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敲人竹杠,一无所有的却是我?》 第1章 积翠客栈 暮冬的雪尚未来得及消融,一场春雨又缠绵地下了三日。都道雨后暖、雪后寒,然而今年春雨连绵之后,依旧冰冷刺骨,浑然不似往年。 中都城中行人寥落,人们早早掩了门户,围着炉火议论这反常的异象。结着冰的石道上,偶有身影匆匆掠过,足音尽数被淅沥雨声吞没。 雨水斜斜打在“积翠客栈”的匾额上,汇成细流,沿檐而下,激起一片朦胧水雾。墨云清路上被树枝划破了伞,只好暂时在这间客栈门檐下避雨。他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手中那封皱巴巴的信,指尖几乎掐入纸页——这样湿冷的天气,母亲的咳疾怕是又要加重了。自己初次应试竟名落孙山,弟弟读书的事已不能再拖,少不得还要筹措些银两……偏偏这雨,似是要下个没完没了。 他心乱如麻,浑然未觉自己已在檐下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布衫下摆早被泥水染得斑驳,身上也湿了大半,唯有背上的旧书箱,被他护得周全。 “客官,进来坐坐吧。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清凌凌的女声自柜台后传来,混杂着檐角滴落的雨声,格外清润入耳。墨云清闻声回头,正撞进一双沉静的杏眼。 那女子身着一袭月白长裙,裹着厚厚的青袄,领口绣着细巧兰草,衬得面容清雅如画。她举止间少了市井的浮躁,倒多了几分从容和娴静,全然不像一个商人。此刻她正捧着暖炉闲翻账册,显然是这客栈的主人。 她朝身旁侍女微微颔首,示意奉茶,又温言道:“先生是来应试的吧?听闻今年题目出得颇难。” 墨云清简略应了几句。二人言谈间,不觉从科场文章说到了南方农耕、北地雪岭、东海渔趣与西域佳果。初时郁结的心绪,竟在这不经意的闲谈中渐渐散去。 女子凝眸含笑,似是对他谈吐与见识的嘉许,轻声叹道:“先生这般才学,怎会落榜?莫非……未曾打点?” 她说罢,捧着暖炉走到墨云清面前,在对座坐下。 说罢,她捧着暖炉起身,走到墨云清对面坐下。 墨云清苦笑摇头:“姑娘说笑了。墨某家道贫寒,如今落魄至此,连客店都快住不起,哪还有余力周旋应酬。” 他不欲多谈身世,软而问道:“在下墨云清,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微抿唇角:“我名阿若,家中行十三,先生唤我十三便好。” “阿若……十三……” 墨云清低低重复,心头蓦地一动——这名字似曾听闻。先父在世时与太原王家略有往来,听说王家有位性情刚烈的女儿,因拒嫁魏家二郎,毅然离家自立,三年来未受族中半分接济——依稀记得,正是名叫王阿若。 他正暗自思量,十三已含笑开口:“先生若有意再赴春闱,不如就留在我这客栈备考。小女子虽见识浅薄,但对中都各位考官的偏好略知一二,上下打点也有些人脉。房钱不必急着付,待先生来日金榜题名……” 她眼波流转,唇角轻弯,“再还我一笔登科谢礼,如何?” 原来这“积翠客栈”,竟也兼营打通科场买卖。为寒门学子出头……算是另辟蹊径? 墨云清望着眼前灵秀中透着慧黠的女子,心头忽生出一丝莫名情绪——怎么自己一无所有,却好像被人算计了。 他微一拱手,低声应道:“多谢十三姑娘。” 第2章 游船 十三将墨云清的住处安排在客栈最幽静的角落。往后几日,墨云清要么埋首温书,要么于廊下观雨,借这片刻闲逸稍作休憩。 一个月住下来,墨云清发现“积翠客栈”里一共三五间客房,住的几乎都是备考学子。墨云清见过十三与他们一起吟诗论画,纵论时政。她既懂策论,能够旁征博引以古论今;也懂音律,有那么一两次,墨云清看见十三独自抱着琵琶在后院池塘边轻弹小曲,曲音袅袅,悦耳动听。 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姑娘。 每当那抹清丽身影自廊前掠过,墨云清总会这么想。 自他搬入客栈后,十三便遣一名叫烟青的小丫头送来银两,每日三餐也准时奉上。