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医案》 第1章 楔子·入彀 容浔,我不是来爱你的,我是来医你的。 你只是我的病例零——一个拒不遵医嘱,连灵魂都在渴求偏爱的,濒危人类。 窗外飞雪漫天,朱门大敞,似是又一个崭新轮回。 “踢踢踏踏——”官兵皮靴重重踩踏水泥灰地砖,陆陆续续将整座容府包围,大有抄家阵仗。跟沈府当年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刽子手变成了被围剿之人。 “容浔,你没有心。我花了三百多个昼夜才制出‘灵枢’。今天,是我及笈之日。你却亲手毁了它。”我话语抑出颤抖唇齿,胸如重锤击溃。 就在前一夜,这个偏执病人才在我假意央求下答应会好好喝药。尽管只是蹙眉“嗯”了声。 转眼间,他立即食言,用内力震碎药丸变成齑粉。 我紧盯着容浔,捏住他收束的袖口,试图从他神色中捕捉一抹动摇、愧疚,“你不是一直都很信诺么。是你说的。君子重诺。” 容浔目光神色闪逝挣扎,下一瞬移向地板粉尘,“现在我和你一样……也脏了。”他今天换上了那身我从未见过的象牙白缂丝飞鱼服,手搭在刀柄上,一如往日威仪。 “别来无恙啊,容都督。让本侯看看你在玩什么‘瓮中之鳖’的苦情把戏,这可不符合你的杀人作风——”谢瑾初带着调侃的语气从宅邸外传来。 容浔立马移开视线,眼底回归一片死寂的平静,我也几乎同时收回手,在看清门外景象时心跳慢了几拍。 府邸外,几个官兵跟在谢瑾初身后闯入,站在最前面的面孔很眼熟,他曾是镇府司的直系领头暗桩萧炎,都督的“影子”下属。 容浔忽然勾唇,薄唇泛白,扯起的弧度有几分僵硬,但那久居上位者的孤绝半分未折。 “谢侯爷。”他只平静地说了三个字。 谢瑾初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状似不经意地把玩腰叩上系的那枚光华流转的月明珠,“容都督,看在咱们往日交情份上,本侯给你一份薄面。你只要乖乖束手就擒,本侯之人绝不动你半分。” 他沉默半晌,淡淡道:“无稽之谈。” 我凝神看着那不易察觉的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暗自觉得有几分眼熟。 “你——”他心情极好,转瞬压下出师不利的不快,在众人注目下步履优雅缓慢地走向容都督。 谢瑾初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寒风卷着雪屑在停留的肩头打了个旋。他刻意凑近他耳边搓磨般低语:“容浔。你输了。等着下地狱吧。哦不……我谢府,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你,拭目以待。” 碎雪在光中凝滞,模糊了视线。这段话声音不大,但却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凿进我心口,破开个伤茧。 说罢,男子后退几步,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府司指挥使容浔,身负皇恩却包藏祸心,行谋反之事、犯欺君之罪,罪大恶极,天地不容。” “今依律夺其官职、削其阶勋,贬为庶民。着锦衣卫即刻押解,流放极边,终身不赦,永不入京。钦此!” 谢瑾初一袭凤龙相蟠纹绣紫红袍,与都督的冷寂判若两个世界。宣读圣旨毕,他徐徐道:“请吧,容大人。” 容浔全程静默,身姿挺拔如松,直到听到“即刻押送,永不入京”时,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目光若有若无扫过我的脸。 我与他目光短暂的交汇,他唇瓣翕张,似有话要说。 突然,他似是被剧痛牵扯骤然弯下腰,一口鲜血咳在掌心,猩红浸透指缝,单膝踉跄跪地,刀鞘“铿”然杵地。镇府司指挥牌掉落在地。 我捂嘴噤声,定在原地,无法相信自己身在容府。 “容浔,需要本侯扶你一把么?”谢瑾初大半个身子挡在我面前,语气轻蔑。 容浔嘴角的血不断涌出,渗在白色新衣上显得尤为炫目刺眼。他甚至没有看谢瑾初一眼,只深吸一口气,又以刀为杖,将身体一寸、一寸地重新撑起。 在他身形摇晃之际,几名官兵试图上前押解。檐角的冰凌映着这一幕,静默无声。 容浔几乎在刹那间避开,侧脸像未上釉的白瓷坯,唇色泛冷白,连眉峰都绷得发颤,声音却依旧冷硬:“别碰。” 周围官兵暗自交换眼神、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妄动,似乎这裹挟着灰败病气的重犯是个索命的地狱修罗。 谢瑾初神色不耐,负手而立,戴羊脂玉扳指的食指死死内扣住圣旨。他使了个眼神,一名官兵领命畏缩靠近。 然而他还未逼近,一阵劲风刮过,满室哗然。 容浔面露厌弃,紧攥着拳将血掩在身后,随即如飓风过境,撕开众人围猎的困境,披风衣袂翻飞。 其他几十名官兵亦紧跟随其后,连同谢瑾初在内,走向“凌迟”他的刑场。偌大的镇府司府邸空无一人,只余我。 那是我在皇城容府见他的最后一面,也是他最后一次着镇府司指挥使的专属金绣纹飞鱼袍。自那之后,约莫多久我忘了,明历上青史留名的冷酷权臣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只记得他主动着“阉党”私服,以此向公众承认了他身为宦官这一事实。 再见他时,虽与往日外貌别无差异,依旧是那个令人畏惧的刽子手,但周身气质却与他本人不大相衬,好似白瓷有了裂痕。 我乘坐马车,在摇晃颠簸中离开了容府这个繁盛的地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容浔的面目,似要把他烙进心底。 “我给你的,远比一个‘男人’的名分要多得多。”他曾在遭受“宦官”辱骂时道。 可这一切,连同那时被他禁锢在墙边的心智初开的“容珩”,都随着容府的失势彻底画上句点。 我垂眼攥裙,心中赫然涌出个叛逆的想法:一个浮萍伶仃,无牵无挂,便是最好的棋子。命运弄人,竟在此时方读懂一二他的不明行为。 