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洁拉》 第1章 旧画室 周四下午三点,主画室的日光总是最好。光线斜打在画架上,能把调色盘上的每一种颜色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盯着画布上的安洁拉——她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金发,微笑裙摆,每一笔都恰到好处。除了眼睛。那对眼眶还空着,像两个等待填满的洞。 “又卡在眼睛了?”林楠凑过来看我的画板。她是油画系的,总爱在鼻尖沾点颜料,今天是一抹镉红。 “嗯。”我把画笔扔进洗笔筒,群青在水里晕开,“画不出神。”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她递给我一块新的调色纸,“这已经够好了,李老师上次不还夸你色彩感觉好吗?” 我接过调色纸,没接话。有些东西说不清楚——不是技术问题,是感觉不对。画里的安丽拉完美得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没有温度。 去水槽洗笔时,我习惯性望向窗外。对面是旧艺术楼,据说下个月就要拆了。三楼的窗户大多积满灰尘,只有一扇例外——那扇窗后站着个人。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脸,但能看出是个女生,穿着不像我们画院的制服。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 “看什么呢?”林楠凑过来。 “那边有个人。” 林楠眯眼看了会儿:“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我再抬头时,那扇窗前已经空了。 “眼花了吧你,”林楠拍拍我肩膀,“走啦,去小卖部,我请你喝奶茶。” 我摇摇头:“你们去吧,我东西还没收拾完。” 等画室人都走光了,我又望向那扇窗。空荡荡的,刚才那个人好像从未存在过。但我知道不是错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太过真实,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心脏。 收拾画具时,我故意磨蹭到最后。经过管理员办公室时,我停下脚步。 “陈老师,”我探头进去,“旧楼那边的画室还开放吗?” 老陈从报纸上抬起眼:“旧楼?早封了。下个月就拆,谁还去那儿啊。” “那……钥匙能借我吗?我有个画架好像落在那边了。” 老陈嘟囔着找了半天,串生锈的钥匙扔到我手里:“快点还回来啊,那边电路老化了,别待太久。” 旧艺术楼的走廊很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勉强照明。灰尘味很重,混着霉味和残留的松节油气息。我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三楼那间画室的门锁有点卡,我拧了好几下才打开。 画室比我想象的整洁。几个画架靠墙立着,蒙着白布。唯有靠窗的那个画架前放着把椅子,画架上还有张未完成的素描。 我走近看,呼吸一滞。 纸上画的是我。不是摆好姿势的模样,而是昨天下午我在主画室窗边发呆的样子——左手无意识地卷着头发,眼神放空,嘴角微微下撇。那种我自己都没见过的疲惫神态,被炭笔捕捉得淋漓尽致。 画得真好。不是技术上的完美,是那种抓住了神韵的好。我的教学素描总是被夸“形准”,但这张画里的我,是活的。 画纸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签名:C。 窗外传来主画室关灯拉窗帘的声音。我把那张画从夹子上取下来,折好塞进画袋。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眼这个位置——正好能看清主画室里我常站的那个角落。 第2章 素描本 那张折起来的素描纸在我的画袋里藏了两天,像一块渐渐发热的炭,烫着我的意识。 我试图忽略它,照常去画室,照常调色、运笔。但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那扇旧楼的窗。它始终空着,那个模糊的轮廓再也没有出现。老陈来催过一次钥匙,我支吾着说还在找画架,他皱着眉,但没再多问。 周三下午,素描课刚结束,颜料的气味还黏在指尖。我看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心里那个念头再也压不住——我必须再去一次。 旧艺术楼比记忆里更沉寂。走廊尽头的窗户积着更厚的灰,光线昏沉。我熟门熟路地走上三楼,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呻吟。推开那间画室的门,灰尘在斜照的光柱里缓缓飞舞。 一切似乎都没变。蒙着白布的畫架,空气里滞涩的霉味。那把椅子还孤零零地放在窗边,正对着主画室我的固定位置。我走过去,手指拂过椅背,上面落着一层细灰。 这次,我检查得更仔细。靠墙的柜子里堆着废弃的画材,几管干裂的颜料,一叠泛黄的画纸。直到我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正准备关上,指尖却触到一点粗糙的异样——抽屉底板似乎比旁边高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我用力一抠,那块薄薄的木板竟然被抬了起来。下面藏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带着一种私密的旧意。 心跳莫名快了。我把它拿出来,拉链滑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里面只有一本厚厚的素描本。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我。靠在窗边,手里握着水杯,眼神望着窗外不知名的地方,侧脸的线条有些疏离。日期是两周前。 我僵住了,一页页翻下去。 喝水、调色、蹙眉、发呆、甚至有一次午休时忍不住打了个小哈欠……全都是我。炭笔的线条时而急促,时而细腻,像无声的注视,精准地捕捉了我每一个松懈的、未经修饰的瞬间。画里的那个莉安,没有挂着她标准的微笑,没有挺直优雅的背脊,她疲惫,走神,甚至有点脆弱。那是我藏在完美表象下的,连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真实模样。 一种被剥开的感觉攫住了我。愤怒吗?有一点。被侵犯的不适吗?当然。但在这之下,还有一种更隐秘、更不容于心的情绪在滋生——一种被看穿后,诡异的释然。原来,有人看到了。 翻到最后一页,是我前天穿着那件墨绿色卫衣的样子。右下角,那个简单的“C”字母,像一个小小的烙印。 我抱着素描本,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主画室的灯光逐一亮起,在渐深的暮色里晕开温暖的光圈。最终,我将素描本塞进自己的画袋,把帆布包按原样藏好,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午休,食堂人声鼎沸。我端着餐盘,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最后落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我走过去,放下餐盘,然后,将那份军绿色的素描本,轻轻放在了对面的空座位上。 我在赌。赌那个“C”会看到,会过来。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一个身影停在了桌子旁边。 她端着简单的餐盘,个子不高,身形纤细,穿着确实不是我们画院的制服——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深蓝色外套。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脸上,很快,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定在了那本素描本上。 她的瞳孔,很黑,很静,像两潭深秋的寒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又看看素描本。空气仿佛在她身边凝固了。 第3章 无声的对峙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安静,且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在我和素描本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我脸上。 空气似乎在她周遭凝滞了。食堂的嘈杂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退得很远。 我没有动,只是迎着她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敲打着不规则的节奏,但我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我甚至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尽管舌尖早已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终于动了。不是坐下,而是向前挪了一小步,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松开。