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诉情》 第1章 第 1 章 永和四年的秋,比往年都要冷得早一些。 洛州城沈家的大宅里,白灯笼被风吹得晃荡,投下幢幢鬼影。灵堂上,楠木棺材合得严丝合缝,冰片的冷气混着线香的暖腻,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堂下黑压压站满了人,本家的亲戚,州里的官员,有头脸的乡绅,个个敛容屏息,目光却似有钩子,齐齐钉在棺前那一道纤细的身影上。 姜宛儿一身斩衰重孝,粗麻布像一团没有生命的灰,裹住了她全部的身段。腰肢被麻绳勒得极细,仿佛一折就断。苍白的脸上没有泪,也没有什么活气,如同一尊上好白玉刻出的美人像,美得惊心,也冷得冻人。 她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极直,听着身后那些压低的议论,字字句句,锲入皮肉。 “沈家娘子真是贞烈……夫君急病去了,她竟三日滴水未进,哭晕过去好几回……” “要不怎么说沈兄好福气,娶得如此贤妻?可惜,无福消受啊……” “御赐的金匾马上就到,这可是我洛州城几十年未有过的荣光!” “守节抚孤,堪为天下妇人典范……” 她唇角似乎极微弱地勾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典范?她垂着眼,视线里只有冰冷的地砖,和眼前那口巨大的、沉沉的棺材。那里面躺着她的夫君,沈知言,洛州通判,三天前还曾指着她的鼻子骂“木头美人”,转身就死在了新纳的歌姬肚皮上。 急病?真是好一场急病。 外面忽然响起喧嚣锣鼓,有人高声唱喏:“圣旨到——御赐贞节金匾到——” 人群潮水般分开,须发皆白的族长沈老太公身着簇新团花襕衫,满面红光,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亲手捧着一方覆着明黄绸布的金匾,步履庄重地踏入灵堂。 鼓乐声歇,满堂死寂,只余老太公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堂内。 “沈门姜氏,性秉贞静,德容婉顺。夫主早夭,哀毁骨立,誓志守节,抚育遗孤。其行可彰,其志可嘉!特赐‘贞节贤良’金匾,以旌其德,钦此——” 明黄绸布被猛地掀开,露出底下金光灿灿的匾额,四个御笔亲题的大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堂人跪倒一片,山呼万岁。无数道目光再次热切地投向她,羡慕、钦佩、赞赏,几乎要将她淹没。 姜宛儿被两个婆子搀扶着,盈盈拜倒谢恩。老太公亲手将金匾递过来,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臂微微一沉。 “宛儿,”老太公压着激动,声音却足以让全场听见,“此乃沈氏满门荣光!日后谨守妇德,教谕孩儿,方不负皇恩浩荡,不负知言在天之灵!” 她抬起头,看着老太公那张因与有荣焉而涨红的脸,又缓缓掠过堂上那一张张或真诚或虚伪的面孔,最后,落回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和棺材前那块写着“先考沈公知言之灵位”的乌木牌位上。 三日来的死寂,三年来的憋屈,像地火在她胸腑间奔突,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贞烈无双的未亡人,猛地抱紧了那块御赐金匾,像是抱住唯一的浮木。 人们发出一片低低的、了然的唏嘘,看吧,终究是激动难抑。 然而下一瞬,情形陡变! 姜宛儿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狠力,猛地挣脱了搀扶的婆子,抱着那方沉重的金匾,踉跄一步,竟不是供奉起来,而是用尽全身气力,朝着供桌——朝着沈知言的灵位——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所有庄严肃穆! 金匾砸在牌位上,将乌木牌位撞飞出去,又重重摔在供桌上,撞翻了香炉烛台,瓜果供品哗啦啦滚落一地。金匾自身也弹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呜咽,那四个御赐大字,在摇曳的烛火和惨白的灯笼光下,扭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嘲讽。 满堂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与难以置信之中,如同骤然被冰封。鼓乐手张着嘴,吹唢呐的鼓着腮帮子,却发不出一个音。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烛火噼啪爆开一个灯花。 姜宛儿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孝帽被撞得歪斜,露出几缕乌黑的发丝。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脯起伏,那双死水般的眸子此刻却亮得骇人,里面像有两簇鬼火在烧,直直地盯着被她砸烂的灵位方向。 “……疯…疯了……”不知是谁先找回了声音,梦呓般哆嗦了一句。 “轰——!”人群瞬间炸开,惊骇、恐惧、斥责、混乱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灵堂的屋顶。 “姜氏!你!你!”沈老太公手指着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猛地向后栽倒。 “老太公!” “快!扶住!” “反了!反了天了!” 家丁、仆妇慌乱地涌上去,搀人的搀人,救场的救场,却无人敢立刻去碰那个站在风暴中心、眼神冰冷的女人。 姜宛儿谁也没看。 她缓缓站直身体,伸手,正了正歪斜的孝帽,拂了拂孝衣上的灰尘。然后,转身,在一片极致的混乱与骇然注视下,一步一步,极稳地,走向后堂。 将身后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碎裂的荣光与体面,彻底隔绝。 第2章 第 2 章 三年。 洛州城的秋风依旧,吹过沈家高耸的门楣。那场惊世骇俗的闹剧早已被时间蒙上灰尘,成了人们酒足饭饱后偶尔提及、咂舌不已的谈资。只余下那方被供在祠堂角落、磕损了边角的金匾,无声诉说着当日惊心。 “贞节贤良”的名头到底是保住了,或许是因御赐二字太重,沈家丢不起这个人。姜宛儿被变相囚禁在那座最偏僻的院落里,如同一个活着的牌位,守着名义上的遗腹子——那个她从未碰过一下、由奶娘带大的沈家少爷。 院墙高深,锁不住光阴。三年守寡期,终于满了。 这一夜,月黑风高,秋虫哀鸣。 一道纤细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出沈家后角门,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她熟稔地穿过寂静的街巷,避开更夫梆子声的范围,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奔跑,奔向城西那片鱼龙混杂、沈家人绝不会踏足的坊区。 最终,她停在一扇低矮、斑驳的木门前。 院内没有灯光,死寂一片,只隐约听得见金石相击的工具杂乱堆放的声音。 她喘息未定,胸脯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抬手,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突兀得吓人。 里面毫无反应。 她咬着唇,更用力地叩击,指节磕在粗糙的木头上,生疼。 许久,里头才传来趿拉着鞋子的脚步声,慢吞吞,极不耐烦。 “谁啊?大半夜的……”嗓音粗哑,带着被惊扰的清梦的浓重鼻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峭。 门闩被粗暴地拉开。 “吱呀——” 木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男人堵在门口,几乎遮住了门内全部视野。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精壮的胸膛与臂膀,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石屑粉末,几道陈年旧疤在朦胧夜色下依然清晰可见。下身随意套着一条褡裢,裤腿卷到膝盖,小腿肌肉结实,布满汗毛。 他头发乱蓬蓬地束在脑后,几缕散落额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本是极英气的长相,此刻却满脸阴郁,嘴角向下撇着,带着嘲弄的、冰冷的笑意。目光像粗粝的砂石,在她身上一扫。 “哟,”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调拖得长长的,满是恶意,“我当是谁。沈府的贞节夫人啊。” 他的视线在她周身上下巡梭,如同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怎么,”他冷笑,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刺人,“府上又缺守节的牌坊了?找我这个‘贱籍石匠’打新匾?” 寒风卷过,吹起姜宛儿额前的碎发。她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也没有丝毫被羞辱的怒意。一双眼睛,却比天上的寒星还要亮,直直地看进男人讥诮的眼底。 她微微动了。 当着他的面,她缓缓地、几乎是镇定地弯下腰,褪下了自己右脚上那只沾了夜露与尘泥的绣鞋。 接着,是雪白的罗袜。 一只纤巧的、曾被视为“金莲”典范的脚,裸露在冰冷的夜气中。足踝纤细,肌肤在暗夜里白得晃眼。 男人眼神一暗,讥讽的话凝固在嘴边,眉头死死拧起。 姜宛儿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去解那层层缠绕的裹脚布。动作很慢,因为布帛似乎与皮肉有粘连,每解开一层,她的眉尖便控制不住地轻蹙一下。 终于,最后一层染着隐约血丝的裹脚布被彻底解开。 她将那一长条白布捧起,递到他眼前。 布条的内侧,靠近脚底的位置,竟用暗沉干涸的、显然是血写就的字,一笔一划,狰狞决绝—— 石奴哥哥,带我逃—— 血字刺目,映着男人骤然缩紧的瞳孔。空气中,那淡淡的血腥气混着她身上冰冷的寒意,以及他院中散出的石粉尘土味,纠缠成一团诡异莫测的迷雾。 他赤膊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僵滞如山石,脸上所有的嘲弄、冰冷、不耐烦,顷刻间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巨大的、几乎吞噬一切的震惊,以及震惊之下,那双猛地掀起了滔天巨浪的眼睛。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余下彼此压抑的、失控的心跳声。 咚。咚。咚。 第3章 第 3 章 那对染血的眸子,像两枚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他脸上。 