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羽复千山》 1、忆相念空(一) “时妙原。你残害我的信徒,谋杀我的血亲,有无数人因你而死,你究竟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空相山,蕴轮谷。 秋风鼓噪不息,日光苍白如纸。时妙原艰难抬头,他的视野里一片模糊。 窃语声不绝于耳,有无数道视线正打量着他。激斗的痕迹未消,有一人在向他发出质问。 那是他的死敌,他在很久很久之前相识的神明。 那神的面容模糊,他手中的长剑流火,那是由天神所赐的至宝。它的神力无边,据传,凡是死在这剑下的人,都必将永世不得解脱。 时妙原微微张嘴,鲜血浸入泥土,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时妙原,你……你难道,就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话了吗?” “咳……咳咳咳……” 时妙原向前走出几步,在众神的惊呼声中握住了剑锋。 持剑人似是未料到他的举动。他挣扎了一下,未果。他想要离开,被时妙原的眼神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你问遗言吗?有的,有的。” “我当然……我当然还有话要对你说。” 时妙原攥紧剑尖,将它扯近,扯来,抵住了自己心口。 “来,来。” 他笑笑,对浑身颤抖的荣观真说: “来……阿真,小心别打歪了。你不是一心想要我死吗?那记得往这儿捅。” . 荣观真是一位恶贯满盈的邪神。 荣观真,空相山山神,蕴轮谷主尊,掌山中万物生灵,庇一切飞鸟走兽。 空相山万里不绝,山脊所过之处无一不为他触达。东阳江直驱入海,沿岸花草树木亦无一不受他照拂。 此山福祚无尽,自古便被人视作圣地。荣观真无恶不作,他所犯的罪行,用罄竹难书来形容简直也不为过。 早年间,他得先神扶持成长,一经得道就反手杀害了至亲。神力稍有精进,他便为独占香火屠尽了同侪。稳坐主神之位后,他更是时刻对信徒予索予求。 自私自利,无恶不作。屠亲戮友,害人害仙。就这样一位恶神,却在众生唾弃中一步步登上了万岳之巅。 在荣观真残害的所有生灵中,最值得一书的当然便是时妙原。 时妙原何许人也? 他乃是金乌化身,太阳神鸟。他生在天地初开时,为后羿射坠后偶得重生法门,他与山海同寿辰,还有十枚永生金羽,既能够点石成金,也可使人飞升成仙。 荣观真无恶不作,时妙原也同样放肆卑鄙。他尤爱啖活人血肉,所犯下的杀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荣观真恨时妙原入骨,两人自初识起便针锋相对,他们的矛盾越积越深,在时妙原吞吃了数名山神信徒后终于达到了顶峰。 最终,荣观真先下手为强,在众神的注视下亲手斩杀了时妙原。可就在临死前,时妙原放出话说:他其实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他早已将金羽藏去了别处,而那会成为他重返人间的法门。 在魂飞魄散之前,他留下的最后两句遗言是: “谁能够找到金羽,谁就能复活金乌。” “谁能够复活金乌,谁就将永登仙阶!” 说完这话,时妙原便死在了荣观真剑下。 其后九年间,有无数仙家圣神为之四处奔走,可那些金羽却始终下落不明。 有人质疑说,时妙原很有可能根本就没留下过这些东西,此君生性恶劣,就连死了也要搅得人世间不得安宁。 也有人猜测,时妙原恐怕早就连人带羽毛被荣观真烧成了灰烬。空相山神生性多疑,断不会为宿敌留卷土重来的机会。 每当论及此事,人们都会感慨:荣观真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时妙原死在他手中也算是罪有应得。 “活该死无全尸的晦气玩意儿。” “和荣观真狼狈为奸的吊丧乌鸦。” “本来就是只死鸟,怎么白白让他多逍遥了几千年?” “十恶大败狱难道漏成了筛子?为什么会把他给放出来啊!” “什么太阳神,我看他完全就是个扫把星!” “事情不是这样的!” “是谁在唱反调?!” “荣观真之所以杀时妙原,是为了给那些被他所害的孩子报仇!” “时妙原其实没那么坏,早年间他们的关系其实也很……很好。”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荣老爷是位好神!你们不要再污蔑他了,他和时妙原都是被人陷害的啊!” “哪来的小孩?简直是一派胡言!” “你又懂个屁?荣观真自己都没反驳过!” “可,可是……可是他也很想再让他活过来啊!” “亭云。” “荣老爷……” “别说了。” “算了……别说了。没必要。” “快回来吧。” “走吧。” “咱们还是算了吧。” 对啊,还是算了吧。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没人会信他的自白,也没有人会质疑板上钉钉的判词。 山无法为自己辩白,山只能沉默以待。 山对人做了什么,人便如何塑造那山。 人们如何谈论那山,山便如何予世人以回响。 山说:它见过日升月落,也见过马儿逃脱藩篱。 它听过春芽破土的呢喃,也曾品闻豪雨汇入汪洋的低鸣。 山曾抚过化冻回游的溪鱼,也触达过自天边划落的流星。 山吻过土崩瓦解的碎石,也曾赞叹于黎明时流连山巅的星云。 山认为,当太阳再度落下,明月会皎然升起。 而当那轻羽翻越群山,鸟儿们也将落去它魂牵梦萦的故乡。 有谶曰: 金乌独坠月东升,昼夜轮转至理明。 白马天宫当折桂,占之必定是无穷。 山说: “带我逃跑吧。” 2、忆相念空(二) “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时妙原大叫一声,将一本印得花里胡哨的空相山旅游宣传手册撕成了碎片。 2026年,休宁镇。 海阳峰下人来人往,今天是端午庙会开幕的日子。城内节日气氛热络欢快,而在古巷深处某间名为沉鸢阁的旅舍里,却传来了阵阵不明所以的哀嚎。 时妙原是在山中的一条小溪里醒来的。 刚睁开眼的时候,他只觉得头疼脚疼屁股疼,眼酸嘴酸脑仁酸,浑身就好像被人拿冻带鱼抽了三天三夜一样松散。 “这什么鸟地方?” 他扒开脸上的水草茫然起身,有个穿汉服出游的小姑娘看到他,尖叫着为这位暴露狂拍下了数十张清晰无比的罪证。 半小时后,时妙原蹿进树林,从护林员的小木屋中偷来了一套工服。 “2026年?!”他边穿衣服边对墙上的日历尖叫,“我靠,我怎么才死了九年!娘嘞,这咋还是海阳峰?我服了,这不荣观真的地盘吗!!!” 海阳峰属空相山脉,这儿毋庸置疑是荣观真的势力范围。一想到这位大神,时妙原就觉得自己的胸口在呼呼漏风。 荣观真乃空相山山神,他与时妙原相识甚久,只不过两人自多年前起就断绝了往来。时妙原对荣观真唯恐避之不及,而荣观真也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荣观真用那把赫赫有名的淬火剑将时妙原捅了个对穿,淬火剑名为三度厄,据传它一生中只有三次使用机会,死在这把剑下的人不论法力高低都必然形神俱灭,就连入轮回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怎么复活的? 时妙原微微运气,不出所料感知到了金羽的存在。只可惜那气息十分微弱,与从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太阳神鸟的核心,金羽是时妙原法力的本源。他原有十枚苏生金羽,现在体内就只剩下了一支,这还是他当初为避免被赶尽杀绝而留下的后招:只要金羽尽数为人所得,他便会以不全之姿被强行唤醒。他醒了,那也就意味着,其余九枚金羽应该已经全部被找到了。 没有金羽,就没有法力。没有法力,他就寸步难行。他虽已经复活,但若想彻底高枕无忧,就必须想办法拿回金羽……可先不论他要去哪找这些小东西,眼下最要紧的是,他必须立刻想办法离开这里。 时妙原生性顽劣,他能看得上的东西屈指可数,其中包括晴天、大海,黄金珠宝等一切会发光的小玩意儿。而在他所恐惧的所有事物里,也有三样连年高居榜首: 雨,山,荣观真。 因为雨与他天生相克,山总会阻碍他的飞行路线,而荣观真不仅是他的杀身仇人,还曾经和他……算了,这个并不重要。 总之,此地不宜久留! 说走就走,时妙原稍作休整便离开了小屋。逃命下山途中,他大致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状况。 首先,他的长相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换衣服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他依旧是黑发红瞳,也依旧俊美非凡。那套乞丐似的工装自然无法掩盖太阳神鸟的锋芒,只可惜深山老林里没有现成的珠宝首饰,否则他怎么也得好好地打扮漂亮了再走。不过,即便情况紧急,时妙原还是给自己编了条晃晃荡荡的小辫儿。 其次,他点石成金的能力还在。出门前他从屋主的抽屉里取了几张钞票,作为补偿,他将那人留下来的硬币全部变成了金豆。 再次,光长得好看或有钱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任何鸟用。 在数次尝试呼云腾飞无果之后,时妙原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用出什么有杀伤力的法术了。这就意味着,他现在的实力和普通的鸟妖并没有多大区别,而他要是在此时偶遇荣观真,恐怕会直接和三度厄一起断成两截。 更糟糕的是,当他一路狂奔下山抵达休宁镇,出山的大巴车刚好过了运营时间。时妙原别无所选,只能先想办法住下,待第二天天亮再择机离开。 结果他好不容易换了零钱,找了酒店,却发现当地人不知哪根筋搭错,编出了一套与史实完全不符的空相山传说集锦,还给它取了个颇文艺的名字: 《忆相念空》。 时妙原差点没咬碎后槽牙。 睁眼说瞎话。纯纯的睁眼说瞎话! 他明明风姿绝尘,是谁把他描述成了那种丑陋可怖的怪物? 他才死了不到十年,这些破事儿怎么就被写到了书里? 是哪位山神河仙嘴上没把门,跑人间乱散布消息来了啊!!! “什么生啖活人血肉,什么和荣观真狼狈为奸……这群混蛋白痴王八蛋,看人翘辫子了就胡说八道的谣棍!都给我等着,等老子拿回羽毛,我就把你们的嘴巴一个个缝起来当马桶用!” 时妙原气到极点,以至于将怒火转移到了旅社前台头上:“你!你告诉我,这玩意儿到底是哪个孙子写的?把他叫出来,老子要跟他决斗!” 沉鸢阁今日当值的员工叫作张望。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答道:“大床房一百八,双床房两百,端午优惠九点九九折,老顾客再减五块。您到底要不要住店?咱家小本生意,不支持先用后付哈。” “住!我住!”时妙原愤而挥拳道,“我就住一晚,明早说什么我也要离开这里!” “那行,您怎么付钱,微信还是支付宝?” “啧,现金不行吗?我没带手机。” “现金?”张望坐直了起来,“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咋连电子支付都不会用?你是野人吗?还是说才刚从国外回来?” “对对对,老子每天啥也不干就挂树上oioioi乱荡和人猿泰山吃嘴子行了吧?别废话,你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要的哥!但泰山是谁,他是外国人吗?你能跟他处朋友,那你的洋文肯定很好咯?说两句给我听听呗。” “可以啊,funnydepee.” “好别致的发音,这是法语吗?啥意思啊?” “我说放你的屁。”时妙原拍出两张百元大钞,“给我来间双床房!” 张望撇撇嘴,噼里啪啦地敲起了键盘。一阵操作之后,他对时妙原摊开了手掌:“身份证拿来。” “……身份证?”时妙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对啊,你没带吗?” “我……没办。” “我靠,你不会真是黑户吧?!”张望高声惊呼道,“没有身份证是不能入住的呀!你连这个规定都不懂吗?” 实话说,时妙原还真不太清楚这一点。 毕竟从前,他只要出门就自有人为他安排最豪华的住处。别说是住店手续了,就连一日三餐吃什么,洗澡用什么味道的泡泡球都能给他拾掇得明明白白。严格意义来说,这的确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独立住店。 时妙原犹豫片刻,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颗金豆,依依不舍地摆到了柜台上。 “通融一下呗。”他心碎地说。 “嗯?这可不行!”张望立马严词拒绝,“酒店系统全国联网,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担不起责任。” 那咋办嘛?他今晚总不能露宿街头吧!时妙原心中警铃大作:外面雨那么大,天气那么差,他要是真在桥洞里对付一晚,明天还能有命出山吗? 倒不是说鸟淋雨感冒了会死,只是再在户外多逗留一秒钟,他都觉得荣观真随时会杀上门来! 正在时妙原发怵之时,一个人带着满身雨水气撞开了沉鸢阁大门。 “我靠!谁!” 事发突然,时妙原吓得差点直接飞到了天花板上。好在来的不是荣观真,而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他一进门就大呼小叫道:“望望,你爸在吗!” “周叔!”张望从柜台后跑了出来,“我爹打牌九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来一起摸两把不?” 周合云急得直跺脚:“傻小子,都啥时候了还打牌呢,你妹妹她出事了!” “什么?!” “他们几个小孩子到山里面玩,结果不小心掉到溶洞里面了!山里路滑车开不上去,你赶快多找几个帮手,也一起过去看看吧!” 3、忆相念空(三) 时妙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掉头回到了大山深处。 他本不想蹚这浑水,可张望病急乱投医,硬是把他也薅了过来。这小子开出的条件是免费住店一周加包三餐用度,就连证件问题也可以忽略不计,搁从前时妙原肯定不屑于这点好处,但今日不同往日,他终究还是没能抵御住吃白食的诱惑。 在来的路上,时妙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今逢端午假期,张望的妹妹张遥和两个朋友相约到山里踏青,一时兴起走得远了些,结果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掉进了洞里。 那洞名为藏仙洞,是一个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溶洞,其入口仅有成年人手臂宽,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失的足。两小时前张遥曾发来求救短信,而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了。时妙原一看她的照片:这不就是他刚醒来那会儿,和他在河边狭路相逢的小姑娘么? 他正感慨命运巧合,一个虎头虎脑的消防员跑过来喊道:“家属在哪里!” “这里这里!”有人焦急地迎上了前去,“您是陈志捷对吧?小陈同志,我叫张鸣恩,我是张遥爸爸!遥遥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但洞里还有生命体征信号!事不宜迟,必须立刻下去救援!” “啊,那,那派谁?” “我来,你们几个在上面帮我拉绳。”陈志捷说着脱掉了外套,“千万听我指挥,这地方情况复杂,我……嗯?你是?” “让我来吧。”时妙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比你适合。” “你?” 在场众人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小兄弟,咱们认识吗?你,你不要勉强啊……”张鸣恩脸上满是不安,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时妙原根本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 “那个,哥?”张望扯了扯时妙原的袖子,“其实你能来我就很感激了,咱没必要为了免房费拼成这样……” 陈志捷的态度十分坚决:“你不行!你不是专业的,贸然下去只是送死。” “废话那么多,谁送死还不一定呢。”时妙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说了,我下,我以前是搞攀岩的,这种洞对我来说都是小菜。” “可是……” 时妙原白了他一眼:“可是什么可是,再可是下去咱就得考虑大席上什么菜了。拿绳子来吧!我体格小,要你们几个去估计能直接卡半道上。而且你救援经验丰富,不是更应该留在上面指挥吗?” “……行吧。”陈志捷咬了咬牙,“那你跟我来!” 时妙原之所以会想亲自下洞,是因为他嗅到了某种十分特别的气息。 非人的气息,从藏仙洞深处幽幽地飘了出来。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属于空相山的特有品种:红面鬼魈。 红面鬼魈,身似猿猴,如鬼如魅,像人非人,面红体青,身长体胀。这东西由身死山中者的怨气凝结而成,平日里最爱食活人骨血,在场的无一例外全都是普通人,要是让他们进洞,那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不过……时妙原感到十分奇怪:从前空相山虽时常有鬼魈出来害人,但那也都是深山老林里发生的事情了,更何况近几百年来它们几乎全都销声匿迹,今天怎么会跑到这么靠近城镇的地方来? 他正思考时,冷不丁被角落处某个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干什么用的?”时妙原抬手问道。 陈志捷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座上了些年头的石亭。 亭身青苔斑驳,里面摆了张破破烂烂的红木八仙桌,桌上有猪头,有鸭腿,还有整鸡和烧鹅。香炉中插了有香,只是火已经灭了,仅留下一炉有气无力的灰烬。 张鸣恩小碎步走来,凑在时妙原耳边说道:“这是给山神的。” “山神?” “就是荣老爷呀!”张望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茬,“你难道不知道吗?咱海阳峰位处空相山脉中段,从这儿往东往西上千里地全都是荣老爷的地盘!相传荣老爷极重视祭礼,如有怠慢必定会降下责罚,祭山神是我们家一直以来的传统,从我妈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对吧,爸?” “我拜荣老爷有头二十年了,从没想过还能出这种事情。”张鸣恩喃喃道,“也不知这些东西是不是不合他胃口,他竟直接把遥遥也收了过去……” “哎哎哎,你等一下!”时妙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说你行行好,你当荣观真是山神还是村口买卤货王二爷啊,哪有因为饭菜不称心就收人的道理?你赶紧给我闭嘴,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搞封建迷信的,我看,咱们还是马上下洞吧!” 说完,他三下五除二将安全绳穿戴在了身上。 绳子一头连着他,另一头则接着台巨大的滚轮,有零星几位消防员在一旁严阵以待,多番确认之后,时妙原冲陈志捷点了点头:“那开始吧。” 雨变大了,天空中时不时有闪电划过。 泥水顺沟壑而下,不一会儿便在低洼处汇成了浅滩。 吆喝声此起彼伏,高功率探照灯将森林映得亮如白昼,而在藏仙洞口五米开外的地方,夜色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在此忙碌的人类。 “下,下!当心……” “慢点,慢点!哎哟你别急!” “注意角度!小心别撞到石头!” “停!”时妙原高声喝道,“先别放了!” “怎么了怎么了?” “下面全都是水!” 说完,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脚下。 藏仙洞里光线极差,头顶的探照灯在此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四周乳石嶙峋,头顶不断有泥水滴落,有一些溅到时妙原嘴里,恶心得他连呸了好几口唾沫。 “爹的……我就不应该贪这个便宜!”他恨恨地抱怨道,“等出来了,我一定要把那几个小兔崽子的屁股抽烂!” 下落继续进行,时妙原不断调整着身体的重心,雨声越来越远,就在这时,他捕捉到了一丝不自然的异动。 撕拉。 什么动静? 咔,咔。 嘶—— “我草,不是吧?” 时妙原瞪大了眼睛:“别在这种时候……” 嘣! 绳索应声而断。 破风声划过耳廓,时妙原想也没想,立刻强行催动法力,变成了一只翼展有半人之宽的三足乌鸦。 羽流刺破水幕,下落速度瞬间放缓,这是时妙原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回归本相,他极速俯冲向下——在即将着陆之前,他感到心脏处传来了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糟了!他忙不迭变回人形,狼狈地掉了有小腿肚深的积水中。 “哥!哥你还好吗!”头顶传来了张望焦急的呼唤,“哥你可千万别有事啊,你要是死了也别回来找我!我家生意本来就不好,要再闹鬼那就真完了!” “你能不能少咒我两句啊!”时妙原当即爬起,中气十足地骂了回去:“托你们几个笨蛋的福,屁股还没有摔烂!连个绳子都拉不好到底干什么吃的,那个谁,那个小陈在吗?” “在!在!”陈志捷焦急地应道,“怎么回事,为什么绳子会断啊……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鬼知道啊!你先把你旁边那傻子嘴堵住,然后把备用绳给我放下来!” 绳索很快落下,时妙原接过绳头,将它缠到一旁的钟乳石上打了个死结。他一固定好绳子,就立马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摸了起来。 “应该都变回去了?应该没有羽毛了吧?”他自言自语道,“我靠,我就变了那么一小会儿,应该不至于被他发现吧!” 对时妙原来说,摔不摔跤的其实都是小事,只要不被荣观真发现自己还活着,那一切就都还算有余地。 确认方才那点灵力波动没有引起注意之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时妙原打量起了洞内的环境:四周水滴不断,还立有许多天然形成的钟乳石柱。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鸟类夜视能力尚好,他在此恐怕根本就寸步难行。 此地空间不大,左前方有一条不起眼的窄路,张遥很有可能就在那里。时妙原稍作思考,迈步向前走了过去。 “切,发现了又怎么样?有本事就来弄死我啊。”他嘟嘟囔囔地说,“那小王八蛋日理万机,每天光是打理他那些花花草草就够够的了,总不能成天为几百年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和我过不去吧……吧。” “嗯……就是说嘛,就是说啊!反正荣观真也不会来这种破洞里溜达,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那反正人家是小鸟啊,小鸟会有什么坏心思嘛——” 人一旦说服了自己,就会陷入某种全无理性的喜悦之中,鸟也不例外。眼见四下无人,时妙原突然戏瘾大发,他一边向岔路口走去,一边掐着嗓子唱道: “那当然了,那绝对啊,荣老爷心胸宽广,怎么会和小鸟怄气呢?人家是小鸟啊~小鸟啥也不知道~小鸟就只晓得吃果果,造窝窝,钻草堆里睡觉觉!小鸟什么都不懂,小鸟最爱念荣老爷的好!荣老爷英明神武,可坏就坏在爱拿奴家逗趣儿。哎呀呀,老爷啊,您这是要干什么,荒郊野外的可不兴做这档子事儿,哎呀快撒手!哎呀羞,羞羞!羞……” 时妙原娇羞地转过身去,冷不丁和荣观真面面相觑。 4、三度苦厄(一) 扑通。 时妙原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 “活爹。” 咚咚咚咚咚。他一连磕了四五个响头。 “老子错了,我瞎说的,你别杀我,我是你儿啊。” “咋了咋了?下面有什么东西?”张望焦急地闻道,“怎么叮叮咚咚的一直在响?” 有我祖宗。时妙原欲哭无泪地想。 他匍匐在污水中,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知道这样很丢人,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曾经的时妙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世间一霸,但在最本能的恐惧面前,一切伪装都不过是虚张声势。 只刚才那一眼,他就已经快要被吓破了胆子。时妙原怕极了荣观真,因为他是真的死在了这尊大神的手里。 临死前的记忆涌上脑海,他回想起了三度厄将他贯通的全部过程。 他先是听见火焰咆哮而来的风声,紧接着心口利落干脆的洞穿贯通了他的神识。然后闻到了心脏被烤碎烹熟的焦臭,隔着飞溅的火花和焰流,他看见了荣观真那张漂亮得让人有点恶心的脸。 那时的荣观真满脸鲜血,面容平和。他的表情毫无波澜,嘴里说的是: 我祝你永不超生。 在荣观真眼里,时妙原或许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而现在,他也没有对时妙原的求饶作出任何反应。 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已经把时妙原吓得差点儿又见了一次阎王。 真淡定啊,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动如山吗? 时妙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他本想再说点好话,或者摇一摇尾巴,他至少得求那山神宽限自己两天时日,他还得去找回他的羽毛!荣观真却偏偏纹丝不动。 他的面容柔和,嘴角仍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紧接着他眨了眨眼睛,一条裂缝将他的脸倏地分成了两半。 哎? 时妙原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凑到荣观真面前瞪着他看了好久,又龇牙咧嘴地虚张了一番声势,山神大人也依旧无动于衷。 “……” 这哪里是荣观真,分明是一尊1:1等身还原的雕塑! 时妙原沉默片刻,抬头冲张望喊道:“没啥!不小心踩着狗屎了!” “啊?洞里怎么会有大便……” 洞里当然没有那么污秽的东西,洞里有的只是荣老爷美轮美奂的容颜!时妙原绕着那雕像转了一圈,只见它长发飘飘,衣袖宽广,眉目含情,双唇噙笑,即便沦落到了这破地方,也足称得上是风姿超然、器宇轩昂。 这石雕有多还原呢?时妙原蹲下来一看,发现就连荣观真手心的莲花掌纹也都被刻了出来。他手搭在腰间,那儿正好别了柄青玉制的长剑,这自然是仿照三度厄的样式做出来的:它可拆卸,可活动,要是兴致来了,还能抽出来舞上两下。 看到这儿,时妙原终于认出了这雕像的来头。 “哎,这不是老子当初送他的礼物吗?”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跟我闹别扭就算了,糟蹋好东西算什么本事啊!” 算了!既然不是本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时妙原抄起手电筒就往洞里走,他本来还想再扇“荣观真”两巴掌,但又怕惹出事端,便只得黯然作罢。 “等等!你别擅自行动啊!”陈志捷的声音远远飘来,“你先看看里面有什么!要不还是等专业器械运过来了再进去吧!” “里头有路!”时妙原朝头顶晃了晃手电筒,“我先去探查一番!” 钟乳石结构松散,两人一应一答之间,有好些碎屑稀稀拉拉地掉了下来。 洞穴深处传来了某种奇怪的回音,时妙原关掉手电筒,蹑手蹑脚地沿石壁向里摸了过去。 很快,那尊活灵活现的雕像就被他甩在了身后。他越走,就发现脚下的积水越深。外面雨下得大,地下河涨水几乎已成必然。眼前道路愈发狭窄,脚下的阻力也在逐渐增大,时妙原走起路来步履维艰,可他却没有一点想要回头的想法。 “哥,咱真的要这么做吗?” 前方传来交谈声,时妙原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弓腰,缩到了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之后。 “你傻呀!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时妙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见原本狭窄的道路豁然开朗,竟通向了一个十分开阔的大洞。 那洞中隐约有光,似是与天坑相连。交谈声是从地势稍高些的一处岩台上传来的,地下河尚未将它淹没,那儿歪歪扭扭地躺着两男一女总共三个孩子。他们虽还没断气,但不出所料已是全昏过去了,其中那女孩穿着水色的长裙,时妙原认出了她:那自然就是张遥。 在他们身边,趴着一胖一瘦两只长毛红面鬼魈。 果然是这玩意儿搞的鬼! 红面鬼魈善引歧路,还可迷住生人魂魄,这几个小孩估计就是被它们误导,才一步步走到了这无人问津的洞窟之中。 