她的视线再次垂落,落在素描本磨损的边角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件物品,更像是在审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又走失了的部分。 “你的?”我开口,声音比预想中要平稳。 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然后,她抬起手,指尖快要触碰到素描本封面时,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我的许可,或者,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我没有阻止,也没有鼓励。 她的指尖终于落了下去,轻轻拂过那军绿色的粗布封面,一个极其轻柔,近乎爱抚的动作。这细微的触碰,却比任何质问都更清晰地传达出她对这本册子的珍视。 “为什么画我?”我问出了核心的问题。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是平静的询问,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于抬起眼,再次与我对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被撞破的惊慌,也没有歉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穿透人心的专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样看着我,仿佛答案就写在我的瞳孔里,需要我自己去读取。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隔着食堂里弥漫的食物香气和鼎沸人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她在观察我的反应,而我,在试图解读她沉默背后的含义。 过了大概有半分钟,或者更久,她忽然伸出了双手,不是去拿素描本,而是轻轻拉过它,然后抱在了怀里。像一个母亲抱回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 接着,她往后退了一小步,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然后,她转过身,抱着那本素描本,一言不发地,径直朝着食堂门口走去。她没有跑,步伐甚至称得上平稳,但速度很快,深蓝色的背影很快融入了进出的人流,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个字。 我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桌上还残留着她餐盘放置过的微小水渍。咖啡已经彻底凉了。我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她没有否认,没有解释,只是以一种近乎坦然的沉默,承认了这一切。而她最后那个怀抱素描本的动作,清晰地宣告了那本册子对她的重要性,以及,她不会放弃。 这场短暂的对峙,我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收获了更多的谜团。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个躲在旧画室窗后的影子,有了清晰的轮廓和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而且,她不会就此消失。 第4章 第 4 章 卡萝离开后,我在食堂的角落又坐了许久。 午休的人潮渐渐退去,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学生和忙着收拾桌面的保洁阿姨。空气里饭菜的热气消散了,只剩下清洁剂略带刺鼻的味道。我面前那杯冷掉的咖啡,像一面深褐色的镜子,映出我有些茫然的脸。 她就这样走了。带着她的素描本,和一身沉默的谜团。 那个怀抱素描本的动作,那个深潭般的眼神,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没有惊慌,没有歉疚,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珍视和一种……确认?她确认了我就是那个翻看她素描本的人,然后,带走了她的东西。 这感觉很奇怪。我,莉安,一直是那个被观看、被欣赏、被置于目光焦点的人。但这一次,我感觉自己像被一把锋利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而执刀者,却连一个解释都吝于给予。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让一切回到原点。 我将冷咖啡倒掉,把餐盘归位,走出食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室外微凉的空气。第一个念头是去找老陈。旧画室的钥匙是他给的,他或许知道点什么。 我回到画院主楼,管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老陈正靠在椅背上听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某种戏曲。 “陈老师。”我敲了敲门。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哦,莉安啊,画架找到了?” “还没有。”我走进去,斟酌着用词,“陈老师,旧楼那边……平时除了我们画院的学生,还有别人会去吗?比如,其他学校的学生?” 老陈坐直了些,挠了挠他有些稀疏的头发:“其他学校的?按理说没有。那破楼都快拆了,谁去那儿啊。”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前阵子好像是有个女孩子,不是咱们画院的,跑来问能不能租用一间废弃的画室,说就用到拆迁前,安静,便宜。当时我觉得这要求挺怪,也没答应,电路老化,出了事谁负责?”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女孩子……长什么样?她有没有留下名字?” “模样啊……没太注意,挺安静的,不怎么抬头看人。名字好像提过一嘴……”老陈皱着眉努力回忆,“姓……姓卡?不对,哪有这姓。好像是……卡罗?还是卡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叫卡萝!对,就是这个名,挺特别的。” 卡萝。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圈圈涟漪。C。原来不是姓氏缩写,而是她名字的开头。 “她有没有说她是哪个学校的?” “这倒没说。”老陈摇摇头,又狐疑地看我,“你打听这个干嘛?旧楼那边真没事吧?” “没事,”我立刻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就是好奇问问。谢谢陈老师。” 走出办公室,这个名字在我唇齿间无声地滚动。 卡萝。 一个不属于我们画院,却执着地在即将拆除的旧楼里寻找一方天地,并且,用她的炭笔,长久地、沉默地注视着我的人。 下一步,是名字。有了名字,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画院的学生管理系统我自然没有权限访问,但学生之间,总有流通信息的渠道。 我回到主画室,下午的课程已经开始了。模特在台上摆着姿势,同学们散落在周围,画笔与画纸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我走到自己的画架前,却无心动笔。 林楠在我旁边的位置,正专注地勾勒着模特的轮廓。我犹豫了一下,用画笔柄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转过头,用眼神询问。 我压低声音:“楠楠,你听说过一个叫‘卡萝’的女生吗?不是我们画院的。” “卡萝?”林楠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努力在记忆里搜索,“没印象。哪个学校的?长得什么样?” “不清楚学校。样子……挺瘦,不高,眼睛很黑,很静。喜欢穿一件深蓝色的旧外套。” 林楠摇摇头:“不认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没什么,”我含糊道,“就是偶然听说,有点好奇。” 看来,从林楠这里得不到线索。她是我们画院的消息灵通人士之一,连她都不知道,说明卡萝确实与我们画院的学生圈子毫无交集。 整个下午,我都有些心不在焉。画笔在画布上游移,却无法真正聚焦。画布上模特的形象有些模糊,而那个深蓝色的背影和沉静的黑眸却愈发清晰。 下课铃响,大家开始收拾画具。我慢吞吞地清洗着画笔,看着五彩的颜料在水流中旋转、稀释、最终流入下水道,就像我此刻理不清的思绪。 “莉安,”林楠一边擦手一边凑过来,脸上带着点探寻的笑意,“你下午问的那个卡萝……是不是有情况啊?看你心神不宁的。” “别瞎猜,”我无奈地笑笑,“真的只是偶然听说。” “好吧,”她耸耸肩,“不过你要是真想找人,可以去行政楼那边的公共布告栏看看。有时候附近其他学校的学生会来贴一些合租、寻物之类的启事,偶尔也会有一些小型画展或者艺术沙龙的宣传海报,上面可能会有联系方式和个人署名。” 布告栏?这倒是个我从未留意过的角落。 收拾好东西,我和林楠道别,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路去了行政楼。