空气凝成了粘稠的胶,裹着血腥、尘土和夜露的咸涩,堵得人胸口发闷。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模糊地响过三下,一下下,敲在死寂的弦上。 石匠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层冰冷的、讥诮的硬壳裂开了缝隙,底下翻涌出太过复杂的东西——惊骇,茫然,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刺中的痛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后撤了半步,赤着的脚板踩在冷硬的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你……”他的喉咙像是被石粉堵住了,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目光却无法从那条递到眼前的裹脚布上移开。那血字歪扭挣扎,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抓挠,每一个笔画都透着绝望的气力。 “石奴哥哥。”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穿透这令人窒息的胶着。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最深处那个锈死的锁孔,发出令人牙酸的扭动声。 石奴。多少年没人叫过了。这名字卑贱,是主家随口赐予石匠学徒的代号,带着鞭痕和唾沫星子的味道。唯有她,很多年前,躲在假山后,偷偷塞给他一块甜得发腻的桂花糕时,曾这样怯生生地叫过。 那时她还不是沈夫人,只是姜家不起眼的庶女。他也还不是现在这个一身戾气的糙汉石匠,只是个满身石屑、任人打骂的学徒。 光阴毒辣,竟将人搓磨至此。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脖颈上青筋突突直跳。再转回来时,眼里那点恍惚的痛色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算是凶狠的警惕。 “沈夫人,”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粗粝的磨擦感,“你找错人了。我这里是凿石头的地方,脏,臭,配不上您这金贵身子。您要演的戏,我这破院子搭不起台子。” 他说着,伸手就要关门。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烫手山芋的仓皇。 姜宛儿却猛地向前一步,用那只脱了鞋袜的、冰冷的脚,抵住了即将合拢的门板。细嫩的脚掌踩在粗糙冰冷的木料上,硌得生疼,她却恍若未觉。 “石洵!”她连名带姓地低吼出来,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眼睛亮得骇人,“你看清楚!这不是戏!沈知言他怎么死的,你当真没听过半句风声?那贞节牌坊再立下去,下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变成一种嘶哑的气音,带着血沫的腥气:“他们……他们不会让我活的……那孩子……那孩子根本不是……” 最后几个字破碎不成调,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不能再说,一个字都不能。那是个一旦出口,就能立刻让她尸骨无存的秘密。 石匠关门的动作顿住了。他盯着她因激动而愈发苍白的脸,盯着她眼底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深藏的恐惧。洛州城关于沈通判死因的隐晦传言,他不是没听过。高门大院里的龌龊,比阴沟里的淤泥还脏。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条裹脚布上,那血字像活了过来,扭动着,钻进他的眼睛,烫得他心口一抽。 半晌的死寂。 秋风卷过,扬起他乱发上的石屑,也吹动她宽大孝服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忽然极其粗鲁地一把夺过那条染血的布条,入手冰凉滑腻,带着她肌肤的温度和干涸血块的硬涩。他看也不看,团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进来!”他侧开身,让出一条缝隙,声音压得极低,像闷雷滚过,“快滚进来!” 姜宛儿几乎是踉跄着扑进门内。 他猛地将门甩上,门闩落下,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院子里比外面看起来更破败杂乱。到处是散落的石料、凿刻的工具,一个未完成的石兽歪倒在角落,在月光下露出模糊狰狞的轮廓。只有一间低矮的瓦房,窗户里透不出半点光亮。 他把她扯到院子最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两人离得极近,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沈家后宅的冷香,混着今夜奔波带来的尘土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怎么回事?”