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契约》 第1章 松香 沈初的镜头死死咬住悬崖边那道颀长的身影。 三天。 她追踪这只罕见的滇金丝猴种群已经整整三天。 眼看就要无功而返,却在这个清晨的浓雾里,撞见了让她心脏骤停的画面—— 一个男人正徒手悬在百米断崖之上。 镜头推进,焦距锁定。 当那个男人的侧脸在取景器中清晰浮现时,沈初的指尖猛地一抖,连带着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顾淮彻。 分手三年,她没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 他深灰色冲锋衣被强风扯得猎猎作响,单手扣着岩缝,另一只手握着一种探头,正稳稳抵在渗水的岩壁上。 晨光刺破浓雾,将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她记忆中早已烙印的眉眼。 危险,专业,且该死的熟悉。 沈初几乎是本能地连按快门,长焦镜头锁死他每一个动作。 他扣住岩缝时泛白的指关节,探头接触岩壁时溅起的细微水珠,还有他侧颈因为用力而绷紧的线条。 每一个细节,都与她记忆中的少年重叠,又被三年时光雕刻得愈发陌生和冷硬。 直到取景器里,那人忽然转头,隔着一百多米,与她通过长焦镜头对视。 目光如冰刃,精准地刺穿三年的时光与距离。 她猛地放下相机,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弥漫开一种混合着痛楚的惊悸。 半小时后,沈初沉着脸站在商务车旁,听着面前的管家用最恭敬的语气,说着最离谱的安排。 “实在万分抱歉,沈小姐。前方大规模塌方,所有车辆禁行。唯一的例外是——”管家小心翼翼瞥向她身后,“顾先生的地质勘探队有特许通行权限,但车队只剩一个副驾空位了。” 她顺着管家的视线回头。 雾已散尽,方才悬在崖上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褪去了手套,露出一双她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布满新添伤痕的手。 他低头看着平板,眉头微蹙,卡其色工装裤上还沾着崖壁的泥痕。 那个三天前在独龙江观测站,与她擦肩而过、却彼此视而不见的男人。 他当时冷漠拒绝了她跟随勘探队进核心区的请求,理由干脆利落:累赘。 如同三年前,他给她的最终定义。 现在,她却要和他挤同一辆车? “他不会同意。”沈初开口,声音冷硬,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往事刮过的涩然。 顾淮彻从平板屏幕上抬起眼。 目光掠过沈初护在胸前的相机设备包,以及她沾满泥点的徒步靴,最后停在她因连日的风餐露宿而略显苍白,却依旧倔强的脸上。 “确实。我的车队不是观光巴士,沈小姐。”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无关人员,更没有时间照顾……”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咽回了某个更伤人的词,“……娇贵的摄影师。” “娇贵”两个字,像一根生锈的针,扎进她心底最柔软的旧伤。 沈初感觉自己额角青筋轻轻地跳了一下。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顾先生。我有野外作业能力,也不会干扰你的‘正事’。” “你的正事是拍几张好看的照片。”他收起平板,朝车队走去,“我的正事,是抢在下次塌方前拿到关键数据,保住下面那个村子和一整条即将被掩埋的古驿道。我们不一样。” 这话和三年前如出一辙,将她的追求他的梦想划为泾渭分明、高低立判的两岸。 那些为捕捉完美镜头而忍受的艰辛,那些为记录濒危物种而付出的努力,在他眼中似乎从未重要过。 沈初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 “所以顾先生认为,记录濒危物种、用影像引发公众关注和保护,就是无关紧要的‘娇贵的’事情?”她仰头直视他,声音因克制怒火而微微发颤,“而你做的,才是拯救世界的大事吗?” 顾淮彻的脚步顿住。 山风适时掠过,微微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他垂眸看着她,瞳孔在高原的强光下透出澄澈的琥珀色,那里面翻涌着某种复杂的、她读不懂的情绪。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知道巴鲁克断层吗?”他突然问。 沈初一怔。 “这条路上有十七处它的分支。过去四十八小时降雨量达到临界值,山体饱和率超八成。根据模型,未来三小时内,从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往前三点七公里处,发生二次大规模塌方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四。” 他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的车会以最快速度穿过危险区。途中不会停车,不会有拍照时间,更没有后悔的余地。”他上前一步,逼近她,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香混合着岩石的土腥气瞬间笼罩下来,这气息陌生又熟悉,几乎让她晕眩。“你,敢不敢赌?” 他语气里的挑战意味**而直接。 沈初感到自己的背后渐渐沁出一层薄汗,手心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但她能更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那声音里,混杂着久违的、属于他们年少时的悸动与不甘。 她毫不躲闪地迎上他有些锐利的目光。 “什么时候出发?” 顾淮彻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波动,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没回答,只是转身对助理打了个手势:“把她的设备包捆结实,减重所有非必要物资。” 然后,他拉开路虎副驾的车门,看向她。 “现在。”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车内空间逼仄,沈初的登山包和设备挤在后座,她则被牢牢绑在副驾驶上。 顾淮彻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脸上的线条紧绷着。 车厢里弥漫着那股清冽的松香,与她记忆里的气息交织,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车窗外,被滑坡撕裂的山体像狰狞的伤口。 