马车驶向谢瑾初,那个让容浔恨之入骨的政敌地盘。沈太医,沈府,前朝废墟……可对于那个男子,我却心绪复杂,如一团被鲜血浸透的乱麻。 他那袭白衣太过违和,似自泥泞肮脏沼泽拔地而起、却伤痕累累的一朵无名花。原来他是借此昭示自己命运,以最决绝的方式完美谢幕。 容浔,你认为不配的事物,在我这不过是病人久罹厌弃的后遗症。 你也从不是什么权臣,只是个被暗黑权斗栽赃的平凡人。病的,是这个时代。 “姑娘。到了。谢府就在前面。禁卫把门不得入内。你穿过去便是。”车夫道。马车轮辙滚动声骤停。 一只通体玄色的乌鸦在高空盘旋飞翔,忽而急转直下,停在汉白玉广场,衔起半截被丢弃的芦苇残枝。是“坏仔”。我心似同频振动。跨步下车。 而这,才是明珠医案真正的起点。我在心底默默起誓,把容浔的身形藏在记忆深处。坚定地昂首阔步走向阔绰的、雕花张牙舞爪的殿门。 —————————————————— 第2章 序·洁癖 崇祯十年,京城下了场史无前例的大雪,流民冻毙者无数。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明历皇城,高大的紫禁城比前朝更为宏伟壮阔。我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传说中关押朝廷重犯的天枢牢。周围悬浮的细末粉尘彰显它的修筑年岁已久。是“栋梁国资”。 据说目前尚是未竣工的半成品,还有一个更高级别的昭狱正在秘密修筑,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我勾勾手指,默默记着路线,编织这复杂的4A级脉络。 几天前,沈裕洲被扣上勾结外敌、谋害皇嗣的罪名,沈府惨遭诛连。他本人在牢狱中畏罪自尽。甚至未经逼刑。以父亲之风骨,绝非偶然。 我把监狱里的桔梗草扯成碎屑。他一生仁心济世,最终却死于自己所坚守的“医术”。 这时,一个不惑之年的爷爷途径我所在的牢狱,他是刘管家,在沈府内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家仆。 可他此刻却不睬我,仿佛不认得的陌生人。 我犹如看到生机般上前抓住玄铁栅栏,眼神淬着焦急,喊道:“爷爷……!” 蓦地,我被唾沫星子淬了一脸。 刘管家看着我震惊万分的神情毫不吝惜,伸出遍布褶皱的手隔空点我几下,悲愤道:“你……是你害了沈太医啊!!你这离经叛道之女,有辱沈家门楣!”话音刚落,他就被两个狱卒往前拖走了。 我怔忪地站了良久,才用手抹去唾液,将手中弯折的干蒲草抛下。 牢狱四壁皆徒,唯东北角有个撕裂处。高墙缝隙漏下的天光里,在一片宁谧中投射下一个敏锐的黑影。 我仰望凝眸,心中惊诧。 乌鸦敛翅落在锈蚀的窗栏上,暴露出躯体最脆弱部位,对着我连续低鸣,又用尖喙反复轻叩窗棂,似在催促。 它将爪下之物往我的方向推了推——那是一截被踩瘪的芦苇杆,内里中空,长约三尺。 “下一个就到你了。”这时,狱卒道。 “呲啦——”耳边传来隔壁的烙刑滚肉声。 我立时回头,扯断桔梗草。衙役系带上露出个金创药的瓶头。 “只要你承认沈太医罪行,签字画押,上头也好对天下有个交代,或可留条性命。”狱卒似是不忍。 “等主上……”他说到此处,改口,“等容大人来了,你就彻底活不了。” 我垂眸,听着隔壁牢狱的一声声惨叫,缓缓坐下。 根据《禽中述》记载,鸟类求助时会“引物示援”。连乌鸦都只在有光的栏停留。 这狱卒是唯一一个主动询问,流露出一丝隐秘善意的人。他提到的“主上”,“容大人”。或许就是破局的一线生机。 “哗——”那边传来泼凉水的声音,刘管家的捱刑声停了。 “我有一个请求。”我慢慢道。 “说。”狱卒面不改色。 “我想见父亲最后一面。”我缓缓地、坚定地看向他,面色薄得像层雾淞。果然,那狱卒眼中有一丝动摇。 “这——”他正犹豫,那边三人陆续赶来,粗俗叫骂,手里还拿着个在寒气中尚冒白雾的烧红烙铁。衙役见了,神色转为肃然,动作麻利地开锁:“不行了。该上路了。” 计划骤然被打断,我的袖中滑出一根针,若是动强,这根针会刺穿他们要穴麻痹不起。 “慢。” 突然,一个低沉嗓音打破死寂的僵局闯入耳膜。 我看向声源处,把针收回袖口藏住。 几名赶来的衙役刚才还大声嚷嚷,现在神色立刻收敛,齐声肃然道:“都督。” 眼前一双乌皮**靴子,再往上是一片刺目的玄青——与沈府破灭之日的官兵闯入者所着的飞鱼服纹制,一模一样! 我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像被扼住咽喉,双腿发软,无法呼吸,不自觉臀部往后挪。 糟糕。生理恶心犯了…….止不住地想吐。抓枯草的手指都快要抠出血痕。 男子束乌皮鎏金躞蹀带,腰间配刀,左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鎏金镇纸,上书“沈”字。身形笼罩在阴影里。 “我来审。”他低声道。 ———————————————- 镇府司正堂,青石地面,光线晦暗。 我被两名衙役一左一右押着,手带镣铐。 “跪下。”有人喝道。 我双膝跪地,匆匆瞥了眼高座上的男子。 雪光透过高窗,在他轮廓上切出冰冷的线。 ——某一瞬间,几乎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令人窒息的剪影重合。 是哪里的屋檐?哪场雪? 不等细想,惊堂木已裂空一响。 容浔垂眸看卷宗,“报上名来。” 他一开口,周遭人都下意识敛声屏气。 我后背瞬间绷紧,“沈……” “沈清月”三字还未说出口,容浔打断,声音平直:“沈氏已除籍。你乃无名无姓之囚。” 我刚要张嘴喊“我有冤”,他已指尖叩在案上,“罪臣沈裕洲,勾结前朝,谋害皇嗣,畏罪自尽。判沈府诛连。你,即为逆党之后。” 心一点点下沉。辩白之话全部吞进肚里。我指甲掐进掌心,思考对策。 他的视线淡淡扫来,空气微妙凝滞。我磕头,额头抵住冰冷青砖:“求大人开恩,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 他沉默片刻,守在堂中的衙役立即会意,架着我往外拖。 我目光死死盯着主位,即使力气悬殊将手臂扯得生疼我也不肯松劲。 