他逼问,气息喷在她额头上,滚烫,“说清楚!” “我不能久留……”姜宛儿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害怕,而是脱力后的虚颤,“天一亮,他们发现我不在,就全完了……” 她急促地喘息着,试图组织语言:“沈知言……他不是病死的……是……是被人……那碗药……”她猛地咬住下唇,留下深深的齿印,“他们需要一个守节的幌子,需要那个‘遗腹子’名正言顺……我活着,就是最大的破绽……三年了,他们耐心用尽了……祠堂…祠堂后面那口废井……” 语无伦次,碎片般的词句,却拼凑出令人胆寒的真相。 石匠的呼吸沉重起来。他信了。这女人眼里的绝望做不了假。那血字更做不了假。 “你……”他喉咙发紧,“你想怎么逃?” “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泪水终于冲出眼眶,却不是软弱的哭泣,而是急愤交加,“我只知道……我只能来找你!石洵,这城里……我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多年前,她偷偷送他桂花糕时,眼里也是这般依赖又无助的光。只是那时,他除了偷偷藏起一块自己雕的丑石小狗送她,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呢? 他猛地攥紧了拳,掌心里的裹脚布硌着皮肤。 远处,似乎传来了几声零星的狗吠。 他眼神一厉,猛地伸手,不是对她,而是抓起旁边一堆用来盖材料的、散发着霉味的旧麻布,劈头盖脸将她整个罩住,连头带脚裹严实,然后用力将她往那堆最大的石料后面推去。 “蹲下!别出声!别出来!”他急促地命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 几乎就在同时,院门外,响起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过门缝,明灭不定地映入院中。 一个粗野的嗓音在外面高声叫嚷起来:“石洵!开门!官爷查夜!看见生人踪迹没有?!” 第4章 第 4 章 火把的光晕蛇一样从门缝底下钻进来,扭动着,爬上散落的石料,映得那石兽的影子张牙舞爪。 “石洵!死哪去了!开门!” 捶门声更重,木门簌簌抖着,几乎要散架。是坊间里正手下那几个帮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欺软怕硬的蛮横。 石洵喉结滚动一下,最后瞥了一眼那堆微微颤动的旧麻布,猛地转身,脸上那点残余的震动瞬间被一层粗野的不耐烦覆盖。他趿拉着鞋,骂骂咧咧地走过去。 “催命啊!大半夜的,老子刚躺下!”他哗啦一下抽开门闩,却没全开,只露出半个身子,堵在门口,眯着眼打量外面。 三四条人影堵在门外,举着的火把噼啪作响,烟气呛人。为首的是个歪戴着帽子的瘦高个,叫王五,是这一带有名的混子。 “哟,石大哥,搅了你好梦?”王五嬉皮笑脸,眼睛却贼溜溜地往里瞟,“弟兄们也是奉命办事,上头说了,今夜城里不太平,要严查生面孔。瞧见什么可疑的没有?” “可疑?”石洵嗤笑一声,抬手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露出精悍的胳膊,“老子这破地方,除了石头就是灰,鬼影子都没一个新鲜的。怎么?哪家高门又丢东西了?爷们儿可没那飞檐走壁的本事。” 他话音带着浓浓的嘲弄,身子却把门缝堵得更严实。 王五被他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石洵,你少他妈打岔!没人最好!让开,让弟兄们进去瞅一眼,也好交差!” 后面几个帮闲也跟着鼓噪起来。 石洵脸色一沉,非但没让,反而往前顶了半步,赤着的上身肌肉贲张,在火把下泛着油光,那几道旧疤显得格外狰狞。 “交差?王五,你他娘的是不是忘了去年谁帮你老娘凿的墓碑,一分钱没多要?”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石头墩子似的沉硬威胁,“老子这儿是石匠铺,不是你们家后花园!想进就进?行啊,踩着我过去!” 他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常年抡锤的手臂青筋虬结。王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们这些帮闲,欺负老实百姓可以,但对上石洵这种真正刀口舔血般干活的糙汉,又是出了名脾气臭、不要命的主,心里到底犯怵。 “你……你他妈横什么横!”王五色厉内荏,“老子是公办!” “公你娘个办!”石洵一口啐在地上,溅起几点灰泥,“滚!再吵吵,老子手里的凿子可不认人!” 僵持住了。火把燃烧着,空气里弥漫着硝石和紧张的味道。 王五眼神闪烁,显然不想真跟石洵动手,但又拉不下脸。正犹豫间,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帮闲拉了拉他袖子,低声道:“五哥,算了……这穷酸地方藏不住人,别误了正事,那边几条街还没搜……” 王五顺坡下驴,指着石洵骂了一句:“操!给你脸了!石洵,你给老子等着!”说罢,悻悻地一挥手,“走!去下一家!” 火把的光晕晃动着,逐渐远去,脚步声也消失在巷子尽头。 石洵又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才缓缓关上门,落下门闩。他背靠着门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胸膛起伏。 院子里死寂无声。 他走到那堆石料后,一把扯开旧麻布。 姜宛儿蜷缩在那里,头深深埋着,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刚才外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她都听见了。 