以来熏染的后宫风气所致,但是现在的慕玘,是绝对不会走上母后的道路的。 他点点头。 魏玄风听到他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不是,可见一个人情肠万分,纵然是有着在冷淡不堪的过往和性子,都会化作绕指柔,都会柔肠百转。“皇兄,您真的变了。” 这几个的簧朝宫廷内,各个臣民想君王阐述了自己关于祁国长公主婚嫁的各种建议,祁国的使臣慕玘也在众议的第三天正式出现在朝堂之上,只能怪人看到使臣是一个女子。 虽然之前也有过使臣为女的先例,一些在本朝才有尊位的臣子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但是即刻就被她强有力的陈词和表现压了下去。 历朝历代习惯了以男子为尊,但这女子既然能把祁国男子使臣比下去,还有沈则将军亲自护送,又有祁国七王爷亲自护送,身份地位一定是极其尊贵的,也不看小看了去。 站在单于身旁的洛子川,温柔看着慕玘,她话说的不多,但如今的一身青衫显得身材修长,气质高贵,不容任何人忽视,这果然是他的玘丫头,从来不逊男子的。 “慕臣既然这样说,那就定下来吧,众臣还有什么意见吗?” 祁国使臣在簧朝朝堂之上的第十五天,按照惯例,簧朝需要在朝堂上给出结论,再由祁国使臣回国将言论告知皇帝,然后再是按照皇家联姻礼节,择定日子,恭迎公主出嫁。 慕玘回程前几日,洛子川便装出行,他随一行人走了老远,直到两国的边界。有一些话,怕是只有这个机会能说了。 “天变凉了,大片梧桐叶都开始变黄,你这次,还算有幸看得见。”洛子川缓缓开口,对着远处一株年岁很久的梧桐树,微微发怔,见树下的魏玄风颇有兴致伏在席上,拿出笔墨,在掉落的梧桐上写画着什么:“王爷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身份,随意就坐着了。” 慕玘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正好有风吹过,树上的叶子掉下来,落在他身上。她微微点头,“他是难得的闲情王爷。” “玘玘,这次回去,再出宫就很难了,万要保全自己,跟以前一样,清心寡欲最妙。” 慕玘才想起,原来也是像小孩子一样随口答允过子川的岁月静好,也实在是辜负不起他的深情。 她拉拉他的衣角,将自己绣的金莽交递于他,“这本来是在你生辰的时候要给他 的,你们的车马走得急,所以才没赶上。” “魏安辰待你如何?” 慕玘微微迟疑,“陛下待我,不差。” 洛子川点头,“既如此,就最好。” “子川。”慕玘轻声道。“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洛子川微笑,带着无穷无尽的温柔,目光望向魏玄风,“那人不喜欢等的。” 他一语双关,指的也是魏安辰。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7) “不管怎么样,要用你的权势地位保重自己,保重孩子。” 慕相被安置在簧朝朝廷中一个败落的家族的陈旧府邸,那家人姓慕容,洛子安也派人刻意去打扫过,也有人服侍着。慕相有人照顾,身体也还好,慢慢安定了下来。 慕玘眼角泪光显现:“我父亲还要多谢你帮忙照拂。” “慕家无辜含冤蹊跷,我不能让慕相流落在外,也不该让你们兄妹无端担起不孝的罪名。”洛子川话语诚挚,“我也不想让你们喊冤。” 慕玘点头,心下无限感激。 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烛火在铜台里轻轻摇曳,将偏殿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慕玘坐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瞧着言欢婉儿正将叠好的锦缎衣裳放进描金樟木箱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夜里的寂静。 “明日启程,把那床藕荷色的软缎被也带上,路上夜里凉。” 慕玘的声音温软,带着几分孕期特有的慵懒,可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似宫人寻常的轻捷,反倒透着几分沉重。 她心头忽的一跳,莫名心悸,抬眼望去时,便见洛子安身着素色锦袍,面色愁容地站在殿门口,眉宇间的郁结像化不开的墨。更让她心尖发紧的是,沈晖竟也跟在他身后,往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凝重。 “兄长深夜前来,可是有要事?” 慕玘扶着榻沿缓缓坐直身子,指尖攥住了身下的锦垫,指节微微泛白。 洛子安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比寻常低了几分,带着难以掩饰的涩意:“子川,想见你一面。”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慕玘心头,她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错愕。 