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草木染技艺杀疯了》 第1章 第 1 章 痛。 头痛得像要裂开,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尖锐的玻璃渣,搅动着她的脑髓。沈疏月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蛛网密布的房梁和散发着霉味的茅草屋顶。 一丝微光从墙壁的裂缝透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她不是应该在工作室里赶制即将参展的草木染作品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醒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刺入耳膜,“既然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王老爷的轿子傍晚就来接人。” 沈疏月挣扎着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一个身着古代服饰、面色刻薄的中年妇人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傻了十几年,现在倒会瞪人了?”妇人嗤笑一声,“要怪就怪你那死去的娘,一个妇道人家学男人赌钱,欠下一屁股债跳了河,倒让我和你爹来擦屁股。”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沈疏月痛苦地捂住额头。 沈疏月,十九岁,青州城内沈家的长女,自小痴傻,人称“沈傻女”。生母林氏一年前因赌博欠下巨债,投河自尽。 父亲沈文清是衙门里一个不起眼的文书,性格懦弱,在妻子去世后不久,便续弦了眼前这位柳氏。 如今,债主上门,继母柳氏决定将她卖给六十岁的王老爷做第八房小妾,以抵偿生母的债务。 她……穿越了。从现代草木染非遗传承人,变成了古代一个即将被卖给老头的傻女。 巨大的荒谬感和危机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别给我装傻充愣,”柳氏不耐烦地踢了踢床脚,“你娘死前留下的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王老爷虽年岁大了些,但家底丰厚,你过去也是享福的。” 沈疏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头痛渐渐消退,她的思维变得清晰。眼前的处境再明显不过——要么顺从,成为老头的玩物;要么反抗,争取一线生机。 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多少银子?”她开口,声音因缺水而沙哑。 柳氏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清晰地说话:“什、什么多少银子?” “我母亲欠的债,总共多少?”沈疏月抬起眼,直视继母。 柳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随即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反正把你卖给王老爷,这事就了了!” “二十两,对吗?”她根据记忆碎片中的信息确认道。 柳氏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着这个一向痴傻的继女:“是又如何?把你卖了正好抵债,家里也省了口粮。” 沈疏月暗暗动了动被捆绑的手腕,绳子系得很紧,但没有到无法挣脱的程度。 她继续用平稳的声调说:“卖我给老头子,你最多得十两。但如果我能还上这笔债,是不是就可以不去?” 柳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笑了起来:“你?你一个傻子拿什么还?别说二十两,就是两文钱你都挣不来!” “所以,你是认定我挣不到钱,才急着把我卖掉?”沈疏月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 柳氏被问得一怔,随即恼火道:“少废话!这事由不得你选择!” “按照律法,子女没有义务偿还父母的赌债。”沈疏月缓缓道,这是她从记忆中搜寻到的信息,“你把我卖给老头子,严格来说是违法的。若是传出去,父亲在衙门里的差事恐怕也会受影响。” 柳氏的脸色顿时变了:“你、你在胡说什么?” 沈疏月乘胜追击,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给我七天时间。七天之内,若我挣不到二十两银子,我自愿上王老爷的花轿,绝不反悔。如此一来,你既不必担上违法逼嫁的风险,也能确保债务有人承担,甚至,若我真能挣到钱,你还能拿到足额的二十两,而非被盘剥后的十两。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柳氏愣了愣,她打量着沈疏月,眼神狐疑:“你当真?七天后若不兑现,可别怪我无情!” “但我有一个条件。”沈疏月说,“这七天我需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你不能限制我。” 柳氏思索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好,就给你七天。量你这个傻子也跑不到哪里去,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七天后若拿不出钱,王老爷那儿可由不得你反悔!”说着,她上前粗暴地解开了沈疏月手上的绳子。 说完,柳氏转身离去,重重摔上了门。 