他站着,她蹲着,阴影将两人彻底吞没。 良久,他哑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石磨里艰难碾出来:“……那孩子,不是沈知言的?” 麻布底下,传来她压抑的、几乎碎裂的抽气声。 这就是答案。 石洵闭上眼,脑子里嗡嗡作响。所有碎片都拼上了——沈知言的暴毙,急急抬进府的妾室,迅速“确诊”的遗腹子,还有她这三年的活囚生涯,以及那方她宁可砸碎也绝不背负的贞节牌坊。 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用她的性命和名誉砌起来的、肮脏的骗局。 而她,是被选中的祭品。用完即弃。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点犹豫被彻底烧光。他弯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但那只大手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姜宛儿踉跄站起,脸上泪痕交错,苍白得透明,唯有那双眼睛,在无尽的恐惧深处,燃着一点微弱的、孤注一掷的火星,望着他。 “听着,”石洵的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像凿子刻在石头上,“想活命,就别出声,跟着我。” 他不再看她,拉着她的手腕,疾步走向那间低矮的瓦房。 屋里比院子更暗,充斥着石粉、汗水和一种独属于单身男人的粗粝气息。他摸黑走到最里侧,挪开墙角几个沉重的麻袋,露出后面一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低矮的小木门。 他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木门,一股更阴冷潮湿的空气混着陈年灰尘扑面而来。 “底下是地窖,以前存石料用的,废了很久。”他语速很快,“躲进去,无论听到什么,我不叫你,死也别出来!” 姜宛儿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洞口,像野兽张开的嘴。她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她弯下腰,几乎是用爬的,钻了进去。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石洵站在原地,听着里面细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停止,一切重归死寂。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沾了满手的灰和冷汗。 他迅速将麻袋拖回原处,挡住地窖入口,环视一圈黑漆漆的屋子,然后吹熄了桌上那盏本来就没点亮的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 他在桌子边坐下,拿起一把冷冰冰的凿子,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寒铁。 耳朵,却像猎豹一样,竖着,捕捉着外面每一丝最细微的动静。 夜还很长。 远远地,似乎又响起了狗吠声。 第5章 第 5 章 地窖的门在头顶合拢,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掐灭。绝对的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陈年石料的土腥气和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霉腐味道。 姜宛儿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指下意识地抠进身下粗糙的垫料里——似乎是干草,又混着些说不清的渣滓。她不敢动,连呼吸都屏着,耳朵却竖得尖尖,捕捉着地面上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石洵拖动麻袋的闷响,他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这寂静比之前的砸门声更令人心慌。她把自己抱得更紧,孝服宽大的袖子裹住冰凉的手臂。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放大了恐惧。沈知言死时暴突的双眼,婆婆那双冰冷审视的眼,族长震怒扭曲的脸,还有那些仆妇私下议论时暧昧又残忍的笑……无数画面在眼前乱闪。 还有那个孩子…… 她猛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疼痛逼退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不能出声,一点都不能。 时间在黑暗里黏稠地流淌,失去了一切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地面上终于传来了新的声音。 不是脚步声,而是另一种更轻、更琐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翻动什么东西。很轻,很克制,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在她极度紧绷的听觉里,却被放得极大。 