其中那瘦鬼魈生得干枯,它的毛发拧结,长臂扭曲,人样的脸挤在一起,全似一张皱皱巴巴、哀叹不已的鬼面。它窝窝囊囊地说:“可是我还是不敢吃……哥,你说荣老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咱们剁碎了喂鸟啊?” “你管他干嘛?他都多少年没露面了!” 胖鬼魈比瘦子生得更壮,毛发更旺,胆子当然也要更大许多。它十分不屑地说:“荣观真有什么可怕的?这么些年来他是面也不露,愿也不应,外头那些傻子都以为他还在,他呢?却连每年大涣寺的生身祀典都不显灵了!你没听说吗?最近消息满天飞,说空相山主位其实已经换人了!” 荣观真怎么了?时妙原感到十分疑惑,听鬼魈的描述,他最近过得似乎不太如意? 不仅不如意,甚至有些古怪了!那小子不是最爱点化众生,最喜欢听人类给他吹彩虹屁了吗?怎么几年不见越来越消极怠工,连信徒的求愿也不放在心上了呢? 时妙原在这头苦想荣观真性情大变的原因,那边,瘦鬼魈还是久久不能作下决定。胖鬼魈见状,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它一巴掌:“别犹豫了!最近山里灵力越来越弱,动物们死活往外跑就算了,就连东阳江都恨不得要改道去别处,咱俩都饿了多久了?至少有百八十天了吧!你再唧唧歪歪的,下一个被吃的就是你!” “哥,你说得对。”瘦鬼魈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咱就吃吧!吃就吃……我也不是没吃过人!” “哎!这就对了!” “那,那先吃谁?” 胖鬼魈指着其中一个最没睡相的卷毛男生说:“这小子油多皮儿薄,不如就先吃他吧。” “好好好!”瘦鬼魈兴奋地搓了搓手,“你要吃哪?哥你先挑!” “哪都得吃!手心和脚掌留给我就行,我听说那儿的肉最嫩。” 说干就干,胖鬼魈捧起卷毛男的手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它的门牙和下牙激烈地碰撞到了一起。 “哎我靠?” 它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手哪儿去了?” “……哥?” 瘦鬼魈彷徨地问: “天怎么黑了?” 5、三度苦厄(二) 人有五感:视、听、触、味、嗅。 人亦有灵识,乃知觉,为灵犀,可探过去、明现在,预知未来。 如果人的五感一识都被封住了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陷入静默。 “什么情况?为什么我看不见了!” “哥!哥!我感觉好奇怪啊!” “他大爷的,是什么东西在——” 红面鬼魈们起初还在大叫,还会挥舞拳头示威,或者向空气咒骂高呼,但很快,它们的双臂就垂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恶鬼似的面容慢慢地凝固在了一起。它们眼神不再灵动,足以将洞穿钢铁与血肉的兽爪也乖巧地收了回去。 它们都不说话了。 洞窟中只剩下汹涌的水声。 时妙原收拢五指,将鬼魈们幽绿色的灵识攥成了小团。 “还行,老本行没丢。” 他将那雾似的灵体往上抛去,扔到了岩壁最顶端的一处浅坑中。 “先睡会儿吧,乖乖。” 封灵识,闭五感,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身体感官都成了摆设,即便山珍海味摆到嘴边前也是味同嚼蜡——不管是谁,只要中了这招,就都会失去对万物的全部感知,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恢复时间长短而已。 这就是金乌的能力,人都道它是太阳神鸟的本能,这话确实不假,在后羿射下九日之前,时妙原的确曾当过太阳。 日升日落尽在手中,天地轮转皆随心意,从前有人为时妙原这招起了个很拉风的名字:封灵降意。可时妙原最讨厌这种神神叨叨的说法,他更愿意称之为: “关灯!” 鬼魈们彻底不动弹了。时妙原一跃攀上岩台,他一手扛起张遥,另一手则掬了把水,泼醒了刚才差点被吃进肚里的那卷毛小子。 他一睁眼就开始尖叫:“啊!爸!!我这次数学及格了!!!” “别乱认爹!”时妙原给了他一爆栗,“赶紧的,麻溜起来,把你旁边那小子背上,我带你们出去!” “啊?” 小卷毛一脸茫然,时妙原实在等不及,又再狠狠地敲了他一脑壳。 “这这这,大哥哥,这是啥情况啊!”这下他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可他非但不动,反而嗷嗷大叫了起来:“我不是在摘果子吗?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哇……哇好多水,哇你是谁,哇小遥你怎么晕了!哇!!!好大的猴子!!!!” “吵死了,别叫了!我怎么就选了你这么个废物啊!”时妙原气得只想再给他两脚,“还愣着干什么,看到旁边这俩大马猴了没有,你再啊啊啊的,它们等下第一个吃你!” “啊啊啊啊啊啊别吃我我昨天没洗澡啊——!!” 卷毛尖叫了半天,发现那猴子纹丝不动,弱弱地“哎?”了一声。 他再抬头,方才弄醒他那男人正满脸生无可恋。这人浑身泥水,气喘吁吁,表情又嫌弃又烦躁,可他的眼睛里……是错觉吗?他看起来担心得不行。 “叫够了没有?”时妙原粗声粗气地问,“叫够了就跟老子走。” “往、往哪走?我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先下来再说!” 时妙原已经不指望他能帮上忙了,他干脆直接抱着张遥和另外一个更清瘦些的男孩跳下了岩台。在水中站定之后,他对卷毛大喊道:“过来!” 卷毛哆哆嗦嗦地爬了下来,地下河水位突涨,湍急的泥水几乎没过了他的半身。 “腿没事吧?还能走得动不?”时妙原问。 “还、还能的!”那孩子一落地就紧贴到了他的身上,“大哥哥,我们要去哪啊?我是咋来的,小遥……遥遥她没事吧……呜……” “不许再哭了,有什么话等出去了再找你娘叫去!” 眼看这小子又要掉眼泪,时妙原恨不能把爪子全变出来堵住他的嘴巴。来路波涛汹涌,地下河早已泛滥,他走在前方开道,时不时还要回头安抚小孩,整个人根本就是一个大写的“心力交瘁”。 还没走出几米,时妙原就看到了大大小小许多破碎的石块,许是水流太猛,荣观真的雕像已经被冲散了开来。其中一段大概是腿的石头砸到他的小脚趾,差点没让他直接交代在了这里。 “我靠啊!这王八蛋怎么到这了也不愿意放过我!” 前方飘来更多碎石,时妙原分身乏术,他没法护住卷毛,就只能自己挡下大部分冲击。至于卷毛,他当然已经快要被吓坏了,他昏过去之前看到的还是山中的大好春光,再一醒来就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换了谁当然都乐不起来。 “哥,哥?我们要怎么出去啊?”他慌张地扯紧了时妙原的衣袖,“这里水好大,我们不会被淹死吧……” “呸,不许讲晦气话!”时妙原啐了一口,“你当我什么人?我跟你说,老子可是金乌!太阳神鸟!山海经你听说过吧?那也没我活得长!也就是我现在神力不够,要换从前我随便一挥手,这山都得裂成八百瓣嗷嗷追在我屁股后面叫老大!” 小卷毛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时妙原在前面骂骂咧咧地开道,他跟在后头慢慢地挪动,这段路不算长,却花了他们十多分钟才到达目的地。等终于到了来时的天井,时妙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吓得连魂都要散了出来。 绳索不见了! 什么情况?他明明把它栓到石头上了呀! 时妙原急得原地绕了好几圈,却只看到了一截钟乳石的断面。 完了!他暗道不妙,大概是因为雨水冲击力太大,硬是把石头打碎了,那绳子自然也飘去了别处。 他再一抬头,发现他下来的洞口也被堵住了。 真是祸不单行! “不会吧?难道上面塌方了?”时妙原无比震惊,“老子以前怎么说也是个祥瑞,咋死了趟回来就点背成了这个样子啊?” 没来由的,一个十分恐怖的想法浮现在了时妙原的脑海之中。 难道说…… 难道荣观真已经发现他了? 他不会是要先把他戏耍一遍,再使法子将他活活淹死在这藏仙洞里吧? “不应该啊……不能吧祖宗!”时妙原急得团团转,“你,你恨我就算了,倒是让这几个小兔崽子先出去啊!” 时妙原在原地干着急了一会儿,就很快平复了下来。不能急,不能急,这才哪到哪呢,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他得想想办法……有了! “我们原路返回!” 时妙原顶着越发汹涌的水流大喊道:“刚才那地方有光,它很有可能就连着天坑!卷毛,你先到我身边来!这水太大了,你抓住我,别被冲跑了……卷毛?” 身后无人应答,时妙原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身后哪里还有那小孩儿的影子? “你往哪找呢?” 时妙原循声低头,红面鬼魈的大脸突然冲破水面,冲他张开了巨口! “我靠!”时妙原心下一惊,立刻向后仰去。鬼魈之齿擦着他的颈侧咬过,离得最近的时候,他闻到了那怪物口中沤烂发荤的腥臭。 扑通扑通!他在水里狼狈地滚了一圈,而后赶忙爬起,一手捞起一个小孩,撒丫子往天坑的方向跑了过去。 “卷毛!卷毛!”他边跑边大喊道:“臭小子,你死哪去了!” “还有心思找人!” 瘦鬼魈的声音凄然响起——在头顶!时妙原双手全被占据,情急之下只好扔了男孩,抬手大喝一声:“烧!” 轰!金色的火轮从他掌心迸出,只一瞬间便迫令鬼魈们逃散了开来。藏仙洞内亮如白昼,时妙原在火灭前找到了卷毛的身影: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块钟乳石上,生死不明。 而在他头顶,正有许多碎石在不断地倾落。那本被用来存放鬼魈灵识的坑洞已然坍塌,里面的东西不见了,它们想必是找到了回归宿体的捷径。 “我服了,早知道就不留这俩混账东西狗命了!”时妙原悔不当初,他快步冲到卷毛身前正欲将他踹醒,身后又传来了鬼魈的怒吼: “竖子误我!” “狗东西,你到底有完没完!” 时妙原正想再施金火,却感到经脉之间气息一滞—— 他用不出法术来了。 鬼魈们近在眼前,时妙原立马将手背到了身后。然后他字正腔圆地喊道:“既见山神护法,为何不速速下跪!” 6、三度苦厄(三) 那两鬼魈猛地刹在了原地。 “护法?”瘦鬼魈面露惧色,“哥,他难道是荣……” “敢问阁下来自哪座山头!”胖鬼魈虽气势不减,说话的口气却立马柔和了许多。仔细再听,它的声音还有一丝颤抖。 时妙原缓缓开口道: “我从蕴轮谷来。” 在场气氛忽地一滞。 “蕴轮谷,蕴轮谷……”两鬼魈们面面相觑,脸上肉眼可见地爬上了惊恐。 这招果然有效!时妙原内心窃喜:蕴轮谷乃空相山神行宫所在,一般精怪根本无法靠近,荣观真掌管空相山全境,他的马仔地位当然也不容小觑——他如此自报家门,自是为伪装成荣观真座下神使。眼下他虽浑身邋里邋遢,但就刚刚那招金火,便足以证明他法力高强! 当然,他现在已经使不出来了就是了。 胖鬼魈明显要更沉稳些。它稍定心神,拱起毛手行了个还算标准的揖礼:“小的们有眼无珠,不识山神护法!既是自蕴轮谷来,我们也不好再起争执。这位大人,您请回吧,今日之事甚小,我们并不想惊动尊上。” “荣老爷生性喜静,自然不愿意我与旁人冲突。”时妙原脸不红心也不跳地说,“我当然要走,只是还得带上这三个孩子!” 胖鬼魈面色一暗:“不行。” 时妙原昂首道:“行不行可由不得你说了算。你两位私自出界,下山害人,若是被老爷发现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你既是他身边的人,自然也该有法号!”瘦鬼魈反应过来质问时妙原道,“荣老爷座下护法都有名有姓,敢问阁下可否自报家门?也好让我们哥俩被教训个明白不是!” “我……我,呃……”这是真问住时妙原了,“我那什么……我乃山神左护法,你们叫我常栖迟便可!” “常栖迟?没听说过这号人!” “那当然了,因为这是我现编的——取‘睡觉睡得晚,天天赖大床’之意!” 时妙原大喝一声:“火来!” 有了方才的教训,鬼魈们立刻缩成一团躲到了石柱后面。可它们苦等半天,却连火星子都没见到。两精怪再一抬头,却只见时妙原扛着三个小孩,屁股一撅就跑出了二三十米远。 “王八蛋,敢耍我们!” 时妙原身携拖油瓶三只,当然是跑快不了一点。眼前水流湍急,恰好送来了荣观真雕像的半身,他灵机一动,干脆把孩子们全扔到了它的身上。 “对不住了弟弟,就先委屈你当一下载具哈!” 语毕,时妙原抽出那雕像腰间玉剑,一转身挡住了鬼魈们的利爪! 当!金石交接的脆响令人心悸,那鬼魈牙尖爪利,挥舞起来全是呼呼带风。时妙原见招拆招,心中暗道不好:这剑未曾经过加持,不过是普通的装饰品而已,再这样打下去,要断开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情况紧急,并容不得他多想。他用力往前一挥,瘦鬼魈当即后撤,紧接着那胖的赶上,这俩畜生竟是打出了一波配合。 “二打一,脸都不要了是吧!”时妙原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饿了就不能去树上摘点果子吗?不要老出来害人好不好!实在不行你们把我煮了吧,啊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干脆给你俩补补身子得了!” “你骗谁呢?就你那点破灵力,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胖鬼魈也不甘示弱,“倒不知哪家屎壳郎蛋子化了形,出来到你爷爷面前逞能来了!” “啊?放你爹的狗屁!”时妙原勃然大怒,“你当你在跟谁说话呢!你丫的,你信不信给老子逼急了把你全家烧干堆树上搭窝!” “我当你是哪路神仙,原来是只虚张声势的死鸟!” 瘦鬼魈一个扫堂腿,时妙原叽叽喳喳地跳了起来:“我呸!居然还玩偷袭!鸟怎么你了我请问?我跟你说老子活着是人人畏而惧之,就算死了也声名远扬万里!不像你们就知道出来吃人害人,小心百年后被人记到县志里面,啊不,发到网上,绝对是遗臭万年你信不信!” 胖鬼魈嘶叫道:“你懂个屁,这都是荣老爷的意思!空相山一草一木全归山神所有,他要杀便杀,要打便打,他说要我们选这几个兔崽子敬献于他,我们当然就可以拿一两个出来打打牙祭!” “你别造谣,荣观真从不杀人!” “不杀人?你是打哪年穿越过来的!”胖鬼魈几乎大笑出声,“小兄弟,要我提醒提醒你吗?荣观真上次当着山海众仙的面捅死恶妖,也只是不到十年前的事情啊!哦,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那也是只屁用没有就会喊疼求饶的死鸟!” “——时妙原被荣老爷分尸焚尸,挫骨扬灰的时候,你小子恐怕连毛都没长齐吧!” 时妙原愣在了原地。 这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话震住了他,而是由于他捕捉到了某种——不可言明的异动。 咚。 什么声音? 时妙原狐疑地低下头,他发现,自己脚底的水流突然平息了下来。 鬼魈们也不说话了,它们面面相觑,那丑陋的毛脸上也爬上了些许错愕。 咚咚。 地下河不再流动,山外却依旧大雨瓢泼。 雨点击打岩石的节拍依稀可闻,可在这隐于深处的溶洞中,却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安宁。 咚咚咚! 水面只平复了半刻,便呈漩涡状旋转了起来。洞顶摇摇欲坠,大大小小的钟乳石纷然落地,时妙原扑到那三个孩子身上,用身体努力护住了他们的脑袋。 “什么情况!”胖鬼魈率先发出惊叫,“地震了吗?!” 它的话音未落,潮水便刷!地褪入了黑暗。 肉眼可见的液体瞬间蒸发干净,露出了其下平坦干燥的岩土,紧接着那地面裂成两半,胖鬼魈尚未能作出任何反应,就直直地掉进了那大洞里去! 啪! 地缝猛然闭合,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瘦鬼魈目瞪口呆。 半秒钟后,一股血雾嗡地扑上了他的面门。 “……哥?” 它颤抖着唤了一句。 “这是……” 时妙原才刚说出两个字,膝盖就突然一软,他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 好重!他感到身上压了足逾千斤的重担,而他的四肢也好似被什么东西死死固定到了地上。浑身的关节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在彼此挤压和推搡,他咬紧了牙关死活也不愿低头,可那重压偏是层层下释,偏不肯放他自由。 仅半分钟不到,时妙原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匍匐到了地上。 他颤抖着扭头望去,发现那瘦鬼魈跪得比他都还要更彻底一些:地面坚硬如铁,它与刚吞噬了兄长的山岩几乎融为了一体。不远处传来无规律的嗡鸣,纯像是某种怪物发出的低语。 耳畔冷风不断,其间不仅有微湿的青草气息,还夹杂了一阵若隐似现的花香。 时妙原立马就认出了那味道:是黄姜花。 “完了。” 他喃喃道。 “全完了。” 就在这时,张遥突然睁开了眼:“妈妈?” 几乎同一时间,一道如水般柔和的嗓音在溶洞中回响了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拿活人进献于我了?” “老爷!” 那瘦山魈开始嚎叫,它努力把自己从坑里拔了出来。紧接着轰!的一声,它又被砸了回去。 “老……老爷?” “我让你看我了吗?” “没没没没没没有!” 砰砰砰!它疯狂地磕起了头,它磕得极卖力用力,直到又一道无形的重击砸烂了它的颅骨。 “我让你拜我了吗?”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对不起老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糊涂我白痴我痴心妄想,我求您放过我,我,我哥,我和我哥我们两个不是——啊!!!!” 时妙原眨眨眼睛,一团湿软的东西掉到了他手边。 是红面鬼魈的舌头。 即便已离开了主人,它也仍在不断地忏悔,这动静恼人得紧,直到来人轻声问道: “我让你向我道歉了吗?” 哭声戛然而止。 这就对了。 时妙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来的绝对是他,不会有错了。 耳畔传来脚步声,时妙原看到了对方一尘不染的鞋尖。 “头抬起来。”他说。 时妙原浑身一震。 那是谁来着? 让他想想…… ——那是自三千年前便与他相识的旧友。 是和他在星空下相谈甚欢的至交。 是曾与他同进退的搭档,也是领他走过了千山万水,遍览过四季盛景的知己。 那人曾对他说:“我的一切都归属于你。” 但是他也说过:“时妙原,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说完这句话,他就亲手将他送进了地狱。 “我说,头抬起来。你听不见吗?” 他是空相山山神。 “抬头,别让我再讲第三次。” 是蕴轮谷主尊。 “让我看看你的脸。” 是在众神注视下将他挫骨扬灰的处刑者。 “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也是祝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千山万岳之主。 “……” 时妙原颤抖着仰起了头。 看清那道身影的瞬间,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恍惚。 对,就是他。 来的果然是荣观真。 他曾亲密无间的爱人。 7、三度苦厄(四) 在抬头之前,时妙原迅速地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对外貌稍作微调。他把眼睛变成了普通的棕褐色,肤色和五官和原先比起来也有了细微的差别,这些变化单拎出来虽然并不算明显,但是组合到一起,就让他完全变了个样子。 “头抬起来。”荣观真平和地说,“别让我再说一遍。” 时妙原视死如归地抬起了头。 然后他发现,自己这招其实是多此一举。 荣观真根本就没有眼睛。 严格意义上说,有,应该还是有的,但却并未显露出来。 来的确实是荣观真没错,他还穿着时妙原印象中那套万年不变的白西装搭灰衬衫。洞中泥点飞溅,荣观真一尘不染。山鬼魈抖如筛糠,荣观真云淡风轻。时妙原灰头土脸,而他亲爱的山神大人却优雅得像是才从巴黎时装周秀场下来的一样。 不过,比起那些曼妙生姿的模特,荣老爷的穿衣风格还是要保守很多。他把衬衣纽扣扣到了最上一粒,几阵阴风吹过,吹得他略长的棕发微微拂动,也吹得他脸上的红纸扑簌作响。 这是什么造型,怎么给自己脑门儿上拍了张纸?时妙原又惊又愕,他从前只在庙里未开光的神像身上看到过这副打扮,可那是为防邪魔入体、挤占神位的民间土方。荣观真一个正神,他这么做又是图什么呢? 荣观真歪了歪脑袋。 他“看”到时妙原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微妙地抽动了一下。 “一般货色。”他嗤笑道。 说完,他绕过趴在地上暗暗骂娘的时妙原,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只还活着的山鬼魈。 瘦鬼魈虽还有气儿,但现在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它的舌头断在地上,脑袋上还破了个碗大的窟窿,见到荣观真走来,它抖得几乎当场散了架,很快时妙原闻到一股难言的恶臭——那畜生拉了,它是活活被吓失禁的。 荣观真飞起一脚,将它踹进了溶洞的墙壁里。这样一来它就不再发抖了,那些五谷轮回的产物也算是有了归处。 “伪造我的意志,假传我的指令。绑架我的信徒,妄议我的决定,刚才还说了那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你要怎么向我交代?”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 山鬼魈没了舌头,它答不了话,也不敢轻易答话。但凡是个有脑子的,现在都听得出荣观真并不是在寻求意见。他其实甚至已经给出了选择:去忍,去等待。等到他惜开尊口,放话作最终判决。 荣观真说:“把手吃了。” 山鬼魈啊啊叫着,颤巍巍抬起了手。 吃谁的? “吃自己的。” 话音刚落,溶洞里就传来了毫不拖泥带水的咀嚼声。 孩子们还在昏迷,张遥只在荣观真刚来时醒了一下,然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洞中早没了雨水,时妙原跪在刚吞吃了胖山鬼魈的泥地上瑟瑟发抖,他虽一声不吭,心中的尖叫声却几乎要冲破了耳膜。 太变态了…… 太变态了。 荣观真这家伙,他也变得也太变态了吧!!! 他和荣观真早就相识,他也知道荣观真心理确实是是有点问题,可不过九年没见,他现在怎么变成了这种风格?! 空相山人杰地灵,就连花草都长得比别处更水灵些,荣观真这一山之主是出了什么劈叉,怎么把自己养得越来越疯了啊!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前任相见,眼睛通红。那要是两人曾为爱侣,又反目成仇,最终一死一活,在这种情况下再相逢会是什么情况呢? 时妙原认为结局就只有一个:刀刀见红。 外界都道他与荣观真水火不容,却少有人知道他俩真的谈过。他们不仅谈过,还谈得时间不短。不仅谈了好几百年,还是荣观真先追的他。不仅是荣观真先上的头,还是时妙原先提的分手。不仅是时妙原踹的荣观真,其实直到最后那一刻,荣观真都把手搭到三度厄上了,还在不死心地问他: “我们要不要试试重新开始?” 当时,时妙原的答案是:老子不! 现在,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会果断摇头拒绝。 开玩笑,先不提那些弯弯绕绕的矛盾,就荣观真这病发入脑了的样子,谁还敢再和他处下去啊! 他从前最多就只是玩得大了点,玩得狠了点,玩的花样和……呃,地点丰富了点。可现在这都啥跟啥?时妙原怀疑,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荣观真恐怕误入歧途去地下禁色场所修炼了一些鞭法。 许是时妙原的脑电波太过汹涌,山鬼魈吃到无名指的时候,荣观真慢慢悠悠地踱到了他的身边。 时妙原内心尖叫一声,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荣观真问他,“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回…回荣老爷,我叫常栖迟,是这几个小孩儿的亲戚。他他他,他们家里人走投无路,托我来找他们,我只是想来救孩子而已,我绝无冒犯之意啊!”时妙原哀嚎道,“求您放过我们吧!这几个娃儿都还小,他们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一大家子就都别活了……呜呜呜……” 时妙原边求边跪,讲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肝肠寸断。情到浓时他还装模作样地抹了把眼泪,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多爱护小辈,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是因为他下跪的时候眼睛里不小心进了沙子。 “那这么讲,你是人喽?”荣观真若有所思地问。 “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碳基生物呀老爷……” “既然是人,你怎么会认得出我是谁?” 时妙原噎住了。 “这,这个……啊,这是因为……那个,那个那个,您在我们当地一直是处于一个比较有名的状态……” 荣观真笑了。 时妙原才刚松一口气,却见荣观真突然出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还跟我装?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德行!” 他的声音中满是戏谑,而那不屑中却饱含有汹涌的怒火。 “你难道真的以为,你这点把戏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吗?嗯?从你刚进洞时我就认出你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说你是人?你自己脑子坏了就算了,不会真当我也是傻子吧,时妙原!” “……” “……” “…………” 时妙原无助地张了张嘴巴。 荣观真虽掐着他的脖子,但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他们离得很近,好在有红纸作隔断,他现在至少不用直面荣观真的眼睛。 不然,他可能会真的一个绷不住直接跪下来求饶。 红纸岿然不动,时妙原噤若寒蝉,荣观真盯了他多久,他就沉默了多久。 直到那山鬼魈吃完了手,静静地等待荣观真下一步的指令,藏仙洞内也依旧是一片死寂。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荣观真才终于松开手,把时妙原丢到了地上。 “搞错了,对不起。”他毫无悔意地说。 不是?时妙原捂着脖子目瞪口呆:感情他刚才这是在诈他吗?! 荣观真退后几步,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对时妙原摆出了一幅人畜无害的表情:“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把你认成了一位故人。因为你说你是人,还认得我的样子,这种情况十分少见,所以我才会看走了眼。你刚才说你是我的信徒,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那……那当然了!” 不爽先放在一边,有台阶不下那纯属是傻子。时妙原小碎步跑到荣观真身前,巴巴地跪在他脚下谄媚道:“小的自幼在海阳峰下长大,从小就总听家里人讲荣老爷的故事!我我我,我今儿个虽是第一次见您的真容,但我看您器宇轩昂、气质不凡,一出手就斩断邪祟,就猜您肯定是山神老爷没跑了!” “哦?你说你是受家里人影响,那你说说看,他们都是怎么形容我的?”荣观真和善地问。 “那还用说!咱们全家人,不对,整个休宁城的人都说啊,荣大人是空相山主神,掌山上一切生死,主地下万物生发。寻常人信您,能保一生无忧,山中精怪要是听从您的号令,也必定能修有所成,荣登仙班呀!”时妙原拍着胸脯说。 “原来如此,这吹得不算太过头。”荣观真颔首道,“但你说到信,你们又是如何信我的呢?” “那自然是以身信,以心信,以全身心信!” “身是什么,心又是什么?” “身是发自心灵,心是身体躬行。”时妙原从善如流道,“您这样的神仙高在云端,寻常人若是想求庇护,自然得每作日课祷念、时造祭礼献祀。这信仰一事,无怪乎香火荣敬而已嘛!” 荣观真被他这狗腿样逗笑了:“好一个香火荣敬!你嘴皮子这么溜,讲的也头头是道,虽不乏胡编乱造的部分,但总之也算是有可取之处。我很喜欢你说的这些话,我看,你不如和我回行宫,当我的护法吧。” “哎?”时妙原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空白。 “怎么?” 荣观真微微俯下身子:“你不愿意?” 气氛再度凝固。 藏仙洞内冷风忽起,吹得时妙原两条腿直打哆嗦。