突然,车身猛地一颠,沈初的额头眼看要撞上前窗。 一只手横过来,稳稳挡在她额头前面。 温热的掌心短暂地贴住她的皮肤,一触即分。 那触感,熟悉得让她鼻尖发酸。 “抓紧了。”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迅速扫过她安全带锁扣,确认无误后才转回到前方路况。 顾淮彻将手收回时,沈初清晰可见他小臂上的一道划痕,血珠正缓慢渗出。 那伤痕的位置,恰好在当年他为了护住她而留下的旧疤旁边。 沈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英文警报:“顾!4区刚塌了!模型是对的,引发连锁反应了!快撤!”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隆声。 顾淮彻脸色骤变,猛地换挡提速。 “坐稳了!” 路虎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身后,巨大的落石混合着泥浆轰然砸下,瞬间吞噬了他们刚才经过的路段。 车身在剧烈颠簸中发出呻吟。 沈初死死抓住扶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即便在这危急时刻,她仍没完全放下职责——她注意到右侧山体出现不寻常裂缝。 又一次剧烈弹跳,她的侧额再次失控撞向窗框—— 预期的撞击依旧没有到来。 他的手掌垫在了她的头与玻璃之间。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收回。 宽大的手掌近乎克制地护着她的太阳穴,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稳定得令人心惊。 而他腕骨上那个清晰的字母“S”纹身,此刻正紧贴着她的睫毛。 她能闻到他指间清冽的松香,混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别看后面。”他低沉的声音压过引擎的咆哮和车外山崩地裂的巨响,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服从的力量,“看着我。” 沈初猛地转回头,跌入他深邃的瞳孔。 那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极度专注的冷静。 就在这一刹那,时光仿佛倒流。那个曾为她挡开所有风雨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冷峻专业的男人,身影缓缓重叠。 那一刻,沈初忽然忘了呼吸。 她立即调整过来,凭借肌肉记忆调整参数,将镜头对准窗外,连续按下快门。 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他构建的绝对安全领域里,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轮胎碾过最后一片狼藉,险峻的塌方区终于被甩在身后。 车子缓缓停靠在相对安全的平缓地带。 死里逃生的寂静笼罩车厢。 顾淮彻的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处有细微的擦伤,掌心残留着方才护住她时被窗框金属边硌出的红痕。 沈初艰难地动了动干涩的喉咙。 “谢谢”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堵住了她的声音。 是久别重逢的悸动,是劫后余生的依赖,也是横亘在彼此之间、三年未解的怨与惑。 他推门下车,站在路边,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拿起对讲机,冷静地部署后续任务。 沈初跟着下车,腿还有些发软。 她从设备包里翻出消毒湿巾和创可贴,走到他身边。 他刚好结束通话,转过身,对上了她的眼睛。 山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阳光从他耳廓透过来,将那些细小的痕迹照得清晰可见。 那些,都是她未曾参与的、他这三年人生的印记。 她的心有一丝短暂的震颤,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过湿巾,指了指他正在渗血的小臂和手背。 顾淮彻明显顿了一下,目光从她手中的东西移到她的脸上。那种熟悉的审视意味再次浮现,但好像比之前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 片刻,他接过湿巾,随意擦了擦血迹。 “小伤。” 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在接过她递来的创可贴时,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掌心。 那触碰短暂得微不可察,却让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一丝微妙的战栗瞬间窜上沈初的脊背。 她看见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她不确定那是因为高原的风,还是因为,他也同样想起了过去。 远处传来其他车辆的引擎声——接应的车队到了。 顾淮彻将用过的湿巾捏在掌心,看向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会有人送你去最近的安全点……” “你的模型,”沈初突然打断他,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镇定许多,“预测准确率能到多少?” 顾淮彻挑眉,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百分之八十九。”他又顿了顿,补充道,“理论上,基于更多的数据输入和校准,可以更高。” 沈初上前一步,仰头直视他,就像半小时前她挡在他面前时那样。 “那你有没有测算过,”她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相机,屏幕亮起,清晰地回放着方才山崩地裂时她冒险抓拍到的画面——混乱中,镜头不可思议地捕捉到了岩层断裂瞬间的精准细节,“如果我这个‘娇贵的’摄影师,恰好记录到了巴鲁克断层连锁塌陷的起始点数据和影像……”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出结论。 “对你完善模型,价值有多大?” 顾淮彻的目光彻底沉静下来,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重新审视。 