一楼大厅侧面,确实有一面巨大的软木布告栏,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各种纸张。打印的寻物启事、手绘的社团活动通知、色彩斑斓的讲座海报……像一个信息的大杂烩。 我的目光快速掠过那些喧闹的标题和图案,寻找着可能与之相关的痕迹。大多是本校的信息,偶尔有几张附近大学城的活动海报。我几乎要放弃时,在布告栏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张小小的、素净的卡片。 卡片是简单的白色卡纸,边缘裁剪得并不十分整齐。上面没有多余的图案,只有几行手写的字,是那种带着些微顿挫感的、略显青涩却又坚定的字体: 小幅素描习作交流 时间:每周四晚 19:00-21:00 地点:后街 ‘拾光’ 咖啡馆角落长桌 (非正式,随意交流,自带习作) 联络:卡萝 没有电话号码,没有社交媒体账号,只有一个名字——“卡萝”。 心脏猛地一跳。就是她。 我仔细看着那张卡片。它太不起眼了,混在众多色彩鲜艳的海报里,像一片安静的雪花,随时可能被覆盖或忽略。“凝视之下的真实”,这个名字像一句谶语,直直指向我和她之间那场无声的、基于凝视的古怪联系。还有“小幅素描习作”,这几乎就是明白无误地指向那本充满了我的素描本。 每周四晚。就是明天晚上。 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去,还是不去? 这显然是一个半公开的、小范围的私人交流活动。我这样一个画院的“优等生”,一个被观察者,贸然闯入那个属于观察者的领域,会发生什么?她会是什么反应? 但若不去,那个名字,那双眼睛,以及那些画纸上无比真实的我自己,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安心回到那个只有“安洁拉”的、完美的画室。 我伸出手,轻轻将那张卡片边缘抚平,确保它不会被轻易吹落。然后,转身离开了布告栏。 明天晚上。“拾光”咖啡馆。我知道那个地方,一个狭小、安静,灯光总是有些昏暗的独立咖啡馆。 我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第5章 第 5 章 周四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调色时,钴蓝和群青的比例调错了两次,画出的天空显得沉闷淤塞。画刀刮掉重来时,我看着画布上那片狼狈的痕迹,忽然想起卡萝素描本里那些流畅肯定、从不修改的线条。 傍晚六点半,我站在宿舍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女孩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浅色牛仔裤,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是无可挑剔的、属于“莉安”的温和与得体。但我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画袋的背带——那里面,除了我常用的速写本,还放着一本全新的、封面是灰蓝色的素描本。 我最终没有选择那件常穿的墨绿色卫衣,一种微妙的自尊心让我不想显得过于刻意,尽管此行本身就已充满了目的性。 “拾光”咖啡馆藏在画院后街一条狭窄的巷弄里,门脸不大,暖黄色的灯光从擦得不算太明亮的玻璃窗里透出来。推开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混合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烤糕点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店里空间确实狭小,只零星坐着几桌客人,低声交谈着。 我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角落那张长桌吸引了过去。 那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学生模样,桌上散落着打开的素描本、炭笔和橡皮。而卡萝,就坐在背对墙面的位置。 她依旧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旧外套,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专注的弧度,正用一支炭笔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着。暖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在食堂时更柔和,也更疏离。 我的出现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靠近走道的一个短发女生抬起头,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友善的微笑:“你好,是来交流习作的吗?欢迎,随便坐。” 其他几个人也陆续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好奇。唯有卡萝,她的笔尖顿了顿,却没有立刻抬头。直到我走到长桌边,在她斜对面的空位坐下,将画袋放在脚边,她才缓缓抬起眼。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她的眼神依旧沉静,但似乎比在食堂时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波动。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果然如此”的确认。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目光极快地从我带来的画袋上扫过,又重新落回她自己的纸面,继续先前的勾勒,仿佛我的到来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你是第一次来吧?”之前的短发女生主动搭话,她看起来很健谈,“我叫晓薇,是附近师范美术系的。你是画院的吧?我好像在学校画展上见过你的作品。” “嗯,我叫莉安。”我点头回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莉安?哦!就是那个画《安洁拉》系列的?”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插话,语气带着钦佩,“你色彩感觉真好。” 我笑了笑,道了谢,感觉有些局促。在这个小小的、弥漫着炭笔粉末和咖啡因气息的圈子里,我“画院优等生”的身份似乎格外突兀。他们的交谈围绕着素描的虚实、线条的力度、捕捉神态的难点,语言直接而纯粹,不像画室里有时会听到的、带着技巧卖弄或功利比较的讨论。 卡萝始终沉默着,像一座孤岛。她偶尔会因为别人的提问而停下笔,用极简短的词语回应,或者用手指在画面上点一点,示意某个地方。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轻微的沙哑。 我拿出那本灰蓝色的新素描本,翻开,里面只有寥寥几张这几天心绪不宁时画的速写,线条杂乱,不成章法。我没有动笔,只是看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卡萝那边轻微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轮到大家互相传阅、点评习作的时间。晓薇和另外两人交换了本子,低声讨论着。卡萝没有参与,她只是将自己的素描本合上,放在手边,然后端起面前的杯子,小口喝着里面深色的液体(可能是咖啡,也可能是茶),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晓薇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笑着低声说:“卡萝不太爱说话,但画得特别好,尤其擅长抓神态,又快又准。就是有点……呃,个性。” 这时,卡萝忽然转过头,看向我,目光落在我那本几乎空白的素描本上。 “不画吗?”她问。这是她今晚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我心里激起涟漪。 “……暂时没有想画的。”我如实回答,手指蜷缩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她将手边那本眼熟的军绿色素描本,朝着我的方向,轻轻推过来一小段距离。 一个无声的邀请。 我愣住了。晓薇和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个举动,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 我看着那本素描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允许我再看?在这样清醒的、面对面的情境下?这意味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地触碰到那粗糙的封面。这一次,没有偷偷摸摸的负罪感,却有一种更沉重的、仿佛要揭开某种命运判词的紧张。 我翻开了它。 依旧是那些我。但不同于上次匆忙间的震惊一瞥,这一次,在咖啡馆暖黄的光线下,在炭笔独特的质感中,我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笔、每一划背后那双专注的眼睛。 