他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荣观真,他总不能说,哥啊,你就别把我带回去了因为我是其实就是你那个四处捣乱伤天害理还败坏了你不少名声的前男友你带我走就只能徒增烦恼我看咱俩还是就此别过吧拜拜拜拜拜拜吧! “这个……荣老爷,我……我……”时妙原扯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笑容,“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弟弟妹妹要好好养,这一大家子人都在等着我回去烧饭呢……我,我还得养家……” 此话一出,他立刻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从地底来,从他的脚底蔓延,缓缓地灌通到了天灵盖上。 荣观真正静静地“盯”着时妙原看。他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好似凝固了,那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全都被收敛了起来。不过几秒钟而已,时妙原就没法儿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情绪了。 “那你走吧。”荣观真说。 时妙原正暗道不好,突然听见荣观真下了逐客令,心下不由得大喜。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话是对那山鬼魈说的。 “吃完了吗?吃完了就回你该回的地方去。”荣观真望着那怪物说。 山鬼魈如蒙大赦,举着没了手掌的胳膊落荒而逃。它跑得太急,甚至还在地上落了好几片没能咬碎的指甲。 哥们儿,别!别留下我一个人啊! 时妙原望着山鬼魈绝尘而去的背影,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一阵绝望。 这不对吧? 这个走向正确吗? 这是一个刚复活的人该有的待遇吗啊啊啊啊啊?! 怎么他从前上网看,那些主角重生不是复仇虐渣就是紧抓时代风口走向人生巅峰,到了他这儿不是被人拖来紧急救援,就是要隔三差五被自己的阴森前任吓上两跳,现在连命估计也要保不住了呢?难道说在他死翘翘的这九年中,本土网络文学市场已经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正当时妙原恍惚不已的时候,荣观真挥挥手驱走了那刺骨的寒风。 “你也走。” “哎哎?” “走吧,快点。”荣观真轻声催促道,“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了。” 耳畔传来阵阵清脆的马蹄声,时妙原神情一凛:他好像猜到来的是谁了。 没几分钟,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出现在了洞中。 这马儿生得极为俊俏。它的体格匀称,鬃毛柔顺,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场景下也微微泛着冷光。那双顺从的眼睛里温柔满溢,不论看谁都是一副极为顺从的模样,寻常人见了它估计要跪下大拜神仙,时妙原脸上装得震惊,心里却丝毫不意外。 他对它可太熟悉了。毕竟这白马可是如假包换的,荣观真的灵体。 “上去吧。记得把那几个小孩也带着。”荣观真吩咐道,“山里情况复杂,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这段时间就在镇子上待着,再有下次我是不会再来救你们的。” “那你呢?”时妙原下意识反问道,“你怎么办?” 荣观真愣了一下:“你管我做什么?我在我自己山上,难道还会出事吗?” 哦!时妙原一拍脑袋:也是。这整座空相山都是荣观真的地盘,哪有到主人家关心他有没有地方落脚的道理。 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把三个小孩哎哎哟哟地抬到了马背上。时妙原搬小孩儿的过程中,荣观真就坐在一旁低着头发呆。他看起来有些累了,也并不是很愿意再开口说话,有好几次时妙原偷偷打量他,都发现他在微微地发抖。 他怎么了? 先不论荣观真出了什么情况,在把卷毛放到马背上的时候,时妙原突然发现,这白马和他印象中的……好像长得不太一样了。 乍一看,它的毛发粗糙了很多,还有好多结块了缠在一起。稍往里再翻一翻,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污渍,怎么搓也搓不开来。 “动手动脚的干什么呢,还不快走?”荣观真冷不丁开口道,“它会带路,跟着走就行。这里地势复杂,光凭你自己找,到下辈子都出不去。” 有没有可能我现在已经是下辈子了呢?时妙原油嘴滑舌地说:“那谢谢荣老爷了!” 白马整装待发,驮着三个小孩往藏仙洞深处走了过去。时妙原道别荣观真,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它的身后。过了没多久,他就又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地下河卷土重来,他不得不挽起工装裤裤脚前行。好在孩子们不会被淹,不过…… 时妙原随白马走出了十几米,在将要拐弯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荣观真还坐在原地。 他们相距太远,时妙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知道他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脚底发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线透过岩层打在他身上,在马蹄声的衬映下,竟显得他的身影十分寂寥。 现在的荣观真,看起来当真就像尊雕塑一般。 要不是风吹动了他的发丝,要不是他微微支起了胳膊,时妙原几乎就要怀疑那恐怕并不是荣观真本尊,而是他从哪找来当介质的神像了。 好在这雕塑动了。许是洞中的风太大,荣观真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取下了脸上乱飞的红纸。 时妙原心底一动,赶忙眯起了眼睛想要细看,可就在他即将看清荣观真的真容之前,他却感到背后冷不丁吹来了一口狂风。 “哎?”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直接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天坑之中。 8、三度苦厄(五) 如何杀死一只小鸟? 对于这个问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回答。 比如,你可以拔去它的羽毛,这样它就无法再次飞翔。 或者,你可以刺破它的肚皮,静观它在血泊中挣扎的姿态。 又再者,你可以将它投入汪洋,把它送入烈火,让它在深渊中不得解脱,或葬身于猎人的枪管之下。 这世上有那么多专为飞鸟准备的死法,但有一种,是几乎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 再怎么倒霉催的,鸟也不会在躯体健全的情况下直接掉地上摔死。 “爹,娘,亲奶奶亲爷爷哥哥姐姐妹弟啊——!!” 时妙原一路下坠,一路尖叫,从洞口掉到天坑底部不过三秒时间,他就已经求遍了所有能想到的祖宗。 可惜他既没有爹妈,也没有能在地底下替他给阎王爷磕头求情的血亲,幸而快落地时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只鸟,好歹在和树冠产生亲密接触之前紧急召唤出了翅膀。 砰砰砰!人形状态下,时妙原唤出的翼展极长极宽,乍一看有近五米多长。那些乌黑泛光的羽毛助他完成了滑翔,只是到最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一片杏林。 惯性使然,等到他终于能刹住车了,他身后已经被犁出了一条有十几米长的深沟。 “好烫,啊我的脚,我的脚要冒烟了!” 时妙原哎哎哟哟地支着翅膀爬起,他抬脚一看,发现自己的鞋子已经磨出了个大洞。那满似弯钩的利爪暴露其外,爪隙间不仅填满了污泥,还夹了朵不慎被他牵连的浅色小花。 “嘶……痛死了我靠。什么破洞啊,怎么直接连到外面去了……哎哟我的……啊啊啊掉毛了,怎么掉了这么多羽毛!” 时妙原心疼地捧起了翅膀——天爷呀!他的羽毛,他的心肝,他精心打理的至宝,他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挚爱!他保守估计至少掉了几十片羽毛,他的心都快要碎掉了! 传说中金乌之羽有续命救人之功效,可金乌本鸟就从来关心的就只是这些黑黑亮亮仔细看还会有金色底纹的小可爱能不能茁壮成长。时妙原抱着落羽泫然欲泣,就在此时头顶传来阵阵蹄声,那白马探出头来,远远地冲他叫了一声。 他赶紧放下翅膀,仰头喊道:“那什么……我没事儿啊!你在上面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着,时妙原飞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捡起一颗甜杏,扑腾翅膀歪歪扭扭地飞了回去。 飞上原处后他才发现,刚才那洞其实并非直接与外界连通,出洞后还有一条目测可供三人并行的小路。刚才他若不是光顾着看荣观真,是绝对不会冷不丁鸟失前蹄的。 那倒霉催的王八蛋,到这儿了居然都还要坑他一把!时妙原也不管到底是不是荣观真的问题,就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迎着白马走上了前去。 “来,吃杏子!刚摘的,送给你。” 时妙原不容分说地把刚才顺来的杏子塞进了白马嘴里:“吃吧乖乖,我不收你钱,等你吃完了咱打个商量好不好?啊,其实也没有很复杂,就是……你回去以后能不能不要把刚才的事情说给你主人听呀?” 白马眨了眨眼。它拿头轻轻顶了时妙原一下,随后便乖乖地张嘴咬住了甜杏。 “你吃了,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啊。”时妙原自言自语道。 这杏子一看就甜,至少白马吃得是十分欢快。它一边嚼,一边还时不时抬眼瞧一瞧时妙原,那浓密的睫毛半垂下来,就像蒲扇一样脆弱且漂亮。时妙原在旁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它可爱得要命。 时妙原很喜欢白马。一开始他和荣观真不对付的时候,看到白马了也会给它捎点果子吃。后来他和荣观真谈上了,自然便时常以半个主人自居。这一马一鸟的关系之亲密,就连荣观真偶尔都会阴阳怪气地说,说,哟,聊着呢?真不错啊,感觉你比起我,要更喜欢它呢。 那当然了,谁不喜欢脾气好的小动物呢?白马温柔可爱,荣观真阴森吓人。白马神爱世人,但荣观真呢?看一眼都感觉能直接下地狱。 荣观真……算了。时妙原摇摇头,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赶了出去。没事想他干嘛?他们早就结束了,也早就不是从前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了。就算有再多的回忆,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时妙原从不爱追忆往昔,对于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金羽,修复身体,拿回全部力量,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白马很快吃完了杏子,它吃得开心,没忍住拿脸蹭了蹭时妙原。时妙原矜持半秒,也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发。 等等。 他疑惑地抬起了手。 好像不对劲。 借助月光照耀,他在自己手上看到了一片乌黑的脏血。 他赶忙扒开白马的鬃毛,眼前的东西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是……” 白马的皮肤上,全都是各式各样的伤疤。 它们有深有浅,有新有旧。旧的已经结痂,新的甚至还在流脓,他刚才在洞里看见的污渍,可能就是氧化了的污血。 远不止如此。时妙原退后两步,他发现它背上依稀也有类似的伤疤。孩子们还在马背上,可光是暴露在外的部分就有好几个血洞,即便有毛发遮掩,也遮不住其内腐红发黑的烂肉。 这伤得也太重了吧?!时妙原回头望去,洞内漆黑一片,荣观真应该已经不在里面了。但就算他就站在旁边,时妙原也不想对此坐视不管。 “你等等,我帮你治一治哈。” 时妙原微微凝气,调度起仅存的一点儿金羽之力,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渡进了白马体内。 很快,白马身上肉眼可见的伤口便愈合了许多。那血洞岿然不动,但时妙原也不敢再用力了,一方面白马毕竟与荣观真神识相通,他可不想让荣观真察觉到什么异样。二来,他自己的力量也并不完全,若只是单纯变身飞翔还好,但只要尝试运用金羽之力,他都会觉得浑身血管在发痛、发颤。 “好了……现在有没有舒服些?”时妙原停止了渡气。他摸着白马的脊背说:“这趟真是辛苦你了,你能再帮我把这几个孩子驮到我来的地方吗?大概是在咱们来的方向,那儿有很多树,很多灯,哦……那儿有你主人的祭亭,就山神亭,你有没有印象呀?” 白马应声而动,它几乎是当即就理解了时妙原的意图。伤口愈合之后,它的步伐明显轻快了很多,这儿毕竟是它的地盘,要找到几个大半夜还在山里晃悠的救援人员,对它来说当然一点儿都不在话下。 崖边碎石纷落,道路又窄又险,白马在前开道,时妙原就跟在后头慢慢地走。约半小时后他们走进了一片密林,天上又开始飘雨,方才的平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雨变大了,他们纷纷加快了步伐。此值深夜,时妙原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白马走着,他的右手微微发烫,方才渡金羽之力的地方,不知为何肿胀而又发酸。不仅如此,时妙原还感到了一阵昏沉:是太累了吗?还是这一路下来精神过于紧绷,四周环境如此恶劣,他竟产生了想当即倒头就睡的冲动。 只可惜这并不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耳边声音杂乱,雨打叶片的鼓声毫无规律,不知名生物的嘶叫令人心烦,无规律的鼓声,朦朦胧胧的雾气似是在诉说哀愁,白马的蹄声闷重,他自己的喘息散碎而又不定。 大约半小时后,时妙原终于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人在叫,嘈杂的嚣叫涌入耳膜,还有人在哭,时妙原辨认处了哭声的源头:那应该源自张望,还有陈志捷焦急的大叫。 “不是吧,他不会死在里面了吧!” “怎么还不出来……绳子怎么断了?这,这是为什么啊,这绳子明明……” “黑户哥,黑户哥!你出来吧!你别死啊我求求你……呜呜呜呜,你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了——” “遥遥,遥遥,你听得见吗!你快出来吧,爸爸,爸爸不能没有你——” “大哥,雨下太大了,实在不行,我看我们就先回……” “我在这儿!” 时妙原一声大喊,就连雨点落下的速度都微微产生了滞留。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探照灯的灯柱晃眼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欢呼,惊叫,喜悦和惊惧如潮水般涌上了他的面门,他走了实在太久,体力已然见底,到这时他终于膝盖一软,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 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感到疼痛。恍然间他回过头去,只见张遥和卷毛已经被挪放到了山神亭中。亭盖漆黑沉默,烛台中的断香红点忽明忽暗。祭物们的笑容寡淡,白马的踪迹已消失不见。 深重的疲倦感涌上时妙原心头,清风拂过发丝的幅度浑似是母亲柔和的爱抚。彻底昏迷之前,时妙原在亭中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白影。 “……阿真?” 下一秒,他直接失去了意识。 9、日轮升 夏日将尽,云层如流水般划过了天际。 夜幕急剧迫临,金乌振翼穿行于星间,它身后是即将被地平线吞没的太阳。 天空昏黄混沌,这是一个文明尚未来得及开化的时代。空相山峰峦叠起,它在断崖边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到了。 时妙原落下地面,轻巧地收起了乌黑的爪与翅膀。他化作人形向前几步,朝其中一人热情地打起了招呼:“闻音!晚上好。许久不见,叫我来有什么……哎哟,哪来的小东西?” 对方冲他笑笑,将一个不及她腰高的男孩儿推到了时妙原面前。 “我儿子。以后说不定要接我的班,提前带你认识一下。” “哦——小山神呀。” 时妙原弯下腰去,他想摸摸那孩子的脑袋,被他躲开了。 “他好像不太喜欢你。”荣闻音笑着说道。 “不喜欢我?怎么可能!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对我不感兴趣的人!”时妙原夸张地捂住了心口,“闻音啊,你说句公道话,你就说我长得好不好看嘛,你这空相山里的花花草草哪个见到我不得叫我一声妙妙哥哥?他肯定是害羞了对吧,小孩儿,你看看我嘛!来,你看看哥哥,你真的不喜欢我吗?哎哟,你脸好红。” “我没有。”那男孩反驳道。 “没有不喜欢我?” “没有脸红。” 时妙原哈哈大笑,他揉乱男孩的头发,往他手里塞了颗杏子。 “这个送你吃,刚才我在山那头摘的,可甜了。小东西,你告诉哥哥呗,你叫什么名字呀?你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肯定很招人喜欢。” “他叫荣观真。” “哟,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不错不错,是个好名字……但这个‘真’字又是打哪来的?是珍珠宝贝疙瘩蛋的珍,还是妈妈的亲亲乖乖小甜心的真呀?嗯?” 时妙原弯下腰,笑意盈盈地打量起了荣观真。这孩子的表情十分迷茫,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自来熟的大人,那淡褐色的眸子里,盛满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们对视着,对视着,直到时间停止了流淌。 时妙原笑着,笑着,看见荣观真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血泪。 他再一眨眼,荣观真脸上就只剩下了两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不要啊!!!!” 时妙原尖叫着从床上弹了起来。 “……阿真?” 阿真不在这儿,这是间老旧破败的小木屋。 时妙原惊惶四顾,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天花板的纹样陌生,屋内摆设看着倒是有些眼熟。床头的日历停留在了昨天,他盯着那页纸看了很久,才意识到这里是他刚复活时无意闯入的护林人居所。 什么情况,他难道还在海阳峰上吗? 时妙原深呼吸数次,终于将心率平复了下来。他开始回想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他与白马一起把孩子送了回来,和人群汇合后便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倒下前他隐约看见了个人影,他不确定那究竟是谁,但…… 时妙原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这什么破梦啊。” 窗外大雨瓢泼,一墙之隔似乎有人在交谈。他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但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恩人,你醒了!” 张鸣恩一看到他,激动得差点掀翻了饭桌。他踉踉跄跄扑到时妙原身前,抓着他的手大喊道:“快,快来!快来坐,我们正在聊着呢,我刚才还在说,今天没有你可就真的全完了!” 时妙原环视一圈,屋内坐的竟都是他的熟人。周合云兴奋地站了起来,张鸣恩又是感谢又是要下跪,陈志捷看到他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结果最后还是张望先冲到他跟前,嗷嗷叫着在他身上擦起了鼻涕。 “黑户哥,我真的要被吓死了!”张望扯着嗓子嚎道,“你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凶险!我天,我们几个都以为你也要折进去了!我爹到最后都放话了,他说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肯定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张望!别瞎说话!” 张鸣恩立马喝止了儿子。他回头对时妙原哭诉道:“感谢您救了我们家遥遥,这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才好……我老婆前几年就去世了,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要是她也没了,我真的就没有任何活头了!” 时妙原摆了摆手:“都是小事,我只求一点——叫你儿子别再喊我黑户哥了好吗?我有名字,你叫我时……不对,常栖迟就好。” “好的,好的明白了常老师!” “谢谢常大哥!” “多亏了常先生啊,要是没有你,我今晚收队回去肯定是睡不着觉了。” 赞叹声此起彼伏,听得时妙原整个鸟是飘飘又欲仙。他赶紧咳嗽几声,摆摆手制止了他们:“别夸了,咱谈点正事儿。那几个小孩现在在哪里?那个张遥,还有卷毛,他们都还健康吗?” “他们呀,都在隔壁屋休息呢。” 周合云指着另一间卧室说道:“孩子们都没什么大碍,能说能跳也都会动的。我们本来想直接下山,但大雨天摸黑走山路实在危险,所以我们就想着等天亮了雨小点再送他们到医院检查。恰好我有亲戚在这儿当护林员,他平日总是在外巡逻,就把钥匙交给我保管了。” 时妙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确实应该先在这儿休整一晚……有吃的吗?给我来点,我快要饿死了。” “有,有!锅里正煮着呢,你看!” 张望领着时妙原坐到桌边,邀功似地掀开了小火锅的盖子。时妙原一看:好一道群英荟萃!白萝卜、羊肉、荠菜和粉丝的香气瞬间飘遍全屋,他立刻找位置坐下,从陈志捷手中接过了一副干净的碗筷。 此值深夜,山里的雨势却只大不小。劫后余生之后,屋内众人也早已饥肠辘辘,时妙原最先开动,一时间饭桌上就只剩下了喝汤吃肉、大嗦粉丝的声音。 “所以……唔,在绳子断了之后,你就接着往洞里走了是么?”张望边吃羊肉边问他,“你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会翻到山那头去啊?我们都在洞口盯着,没想到你居然会从另一个方向出现。” “哦,我下的那个洞连着天坑,我找到他们以后上不去了,就一手拖着一个,肩上还背一个,给他们全都搬回来了呗。” 时妙原撒起谎来从不心虚,他既没说到山鬼魈,也没提荣观真和白马在这个过程中起的作用。怪力乱神之事对现代人而言毕竟太过遥远,他素来以擅长共情著称,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避免恐慌——才不是因为想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呢。 周合云附和道:“那真是太好了……哎哟,说起来,最近山里是实在不安全啊。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就发现这儿好像被人翻过了一遍,虽然只是丢了几件衣服而已,别的倒没什么大碍。 “给我点干辣椒。”时妙原对张望伸出了手。 张望将干料瓶递给了他:“给。哎哟,周叔您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也就是现在时候好,要再早几年,遇到传说中那种吃小孩儿的妖怪,指不定今儿个就更凶多吉少了!” 陈志捷眉头紧锁;“都什么年代了,还哪来的什么吃人的妖怪?” “小陈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张望一听他不信就来了劲儿,他放下筷子,神秘兮兮地对陈志捷说道:“这妖怪吃人的事情不仅有,还就总发生在空相山里!你们听说过金乌没有?就后羿当初射下来的那种乌鸦!据说空相山里就有一只金乌怨魂,它千百年来始终在这一带作乱,就在九年前,他还活活生吃了七个小孩。七个啊!后来还是荣老爷出手了结,才没有让它继续为祸人间。” “香菜还有吗?”时妙原捧起了空碗。 “哦!有的有的。”张望给他加完香菜,又兴致勃勃地补充道,“不过吧,关于咱们的这个山神老爷,民间也流传着许多说法。有人说他对信徒相当苛刻,一旦没伺候满意了或惹怒了他那绝对是非死即伤!我认识许多常住山里的老人,他们很多都说,那个荣观真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 砰!时妙原把碗砸到了桌上。 张望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常大哥!你,你怎么了?” “我吃饱了。”时妙原噼噼啪啪地拍起了肚皮,“但还没过瘾,再给我来碗米饭,我要吃汤泡饭。” “常大哥,没想到你看着块头不大,饭量和力气倒是挺厉害的。”张望赞叹不已,“就里屋那俩小孩,你单让我背一个,我估计都走不出多少米呢。” “嘿,你当我是谁啊!我之前不都说了吗,我平时经常锻炼,天天爬山游泳攀岩跳水一点也不带含糊……等一下?” 时妙原本来在翘着二郎腿等汤泡饭,话说到一半突然坐直了起来:“你说几个小孩?” “啊?两……两个啊?” 他愣住了。 紧接着,他啪地放下碗筷,冲向卧室,咣当一声踹开房门,打开灯用力掀开了被子。 “妈妈?”张遥睡眼惺忪爬了起来,“天亮了吗?” “别找妈了!我问你,另一个小孩呢?”时妙原按住了她的肩膀,“就和你们在一起那个,那个男孩!他到哪里去了?” “你……你是说小方吗?小方他不就在这……” “我说的不是旁边这个卷毛,是另一个和你们一起被困在藏仙洞的小朋友!”时妙原焦急地摇晃着张遥,“我不是也把他带回来了吗?他人在那里?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他啊!” “啊?可是,开始我就是和他两个人一起进山的呀……” “什么?” 就在这时,卷毛也醒了过来。他一看到时妙原,就兴奋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哥哥,你没死啊!” 时妙原没有搭理他。他死死地盯着张遥,就好像非得要从她脸上看出说谎的迹象来一样。 “你确定,洞里就只有你和卷毛两个人吗?”他一字一句地问。 “是、是的呀?”张遥战战兢兢地说,“那个,之前是有个朋友和我们一起在山里拍照,但她后来家里有事,就先走了……我和小方,我们两个走了很久,一不小心掉到了山洞里,再醒来就在这了……哪里有你说的第三个人啊?” 窗外接连划过数道闪电,雷鸣声激得屋内众人无不浑身一颤。 无数碎片似的画面涌进时妙原的脑海,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碎石、溶洞、流水与鬼魈。 神像、石剑、白马与红纸…… 那个梦。 荣观真。 他流血的眼睛。 还有……高台上沉睡的男孩。 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庞自时妙原眼前闪过,在某个瞬间,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一丝反复萦绕在他心间的不和谐感。 他想起来了。直到这时,时妙原才终于回想了起来——那神秘男孩的长相,似乎像极了小时候的荣观真。 10、蟾宫落 “让开,别挡道。” 时妙原起身便要离开,张望赶紧冲上去拦住了他:“别啊哥!外面雨那么大,你这样贸然出去,万一出意外了可咋办!” “发生什么事了?”张鸣恩端着一碗羊肉汤走了进来,“是要给遥遥他们吃东西吗?我刚打了点肉,让我来喂吧。” “不是,我是要走。”时妙原坚定地说,“我不能再待在山里了。” “等等啊,哥,你这到底是咋了啊……”张望简直是一头雾水,“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突然就闹着要走了呢?你饭还没吃完呢,再怎么说也别浪费食物呀!” “张望啊。” 时妙原幽幽叹了口气。 他回过头,用一种十分苍老的语气对张望说道:“这事儿吧,对你来说理解起来可能有点困难,但反正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你哥我现在,是真的离死不远了。” “哎?” “你知道吗?我的仇家就要追上来了。”时妙原淡淡地说,“虽然说我俩现在有仇,但我们之前其实谈过好长一段时间恋爱。