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不是石洵。石洵的动作不会这样……这样鬼祟。 那声音在移动,从屋子的一头,慢慢挪向另一头。偶尔有极其轻微的、金属磕碰的细响,像是工具被轻轻拿起又放下。 是在找什么? 找她?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捂住嘴,连牙齿都在打颤。地窖的入口……那些麻袋……遮得住吗?若是他们知道这里有地窖…… 上面的声音停住了。就停在她头顶正上方的那片区域。 她的呼吸彻底停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生疼。 一片死寂。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靠近地窖入口的那堆麻袋。 姜宛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破了皮肉,渗出血丝,她却毫无所觉。眼睛瞪得极大,徒劳地望向头顶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那层木板,看到上面的情形。 完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地面上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 像是沉重的石料被猛地推倒砸在地上,伴随着石洵一声暴躁至极的怒骂:“操!哪个狗娘养的把老子的水桶踢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这一声石破天惊,粗暴地撕破了夜间的诡秘。 地窖上方那窸窣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石洵趿拉着鞋、骂骂咧咧走过来的声音,沉重而毫无顾忌。“妈的,睡个觉都不安生……闹耗子是吧?等天亮老子买一包砒霜毒死你们这些杂碎!”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脚步声在窖顶来回踱了两圈,然后停住。上面再没有任何异样的声响。 那个不速之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走了。 地窖里,姜宛儿瘫软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泥地,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剧烈的颤抖。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上面,石洵的脚步声也消失了。一切重归死寂。 但这一次的死寂,却不再令人安心,反而透着一种更深的、悬而未决的恐慌。刚才那短暂的窥探,像一条冰凉的毒蛇,从黑暗里探出头,吐了下信子,又缩回暗处,你不知道它何时会再钻出来,给予致命一击。 她依旧不敢动,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直到地窖的门被猛地拉开。 一道微弱的天光渗入,勾勒出石洵高大紧绷的轮廓。他手里拎着一盏极其昏暗的油灯,跳动的火苗映得他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二话不说,弯腰探手进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从地窖里拖了出来。动作急促,甚至称得上粗暴。 姜宛儿腿脚发麻,几乎站不稳,全靠他铁钳般的手撑着。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另一只手迅速将一件粗硬冰凉的旧麻布外套裹在她身上,盖住了那身刺眼的孝服。 “他们起疑了。”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剜进她肉里,“刚才有人摸进来探路,不是帮闲,手脚干净得很。” 姜宛儿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石洵不再多言,吹熄油灯,拉着她就往外走。院子里的石兽在朦胧微光里露出沉默的轮廓,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一线模糊的灰白。 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但危机却并未解除,反而随着天光渐亮,步步紧逼。 他拉开院门,警惕地向外扫视。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晨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跟着我,别出声。”他低声命令,侧身闪了出去。 姜宛儿裹紧那件散发着石粉和汗味的麻布外套,踩着他留在尘土上的脚印,跌跌撞撞,融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第6章 第 6 章 巷口的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市井初醒的浑浊气味,冲淡了身后那一点尚未蔓延开的血腥。 石洵的手像铁箍,攥得姜宛儿腕骨生疼。他几乎是将她拖拽着,踉跄地冲出那条险些成了葬身之地的窄巷。