我看到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画里的我,站在主画室的窗边,手里拿着调色刀,正用力刮去画布上不满意的部分,眉头紧锁,嘴角紧绷,脸上是一种近乎暴躁的、与“完美莉安”截然相反的挫败和执拗。日期是大约十天前。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如此外露的情绪。 还有一张,是我某天下午听着音乐,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节奏,闭着眼,唇角有极淡的、真实的放松的笑意。 这些瞬间,短暂,私密,被遗忘在“安洁拉”的光环之外,却被她一一拾起,郑重地留存下来。 我一页页翻看着,速度很慢。周围的交谈声似乎远去了。我仿佛透过这些纸张,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更真实、更鲜活,却也更脆弱的自己。 翻到最后一页,是我在食堂,将素描本放在她对面的那个场景。她只用了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我当时的姿态——看似平静,但放在桌下的手却紧紧握着,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连我当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都画了下来。 我合上素描本,感觉喉咙有些发紧。抬起头,看向她。 她也在看我,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在等待我的判决。 我将素描本推回给她,沉默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你画得……很好。” 这不是客套。是承认。承认她看到了我,承认她笔下的真实,也承认了这种“被凝视”在我心里引发的、复杂而汹涌的暗流。 她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然后,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收回素描本,而是将它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像一座沉默的桥梁。 晓薇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讨论声再次响起。但我却无法再融入进去。我和卡萝之间,隔着一本打开的军绿色素描本,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安静里。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不一样了。 第6章 第 6 章 周四晚上七点,我站在旧艺术楼三楼的走廊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推开门,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和上次一样,又好像不一样。这次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知道我会来这里,从卡萝把那本素描本推到我面前那一刻起,或者更早。 我没开主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线走到窗边。那把椅子还在老地方。我坐下,画袋放在脚边。 主画室的灯亮着,能看见里面走动的人影。林楠大概还在跟她的静物较劲。几天前,我也在那里,试图给安洁拉点上眼睛,然后失败。 我拿出炭笔和速写本。纸是新的,白得刺眼。 画什么?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脑子里是卡萝那些画,线条又黑又肯定,像能把纸割开。她画的我,打哈欠,发呆,皱眉——都是些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样子。 我试着画窗框,手有点抖,线条歪歪扭扭。这比油画难。颜色可以覆盖,可以调合,炭笔不行,一笔下去就是一笔。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停在了门口。 我没回头。心跳得有点快,手心里有汗。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脸,但我知道是谁。那件深蓝色外套的轮廓,我已经很熟悉了。 卡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确认什么。然后她走进来,随手带上门,没锁。她走到我对面,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从墙角拖了张废弃的木箱坐下。 我们都没说话。 她拿出自己的素描本,翻开,膝盖当桌子,开始画。炭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继续画我的窗框。第二条线比第一条更歪。 “用力太轻。”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但在空荡的房间里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她。她没看我,还在画自己的。 “什么?” “你的线,”她还是没抬头,“太轻,飘的。” 我看着自己画的窗框,确实,线条浅浅的,断断续续。 “我习惯……” “知道,”她打断我,“你画油画的。” 又不说话了。只有两种炭笔的声音,她的肯定,我的犹豫。 画废了三张纸后,我把它们揉成一团,扔在脚边。 “你常来这儿?”我问。 “嗯。” “为什么是这里?” 这次她停笔了,抬头看了看窗外。“安静。没人。” 她的目光落在主画室的方向,然后转回我脸上。“而且视角好。”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这里能清楚地看到我常站的那个位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我的?” 她想了想:“两个月前。”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在食堂没问出口,在咖啡馆也没问。 她放下炭笔,第一次正眼看我,看了很久。那种目光我很熟悉,就是她画画时的目光——专注,剖析,不留情面。 “因为你最好看。”她说。 我等着下文,但没有。她就这么看着我,好像这句话已经解释了一切。 “就这样?” “就这样。” 我忽然有点想笑。这理由太简单,太直接,反而让人没法反驳。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她反问。 我语塞。为什么来?因为她的画?因为那双眼睛?因为我想知道在她笔下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最后我说了实话。 她点点头,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然后又低下头开始画。 我换了一张纸。这次我试着用力,炭笔深深压进纸里,留下粗黑的线。很难看,但确实不飘了。 “形歪了。”她又说。 “我知道。” “左边再往下一点。” 我照做了。窗框的形居然正了些。 “你教人的方式真直接。”我说。 “有效就行。” 画完窗框,我试着画窗外的树。还是歪的,但比之前好一点。 “你不上课吗?”我问,“你不是我们画院的。” “不上。” “为什么?” “没必要。” 她说话总是这样,能省就省。但奇怪的是,我不觉得被冒犯。在这种环境里,多余的话确实没必要。 九点多,她合上素描本,站起来。 “走了。” “明天还来吗?”我问出口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急切。 她走到门口,停了一下。 “看情况。”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又只剩我一个人,还有满地的废纸和没画完的树。 我看着窗外,主画室的灯还亮着。安洁拉还在那里等着我,眼睛的位置还是空的。 但今晚,我不想回去面对她。 我收拾好东西,离开时没关灯。让这间旧画室亮着吧,我想。总得有个地方,不用那么完美。 第7章 第 7 章 周一早上,画室里已经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我走到自己的位置,掀开画布上的防尘布。安洁拉还在那里,金色的头发,完美的微笑,空着的眼眶。 林楠凑过来看了一眼:“还没画眼睛?” “嗯。”我打开颜料盒,挤出一截钛白。 “你都磨蹭一周了,”她靠在旁边的画架上,“李老师昨天还问起这幅画的进度。” 我知道。所有人都等着看这幅画完成。完美的莉安,完美的安洁拉。我拿起画刀,刮掉昨天试色时留下的一小块群青。刮得太用力,连底稿的线条都露出来了。 “你今天火气很大啊。”林楠挑眉。 我没接话,只是重新调色。钴蓝加白,再加一点点翠绿,应该能调出适合眼珠的颜色。但调色盘上的颜色怎么看都不对劲。 十点钟,李老师果然来了。他在我的画架前站了很久。 “构图和色彩都很好,”他说,“但你在犹豫什么?” 我看着那对空眼眶。犹豫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可能还没找到感觉。”我说。 “感觉不是等来的,”李楠师用手指虚点画布,“是画出来的。先画,不对再改。” 他走后,我盯着画布看了整整一节课。笔刷在手里转了无数圈,最后又放回笔洗。颜料在水里晕开,像一声叹息。 午休时我没去食堂。