我跟他好的时候,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给我。我们刚闹掰那会,他每天就想着怎么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巧的是到最后他还真给我了我一刀,还巧的是他现在就在附近,更巧的是论打架我从来都没赢过他哪怕一次,最巧的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应该已经发现我了。” 屋内突然变亮了许多,原来是窗外划过了两道闪电。时妙原静静地凝望着张望,直到雷声传到他们的耳边,直到,屋顶的吊灯被震出了薄薄的一层飘灰。 “你知道,新仇和旧恨加在一起是什么概念吗?”他轻声问道。 “我没时间陪你们闹了,我现在真的该走了。别用这种表情看我,也别问我需不需要法律援助,更别问我怎么办啊啊啊为什么屋子里会突然多出一个人——我不想弄清楚原因,我也没兴趣和你们在这儿破案,拜拜了啊哥几个,今天很不高兴认识大家,老子现在要逃命去了!” 说完,时妙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门前,用力拧开了把手。 …… 拧不开。 他又试了一次,依旧没有成功。 “快走。”张遥说。 “什么快走?”时妙原愕然回头,“这还用你催?我不是正走着呢吗?” “……不是我说的。” 张遥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手机。 “是,是刚才有人给我发了短信……” 就着顶灯昏暗的光线,时妙原看清了那上面显示的内容。 屏幕上就只有两个字: 快走。 发件人:妈妈。 叮叮叮叮叮。除了时妙原以外,屋内其余人都收到了新消息。张鸣恩冷不丁哆嗦了两下,因为他的手机震得尤为厉害。 接连十几条短信通知蹦上锁屏界面,每一则显示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别走。 别走。 …… 别想走! “发件人是,是玉谅?”周合云几乎站不太稳,“这怎么可能,这……她都已经……她都已经死……” “妈妈?是妈妈吗?”张遥茫然四顾道,“妈妈到这儿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屋外的风咆哮得近乎歇斯底里。窗缝间不断漏着冷雨,它快要碎了,但没人敢上去修理。 张鸣恩紧紧地攥着手机,过了好半晌,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玉谅……是你吗?” 轰!!! 似是为呼应他的呼唤,一道惊雷在小屋上空炸响了开来。灯泡应声而灭,无休止的雷光映得木屋内外亮如白昼。窗上雨注横流,氤氲的雾气之中,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啪!”地拍上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 然后它松开,在玻璃格间留下了半片残缺的莲花纹图样。 啪,啪,啪。 那手不断按下,不断松开,如是重复几次之后,它悬停在窗边,随后稍一用力—— 哗——! 木窗轰然崩裂,数不清的碎片和着雨注狂灌入了屋内。风暴哄堂大笑,将入目可及的一切尽数卷上了半空。桌椅七零八落,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锅瞬间被摔了个稀烂,有什么东西飞扑到张鸣恩嘴边,他一尝,竟是几株新鲜又柔嫩的香菜。 他愣了半秒,而后大叫道:“有鬼啊!!!!!” “鬼?什么鬼!爸,爸你可别吓我啊!!” “怎么回事!灯怎么灭了!” “是谁在踩我的脚?啊——!!” “不要乱跑!冷静,冷静,先冷静下来再说!” “都让开,让我先走!有鬼啊!闹鬼了!她是来找我的,让我走,让我先走吧!!” 屋内混乱至极,张鸣恩拨开人群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卧室。他先是跑向了后院,没想到房门竟全部死锁,然后他退回客厅,视线范围内所有门闩全被外力绞烂拧结在了一起。他回头望向来处:有一扇窗户正洞然大开着。但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想要从那个地方逃跑。 情急之下,张鸣恩干脆直接趴倒钻进了木床底下。时妙原见状,也冲回去把卷毛和张遥抱起来塞到了床底。 他一边塞,一边冲不断大叫的张鸣恩吼道:“别吵了!你倒是给他们让一让啊!你爸爸的,你这个当爹的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小孩啊?!” 时妙原刚安置好两个孩子,一回头,对上了荣观真如面具般平静的面庞。 ——轰。 他们相视在电闪雷鸣时。 时妙原怔怔地看着荣观真。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这还是他认识的荣观真,这还是他印象中的荣观真。他还是那样平静,他还是那么从容。他的眉目俊逸且柔和,他的五官精致却不失锋芒。他对他微微勾起了嘴角,于是时妙原想起来,那含笑的唇曾亲昵地喊他的名字,而那浓密的睫毛也曾在许多个夜晚轻轻刮蹭过他的手心。 那张碍事的红纸不见了,荣观真现在的模样与时妙原记忆中的几乎分毫不差,除了…… 他的眼睛。 时妙原还在发愣,荣观真朝他直直地伸出了右手。 他掌心的纹路光彩诡谲,灼热的气息直冲面门而来,这是时妙原曾亲身体验过的死亡。 多年以前,许久以前,他就是在这样的火焰中,在众神注视下被荣观真贯穿了心脏。 现在,他又将重蹈覆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别杀我!!” 哎? 时妙原猛然回头,只见荣观真拽着张鸣恩的脚踝将他拖出床底,一用力掼到了墙上。 “周玉谅。” 荣观真对空气说:“现在他归你处置了。” 时妙原正在晃神,就见到木墙上多了道陌生的影子。 一个女人的影子,瘦高纤细,仪态优雅。她缓步向张鸣恩走去,在他将要喊出她的名字时——张口咬住了他的喉结。 默剧正在上映,耳畔除风声外便再无别物的呢喃。他在默默地挣扎,而她则默默地撕咬,他静静地歇斯底里,而她亦无声大笑。狂风中,张鸣恩的身体正因爱人的抚摸而不断痉挛。恍然间,时妙原有错觉仿佛听见了他们的耳语。 观众们皆不作声,没有人会为这场表演喝彩。包括张遥和卷毛在内,在场所有人类都在荣观真现出真身的那一刻陷入了昏迷。那鬼影很快就撕下了张鸣恩的最后一片影子,然后,她直直地望向了时妙原与荣观真所在的方位。 只此一眼,不属于自己的回忆便如山呼海啸般涌进了时妙原的脑海。 “嫁给我吧,玉谅!我向山神老爷发誓!我一定会对好好对待你的!” 春日草长莺飞,他在纷飞的杏花树下牵起了她的手。 很快,另一只肉嘟嘟的小手也加入了他们中间。 “老婆,你这次就帮我把钱还了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赌了!” 夏日暑气蒸腾,好在转款到账的提示音为人提供了一丝阴凉。她放下手机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然后她脑袋一歪,获得了一个响亮且清脆的耳光。 “这点钱你都不愿意替我还,那我要你究竟还有什么用啊?!” 她获得了一个耳光,一次争吵,一场推搡,和一次同样在杏花海边的下坠。 “只要能拿到遥遥的保险金……这点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张遥和卷毛行走在山间,她还没来得及认真去看看那溶洞的面目,便被一双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果断推入了深渊。 然后他逃离,他下山,他坐回了牌桌前。他无数次拿起手机,只为等一条值得他痛哭流涕的通知。 他的眼泪没能落地,他背着女儿恍惚地回到了屋中。羊肉汤在锅内热烈地翻滚,他摸出了一小瓶提前准备好的农药。 “呃啊——咳,咳咳咳咳咳!” 时妙原从回忆中抽离,方才看到的画面令他胃里翻江倒海。张鸣恩端来的肉汤洒了一地,荣观真踢开瓷碗,走到他身前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老婆死在了我的地盘上,所以,她顺道来向我告了一状。”荣观真说。 咔哒。张鸣恩的脖子歪到了左边。荣观真大概是觉得这样看不顺眼,把他掰回到了更靠中间一点的位置。 “别怪我偏心,她从前供的东西比较合我口味,你给的么,说实话就和潲水一样。你应该听说过吧?我生平最讨厌对我食言的人。所以……再见了哦。” 张鸣恩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他看见眼前“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在他的舌头上,纹了朵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的莲花。 “我有个朋友在阴司做事,她说她那儿有至少七十六道刑罚在等你去尝试。”那黑莲欢快地说道,“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就放心地去吧,到了万霞天记得向施奶奶自报家门。你就对她说……说你是空相山神的罪人就可以。” 说完,荣观真松开手,在张鸣恩将要瘫倒在地之前精准地扣住了他的头颅。 张鸣恩脸上的横肉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的身体不断抽搐,瞳孔也迅速放大到了极限。又一道惊雷炸开,这次它直接在木屋墙上烧出了一个大洞——尘土喷溅而出,时妙原下意识背过了身去。 视线再度清晰之后,他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天竟然亮了。 山中阳光明媚。 暴雨戛然而止,周遭一片狼藉。 屋墙破了个洞,时妙原循着光来的方向望去,荣观真此时正站在屋外,低着头鼓捣着不知什么东西。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领,那件总是洁白的西装外套破天荒染上了污渍。它的主人掸去肩上的水珠,将一串断了绳的挂坠小心翼翼地捧进了手心。 那是条老旧的贴身银链,它的最底端,挂着片已经看不清本色了的羽毛。 它大概是在刚才的混乱中受了牵连,荣观真只不过轻轻碰了一下,它就彻底碎成了浮粉 一阵风吹来,带走了它曾存在过的痕迹。 荣观真微微一愣,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 然后他抬头望向时妙原,四目相对瞬间,时妙原感觉自己的心脏直接漏跳了一拍。 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荣观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荣观真变得其实不多。 他还是那样英俊,他还是那样平静。只是……他的双瞳变得淡如轻灰,曾经温吞的棕褐已然褪成了白纸。它们是那样寡淡,在日光映照下,就像是未能够成功上色的、破碎而又被复融的琉璃晶球。 “是谁在那里?”荣观真问。 时妙原无声地张了张嘴。 他发现,荣观真现在,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11、五蕴炽盛(一) “常栖迟?” 荣观真有些迟疑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是你吗?常栖迟,我之前是不是在藏仙洞见过你?” “哎……哎!哎对,对的对的对的!是我啊荣老爷,是我,我就是常栖迟!” 时妙原立马反应过来,一溜小跑蹿到了荣观真面前。他又是作揖又是拱手,也不管荣观真看不看得见,就对他做足了求神拜佛的全套礼节。 “哎哟,我刚才还说呢!我就说是谁那么英明神武,一出场就咔咔咔凿了这好几个窟窿!原来是荣老爷来了,哈哈哈,小的刚才给鬼迷了眼,一下子没认出来您,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不对,空相山啊!” “你为什么会在这?”荣观真问,“我之前不是说过要你下山的吗?” “那什么,我今晚是来聚餐的!”时妙原急忙扯谎道,“里头那几个都是我亲戚!就我跟你说过的,每天一睁眼就念叨你名字的那些!就他们!” “这样啊,那你家里人还蛮多的。” “哈哈,哈哈……” 时妙原干笑几声,趁着和荣观真搭话的当口,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周围的状况。 这小屋差不多毁了。雨停前的最后一道惊雷炸破了木墙,就连屋顶的铁皮也被掀翻了一半。屋内到处都是家具电器的残骸,张遥和卷毛因倒在床下而未被砸伤,周合云等人则七横八竖地晕在了稍远些的地方。他们全都毫发无损,而张鸣恩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好巧不巧,那碗被下了毒的羊肉汤正正好好地被扣到了他的脸上。 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里的人是死的死,昏的昏,而荣观真…… 荣观真失明了。 只消一眼,时妙原便发现,现在的荣观真不仅瞳色极淡,观人看物时视线也没有任何焦点。 山神失明,他从来没想过这四个字居然还能有被组合在一起的那天。毕竟神仙不需要眼睛,荣观真也从来不需要倚靠五感来行动。山就是荣观真,荣观真就是山,只要荣观真想,但凡是来过山里的、处在山中的、乃至于任何提到过“空相山”这三个字的人,都有没办法逃脱出他的感知。 时妙原猜,荣观真现在应该只是视力上出了点问题,因为目前看来他能跑能跳,用起法术来也没有丝毫拖沓,就在刚才还差点徒手拆了一间屋子!不过比起这些,时妙原更好奇的是他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而且……昨天在藏仙洞里的时候,他明明应该是看得见的呀? “你发什么呆呢?” 许是时妙原沉默得太久,荣观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微微皱起眉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什么……我在,我在那啥……哎呀,我在看您呢!” 时妙原一拍手掌,摇着并不存在的尾巴再次贴了上去:“哎呀,我就是在感慨,咱荣老爷是真帅,真俊!比画本里的都还要美上个五六七八九十倍!早前洞里头光线不好,现在天亮了终于给我看爽了啊不是,终于让小的目睹您的真容了呀!荣老爷真是气度不凡、貌若天神、绝尘脱俗、秒杀万物!这天上天下就没人能比您还帅的!哦,还有这边这位,又见面了啊小马,你吃过早饭了没有?” 白马踢踢踏踏走来,像一辆小车似的停靠在了荣观真身边。它看见时妙原时明显兴奋了一下,但主人还在这里,它必须保持庄重。 白马对时妙原兴致极高,而荣观真好像就不是很想搭理他了。他拍拍爱马的脊背,越过满地狼藉走进了屋内,时妙原回头望去,只见荣观真踱到张鸣恩身边,用鞋尖将他脸上的汤碗掀翻了个面。 当啷。那碗在地上震了两下,骨碌碌地滚到了床底。 张鸣恩果然死了。 他的脸色铁青,嘴眼大张,十指呈鸡爪状不自然屈起,脸上还挂着两根死不瞑目的香菜。 见他这样,荣观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死赌鬼。活该被自己玩死。” “他这是……被吓死了?”时妙原小心翼翼地问。 荣观真嗤讽道:“吓死的,毒死的,兼而有之。他杀了自己老婆,又想害亲生女儿,结果两头没讨好,自食其果了而已。” “他老婆?” 时妙原将视线移到墙上,他发现那女人的影子还在,只是在阳光下淡了许多。 荣观真指着那影子说:“她是周玉谅,张遥和张望的妈妈。她死在藏仙洞边,其后就一直在附近徘徊,好巧不巧就碰见了自己老公谋杀亲女。张鸣恩这老赌狗输光了家产,舍不得卖酒店,就打起了张遥保险金的主意。藏仙洞里没信号,是周玉谅想办法找人求救的,把我带去洞里的也是她,也得亏张鸣恩当年没舍得花钱给她做超度,不然,那俩小孩现在应该已经快喝完孟婆汤了。” 墙上的鬼影依旧绰约,只是在日出后变得稍淡了许多,即便很快就要被阳光冲散,她也在试图抚摸床底下沉睡的女孩儿。 “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先走吧。”荣观真对她说道,“还有什么冤枉的到万霞天再讲,张鸣恩应该已经在那儿了,施奶奶会帮你教训他的。” 那鬼影向荣观真作了一揖,随后便消散不见了。 “原来如此啊……”待到鬼影彻底消失后,时妙原感慨道:“我说怎么救援人手这么紧缺,恐怕张鸣恩根本就没费心思去找吧……我靠,等一下!那我下来的时候绳子断了,不会也是他割的吧?这老不死的,他居然敢骗我!!” 荣观真点头道:“是啊,张鸣恩骗了所有人,还有你。” “我?” “你也骗了我。” 一阵劲风袭来,时妙原只一眨眼,就见到荣观真的脸突然放大数倍,直直地闪现到了他眼前。 鬼啊!!!时妙原内心惨叫一声,吓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孰料荣观真扣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拽进了怀里。 变化猝不及防,时妙原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余地。荣观真翻脸素来比翻书还快,从前时妙原就在这一点上吃尽了苦头,就好像现在,上一秒他还在和颜悦色地为时妙原解释案情,下一秒,他便掐得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别!别!荣老爷!疼啊!”时妙原像条游蛇似地在他怀里扭动了起来,“哎哟,我求您轻点儿吧!我好难受啊,我我我我不能呼吸了,老爷您弄得我好疼啊——” “常栖迟,你骗了我。” 荣观真的语气十分平和,可他的动作却远没有这么温柔:“寻常人见不得我的真身,你非但毫发无伤,还能在这儿和我插科打诨。我先前就觉得你这人奇怪,现在你必须给我老实交代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常栖迟是你的真名吗?你三番五次出现在我面前,究竟有什么意图?” 哪有三番五次?满打满算也就两回好不好!而且什么叫“有什么意图”?!要不是因为实在倒霉,你以为我愿意看见你吗! 时妙原恨不得当场找个县衙击鼓鸣冤,他嘴上却只敢说:“我没有什么目的呀……” “你要是再敢对我说一句谎话。”荣观真笑眯眯地说,“我就马上把你这张嘴带舌头一起掏出来撕烂。” “别别别!我说!我说就是了!”时妙原吓得直接破了音,“我那个……我其实……我,我是……!” 荣观真打断道:“你是鸟妖,对么?” “……” 时妙原僵硬地挪动眼珠望向了白马,生平第一次,他在奇蹄目动物脸上看到了“心虚”这两个字。 是你小子告的密? 白马低头吃草。 “别看它,看我。”荣观真把他的脸掰了回来,“你为什么骗我?” “我,哎呀,我……呜……您听我解释嘛……”时妙原语无伦次地说,“我那什么,我是想着,我这种小妖怪,一没名二没姓儿的,应该犯不着跟您报备……所以,所以一时糊涂,才……” “在我的山上对我撒谎,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荣老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相信相信我吧,我我我,我绝对没有任何坏心思啊!!”时妙原恨不得直接跪下求饶,可惜有荣观真掐着,他未能如愿以偿。 荣观真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他冷冷地笑道:“光不敢有什么用?下次再犯怎么办?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证明证明你自己吧。” 诚意?拿什么诚意? 时妙原的大脑一片空白。 荣观真的意思是,要他拿东西出来赔罪吗? 他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 贡品?祭物?财宝?活牲? 三柱高香?九进新庙?童男童女?还是……他的性命?! 不对不对不对,不管荣观真想要什么东西,这不都是开玩笑吗?他现在钱也没有,法力也没有,就连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收回去,他都穷成这样了,荣观真还指望能从他身上拿到啥金贵玩意儿啊? 难道说…… 时妙原惊恐地捂住了胸口。 他总不能是……要劫色吧!? 虽然吧他也不是不行,虽然他俩也不是没干过这事儿,虽然荣观真其实干得挺……但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旁边还有死人,他俩还有宿怨,白马就在旁边看着呢,旁边那么多花花草草石子儿小树的就玩这套是不是太背德了一点啊?! 正当时妙原满脑子劲爆画面之时,荣观真冷不丁开口道:“变回去给我看看。” “啥?”时妙原神情一僵。 “我说,我要你变回本相给我看看。” 荣观真居高临下地说:“你不是鸟妖吗?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好了。我至少得确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再决定怎么处置你吧?就现在,给我变!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等着被拔了舌头下去陪张鸣恩作伴吧!” 12、五蕴炽盛(二) 时妙原傻眼了。 “这,这,这是不是不太啊?”他语无伦次地说,“我那什么,我要是变回鸟了,那衣服也不穿,屁股蛋子也光着,这给您看见了得多难为情啊……” “你不愿意?”荣观真的变得语气危险了起来。 “我……” “来嘴巴张开,可能有点疼但我不会打麻药的你忍一忍啊。” “别!我变!我变还不行吗!!” 死亡威胁之下,时妙原不敢再多作违抗。他哆哆嗦嗦地举起双手,眼睛一闭,心一横,调度起了为数不多的法力。 变回去……变回去…… 他要怎么变? 时妙原内心直犯嘀咕。 直接变回原形?那估计还没落地就能被荣观真撕吧撕吧吃了。 变成别的动物?一时半会也很难有更好的方案。 况且荣观真已经确认了他就是鸟妖,他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到底该怎么……等等。 他有办法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荣观真似乎是等得有点急了,他不耐烦地说:“常栖迟,我劝你不要跟我耍花样,你要是不想死最好就动作快点,要不然……嗯?” 催促声戛然而止,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最先感知到异样的是双耳。它们听见了骨骼缩张,肌肉拧动的颤音。 然后是鼻腔。刚下过雨的山里,空气清新而又带着丝丝凉意,但在这由草木构成的冷香中,他闻到了一阵温热而干燥的气息。 这就好像是在艳阳天的午后收回了一床棉被,被褥和棉絮晒得又松又软,把脸埋进去的话,会闻到如细沙般柔和的,小动物的味道。 气味会有质感吗?关于这一点荣观真其实并不确定。他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点什么,只可惜视野中萦绕不去的黑令他的期待作了空。 但很快他又捕捉到了更直白些的信号:他手里抓着的东西变了。本来湿冷的皮肤生出了绒毛,相贴的面积也在不断缩小,他确信对方并没有撒腿逃跑,只是现在,那段脆弱的脖颈暂时脱离了他的掌控。 眼下,这山中似乎升起了一团燃得温和的小型太阳。 “这是……” 太阳簌簌地扑腾了两下翅膀。然后,它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挤到了荣观真掌中。 好软!这是荣观真的第一反应。这小东西柔软又轻和,它的体型估计就只有他巴掌大,棉花糖一样的底绒裹住了他的五指,在那温热的皮毛间,他捕捉到了一丝微若呢喃的轻颤。 “叽。” 时妙原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 “我……我变好了。” 虽然荣观真现在看不见他,但是他现在的的确确变回了一只毛毛茸茸、迷你小巧、泫然欲泣、哆哆嗦嗦,脸上写满了弱小可怜无助祈求等一系列复杂情绪的……黑色小鸟。 白马俯到荣观真耳边嘀咕了些什么,荣观真立刻问道:“你是乌鸦?” 时妙原赶忙摇头,他爪子一叉,往后一仰倒在荣观真手中,当机立断冲他露出了白花花的肚皮。 白马发出了一声欢快而又惊奇的啼叫。 “喜鹊?!”荣观真震惊地问道,“你确定!?” 对,喜鹊!没想到吧! 时妙原得意得连尾巴都要翘到了天上。 乌鸦通体漆黑,喜鹊肚皮泛白,这两种鸟儿在人类的意象表征中各司其职,可它们在外型上的差异却并没有那么鲜明。 他现在法力有限,最多就只能把肚子上的羽毛变白、再尽量缩小自己的体型。他不确定荣观真对自己的恨意还有多少,但反正只要不现原形他应该就能再糊弄一会儿。那白马虽见过他的翅膀,但它其实也就是远远看过而已……乌鸦翅膀是黑的,喜鹊的当然也是! 怎么样,这下就天衣无缝了吧?他是喜鹊,不是乌鸦,他是常栖迟,不是时妙原!荣观真就算贵为山神,想惩戒无冤无仇的小妖怪,那也得要有个由头不是吗! 老子简直就是个天才!时妙原太过激动,差点没直接从荣观真手里翻出去。他赶紧稳住身子,冲正捧着他发呆的山神疯狂眨巴起了眼睛。等到眼皮都快抽筋了他才想起来荣观真其实看不见,这可真是彻彻底底的抛媚眼给瞎子看。 荣观真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不自觉地捏着时妙原的羽毛,似乎是想要凭触觉分辨出他真正的花色。 “真的是喜鹊吗……” “荣老爷!”“他在这里!” 荣观真正乱摸着,背后传来了两声饱含喜悦的呼唤。 时妙原叽一声扭过头去,只见两个长得神气可爱的男孩朝这边跑了过来。他们穿着一蓝一红样式相似的素色练功服,腰间还各自别着一根小树枝,从他们眉间的莲纹来看,这应是荣观真身边的护法。 生面孔啊!时妙原顿时产生了好奇:他从没见过这两个小孩,难道他们是在这九年间新飞升的神仙? 小护法们着急忙慌地跑到荣观真身前,扒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转了起来。他们的表情之严肃,神色之凝重,就好像在看什么极为易碎的珍稀动物一样。其中穿蓝衣服的男孩急吼吼地问道:“荣老爷,您没事儿吧!我和居星正打着坐呢突然就发现您人不见了!我还以为您掉水里去了,差点也要跟着一起跳下去了!” “亭云说您走丢了,我不信,还跟他吵了一架!”被唤作居星的那位恨不得直接爬到荣观真头顶上,“我说荣老爷虽然上了年纪,但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肯定是有事儿要办才不告而别的。这不!亭云,咱老爷拆屋顶来了。” “不是拆墙吗?” “哎呀,都拆了都拆了,一个不剩。” “关亭云,关居星!”荣观真忍无可忍地把他俩从身上扒了下来,“你们给我先闭嘴!然后手撒开,站好!不许说话了,吵得我头疼。” “哦。”“好吧!”关亭云和关居星双双立正。 训得不错啊!时妙原感慨了一下。 荣观真捏了捏眉心,无可奈何地对护法们说道:“你们听好了,我来这儿是为了办事,因为太急了就没提前说。现在事儿办完了,正好你们也来了,那就把周围收拾一下吧。旁边这些人该安顿的安顿,该送下山的送下山,该塞进火葬场的塞进火葬场,处理好了自己回家去,我们在蕴轮谷碰头。” “好嘞!”两护法欢快击掌,他们正准备冲进去清扫战场,又突然默契十足地同时刹在了半路:“咦,荣老爷,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荣观真下意识把手收了回去:“这是……” “哇哇!是小鸡!”关居星率先尖叫了起来,“荣老爷!你捡着小鸡仔子了!” 关亭云立马凑了上来:“什么什么,有小鸡?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这不是鸡,是……普通的小鸟而已。”荣观真张开手掌,将一脸茫然的时妙原递到了护法们面前。 “哦哦哦!是小鸟!小鸟也很可爱呀!” 关亭云狞笑着张开食指,在时妙原身上跃跃欲试地比划了起来:“老爷老爷,我能摸摸它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宝宝鸟呢!哎哟,尾巴好长,哇塞!肚子好白!不得了不得了,原来是小喜鹊呀!” “我也要摸我也要摸!”关居星急得嗷嗷直叫,于是荣观真贴心地把手放低了些。他一摸到时妙原的羽毛就开始尖叫:“活的!活的鸟哎!亭云!你快来摸摸,它的肚子好软呀,就像霉豆腐一样!” “毛茸茸毛茸茸!好暖和一股小鸡儿!哎呀它好肥哦!小爪爪小爪爪!” “小心点,别给他摸坏了。”荣观真收回了手,“这鸟胆子有点小。” 胆小鸟悲愤交加。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时妙原现在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堂堂太阳神鸟,创世大妖,扶桑树之子,物质界一霸,有朝一日被认成鸡就算了,竟然还沦落为了小孩子的玩物! 他在天上每天开灯关灯逗全世界玩儿的时候,这俩小兔崽子还不知道在哪飘着呢!他活到现在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要放在以前他绝对会把他们啄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不过时妙原生气归生气,至少还保持了基本的理智。