绳子松开的那一刻,沈疏月的手腕已磨出血痕。她面不改色地活动了下麻木的双手,掀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起身下床。 她环顾着这个所谓的“家”。四壁空空,除了一张破床和一个歪斜的木凳,再无他物。目光最终落在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灰色小包袱上。想来,这屋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早已被柳氏搜刮干净。 她走过去,弯腰拾起包袱,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包袱很轻,里面只有两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裙,以及一本用麻线粗糙装订的、页面泛黄的薄册子。 翻开笔记,扉页上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林清婉,染札。” 林清婉,这是原主母亲的名字。 她继续翻阅,笔记中记载的不是家常琐事,而是对各种染色原料和方法的探索。这位林氏似乎对染布极为痴迷,特别是对一种被称为“废泥”的材料的试验记录占了大部分篇幅。 “三月初九,取城西河底废泥,以清水澄之,得细浆,染素布,色灰暗,水洗即褪。” “四月十二,废泥与石灰同煮,布入其中,初现淡青,晾之复为灰。” “五月二十一,废泥发酵月余,恶臭扑鼻,染布仍无果。夫君大怒,责吾不务正业。” …… 越往后翻,字迹越发潦草,透露着记录者的焦急与绝望。 最后一页的日期,距离林氏投河仅三天。笔记的末尾,有一行小字几乎被墨迹涂掉:“废泥之色,本当惊艳于世,惜吾才薄,未能得之。” 沈疏月合上笔记,心中五味杂陈。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位林氏对染色原料的直觉是准确的——某些河底淤泥确实含有丰富的矿物质,经过恰当处理可以成为极为珍贵的染料。但在缺乏化学知识和工艺技术的古代,她的尝试注定失败。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碗碟重重放在地上的声音。“傻子吃饭了!”一个丫鬟没好气地喊道,随即脚步声又远去了。 沈疏月推开门,地上放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她没有立即食用,而是打量起这个破败的小院。 根据记忆,这里应是沈家的后院,而她所住的是最偏僻的一间杂物房,显然继母柳氏早已将她视为眼中钉。 她端起粥碗,慢慢吃着。粥已凉透,咸菜齁咸,但她需要体力。 作为草木染非遗传承人,她深知如何从植物、矿物中提取色彩,但在这个陌生的时空,短短七天内赚到二十两银子,相当于一个普通家庭半年的收入,仍是极大的麻烦。 吃完这顿简陋的饭,沈疏月感到体力恢复了些。她将母亲的笔记小心收好,这是她目前唯一的依仗和线索。她必须立刻出门,去寻找笔记中提到的、母亲生前经营的那间染坊。 凭着零碎记忆中的路线,她穿过青石铺就的街道,绕过热闹的市集,终于来到城西一处荒废的院落前。院门歪斜,门板已经腐烂,推开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院内杂草丛生,三间破败的瓦房摇摇欲坠。她走进最大的一间,里面散落着各种染布工具——破损的染缸、歪斜的晾布架、满布蛛网的碾布石。角落里堆着几匹发霉的布,依稀能看出曾经染过的颜色,但如今都已褪败不堪。 这就是林氏生前经营的染坊。从规模来看,曾经也是相当正规的工坊,如今却破败至此。 沈疏月在染坊内仔细搜寻,终于在一间侧屋找到了笔记中提到的“废泥”。那是几桶已经半干的深色淤泥,表面结了裂纹。她用手指捻起一点,仔细观察其色泽和质地,又凑近闻了闻——有一股特殊的矿物质气息。 她立刻辨认出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靛蓝泥,富含天然还原态靛苷,在现代几乎已经绝迹。若经过恰当处理,可以染出比普通靛蓝更鲜艳、持久的蓝色,且带有独特的金属光泽。 但问题是,这种泥需要复杂的发酵和氧化过程才能发挥最佳效果,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沈疏月沉思片刻,决定暂时放弃这种泥料。她需要更快捷的染色方案——利用当地易得的植物,以她掌握的现代染色技术,制作出足以在短时间内卖出高价的染布。 走出染坊,她注意到街对面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布庄,门前挂着“徐记布庄”的招牌。店内各色布匹琳琅满目,但仔细观察,颜色大多平淡普通,无非是些浅青、淡粉、米黄等常见色调,毫无特色可言。 “买不买?不买别挡路!”店伙计见她衣着寒酸,不耐烦地驱赶。 沈疏月没有计较,转身离开。她心中已有计划:明天一早上山,寻找合适的染色植物。 回到沈家,迎接她的是柳氏阴阳怪气的嘲讽:“哟,傻子回来了?一天就赚够二十两了?” 沈疏月没有理会,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屋。柳氏却不依不饶地跟上:“别忘了,只剩六天了!到时候别哭爹喊娘地求我!” 晚饭依然是一碗稀粥,比中午的更稀。沈疏月明白,这是柳氏故意为之,想让她在压力与饥饿中屈服。 夜里,她借着月光再次翻阅林氏的笔记,规划明天上山可能找到的植物种类。在这个时代,常见的染色植物如蓼蓝、茜草、紫草等应该都不难找到,问题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它们转化为具有足够价值的产品。 第二天天刚亮,沈疏月就醒了。她将屋内唯一一件半旧的披肩改成包袱,准备上山。 刚要出门,柳氏堵在了门口:“这么早,想去哪?” “上山采药。”