等人走光了,我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旧艺术楼。三楼的窗户紧闭着,窗后没有人。 昨晚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卡萝说“因为你最好看”时的表情,那么理所当然。还有她教我画线条时简短直接的指导。 我回到画架前,拿出速写本。这次我没画窗框,而是画了画室一角堆着的静物——一个缺口的陶罐,几个干枯的葫芦,一块皱巴巴的衬布。我试着像卡萝说的那样用力,让线条沉下去。 形还是歪的,陶罐的缺口画得太大了。但至少,这些线条不再轻飘飘的。 下午三点,我提前收拾了画具。林楠惊讶地看着我:“这么早?” “有点事。” 我没说要去哪,但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旧艺术楼三楼的走廊比晚上更暗。推开画室门时,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卡萝不在,但那个木箱被挪到了窗边,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 我走到她常坐的位置。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主画室里我的画架,还有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安洁拉。 原来她每天就是这样看着我的。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用她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 我在木箱上坐下,发现杂志下面压着几张画。不是素描,是水彩,画的是旧艺术楼后院的杂草和野猫。颜色用得很大胆,紫灰色调的天空,橙红色的猫眼。和她的素描一样,有种不加修饰的直接。 原来她也画色彩。 我正看着,门被推开了。卡萝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便利店袋子。看见我,她一点不惊讶。 “你来了。”她说,好像我们约好了一样。 “来看看。”我把画放回原处。 她走过来,从袋子里拿出两罐咖啡,递给我一罐。冰的,罐身上凝着水珠。 “谢谢。” 我们并排坐在木箱上,看着窗外。主画室里,林楠正在和另一个同学说笑。 “你的水彩,”我指了指那几张画,“很好看。” “随便画的。” “和素描风格很不一样。” “素描是工作,”她打开咖啡喝了一口,“水彩是呼吸。” 这话说得太诗意,不像她会说的。我转头看她,她正看着窗外,侧脸在斜阳里显得格外清晰。 “安洁拉,”她突然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愣了一下。很久没人问过这个问题了。 “不知道,”我说,“突然想到的。听起来像个天使的名字,不是吗?” “天使不需要画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我好像听懂了。 “李老师催我完成那幅画。”我说。 “嗯。” “我画不出来。” “为什么?” 我看着主画室里那幅画的轮廓。太远了,看不清细节,只能看见一个金色的模糊形状。 “不知道。”我说,“就是画不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喝着咖啡。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 “走吧。”她突然站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我跟着她下楼,穿过杂草丛生的后院。那里有个废弃的温室,玻璃碎了大半,藤蔓从破口处爬进来。 她在温室角落停下,指着地上:“看。” 那是一丛野花,在碎玻璃和杂草中间开着。白色的花瓣,边缘已经开始萎蔫。 “上星期开的,”她说,“快谢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带我看这个。 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瓣:“完美的东西留不住。” 我看着她蹲着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安洁拉的问题所在。我想画一个永远不会凋谢的完美存在,但真实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 “走吧,”她站起来,“天要黑了。” 回主楼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在楼梯口分开时,她突然说:“明天还来吗?” “来。”我说。 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暮色里。 我回到画室,掀开安洁拉的防尘布。那对空眼眶还在等着我。 但这次,我拿起的不是颜料,是画刀。 第8章 第 8 章 画刀切入颜料的触感很特别,不像画笔那样柔软,带着一种决绝的锋利。第一刀下去,安洁拉金色的发梢被掀起一小片,露出底下粗糙的画布纹理。 林楠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 我没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画刀从额头向下,划过那抹完美的微笑。熟褐色和钛白混合出的皮肤底色被卷起,像剥落的面具。 “莉安!”林楠终于反应过来,冲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腕,“你疯了?” 画刀停在半空,上面还沾着新鲜的颜料。 “我很清醒。”我说。手腕一转,从她手中挣脱。 第二刀,第三刀。我刮得很仔细,不是发泄式的破坏,更像是拆解。安洁拉的裙摆,她交叠的双手,她优雅的脖颈。每一刀下去,都有一片虚假的完美被剥离。 有同学跑去叫老师了。我能听见画室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林楠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这是要参展的作品!” “现在不是了。”我说。画刀划过眼眶的位置,那里终于不再是空白——画布的底色露出来,像是真正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李老师冲进画室时,我已经刮完了大半。他停在画架前,脸色铁青。 “解释。”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画刀在指尖转了一圈,我把它放进洗笔筒。松节油迅速溶解了刀上的颜料,浑浊的色彩在水中蔓延。 “它不对。”我说。 “哪里不对?” “全部。”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我给你三天时间重画。” “重画也是一样的结果。”我看着他的眼睛,“老师,你见过不会凋谢的花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 “我见过,”我继续说,“在画里。但那是假的。” 画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所有人都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画袋,背在肩上。走过李老师身边时,我停了一下。 “我会交新的作品参展。”我说,“但不是安洁拉。” 走出主画室时,夕阳正好。光线斜斜地照在走廊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 旧艺术楼的楼梯比往常更暗。我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三楼的画室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卡萝坐在老位置上,素描本摊在膝上。她抬头看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你知道了?”我问。 “嗯。”她合上素描本,“听说了。” 我在她旁边的地上坐下,背靠着墙。疲惫感突然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他们把我想象成疯子。”我说。 “你是吗?” “可能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了一半递给我。包装纸窸窣作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为什么这么做?”她问。 我咬了一口巧克力,苦涩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窗外,主画室的灯还亮着,能看见有人围在我的画架前,指指点点。 “你画的我,”我说,“打哈欠的那个。那天我熬夜改画,改了三次都不满意。最后趴在画桌上睡着了,醒来时脖子都快断了。” 她安静地听着。 “还有皱眉的那张。那天李老师说我的色彩太保守,没有突破。我生气,不是因为批评,是因为他说对了。” 夕阳又下沉了一些,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更暗。她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你画里的我,会累,会生气,会不耐烦。”我说,“那才是真的我。”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安洁拉呢?”