对方毕竟是荣观真的护法,打狗也得看主人,故而他就算再愤懑不已,自然也是连爪子都不敢伸一下的。幸好这俩小屁孩还算知道分寸,至少,他们没丧心病狂到直接摸他的屁股。 “荣老爷,这鸟是您从哪儿捡来的呀?”关居星一边戳时妙原的脑袋一边好奇地问,“我看这附近也没有喜鹊窝啊。” 关亭云举手提问:“是不是起先雨太大了,把它从树上冲下来了?咱们是不是应该把它送回窝里呀?” 要的要的,我现在就想回家去找妈妈!时妙原竭尽全力挤出了两滴眼泪。 荣观真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把他干脆利落地揣进了口袋里。 “他是野鸟,没必要还。”荣观真对护法们说,“你俩要是喜欢,咱们就自己带回去养吧。” 哎? 时妙原的大脑停转了一下。 “真的可以吗?!”关亭云立马跳了起来,“咱真的能把它带回蕴轮谷么?” “嗯,当然。这小东西从小没了妈妈,就这么放在林子里的话,他说不定很快就会饿死。”荣观真一边抚摸时妙原的羽毛一边说道,“我们要是能救下他,那也算是功德一件。” 啊? “哎哟,那咱们必须把它给照顾好啊!哇……真稀奇啊荣老爷,这还是您第一次养宠物吧?那具体放哪儿啊?放山上?放寺里?还是放我和居星的护法殿?就这么放外面会不会跑走啊,是不是得给它脚上拴个绳儿?” “就放大涣寺里吧,绳子我自己会拴,平时我贴身养着就可以。” 等等? “那我负责每天喂食!”关亭云自告奋勇道。 “我给它造个笼子吧!哎等等,那谁来打扫鸟笼?”关居星推了关亭云一把,“要不你来吧,亭云,我有洁癖,我见不得鸟屎。” “啊?你怎么老是把这种差事推给我……” “哎呀,那今天就由我来清理战场嘛!” 还未等关亭云反驳,关居星一溜小跑到木屋废墟前,拿腰间那小枝子随意挥舞了两下:“起!” 他话音刚落,散落一地的残骸便奇迹般浮起,依次回到了该去的位置。不消半分钟时间,屋内的活人就都得到了安置,至于死人……张鸣恩被移到了外面的草坪上,关居星贴心地给他脑袋上套了只塑料袋,这样一来,他就不至于脏了过路人的眼睛。 关居星拍拍手,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队伍中间:“好了!我都收拾完了!咱们走吧,快快快,我等不及要回去玩鸟了!” 几位神仙牵着白马有说有笑地走了,直到被带着走出了好几百米,时妙原也依旧没能回过神来。 不是……这是什么发展? 他们就这么决定了? 就这么把他带走了? 有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 就没有一个人——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尊重一下他的鸟生自由吗叽?! “哎,荣老爷,它好像在发抖诶。”关亭云眼尖地发现了小喜鹊的异样,“它的胆子真的好小哦。” “这个啊,它可能是刚离了娘,心里还有些紧张吧。” 荣观真轻轻抚摸着时妙原的翅膀,他极尽温柔之能事地安慰他道:“别担心,小可怜,我们马上就带你去蕴轮谷。那里有我的行宫,我们可以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以后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亭云和居星会照顾好你的,有我在身边,你什么都可以不用担心。” 时妙原抖得更厉害了。 没事的。 没事的……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打气道:不……不就是去蕴轮谷吗?不就是和荣观真朝夕相处吗,就算是龙潭虎穴,去闯一遭又如何! 大不了他就跑,跑不了他两眼一闭死了拉倒!更何况这俩小孩这么喜欢他,荣观真就算再怎么心理扭曲也是不会伤小孩子的心的!只要能和这两个小护法搞好关系,他他他,就算是天塌下来给空相山砸了个窟窿,他时妙原也是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意外的! 绝对! 两小时后,时妙原的惨叫响彻了整座蕴轮谷。 13、五蕴炽盛(三) 清晨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蝉鸣。 蕴轮谷中古树参天,环山高耸。如明镜般的巨湖中坐落着一座小岛,在岛上,无数黄姜花正随晨风轻轻地摇摆。 早上六点,大涣寺中方才燃起第一缕敬香,一阵凄厉至极的嚎叫便将这里的宁静搅了个粉碎。 “啊啊啊啊啊啊啊!!!” 扑通! 有什么东西掉入湖中,激起了一片铺天盖地的水花。鱼儿们四散奔逃,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几秒钟之后,时妙原怒不可遏地从水里钻了出来。 “荣观真!你为什么要突然把我扔下来啊!”他挥拳大吼道,“我是鸟不是石头,你这样搞突然袭击,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会被摔死的!!!” 时妙原真的快崩溃了。 两小时前,荣观真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揣进口袋带到了深山之中。 一路上,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仅要时刻注意回应荣观真冷不丁的抚摸,还一直疲于应付小护法们心血来潮的戳弄。快要到地方的时候他终于精力告竭,再加上荣观真身上又实在暖和,他一个没坚持住,就这么在口袋里昏睡了过去。 结果他还在做往稻草堆里打滚的美梦,就猝不及防地被荣观真掏出来扔进了湖里。时妙原被丢下去的时候还是喜鹊,再浮出水面时就已经变回了人。他整个人惊恐无比,浑身湿湿嗒嗒,衣服是一件没穿,至于精神状态么,当然也是一触即发。 幸好湖边水浅,他才不至于真的当场淹死。 “是我听错了吗?”荣观真的声音从断崖上悠悠飘了下来,“你刚才叫我什么?” “荣……荣老爷~!” 时妙原的嚣张气焰瞬间烟消云散,他捂着要害处从水中站起,尴尬而又不失讨好地冲荣观真撒娇道:“哈哈哈,荣老爷,我叫的是荣老爷啦!那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说,您干嘛对人家这么粗鲁呀,搞得我都有点猝不及防了,嘿嘿哈哈嘿……” 哒哒哒哒哒!是关亭云跑到了崖边。他伸头往湖面一看,吓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我去!怎么会变身啊!!!” “什么什么?居然是鸟妖吗?!”关居星也凑了过来,下一秒,他像树袋熊似地蹿到了关亭云身上:“哇!亭云你看!好白的屁股!” “你小子往哪瞅呢?”时妙原急忙蹲了下去,“你你你,你不许看!你把眼睛给我闭上!” “我天,一想到他其实能变成人,我就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了。”关亭云冷汗涔涔地说,“好端端的当鸟不行吗,他为什么非得变回来啊?” 关居星眉头紧锁道:“他洗澡了吗?他几天换一次衣服?我们刚都摸哪儿了来着?他身上不会有跳蚤吧?看着是挺干净的,但还是感觉好奇怪哦……咦呃。” “不是,你们以为我是聋了啊还是怎么着?!”时妙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俩摸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意见啊!!!” “哎呀别提了别提了,以后我不摸了总行了吧!” “再不摸了,下次再也不摸了!等回去我要洗十遍手!” “那我洗二十遍!” “你们……!”时妙原正咬牙切齿,荣观真慢悠悠踱到岸边,凭空变出一套黑色的练功服扔到了他脸上。 “把自己弄干,穿上衣服再出来。”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喊道:“亭云,居星!你俩先去寺里候着吧!” “得嘞!” 两小神一溜烟跑没了影,时妙原哭丧着脸爬到岸上,他先是给自己施了个干燥法术,然后当着荣观真的面穿起了衣服。 这位爷现在看不见东西,他当然不担心自己有走光的风险。白马在稍远些的地方吃草,那小叛徒脸皮薄,连看都不敢往他们这儿多看一眼。 不一会儿,荣观真歪着脑袋问:“穿好了吗?” 时妙原冲他竖了根中指:“穿好了荣老爷,这衣服正合适,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真的舒服得要命我好喜欢爱死您了亲亲啵啵么么么么么么哒。” 荣观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了那就跟我来吧,我来带你看看你的新家。” 他说这话时,特意在“新家”这两个字上加强了重音。 时妙原心如死灰地跟了上去。 他没走出几步,就差点撞到了荣观真身上。 “老、老爷?咋了您这是,怎么突然不走啦?” “帮我拿着。” 荣观真往他手里塞了一支还挂着露珠的黄姜花。时妙原再抬头时,就见他已经快走到了湖心岛上。 “哎,我的老爷哎——”时妙原揣着花就追,“慢点!慢点!你等等我啊——!” 蕴轮谷,大涣寺。 这里是荣观真的道场,也是空相山神行宫的所在地。 蕴轮谷中有大湖,名为无果湖,无果湖四面环山,有六座古刹依次罗列其上。其中一至五座分供观音大士、地藏王菩萨及空相山各峰土地神,六座大涣寺则位于湖心的小岛中央。 大涣寺入门处香炉高耸,神道两旁各有对称十八罗汉像怒目迎门。先出护法殿,再往山神宫,一路上共有天然瀑布十座,汉白玉高阶数层,所有来这儿的人,不论身份高低,都得亲自爬一段路才能上去。 荣观真领着时妙原混进了祈福的游客之中,在法术加持之下,普通人并感知不到他们存在。他走得很快,时妙原跟在后头,得时不时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荣老爷,荣老爷!您慢点儿,咱们这是是要去哪啊?” “四处看看。”荣观真头也不回地说。 时妙原当下了然:荣观真这是来听愿来了。 今天是农历五月初七,空相山山神正儿八经的生身之日。自千年前接替山神之位以来,荣观真几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寺内亲自点福听愿。 外界有传言说,只要是到了大涣寺,不论目的为何,但凡开口求了,荣观真都一定会给出回应。他能看背后姻缘,观前世果报,有诚心正意之人来拜,几乎当场就能实现心愿。若是心术不正惹了他生气,那也会立刻遭到报应。 荣观真的追随者众,他法力无边,对待信徒的手段却有些极端。爱他的恨不能以身侍奉,至于不喜欢他的……当然也不少就是了。 大涣寺内人头攒动,这里不仅香客众多,卖各类小工艺的摊贩也不在少数。时妙原随荣观真走上前往主殿的台阶时,就见到了一位浑身挂满玛瑙的中年男子。但凡是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拦住推销: “看看宝石不?空相山纯天然原产!带回去能保全家平安,这可是荣老爷亲自开过光的!” 时妙原还在打量那玛瑙的成色,就听见荣观真淡定地说:“我没开过。” “哎哎哎,看看我的,看看我的!” 玛瑙商身旁还有另一位小贩,他挤到游客中间,热络地展示起了自己手中的锦囊:“瞧瞧这个!山神护身锦囊!里面装有朱砂曜石,甘露圣珠,还有荣老爷悟道时点化的莲叶根茎!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啊,一个只要八十,随身佩戴就可保万事无忧!” 有游客好奇地问:“老板,你说这万事无忧,指的都是哪些事儿啊?” “哎哟,这位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来对吧?我跟你说啊,不对,不是我说的,是荣老爷说的!他说只要用了这护身符,带满九九八十一天,然后择吉日回大涣寺投炉焚烧,就能驱邪提运、加强良缘、庇护后人、安胎养神!” 荣观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说过。” “但这锦囊的作用还远不止于此!” 见游客们有所迟疑,那小贩又接着自夸道:“荣老爷佑生子,保香火,戴了这护身符,您家后人啊从怀上到生出来都绝对稳稳当当,至于以后,那肯定是孩子上哈佛,孙子上耶鲁!女儿当院士,儿子成戏霸!” 众人纷纷啧啧称奇:“那照这么讲,荣老爷其实和送子观音是一个意思了?” “啊?这……这是自然!你们不知道吗?荣观真荣观真,这个观字当然就是唔唔唔唔??!!!” 那小贩没能接着说下去,一片不知被谁落下的手帕忽然飞起,像一块钢板似的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四下劲风忽起,众香客皆为骇然。荣观真愤愤收拳,他脑门上青筋不断:“我不是!我送不了!再敢说一句瞎话,我就把你的嘴撕烂!” “荣老爷显灵了!荣老爷显灵了啊啊啊!”那人吐掉手帕,逃也似地奔下了台阶。 “噗嗤。”时妙原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荣观真立马调转矛头,“你再笑小心我把你嘴也堵上!” 时妙原赶忙摆手道:“我没笑我没笑!荣老爷行行好别割我舌头!我那什么,我只是在想……哎呀,您的这个功能还真是丰富啊!” “丰富?” “您瞧,您这不是还兼任文昌星君呢么?”时妙原指着主殿外一排叽叽喳喳的小孩说道。 荣观真虽看不见那头的情况,但零碎的许愿声飘到他耳边,只消一两个字,就让他的脸色阴沉了起来。 主殿外祈福者众,有好些学生模样的游客正和家长们一起往炉子里投香。炉边烟雾缭绕,只见其中烧得最多的一个学生扑通往蒲团上一跪,双手合十朝天大喊道: “荣老爷好!荣老爷吉祥!荣老爷英明神武天下第一,孩子马上就要上考场了,求荣老爷大显神通,让我和我女朋友一起考上重点大学吧!” 14、五蕴炽盛(四) “想都不要想!” 一听见这个愿望,荣观真立刻翻了个重重的白眼:“天天搁家打游戏还想无痛升学,你上考场能把答题卡涂对就不错了!哦,你女朋友倒是能考上985,到时候分数出来不许对人家死缠烂打。” “荣老爷!” 又是一声真切的呼唤,有位年纪更小点的学生整个趴在了地上:“老爷啊!我这人没别的心愿,我就想求您让我这次数学考试及格!” 荣观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都上高中的人了,一元二次方程都解不明白,你是指望我直接替你按计算器还是怎么着?回去好好背公式去!” “求求荣老爷让我儿子分到重点中学!” 说这话的是位学生家长,她忘了在门口取香,便干脆往炉子里投了好多百元大钞。“我的要求不高,到市一中就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上重点班,要是能找到特级教师当班主任就更好了!” “小升初摇号去求教育局,不要求我!”荣观真忍无可忍地把她塞的钞票吹飞到了地上。 “荣老爷荣老爷,我希望我的小猫能按时吃饭,不要便秘,多多喝水,然后再活至少二十……不对,五十年,求您了!”另一个小姑娘三跪九叩道。 不是,为什么小猫喝水也得找荣观真保佑啊?时妙原差点没发出惊天爆笑,他本以为荣观真会大发雷霆,却见到他轻轻一抬食指,那女孩儿的手机立刻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下一秒,她惊喜地大叫道:“哇!芬达刚才竟然上厕所了!” “我去,这么灵的吗?!”其余人见状立马疯狂磕头如捣蒜,“荣老爷在吗?您正听着呢对么?您能不能把我导师送走啊,哦如果可以的话连带我们院长一起好吗?快让他俩跳槽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信女此生别无所求,只希望培养皿里的细菌不要再说死就死了!” “让我通过毕业答辩吧!” “求心软审稿人!” “接offer接offer,荣老爷敢不敢让我年薪过一百万?” “我男朋友脚踏五条船,您能没收他的作案工具吗?” “全都给我闭嘴!!!” 荣观真大手一挥,把这些稀奇古怪的愿望一一打发了回去:“一天天的论文也不读,班也不好好上,三天学不来半小时习的人还想着发nature?我这儿是大涣寺,不是浙里办,老子是山神,做不来绝育手术!!!” “求荣老爷让我们一家渡过难关吧!” 荣观真话音未落,又有位中年男人哭天喊地求道:“我女儿生了重病,老婆也过劳昏迷过去了,项目上的款要再收不回来,我可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 “嘶……这个倒是可以。”荣观真自言自语道,“这人品格不错,平时比较顾家,偶尔还会喂一喂流浪动物。嗯,没什么不良嗜好……他女儿的病好像确实很棘手。让他发一笔两千万的小财吧,但要是敢拿了钱自己跑路,以后必须百倍,不,万倍奉还。” “珍珍!珍珍!” 珍珍是谁?荣观真的爱称吗?!时妙原左顾右盼,只见一青年男子捧着个断成了两截的同心锁哭成了泪人:“求荣老爷让我和珍珍复合!她是我此生挚爱,我这辈子不能没有她,她要是嫁了别人,那我也不想活了!” 这男的哭得肝肠寸断,荣观真没听两句,就直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办事儿不戴套分手拉账单还到处给女朋友造谣的也敢来装深情?给我滚!”他恶狠狠地说。 “哎哟!是谁打我!” 那深情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手里的同心锁也彻底摔碎掉了。 时妙原大受震撼。 手段了得,真真是手段了得! 他不是不知道荣观真法力无边,还喜欢给信徒实现心愿,但他现在的业务之纯熟,效率之高超,手段之粗暴,目标之明确,方法之狠辣……还是令时妙原整个鸟看得目瞪口呆。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荣观真刚当上山神那会儿因为脾气爆和信徒之间沟通不畅惹出了好些事端,也正因如此,一直到现在荣观真在民间的名声都还是毁誉参半。可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只是九年不见,这小子不仅性格更加扭曲了,抽起人来更不留情面了,当神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啊! 时妙原在这边感慨着,荣观真那头手也没停。只见他一手点化众生,一手拳打脚踢,既能随时分心捞起要摔跤的小孩儿,还不忘一级一级地往台阶上爬。等到他们快爬到主殿前时,山下人那些五花八门的愿望竟然都被处理得差不多了。心愿达成了的人们捧着手机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寺门,而那些惨遭荣观真拒绝的信徒,心里嘴里自然也没嘀咕什么好话。 当然,荣观真对此并不在乎。 山神殿。 这是大涣寺内位置最高,也最引人瞩目的建筑。 此殿最初修建时仅为一间小平房,是后世不断加盖、不断修葺,才有了如今气势恢宏的模样。 一走进主殿,时妙原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多年不来,这神殿是修得越发气派了。 纵眼望去,山神殿内一副金光璀璨之景。供台上果品琳琅满目,黄姜花是神座前四季不断的常客。信众们自发带来了香水百合和甘菊茉莉等清静吉祥的鲜花,两盆有半人高的紫色蝴蝶兰将一尊巨大的刷金神像簇拥在了中间。 这像自然便是荣观真。 只见他右手执三度厄,左手呈退魔印摊开朝外,端的是器宇轩昂,意气风发。这像约有七层楼高,它雕得极为还原,不仅佩剑样式几乎一致,就连掌心的莲纹雕得有九成相似。神像脚下铺金丝绣莲蒲团九枚,信众们跪在地上一字排开,就算把头仰断了去,也很难见全他的真容。 时妙原稍后退两步,也仅能勉强读尽两旁蓝底金字的楹联。只见上联曰:燕然超然,眼耳口鼻无不杳然。下联则是:心观华观,身灵魂灵俱清净观。横匾题文:闻音光世。 山神殿里不仅供着荣观真,当然还有他的两位护法。时妙原仔细一看:好家伙!左亭云,右居星,他们各执鲜花宝剑,头顶璎珞宝冠,脚踩琉璃金珠,这俩死孩子在他面前皮得能上树,到了正经场合竟威风得像两头小狮子。 时妙原再作打量,他发现殿里还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型神像,它们的质地工艺虽不相同,但从姿态上看应该也全都是荣观真。只是这些神像的脸上都蒙着红布,一看就是信徒为请正神回家,先造了像在这儿沾受香火。 “呸。” 荣观真突然咂了咂嘴巴。 “你怎么了?吃坏什么东西了吗?”时妙原关切地问。 “感觉嘴里味道不太对。”荣观真的表情十分复杂,“好像有人在乱供。” 时妙原眼尖地在供桌角落看见了三根还冒着热气的孜然味淀粉肠。 淀粉肠下跪着个男人,他双手合十,表情虔诚,匍匐在像前轻念道:“请荣老爷为我一家作主,收了害我父母兄长的恶神。” 来告状的?时妙原感到了些许迷茫:先不论这小子是怎么想的要用淀粉肠来供荣观真,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会有敢为祸人间的……恶神? 恶神。这个久违的名词令他产生了一阵恍惚。 那男人还要再求,殿外突然冲进来一名黑衣黑裙的女子,风风火火地将他强行拉了起来。 她怒骂道:“好啊,你原来真的在这里!我说你跑哪去了,居然又过来拜这没用的破神仙了!” “姐!”那男人剧烈挣扎了起来,“你,你别乱说!你快道歉……你刚才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别给老爷听着了!徐知甄!!” “听到了就听到了,他难道还能弄死我不成?!” 徐知甄一听这话,反而更像吃了炮仗似的嚷嚷道:“徐知元,如果你有问题可以去报警,去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为什么非得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磕头?这种硬造出来吃香火的伪仙你也敢信?你忘了大哥当时是怎么出事的了吗!” 徐知元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别说了!我本来就是来求荣老爷管事儿的,你这么讲话,给他听见了可有你好受的!” “哦,这时候有我好受了,那他遭难的时候这个山神老爷怎么不出来管管呢!”徐知甄直接朝神像呸了一口,“好人受苦不看,恶人倒是潇洒,你明知道该怪的是谁,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事情!弟弟,求神拜佛要是有用,这大涣寺的门都不会往我们这边开的!还山神呢,还观真呢,这山里发生了那么多见不得人是事情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他要是真有本事,就让他现在下来给我一刀好了!” 众信徒纷纷哗然,徐知元吓得两腿抖如筛糠,有人想上去拉住徐知甄,但她眼睛一瞪,就把他们都吓退了出去。 殿内一片混乱,荣观真不为所动。可他虽然淡定,神龛上那两尊护法像却突然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关亭云和关居星双双出现在了徐知甄背后。 他们面若冰霜,双目圆睁,面呈恐怖怒象,全身青似恶鬼,全不似方才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徐秋甄还在怒斥弟弟,亭云居星举起树枝就要往下砍——那哪是树枝,分明是两把寒气逼人的弯刀! “回来。”荣观真咳嗽了一声。 刀尖停在了离徐秋甄的后颈只有半厘米的地方。 “让我弄死这个人吧。”关亭云冷冷地说,“就这一次。” “不准。” “求您了。” “敢动一下我就先抽你。” “老爷!” 关亭云从牙缝里挤出了阵阵低吼,这声音听着,竟真似是野兽在警告来敌。 殿内气氛正焦灼之时,屋外冷不丁传来了一声长鸣。 嘟—————— 忽地一声长笛,令大涣寺内所有信众——无论是地上跪的,炉前拜的,正吵闹的,正哀求的,正怒骂的,还是正不作声的,全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动作。 到时候了。 时妙原循声望向了窗外。 风动了。飞鸟开始盘旋,山上的小松鼠也攀上了高枝。 黄姜花丛簌簌起舞,无果湖面亦泛起了阵阵不自然的涟漪。 角笛间鸣间息,袅袅的高香之中,三名身着紫金袖袍的高功悠悠然走上高台,步入了山神殿前的广场之中。 在他们身后,信众们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人群沉默而又雀跃,他们都已为这一年一度的时刻做足了等待。 各礼器法物纷纷就位,最后被推上来的是一面有五人宽的皮面堂鼓。辰时三刻已至,主祭庄重地摊开了一支银绢丝制的长卷。力士们先是击鼓十次,又再鸣了两轮号角,一阵奏鸣之后,今年的空相山神生身祀正式拉开了序幕。 15、五蕴炽盛(五) “顶礼慈悲之尊,俯观种种变化。” 当。 “燔供空相之中,承光闻乐赐音。” 当。 “我观山神观真,威严神法无边。 灭鬼平邪除恶魃,绝除空亡病魔碍。 降甘授露平澍雨,安风静波定万山。 宽量广博近天地,增福饶寿助运祉。开蒙点资升天智,具察三途献法华。 山神观真及护持,愿为众生为后生。燕然超然杳杳然,心观华观清净观。” “此空相山蕴轮谷湖心大涣寺——恭请山神!” 人群中,主殿外,丝竹齐鸣。 香烟袅袅盘旋,高功吟诵不停。其中为首的一位紫袍法师生得一表人才,他每敲响一次磬音,信众们便都要行拱手礼深深鞠下躬去。 只听他拖长了声音唤道:“请——山——神——” 四下鸦雀无声。 “请……请山神——!” 鸟儿落上枝头,就连它们也对这场表演产生了好奇。 人群窃窃私语,他的后背开始冒汗。 咚!咚!咚! 他重重跪下,连磕三次响头,在众人目光中再度大喊道: “恭!请!空!相!山!神!” 时妙原呸地往垃圾桶里吐出了一枚瓜子壳。 “那谁啊?扯嗓子喊你老半天了。”他用胳膊肘拐了荣观真一下,“老爷啊,你怎么都不带搭理他的呢?” 巳时整,山神生身祀已近尾声。 时妙原和荣观真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山间风大,时妙原被吹得像根天真烂漫的鸡毛掸子。他一边捋头发一边伸长了脑袋看热闹,荣观真则始终倚在围栏边闭目养神。 原定的流程早已走完,台上那法师却依旧唱个不停。诸信众大多仍虔诚礼拜,少数不安分的,已悄声议论了起来。 “今年也没显灵。” “就连白马也没来。” “连续好几次了!” “是不是从七八年前起就这样了?” “是啊,怎么回事呢?” “荣老爷该不会……” “可别在这乱说话!” 荣观真缓缓睁眼,他的视线并无焦点,但还是勉勉强强地落上了枝头,落到了那好奇的鸟儿身边。 “毕惟尚。”他说。 “啥?” “你不是想知道上面那人谁吗?他的名字叫毕惟尚。”荣观真淡淡地说,“他据说是我的主祭,据说是我座下童子转世,据说从小就能和我直接对话,据说总能精准传达我的意图。据说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降大雨冰雹和雷暴,据说他自带空相山的祝福,而且据说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山神。” 时妙原问:“怎么都是据说?” 荣观真耸肩道:“因为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你怎么不去解释啊?”时妙原惊得连吐了三枚瓜子壳,“你就放任他借你的名头招摇撞骗?” “你在教我做事?把垃圾捡起来!” “哪有啦荣老爷你别老是误会人家搞得人家心里痛痛的呜呜呜我捡我捡你别动手!” “你少跟我装!我只是觉得无所谓而已。”荣观真烦躁地摆了摆手,他嘴里的淀粉肠味儿还没散掉,现在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得劲。 “这人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做生身祀法事了,到现在几乎每年五月初七都会来唱一轮大戏。我起初没时间搭理他,后来亭云想托梦警告他我也觉得没那个必要。反正他也没做啥出格的事儿,让他每年过来跳一跳也挺热闹的不是。” “您这是纯把人当杂耍的来了。”时妙原看了毕惟尚一眼,那老小子是又唱又扭,就差没直接演胸口碎大石了。他摇头叹道:“那也别就这么算了嘛,要是他干了啥坏事儿,这不得都安到您头上么?” “我头上的黑锅那么多,也不缺他这一两件的了。”荣观真说完便往台阶下走,“走吧,一年年喊来喊去的也没啥新词儿,夸得我都腻了。没劲。” 议论声越来越大,毕思惟的祷词也越发急不可耐。时妙原好奇心重,山神殿的匾额将要消失在地平线下时他回头望去,冷不丁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时妙原猛一激灵。 那是小时候的荣观真。 但下一秒,他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怎么还不过来?”荣观真远远地喊道,“非得我八抬大轿来请你是吗?” “来了来了!马上来!” 时妙原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了荣观真身边,他按捺下如擂鼓的心跳问道:“那什么,荣老爷,咱等下去哪呀?你要带我回家不?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呀!我的肚子有一点点饿饿了!” “等下先去我的行宫。”荣观真说,“就是香界宫,我平时住的地方。” 香界宫?时妙原一拍大腿:这个他熟啊!怎么说他也是那儿的第一批住户呢。香界宫有几间客房几座苗圃他都一清二楚,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和荣观真曾经在那儿的几乎每一个角落…… 停,打住!