他接过相机,放大几张关键照片,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彼时风掠过经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褪去了往常的冷硬,多了一点难以辨别的情绪。 “价值连城。” “所以,”沈初压下过快的心跳,说出了她真正的目的,“我想我们该谈谈合作了,顾工程师。或者,至少谈谈下一段路,我该怎么‘不娇气’地跟着你的车队?” 她看到他极淡地勾了一下嘴角。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但他一向冷峻的面容此刻却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 那神色,她曾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很多次。 第2章 等待 管家在接应点接过沈初,车子缓缓驶入梅里雪山下酒店的石板路。 远处,浓雾如厚重的帷幕,将十三座雪峰尽数遮掩。 沈初站在酒店门前,仰头望去,只能隐约看见雾中透出的朦胧轮廓,宛如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 “看来今天无缘得见了。”管家轻声叹道。 沈初收回目光,心底一丝莫名的失落转瞬即逝,随即被更强的理智压下去——她来这里是工作,无关风月,更无关那个将她定义为“累赘”的人。 办理入住时,她余光瞥见顾淮彻站在落地窗前,正对着手机低声说话,语气冷静果决。 “模型校准的事等我回去再说。先这样。” 他挂断电话,转身时正好对上沈初的视线。 沈初迅速低下头,并非羞怯,而是一种不愿被打扰的疏离。她不再需要他的认可,自然也无须他的关注。 他们的房间相邻,阳台之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玻璃墙。这个发现让她微微蹙眉,仿佛过去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也被强行安置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清晨六点,沈初被轻微的高反搅得难以入睡,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披了件外套,推开阳台门走出去。 冷冽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隔壁阳台竟也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顾淮彻倚在栏杆边,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在寒夜里袅袅上升。 他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地形图和曲线。 他望着浓雾笼罩的方向,眉头微蹙,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放大着某个区域。沈初收回目光,心底冷笑:他还是老样子,只相信他那些冰冷的数据和模型。 她无意打扰,正准备退回房间,顾淮彻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侧过头来。 “吵到你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烟熏过的哑。 “没有。”沈初语气平淡,“你忙你的正事就好。” 她刻意加重了“正事”两个字,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讽刺。 他将烟摁灭,发出轻微的“嗤”声。 “梅里这边是地质活跃区,我们的监测网络覆盖这里。” “我以为你们只关心石头。” “石头会说话,只要你听得懂。”他合上电脑,“它们告诉你山体什么时候会松动,冰川什么时候会后退。”他顿了顿,像在斟酌,又像只是陈述,“有时候,也比天气预报准。” “比如?”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随即又懊恼自己的这点好奇。 “比如,根据断层带的次声波数据和地表倾斜度监测,未来三天,看到日照金山的概率低于百分之十五。” 他抬眼看向她,“你的等待,大概率是徒劳。” 这话语和三年前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判定。 沈初捏紧了栏杆。 “不劳顾工程师费心。”她转身,语气疏离,“我的工作就是和概率打交道。百分之十五,已经很高了。” 她没再看他,径直回了房间,关门的动作带着一丝决绝。 顾淮彻望着那扇紧闭的玻璃门,和门后消失的身影,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沉默地收拾起电脑。 接下来的几天,浓雾依旧未散。 沈初每天早起拉开窗帘,看到的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在餐厅、走廊、观景台几次遇见顾淮彻,两人保持着比陌生人更冷的距离。 她不再主动点头,而他,也从未将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 她注意到,他总是一个人坐在下午茶餐厅的角落。 这很好,互不干扰,正是她想要的。 第五天的午后,沈初正在下午茶餐厅喝酥油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她抬头,透过落地窗看见, 雾散了。 卡瓦格博峰巍然矗立,尖顶正被最后一缕夕阳染成金色,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她几乎是跳起来冲回房间拿了设备,冲到观景台。 作为一个摄影师,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迅速找好角度,架起三脚架,调整相机参数。她想拍一张以雪山为背景的工作照,用于之后的专题报道。但单反相机加上长焦镜头十分沉重,她小心翼翼地构图,试图将自己也纳入画面,却显得有些笨拙和费力。 这时,经理热情地走过来:“沈小姐,需要帮忙吗?我看过您之前的摄影集,拍得很好,我们很希望能获得授权,冲洗出来放在观景台或大堂作为宣传,当然,我们会支付授权费用并署名。” 沈初犹豫了一下,出于专业考虑,接受了这个提议。“那就麻烦您了。” 经理笑着招手叫来一位工作人员,接过了相机。 沈初按照指示站到栏杆边,背对雪山。 夕阳的金光正好落在他侧脸,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她的笑容礼貌而专业,眼神清亮。她努力让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不远处,顾淮彻不知何时出现,正静静看着这一幕。 工作人员按下快门的瞬间,顾淮彻的目光从平板屏幕上抬起,落在她的身影上。