她终于问。 “她太完美了。”我说,“完美得像个谎言。”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主画室里的人群已经散了,只有我那被刮花的画布还立在画架上,像一道伤痕。 “我要画新的。”我说。 “画什么?” “不知道。”我转身看她,“但应该是真实的东西。” 她抬起头,黑暗中,我只能看见她眼睛的轮廓,很亮。 “比如?”她问。 “比如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们都愣了一下。 她先笑了。很轻的一声,像夜风拂过树叶。 “我很贵。”她说。 “付得起。”我说,“用真话换。”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消失了。房间里彻底暗下来,我们坐在黑暗里,像两个共犯。 “明天开始?”她问。 “明天开始。”我说。 第9章 第 9 章 刮掉安洁拉的第三天,我带着新买的速写本走进“拾光”咖啡馆。下午四点,店里没什么人,只有老板在柜台后擦拭杯子。 角落的长桌空着。我选了背对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美式。速写本摊在桌上,纸页雪白,和我此刻的思绪一样干净。 服务生送来咖啡时,多放了一小块黄油饼干。“老板请的,”她笑着说,“看你常来。” 我道了谢,把饼干推到一边。炭笔在指间转动,在纸角留下零星的灰色印记。该画什么?这个问题比想象中更难。安洁拉曾经是我的避难所,现在连这片虚假的安宁都被我自己亲手拆毁了。 门铃轻响。我抬头,看见卡萝推门进来。她今天没穿那件深蓝色外套,换成了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帽子松松地兜在头上。 她径直走向我的桌子,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像我们约好了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问。 “猜的。”她把背包放在脚边,目光扫过我空白的速写本,“没画?” “不知道画什么。” 老板亲自端来一杯绿茶,放在卡萝面前,显然记得她的习惯。她点头致谢,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 “那就画这个。”她说。 “画什么?” “不知道画什么的状态。” 我愣了一下。她却已经拿出自己的素描本,开始画咖啡馆的吊灯。线条干净利落,毫不迟疑。 我学着她的样子,开始画眼前的咖啡杯。杯口的椭圆总是画不圆,透视也奇怪。画到第五个歪斜的杯子时,我忍不住问: “你从没怀疑过自己该画什么吗?” 笔尖在纸面停顿,她抬起眼:“每天都怀疑。” “那怎么办?” “继续画。”炭笔又动起来,“画到不怀疑为止。” 窗外下起小雨,水滴在玻璃上划出细长的痕迹。咖啡馆里只有我们这一桌,安静得能听见她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我换了一页纸,开始画窗上的雨痕。这次不再追求准确,只是跟着感觉走。线条歪斜断续,像心跳的轨迹。 “好些了。”她突然说。 我抬头,发现她在看我的画。 “哪里好?” “像在呼吸。”她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画上,“之前的画都像在屏息。” 这句话刺痛了我,也释放了我。原来我一直都在屏息作画,生怕一丝喘息会破坏那脆弱的完美。 雨下大了。我们各自画着,偶尔抬头看对方一眼,但不再交谈。这种沉默比语言更有力量,像土壤让种子安心生长。 六点整,她合上素描本。我也放下炭笔,发现已经画满了七页。全是琐碎的片段:咖啡杯、雨痕、店招的一角、她低头的侧影。不成作品,但真实。 “明天还来吗?”她问,一边把素描本塞回背包。 我想起李老师昨天的警告。他说如果周五交不出新作初稿,就要考虑取消我的参展资格。 “来。”我说。 她点点头,把帽子拉得更低些,推开店门走入雨幕。 我留在座位上,翻看刚才的画。每一页都很粗糙,但每一笔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安洁拉的影子,没有别人的期待。就像第一次学会走路,跌跌撞撞,但方向由自己决定。 老板过来续杯时,看了看我的速写本。 “进步很大。”他说。 我惊讶地抬头。他指了指最新的一页,那上面是卡萝离开时的背影,线条依然生涩,但有了某种说不清的力度。 “开始找到自己的笔触了。”他笑笑,去招呼新来的客人。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漏出来,把咖啡馆照成暖金色。我在速写本新的一页上写下日期,画下这一刻的光影。 离开时,我把那块没动的黄油饼干包好放进口袋。推开店门,晚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扑面而来。 回到画院时天已黑透。主画室的灯还亮着,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我绕到后院,从侧门悄悄上楼。 宿舍里没人。我打开台灯,把今晚的画铺了满床。七张速写,像七个脚印,记录着一条全新的路。 手机震动,是林楠的短信:「李老师问新画的进度」 我回复:「在进行中」 这不是谎言。那些歪斜的线条,那些不确定的形,都是进度。也许不够好,但足够真实。 我拿起炭笔,在墙上贴的白纸上画下今天最后的速写:雨中的咖啡馆窗户,和一个推门走入雨幕的背影。 画完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画卡萝。不是因为她在看我,而是因为我想记住这个下午,记住有人在我最迷茫时,安静地坐在对面,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继续画。 我把这张画撕下来,夹进速写本的扉页。 窗外,旧艺术楼沉默地立在夜色中。我知道明天该画什么了。不是完美的安洁拉,不是别人的期待,只是我看见的、感受的、相信的每一个瞬间。 哪怕它们歪斜、生涩、不完美。 因为真实,从来不需要完美。 第10章 第 10 章 周五早晨,我没有去主画室,而是直接走向旧艺术楼。手里提着沉重的画箱,里面装着刮刀、颜料和几块准备重新打底的小画布。晨光将主楼的玻璃幕墙照得晃眼,而对面的旧楼则在阴影中沉默,像另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世界。 三楼的画室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发现卡萝已经到了。她正蹲在墙角,用一把美工刀小心地刮着墙皮。剥落的白色碎片掉在她脚边的旧报纸上,露出底下斑驳的深绿。 “你在做什么?”我把画箱放在窗边。 “找颜色。”她头也不回,“这栋楼拆之前,我想记住它真正的颜色。” 我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剥开那层廉价的白色涂料,底下的墙面像一本被遗忘的日记:六十年代的标语残迹,七十年的绿色墙漆,八十年代幼稚的粉笔涂鸦,层层叠叠。 “看,”她的指尖拂过一片深绿,“这是我外婆那辈人喜欢的颜色,叫‘革命绿’。” 美工刀小心地移动,又一片白色剥落,露出一行模糊的红色字迹:「美术1978」。 “1978年,”我轻声说,“画院刚成立的时候。” 我们沉默地看着那行字。四十多年前,也有年轻人在这里画画,为了什么理想或者别的。而现在,这栋楼就要拆了。 “来。”她突然站起来,递给我一把刮刀,“帮忙。” 于是那个上午,我们像考古学家一样,在这面墙上寻找着时间的痕迹。刮刀刮过墙面的声音沙沙作响,白色的碎屑像雪片一样落下。每发现一层新的颜色,每找到一行模糊的字迹,我们都会相视一笑。 当整面墙的白色伪装都被清除,露出的不是单调,而是一幅巨大的、由时间完成的抽象画。不同年代的色彩交织,标语覆盖着涂鸦,裂缝中长出细小的霉斑。 “这才是真实。”卡萝说。她的脸颊沾着墙灰,像某种神秘的面纹。 我打开画箱,开始调色。不是调色盘上现成的颜色,而是模仿墙上那些经过时间沉淀的色彩:革命绿要加一点黑才能复现那种深沉,1978年的朱红已经氧化成铁锈色。 我在第一块小画布上画下那片革命绿。笔触不再平滑,而是带着墙面的肌理。 “不对,”卡萝看着说,“太新了。” 她拿起我的刮刀,在未干的颜料上轻轻刮过。绿色被刮掉一些,露出底层的白色画布,像是岁月磨损的痕迹。 “这样,”她把刮刀还给我,“颜色就有了时间。” 我学着她的方法,在每一层颜色干到恰到好处时,用刮刀、砂纸、甚至指甲制造磨损。铁锈红上刮出几道白痕,像是标语褪色;深绿色上用砂纸磨出斑驳,像是潮湿侵蚀。 中午我们没去吃饭,她下楼买了饭团,我们坐在满是墙灰的地上吃。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为什么学画?”我问她。 她咽下嘴里的饭团,看着窗外:“我外婆是这画院最早的学生之一。”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主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没能毕业,结婚生子去了。但一直留着当年的素描本。”卡萝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我小心地翻看。铅笔素描,画的是这栋旧楼当年崭新的样子。线条稚拙,但充满热情。 “她去年走了。我把她的骨灰撒在后院的蔷薇丛下。”卡萝的声音很平静,“然后我来这里,替她把没画完的画完。”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明白她为什么执着于这栋旧楼,明白她画里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从何而来。 