只是十三自己却迟迟不露面。这份刻意的疏离让墨云清颇觉困惑,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 如此平静数日,天终于放晴。连绵阴雨一歇,阳光破云而出,檐上水珠晶莹闪烁,恍若碎银。学子们多趁此出门透气,唯墨云清仍留房中,正欲提笔写信向母亲弟弟报平安,忽听“笃笃”两声轻叩。 “墨先生在吗?我是十三。”清凌凌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墨云清起身开门,果然见十三立于门外,身后烟青正捧着一个木盘,盘中整齐叠着两件当季的新衣。 “我怕扰了墨先生功课,非要事便不敢来叨扰。” 十三盈盈一笑:“今日见你没出门,又恰逢放晴,听闻文成巷馨兰书肆的陈老先生与几位太学助教要在画舫办诗会,墨先生可愿同往一观?” 说罢,她自烟青手中接过木盘,递至墨云清面前。 “近日天气反复,我看墨先生衣衫略有些单薄,便让人备了两件成衣。未量身裁制,若有不合之处,还望墨先生见谅。” 文成巷乃中都文人雅集之地,书肆林立,墨香四溢,只是物价不菲。墨云清初至中都时曾去过一回,此后便未再踏足。而馨兰书肆,更是巷中四大书肆之一,不仅典籍充栋,更常有当世名流的书画真迹展出。 这大概是疏通人脉的第一步。墨云清自然不会辜负这番好意。 春水初涨,柳色新翠。 一艘雕花画舫静静泊在潮白河畔,舫中一位发丝花白、笑声洪亮的胖老者,正是陈老先生。他原为太学博士,致仕后久居中都,人缘极广,此时正与几位文客谈笑风生。 十三引墨云清登舟。她衣袂轻扬,含笑引见: “我这位朋友素来仰慕陈老声名,今日特来拜会,不知可否得一席?” 陈老闻声转头,见十三身侧立着一人,身着宝蓝长衫,外罩月白长袄,俨然翩翩公子模样。陈老微微颔首:“十三姑娘的朋友,向来不俗,快请入座。” 画舫顺流而下,歌舞不绝。席间不乏女眷,三五一簇,言笑晏晏。墨云清风姿俊雅,仪态从容,引来不少倾慕目光。十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哂:原先倒未瞧出,墨先生原来生得这般稍作梳洗竟这般俊朗。早知如此,真不该为他多作打扮,免得容色夺了才思之华。 画舫顺流而下,歌舞不绝。席上不乏女眷,三五成群,言笑晏晏。墨云清风姿俊雅,仪态从容,着实令众多女眷心神往之。十三将这些倾慕的目光收于眼底,心中腹诽:原先并未瞧出,梳洗打扮一番才发现,墨云清原来生得这般俊美,早知如此真不该为他多做打扮,倒让容色抢了才华的风头。 船行过半,风光愈佳,便有人提议以河景为题赋诗,请座上几位老先生评点。在座不乏太学助教、博士之流,评诗论画正是本行。 陈老命人在舫中设案备墨。众人正欲落笔,十三却轻声开口:“如此美景,仅以诗抒怀,岂不稍嫌单薄?不如请我这位朋友即景作画,再请诸位共推一首佳作,以诗入画,交相辉映,岂不更妙?” 此言一出,众人皆拍手称好,纷纷落笔。 墨云清微微挑眉——原来如此。这是担心他诗作难压群英,便用“以诗入画”为他寻个稳妥出路。无论谁的诗胜出,这诗画总归要留在馨兰书肆展示一番。 真是好一番盘算。 他心下莞尔,想起初见时只觉得十三温婉娴静如闺秀,如今看来,竟是自己看走了眼,这小女子,竟还是个步步为营的“奸商”。 第3章 诗 画 字 船身随波轻漾,水声潺潺,柳梢间透来的风带着料峭春寒。 墨云清独坐案前,宣纸被风拂得微微鼓起。几位老先生正低头点评众人诗作,一时人声起伏,只有他一言不发。 十三惦记着墨云清作画,自然无心写诗。目光不自觉落在墨云清执笔的指节上。她想起那日雨中,墨云清立于廊下观雨,偶然见梁上旧画有只大雁年久失色,一时兴起补了两笔。待十三后来再看,那雁竟如振翅欲飞,神采夺目。 十三只见墨云清沉吟片刻后,终于提笔沾墨,起笔转腕,笔势凌厉,一笔落下,墨香四散。 第一笔,勾勒远山,峰峦起伏远黛初显。 第二笔,泼作江天,水光流转烟云四起。 墨云清笔锋游走,似龙蛇飞舞,墨迹淋漓,却疏密有致。未及片刻,山形水势已跃然纸上。接着他点染几笔,行云流水间,岸柳婆娑,轻舟隐现,半江流光,半江沉墨。