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却被他推开的女孩,而是一个独立、专注、在自已领域闪闪发光的专业人士。 他握着平板边缘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当晚,经理将几张筛选好的电子版照片发给了沈初。 她一张张划过,最后一张,是她调试相机时被抓拍的侧影,眼神专注,身后的雪山磅礴。 她看着这张照片,有些出神。这似乎比那些标准的工作照更接近真实的她。 顾淮彻在观景台工作到很晚,月光将雪峰染成清冷的蓝色。 酒店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在栏杆上挂了一组新照片,随后离开。 当顾淮彻合上电脑准备返回时,目光扫过那些照片,脚步有片刻的停滞。 其中一幅最小的,他一眼就认出是沈初。 照片里她的笑容清亮,眼睛弯成月牙,身后的雪山壮丽如神迹。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 沈初在前台咨询天气。 “云图上说明早看到日照金山的概率有68%呢。”前台小姑娘热情地说。 沈初心中一动:“那我明早六点去大厅观景台碰碰运气。” 她视线不经意一瞥,正好撞见顾淮彻从不远处的走廊拐出,似乎正要出门。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初立刻敛起脸上有些喜悦的表情,恢复成一片平静的疏离,拿着房卡转身离开。 清晨六点,沈初背着相机包准时到达。 黎明前的观景台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木质地板上的露珠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远处天光尚未亮,山谷里浮动着乳白色的雾气,将远处的雪山轮廓洇成一片朦胧的灰影。 顾淮彻居然站在那里。 但那些复杂的监测设备并没有架起来。 他黑色冲锋衣的领口立起,衬得下颌线条愈发锋利。 手中两杯酥油茶的热气在寒风中袅袅升起。 听到沈初走来的动静,他转头,递给了她一杯。 “谢谢。”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接过,指尖小心地避开与他的任何接触。 “顾工程师也对这个‘徒劳的等待’感兴趣?” 她语气里的那根小刺,让顾淮彻递茶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碰巧早起。”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 这沉默里面填满了误解、时间和无法言说的过去。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可雾气再次汇聚,越来越浓,雪山的轮廓彻底隐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雾气越发浓重,连一丝金光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今天没希望了。”沈初轻声说,呼出的白雾消散在晨风里。语气里满是遗憾,并无半分对他“预言成真”的认可。 顾淮彻望着远处的雾霭,喉结动了动:“嗯。” 一阵沉默。 沈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泛起细小的黑点。她下意识扶住栏杆。 “怎么了?”顾淮彻的声音忽然近了。 “没事,”她勉强笑笑,下意识地想在他面前维持体面。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顾淮彻的扶住她。那手臂稳健有力,却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 “去餐厅吃点东西。” 沈初要了碗热腾腾的奶渣粥,却只舀了两勺就放下。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你脸色很差。”顾淮彻忽然开口。 他就坐在她对面,这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沈初想说自己没事,可刚要张口,一阵恶心感就涌上喉咙。 她急忙捂住嘴,绝不能在他面前出洋相,坐实“累赘”的名声。 顾淮彻招手叫来服务员,用流利的藏语说了几句,很快有人端来一杯深褐色的液体。 “红景天煎的藏药,”他将杯子推到她面前,“趁热喝会好很多。” 药汁苦涩中带着甘甜,沈初小口啜饮着,感觉那股眩晕感稍稍退去。 抬眼时,发现顾淮彻正盯着她手腕上的医用胶布。 那是昨天测血氧时护士贴的,边缘已经有些翘起。 “你...” “我没事,”她迅速打断,把手腕藏到桌下,“就是有点缺氧。”她不想让他察觉任何一丝脆弱。 顾淮彻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房间里开制氧机了吗?” “制氧机?” “床头柜上方,壁挂式。”他语速很快,“回去,开到3升每分钟,吸半小时。如果症状不缓解,就联系前台叫医生。” “我…好像不太会使那个…”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带着些许难堪。 顾淮彻皱了下眉,看了一眼时间。 “房卡。” 他的直接和不容拒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递出房卡。 他接过卡,大步走向她的房间。 沈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此刻的帮助,更像是一种对她的无声讽刺。 他开门,进去,开机,调节,一系列动作流畅迅速。 “坐下。”他指指床边的椅子。 沈初坐下,他將吸氧管递给她。 微凉的氧气流入鼻腔,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则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快速扫过她桌上散落的相机电池、读卡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未关闭的图片处理软件界面,最后落在她依然有些发白的脸上。 “半小时后无效,就必须就医。”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房间,带起一阵微冷的风。 第二天上午九点,沈初的门铃响起。 服务员端着一杯深褐色的红景天茶和一碟青稞饼。 “顾先生嘱咐送来的。” 服务员复述着那种没有多余感情的语调,“他还说,如果计划去低海拔地区休整,塔城镇对缓解高反后遗症很好。” 她抿了一口,药汁比昨天的更苦。 这份周到让她心烦意乱。 这算什么?弥补当年的愧疚吗? 