时妙原急忙驱走脑海中某些不堪入目的记忆,带着一分真乖巧两分假好奇三分老子还是得想办法跑四分卧槽我俩当年那么不知节制的吗和五六七八九十分荣老爷等等我!紧紧地跟在了荣观真身后。 荣观真大步流星跨下台阶,在走过一间平房时突然折返了回来。他指着那屋子问时妙原:“刚刚是不是经过了法物流通处?” “还真是。”时妙原回头看了一眼,“咋了,你要有东西要买吗?” “我不买,但我觉得可以带你进去见见世面。” 荣观真背手而入。 法物流通处里没有游客,只有一男一女两位店员在忙着清点零钱,店内的装修简单朴素,最豪华的就是摆在正中间的小型山神供台了。荣观真一进门就跟大爷似的靠在神龛边吸香火,时妙原扒在柜台边上一一欣赏过去,在途径首饰区时被一条红色的手串迷住了眼睛。 “好漂亮啊。”他小声感慨道。 “你说哪个?”荣观真走了过来。他眼睛看不见,所以就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就这个,这个玛瑙手串!”时妙原已经完全被迷住了,他不断感慨道:“好亮,好闪,布灵布灵的……让我看看是什么材质……南红玛瑙镶镀金!还配了俩黑色的璎珞,真是有品!” 荣观真眨了眨眼睛,他似乎是在想象这几样东西搭配在一起的样子。过半晌后他问:“这个要多少钱?” “价格是……我靠,八百八十八!”时妙原震撼得瞪大了鸟眼,荣观真也大惊失色:“这么贵?!” “对啊!这也没真金啊,怎么就要小两千了?” 时妙原下意识就想掏钱包,发现自己身无分文。想点石成金,又想起到荣观真就在旁边。两条路全被堵死,他一下子急得团团转了起来:“哎哟,我身上没带够钱!啧,不行这个太贵了,我没钱,我不买了!我……好亮啊,好漂亮哦……” 他嘴上说不买了,人还是紧紧贴在柜台上,眼睛和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金乌也是乌鸦,乌鸦对会发光的东西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这和吃饭睡觉垒窝犯贱一样都是时妙原的天性,要他违背本性,就和不准小鸡吃稻米一样残忍! “呜……好喜欢啊……好想要哦……为什么要让我在这种时候遇见它啊!”他唉声叹气道,“宝宝……我的宝宝……你要乖乖的哦,你等等我,等妈妈发达了就一定把你赎回来……” 时妙原扒着玻璃作泫然欲泣状,若他现在还是鸟身,这模样给不知道的人看见了,恐怕真会把他当成下的蛋被人掏走了在呼唤幼崽的悲伤老母亲。 荣观真无可奈何地打了个响指。 下一秒,时妙原和柜员们一齐发出了惊呼。 “这是!” 时妙原惊讶,是因为那串让他魂牵梦萦的南红玛瑙手串突然出现在了他中。而店员们失声尖叫则是因为,他们只是一个没注意,刚清点好的收银机钱箱里就凭空多了一沓整整齐齐的纸币。 “好奇怪,刚才还没有的呀?”男店员左顾右盼,想找出钱的来源。而时妙原则捧着手串,呆呆地问道:“这,你这是……这是给我的吗?” “算是借你的。”荣观真抱着胳膊说,“借你戴两天,玩腻了记得还我。” “您这……” “不肯要就放回去。” “要的!要的!”时妙原生怕他变卦,赶紧把他的心肝宝贝往手上一套,兴奋地在荣观真眼前展示了起来:“好看不?亮得很!哎哟!还会反光,不得了不得了,我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你快看啊荣老爷,你看看!看看!” 荣观真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你觉得我看得见吗?” “哦哦不好意思啊哥我忘了你已经瞎了嘿嘿你说这事儿闹的。”时妙原干笑两声,缩了回去。 “没事的,我不介意。”荣观真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温柔,“倒是你,怎么样,喜欢这个吗?” 时妙原已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察觉到荣观真的语气有什么不对。他傻乎乎地乐道:“喜欢!可太喜欢了!哎,嘿嘿,谢谢荣老爷啊!荣老爷对我真好!我都没想到您会给我买呢!” “你真的没想过吗?” “哎?” 荣观真皮笑肉不笑地问:“我怎么觉得你刚才是专门演给我看的呢?” 时妙原当场噎住了。 “我,那,那什么……” “是真没想过还是假没想过?” “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不肯说真话是吧?嘿奇了怪了,我那拔舌头的钳子哪去了?” 时妙原顿了两秒。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讨好。稍作思考之后,他一个猛子扑进了荣观真怀里。 “不是?你干什么!!!” 荣观真正找凶器呢,没料到他突然来这招,惊慌失措地挣扎了起来。 “谢谢荣老爷!”时妙原埋头大喊道,“荣老爷真喜欢我啊!荣老爷对我真好!荣老爷给我买礼物,我想要啥你就给我啥嘞!” “我给你你拿着就是了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你突然犯什么病呢你这是……你放开我!” “我不放!我就要喊,我就要让全天下人都听见!荣老爷喜欢我,我也喜欢荣老爷,您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我可太喜欢荣老爷啦!” “谁要你喜欢?撒手!!!” “你真好!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我要给你当一辈子的跟班,我就算做鬼也会一直缠着你的!荣老爷,来,来,快来跟人家亲两口嘛——!” “你——你给我——放开!” 荣观真用尽全身力气(虽然并非用尽)推开时妙原,惊恐地和他拉开了距离。 “好了!我,我不拔你舌头了!我不动你了总行了吧?!我那什么我吓唬你的!你赶紧给我站一边去!你不许再靠近我了!” 时妙原干脆利落地退后两步,笔直立正,冲荣观真敬了个礼。当然,荣观真看不见。 很显然,刚才那一下给山神大人带来了不小的震撼。荣观真依旧维持着张开双臂的动作,他怀中空空如也,衣服却乱得要命,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滑稽、又无助,也十分可怜。 呵呵,跟我斗? 时妙原看他这样,内心不由得狂笑不已。 喜欢装蒜是吧? 喜欢威胁是吧? 喜欢阴阳怪气,喜欢夹枪带棒,喜欢不好好说话,喜欢用鼻孔看人,喜欢当众不给人台阶下是吧? 这死小孩。明明是神,却非喜欢当鬼,明明脸皮薄得不行,还非得不自量力学别人当冷面霸总!就荣观真这点招数,早八百年前就让时妙原拿捏得透透的了。足足两万岁的年龄差让他在曾经和荣观真的较量中几乎占尽了上风。和比自己小的人处对象就这点好处:你甭管他在外面有多风光,回到家都得红着脸喊你一声哥。 扯远了。 总之,如果说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的话,那荣观真现在应该已经被时妙原踹过了奈何桥。他崩溃地捂住了脸,缓了好久才说:“……以后不准再这样了。” “是,陛下。” “大清灭亡没通知你吗?也不许这么喊我!” “好哦亲爱的。” “滚!”荣观真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滚滚滚!你赶紧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在这儿再看见你! 时妙原两眼放光:“那您这是要放我回家啦?” “放个屁!我让你赶紧出去,再待下去我指不定还要再被你骗多少钱!” “哦!” 他们吵吵嚷嚷地离开了。 男店员左看右看,没找着钱哪来的,却发现柜台里少了根手串。 他惊呼道:“不得了,咱遭了贼了!” “真的?让我看看丢了什么。” 女店员凑上前去,她一看到商品标签就立马笑了出来:“哎哟,那恐怕是荣老爷拿了。” “啊?荣老爷?” 她把收银机往外一拉:““你忘啦?他刚不是给了一千块钱吗?” “哎哎哎,这是……这是荣老爷来买东西啦?” “可不呢!你刚来的可能不知道,他之前就总是这样。”女店员笑眯眯地说,“他啊最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只要见到合眼缘的就会拿回去玩。金子,宝石,玛瑙,亮片……我们都说,只要是会发光的,甭管是太阳还是月亮,就算是电灯泡,也都是很符合他心意的呢。” 16、寻香觅羽(一) 空相山间,蕴轮谷旁,香界峰顶。 峰顶有一处断崖,其名为觅魔崖。觅魔崖绝险绝峭,除少数能爬到这里的游客外,就只有一棵老菩提树孤兀地屹立在边端。 当地人说,这里是空相山神的悟道处。只要在树下诚心悔过,他便会来消解众生的罪孽。只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而且人们不知道的是,这儿其实便是山神本尊的居所。 荣观真牵着白马,时妙原跟在他身后,这两人一马用了约三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觅魔崖边。 菩提树上挂满了许愿丝带,山风忽急忽徐,吹得满树红绸飘扬若雨。 “就是这儿吗?”时妙原明知故问道。 荣观真并未直接作答。他微微阖上眼睛,将右手按到了树干上。 “开门吧。”他轻声道,“是我。” 一颗菩提果应声而落,它坠下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微微泛光的裂隙。 荣观真迈步走进隙中,时妙原紧随其后。黑暗仅持续了一瞬,很快,他就听见了一阵灵动至极的鸟鸣声。 他们来到了一处山林中。 时妙原极目远眺,只见上山的阶梯曲折蜿蜒,道路两旁长满了茂盛的树丛。青石板上苔痕斑驳,这儿似乎已有多年未曾迎来访客。沿山路上行数百余米,一栋古朴低调的木质结构民居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此居依山峰地势而建,最高处依稀是一处半露天的亭台,被漆成朱红的院门两旁分立有两尊小巧的石狮,稍仰起头看看,小院的匾额上书有四个清隽的大字:寻香觅界。 “我们到了。”荣观真说。 他松开缰绳,由白马走入了密林。 门扉无风自开,两人踏入其间,满院繁盛的植物朝他们微微低伏下了头颅。 这便是香界宫。 香界宫内也有棵菩提树,与觅魔崖上那株相比,这棵树上的果实还要更饱满许多。见到荣观真回来,一颗最圆最润的菩提果迫不及待地掉落下来,它稳稳砸到地上,直接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会动会跳的迷你小人。 “家里养的,平时能给我打打下手。”荣观真弯下腰来,那小东西乐得直接爬到了他的胳膊上。他逗它玩儿了一会,然后对时妙原说:“给你安排了房间,它会带你过去。” “哟,我原来还有房间呀?”时妙原搓着手说,“我还以为我真要住笼子里了呢。” “你要是有这个癖好,我也不是不能满足。” “那不能有的。” 菩提果跳出荣观真的手心,一颠一颠地引他们走向了香界宫深处。途径过一棵杏树下时,一簇小小的枝叶轻轻刮了刮时妙原的脸颊。 “哎?” 他微微一愣。 这棵树,似乎是…… 时妙原没能回忆下去,他很快就将杏树远远地甩到了身后。香界宫的地势复杂至极,他跟着荣观真和菩提果七绕八绕,先是经过了三座小桥,又是绕过了两片浅湖,紧接着他们踏进了四五片开得极为壮丽的山茶花苗圃,到最后他甚至还在紫藤花瀑布里打了几滚,才终于来到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木楼前。 菩提果蹦蹦跶跶地跑了过去。它跳上二楼,又拐了好几道弯,停在了一间早已打开的小屋前。 时妙原走上前去一看:这是间其貌不扬的卧房。面积不大,床铺桌椅沙发与书柜倒是一应俱全。窗外便是山景,桌上还摆了株香水百合,看起来雅致得很。 “就是这儿吗?”他探头探脑地问。 荣观真点了点头:“嗯,你先在这住下。饭等下有人来送,你想干什么都行。想洗澡,想睡觉,想看书写字画画,都无所谓。” “那你呢?” “我?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有事找菩提果,它们随叫随到。” 荣观真说着就要离开,时妙原赶忙喊住了他:“那什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那啥,我其实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来呢?”时妙原吞吞吐吐地问,“就是,你家虽然很大,很奢华,很舒服很好看,一看就很适合居住!但你我……素不相识,最多也不过是有过两面之缘。你为什么会放心带我回家啊?你就不怕我给你搞搞破坏啥的吗!” “我闲得无聊,可以吗?”荣观真转身走出了房间,“等我不无聊了,我就会放你走了。” 咔哒。门被轻轻带上了。 等到荣观真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见了,时妙原才稍稍回过了神来。 “我靠,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胡闹了。”他自言自语道,“也是啥人都开始往家带了哈。” 一阵疲惫涌上心头,他懒得再细想荣观真的动机,干脆直接呈大字状躺到了床上。 他的身体虽然放松了,但脑子里的想法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蹦。时妙原闭上眼睛,他努力沉下心来,试图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中理出些许头绪。 他得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首先,他一时半会肯定是逃不出去了。香界宫超脱尘世之外,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荣观真的监视之下,没有他的首肯,他根本就不可能离开半步。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得想办法找到金羽。一根也行,两根最好,至少,不要让他在荣观真面前完全毫无反抗手段。在这住着虽然整天胆战心惊,但看荣观真刚才的样子,他应该也不至于真的把他怎么样。 对,先在香界宫住下……但然后呢? 然后,然后…… 哦,对了! 然后,他要知道荣观真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说刚复活的时候,时妙原脑子里就只有“远离荣观真”这一个想法的话,现在的他对荣观真的好奇则已然完全压过了恐惧。 荣观真的眼睛坏了,他的性格和说话方式也变得有点奇怪。虽然时妙原知道这恐怕和自己脱不了关系,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白马也惨得像是被虐待了三天三夜一样。而且先不论那两个小护法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比起居星和亭云,另一个缩小版的“荣观真”还是要令时妙原更在意许多。 纵观全场,这九年间唯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的恐怕就只有香界宫了。可他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明显能感觉到这里已经荒废了很久。空气中到处都是陈旧的味道,搞得时妙原的鼻子一直痒得不行。 总之,综合看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应该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好的打算。至少香界宫住宿条件豪华,荣观真既没认出他是谁,一时半会也应该不会找他麻烦——反正还是那句话,大不了就一死!时妙原虽然怕死,但他更讨厌带着一肚子问题稀里糊涂地活着。 “但是我真的要一直在这儿跟他耗下去吗?”他疲惫地捂住了脸,“心里总是不安稳啊……总感觉还有什么事儿没做……” “帮我劝劝他吧。” “谁?!” 时妙原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身边空无一人。 “是……是谁在说话?” 他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有找到。 “难道是我听错了?”他自言自语道。 哒哒哒哒哒。 脚下传来细碎的声响,时妙原低头一看,造出这动静的竟是方才带他来的那颗小菩提果。这小家伙正努力往他鞋子上爬,发现时妙原在看之它后,它冲他摇摇晃晃地鞠了个躬。 “小东西,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时妙原刚弯下腰,那菩提果便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开了。 它没跑出几米,就站定在房门口,回头看了时妙原一眼。 “哟,几个意思?” 时妙原心下了然:这是在等他过去呢? 果然,一见时妙原走来,菩提果就又一溜烟似地跑到了走廊里。 它在前面跑,时妙原在后面跟,这到接近楼梯拐角处时菩提果突然消失了,时妙原追上去一看:那果子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特别的东西。 一个令他几乎尖叫出声的东西。 是荣观真。 小小的荣观真,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荣观真,正站在楼梯上,静地看着他。 “你劝劝他吧。”那孩子对他说,“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的。” “你是谁!” “荣观真”说完便走,时妙原拔腿就追。他才刚爬上半截楼梯,对方就已闪现到了十几米开外。时妙原越追,他就走得越快,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到最后时妙原几乎觉得自己都要跟丢他了,然后马上,眼前光线一暗,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追到了一个山洞边。 小荣观真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我靠……这小王八蛋不会准备搁里头阴我呢吧?” 时妙原明知前方恐怕有诈,但还是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洞中气温极低,他没走出几步,就感觉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山体内部的光线并不算好,但奇怪的是,他虽没有携带任何火把或光源,但也完全能看得清周围的景象。 这是什么情况?洞里怎么会有自然光? 如果不是的话……那会是什么东西在帮他照明? 时妙原的心跳得很快。 自从进洞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那个“荣观真”了。 他越走越深,呼吸也随之变得越发急促。紧张感混合着兴奋不断冲刷着他的大脑,一部分他嚣叫着要继续往前,另一部分他却在不断高声喝止:快停下吧,你疯了吗!你从没来过这里,你就不怕荣观真发现你乱跑吗? 快出去,出去!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一滴汗正好落到时妙原嘴边,被他轻轻舔掉了。 几乎同时,他脚下一歪,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 硬硬的,扁扁的,有些硌脚,体积不小。感觉……是某种金属。 而且,它好像还在发光。 时妙原低下头去,眼前的事物令他浑身血液倒流了半秒。 “……这是!!!” 他哆哆嗦嗦移开脚,从地上捡起了一枚耀眼的、灿烂的、不断散发着辉光的金片, 准确来说,是一枚金色的羽毛。 还没等他惊叫出声,半米开外又一片同样刺眼的金羽直接把他的心脏都吊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是第三枚。 第四枚。 第五,第六,第七…… 金羽散落满地,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不断向前方蔓延。时妙原捏着最开始捡到的那枚羽毛缓慢前行,直到他手心的汗打湿了金羽,直到他的去路被彻底堵死,直到眼前的光芒几乎令他无法睁眼……直到他终于止住脚步,他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就挥之不散的那抹光源,究竟是来源于何处的了。 他来到了山洞的尽头,眼前已无路可走。 眼前虽没有路,但却有满坑满谷,少说几万枚的金羽。 17、寻香觅羽(二) “开玩笑的吧……” 最初的震惊过后,时妙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虽然刚才那一眼确实吓得他差点心肺停止,但多观察了几秒钟他就意识到,这里面的金羽,没有一根是真东西。 他能感觉得出来,这些都是些毫无灵气的物件。至少,它们绝对不是从他身上薅下来的。 想也应该是这样,他浑身上下满打满算也就十根金羽,要这全都是他的,他屁股上的毛不都得被拔光了? 时妙原鬼鬼祟祟地凑上前去查看了起来。他发现,这些羽毛虽然乍看上去都像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但彼此之间其实差异并不算小。它们有的由纯金打造,有的只不过是在外面镀了层金,还有些呢干脆就是塑料玩具,最夸张的是,他还在里面找到了几绺粒粒饱满的稻穗。 啥意思啊哥,搁这吃代餐呢?时妙原的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不仅如此,这里除金羽之外,还掺杂了许多各色各样的宝石。其中有玉髓,有欧泊,有钻石甚至还有帝王绿级别的翡翠。时妙原甚至还翻出了好几串十分眼熟的玛瑙——他抬起胳膊对照着一看,和荣观真刚给他买的一模一样。 “中饱私囊啊我靠……”他大受震撼,“这些不会都是他从法物流通处拿的吧?” 真相恐怕远不止于此,因为他还找到了大量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高端品牌首饰。这么多的黄金,这么贵的珠宝,这里随便什么东西拿出来都能够普通人挥霍上好几辈子,荣观真就这么大喇喇地放着,也不知道要找个人看守一下的吗? 而且,他收藏这么多“金羽”干嘛啊? 时妙原眉头紧锁。 难道说,荣观真也信了他在死前说的话? “谁能找到金羽,谁就能复活金乌。” “谁能够复活金乌,谁就将永登仙阶。” 一想到这话,时妙原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当然没说谎,金羽自然是有能复活他的作用,可他当初会这么说并非真的指望有朝一日能掀开棺材板来重回人间——他只不过是因为闲得蛋疼,想整整那些每天喊打喊杀,恨不得把别人的地界都吞了的土地精怪而已。荣观真高居万岳之首,他既不需要永登仙阶,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提振修为。那么,他又是为什么要弄这么多羽毛回家呢? 是兴趣使然? 还是别有所图? 是为了时刻警告自己不要再和他这种坏鸟混到一块? 还是…… 为了睹物思人? 是想睹物思人,还是单将他挫骨扬灰也不够,还恨不能斩断他最后的退路,所以才四处收集金羽,只为了彻底销毁,以永绝后患呢? 时妙原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在金羽堆里注意到了个质地明显不一样的东西。 “嗯?” 他走过去一看,这是件石质的器物,它看着修长锋利,上面好像还雕了什么花纹。 “是玉吗?” 时妙原想也没想,伸手将那物件抽了出来。下一秒,他大叫一声,直接把它甩了出去! 当! 一柄断剑掉到了地上。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段连着半截铁剑的剑柄。它的其余部分还留在金羽堆里,余下的部分虽然残缺,但也可以看出曾经的设计美感:这剑的柄由黑玉打造而成,上雕流火祥云,下接扭转星纹,剑身似钢似玉,上面点缀有无数金珠,其呈花瓣状排列开来,将一颗残缺不全的宝珠紧紧簇拥在了中央。 火纹,金莲,宝珠,黑玉……这东西的形状,它锻造的样式,这周身挥之不去的炎气……这倒霉玩意儿,就算是被烧成了灰,时妙原也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它的! 这不是三度厄吗! “晦气晦气晦气,我靠,太晦气了!!!” 时妙原尖叫着爬出好几米,抵着岩壁惊恐地喘起了粗气。 嘶。 他又闻到了心脏被烧焦的味道。 “这,这啥情况这是?”他无法自制地颤抖了起来,“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在这里?它它它它怎么碎成了这样?这不对啊,这合理吗?他之前不是只拿这个杀过我和闻音吗!怎么……怎么又……” 三度厄总共只有三次使用机会,死在这把剑下的人,不论法力高低都必然形神俱灭。它的前一任受害者是时妙原,再往上,便是曾经的空相山神荣闻音了。 可现在它碎了。这就说明,三度厄的主人已经耗尽了它全部的寿命。 不是啊哥们——时妙原在心中呐喊了起来:不过九年时间,荣观真又和谁干上了这是?这种因果律级别的杀伤性武器,说让他用三次,他还真机不客气啊! 三度厄静静地躺在地上,时妙原在旁边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到底还有谁能让荣观真如此大动肝火。 “不管了……先看看再说!”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依时妙原看鸟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再度跪到了三度厄边上。他不敢直接上手去拿,就只好撅着个腚趴在旁边打量这位老友。 不得不说,三度厄的确是把好剑。即便在此蒙尘,那剑身依旧明亮如镜。在金羽的映照下,它清晰地反射出了周遭可见的一切——它倒映出了金光璀璨的珠宝,黯淡沉默的穹顶,时妙原冷汗涔涔的面庞,还有他身后沉默不语的男孩。 “我靠!!!” 这是时妙原今晚第三次被吓出highc男高音了,他一把抄起三度厄,跟兔子见着鹰似的连滚带爬刨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 “你到底是谁?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拿断剑指着对方质问道,“你你你,你是鬼吗你?!我真服了你们这些山了,下次上门之前能不能先打声招呼啊!” 那孩子冲他缓缓眨了眨眼。 “你劝劝他吧。”他说。 这么近的距离下,时妙原发现,这家伙确实和小不点时期的荣观真长得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的声音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说起话来也淡淡的,这一点倒是和曾经的山神老爷……相去甚远。 时妙原握紧了三度厄的剑柄,他尽量镇定地问道:“你是谁?” “荣观真。” “你……你是荣观真,那外面那个大的又是谁?” “荣观真。” “他是你爹吗?”时妙原脑袋上一下蹦出了好几个问号,“就算你俩是父子,这这这,他这也不能给儿子起一样的名字吧?这不乱了辈分了吗草……不对,这不是重点!你一直说劝劝劝的,你能不能讲清楚点,你到底想我劝干啥啊?” 那男孩他的嘴唇动了两下。 他喃喃道:“我想求你劝他,不要再逼我了。” “他逼你什么了?” “杀他。” “什么?” 啪嗒。 下雨了? 一滴泪落到地上,时妙原震惊地发现,这小孩竟直接哭了。 他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双褐色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就像一汪即将决堤的冰湖。 “我不想杀他。”他哽咽着说,“你能劝劝他,别再逼我动手了吗?” 时妙原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炸了开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逼你杀……什么叫‘再’啊?” “我不想再受他摆布了!”那孩子突然大吼道。 他话音刚落,整座山洞就剧烈晃动了起来。碎石与尘埃扑簌簌落下,金羽们咔哒咔哒地在地上跳起了舞,时妙原连站都站不太稳,但他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前去把男孩护在了身下。 “你别着急!你好好告诉我,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逼我!!!”那男孩瞬间嚎啕大哭,“他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他每天都在对我说一些好吓人的话,他要我做好准备,他要我随时准备好接替他,可是我怎么能接替他?我一点都不想当山神!我好难受,我好不开心,你劝劝他吧,你去劝劝他吧!我不想再看见他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害怕啊!