男子岿然不动,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眼底有未散的冷光,指尖的玄扳指侧了个面露出棱角。 我急中生智,假意顺着衙役的力道往外走,趁其放松警惕的刹那,脚腕猛地绊向左侧衙役膝盖,转身就往公堂中央冲。 不待众人反应,满是血污的手指紧紧攥住他那绣着暗金螭纹的玄色下摆,声音发颤:“大人,我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只求您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小女愿衔草结——” 整个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吸气的声音。 蓦地,寒光一闪,他随手一挥带起冷冽劲风,刮得耳背生疼,衣角被切断,飘落在地,切口平整。 我跌坐在地,泪珠悬在睫尖,暗自心惊。 这内力浑厚得让人耳骨发麻,与他年轻面貌完全对不上,反差得让人心头发疑。 他看都未看,直接对衙役下令:“拖下去。二十杖。” 刚被拖至门口,他平淡地补充了句:“准她一柱香。” 我心神泄了口气,视线扫过堂下,众人皆面无表情,连一丝惊讶或不满的神色都没有。公堂寂静如巨石。 借这变卦的时机观察主座男子。他面容姣好,似是被冷风刮过的寒意渗透,神色有一丝不耐,面色更加料峭。 高大男子领命率先上前,正是之前对我有一丝怜悯的衙役。他一言不发带我至刑场,站得极正。 “冲撞上官,着实打。”衙役面色冷酷。 “这着实打是……”那人揣测了一下。 紧接着他被一记眼刀刮过。 “是是!小的必打得这丫头筋骨碎裂!”他连连保证,掂量了下,廷杖重重落下。 一、二、三……十九……二十。 我被按着趴在刑凳上,默默在心底计数,死咬下唇,后衫尽是血。 行刑后,那衙役道:“都督恩典,准你一柱香。跟我来。”眼神似乎在说“还能走吗”。 我勉力爬起,腰侧的伤处虽疼得钻心,气血却无半分内损的滞涩。这廷杖的落点精准地避开了腰侧肾经、背脊督脉这些致命要害。 宫女太监脚步急促地从旁边经过,我刚要迈步就脚一崴扑倒在地,摔了个结实。紧接着强忍晕厥站起来,扮演柔弱无能的“瘸子”。 搁棍者回去交差,于公堂道:“禀都督,廷杖毕。罪女后背皮开肉绽,骨裂声清,当场气绝半条命。众目皆睹。” 他声音穿透力极强,连我在堂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路过公堂时,眼角一瞥,余光恰好撞上都督的脸,他面色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嗯”了声,指节似乎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案。 —————————————————— 衙役走在前头,将我引至父亲牢房便转身放哨。 草席里躺着的正是沈太医,他嘴角溢血,瞳孔涣散,姿势扭曲,尸身已经僵硬了,墙壁上还残留着不明划痕破陋之处。皮肤上针孔分布蹊跷。 我不敢置信,几乎在瞬间扼住自己的惊呼,颈子冰冷,只一眼,便得出个清晰结论:他杀。 爹爹,你看,学医本就无用。女儿不学医,女儿要执刀。我跪地磕朝沈太医磕了个响头,再抬眼时,双眸已恢复冷静。 思绪被拽回沈府被抄那日。刀兵破门声中,父亲最后的温和笑语凿入耳中:“……药典三百零二页,那位‘当归’……” 混乱中,我曾与一双靴子主人有过一瞬对视。那人腰牌刻着“镇府司指挥使”,他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向我,对我极轻地摇了下头。 “时间不多了。快。”狱卒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拽出。 我止住抽泣,想起“当归”之语,手迅速在沈太医身上游走。衣衫、口腔……一无所获。 往下看,只有鞋履了。 我压住呼吸,摸遍鞋垫每一寸,却也一无所获。 “时间到了。”衙役时道。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其他狱卒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容大人也往这边来了?是在等什么?” “谁知道呢,许是还有什么要问…….” 那个突然闯入的“容”字近在咫尺,让我心脏快要迸出胸腔。 绝望如冰水浇透心尖。 当归……当归。 父亲常告诫我:“精华常在巅顶,不可舍本逐末!要是爹爹有秘密,必定藏在显眼之处。” “本”、“巅”……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击中了我——不就是头发么! 在那衙役进来催促的刹那,我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梳理过沈太医的白鬓角。 果然!手指搓过发丝间的一个极小的、几乎与发丝融为一体的蜡丸。 我立刻扶住胸脯,用伤处的真实疼痛来打掩护,将蜡丸藏进袖中。随即装作跛脚,低头跟在衙役身后,穿过冰凉地板时,眼角瞥见个熟悉身影。 他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体温的石像。但石像不会在有人靠近时,流露出那种被侵犯了领地般的、一闪而过的焦躁。这是病征。 他竟然还没走? 我几乎贴着他的腰而过,他眸光如浸寒潭,寸寸刮过背脊,不由加快了步伐,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隐藏密信上。 等出了牢狱,第一次看到被茫茫大雪覆盖的皇城时,一股眩晕、恍如隔世之感潮水般涌来,背后那座吞噬我家族的庞然大物几乎令人窒息。 直到被天光刺花眼,我才缓过神,不解道:“小女不知大人何意。” 那好心衙役解释道:“你不用回去了。镇府司都指挥使容大人,暗中为你开了条生路。” 容大人……我呼吸凝滞,垂下眼睑,猜测成真。 传闻中的活阎罗,特务头子,沈家案亦是他在审。 