一幅泼墨山河,顷刻便已作完。 风从舷窗掠入,拂动了墨云清月白色的衣袖。那一瞬,十三只见白衣翩然与墨影交织——那作画之人仿佛画中来。 “好了。” 他轻声道。 两名小厮恭敬捧起画作,送至主案前。墨色未干,氤氲生香。 几位老者俯身细看,船上原本的谈笑声渐渐沉寂。画中山如龙脊,水似行云,墨色深浅分明,浓淡相宜。春水仿佛从画纸里流出,轻波一卷,连风也带了墨香。 姚老先生眼中流光一闪:“此画刚劲处有骨,柔韵处有风,真乃上品!” 众人齐声附和。 陈老转首再看墨云清,目光炯炯:“敢问小友姓名,师承哪位大家?” 墨云清起身拱手:“晚辈墨云清,未曾拜师。笔拙墨浅,还请诸位指教。” “无师自通?”陈老微怔,随即面露喜色。几位老先生相视一笑,几乎同时生出招揽之意。 就在气氛渐浓时,十三忽然笑着打断:“几位老先生评选的诗作,可也有了结果?”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然目光再落画上,手中的诗作顿时黯然失色。 忽然,一道清音打破沉寂:“墨公子画技超群,何不也赋诗一首,方尽雅兴。”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姚老先生之女,姚雨灵。 姚老先生闻言抚掌大笑:“正合我意!” 墨云清抬眸,视线越过众人,望向静立一旁的十三。 只见她眉尖轻蹙,唇瓣微动,似要阻拦,却一时寻不到由头。 他心中暗笑,略作沉吟,低声吟诵: “千峰染黛入画迟,风拂寒塘水寄声。 游丝萦梦牵翠影,烟云轻笼罩丹青。” 陈老听罢须髯微颤,拍案而起:“好诗!好诗!” 他起身拉住墨云清的手:“此诗以山水起兴,以丹青作结,由画入景,复归于画。意境清远,气度从容,真乃佳作!不愧是十三举荐,墨小友日后必成大器!” 随即命人重新铺纸研墨,请墨云清题诗于画。不过片刻,画侧已添数行小字,笔力遒劲,气韵流动,与画相得益彰,又自成一格。陈老连连称妙。 “想不到墨小友诗、画、字三绝,实在难得!此画当悬于馨兰书肆堂中,此画我欲悬于馨兰书肆堂中,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应声赞同,唯有姚老与女儿交换眼神,意味深长。 十三静立于一旁,未曾察觉姚家父女心思,只望着那白衣男子,微微颔首,唇角浅笑如涟漪轻漾。 她心中暗想:这可真是押对了宝。 第4章 曲径通幽 一连几日晴朗,街巷间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微微发亮。时已五月,早该入夏,中都如今却仍沁着几分春末的微凉。 自那日画舫题诗之后,墨云清的名声在中都渐起。文士私议,书肆悬名,往来鸿儒皆有所耳闻。 可他依旧如常:早起温书,午后在廊下小憩片刻,随后闭门苦读,直至三更灯火。 十三也依旧忙碌于客栈里外,闲时就与烟青煮酒小酌、抚琴望月。偶尔与墨云清在廊下相遇,也只是略略颔首便匆匆离去。 每每看着十三离去的背影,墨云清不禁挑眉思量:那日在船上,她分明满眼关切,为何转眼又如此疏离?难道真如世人所说,商人重利,最是无情? 忽一日午后,中都城内新设集市,学子们都三五成群结伴出了门。十三将客栈事务交予烟青,亲自煮了一壶新茶,捧着茶盏往墨云清房间方向走去。 廊下竹影摇曳,墨云清身着白衣素衫,正在廊前小坐观景,望见她走来,他唇角不自觉微微一扬。 “先生大才,如今声名在外,还能守得这般清静,实在难得。” “十三姑娘谬赞,若非姑娘此番提携,墨某不过一介落榜书生罢了。” 二人遂在竹林僻静处寻得一张小几,相对而坐。此地地势稍高,院中景致尽收眼底。 “先生气度不凡,十三也不敢藏私。” 她为他斟茶,语意带笑,“先生既要再赴春闱,可知今年主考是谁?” “听闻是礼部尚书杜成之。” “正是。”十三点头。“此人出身不高,但爱结交望族。于文章一道可谓挑剔,文辞朴素,便嫌无趣;辞藻过丽,又斥浮夸。但若遇考生名声显赫,便是朴素华丽均无妨。往年策题,多以‘仁政’、‘德化’为纲,若文章能不着痕迹显露考生大名,便为上乘。” 这般评点,骂得不着痕迹,足见这位杜大人不好应付。 