下午我开始画第二幅画:那行「美术1978」的字迹。我调出氧化后的铁锈红,小心地描摹每一个笔画。在字迹周围,我画上剥落的墙皮,露出底下不同年代的色彩层次。 卡萝在我身边画画,这次不是素描,是水彩。她画的是这间教室的角落,剥落的墙面,倾倒在地的旧画架,还有从窗户投下的光影。她的水彩湿润朦胧,与墙面的斑驳形成奇妙的呼应。 当夕阳再次染红窗户时,我已经完成了三幅小画:革命绿、1978、以及一片混杂着各年代痕迹的墙面肌理。它们粗糙、不完美,但每一笔都有着时间的重量。 “下周四,”我收拾画具时说,“画院要办中期展。” 她正在洗笔,动作停了一下。 “我打算交这些。”我指着那三幅小画。 她转过身,笔尖的水滴在脚下积成一个小小的色斑。 “李老师不会喜欢的。” “我知道。” 她走过来,仔细看着我的画。手指轻轻拂过画面上那些刮擦的痕迹。 “但它们是真实的。”她说。 离开时,我们在旧楼门口分手。她要去后院给蔷薇浇水,我则要带着这些“不合格”的作品回主楼。 走到半路,我回头看她。她正蹲在蔷薇丛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旧楼的墙根。那一刻,她仿佛也成了这栋旧楼的一部分,一个在时光中静止的剪影。 回到主画室时,李老师果然在等我。 “新作品呢?”他问。 我打开画箱,拿出那三幅小画。周围响起窃窃私语。 李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 “《1978》,《革命绿》,《痕迹》。”我说出刚刚想好的名字。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当场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解释。”他终于说。 我走上前,指着画面上那些刮痕:“这是时间。” 又指着斑驳的色彩:“这是记忆。” 最后指着画布边缘故意留下的粗糙纹理:“这是我们。” 他沉默了。画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不够美。”最后他说。 “真实不总是美的,”我说,“但美应该建立在真实之上。”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下周四布展,”他终于说,“我给你最小的展位。” 我点点头,小心地收好三幅画。走出画室时,林楠追上来。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就拿这些去参展?” “嗯。” “为什么?” 我想起卡萝蹲在蔷薇丛边的身影,想起墙上那行1978的字迹。 “为了那些没有被记住的,”我说,“和不该被忘记的。” 夜幕降临,我站在宿舍窗前,看着对面的旧艺术楼。顶楼的一个窗口亮着微弱的灯光,像是谁点了一盏蜡烛。 我知道她在那里。在即将消失的旧楼里,在层层剥落的时光中,画着那些不被期待但无比真实的画。 而我,终于也走上了同一条路。 第11章 第 11 章 布展前夜,主展厅灯火通明。学生们忙着最后的布置,空气里飘着油漆、胶水和紧张的气息。我的展位在展厅最深处,夹在两个巨大的装置艺术中间,像被遗忘的角落。 林楠正在不远处调整她的作品——一幅精心绘制的风景画,色调和谐,笔触娴熟。看见我抱着三幅小画进来,她欲言又止。 “需要帮忙吗?”她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我摇摇头,开始测量墙面。最小的展位,不到两平方米。正好,我的画也不需要太多空间。 挂画的时候,李老师走过来看了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又去指导其他学生调整灯光了。 《1978》挂在正中央,《革命绿》在左,《痕迹》在右。粗糙的画布在精致的展厅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误入宴会的流浪者。 “就这样?”林楠小声问。 “就这样。”我把画框最后调整了一下角度。 离开展厅时已经十点多。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绕到旧艺术楼。三楼的窗户黑着,卡萝不在。我站在楼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那是上周在咖啡馆她随手写在我速写本上的号码。 “喂?”她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 “展位准备好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怎么样?” “很小,很偏。” “正好。”她说,“适合安静的作品。” 我能听见电话那头有风声,她大概在外面。 “你在哪儿?” “后院。”她说,“蔷薇开了一朵,白色的。” 我绕到后院,果然看见她蹲在蔷薇丛边。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她的侧脸,也照亮那朵在夜色中绽放的白蔷薇。 “明天你会来吗?”我问。 她伸手轻轻触碰花瓣:“也许。” “我希望你在。” 她的手停在半空,转头看我。黑暗中,我只能看见她眼睛的反光。 “为什么?” “因为……”我组织着语言,“这些画不只是我的。” 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夜风拂过,蔷薇轻轻摇曳。 “我外婆曾经说过,”她的声音很轻,“真正的画作不是在展厅里完成的,是在看画人的心里完成的。” 我们并肩看着那朵白蔷薇。在满园杂草中,它开得那么不合时宜,又那么理所当然。 “我刮掉安洁拉那天,”我说,“其实很害怕。”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的线条。”她说,“在咖啡馆那天,你的线条在发抖。” 我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在用画家的眼睛观察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如果明天没人喜欢这些画……”我没能把话说完。 “那就继续画。”她斩钉截铁地说,“画到有人喜欢为止。画到你自己喜欢为止。” 远处主展厅的灯光陆续熄灭,布展结束了。夜色深沉,只有安全通道的绿光幽幽亮着。 “我要走了。”她说,“明天……我会去的。” 我看着她消失在旧楼的阴影里,像一滴墨融入夜色。 回到宿舍,我翻开速写本,画下今晚的白蔷薇。不再追求形准,只画它在风中摇曳的姿态,画它在一片荒芜中独自盛开的倔强。 凌晨两点,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别忘了革命绿要配暖光」 是卡萝。她居然为了看展特意弄了手机。 我回复:「好」 放下手机,却毫无睡意。明天,那三幅粗糙的小画将要接受所有人的审视。我想起李老师摇头的样子,想起同学们窃窃私语的表情,想起卡萝说“适合安静的作品”时的语气。 或许她是对的。有些作品生来就不属于喧闹的中心。 我在速写本上写下一行字:「献给所有安静的真实」 这是我想好的展签文字。简单,但足够。 窗外,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我想起旧楼里那些剥落的墙皮,想起1978年那个在此作画的无名学生,想起卡萝的外婆,想起所有在这栋旧楼里存在过的痕迹。 我的画或许不够美,但它们承载着这些真实的记忆。这就够了。 闭上眼睛前,我给卡萝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不管明天如何,谢谢你的革命绿」 这一次,没有回复。但我知道她看见了。 展前夜,我在对真实的忐忑与坚信中,缓缓沉入睡眠。梦里没有安洁拉,只有一堵斑驳的墙,和墙上不断生长的新颜色。 第12章 第 12 章 进展厅时,我的手心在出汗。九点整,评审团将开始评分,而我的展位前依然空无一人。 林楠的风景画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她娴熟的技巧赢得阵阵低语赞赏。我退到角落,看着自己的三幅小画孤零零地挂在深灰色墙面上,像三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这就是你交的新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油画系的张教授,以严格著称。 我点头,喉咙发紧。 他走近《1978》,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刮刀用的?” “是。” “为什么不用画笔?” “墙皮是用刮刀剥落的。”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又转向《革命绿》。“颜色太沉了。” “那是它本来的颜色。” 最后他停在《痕迹》前,这次看了很久。画面上是各色斑驳的印记,层层叠叠,仿佛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 “你知道这次评分占期末的百分之四十吗?”他突然问。 “知道。” 他摇摇头,在评分板上写了些什么,然后走向下一个展位。 我靠在墙上,感觉腿有些发软。第一个评审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的展位前偶尔有人驻足,但都很快离开。有人窃笑,有人不解地摇头。在这座追求完美与技巧的画院里,我的粗糙之作显然格格不入。 “还挺勇敢的。”一个声音说。我抬头,是版画系的一个学姐。她指了指《痕迹》:“这个肌理做得不错。” “谢谢。” “不过可能要吃亏。”她压低声音,“听说评审团更喜欢完整的作品。” 我点点头。这些我都知道。 十点左右,展厅里的人多起来。