在我心中,更是那个踩着前朝忠臣尸骨往上爬的刽子手!我掐着皮肉靠刺痛维持神智清醒。 要是他知道我前朝遗孤的真实身份……. 一抬头,眼睫毛沾了冰碴子。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天似乎都在晃。寒风灌入破烂囚服,冷得我那瘦小的身躯一哆嗦。 “那容大人可有何忌讳?或者,喜好?”我赶紧转移话题,试图了挖出他更多一手信息。 衙役道:“在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大人有重度洁癖,旁人不得近身三尺之内,否则……咳咳。” “否则会死的很惨对吧。”我低头用靴子踢雪,抬袖掩面挡风。 衙役不再置一词,继续专注探路,不久,在皇城东门口停下。 眼前是巍峨耸立的城门,门外依稀传来嘈杂人声,挑担的、扛菜的,形形色色。 衙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陛下天恩,念你年幼,饶你不死。” “沈氏已除,你已被革除民籍。天下虽大,皆是王土,却再无你立锥之地。都督令,你之生死,自此与镇府司无关。” 我身形似是楔在原地,而他已猝然朝反方向擦肩而过。 ————————————————— 暴雨突袭,风雪夹冰雹砸下。打湿了全身头发衣衫。身体瑟缩,唯有伤处在隐隐绞痛。 脚步急促踢踏,街道人群如潮水般迅疾褪去,推车吆喝的、卖烧饼的、不论妇孺老少。 我任磅礴大雨淋湿全身,靠“职业病”理清搅乱如麻的思绪。 方才廷杖,表面伤势狰狞,实则未伤筋骨;还有公堂之上,他利索斩断被我抓过的衣角,似是遇到脏东西。那种无法掩饰的焦躁情绪是病理性洁癖的典型特征。尽管他藏的很好,表面上毫无波澜。 但这都无法解释他对我的异常行为。似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这个“罪臣之女”撇清干系。 这时,一辆华贵马车恰好哐当路过。 我震惊抬头,那衙役似是局促地掩面轻咳了两声,竟是方才那人? 而马车主子,容浔,用一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看够了就上车。这京城很大,但除了我身边,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第3章 病史·恐男 城门下,他从马车往外看,外面雨雪俱下。四目交汇。我看向他,最恨之人竟成了唯一的庇护所。 我板着脸走向马车,争分夺秒间,内心经历一番挣扎。可越是屈辱要面子,越是容易出错。 完了。 我紧紧闭眼。 出大溴了!!! 然而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隔着衣袖稳稳地托住我的背脊,阻止了跌势。身上几乎在瞬间多了件云水暗纹深色狐裘披风。 容浔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站稳。” 下一刻,那支撑力瞬间消失。 我条件反射般往后座窗边挤,他紧跟着也坐在我旁边,吩咐道:“回府。”说罢再不看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雨雪依旧,车辙滚滚向前,只是偶尔能听到偌大冰雹砸下发出的磕碰的声音。得亏这马车以百年楠骨为木,榫卯如铸,故而一路碾碎冰雪,车身始终稳如磐石。 气氛诡异的安静。 有了厚实披风要暖和许多,比汤婆子还管用。不过,他是为了不让我的血污弄脏椅榻??? 我偷瞄,容浔戴着乌璞纱帽,着玄色螭纹官袍,姿态端正,即使在马车内也难掩气势,似乎天生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一丝不苟的男子,小女平生头一回见。 跟父亲沈太医信奉的高风亮节、清风霁月、不羁自由完全违背。仿佛他就是“规则”、“血腥”的代名词。 我咽了下口水,屏住呼吸,默默伸出两指丈量距离,似乎不到三尺……他竟然没罚我??? 这个惊天发现让人心里一凉。 我立即收回手,规规矩矩地学着他的样子看向外面,一颗心随着马车晃动战战兢兢的。 掀起车帘一角,廓然威严的建筑的建筑愈发清晰。 那竟是前朝皇城遗址!我的出生地,我生活了仅仅六年就覆灭的故土! 与此同时,马车停了。 “到了。”旁边男子道。 我跟随他们下车,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 镇府司都指挥使的府邸不在别处,而是建在前朝皇宫的废墟之上,紧邻皇城,碧瓦飞檐,尽显尊贵。 整体布局像一把刀,从皇宫“核心心脏”出鞘。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镇府司掌控着国家最大的情报网,享有独立司法、缉捕、刑讯权,可监察百官,连立下累累功勋的将军也要忌惮三分。而他作为幕僚首席执法者竟没有资格住在皇城内部…… 晚风穿过亭台楼阁,听来竟似旧日宫人的呜咽。心头愈发觉得踩的不是青砖,而是无数亡灵尸骸。 一进府邸,便有几十名家仆下属整齐划一地行礼,“主子。“ 他步伐很快,得专心才能跟上。 穿过回廊,男子单独把我召进书房。 容浔入座主位,我位于下方,身上还带着未消散的城门口的喧嚣凡间清浊气。 “既然留下,过往种种,便当尽数抛却。” “从今日起,你姓容,名珩,乃容府小姐。玉珩之“珩”。当明尊卑,知进退。另,赐羁月苑。丫鬟沉星,是我亲自择选。她会打点你一切起居,亦会教你府中规矩。” “望你,勿负此名。” 我既没有哭,也没有闹,仿照家眷的样子行了个标准的属于“妹妹”的礼,“是,兄长。我记下了。” 目光盯着他的衣袖。 他在马车上扶我的地方。 嘶......该不会是忘了像公堂那样切断吧??? 他“嗯”了声,道:“下去吧。” 我微抿唇,木偶似的转身,娇小身躯还裹着残留雪意的玄色披风,门外恭敬地候着婢女沉星。 我行礼后,静静地站了瞬,调整心绪,眼神牢牢粘住面前这位冷面都督,正要离开之际,撞见意外一幕,让我的脚步几乎嵌在地板上。 