墨云清听得有趣,不由得轻轻抬眸,恰一阵微风拂过,卷起十三鬓边发梢,趁得她一双杏眼越发明亮灵动。 墨云清微微侧目,敛去眼底笑意,续道:“姑娘对此人,似乎颇为了解。” 十三低头,指尖轻点茶盏:“在中都这些年,听得多了,也就记下几分。” 话题已起,她便娓娓道来:“杜尚书好清议,最忌讽刺朝政;中书舍人卢启方出身世家,向来瞧不上杜尚书,常越级设题;吏部的萧给事,因其子新入翰林,凡举子文中多引古经、少论兵事,大抵都得他青睐……” “……至于兵部方侍郎,文武双全,曾镇守边疆,最厌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的文章。” 十三语调平稳,条理分明,如在墨云清面前徐徐铺开一张无形的仕途棋局,将各位考官的脾性喜好一一剖明。 “科考即如朝堂,身在此局,审时度势最为重要。” 十三陈词结尾。 墨云清却似意犹未尽,又问:“那依姑娘之见,此局何解?” 十三端茶沉吟,边思边道:“中都的文人多讲‘清’,却都想求‘贵’。清贵两难全,便要懂得取舍。若一味清高,只能埋没;若全趋利,又易失己。先生……须得比他们更懂得何时笔落有锋,何时退让留白。如此,定能济世救人,谋得一方天地。” 风吹竹摆,疏影在二人衣袂间斑驳跃动。 墨云清凝视着她,目光深邃,片刻后含笑道:“姑娘若为男子,可登庙堂。若来日墨某有幸为官,或该请姑娘为幕僚。” 十三闻言,掩唇轻笑:“只怕先生请不起我。” 墨云清轻勾唇角,眼波微闪,温声道:“称先生未免生分,十三姑娘,不如唤我云清。” 十三微怔,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扰乱了心神。静默半晌,她才生涩地轻唤一声: “云清……先生。” 第5章 孤灯 夜色渐浓,风过竹梢,留下细碎的响动,竹影如水波般荡漾在墙上。书案上的烛火轻轻摇曳,照亮一卷《吏律》,纸页的边缘泛着柔光,却许久未被翻动。 自竹林小径归来,他便有些静不下心来。 “云清……先生。” 那声轻唤,带着一丝慌乱与羞怯,犹如羽尖掠过心湖,泛起圈圈涟漪。 他倚在案边,唇角不自觉噙着笑意。 那姑娘一瞬的讶意与不知所措,被他反复回味。每一次回想,心头的笑意就更深几分。 原本只想逗她一逗。谁让她剖析时局时那般通透笃定,如执棋者俯瞰全局,落子从容,倒让他无端生出几分顽意,想看看这副沉静面容下是否还藏着别的模样。 却不曾想,先乱了方寸的竟是自己。 他低笑一声,抬手掩住眉眼。 有趣。 难怪她敢舍弃名门,自立门户——那份胆识与眼界,时而狡黠又时而纯净的眼神,着实让人移不开眼。 一想到那双素来含笑的杏眼,今日竟露出几分慌乱,他眼底笑意又深了几分。 “十三姑娘,”他轻叹,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温柔,“你可真是……坏得恰到好处。” 烛火摇曳,光影如波。笑意褪去后,墨云清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桌案上,那卷《吏律》依旧静静摆在那里。 “中都的文人多讲‘清’,却都想要‘贵’。” 想起十三那句时评,墨云清心绪翻涌,神色晦暗。他想起逝去的父亲、病中的母亲与年幼的弟弟,不觉低叹:“谁又能真正免俗……” 将心底那点涟漪与笑意悉数压下,他凝神静气,重新展开书卷。 烛光闪烁,竹影斑驳。笔尖划过纸页,留下细碎而坚定的声响。 客栈另一边,有人同样辗转难眠。 十三推开窗,任微风拨动她的发梢,月光碎作银丝披散在她肩上。抬眼望去,远处那间房仍亮着一盏孤灯——是墨云清的房间。 烛光透过窗纸,淡淡晕开一层暖光。 他还在读书。 在旁人踏青赏花、赶集赴宴、推杯换盏之时,他始终不动如山,勤耕不辍。 她想起初见的言谈,打动她的是墨云清对经史的熟稔、对时局的洞察,更是那份困顿中依旧从容的气魄。 “墨小友日后必成大器!” 陈老的话犹在耳边。 “是啊,世上守得住这份沉静的,又能有几人?” 十三喃喃自语。 想到墨云清的那幅《烟云山水图》,想到他在画舫上进退有度的风姿,十三不由得心底生出一丝怜惜,如此人才,所缺的,不过是些许世俗的助力,一点金银的装点罢了。 