沈疏月早已想好借口。 柳氏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个傻子什么懂药材了?” “小时候母亲教过一些。”沈疏月面不改色。 柳氏冷哼一声,侧身让开:“虽然不知道你个傻子在想干什么,但记住你说的话,六天后,你的一切要求作废!” 沈疏月没有回应,径直走出门去。 青州城背靠青山,城外的山脉应该能找到她需要的植物。 清晨的山雾尚未散去,沈疏月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登。她专注地寻找着可能的染色植物——茜草根部可提取红色,黄柏内皮可得鲜黄,蓼蓝叶片能制靛蓝,苏木心材可获深紫…… 不多时,她的包袱里已经装了不少材料。但就在她试图采摘一株高处的黄柏时,一阵强烈的眩晕突然袭来。 饥饿,加上连日的身体损耗,使她的体力终于到达了极限。她扶着树干想稳住自己,但视野却越来越暗,最终彻底陷入黑暗。 第2章 第 2 章 ...... 意识恢复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温暖——火的温暖。 沈疏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简朴的木屋中,身上盖着一件干净的男子外袍。屋中央,一堆篝火正噼啪作响,火上架着一个陶罐,里面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她试图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头晕。 “别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沈疏月转头,看见一个身着青灰色布衣的男子走进屋来。他约莫二十多岁,面容清俊,眼神却异常沉静。他手中拿着一把新鲜的草药,行走间步伐轻稳,显然是习武之人。 “你在山上晕倒了。”男子简单解释道,将草药放在桌上,然后走到火堆前,盛了一碗粥状的食物递给她,“先吃点东西。” 沈疏月犹豫片刻,接过碗。碗里是简单的野菜粥,但香气扑鼻。她小口吃着,温热的感觉逐渐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多谢相救。”她放下空碗,真诚地道谢。 男子微微点头,在她对面的木凳上坐下:“一个女子,为何独自上山?” “采药。”沈疏月简短回答,不愿多言。 男子看了看她放在一旁的包袱,里面露出各种植物的根茎叶片。“这些不是寻常药材。”他平静地说,“多是染色之用。” 沈疏月心中一惊,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不必惊讶,”男子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语气依旧平淡,“山中清寂,偶有染布匠人上山采集,见过几次,故而认得一些。”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并未完全打消沈疏月心底的疑虑,只是让她稍稍放松了些许。她想起还未互通姓名,便开口道:“还未请教恩人尊姓大名。” 男子沉默了片刻,窗外雨打树叶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才缓缓开口:“我姓裴,裴砚。” “沈疏月。”她报上姓名,然后强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体站起身,“多谢裴公子救命赠饭之恩,但我确有急事,必须回去了。” 时间不等人,六天,她浪费不起任何一个时辰。 裴砚没有立即回应,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了看外面愈发阴沉的天色和密集的雨丝:“快下雨了,山路湿滑难行。若姑娘执意要回,待雨势稍小,裴某可送姑娘一程。” 沈疏月正想婉拒,屋外已传来雨点密集敲打树叶和屋顶的“噼啪”声,由疏而密,很快就连成一片,化作哗啦啦的倾盆大雨,天地间仿佛被一道无边无际的雨幕彻底笼罩。 裴砚转身,昏黄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平静: “看来,你得稍等片刻了。” 沈疏月望着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滂沱雨幕,听着那喧嚣的雨声,心中焦急如同被烈火灼烧。 自由与命运,此刻都悬在那遥远的二十两银子上。 而此刻,她却被困于这方寸山屋,连下山,都成了一种奢望。 雨声敲打着木屋,如同密集的鼓点。 “雨势甚急,一时难停。”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姑娘不妨坐下等候。” 沈疏月转身,对上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火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波澜。 这男子身上有种与世隔绝的清冷气质,仿佛山间云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确有急事在身。”她勉强压下心中如同野草般疯长的焦躁,在火堆旁那个用树根磨制成的木凳上坐下。 裴砚在她对面坐下,拿起一根干柴,随手添入火中,火星噼啪一声,溅起几点星芒。“姑娘采这些染色植物,是为谋生?” 沈疏月心中瞬间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交错的手指,那里还有绳索留下的淡淡红痕:“家中贫寒,做些零活贴补家用罢了。”她刻意将声音放得低沉,带着一丝怯懦。 “这些植物,”裴砚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粗布,看到里面的东西,“茜草取其根,黄柏取其皮,蓼蓝取其叶……若非精通染色之术,不会如此精准采集。姑娘年纪轻轻,倒有这等见识。” 沈疏月指尖微微一紧。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对:“家母……生前曾略通此道,我不过是小时候耳濡目染,记得一些皮毛罢了。”她避重就轻,将一切推给那位已故的母亲。 裴砚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转而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轻轻拨弄着篝火,让火焰燃烧得更充分。 屋外,喧嚣的雨声渐渐变得淅淅沥沥,由磅礴转为缠绵。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显得十分尴尬,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细密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公子独自隐居在此?”沈疏月终究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暂居。” “为何选在此处?”她追问。 “清净。”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回答。 沈疏月识趣地不再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好奇心过盛并非好事。两人再次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姑娘家住城中何处?”不知过了多久,裴砚忽然再次开口。 沈疏月犹豫了一瞬。她不确定对方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深意。“城南沈家。”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没有说全名,更只字不提自己那“痴傻”的名声。 裴砚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仿佛刚才的问题真的只是随口寒暄。 夜深了,雨仍未完全停歇,只有细密的雨丝还在不知疲倦地飘洒。裴砚将屋内唯一那张铺着干草和粗布的床榻让给沈疏月,自己则抱来一捆干草,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和衣而卧,背对着她。 沈疏月躺在坚硬的床榻上,辗转难眠。她不由自主地回想林氏笔记中的记载,原主母亲当年,是否也曾像她此刻一样,在深夜里焦虑难眠? 思绪纷乱间,一股极其清淡幽远、若有似无的冷冽清香,从不远处飘来,萦绕在鼻尖。那香气似乎有安神静气的效果,她脑中那些胡乱翻腾的想法渐渐被驱散,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天色微明时,雨终于彻底停了。 沈疏月起身,见裴砚已不在屋内,那堆篝火也只剩下一堆温热的灰烬。她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裙,将那个装着宝贵原料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推门而出。 雨后山林,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空气清新得醉人,树叶绿得发亮,远处山峦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裴砚站在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松下,身姿挺拔,正静静地望着远方的云海出神。晨曦为他清俊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多谢公子昨夜收留,我该回去了。”沈疏月走上前。 裴砚闻声转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平静无波:“我送你下山。” 沈疏月微怔,下意识地婉拒:“不必劳烦公子,我自己……” “雨后路滑,山径泥泞,姑娘独行不便。”他已不容分说地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根竹杖,率先向山下走去。 沈疏月看着他已然转身的背影,只得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快步跟上。 山路果然如他所说,湿滑难行。沈疏月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泥土和裸露的树根,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都被走在前面的裴砚及时回身扶住。 “公子今日突然下山,是为何事?”沈疏月忍不住再次开口试探。她总觉得,他提出送她,并非仅仅因为路滑。 裴砚侧头看她一眼,晨光中,他线条优美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扬了一下,转瞬即逝:“有事要办。” 这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沈疏月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深重。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定然问不出更多。 