容浔已起身往外走,不知有何打算,这时,书房突然冲进一个手脚毛毛躁躁的侍卫,像是听到了什么震骇新闻。 他上前汇报公务时衣角不慎沾到容浔,这都不算什么,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容浔眼神浮现出刹那的极度排斥、厌憎。 我喉头滚动……脸色苍白。 这种反应,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对男性生理性抗拒,无法掩饰的反胃。 容浔猛地向后撤了半步,动作快得带风,仿佛那是条毒蛇。 结合他对我的例外,我刹那间得出个隐隐的结论——他对男性的厌恶远远超过女性。这已不止是简单的病理洁癖。 而是,多了层跟我一样的症状,PTSD恐男。 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揣着这个猜想在沉星的引领下来到羁月苑。 这院落虽不大,却是五脏俱全——悬着“羁月苑”牌匾的月洞门,入目是亭台水榭的庭院。宅子文房四宝俱全,墙上悬着幅《镇府司职官训则》。卧房里有张拔步床。 刚踏入闺房,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木质檀香。 出于医学诊断专业素养,我必须保持冷静,不带任何个人色彩无比客观地问沉星:“容大人,除了洁癖之外,是否有其他忌讳?比如人,或事?” 我引导,“方才书房,兄长他……似乎很不喜人靠近?” 沉星忧心忡忡,忽然想到什么,找到共鸣般大讲特讲:“ 小姐观察得真仔细!可不是么……上个月韩王殿下在府中设宴,有个不懂事的小伶人,仗着酒意想给都督斟酒,靠得近了些。” “都督当场就砸了酒杯,脸色白得吓人,离席整整漱了一刻钟的口,一遍遍反复搓洗双手,直至皮肤泛红,那衣物也再没穿过!自那以后,府里人都知道了,万万不可近身。” “上个月?” “是啊。不过主子在这之前数年来一直都有‘三尺’原则线,只是那次尤其明显。也不是主子刻意如此,都是那人偏要往枪口上撞……” “我晓得了。没事了。你先退下吧。劳烦帮我准备些热水沐浴。” “对了。”我望向空荡的案头,忽然很想念父亲书斋那抹常年的绿意,“这屋里少了些生机。如果可以,劳烦你帮我找一盆小竹柏来。” 见沉星面露难色,我温和地补充:“无妨,只需帮我问问便是。” 我看着她记下,这才转而吩咐另一件事:“还有,劳烦你再帮我取一副药,叫‘雪里春’,可活血化瘀。” “是小姐。”沉星领命而去。 研究容浔这复杂难解的病症,倒让我暂时忘却了对这陌生府邸的厌恶。 不一会儿,她便端着热水回来,手中还捧着个小盆栽:“小姐要的,可是这个?” “正是。”我端详着那盆竹柏。白色肌理陶瓷器皿,一根孤枝破土,仅生着几匹叶子。我指了指书桌空处,“放那儿吧。” “那便好,这是小姐吩咐的药膏。”沉星将药膏置于案上,脸上竟有几分掩不住的喜色。 这份欣喜来得有些突兀。在这规矩森严的府邸,一个丫鬟因何事如此开怀? “有劳了。”我不动声色地应道,“若有需要,我自会唤你。” 她走后,我看着烫得泛白气的水,吐出一口浊气。全身压抑的不适在此刻溃散。 我只犹豫一瞬,便将黏腻的后衫撩开,死咬下唇,以最快的速度清洗、上药。 快、准、狠。方能少受罪。 浴桶倒影里,少女面容姣好却憔悴。周围华美而陌生的陈设,无声地宣告着我的处境。 “从此刻起,沈清月已溺毙于此。你是容珩,是仇人之妹,是再不能放肆的孤臣孽子。” 我闭眼将脸浸入水中,任发丝飘荡,在冰冷中重塑秩序。 这应是蚀骨之恨,我却在他病态的轮廓里,照见了自己的魂魄。 手指无意识地在桶缘划下二字:病友。 水凉了。我起身擦干,视线清晰后打开衣柜,入目皆是素色。 容浔的品味,竟与我的旧日喜好,诡异地同频。 我换上那件唯一的藕荷色菡萏暗纹衣裙,轻梳头发,铜镜中映出的少女与之前那灰头土脸的囚徒大相径庭,眼神清明。 紧接着打开密信。然而几乎在这个瞬间,我的呼吸凝滞了。 那字迹分外熟悉,与沈太医一模一样,绝无可能是其他人伪造!我受沈太医教导书法整整十年,太清楚父亲之癖好。 “复辟旧朝,铲除暴君……封侯拜相。”我无声地念道。 联络人北境萧将军。汤药做手脚。《青囊经》附子…… 是以前朝忠臣口吻写的密谋计划,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 所以,沈太医真的是为了复辟前朝而牺牲! 无怪乎爹娘会在我六岁那年将我托付于沈太医…….那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那一刻,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陡然变得无比伟岸。若信为真,他便不仅是仁医,更是忍辱负重的忠臣。 然而,胸脯抵上桌角的坚硬却让我理智瞬间回笼——不对。 纸上呈现的“事实”,未免来的太容易了些。 父亲一生信奉“医者仁心”,他绝无可能用医术去害一个未成形的皇嗣。可这字迹……又确确实实是他的。 信任与证据在我脑中疯狂撕扯,这里面必有猫腻。 蓦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迅速将信纸装进妆奁暗格上锁,“来了!” 门推开,竟然是......容都督。 他来做什么? “兄长。”我乖巧伶俐地行礼,抱紧了袖子。 月色如水,夜风灌入衣袍,那一瞬间整条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把裘衣夜裹得更紧了些,脑子转动着思索该不该物归原主。 他视线在我还未脱下的披风上凝了瞬,将药瓶放在桌上,声音罕见的低沉:“一日两次,敷于伤处。” 我虽不解,仍道:“噢……多谢兄长关心。” 容浔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冷冷出声:“手。” 这语气似是上司给下属习以为常的下令。 刚把手伸至一半时,一股穿堂风掠过,他身上那股带着凛冽兵戈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与牢狱的血腥气交融。 