思绪飘忽间,十三忽然想起另一位白衣少年。 他执笔写诗的姿态,同样挺拔俊逸,语声淡淡,却常带笑意,只是那笑中略带了几分轻狂。 “唤我子白。” 一句旧语在脑中回响,与墨云清的话重叠交织在一起,模糊成一片。 十三不由得十三心口一紧,喉间泛起干涩。她端起茶盏,才发觉茶早已凉透。将思绪驱散,她阖上窗,轻轻叹息。 “大概……是我多想了。” 她转身回到床榻,落下帷帘。 窗外月色透过流云,忽明忽暗,不知不觉,已是三更。 第6章 想多了 晨曦初透,薄雾如纱。青瓦飞檐下,几缕金辉穿过竹叶间隙,在石阶上洒落细碎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春泥与草木的芬芳。 十三抱着账册自后院缓步而来,一袭鹅黄长裙在翠竹掩映间时隐时现。行至中庭,她正欲唤烟青带人清点食材,忽见墨云清独坐廊下沉思。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白长衫,衣襟微敞。十三不敢打扰,轻声走近,见他半阖着眼,眉间凝着未散的郁色,手边那盏茶早已凉透,不知已在此独坐几时。 大约是感觉到了有人过来,墨云清缓缓抬眼望来。 十三在离他三步远处停步,微微施礼:“先——” 话音戛然而止,昨日的尴尬蓦然涌上心头。“先生”二字在舌尖打了个转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改换成了“云清先生。”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这称呼别扭得很,十三俏脸微红,低下头去。 昨日便觉得她局促的模样颇为可爱,今日晨光熹微间,她微垂着头,脖颈弯出一段优美的弧度,一举一动之间,倒比昨日还要动人几分。 墨云清静静凝视着她,没有言语。 待十三抬起眼来,正对上那双清眸,犹如点墨入清泓,惊动一池幽澜。那眼底似有星河流转,浮光掠影,令人难以琢磨。 只一瞬,墨云清已经收回目光,温言道:“姑娘若不习惯,还是唤先生吧。” 他放下茶盏,语气平和:“云清先生,听着反而更加生分了。” 十三看着墨云清有些摸不到头脑。昨日是他嫌“先生”生疏,如今她好不容易改口,他却又不满意。她轻抿朱唇,眉眼间写满无措,杏眸中漾起几分嗔意与委屈。 墨云清见状,不由得低笑,那笑声极轻,带着些许失落。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墨某既然已将前途托付姑娘,自然也盼姑娘能真心待我,”他起身走近,目光锁住那双灵动的杏眼,语气中透着无奈,“只是姑娘这样一改一顿,若即若离,倒像有意要与墨某划清界限似的。” 有意划清界限…… 十三怔了怔,她唇瓣微动,却终是沉默。如同被这句话唤醒,另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 “唤我子白。” 昔日话语萦绕耳畔。也是这般春光正好,也是这般白衣少年。崔子白含笑说出这句话时,眼底同样光华流转。曾几何时,他们志趣相投、推心置腹,可自他步入仕途,往日情谊便如云烟消散。立场不同,选择各异,分道扬镳似是必然。 墨云清将十三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她的亲近与疏离,似乎独独针对他一人。她与旁人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在初见他落魄之时便对他伸出援手,那之后又若即若离;在游船上关切备至,回来后却又刻意回避。这一切变化的背后,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每每在她将要对他敞开心扉时,便无情地将她拽回原地 此刻再问,也是徒劳。 “今日一早,陈老派人传话,说是有人重金求购那幅《烟云山水图》。” 墨云清话锋一转,撇过头去,目光落在院中的竹林上,避开了十三的视线,平静地问道:“姑娘觉得如何?” “先生可知买家是何人?”