拿起手机,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发了条消息:“谢谢你的红景天。” 礼貌,且仅限于此。 对方的回复很快。 G:“有打扰到你吗?” 她没再回复,她不想再和这个男人有更多牵扯。 正踌躇时,聊天框上方突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几秒,最后却什么都没发来。 那反复出现的提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却终究沉了底。 这未发出的只言片语,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心尖发颤。 第3章 逃离 抵达塔城山居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将纳普河畔的石板路晒得发烫,木质手推车的轮子碾过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远处梯田里村民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 沈初跟着管家穿过庭院,脚下踩着松赞特制的布鞋,柔软得像踩在云朵上。 院角的核桃树下,几个纳西族服务员正在挑选刚摘的板栗,见她经过,笑着递来一把。 “尝尝,后山新打的。” “沈小姐,您的房间在二楼尽头。”管家指了指走廊深处,窗外正对着层层叠叠的梯田,几个村民弯腰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清晰可见。 “村里阿诗玛家的午饭应该快好了,她家今天做现磨豆花,用的都是自家种的黄豆。” 窗外的阳光依然炽烈,远处炊烟袅袅升起,阿诗玛家的饭菜香似乎已经飘到了鼻尖。 阿诗玛家的菜园紧挨着纳普河,紫得发亮的茄子还带着晨露,旁边的萝卜地里,几只散养的土鸡正在啄食。 沈初蹲下身挖土豆时,松软的泥土从指缝间漏出,带着雨后特有的清香。 河对岸的冰葡萄园里,几个村民正在修剪枝条,欢快的纳西语对话随风飘来。 “要自己摘才好吃。”阿诗玛递来一个竹篮,藏袍袖口的五彩祥云刺绣擦过她的手背。 正当沈初专注地挖着土豆,一只芦花鸡突然从脚边窜过,惊得她差点坐在地上。 阿诗玛哈哈大笑:“晚上就用这只鸡给你炖板栗,后山新摘的。” “宰鸡要这样。”阿诗玛示范着。 沈初接过刀,刀刃反射的光晃得她眯起眼。第一次下刀偏了,鸡扑棱着翅膀逃开,惹得阿诗玛哈哈大笑。 晚餐时,管家端来的青稞酒散发着醇厚的香气。“这是我们村里自酿的。” 沈初小抿一口,甜中带着微微的涩。 “沈小姐,咱们明天上午十点要去看滇金丝猴,车程四十分钟,要穿防滑的鞋子。” 第二天早上,车窗外的晨雾还未散尽,沈初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山路两侧的田地里,青稞已经抽穗,在晨风中泛起绿浪。 几个放牛的村民站在路边闲聊,见她经过,友好地挥手致意。 管家坐在副驾驶,语气略带惋惜:“沈小姐,听说今早梅里出现了日照金山。” 她的手指一顿,胸口像是被轻轻攥了一下。 “是吗……”她低声应着,“真可惜,再坚持一天就能看到了。” 管家笑了笑:“这是梅里雪山舍不得您,想再见您一次呢。” 沈初也笑了笑,没再接话,只是低头划开手机,指尖悬在顾淮彻的微信头像上。 犹豫了两秒,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三天前,转发的一篇关于青藏高原冰川退缩对区域水文影响的学术文章,配文只有两个词:“Accelerating trend.” 再往前翻,是某地质监测设备的参数对比图,某国际会议的签到证…… 没有日照金山,没有风景,甚至没有一张个人照片。 他的世界,依然由数据和模型构成,密不透风,一如当年。 “他应该看到了吧?”她默默想着,“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就这么错过了?” 但大概他只会将之记录为一个气象学上的小概率事件,不会有多余的感受。 观光车沿着盘山公路缓缓上行,管家指着窗外笑道:“今天阳光好,猴子们肯定都出来晒太阳了。” 公园入口处,沈初跟着向导沿着木栈道前行。 阳光透过冷杉林的缝隙洒落,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突然,树梢一阵晃动,一只毛色金黄的滇金丝猴轻盈地跃过枝头,怀里还抱着一只幼崽。 没过多久,周围就陆续出现了好多猴子,沈初举着手机,对准树枝上一只正啃松萝的小猴子,它圆溜溜的眼睛像颗裹着琥珀的星星。 她拿起手机放大拍,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居然, 是顾淮彻。 他拿着相机站在木栏杆旁,黑色冲锋衣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四目相对。 他顿了一下动作,竟然缓缓朝她的方向走来。 “身体好些了?”他率先开口,声音比山风更淡。 “来了这里就好了。”她下意识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看向他,“你也来了。” “嗯。这边的滇金丝猴种群是研究的重要观测点,”他看着她的眼睛,“早上看完日照金山就直接过来了。” “没想到你也会对灵长类感兴趣。”她尽量让话题轻松些。 “灵长类的行为变化和栖息地选择,能反馈出很多环境压力参数。”他的目光扫过她被阳光晒红的脸颊。 返程的观光车上,他们并肩而坐,沈初转头看向顾淮彻膝上的相机:“你刚才拍的能发我几张吗?Z9的长焦和追焦能力比我这台强,应该捕捉到了一些细节。” “你也需要行为序列?”他侧目,似乎有点意外。 “生态摄影不只是拍好看的照片,”她解释道,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自豪感,“行为记录同样是重要资料,有时能提供比论文更直接的证据。” 顾淮彻点了点头,拿出手机,通过APP开始传输照片。 “有几张可能符合你的需求。” 其中一张母猴抱着幼崽的照片,角落里却意外拍到了她的侧影。 她仰头聚精会神地望着树梢上的小猴,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初当即挑选了那张照片,连同昨天在农家小院,之前在梅里的照片一起发了朋友圈。 “所有等待都有意义,而错过也是。” 这句话,像是对梅里雪山的告别,也像是对过去那段无果感情的暗喻。 观光车驶过一片松林时,车内光线变得昏暗,朋友圈的通知栏弹出: “G赞了你的照片。” 她猛地一惊,却也不敢大幅度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他。 那一刻,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甚至担心会被他听见。 但山风掠过树梢的声响太大,大得足以掩盖所有的秘密。 “下午你安排了工作吗?” 