到了山脚,湿润的空气中,青州城那熟悉的轮廓已清晰可见。裴砚停下脚步,转过身:“就此别过。” 沈疏月再次郑重施礼:“公子救命之恩,疏月铭记在心,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转身,青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雾之中,干脆利落。 沈疏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疑云未散。这个裴砚,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行为也透着古怪。但此刻,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细细深究。她攥紧了手中的包袱,转身快步向城门方向走去。 …… 三日后,她带着制好的染料来到城中最大的布坊“祥瑞号”。店堂宽敞,各色布匹琳琅满目,但细看之下,颜色大多平淡无奇。 “出去出去!这里不是你要饭的地方!”店伙计见她衣着寒酸,立刻上前驱赶。 沈疏月站稳身形:“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有一批上好染料,想请贵店掌柜过目。” 店伙计嗤笑:“就你?能有什么好染料?快滚,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何事喧哗?”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男子从内间走出。 “掌柜的,这乞丐非要见您,说有什么染料...”店伙计忙躬身道。 掌柜打量沈疏月,眉头紧皱:“姑娘,我们祥瑞号是青州最大的布坊,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沈疏月:“染料好坏,一试便知。掌柜何不看看再说?” “看你这一身破烂,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店伙计讥讽道,“该不会是从哪个染缸里偷来的吧?” 周围几个顾客闻言哄笑起来。 掌柜摆手:“姑娘请回吧,我们很忙。” 沈疏月咬牙,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小罐,打开盖子:“掌柜请看这色泽...” “我说了不收!”掌柜不耐烦地打断,“再不走,我叫人轰你出去!” “这不是沈家的傻女吗?”人群中忽然有人认出了她,“就那个痴傻十九年的沈疏月!” 议论声顿时四起。 “原来是傻子,怪不得胡言乱语!” “沈家穷疯了吧,让个傻子出来卖东西?” “听说她娘就是赌钱欠债跳河的,真是家门不幸...” 掌柜脸色更加难看:“原来是沈家的傻女,难怪在此胡闹。快走快走!” 沈疏月握紧拳头,血液冲上脸颊:“我不是傻子,这染料也是上等货色。掌柜连试都不试,就凭流言蜚语断定好坏,未免有失公允!” “放肆!”掌柜怒道,“你一个痴儿,也配教训我?来人,把她轰出去!” 两个壮硕的店伙计上前就要拉扯沈疏月。 “住手。”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子站在那里,他面容俊美,神情疏冷,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淡淡扫过全场,不怒自威。 掌柜脸色顿变,忙躬身迎上:“东家!您怎么来了?” 沈疏月怔在原地抬头看着那熟悉的脸,那被称为东家的男子,赫然是山中救她的裴砚。 裴砚目光扫过沈疏月,却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转向掌柜:“怎么回事?” 掌柜忙解释:“这、这姑娘拿着不知哪来的染料非要我们收,扰乱了生意...” 裴砚看向沈疏月手中的小罐:“什么染料?” 沈疏月压下心中震惊,递上小罐:“是我自制的植物染料。” 裴砚接过,仔细察看色泽,又凑近闻了闻,轻笑:“陈掌柜,我看着这染料确实奇特,不如取白布来试。” 陈掌柜一愣:“东家,这...” “取布来。”裴砚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很快,一匹上好的白布取来。在裴砚的示意下,沈疏月亲自操作。她将染料稀释,取一段白布浸入其中。 不多时,一段白布,已然染成一种极为清澈、鲜亮的碧色,如同初春破冰的湖水,又如同雨后天晴的远山,在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泛着柔和而饱满的光泽。 围观众人发出惊叹。 “这…这颜色真鲜亮!” “还带着香味,从未见过这样的染布!” 陈掌柜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匹布。 裴砚伸手抚摸染好的布匹,转向陈掌柜:“陈掌柜,你看这染料如何?” 陈掌柜支吾道:“色泽...确是不错,但不知是否牢固...” 沈疏月接口:“此染料经三次固色处理,水洗不褪。且制作成本只有市面染料的三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色泽独特,自带清香,色牢度高,成本还极低!这简直是所有布坊梦寐以求的极品染料! 裴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看向陈掌柜:“陈掌柜以为,此等染料,我们祥瑞号,可否与这位姑娘合作?” 陈掌柜看着裴砚,又看了看周围议论纷纷、显然已被这染料吸引的顾客,知道大势已去,只得硬着头皮,擦了擦额角的汗,点头道:“若、若真如这位姑娘所说,色泽牢固,成本低廉,自然……自然是可以合作的。” “既如此,”裴砚淡淡吩咐,“拟契约吧。按市面同等染料价格收购,首批订单,预付三成定金。” “是,是!东家!”