十三并不意外。墨云清的画作意境高远,笔法精妙,如此佳作,若说无人问津那才是怪事。 “不知。”墨云清摇了摇头,目光仍停留在远处,“不过那画挂了这些时日,风头也出够了,是时候收手了,再挂下去,只怕要招惹是非。” 适可而止,审时度势。十三越发敬佩眼前的男子,他不仅才华横溢心思,更是通透沉稳。 十三正待开口说几句钦佩的言语,却听墨云清又正色道:“等拿了钱,也好还一还欠姑娘的人情。余下的寄回家中,奉养母亲,供幼弟读书。或许……还能剩下些许,容我也学十三姑娘,买张好琵琶来弹弹。” 说到此处,他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戏谑,“原来这虚名,还有这般用处。早知如此,或许也不必非要寒窗苦读,搏个功名了。” 十三听罢,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稳。 好吧,又是她多想了。 这人的心,像一口古井,风过无痕,投石无声。任世间万象倒映其中,怕也惊不起半分涟漪。 第7章 邀约 盛夏的午后,中都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暑热。日光白晃晃地刺眼,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 近来客栈中多有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十三挑了些紧要的拜帖请帖交于墨云清,墨云清被迫奔波应酬,十三已有五六日不曾与他在廊下偶遇,更别提说上几句话。 这日,她特意为他定制的夏衣终于送到了。是上好的天水碧萝纱,触手生凉,衣襟与袖口用同色丝线暗绣了疏竹纹样,清雅中透着风骨。她正细细检查针脚,却见烟青急匆匆引着一位身着锦袍的官人进来。 “姑娘,祁王府送来请帖,后日府上设宴赏莲,特请墨先生务必前往赴宴。” 十三心猛地一沉。她费尽心思通过兵部方侍郎的门路,已暗中为墨云清铺就了一条稳妥的入仕之途。方侍郎为人刚正,又真心赏识墨云清的才华,本是最合适的引路人。如今祁王横插一脚,倒让她先前的苦心经营全都悬在了半空。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两件夏衣交给烟青,整了整衣袖,这才缓步而出,去见那位王府来客。 小心翼翼接下请帖,送走王府随从,十三独自立在廊下出神。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祁王权势滔天,她能打听到的消息实在有限,只隐约听闻这位王爷最爱招揽文人墨客,尤其是相貌出众之人。想到这里,她不禁抬眼望向墨云清平日惯坐的那个位置,眉头微微蹙起。 月上柳梢时,墨云清终于踏着一地清辉归来。十三一直守在柜台后面,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忙到后厨端了早就备好的冰镇梅子汤,借口送汤,轻轻叩响了他的房门。 “祁王今日派人来了。”她将梅子汤放在他面前,声音压低,“我原本已向方侍郎举荐了你,如今看来,怕是要先应付祁王这一关。” 墨云清听到“祁王”二字,执盏的手指微微一顿,指尖在冰凉的盏壁上轻轻摩挲:“你对这位王爷知道多少?” 十三摇头:“他地位尊崇,我所知甚少。只听说他广纳贤才,尤其……尤其喜爱容貌俊美的。” 她说着,忍不住抬眼打量墨云清。烛光下,他眉眼如画,气质清雅,放眼整个中都,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相貌。 “该不会是……”十三忽然想到什么,双颊微红,犹豫着开口,“祁王有龙阳之好?” 墨云清刚饮下一口梅子汤,闻言险些呛着。他放下瓷盏,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真不知十三姑娘平日里都读的什么圣贤书。”