我呼吸急促,忽然一阵控制不住地恶心反胃,在他严肃的神情中,骤然转身弓腰撑墙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捂嘴噤声,却止不住喉头痉挛,身躯战栗。心中一片绝望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 冲撞上官,此罪当诛! 沈清月,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恐男痼疾发作了? 这难道不是**裸的男性尊严冒犯和精神凌迟么? 我连声摆手说失礼,也不知背后的容浔是何反应。 一阵剧烈的干呕终于平息,我拭干呛出的泪抬头——只见那位权倾朝野的容都督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神色间一片陌生无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在躲避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哭出来也好。”他猝不及防地道,侧影冷硬,“我娘去世时,我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怔,内心筑起的盔甲出现一丝隐约的裂痕。 正欲询问,他却像从未出现过似的,转身离去。 “还有,脏死了。容府不养乞儿。” 桌上摆着那瓶新的“雪里春”药膏,与沉星拿来的一模一样。 我翻身上榻,将脸埋进枕头,笑得肩背发颤,直到泪痕蜿蜒。 待笑意歇止,我抬眼望向那盆竹柏——父亲生前最爱的君子之植。 手指无意识地向它探去,丈量。 三尺。 恰在此时,左手背一道未愈的伤疤刺入眼帘。 这巧合让我呼吸骤停,当即展卷执笔。 “崇祯十年。羁月苑。共病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与病理性洁癖的交叉感染案例。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存在同源异性创伤,形成独特的研究对照组……” “对象表现出显著的性别回避倾向,对男性的排斥强度(生理唤醒、回避行为)远超女性,符合特定恐怖症诊断标准。其‘洁癖’可视作该恐怖症的强迫性代偿行为,旨在通过控制环境缓解焦虑。与本人的PTSD症状形成镜像参照。疑似……” 这后面三个字落笔前简直有种难以启齿般的犹豫。 “……重度恐男。” 纸上多了个墨团污点。 我把这张纸撕了揉成团,又换了新的卷宗重新誊抄,敲敲脑袋,不敢遗漏一个细节。 容浔于深夜赠药。雪里春。动机不明。 行为矛盾前后不一致…… 我抚平纸张,一笔一划、姿态端正地将他录入医案。 【诊断对象】:病例零(容浔) 【初步诊断】:1. 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 2. 特定恐怖症 3. 伴随强迫型人格特质 【风险评估】:极高危。具备强大的攻击性与自控力,社会功能受损程度与外在表现严重不符。 【观察记录-甲-001】: 事件:对象于深夜赠药(雪里春)。 分析:该行为与“恐男”核心症状相悖,属**型性利他行为。动机假设:a. 病理性补偿;b. 行为试验;c. 建立控制。需进一步观察。 最后,在扉页上写下几个字,“病例零。极度危险人物。心理严重濒危创伤。” 窗外碎雪无声洒落屋檐,书案灯花爆破发出极细微的“滋啦”声。 说来巧合,我随父诊病千万例,重操旧业竟是用在他这仇人身上。但这倒不是为了救人,而是给自己一个护身符。 世间罕见危险复杂首例病人。国宝级研究价值。稀缺性极高。 ——明历最强权臣。 这两者划上等号。 我将医案收纳侧放于木架上,心底会心一笑。这倒是个里程碑式的学术价值案例。 第4章 雏形·原生家庭创伤 容府书房。 容浔戴乌瓷扳指的食指轻轻点住下颌,似乎在找一个支撑点。 她之前的反应,不似作伪,是真正的生理性厌恶。 为何?在马车上披大氅时不曾害怕,反倒在这安稳府邸中反应剧烈? 她将容珩在牢中的畏缩、公堂的大胆、还有闺房干呕……一系列行为串联起来,得出结论。 是了。绝境之中,生死之外无大事,无论如何演绎都无禁忌,而一旦受保护,内心根植的痛苦便会放大镜般扩大数倍。竟是镇府司给了她自认为安全时才敢有的情绪波动。 他似是窥见谜底般摩挲着杯子,浅啜口苦茶。 外面响起敲门声。 容浔即刻回神,“进来。” 秦苍依命而入,以为容浔在研究什么稀奇案子,特地顿了下,才禀告:“主子,谢瑾初咬死前朝遗孤未除,已在御前参您徇私。陛下限期三日,要您交人。” 他卸下蒙面,正是先前紧密跟随沈清月接她上马车的那名衙役。 以秦苍为首,他身后站着十几名暗卫,他们此刻都一言不发。 容浔:“既如此,便给他一个‘遗孤’。” 秦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但又很快压下诧异:“大人的意思是……?” 容浔:“去诏狱提一个身形相仿的死囚,对外宣称已捉拿逆党,就地正法。所有知情人,你亲自处理干净。” 秦苍闻言,身体紧绷,指甲陷进肉,蓦地重重跪地,面色一改先前的沉肃。 “属下不解。”他的额头青筋暴起。 容浔却不慌,只是静静等候着。 秦苍压抑着怨怼道:“都督,请恕属下僭越。您将沈府之女留在府中已属冒险,如今更赐‘容’姓,尊为小姐,此举……属下不解。” “哦?”容浔挑眉。 他咬牙道:“此举无异于告知天下,您的软肋何在!谢瑾初正愁找不到您的把柄,您却亲手将一个偌大的把柄,奉于他的案前!” “都督,兄弟们追随您,是因为您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如今为了一个罪臣之女……您让兄弟们如何心服口服?让外界如何看您?” 这席话掷地有声,必是积压甚久,说罢已是仰起脸面上有绷气的酡色。 “主子,秦苍之忠,乃府中一笔厚资。今若生隙,便是折了本钱。眼下施恩安抚,所费极小而所得极大,实为善策。”