陈掌柜连忙应下,亲自小跑着去张罗契约事宜。 沈疏月心中五味杂陈。她看向裴隐,他却已转身走向内间,只留下一句:“姑娘随陈掌柜办手续即可。” 契约很快拟好,沈疏月仔细看过,条件竟比预期的还要优厚。她签下名字,接过沉甸甸的定金袋子,她轻轻掂了掂,分量十足,远超二十两。 离开时,一个小厮追上来,塞给她一个小瓷瓶:“东家让给姑娘的。” 沈疏月打开一看,是治疗擦伤的药膏。她回头望向祥瑞号紧闭的大门,心中疑惑更甚。 凭借这定金,沈疏月还清了母亲的欠债。当她把银子放在柳氏面前时,继母的脸色精彩至极。 “这、这怎么可能...”柳氏盯着银子,语无伦次。 “欠债已还,从今往后,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沈疏月平静地说。 柳氏张口欲言,但在沈疏月冷冽的目光下,终究没敢说什么。 沈疏月用剩下的钱赎回了母亲当年的染坊,请人修缮屋舍,添置工具,又雇了几个帮手,开始批量制作染料。她自己则继续研究林氏笔记中记载的“废泥”。 这日,她正在染坊试验新的配方,突然几个衙役闯了进来。 “谁是沈疏月?”为首的衙役厉声问。 “我是。” “有人告你排污入河,污染水源,跟我们走一趟!” 沈疏月心中一沉。她看向门外,几个同行染坊的老板正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 生意刚有起色,麻烦果然如期而至。 第3章 第 3 章 “排污入河?” 沈疏月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她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衙役首领审视的眼神,脊背挺得笔直,不见丝毫怯懦。 “差爷明鉴。”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这染坊重启之初,最先修建的便是三级沉淀池与沙滤池。所有废水,绝无可能直接排入河道。不知这‘污染水源,致使鱼虾毙亡’的指控,从何而来?” 那衙役被她沉着的气度慑住一瞬,随即板起脸喝道:“休得狡辩!有人证见你坊中污水横流,物证便是下游河段确有死鱼!拿下!” “慢着!”沈疏月声音陡然提高,“差爷既说人证物证俱在,那便请当场对质!也请差爷与诸位乡邻随我去河边亲眼看一看,我沈疏月行的端坐的正,不怕查验!若仅凭一面之词便拿人,恐怕难以服众,也有损衙门清誉!” 她的话逻辑分明,掷地有声。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大多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衙役犹豫了,他又看了一眼门外那几个眼神闪烁的染坊老板,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 “好!”衙役首领终于点头,“便给你这个机会自证!若证实你撒谎,罪加一等!” “若证实小女子清白,”沈疏月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门外,“也请差爷严惩诬告之徒,以正视听!” 一行人来到染坊后的溪边。雨后溪水丰沛,清澈见底,水草摇曳,几尾小鱼清晰可见。 “诸位请看,”沈疏月指向溪水,“若我坊中污水直排入河,河水岂能如此清澈?再者,我所用皆为植物染料,即便有些微残留,也绝无毒害。” 她不等衙役反应,便主动请其取来水样三碗:一碗取自她染坊沉淀池末端,一碗取自上游,另一碗,则强行从跳得最凶的那家染坊排水口取得。 三碗水摆在众人面前,高下立判。 沈疏月的废水略显淡黄,却清澈无异味;上游溪水透明;而那家染坊的水,浑浊不堪,泛着不自然的灰蓝色,水面浮着油光,散发刺鼻酸气。 “差爷,诸位乡邻,”沈疏月拿起一根树枝,边演示边解释,声音沉稳,“植物染料,源自草木根茎花叶,其性温和,水质虽可能因色素微变,但绝不会浑浊刺鼻。而某些劣质矿物染料,含绿矾等毒物,其废水方是真正毒害河道、殃及鱼虾农田的元凶!” 百姓哗然,怒骂声瞬间涌向那几个面无人色的老板。 衙役态度彻底转变,拱手道:“沈姑娘,看来确是误会,我等也是依律行事,多有得罪。” 沈疏月微微侧身还礼,语气不卑不亢:“差爷秉公办事,何错之有?只望日后能明察秋毫,勿使小人得志,良善蒙冤。”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人群散去,一道颀长的身影自街角转出,缓步而来。 “裴公子。”沈疏月微怔。他今日穿着一身她前几日所染的碧色长衫,布料是顶级的松江棉,那清澈如春水的颜色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 裴砚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临危不乱,据理力争,沈姑娘今日,令裴某刮目相看。” 沈疏月想起他之前的隐瞒,心中芥蒂未消,语气便淡了几分:“裴东家过奖。不过是被人欺到头上,不得已的自保罢了。” 裴砚对她的疏离不以为意,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染坊,自然而然地随她走进院内。“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正式的提议。”他停下脚步,看向她,目光沉静,“我想请沈姑娘的染坊,成为祥瑞号唯一的染料供货商。” 沈疏月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唯一供货商?” “不错。”裴砚语气肯定,“姑娘的染料品质独特,色泽、香气乃至固色程度皆远超市面俗物。祥瑞号愿以市价一倍半的价格,独家收购你坊中所有合格染料。并且,”他顿了顿,抛出更诱人的条件,“每笔订单,预付五成定金。” 这条件优厚得近乎不真实。