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在下此生,但求寻得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志趣相投,携手余生。” 那个“女子”二字,被他刻意加重拉长,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 十三忍不住以袖掩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不忘戏谑一句:“那还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墨云清望着她笑弯的眉眼,只能无奈摇头。 笑了好一阵,十三才勉强收敛,正色道:“无论如何,先生明日赴宴,定要小心为上。” “如何小心?”墨云清嘴角微扬,突然反问。 十三一时语塞。是啊,要小心什么?她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是随机应变罢了。 她这么想着,嘴上便有些磕绊:“自然是……莫要贪杯,免得醉酒误事……” “我一人难免有疏漏之处。”墨云清眸光微动,显然已有了打算,“不如十三姑娘陪我同去。” “我?”十三大吃一惊,“祁王只邀请了先生一人,我一介女子,总不好硬要跟着……” “这个不难。”墨云清唇角微扬,语气里带着几分云淡风轻的从容,点漆似的眸子此时更如蕴藏着星河的漩涡,“姑娘只需扮作我的随身小厮,便可随我名正言顺地赴宴。” 他的话音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个看似荒唐的提议,早在他听闻祁王相邀之时,便已在心中酝酿周全。 第8章 观莲夜宴 当十三换上那身灰扑扑的小厮衣衫,将青丝尽数束于帽中时,墨云清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倒真有几分俊俏。”他端详着她,唇角弯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如此,我倒是要担心祁王会看上你。” 十三气结,不由得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轻笑出声,抬手将祁王府的通行玉牌细致地系在她腰间。动作间笑意渐敛,声音也随之低沉温柔下来:“记着,跟紧我。” 祁王府的朱漆大门巍然耸立,尽显威严。宴设莲池之畔,水风徐来,却吹不散满园浮动的暗香与权势的纠缠。 十三垂首跟在墨云清身后半步处,步履沉稳,目光只落在前方那片天水碧的衣角上,尽力将自己隐没在众多随从之中。然而,一道灼热的视线却几乎在她出现在祁王府的同时,就如影随形地钉在了她身上。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十三偷眼向主位扫去,只见祁王言笑晏晏,他身旁坐着那位深得圣宠的玉珍公主姿容绝艳,眉眼间带着一丝慵懒与漫不经心。这位公主的目光正如打量一件稀罕器物般,毫不避讳地在墨云清身上流转。 正当十三因公主这番打量而心生不安时,一个曾在记忆中回响过无数次的声音,带着陌生的谦卑自对面席间响起: “子白敬公主、王爷。” 十三的心跳骤然漏掉了一拍,她猛地抬眼,正对上崔子白望过来的复杂目光。那个曾经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是翰林官袍加身,比先前更清瘦了几分。虽然面容依旧清秀俊雅,眼底深处却含着一抹难以化开的郁色与……不堪。他显然早已认出了她,此刻四目相对,他迅速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十三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手。她看着他被公主一个眼神召至身旁,看着他为公主执壶斟酒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强颜欢笑却难掩屈辱的姿态,心中百感交集。 