顾淮彻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没有,准备休息了。在村子里逛逛,酒店也有表演可以看。”沈初答。 顾淮彻似乎有一瞬的犹豫,“村里有户人家自己家里现磨的豆浆和豆花味道很好,你想去尝尝吗?” 沈初瞥了一眼顾淮彻,心想着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可以。” 两人跟着阿诗玛穿过田间小路来到家里,露水打湿了布鞋的鞋尖。 阿诗玛家的石磨就架在院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仿佛是一个招牌,阳光斜斜地穿过阿诗玛家的核桃树,在石磨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木柄被磨得发亮,显然经常使用。 “城里姑娘没做过这个吧?” 阿诗玛舀起一瓢泡发的黄豆倒入石磨孔,黄澄澄的豆粒在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沈初接过木柄,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要顺时针转,”阿诗玛粗糙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推动石磨,“城里姑娘力气小,可转不动着老物件。” 顾淮彻站在三步开外,他目光落在石磨上,又很快移开。 “我自己试试!”沈初不服输地握住木柄,顺时针推动时,石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才转了一两圈,她的掌心就泛起薄红,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黄豆在磨盘间艰难地碾碎,只渗出稀薄的浆汁。 阿诗玛笑着摇头,往磨眼里添了勺清水:“要这样——” 她粗糙的手覆在沈初手背上,带着她画出完整的圆,豆浆终于顺畅地流进木桶。 “你来试试?”她终于松手,声音轻得几乎被远处厨房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盖过。 站在一旁的顾淮彻抬起了眼。 他接过木柄时,小指不经意擦过沈初的腕骨,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石磨在他手下发出规律的声响,浆汁很快积了半桶。 “阿哥力气大哩!”阿诗玛眼睛弯成月牙,突然用纳西语说了句什么,惹得旁边绣花的孙女咯咯直笑。 乳白的豆浆渐渐盛满木桶,沈初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余光却瞥见顾淮彻卷起的袖口下,小臂肌肉绷出好看的线条。 不久顾淮彻就把把豆子尽数磨完,然后站回到沈初身边。 沈初主动找话题,“你知道刚才你在磨豆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嘛?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她说……”顾淮彻顿了顿,“力气大的男人,磨的豆浆会更甜。” 沈初的耳根“腾”地烧了起来,低头假装整理皱起的衣服,却听见边上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太轻,让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尝尝。”阿诗玛舀起刚滤好的豆浆。 热气氤氲中,沈初看见碗底沉着几粒没滤净的豆渣,像散落的星子。 这质朴的温暖,稍稍熨帖了她纷乱的心。 她小心抿了一口,浓郁的豆香瞬间盈满口腔,比城里喝过的任何豆浆都来得醇厚。 阿诗玛将磨好的豆浆倒入细纱布中,纱布四角系在木架子上。 “最后这点浆最金贵,”她朝二人眨眨眼,“得使巧劲。” 沈初踮起脚去够纱布,指尖刚碰到就被冰凉的浆水激得一颤。 顾淮彻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后,手臂越过她头顶握住纱布两端。 他胸膛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雪山与云朵若即若离的缠绵。 “抓紧。”他的声音擦过耳畔。 两人同时发力时,乳白的浆汁从纱布褶皱里汩汩渗出,有几滴溅在顾淮彻腕间的表盘上,在金属表面微微凝结。 当豆浆在铁锅里翻滚出绵密的气泡时,阿诗玛突然往沈初手里塞了个陶碗。 “尝尝这个,”碗底的玫瑰花酱泛着琥珀光泽,“我家姑娘用后山的玫瑰酿的。” 沈初用指尖蘸了一点,甜香在舌尖绽开的瞬间,眼睛不自觉地弯成了月牙。 “好甜......”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犹豫了一下,将碗往顾淮彻的方向推了推,“你要不要也尝尝看......” 顾淮彻垂眸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 他舀了一小勺,玫瑰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时,他的眉头微微舒展,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的柔和。 “怎么样?”沈初忍不住问。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是挺甜。” 这一刻,他周身冷硬的气息仿佛被这甜香融化了一角。 阿诗玛同小孙女用纳西语闲聊着,不知聊到了什么,忽然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沈初赶紧低头搅了搅碗里的酱,假装没看见他们的互动,也不敢再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低头的瞬间她偷瞄了眼顾淮彻,发现他正望着缸中尚未凝结的豆花出神。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望过来。 看到阳光穿过蒸汽,在沈初的睫毛上挂满细小的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晨露悬在松针尖上,将落未落。 石膏水落入豆浆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阿诗玛握着木勺画圈,乳白的浆液渐渐泛起云絮般的纹路。 “成了!”她突然用勺背轻敲缸沿,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凝结中的豆花在陶缸里微微颤动,倒映着三张凑近的脸。 沈初的发梢垂落,正巧扫过顾淮彻的手背,让他感觉有点痒。 最终呈上的豆花莹白如玉。 沈初舀了满满两碗,仔细地往碗里浇着酱汁。余光却瞥见顾淮彻的酱汁调得竟和她分毫不差。 