我的展位前终于有了几个认真观看的人,其中一个年长的女士在《1978》前站了足足十分钟。 “这是旧艺术楼的墙吧?”她突然转头问我。 我惊讶地点头。 “我当年在那里上过课。”她微笑,“1978年,我们是第一批学生。” 她指着画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是不是有一行小字?『美术1978』?” “是的。” 她的眼睛湿润了。“真好。还有人记得。” 她离开时,在我的留言本上写下:「给记忆一个位置」 这是今天的第一条留言。 中午,评分结束。我没有去问结果,只是坐在展位旁的凳子上,看着人来人往。林楠的作品前始终围着人,她的笑容明亮又自信。 “吃点东西。”一个饭团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卡萝不知何时来了,穿着那件深蓝色外套,头发上沾着细雨的水珠。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那个版画系的说得对,肌理不错。” 我勉强笑了笑。 “不过光影可以再强一点。”她咬着自己的饭团说,“革命绿那张,右上角太暗了。”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团。展厅里人声嘈杂,而我们的角落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那个1978年的学姐,”我突然说,“她说真好。” 卡萝的动作停了一下。“那就够了。” “什么够了?” “有一个懂的人,就够了。” 下午,人流渐稀。我的留言本上又多了几条留言,大多是困惑或简单的“加油”。就在我准备收拾离开时,一群穿着朴素的中年人走进了展厅。 他们径直走向我的展位。 “就是这里!”其中一个激动地说,“看,这就是我们当年的教室!” 他们围着我的画,用我听不懂的方言热烈地讨论着,指着画上的细节,脸上洋溢着怀旧的光彩。 “这绿,对,就是这个绿!” “看这里,我们当年在这里写过生!” “这裂缝,下雨天还会漏水呢!” 他们中的一个人转过身,紧紧握住我的手:“谢谢你,同学。谢谢你记住这栋老楼。”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这些陌生人为几幅小画如此激动。 他们离开时,每人都认真地在留言本上写下了什么。我翻开本子,上面是各式各样的字迹: 「给青春一个回眸」 「墙会倒,记忆永存」 「我们存在过」 卡萝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现在,”她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值得了。” 傍晚,展厅即将关闭。我独自收拾着展位,却发现《痕迹》下方多了一张小卡片。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朵简单的白蔷薇。 我小心地收起卡片,把它夹进展签本的扉页。 离开展厅时,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把整个校园染成金色。我绕到旧艺术楼后院,那朵白蔷薇依然在暮色中绽放。 手机震动,是评审结果发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点开邮件。 评分:B- 评语:技法粗糙,但情感真挚。建议加强基本功训练。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 回到宿舍,我翻开速写本,画下今天的一切:空荡的展位,1978年的学姐,激动的人群,还有那朵白蔷薇卡片。 画到最后一笔时,我明白了卡萝的话。有一个懂的人,就够了。而今天,我遇到了不止一个。 窗外,旧艺术楼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永远地留住了——不在墙上,而在心里。 我拿起炭笔,在速写本新的一页上写下: 「给所有即将消失的美好」 这一次,线条不再颤抖。 第13章 第 13 章 展评结束后的周末,画院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我的三幅小画被随意靠在宿舍墙角,B-的评分单钉在最上面,像一张诊断书。 周一下午,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旧艺术楼。三楼的画室门锁着,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墙角的木箱不见了,剥落的墙面前只剩下几片碎纸。 后院的白蔷薇还在,只是花瓣边缘开始卷曲,像被时间吻过的信纸。我在旁边石阶上坐下,掏出速写本却无从下笔。 “她走了。” 我猛地抬头。花房管理员老赵站在苗圃旁,手里拿着修剪工具。 “谁?” “常来看花的那个姑娘。”他用下巴指了指蔷薇丛,“今早来挖走了些花苗,说是要搬家。” 速写本从膝头滑落,纸页在风中哗哗作响。 “她留下这个。”老赵递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一张车票。明天上午十点,开往北方的慢车。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是用炭笔画的:旧艺术楼后院,一个女孩蹲在蔷薇丛前的背影。那是我。 我在地上坐到日头西斜。车票在指间翻来覆去,边缘已经起毛。 晚上回到宿舍,我在评分单背面写下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说再见?” 笔尖停顿,又写下:“为什么留下车票?” 林楠推门进来时,我迅速把纸片塞进抽屉。她看了眼墙角的画,什么也没说。 深夜,我溜进展厅。我的展位已经撤空,换上下一轮展览的海报。但在角落的留言本还留着,我翻开它,借着手机灯光一页页寻找。 在最后一页,熟悉的炭笔字迹: 「有些告别不需要言语 就像有些相遇注定沉默 ——C」 我撕下这页纸,小心折好放进口袋。 周二早晨,我站在十字路口。左手边是去车站的路,右手边通向画院。背包里装着速写本和那张车票。 时钟指向九点十分。 我转身走向旧艺术楼。后院空荡荡的,只有那株白蔷薇在晨风中摇曳。我从背包里拿出小铲子,小心地将它连根挖起,用准备好的湿布裹住根须。 十点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我抱着蔷薇苗走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 “车站。”我说。 候车室里人声嘈杂。我在电子屏幕前寻找那班列车,却在人群中先看见了那件深蓝色外套。 她坐在最角落的长椅上,脚边放着背包和一捆用布包好的花苗。素描本摊在膝头,手指飞快地移动着。 我走到她面前,影子落在她的画纸上。 她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 “你的蔷薇。”我把花苗放在她身旁的空位上。 她看着花苗,嘴角微微牵动。“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也以为。” 我们在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那株白蔷薇。 “为什么走?”我问。 “楼要拆了。”她轻抚蔷薇叶片,“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了。” 广播响起开始检票的通知。人群向我们涌来。 她合上素描本,收起画笔。动作很慢,像在等待什么。 “这个给你。”她把素描本塞进我手里,然后背起背包,抱起花苗。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向检票口。深蓝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像快要被淹没的岛屿。 就在她即将通过闸机的瞬间,我追上去了。 “卡萝。” 她回头。 我举起那张车票:“这个,你忘了带走。”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在晃动。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接车票,而是握住我的手腕。 “那就一起忘记吧。”她说。 我们走出车站,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手中的蔷薇苗在我们之间轻轻摇晃。 “现在去哪?”她问。 我指着旧艺术楼的方向:“去种花。” 回画院的路上,我们轮流抱着那株白蔷薇。它的根须从湿布中探出来,像在寻找新的土壤。 经过主楼时,李老师正好从里面出来。他看看我们,又看看蔷薇苗,眉头皱起又松开。 “新作品?”他最终问道。 我看着怀中的蔷薇,点点头。 “这次记得把根画好。”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卡萝轻声笑了。这是第一次听见她笑出声。 我们在旧楼后院重新种下白蔷薇。她培土,我浇水。完成后,两人手上都沾满了泥。 “你的素描本。”我想起还抱在怀里的本子。 “送你了。”她用手背擦掉额角的汗,“反正我都记在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翻开素描本。最后一页,是今早候车室的场景:我抱着蔷薇苗站在她面前,身后的电子屏幕显示着列车信息,而角落里用极小的字写着: 「有些等待不需要言语 就像有些选择早已注定」 远处传来施工队的轰鸣声。旧艺术楼的拆除工作开始了。 但我们刚种下的白蔷薇,正在微风里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