我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明明还没有轮到我,为什么他要强行把我带过来啊!!” “不是,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啊!”时妙原听得简直是一头雾水,“你说他要你杀他,他是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你说得对。” 男孩突然冷静了下来。 “什么?”时妙原愣住了。 “你说得对,他确实疯了。”男孩不断地小声重复道,“他疯了,你也是。你疯了,你们全都不正常。这地方就没一个正常人,我不应该来找你的,如果不是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说完,他胳膊肘一拐,直接把时妙原顶得摔到了地上。 “靠……咳咳咳咳!你这小王八蛋……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男孩像兔子一样撒丫子跑了出去,时妙原强压下干呕冲动,也捂着肚子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你站住!你给我停下!回来!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啊!你倒是说爽了,他爸的留老子在这一头雾水跟你玩猜灯谜语?!你倒是说说荣观真到底咋了,你说他疯了,你倒是找出点证据——” 时妙原止住了脚步。 怒吼声戛然而止,他没说完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讲不下去了。 那男孩已经跑远了,他应该继续追的,可是他却缓缓地开始了后退。 恐惧似蚂蚁,窸窸窣窣地爬上了他的神经。地震动已然停歇,山洞里突然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断后退,他退到了尽头。他不慎踩到了三度厄冰冷的剑柄上,紧接着哗啦一声,他撞翻了一堆高耸的金羽。他的脚后跟好像还踢到了什么东西,那像是石头,但他无心关照。 时妙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已无路可退。 “你在这做什么呢?” 火光逐渐浮现,荣观真举着一盏烛灯走到了他面前。 他光着脚,身上还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长裤。他可能是刚吹过头发,那些柔软的棕色发丝略显蓬松,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校园里最受喜爱的那类温柔学长一样。 ——忽略他脸上那张鲜艳欲滴的红纸的话。 “回答我啊。”荣观真问,“是谁带你到这来的?” 一阵阴风灌入洞中,恰到好处地将那红纸掀起了一个小角。时妙原发现,荣观真说这话时,视线正死死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18、寻香觅羽(三) 时妙原刚想下跪求饶,荣观真眼疾手快地把他提溜了起来。 “别卖惨,给我站好!”他高声喝道,“老实交代,是谁带你来的?你刚才在嘴里叽叽咕咕的是在说什么呢!” “我,我那个……我是……”时妙原像只小鸡仔似地在荣观真手中发抖,“我,我是自己闲着无聊,没事干摸到这儿来的!” “你自己来的?”荣观真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知道这儿离你住的地方有多远吗?你怎么不直接游到松花江去呢?” “哎哟……对不起嘛,对不起啊荣老爷,我不是故意的啦!” 时妙原心一横,干脆故技重施,直接扑进了荣观真怀里。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到处乱跑!荣老爷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吧!您怎么对我我都愿意受着,您要是想把我扔出去,我我我,我也不会半点怨言!” 说完,他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来吧!不就是偷溜被抓包了吗?有本事就再给我一刀! “……” 荣观真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背。 嗯?! 时妙原愕然睁眼,荣观真的面容虽被红纸遮蔽了大半,但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来看,他现在不仅不生气,似乎还有些……开心? “不是故意的话,你就赶紧回去吧。”荣观真说,“这地方偏,等下天彻底黑了,你就找不到路了。” 不等时妙原回答,他便自顾自走向金羽堆,弯腰收拾起了地上散落的珠宝。 “你还不走吗?我先声明,我很忙,我是不会送你回去的。”荣观真头也不回地说。 “我……我那什么……” 时妙原就这么被晾在了一旁。他准备好的求饶撒娇耍泼卖萌手段全无用武之地,一时间竟觉得空虚得紧。他看着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拾捡羽毛的荣观真,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荣老爷啊,其实我有点好奇,您这些羽毛,都是干什么用的呢?” “这些?没什么特别的作用,只是个人收藏而已。” “啊?全都是你自己收集来的吗?” “也不全是。”荣观真举起了一枚有小臂长的金羽,“也有些是其他人看我喜欢,专门送过来给我的。” 说话期间,他把那羽毛来回转了好几圈,似乎是在观察上面有没有什么划痕。紧接着他回过头来,指着自己的脸对时妙原说:“顺带一提,我现在暂时能看见东西了。” “哎哎哎?真的假的!”时妙原差点儿跳了起来,“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的眼睛是为什么……” “我现在能看见,主要是它的功劳。”荣观真指着时妙原脚下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说。 时妙原低头一看,差点原地弹射起步蹦到山洞顶上。 那是一座十分不起眼的石雕。它看着最多就只有人手掌大,雕刻的技艺也十分粗糙,不过饶是如此,时妙原还是眼尖地辨认出了它的身份。 这是荣观真的雕像。 “只要有我的神像在场,我就能透过这张纸看清周围的事物。”荣观真点着自己脸上的红纸说,“这是因为这些神像在开光前都被蒙过眼。我想,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共感吧。” 原来如此啊——时妙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总觉得荣观真的视力时好时坏,怪不得最初在藏仙洞的时候,他的动作看起来那么利索!原来是洞里那尊被废弃的雕像起了作用,原来,荣观真的眼睛并不是完全无药可救的吗? 时妙原本想问问他是怎么瞎的,但话到嘴边还是被咽了下去。荣观真既已不追究他今晚的造次,那他最好就还是不要再往枪口上撞了。 荣观真又去忙活金羽去了,时妙原在旁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他见荣观真无意再搭理他,清了清嗓子便准备离开。 “你要走了吗?”荣观真冷不丁问道。 “哦,对,对的……怎么啦荣老爷,您找我还有什么事么?” “你就没别的要对我说了吗?” 时妙原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您指的是……” “关于你的身份。” 荣观真将几枚小羽毛塞进了更靠里些的地方,然后他回过头来,望着时妙原,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是时妙原吗?” 时妙原僵在了原地。 他强压下内心的尖叫,故作轻快地问:“我从老早前就想问了,那个时妙原是谁呀?是……您的朋友吗?” “是一个熟人。” “哦,哦,好像是听您提过他的名字。” “是吧。” “我和他长得很像吗?” 荣观真微微一顿。 “有一点吧……我觉得。”他迟疑地说,“但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为什么会不确定?”时妙原佯装镇定道,“你俩不是很熟吗?” “以前挺熟。” “那现在呢?” “现在他死了。”荣观真说,“他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我有点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带你回来?” “嗯,确实?”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荣观真耸了耸肩,“常栖迟,你平时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就是,有时你觉得你还存在,但是某种决定你存在的东西却不见了。有时你觉得这一切也该是个头了吧,可是你不论怎么努力,都完全找不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这个……” “你确定你不是时妙原,对吧?” 当啷。一串清脆的响声将时妙原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那枚颀长的金羽被扔到了地上,丢下它的是荣观真。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将它视若珍宝,现在却连看都不再看它一眼了。 山洞里太过安静,时妙原甚至能听清血液在鼓膜边冲刷的节拍。 “这个吧……哈哈。荣老爷,你这话说的,这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哪还轮得到我自己确定啊?”他干巴巴地笑道。 “也是。” 啪啪两声,荣观真拍拍手,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时妙原循声回头,来的不出所料,果然先前为他引路的那颗菩提果。 “跟着它回去吧,靠你自己走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哦……谢谢荣老爷!但你呢?你不回去吗?” “我?我就先不了。我刚才睡了一会儿,现在精神得要命。我在这儿再透透气,你自己随意吧。” 时妙原从荣观真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明显的催促,他不敢再推脱,只好深鞠一躬,随着菩提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快要出山洞的时候,他看到荣观真把三度厄捡了起来。 “呼。” 荣观真轻轻呼了口气。 这曾是一把好剑。 削铁如泥,真金火炼,宝珠熠然,流纹张扬。 就算已经断了,三度厄也依旧是如此耀眼夺目。 它在山神的祝福中诞生,那人当初把剑交给他的时候,对他说的是: “用它来保护你自己。” “我自己?妈妈,我不需要被保护。” “那,就去保护你觉得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那时他还太小,并不明白究竟何为珍重。后来他长大了,也依旧没能想通这里面很多道理。 他对这个世界有许多疑问,三度厄带给他的困惑反而是最不痛不痒的那类。说到底,他只是不明白一把最多只能用三次的剑究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而且他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妈妈会要他用死亡来保护该存续的事物。 一把轻易不能出鞘的剑,它在极端情况下可以是威慑,其余多数时候便基本与摆设无异。荣观真曾认为它会永远是一件摆设,一种关乎身份或地位的象征。象征可以是权柄,可以是符号,可以是一呼百应的旗帜。但是象征不应该是实体,象征不能被握在手中,象征是不可以起到太切实的作用的。 象征是,不应该被用来杀人的。 荣观真慢慢蹲到了地上。 红纸的黏性变低了,他将它小心揭了下来。 脚下落了片羽毛,他不忍见它孤单,便它捡起理顺,放回了那堆金光闪烁的珠宝堆中。 地上的羽毛太多,他就一片片地捡。一只手拿不下,他便放下三度厄用两只手慢慢去拢。散落的宝物太多,他能抓住的太少,等到终于整理得差不多了,荣观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长气。 做完这些以后,山洞外隐约传来了鸟鸣声。 做完这些之后,他就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新的一天了。 他手上渗出了点血,料想大概是金属锋利,不长眼割伤了它的所有者。那血迹不痛不痒,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直到它逐渐蔓延,逐渐扩散,逐渐流遍了他的全身,打湿了他的脚底。 他被鲜血包围。 “亭云。”他冲洞外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于是他提高了音量:“关亭云!” “哎!” 应答声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到我这来。” 几分钟后,一道影子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了洞口。 “荣老爷,你叫我?” “嗯,你过来。” “荣老爷!!你的眼睛怎么了!!!!” “过来扶我一下……” “我我我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你别急!我,我天哪你怎么了荣老爷!你这是又怎么了啊!你的伤……你之前的伤难道还没好全吗啊?!” “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头晕而已。” “这还能叫没事!你怎么不等投完胎了再叫我……居星!居星!关居星你人死哪去了!你快给我滚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大早上的……我靠!!!!!” “快过来搭把手!” “不是,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严重啊?为什么又出血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之前不是说已经没事了吗!这难道还能再复发的吗!这这这……亭云啊!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快点把他送回去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来!你左边我右边,我们一起扶着!” “哎哟!老爷您慢点!你放松,你放松些啊!” “居星,你能不能再去喊点人过来?随便来谁都好!只要是能救一救的……有没有人能想想办法,冷静冷静冷静……有没有人能来帮帮……唉呀!!!总之还是先想办法帮他把血止住再说吧!!!!” 19、莫忘莫惘(一) 时妙原失眠了。 夏日雨夜,山间清凉,耳边既无蝉鸣恼人,也无暑气蒸腾。 被褥松软舒适,就连枕头的高度也恰到好处,在如此适合长眠的环境里,时妙原却硬生生睁眼熬到了快天亮。 窗外细雨淅沥,听得他心烦得紧。数羊数鸟数白马都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万般无奈之下,他翻身坐到床边,穿上鞋走出了房间。 他没有拿伞。户外空气湿冷,他这次要去的不是藏金羽的山洞,而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方向。 时妙原凭记忆走到了杏树下。 这树长势极好,一看平时就没少得到照料。雨点将叶片打得低伏,他只一抬手,那枝条便仿佛有灵性般垂到了他的耳边。 “好久不见呀。”他轻声道,“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啦。” 他将手贴上树干,恍然间,他仿佛听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香界峰顶上发生的一段对话。 “你居然没吃我送你的杏子吗?” “为什么呀,阿真?” “你是不喜欢,还是舍不得就这么吃了呀,嗯?” “看看我,看看我,别光顾着浇你那破树啦!” “你到底理不理我?你再不搭理我,我可要强吻你了啊我跟你说!” “别动手动脚的!”荣观真啪地打掉了时妙原的爪子。 三千年前,香界峰上。 今日是五月初七,蕴轮谷自昨夜起便热闹非凡。各路山神河仙从四方赶来齐聚一堂,他们放下了手头的要事来到空相山,就只为参赴这三百年才举办一次的盛事:司山海宴。 说到司山海宴,它的来头可非同一般,其主办者乃是荣闻音,空相山说一不二的主神。空相山横亘万里不绝,山脊所过之处无一不受她触达,山中花草精怪无一不为她照拂,东阳江自无果湖中始发,江水滚滚向前一路归海,它所灌溉的沃土也全都归她掌辖。 晨间卯时三刻,湖心岛上已是热闹非凡,而环岛的山峰间依旧静谧如常。觅魔崖边山风呼啸,荣观真今天穿了身束腰的灰色窄袖短袍。他把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这让他看着既利索,又显得十分干练。 眼下,荣观真正在为菩提树浇水,他养的小马驹在不远处欢快地吃草,而在他身边,则有个不安分的男人忙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骚扰他和他的小树。 “阿真,阿真,你别不理我呀——你看看我嘛,这才几百年不见,你就不认识我啦?”时妙原扒在荣观真身上嗲了吧唧地问道,“好弟弟,你不会真的这么无情吧?你可别忘了,你小时候我还哄你睡过觉呢!” 荣观真放下水桶,不耐烦地对时妙原皱起了眉:“你到底要在我这儿赖多久?” “你在这儿待多久,我就要赖多久!”时妙原嬉皮笑脸地说,“我喜欢你这山,喜欢你这树,哦当然我也喜欢你!你不许赶我走,我可是你娘专门请的客人!” “你说你是我娘请你来的,那你倒是去跟她讲话啊!”荣观真气呼呼地甩起了水瓢,“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你为什么非得缠着我啊!你不去找同龄人聊天,难道是因为你没朋友吗?” “谁说的?我可受欢迎了!”时妙原不服气地嚷嚷道,“你小子别不识抬举,我可是因为对你感兴趣才会来找你的!” “谁要你感兴趣了?快走开!一大把年纪了还和小孩凑在一起,你也不嫌害臊!” “我有什么好害臊的?我行得正坐得直!倒是你啊真真,你为什么不吃我送你的杏子?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为你采来的!” “敢这么叫我,你家里人是都不想活了是吗?!”荣观真气得一脚将水桶踢出了好几米远,“不许用叠词喊我!也不准叫我阿真!” “好厉害啊真宝,你怎么知道我家兄弟姐妹几乎都死光光啦!” “你!!!” 荣观真自小脾气爆,性子烈,这一点在神仙中间可谓是众所周知。他抄起木瓢作势要打,未曾想时妙原反将一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了他的双手。 “你干嘛!”荣观真发出了仿佛贞洁受辱一般的惨叫。 “你别害怕,我就只是想要个说法而已嘛。”时妙原凑到他眼前,眨巴着眼睛问道,“你知道吗?你妈妈当初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可难受坏了。她说啊你拿了杏子以后就一直揣兜里,又不吃,又不扔,都放烂了也不肯撇下。你为什么会这么忌惮我呢,你是害怕我给你下毒吗?你担心我残害你这空相山的花花草草?要这样的话你可就太伤我心了真真,我跟你说,我可是全天下最善良最纯洁无瑕的小鸟!” “谁管你伤不伤心,我就是不喜欢吃杏子而已!”荣观真咬牙切齿地反驳道,“我讨厌杏子,也讨厌鸟,在这么多东西中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你赶紧给我滚!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时妙原愣住了。 一阵山风吹来,将他身上的金饰吹得叮当作响。 和荣观真比起来,时妙原今天打扮得要上心很多。他身着纯黑绣金羽纹长袍,腰佩彩丝纹绫玲珑香囊,一头黑亮的长发被精心编成长辫,其间点缀有不下数十种头钗配饰与流苏头须。那里头有金银,有琥珀,有翡翠宝钻,也有和质地上乘的珍珠与珊瑚。 这鸟素来喜爱贵重之物,寻常人若如此堆叠肯定免不了俗气,可时妙原把这么穿就只有一个词能形容:潇洒不凡。 他的双眸血红,眉目英气十足,嘴角还一直噙着笑,这让他看起来既亲和,又讨喜,还有一点点点点的邪恶。可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就十分落寞了。说来也怪,时妙原只是稍撇了撇嘴,荣观真就感到自己的心脏莫名其妙抽痛了两下。 不仅如此,时妙原的眼睛里还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阿真,你……你怎么……” “我?我怎么了,我那什么……”荣观真僵硬地张了张嘴巴,“不是,你别误会,我,我刚才是想说……其实我不是这个意……” “你怎么会这么可爱啊!!!” “哈啊?!” 时妙原一跃而起,把荣观真按进怀里放肆地揉捏了起来:“你真的好可爱啊!你刚才发脾气的样子看得我心都化了!你说你讨厌我?口是心非的家伙,我看得出来,你可喜欢我了!喜欢就直说嘛,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你看我,我就比你坦诚多了!” “时——妙——原——!” “哎哟,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喊我名字?搞得人家还怪害羞的嘿嘿。” “你给我……你给我滚开!不许抱我!也,也不准摸我的腰!!” “别嘛,来抱一抱,抱一抱嘛!你的脸好红!亲一口要不要?” “谁要和你亲嘴啊!!!” 荣观真一把将时妙原推了开来。时妙原踉跄几步,立马如行云流水般地挤出了两滴眼泪:“不给亲就不给亲,你凶我干什么?我不要跟你好了!小马驹,我们走!” 白马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战火会波及到自己身上。它本来吃草吃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背上就多了个鸟人。时妙原上马就跑,荣观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妙原!你给我站住!不是,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啊?你那么大个人骑这么小的马,你别虐待动物!!!” “再见了真真宝贝,你的座驾归我咯!” 山谷间回荡起了一阵九曲回肠般的狞笑,照理说鸟类的发声器官应该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造出这种死动静的。时妙原策马狂奔向一处断崖,有那么一瞬间荣观真甚至以为他就要连人带马跳下去了——但就在离悬崖还有两三米的地方,时妙原突然勒住了缰绳。 吁——! 白马紧急收蹄,时妙原惊慌下马,荣观真还在发愣,就见他一溜小跑蹿到自己身边,像只淋了雨的小鸡似的躲到了他的身后。 “借我挡挡借我挡挡!”时妙原扯着嗓子尖叫道,“我债主来了!” “什么债主,你欠谁钱了吗?你别扯我衣服!这是我妈找人给我新做的!” 他们还在拉扯,下一秒,一道沉静的女声在他们耳边幽幽回响了起来: “我说怎么到哪都找不着人,原来是在这儿卿卿我我呢。” 话音落下瞬间,一阵急骤的飞沙自菩提树间升起,绕过荣观真将时妙原吹翻到了地上。 “哎哟!”时妙原摔了个人仰鸟翻。 “你没事吧?”荣观真话一出口,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他疯了?他关心这混账东西干嘛! 飞沙撂倒时妙原后便回了来路。尘埃忽聚忽离,在菩提树冠下聚成了一团小型的龙卷。在这样的风力下,荣观真连站稳都十分困难,但他还是下意识挡在时妙原身前,将这不知是真怕还是在装蒜的坏鸟勉强护在了身下。 时妙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这样好的待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一句“阿真”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只见一人拨开漫天飞沙,从那肆乱的尘岚中优哉游哉地走了出来。 狂风忽止。 来的是个极干练的女人。 她的身形瘦削,长相寡淡,一身朴素的青灰色僧袍,再加上还剃了度,不知道的见了,恐怕会以为她是哪位不出世的比丘尼。 不过这种情况当然从来没发生过。至少在空相山内,没有人会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风停下后,觅魔崖上的一切便都陷入了沉寂。白马踢踢踏踏地向她走来,她先是顺了顺马儿的背鬃,然后,她背起双手,向这头抱作一团的两人踱了过来。 时妙原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女人便弯下腰,冲他露出了一个阴森且戏谑的微笑: “好你个时妙原啊,我专程请你到我家来做客,好吃好喝招待着你,结果你倒是挺有本事,跑这欺负我儿子来了是吧!” 20、莫忘莫惘(二) 荣观真当即把时妙原推到了一边。 他一骨碌爬起来,像看见救命稻草似地喊道:“妈妈!” 时妙原也反应过来,赶紧堆着笑凑了上去。 “哎哟,闻音呀——我当是谁来了呢,原来是咱山神奶奶莅临觅魔崖指导工作了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好久不见你又威风了不少啊!你这发型真好看!你手上这串玛瑙哪来的?看着成色不错,让我瞧……哎哎哎哎嗷嗷嗷嗷啊痛!痛!痛呀荣奶奶!” 荣闻音松开时妙原的后颈皮,把这吱哇乱叫的鸟人扔到了地上。然后她快步走到荣观真身边,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起来。确认亲儿并无大碍之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阿真,马上就要开宴了,你不到大涣寺去,跑这里来和时妙原鬼混什么呢?” “我没有跟他鬼混!”荣观真瞬间涨红了脸,“我来这儿……我来这儿是因为,我是来给树浇水的!” 水桶歪七扭八地倒在他脚边,这借口听上去没有任说服力。荣闻音最了解自己亲儿子的脾气,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问:“你是不是又不想见人了?” “我……” “妈妈不是跟你说过吗?你不能总这么独来独往,你得出去多和人见面,多认识认识朋友,多找点恋爱谈谈,遇见喜欢的牵牵手亲亲小嘴也是可以的呀!你一直在山里呆着怎么能找到对象,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呢?来,手伸出来。” “哎哟,妈妈要打阿真宝贝手心儿啦?”时妙原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地看起了热闹,“闻音呀,不是我说你,虽然我没养过小孩,但是这教育得讲究根本,你不能总是用暴力,你得……嗯?” 荣闻音往荣观真手上放了个长长的布包。 “打开看看。”她示意道。 荣观真狐疑地掀开包裹,里面的东西才露出一个角,他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娘!你这是……” “三度厄,送你了。” 荣闻音将三度厄从布包中抽出,放到了荣观真手里。 “以后这就是你的佩剑,你将它随身带着,这样一来不论是出门在外,还是迎来送往的,心里也能有点底气。” “三度厄?真的假的,是那个只能用三次,而且砍谁谁死,魂飞魄散连阎王爷也不愿意收的三度厄吗!”时妙原大惊小怪地鬼嚎了起来,“闻音,这不是你的佩剑吗!哇,好重的杀气!一二三……这么好看的珠子居然有三颗!这个我喜欢,我也想要一个!闻音,咱俩老朋友了,你也送我一把呗?” 荣闻音瞥了他一眼:“你也想要?那得先当我儿子。” “也不是不行?妈——” “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两人正吵嚷着,荣观真默默将三度厄拔出了剑鞘。 剑身一出,一股无形的炎气登时弥散了开来。荣观真一个没注意差点踉跄一跤,但他很快稳住心神,将三度厄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这是一把好剑。它光看外表便锋利无比,其中蕴含的神力亦更是不可估量。传说中当年荣闻音因封印远古恶兽得天神封赏,这把剑便是其中最宝贵的一件礼物。 多年来它一直是空相山神的象征,就连黄口小儿都知道三度厄对于荣闻音来说意味着什么,荣观真当然也不例外。 他抬起头疑惑地望向了母亲。 荣闻音见状,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点,我保管了那么久,你别一下子就给我摔坏了。