墨云清早已察觉十三的异样。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是一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俊雅男子,不知为何,心头蓦地窜起一股无名业火,指节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手中的酒盅。 宴至中程,宾客渐散。十三依命去为墨云清取解酒的温汤,刚绕过一处假山,手腕便被人猛地抓住。那人不由分说,捂住她的嘴,将她拽至远处山石后的阴影里。 “阿若!”崔子白的声音带着急促与酒气,“你怎会在此?还这般打扮!” 他急切地打量她,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愧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听我一言,立刻寻个由头离开!” “你……”十三怔了怔,待震惊过后,连忙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崔公子……请自重。” “你真是胆大妄为,你可知此处是何等龙潭虎穴!”崔子白手上力道却更紧,将十三死死固在身前,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痛苦的焦急,“我已是身陷泥淖,无法回头!我不能再让你涉险……阿若,我对你…” “崔翰林。” 一个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寒泉击石,瞬间冻结了空气。 十三心头一凛,回头便见墨云清不知何时已立于月光下,面色平静无波,唯有那双看向崔子白握着她的手腕的眼睛,幽深得令人心悸。 崔子白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墨云清缓步上前,不着痕迹地将十三护在身后,目光淡淡扫过崔子白仓皇失色的面容:“崔翰林不在席上陪伴王爷公主,却在此处与我的小厮纠缠,是何道理?”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尤其是“我的小厮”四字,念得缓慢而清晰,宛如在宣示某种不容置疑的主权。 崔子白面色惨白,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深深看了十三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待崔子白身影消失,墨云清方才转身,目光落在十三微红的手腕上,继而缓缓上移,凝视着她的眼睛。 “便是他罢。”墨云清语气似是询问,却透着笃定。 十三一时未能领会其中的意思,却下意识地垂首避开了他的目光,因为她分明听出了那话语背后暗涌的怒意。 月光如水,流淌在两人之间。 阿若,原来她是可以被这样称呼的。 墨云清静默了片刻,方才那段他并未目睹全部却足够猜出来龙去脉的纠缠,与眼前女子那双清澈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像一根极细的丝线,悄然勒紧了他的心口,泛起一阵陌生而清晰的酸涩。 他终是未再多言,只淡淡道:“宴席将散,跟紧我。” 说罢,他率先转身,那天水碧的衣袂在夜风中拂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清。十三望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方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幽深,比这祁王府的夜,更让人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