旁边站着的萧逸低头,声音是一如既往地身为暗桩的无温度,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 在场下属大多选择沉默,但眼神中都流露出困惑与担忧。 容浔他的目光从卷宗上抬起,落在秦苍身上,冰冷如刃。 “镇府司的第一铁律,是什么?” 秦苍偏头极不情愿地道:“……绝对服从。” 容浔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镇纸,“沈清月是沈裕洲之女,身份特殊。留着她,既是陛下天恩的体现,也是一步活棋。沈清月与前朝牵连甚深,有她在手,或可引出大鱼。” 秦苍追问:“那为何要赐她‘容’姓,养在府中?这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是您的软肋?” 容浔指尖摩挲着镇纸上“沈”字的刻痕,声音依旧平稳:“正因放在眼前,才最安全。谢瑾初那种人,永远猜不到,我敢把最关键的棋子,放在棋盘最显眼的位置上。。” 秦苍保持垂首而立的正姿,终是不再多言。不知他,在场所有暗卫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都退下吧。” 那两名心腹前脚刚走,容浔立即翻出柜子里的瓷瓶,失控地往嘴里连倒好几颗药丸,身体像从水中捞出来。 他赫然望向窗外那轮圆圆的月亮,心头反而安定几分。只是牵机痼毒发作了,跟那女子并无干系。 校场中,秦苍那股烦躁之气郁结于心,他连踹好几下木桩,毫不吝惜一拳头砸下去,血肉模糊也完全感觉不到痛。 ——他的主子,向来近乎苛刻的遵循规矩办事,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 尽管外人因他手段狠辣、过于不近人情而颇有非议,可镇府司纵观同僚,哪个不是对他心服口服? 可他现在竟为了一个与他八杆子打不着的罪臣之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就算他能容忍、打马虎眼,谢瑾初那厮最善抓“小辫子”又怎会放过他?要是被有心之人挑唆“欺君”罪名,就算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砍!!! 何况,如今乃关键对峙期。皇宫朝廷不比其他,似悬崖攀岩,稍不留神便坠入深渊。 容浔与谢瑾初僵持不下多年,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他比别人更懂。再者,他从不结党营私,本就被众人调侃称作“行走淬寒刀锋的孤臣”。 要是连他、萧逸这两个心腹都率先抗议,主子的处境将更危险。 秦苍胸膛起伏,抬头,只见天边明月硕大似银盘,瞬间血液都凉了。 “牵机”每逢月圆之夜发作,有噬心摧骨之痛,唯续命药可缓一二。 糟了。这下真要命了。 他浑身一震,哪里还顾得上较劲,火气给深深的担忧遮盖,大步折回暗室翻出偷藏的药瓶,来到容浔门口。 “谁?”容浔在恍惚中听到一阵脚步声,警惕道。 “属下秦苍。”那人隔着房门道,声音闷闷的。 “进来。” 容浔迅速收敛起所有情绪,冷冷道:“何事?可知无奏自来是大忌,按律当杖责。” “是。”秦苍正色拱手道,“主子,方才属下……” 容浔神色不明,“方才我什么也没听到。” 秦苍几乎在瞬间了然,极有分寸地道:“属下,是来给您送药的。” 不待容浔回答,他急匆匆地把新的瓷瓶放在桌案上,仿佛那地板烫脚般,快步告退。 容浔保持着那个端方坐姿,藏在书桌下的隐于袖袍中的指尖把膝盖掐出血痕。 “咔擦——”一声清脆的转瞬即逝的响声冲破黑暗。 秦苍守在屋檐,闻声焦急关切:“主子,发生何事?可要……” “不必。风刮的。”容浔迅速打断他的话。 秦苍应声,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个“是”字。 茶盏从主子手中划落碎地,带着血迹。可反观男子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容浔睫毛轻颤,一绺发丝凌乱湿垂,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扣住桌沿,取出两指宽的玄色发带死死系在额间,任其绕过后脑勺垂落肩颈。书房静谧无声。 他心底头一回希望秦苍能快些离去,但话匣却硬生生吞下。说了反而显得刻意。 似是应他所想,秦苍向皇宫的方向施展轻功而去。 容浔闭上眼,后背冷汗全湿,呼吸慢慢平复。 自诩天潢贵胄……呵。 他早已非当初初出茅庐的羔羊,王法鞭长莫及之处,他便是秩序,他镇府司的存在本就是一把令人无法忽视的锋利的刀。 他不信,蛰伏十多年一步步向上爬才成为权势滔天的臣子,莫非还会受制于人,连在自己的地盘上留谁杀谁,都做不了主么???他铁了心要对抗谢瑾初的爪牙! 什么贵族,谢家在他眼里,屁也不是!!! 意识朦胧间,他做了个黑甜的梦。他梦到母亲苏晚晚悲悯地凝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道无可修补的天堑悬崖。 母亲站在对面,无声地流泪,“浔儿啊……我就不该遇到你爹,也不该生下你。若非娘,你又怎会身不由己进了镇府司继承罪业……是娘的错。” 他从梦靥惊醒,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容珩的面容,惨白、恐惧、偏偏坚韧似蒲苇,与娘有瞬间的重叠。 为何,他会对她破例??? 三尺洁癖的生理性憎恶是他几乎刻进骨髓的习惯,这多年来无一例外。 额头渗着细密汗珠。他一夜未眠。醒后把这个巨大的谜团在心底抛来抛去苦思冥想也没得出结论。这是他破案素来百战百殆都未曾遇到的难题。 ———————————————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京城的雪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隐约可闻鹤鸣皋野的清啸声。 我身子疲乏困倦,却卧榻难眠,一探额头原是发烧了,温度高得骇人。故而穿衣起身,想吹吹凉风。 