两人隔着蒸腾的热气对视,谁都没点破这个巧合。 窗外的核桃树沙沙作响,将斑驳的光影投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那光影明明灭灭,如同他们之间,欲说还休的过往与当下。 第4章 沉溺 大学的时候,沈初就坚信自己的理想型不会是顾淮彻这样的男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钟情的是那种幽默风趣、能说会道的类型,最重要的是要能给她满满的情绪价值。 就像以前交往的那些男朋友,他们总能把她的每个小情绪都照顾得妥妥帖帖。 可每次面对顾淮彻,她的心跳就会不受控制地加速,手心渗汗。 她把这归结为肤浅的心动。 毕竟,谁能抗拒那样一张脸? 就连他挽起衣袖时露出的小臂青筋,他低头调试设备时长睫投下的阴影,都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但更让她不安的是顾淮彻身上那种捉摸不透的气质。 他能用流利的藏语和当地人交谈,朋友圈却充斥着晦涩的专业术语; 他工作时的专注神情像个机器,言谈举止却又透着商场老手的精明。 这种矛盾感让沈初既着迷又畏惧,就像站在悬崖边,既想探头看看谷底的风景,又怕一个失足就会万劫不复。 “太可笑了。” 她对着浴室镜子涂口红时自言自语,“才认识几天就胡思乱想。” 她用力抿了抿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压下去。 塔城没有什么工作可做,她找管家安排了休闲活动。 野餐这天,沈初特意比平时多睡了半小时。 她选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妆容清淡得几乎看不出。 推开酒店大门时,晨风拂过她未束起的长发,带着草木的清香。 没有别人在场,她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野餐地,远处的山峦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沈初踩着沾满露珠的草地走向天幕,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草叶在脚下微微下陷的柔软触感。 侍者正在铸铁炉上煎烤松饼,蜂蜜的甜香与松木燃烧的烟熏味交织在一起,让她恍惚间回到了苏州老宅的厨房。 那时她总爱偷尝妈妈珍藏的桂花蜜,舌尖上还残留着那份温暖的记忆。 前一天特意找管家预定的塔城虹鳟鱼此刻被呈现在冰镇上。 鱼片呈现出樱花般的粉红色,细腻的油脂纹路如同大理石的天然纹理,在晨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夹起一片刺身,鱼肉触到舌尖的瞬间,鲜甜的滋味立即在口腔中绽放,比寻常的三文鱼更多了一分高山冷泉赋予的清爽。 剩下的鱼身被巧妙地做成两种料理—— 煎得金黄酥脆的鱼排散发着诱人的焦香,而薄如蝉翼的鱼片则整齐地码放在冰盘中,等待投入翻滚的菌汤火锅。 各式配菜陆续上桌。 纹理分明的牦牛肉片红白相间,本地黑猪肉卷成精致的玫瑰花状,野生菌菇还带着泥土的芬芳。 餐桌中央,几支淡紫色的高山杜鹃插在粗陶花瓶里。 沈初举起手机,镜头捕捉到阳光穿透晨雾,在餐具上投下细碎光斑的瞬间。 朋友圈发出去后,她刻意将手机反扣在野餐垫上。 松饼的黄油慢慢融化,顺着蜂窝状的切面流淌,她专注地观察着,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值得关注的事。 直到返回酒店的车上,她才允许自己打开手机查看通知。 锁屏上除了几条闺蜜徐如凝的调侃,空空如也。 朋友圈通知里的头像也没有自己期望的身影。 车窗外的雾气已经散尽,阳光直射在手机屏幕上,晃得她眼睛发酸。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期待什么。 那个连微信都回得吝啬的人,怎么会给这种无关紧要的动态点赞? 指尖悬在删除键上犹豫了三秒,最终只是把手机锁屏。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试图让那份凉意平息胸口的躁动。 车窗外,几个藏族小孩正赶着羊群穿过牧场,清脆的铃铛声随风飘来。 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上的纹路。 理智告诉她,这段重逢注定无疾而终,及时止损才是明智之举。 山风掠过发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不过是一场美丽的意外,可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脏,却还在为那些零星的时刻轻轻发颤。 晨光透过纱帘洒进房间时,沈初正对着镜子往眼下补遮瑕。 昨晚辗转反侧到凌晨,镜中人眼底泛着淡淡的青。 她赌气似的把粉扑扔进化妆包,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今天又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管家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她出来立即递上保温杯。 “您没吃早饭,所以按您习惯准备了牛奶桃胶。” 松赞林卡的大堂宽敞明亮,藏式风格的木梁上垂挂着彩绘经幡,落地窗外是绵延的雪山。 沈初刚接过管家递来的房卡,余光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顾淮彻。 他站在前台,黑色冲锋衣的袖子卷到手肘,正低头签入住单。 阳光从窗外斜切进来,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界的线,也穿过彩绘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沈初立刻别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可管家已经热情地招呼起来:“顾先生!这么巧,您也今天到?” 顾淮彻抬头,目光先落在管家身上,然后——缓慢地,移到了沈初脸上。 “嗯。”他应了一声,嗓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空气凝固了一秒。 沈初捏紧房间的铜钥匙,边缘陷入掌心,她却顾不上疼。 她应该礼貌寒暄的,可所有社交辞藻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含糊的“好巧”。 她本想立刻转身离开,可两位管家偏偏在这时热络地提议:。 “两位要不要一起参观寺庙?今天酒店请到了一位噶举派的高僧做向导。” 沈初刚想开口拒绝,却听见顾浔忽然的一声轻笑:“沈小姐介意吗?”