沈疏月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抬眸审视着他:“裴东家为何要给我如此优厚的条件?我不信仅凭染料品质,便能让你做此决定。” 裴砚微微一笑,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清冷,显得真切了几分:“果然瞒不过你。其一,自然是看好你的潜力,此乃有利可图的投资;其二……”他目光掠过院中那口老旧的染缸,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声音低沉了些许,“我与令堂,林清婉夫人,曾有一段师徒之缘。” 沈疏月心头剧震,瞳孔微缩:“你认识我母亲?” 裴砚颔首,眼中流露出清晰的追忆与敬重:“林夫人天资卓绝,于染色一道常有惊人之想。她曾悉心指导我三年,许多理念令我受益匪浅。她是我最为敬重的师长之一。” 这个答案,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了沈疏月心中许多谜团。 山中相助,布坊解围,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但她仍有一丝疑虑:“既然有此渊源,当初在山中,你为何不相认?” “时机未到。”裴砚语气淡然,“我隐居多年,有些身份,不便轻易示人。还望姑娘见谅。” 沈疏月沉默片刻。成为祥瑞号的唯一供货商,意味着稳定庞大的订单和充足的资金流,对她复兴染坊、钻研技艺至关重要。 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也无需拒绝的机会。 “好,我答应。”她终于点头,目光清亮地直视裴砚,“但我有一个条件——染坊的一切内部事务,包括用工、技艺研发、生产流程,必须由我全权做主,祥瑞号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 裴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似乎早已料到:“理应如此。裴某只负责提供平台与销路,至于如何生产,是沈姑娘的本事。合作愉快。”他向她伸出手。 “合作愉快。”沈疏月伸手与他轻轻一握,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力量。 契约顺利签订。有了祥瑞号稳定的订单和充足的定金,沈疏月的染坊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 然而,无论多忙,她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抽出时间,待在后院那间安静的工作室里,对着林氏笔记和那些黑褐色的“废泥”苦苦思索。原主母亲的执念,如同无声的召唤,驱使着她不断探索。 裴砚来访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他并非来巡视监督,更像是与她探讨技艺的同行。 他会对某种颜色的深浅提出建议,会分析京城最新的颜色偏好,甚至会提醒她注意仓库的防火通风。 沈疏月渐渐发现,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商人,在染织技艺上的造诣和理解,远比她想象的要深厚。 暮色渐浓,工作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和泥土气息。裴砚拿起一块沈疏月新染的泥料试色布片,对着灯光仔细观看那抹暗蓝色。 “令堂当年,也像你这般,废寝忘食地研究这种泥料。”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沈疏月从一堆记录数据的手稿中抬起头,心中一动:“她……可曾对你提起过,这泥料究竟有何特别?” 裴砚放下布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说……这看似污浊的河泥之中,蕴藏着天地间最纯粹干净的色彩,令人见之忘俗。”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惋惜,“她试验了无数次,笔记记了一摞又一摞……可惜,直至最后,也未能真正成功。” 沈疏月想起笔记最后一页那力透纸背的“不甘”二字,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正想追问更多细节,比如母亲可曾留下更具体的处理线索,或是是否提过与此泥相关的特殊地点或人物…… “走水啦——!库房!库房走水啦——!!” 一声凄厉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如同利刃般猛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紧接着,是杂乱的奔跑声、惊呼声、器皿翻倒的碎裂声,瞬间将染坊的平静砸得粉碎! 裴砚反应快得惊人,一把抓住沈疏月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快出去!” 两人疾步室内,刚一踏出门,灼人的热浪便混合着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只见西侧那间存放着大量成品染料和即将交付货物的库房,此刻已是浓烟滚滚,冲天的火舌疯狂地从门窗窜出。 赤红的火光映亮了半个夜空,也映红了沈疏月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是染料库……”她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里是她这数月来全部心血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