今天正好是你的生日,我最近都在忙着筹备司山海宴,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东西,你就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吧。” “谢谢娘……但您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呢?”荣观真小心翼翼地将三度厄收回了鞘中,“这太贵重了,我感觉我现在还担待不起。而且我平时也不用剑,它在我手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可以用它来保护你自己。”荣闻音说。 “这……我觉得我还没脆弱到那个地步。” “那就保护你觉得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荣观真的表情更茫然了,“对我来说,你和承光就是我最关心的人了。可是妈妈,你是山神,你不需要我来保护,承光有朝一日必然会接管东阳江,他肯定也有保全自己的办法。我平时最多也就是在香界峰上种种花,你们……你何时会有要用得上我的地方呢?” “还有我呀真真,还有我!”时妙原跃跃欲试地举起了手,“重要的东西那不就是我吗?保护我保护我!我可是这世上唯二的金乌了,我现在可柔弱了我跟你说!” 荣闻音和荣观真不约而同地对他翻了个白眼。 “别理这人,老不正经的,活几万年了还当自己是棵嫩葱。”荣闻音牵着荣观真的手就往山下走,“先别想那么多,宴席快开始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正好,你也可以认识认识这五湖四海的神仙。” 荣观真顿在了原地。 “我可以不去吗?”他迟疑地问道,“我有点不太喜欢那些客人。” “不喜欢可以,见还是要见的。提前接触一下,以后才方便接替我的位置。” “可是我……” “不许说什么不想当山神,只想每天浇花栽树闭关修炼之类的话。走吧,承光还在等着我们呢。时妙原!你等下记得按时过来,我交代给你的事,你应该都没忘吧?”荣闻音扭头问道。 “妥妥的!”时妙原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交到我身上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搞砸……不是,我一定会让荣奶奶满意的!” 荣闻音带着荣观真有说有笑地下了山,他俩都走出了好一段距离,时妙原还留在原地冲他们挥手:“我已经都准备好了,你就等着瞧吧!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太阳神鸟的实力——闻音,真真,咱们等会儿见哈——” 时妙原实在太吵,他嘴里那些不着四六的话听得荣观真火直往脑门子上冒。他愤愤回过头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痛骂,很不幸凑巧接住了时妙原冲他送出的飞吻。 司山海宴。 这名字听着虽大气,但非要追究起来的话,其实是存在一定问题的。 首先,荣闻音所请的神仙并未囊括天下全部自然神灵。他们当中有许多都隐匿在山林中,既不出来见人,也不愿和同行们打点关系。 其次,司山海宴中其实并没有海神参与。这背后的原因十分简单:山河虽为一体,但与汪洋终究有一段距离。不过,这其实并不影响山河川海之间彼此互通神识。 正所谓:海不相见,山海永相识。江水连你我,明月照古今。这是荣闻音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这也是为什么,她要在宴会名称中加入并不存在的“海”字。 抛开上述因素,司山海宴的规模还是十分可观的。今日赴约的有东越山、克喀明珠山等上千座山脉峰岭之神,亦有木澜江仙云河神等大小数百位江洛湖仙。小小的大涣寺当然容不下这么些大拿,所以,荣闻音干脆便将设宴的地点定在了无果湖上。 湖水澄如明镜,数百千计绕岛陈列的莲叶充当了神仙们的坐席,荣闻音行走期间,时不时便与众神谈笑风生。当然,凡人是看不见这景象的,他们只会觉得今天风大,吹得这大湖波光潋滟,煞是好看。 荣闻音忙着招呼客人,荣观真在湖面上找了好一会儿,才寻得一个小小的影子。 “承光!”他赶忙跑了过去。 “哥,哥!” 荣承光还小,他连话都说不利索,好歹倒是认得妈妈和哥哥。他一看到荣观真来了便伸手要抱:“哥,哥!抱,抱抱!” 荣观真盘腿坐上莲叶,把荣承光抱到了自己身上。他隔壁坐的是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她一看见荣观真便默默爬去另一片莲叶,冷静又慌张地钻进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怀里。 那男人笑道:“这是我女儿,今年才一百多岁,她比较认生,不好意思啊。” 荣观真冲他们摆了摆手。 但凡祭山祀海,大多离不了五牲蔬果、佳肴陈酿,荣闻音的宴席当然也不会亏待了他们。眼下还没正式开席,菩提果们便迈着小短腿在莲叶间传起了蔬果。神仙们时不时高谈阔论,议论声断断续续传进荣观真的耳朵里,有一些倒很是平常,另一些则让他眉头紧锁。 “真是气派呀。” “这么高的山,这么大的湖……也不知道得有多少好东西。” “就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呢!你不知道吗?这空相山的面积之广,你我两个的地盘加起来,再多算个四五倍,也不一定抵得上荣奶奶半只手管的地方那么大!” “不得了,这可太威风了。” “可不呢,瞧,那边那位就是荣闻音了。听说她信徒可多,刚才为她塑了座金身像!” “金身像!纯黄金造的吗?那得多少钱啊……” “谁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呢。” 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对谈,说话的是净界山神穆元沣。他身边坐着几位湖仙,其中和他关系最好的是主掌仙云河的洪延城,还有坐镇木澜江的沙百泉。 他发现自个成了关注焦点,颇有些得意地补充道:“我听说空相山一带的燔祭祀礼极为繁复,每年山神生辰一次,逢四绝日、四离日又各一次。要是有雷暴冰雹,天灾洪水什么的,那阵仗可就更不一般了。这么密集的上供,还有那所谓的金像……也得亏空相山东西多、地方大,经得住折腾!要换咱们呐,指不定哪天就被人请方士给除掉咯!” 21、莫忘莫惘(三) “雷暴冰雹,天灾洪水?哎呀,这不就是咱们平时常干的事儿吗!”沙百泉惊叹道,“照这么说来,荣奶奶可真是手段了得,我们随便降灾就只能挨骂挨打,她老人家大手一挥,这金银财宝就全自动送上来了!” “哎,空相山地大物博,荣奶奶横一点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呀!” “哈哈哈哈哈!” 除了那对父女以外,周围的神仙全都笑作了一团。有人见荣观真不说话,又看他脸生,便好奇地问:“小兄弟,你是哪座山来的,又或者哪条河里管事儿的呢?之前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住香界峰。”荣观真答道。 “香界峰?没听说过!”穆元沣惊讶地四处问道,“哎,洪上仙,你久居仙云河,可听说过香界峰没有?我怎么觉得那么耳生呢,这不会是哪家普通老百姓垒起来埋祖宗的小山包吧?” “穆兄,你这就言重了啊!”洪延城乐不可支地说,“我看这小兄弟气度不凡,指不定管的是从前哪位帝王将相坟上的封土呢!” 荣观真并不搭话,于是周围人便笑得更放肆了。还是那位父亲咳嗽两声,他们才陆陆续续转移了话题。 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别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是嘴碎而已。你是观真对不对?我听闻音提起过你。” 荣观真见他的气质温吞,文质彬彬,给人的感觉既不像寻常神仙那般高傲,同时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亲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奇:“谢谢,但请问您是……” 对方一拍脑袋道:“哦!差点忘了介绍了,我叫施太浩,目前姑且算是这个……东越山的主神。旁边这位是我女儿,她叫施浴霞。小霞,跟哥哥打声招呼呀。” 施浴霞一下子扑进了爸爸怀里。 “哎!你这小孩……”施太浩无奈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不好意思啊观真,我家姑娘比较容易害羞。” “没事,其实我……” “众位上仙,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 不远处传来荣闻音的笑声,荣观真与施太浩循声望去,正好见她弯腰拈起了半支盛放的铁线莲。 莲上水珠莹润,映得她的眉眼也难得多了几分潋滟,她刚换了身金丝蓝罗袍,这恰好是今时今日蕴轮谷上方天空的色彩。 “欢迎各位来到空相山。” 荣闻音微微欠身,湖上的花叶也次第低下了头颅。她爽朗地笑道:“空相山承蒙苍天感召,赐下花草飞鸟、走兽湖鱼,又得诸同仁助益,这才有今日之盛景。闻音常得众位关照,故特设宴于此飨待众仙,一来为表感激之情,二来呢,也是想和大家叙一叙旧。” 众仙纷纷点头赞叹,唯有穆元沣冷哼了一声:“装模作样。” 荣闻音稍顿了几秒,随后接着说道:“各位既赏脸来我山中做客,闻音也特意备了些美酒佳酿供各位享用,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也请随意指出的好,还请大家千万、千万不要见外。” “没有不周的地方!”一位喝得东倒西歪的壮汉挥拳道,“这酒好,山好,什么都好!我……嗝,我可爱死空相山了!” “那自然是好的!”荣闻音哈哈大笑,她一挥手便洒下了数枚菩提果,“话不多说,时辰已到,开宴吧!” 当当当当,随着一阵欢快的鼓乐丝竹之声,菩提果们举着盘子一溜烟涌向了各处。那盘中有美酒蔬果,有鸡鸭豚牛,有鲜香可口的鱼鲜,也有刚出炉的莲子羹与荷叶粥。 主人家既已发话,做客的当然也没有再推辞的道理,一时间,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之声不绝于耳,荣闻音举着酒壶穿行于宾客之间,经过荣观真身边时,她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穆元沣在一旁跃跃欲试想要搭话,而她却径直走向了施太浩父女。随后她弯下腰,将那朵开得正盛的莲花塞进了施浴霞手里。 “拿着,送你的。”荣闻音笑眯眯地说道,“你就是小霞,对吧?” 施浴霞怯怯地攥紧了花枝。这回她没有再躲到父亲怀里,而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荣闻音看。施太浩见状笑道:“她好像很喜欢你。” “常有的事。” 荣闻音起身理了理袖袍,一颗菩提果迈着小短腿跑到她身边,又蹦又跳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卷。 她展开卷轴,山海众仙的名录哗一下在她眼前铺展了开来。 “客人都到齐了是吧?让我看看啊……发了请柬的是都来了,加上家人亲戚……不错,没有人爽约。阿朴,你且吩咐下去,吃的喝的自然是要管饱,若是有哪位客人想带些山野珍货回去,也一定不能有所怠慢。嗯?怎么回事,这家伙怎么还没来?” 荣闻音皱起了眉头:“他怎么又迟到了。” 荣观真心思一动,荣闻音虽没直说迟到的是谁,但他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立刻站起来问:“是谁没来?要不要我去看看。” “不……” 荣闻音的“不”字还没说完,天地间忽地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啸鸣。 这声音像是利剑,在其乐融融的饮宴氛围中撕开了一道裂缝。 众仙不约而同地张望了起来,那声源毫无疑问并不在身边,它发自苍穹之上,似是始于某座突兀的山峰顶端。 远方的山脉混沌,天际线与香界峰的侧影几乎融为了一体。 太阳低悬在半山腰间,落日的余晖照亮了山上层叠的树冠。它像是菩萨的光相,却又呈现着与慈悲毫不相干的血色。山间传来细碎的嗡鸣,乍一听像是有无数人在奔跑,但很快,那就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湖水涌起波涛,莲叶左摇右晃,穆元沣正要喝酒,一不小心竟洒了自己一身。他当即怒不可遏道:“是谁在搞鬼!” “地震了吗?”施太浩抱紧了施浴霞。 “应该不是地震!”荣观真赶忙把荣承光揽到了身边,“这感觉,更像是……” 他话音未落,无数飞鸟铺天盖地地从香界峰后涌了出来。 “这,这是……!” “哇,好多鸟!” “这是什么阵仗?有哪家山神是和鸟打交道的吗!” 荣承光抚掌大笑:“鹅!好多会飞的大鹅!” 众仙纷纷哗然,荣观真努力眯起了眼睛:他发现那并非是普通的鸟儿,而是许多扑簌作响的金箔。 灿金纷飞乱舞,它们像阴云、像地毯,像神无意间织就的彩云般迅速盘集到了无果湖上空。湖上飞鸟成环,山间的动物们也不约而同地活动了起来,它们争先恐后向香界峰上涌去,方才那地震一样的动静,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这场躁动持续了约三四分钟,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响指过后,天色蓦地放暗了下来。 天黑了?荣观真错愕地想。 太阳还没到该落山的时候,但不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黑点。 它起初只有指甲盖大小,紧接着它的边界开始快速向外蔓延。 它像是一滴坠入了清水的墨汁,用夜色濯染了本来澄澈的天空。 夜幕忽而落下,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悠长的啸鸣。那低吼原始而又古老,山中花草树木无不汗毛倒竖,就连湖中的神仙们也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啸鸣声的源头在空中稍稍一顿,如流星般向无果湖冲了过来。 它的长尾划破云锋,在身后拖出了数条流光溢彩的炫光。它的翼展宽长,那绚丽的尾羽上似是有烈焰在燃烧。自它身体里延出的焰色染红了天空,一位采药郎恰好走到半山腰,他极目远眺而去,不禁感慨道: “好美的夕阳。” 夕阳轻巧地落上湖面,于是神仙们看清了它的模样:它首先是雾,但很快便失去了边界,它优哉游哉地凝聚成实体,那是个长发漆黑、眸似烈火,长相又俊也邪的男人。 湖上飞鸟化作流烟,纷纷扬扬地扑融进了他同样漆黑的袖袍之中。水面上浮起荧荧的火光,那像是星辰,又像多情的日月,它们害羞地爬上他的肩头,似乎也铁了心要做那太阳的陪衬。 “我来了我来了!哎……我不会迟到了吧?” 那人踏步向前,他赤裸着双足,拖沓着长袍,那长长的衣摆翎羽般它掠起了层层鎏金的水痕。他身上滴水不沾,珠玉叮当作响,路过荣观真身边的时候,从他辫上拖下的某段流苏轻轻扫过了他的脸颊。 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那柳絮般轻盈的发丝足足在荣观真耳边驻留了整五秒有余。 “你……” 荣观真已然失语。 四下鸦雀无声,那人却自在放松得紧。他先是环视一周,再对荣闻音作了一揖,随后他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恭恭敬敬地向她敬呈了上去: “义弟赴宴来迟,还望姐姐宽量海涵。姐姐闻音救我于水火之中,其恩其德时某永世难忘。恰逢司山海宴诸神欢聚,妙原特在此献金羽一枚。我今祝姐姐神力日升,祝山中时和年丰,祝河海生灵不息,祝天地亘古长明——祝一切无边众生,终得大解脱圆满。” 言罢,时妙原高高将金羽举起,直令那璀璨的流光彻底映亮了夜空。 22、莫忘莫惘(四) 湖心沉寂了足有半分多钟,直到有人大叫一声打破了宁静:“是时妙原!” “时妙原,居然是时妙原来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从来都不出现的吗?” “我的妈呀,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金乌!” “没想到荣闻音还有这种手段……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刚才喊她姐姐,你们听到了没有!” “他手里拿的那是金羽吗?” “金羽……就是传说中可活死人、修灵脉、助登天长生的金羽?!”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其中有有震惊,有好奇,有兴奋,更多的是—— 渴望。 荣闻音接过金羽,随意把玩几下,将它收进了袖中。 “各位请继续享用吧!”她冲宾客们喊道。 菩提果们纷纷掏出乐器开始演奏,在一通咿咿呀呀叮呤咣啷前不着曲后不着调的吹拉弹唱之声中,时妙原搓着手满脸谄媚地凑到了荣闻音跟前。 “好姐姐,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他挤眉弄眼地问,“没给您丢人吧?” 荣闻音瞥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蓝纹玛瑙。 “哎哟!新颜色!”时妙原立刻两眼放光,他正要伸手去拿,荣闻音故意把玛瑙高举过了头顶。 “还记得我交代给你的另一件事吗?”她意有所指地问道。 时妙原忙不迭点头:“记得,记得!你要我去照顾……” “对,你记得就好。这回干得不错,之后再接再厉。” 说着,荣闻音轻轻一抛,时妙原眼疾手快地接住玛瑙珠,捧着那新宝贝喜不自胜地把玩了起来:“谢谢荣奶奶!” “行了,边儿呆着去吧。” “得嘞!” 时妙原得意洋洋地走进了席间。他走到哪里,神仙们的视线便聚焦到哪里,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了他身上——除了一个小家伙以外。 施浴霞吭哧吭哧爬到爸爸肩上,朝荣闻音所在的方向伸长了脑袋。 施太浩问她:“你不看鸟吗?” 她摇了摇头:“鸟,不喜欢。” “哦,那你是喜欢别的?” “嗯……” 她嘴上应着父亲,视线就没荣闻音身上挪开过。 穆元沣紧张得直冒汗。 时妙原朝他走过来了,其余人的注意力也随之移动到了他这边。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穆元沣清清嗓子,他正准备上前搭话,却见时妙原方向一转,一屁股坐到了荣观真所在的莲叶上。 “不是,你什么意思?”荣观真瞪大了眼睛,“旁边不是还有空位吗?” “你这儿不是也有空位吗?”时妙原把珠子收好,大喇喇侧躺下来,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扒拉起了荣观真身前的果盘。 这片叶子虽大,但本来就已经有了荣家两兄弟,再加上一个光首饰就有半人重的时妙原,立马就变得摇摇欲坠了起来。 身边传来窃语声,有眼尖的认出了荣观真:“那是荣闻音的儿子吗?” “好像是。” “之前怎么没注意到他?” 穆元沣的表情很不自在,方才应和他的那几位神仙也都埋头喝起了闷酒。不远处欢笑不断,而他们这附近就只剩下了时妙原大啖水果的声音。 “唔,够甜!嗯……够大够饱满,不错,好吃好吃!”时妙原吃得十分投入,不一会儿就把荣观真面前的葡萄消耗了大半。直到荣观真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才摘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了过去。 “别给我,我不……” 荣观真话音未落,却见时妙原方向一转,竟是把葡萄送到了荣承光嘴边。 “来,乖乖,张嘴。啊——” “啊——” 荣承光也不管喂东西的是谁,他吃到甜的东西,眼睛立刻笑眯成了缝:“好甜甜!谢,谢谢哥哥!” “嘿嘿,喜欢那就多来点。橘子你要不要?” 时妙原不断往荣承光嘴里塞吃的,他还时不时捏捏他的脸蛋,这俩人互动得其乐融融,被晾在一边的荣观真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他在原地杵了好久,觉得实在尴尬,便决定找点话题:“你……身上怎么又多了那么多首饰?” “嗯?” 时妙原低头一看,确实,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其实还隔了不到半天,他的身上脖子上,头上辫子上就多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宝石。 “演出专用服装啊,你不懂吗?”他说着又往荣承光嘴里塞了瓣橘子,“我刚才那样子闪亮登场,总不能穿着常服就来了吧?” “你管之前那个叫常服?”荣观真的世界观似乎遭到了冲击,“不是,就来吃个饭而已,你难不成还专门打扮了一通?” “是啊,你娘要我来撑场子,我要是搞得太寒酸了那不是给她丢人么。”时妙原说着,啪!地拍响了荣观真的大腿,“其实啊阿真弟弟,我每天出门在外的打扮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哦。因为我人气很高,超级受欢迎,不论走到哪里都很都万众瞩目,有那么多人在看盯着我看,我总不能随便套个破布麻袋就出门了吧?你说是不是?” 荣观真沉默了一下,问:“你刚是不是把水擦我身上了?” “没有的事。”时妙原脸不红心不跳地把手收了回去。 “哥哥,哥……”荣承光爬到荣观真身前,对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哥,吃完了……都吃完了,要吃,要抱抱……” “这么快就都吃完了?”荣观真赶忙起身,“你等等,我去再给你要点。” 荣承光一看哥哥要走,立马嚎啕大哭:“哥!抱!抱抱啊!!!呜……呜呜呜哇啊啊——!” “你会不会带孩子啊?他要你抱你没听见么!” 时妙原一把从地上捞起小孩,十分熟练地摇晃了起来:“哦,哦,不哭了乖乖,不哭不哭,长这么可爱你成天哭个什么劲儿呢?脸哭红了可就不好看了,哥哥坏,咱不跟坏哥哥计较,来,和漂亮哥哥啵一下!啵啵!啵唧啵唧,骗你的,没有亲到啦,嘿嘿。” 他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仅成功哄好了荣承光,更是把荣观真看得目瞪口呆。 “你之前养过小孩吗?”他震惊地问,“就……兄弟姐妹什么的?” “现在的话家里有个弟弟,不过生下来就能跑能叫能打能杀的,倒没亲自养过。”时妙原头也不抬地说,“至于别的嘛……哎呀,说起来好复杂,你就当他们都死了吧。” “……那就是你自己有小孩咯?”荣观真有点不自在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时妙原当即拍叶而起,“我警告你啊,我的私生活可是很清白的!我从来没和人亲过嘴我跟你说!我活了这么些年连手都没摸过,你别搁这给我造谣!” “哦。” “咋的,你担心我有主啊?” 荣观真翻了个白眼:“我是在想谁会这么倒霉摊上你还跟你生了孩子,没有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切,你懂什么啊?”时妙原不屑地上下打量着荣观真,“你小子是真不识货,你知道从古至今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跟我睡觉吗?我可是守身如玉,连屁股都没给他们看一眼呢!” “噗——” 荣观真差点被酒呛死,他咳嗽半天,满脸涨红地说:“小孩子还在呢!你别瞎讲八道!” “装什么装,你少说也有三四百岁了吧,还能不懂那档子事儿?” “我……我不知道!” 时妙原坏笑道:“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你不会是……故意想让我以为你不知道吧?” “把我弟还给我!”荣观真一把将荣承光夺了过来,逃也式地缩到了莲叶角落。时妙原拍拍手掌,又叫菩提果送来了好多菜品。 荣承光吃饱就渐渐不哭了,身边神仙酒过三巡,却开始讲起了胡话。 “这空相山真是不错啊。”沙百泉感慨道。 洪延城也打了个饱嗝:“是啊是啊,酒也好,景色也美,地方也大……哎呀,我是真的羡慕。” “你说,这么好的地方,闻音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山可不就遭重了么?” 说话的是穆元沣,他刚才喝得太多,现在终于管不住嘴巴,阴阳怪气地议论了起来。 洪延城拿胳膊肘拐了拐他:“哎,在人家地盘呢,不要讲这种话。” “我说的是真的呀,山神要是出事了,整个地界都夷为平地都算是轻的呢!”穆元沣扯着嗓子喊道,“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啊,就那个,那个什么什么明珠山,当时别说是人了,就连动物也都死光光了不是!” “克喀明珠山那是事发突然,对于有所准备的来说,只要提前选好接班人就好了吧?”沙百泉看似无意地斜了荣观真一眼,“这不,这就有俩呢。” 穆元沣打了个酒嗝。他看看荣观真,又看看荣承光,嗤笑一声道:“有是有,就是看着弱不禁风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娘撕吧撕吧吃进肚子里去。” 荣观真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迈开脚,就冷不丁被时妙原拉了回来。 “哟,生气了。”穆元沣哂笑道。 “脾气这么差?这点话都听不得。” “心胸狭窄怎么能做山神,要我说,干脆到时候把这空相山分吧分吧,大家选贤举能得了!” 荣闻音远远地望了过来,她看这几位神仙聊得这么开心,对他们微微笑了一下。 荣观真浑身都在发抖。 “别跟他们置气,一群破河土丘而已。”时妙原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怎么也不放开。“这些老混账也就每隔几百年在你眼前晃悠这么一回,没事的,可别冲动拿三度厄砍他们啊,杀鸡焉用牛刀。” 三度厄被荣观真别在了腰间,它的剑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棉布,从外观看完全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荣观真深吸一口气,道:“你……不用你劝我。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好歹。我是不会在这种场合闹事的,你……嗯?” 时妙原把荣观真抱进了怀里。 “乖,乖,别气了,啊。”他一边顺着荣观真的头发,一边像对待小孩子似地哄着他说,“别生气了,没什么好气的,不就是水果没有了吗?这里还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呢,大不了等下再要菩提果做些就是了,你不要闹了好不好呀?” 穆元沣和沙百泉很快便讨论起了别的话题,待到再没人注意这里了,时妙原俯到荣观真耳边轻声说道:“但是,谁说我要劝你了?” 荣观真浑身一震。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想不想干票大的?”时妙原笑意盈盈。 “什么?” “你就直说,你现在想不想抽他们吧。说真话,在我面前你就别端着了。” “……想。”荣观真捏紧了拳头,“但是我不能这么做。这里这么多神仙,我娘为这场宴会准备了太久,我要是当场发作,她肯定下不了台。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不想见到这些狗皮膏药!” “谁要你光明正大地干了?我们别让大家发现不就好了。”时妙原一笑,露出了一颗锋利的虎牙,“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我是金乌,金乌就是太阳,不过我不是天上挂的那个,我已经好久没干过太阳的活了。可话虽如此哈,我的看家本事还是没有退化的。”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荣观真甚至能闻到时妙原身上若有若无的香薰气味。 他想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他做不到。时妙原的声音甜腻无比,他的怀抱十分温暖,那像是阳光照在棉絮上会有的温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荣观真强行稳住声线道。 荣承光从他们身后爬过,被时妙原一把捞起来塞到了哥哥怀里:“抱紧点,等下现场可能会有点混乱,仔细别把这小东西踩扁了。” 说完,还不等荣观真作出反应,时妙原拍拍袖子,潇洒地站了起来。 他挥舞着双手大喊了起来:“诸位神仙!看我一下呗——” 众仙纷纷回过了头来。 见自己再度成为了目光焦点,时妙原当即开怀道:“今天时机正好,大家吃好喝好,要光是吃饭未免有些无聊,不如就由我来给各位表演个绝活助助兴吧!” 说着,他袖摆一挥,天上当即落下了无数泛着金光的乌羽。 “这个节目的原理呢我就不解释了,反正啊你们要是想的话,可以和我一样,把它叫做——吹灯!” 啪! 天黑了。 “快,就现在!”时妙原兴奋地抓住了荣观真的胳膊,“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犹豫了,就趁现在,抄家伙。给我往死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