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深褐色的瞳孔在光线下近乎透明,目光在她脸上巡梭着。 “当然不。”她下意识反驳。 寺庙的台阶很长,沈初刻意放慢脚步,和顾淮彻保持着至少三个台阶的距离。 可每当她停下来喘口气,总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松赞林寺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白墙红檐的藏式建筑层层叠叠,像一座悬浮在山间的圣城。 鎏金佛殿里,酥油灯在唐卡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沈初刻意落后两步,目光却不受控地黏在顾淮彻的背影上。 高僧的讲解有些枯燥,沈初停在一幅壁画前出神。 “这幅壁画讲的是莲花生大士降魔。”他突然开口,声音近得让她耳根一麻。 她猛地回头,发现顾淮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手指点着墙上斑驳的彩绘。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咖啡苦香。 向导赞同,“看来顾先生之前有过了解嘛。” “你……懂藏传佛教?”她努力稳住声音。 顾淮彻的目光从壁画上移开,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奶奶信这个。”他顿了顿,“小时候她常给我讲。” 沈初初怔了怔,突然想起他手腕上那个“L”纹身,还有他曾经给她翻译过藏语。 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还是没问出口,她想保留点分寸感。 沈初初看见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那笑容让他整个人突然柔软下来,像是褪去了所有防备。 殿外传来敲响铜钟的声响,顾淮彻望着壁画上慈悲的佛像,眼神忽然变得很遥远。 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顾淮彻,此刻流露出的,是只属于记忆里某个夏夜的温柔。 向导把他们带到了转经筒面前,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接起电话歉意的欠身,示意他们先自己看看。 转经廊里只剩他们二人,沈初伸手去试试转经筒,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住。 “转经筒要顺时针。”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轻轻转动经筒。 他的掌心温热,指腹有一层薄茧,摩挲过她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样才算祈福。”他低声说,却没有立刻松开手。 沈初的呼吸一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却还是稳住了气息。 “谢谢指点。” 她抽回手,嘴角扬起完美的社交弧度。 转身时她的发梢扫过他手腕,带起一阵玫瑰气息。 身后,她听见顾淮彻极轻地笑了一声。 夜幕降临,松赞林卡的庭院里燃起了篝火。 沈初缩在房间的沙发上,经历了一天的紧绷,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呆着恢复能量,决心不参与这场热闹。 可管家偏偏来敲门,“沈小姐,今晚有藏族舞蹈表演,您不去太可惜了!” 她披上羊绒披肩,被半推半就地拉到了现场。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欢快的弦子琴声里,藏族姑娘们穿着五彩的衣裙旋转,银饰叮当作响。 沈初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却不自觉地搜寻—— 顾淮彻真的在这里。 坐在最暗的角落,火光只照亮他半边侧脸。 他手里拿着一杯青稞酒,眼神却穿过跳跃的火焰,直直地锁住她。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 “来跳舞呀!” 还没缓过来,一个扎着辫子的藏族姑娘突然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进舞圈。 沈初手足无措地跟着节奏转圈,淡绿色的丝绸裙摆飞扬起来,像一朵在夜色中绽开的花。 旋转的间隙,她瞥见顾h?c?q放下了酒杯,目光灼灼地追随着她。 他的眼神太**,让她脚下一个踉跄。 场景太尴尬,沈初逃也似的离开舞圈,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碎胸腔。 夜风拂过发烫的脸颊,她抬手拢了拢披肩,却在拐角处猝不及防撞进一堵温热的胸膛。 藏药香混着青稞酒的醇冽,瞬间将她包围。 她险些跌倒,顾淮彻单手扶住她的肩,另一手还端着酒杯。 火光从庭院漏进来,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流动的金边,睫毛下的阴影深得像化不开的墨。 “刚才跳得不错。” 他嗓音低哑,拇指在她肩头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 “谢谢。”沈初只挤出这两个字,就感觉喉咙口梗着发不出声音。 远处弦子琴的节奏越来越快,鼓点敲得她耳膜发震。 彼时,烟花在夜空炸开,他朝她偏过头来。 她下意识闭眼,却只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 “你发梢沾了颗火星。” 带着薄茧的指尖掠过她鬓边,轻轻捻灭一粒根本不存在的危险。 这个过分温柔的谎言,让她的防线彻底崩塌。 沈初睁开眼,发现顾淮彻的唇离她不过寸余。 他眼底映着未散的烟花,亮得惊人,却始终停在那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现在没有了。”他低声说。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夜风突然变得很静。 沈初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重得像要冲破胸腔。 顾淮彻的视线从她眼睛慢慢下移,最终落在她紧抿的唇上。 “顾先生!” 管家的喊声突兀地刺破夜色。 顾淮彻直起身的瞬间,沈初几乎踉跄后退。 他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有握着酒杯的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方才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