一旁收拾行礼的婉儿也停下了动作,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 她忽然想起昨夜洛子安找到自己时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此刻都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原来,子川王爷的身子早已药石无医,这些日子强撑着陪在小姐身边说话、散步,不过是靠着汤药吊着一口气。时气本就不好,他却执意要陪着小姐走完这段日子。 众人原是商议好,等明日小姐启程回长秋城,或许半路上,就会传来他离世的消息。子川王爷更是早早恳求过所有人,一定要瞒着小姐,等她这一胎安安稳稳生下来,坐完月子,身子彻底养好了,再慢慢告知这个消息 —— 他怕小姐乍闻噩耗,动了胎气,伤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可世事终究无常,谁也没料到,这生离死别的日子,竟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眨眼间就逼到了慕玘眼前。殿内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慕玘的脸色映得愈发苍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一声 “子川” 都唤不出来,只觉得心口的悸动感越来越强,密密麻麻的疼顺着血管蔓延开来。 空气像是在这一刻凝固了,殿内烛火的噼啪声都变得格外刺耳。 第48章 芳草亦未歇(18) 她忽而想起这些日子和洛子川相处的点滴:他总是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披着厚厚的素色披风,笑着听她讲腹中胎儿的动静,指尖偶尔会轻轻覆在她的孕肚上,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珍宝。 她曾疑惑他为何总是咳嗽,为何眼底的青黑一日重过一日,他却只笑着说 “燥气重,无碍”,还特意让厨房炖了润肺的冰糖雪梨,一勺勺喂到她嘴边。 原来那些温柔的陪伴,全是他靠着汤药硬撑的时光;那些看似无恙的笑容背后,藏着他早已知晓的结局。 洛子安看着慕玘骤然失色的脸,眼底满是不忍:“子川他…… 撑不住了,方才咳得厉害,只念叨着要见你。” 沈晖在一旁攥紧了拳,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话。 慕玘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连吸气都带着疼。她猛地想起昨日午后,洛子川还拉着她的手,说等她回了长秋城,要亲手给孩子做一把桃木长命锁,说要看着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那时她还笑着打趣他 “倒比孩子爹还上心”,如今想来,那些话竟全是他未能说出口的不舍与遗憾。 言欢到底上心,如今小姐身边多的是陛下的眼线。 如今皇帝已经知道了小姐有身孕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叮嘱周围的人一定要以皇后的身孕为重,自然,皇后的一举一动都是要给千里之外的皇帝知晓的。 若是小姐如此伤怀,陛下怕是会起疑心。 对以后的日子,也不好。 “小姐殿下。” 这一称呼的转换,叫慕玘湿润的眼睛恢复了神色,“我要去见他。” 慕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撑着榻沿想要起身,脚下却虚软得厉害,幸好婉儿及时扶住了她。烛火再次猛地跳动,将她眼底的泪光映得格外清晰,那些密密麻麻的疼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连站都站不稳 —— 她从没想过,和洛子川的相聚,竟会这样快就走到了尽头;她更没想过,他拼尽最后力气想见她,竟是要与她作别。 婉儿搀扶着慕玘的手臂,能清晰感觉到她的颤抖,连带着自己的指尖都泛了凉。 夜风吹起慕玘素色的裙摆,带着寒意,却远不及她此刻心头的冰凉。沈晖快步上前,默默撑开一把油纸伞,遮在慕玘头顶,洛子安则走在前方引路,脚步放得极慢。 一路上,慕玘的视线始终恍惚,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变成了往日与洛子川散步时的庭院小径。 没过多久 ,洛子川的寝殿便到了。远远就听见殿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痛苦,每一声都像砸在慕玘的心尖上。她再也忍不住,推开搀扶的手,踉跄着冲进殿内。 入眼是满室的药味,与他身上惯有的清雅墨香混合在一起,透着令人心碎的衰败。洛子川躺在铺着素色锦被的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半睁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