出于医者本能,我点了“安神静心”的熏香。 拢披风时,才发现肩上披着的是容浔先前在马车上隔着衣袖给我的玄色暗纹大氅,厚重野性的裘毛充斥着男性气息,但此刻却透露出安心。 他把他的衣物落在我这儿了,之后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推开半扇窗,熏香扩散开来,霜雪裹挟着纷纷扬扬撒入桌案,似点点盐粒。 容府府邸整体地势依山而建,背后不远处修筑皇家园林,环境分外迷人,空气质量也很是清新,颇有净化心灵之功效。 我驻足凝视,院中栽种的一树青梅花正开得繁盛无暇,再往上,隔了两道院门,则是容浔府邸。 那宅子位于最高处,而我所在羁月苑正好面对着他的廊道,能看见一隅朱红栏杆。 一阵乌云穿过飓雪,被遮蔽的月亮露出它的形态,格外的圆似银盘。 我瞧得入了神,突然窥见一个玄色身影闯入视线——他倚栏而望,寂寥冷清,好似孤松。 他双手扶住栏杆,与那雪景形成极大的反衬。透露出让人难以琢磨的很违和的脆弱之意。 我扒窗探头,在战战兢兢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发现倒让高烧褪去几分,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这是怎么了?总不可能是为了赏雪? 就在这时,他似是有所警觉,转头侧身,似是在搜寻着什么,刻意朝我这个方向俯瞰。 我一颗心脏砰砰要跳出胸腔,立即装作无事发生缩回床榻上面向墙壁蜷缩闭眼,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听力却甚是警觉。 黑暗中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了数倍,我隐约听到容浔低低的咳嗽声,由远及近,更觉害怕,生怕他找上门来。 在一阵恐惧中,我保持睡姿不动。 不一会儿,那咳嗽声愈发剧烈,像是要凿穿人的胸腹、剖开血脉般撕心裂肺。 声音穿透风雪直刺我耳膜。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着才是见了鬼了! 我翻来覆去,心头愈发烦躁,终究跳下床榻,用他的大氅把自己包裹起来,穿过风雪走向容府的宅邸。 无人阻拦,无人监管,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风雪卷着碎冰,我在楼底站定,双手交叠握住披风颈,仰望二楼那个倚栏不动的男子。 他好似块奇石,独成一景,唯有咳嗽声的焦躁透露出深深的不安。 对于科学求知溯源的信念基石此刻相比对男子的恐惧略胜一筹,把他从刽子手贬成一个无能为力的患者。 不过是个卑微患者罢了。我反复强调。 我把下唇咬得沁血、提着裙摆大跨步迎向他,最终在楼梯口站定,距离他约莫一丈远。 跨越过这条路,好似变得轻松了几分。 灯笼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容浔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抠攥栏杆。他脸色乌青,发现我前来后避开视线,呼吸浅而急促。 凭借医师素养一眼便可以判定,他的综合症状有极大几率是毒发引起,五脏六腑均有长期受损。但不知何毒。 这个距离,灯光幽暗,难以判断。 在看他本人,似困兽般与世隔绝,这煽动了我极大的勇气。 我手指紧紧捏着大氅,朝他一步步走去。在离他三尺之际,我驻足,从肩膀一边解下大氅。 也就在我刚刚伸手递给他大氅的这个瞬间,变故陡升! 还未看清男子症状,一只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用力之大似要捏碎骨头! 我根本挣不开,柔韧的细嫩手腕被都磨得发红,厚重披风掉落在地。 该死!本天才医女就不该心生好奇冒生命危险研究你这条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 拉锯战僵持不下,我左手的针从指缝滑出,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刺破他映出苍白血管的咽喉。 冷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以及我先前在背脊涂下的药膏清香味。 突然,容浔眼神涣散,微微前倾,似乎透过我在看别人,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娘……药……苦……” 这三个字无异于深海地雷敲在心头!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力竭昏厥,松开了手,倒在阑干边靠着。 我心神剧震,像是被钉在原地,下一刻立即清醒过来,喊道,“来人!!都督晕过去了!!快来人!!” 立时有侍卫从黑夜中闪现身形,他似乎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身上还有浊尘。 他见此情景绞紧眉头,二话不说扛起容浔。 “这毒是……”我冷静道。 他的眼神在我头顶粉色珠钗上迅速闪逝,“小姐,此乃机密。非主子所愿。” “其他的交给我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神色郑重,“有异样情况请随时通传我,我自小随父行医救人,定能尽绵薄之力。” 他亦回我以坚决的眼神,而就在那一刻,我登时反应过来,他就是先前在牢狱里对我处处留情的衙役! 我回到羁月苑,思绪如麻绳般拧在一处,高高举起那盆竹柏还是无法狠心砸下。 心悸后知后觉地发作,容浔突然握住我手腕的劲道袭上心头,而指尖沾染的冰冷却将连绵思绪扯回现实。 看来大雪一时停不了了。 我揉揉酸胀的腰坐在椅子上,只觉额头刚烫了。容浔这个病人,比我想象的要危险,也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