肩头的伤口豁开着,血浸湿了破烂的麻布,颜色暗沉,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前方,寻找任何可以藏身的缝隙。 日光歹毒,正一丝丝剥开夜的保护色。 不能再在街上走了。刚才那两个人,是专业的。失手了一个,另一个绝不会罢休,更大的搜捕马上就会像蝗虫一样扑过来。 他猛地拐进另一条更窄、更脏的岔巷,污水横流,两侧是低矮破败的泥墙或板壁。他的目光扫过一扇扇紧闭的破门,最终落在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似乎是一户人家后院墙外堆杂物的犄角,胡乱扔着几个破筐烂篓,上面盖着一张破烂不堪、沾满油污的草席。 就这里了。 他一把将姜宛儿推到那堆杂物后面,力量大得让她直接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不等她反应,他抓起那张散发着馊味的草席,劈头盖脸将她罩住。 “别动!别出声!”他的命令短促、嘶哑,带着血沫子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等我回来!” 草席隔绝了光,也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姜宛儿蜷缩在黑暗和恶臭里,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着肋骨的声音,还有他迅速远去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 他走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无边的恐惧吞没。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铁锈味,是刚才自己咬破的。草席的缝隙里,能看到外面模糊的光影晃动。 时间一寸寸爬过,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远处似乎有喧哗声起,像潮水隐隐涌动。是搜捕的人来了吗?他们找到那个巷子里的尸体了?他们会搜到这里吗? 她把自己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恐惧快要将她彻底撕裂时,脚步声去而复返! 很快,很急,直接奔着这堆杂物而来。 草席被猛地掀开一角,刺目的天光扎进来。石洵的脸出现在外面,额上全是汗珠和灰土,眼神锐利如鹰。他二话不说,将一套灰蓝色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裤塞了进来,还带着一股皂角和阳光暴晒过的干净气味,与周遭的污秽格格不入。 “换上!快!”他气息不稳,胸口起伏,显然是一路疾跑回来的。 说完,他立刻将草席重新盖严实,转身,背对着这堆杂物,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挡住了外面所有的视线。 姜宛儿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那套衣服。是普通妇人的样式,浆洗得发硬,却干净。她慌乱地扯下身上那件象征未亡人的刺眼孝服,冰冷的空气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栗。孝服之下,还有中衣,她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地将那套粗布衣裤往身上套。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陌生的、属于劳动妇女的粗糙触感。 外面,石洵的声音压得极低,穿透草席:“头发!拆了!挽个最简单的髻,用这个!” 一根粗糙的木簪子从席子缝里递了进来。 她一把抓过,飞快地拆散那一丝不苟的寡妇发髻,用五指胡乱耙了几下,勉强挽成一个松散低垂的髻,将那木簪子草草一插。 几乎在她完成的同时,草席再次被掀开。 石洵的目光在她身上迅速一扫,看到她换好的衣裳和改变的髮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弯腰,抓起她换下来的那团孝服和罗袜,还有那只绣鞋,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旁边一个半塌的、满是污秽的狗洞最深处,又扯过几把烂草碎石死死堵住。 做完这一切,他回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瓷碗,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又往她脚边扔下一个破旧的布袋,里面似乎装着几块干硬的饼子。 “拿好。跟着我,低头,别抬头看任何人。”他的指令简洁至极,带着一种最后一搏的狠劲。 他不再看她,转身就朝巷子外走去,步伐变成了另一种节奏——略有些拖沓,带着底层劳力特有的疲惫和麻木。 姜宛儿捧着那只空碗,手指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颤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穿着陌生布鞋的脚,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像任何一个清早出来讨生活、或者去帮工的下等妇人。 刚走出岔巷,汇入稍微宽敞些的街道,喧哗声陡然放大。 一队衙役提着水火棍,凶神恶煞地驱赶着街面上的行人,粗鲁地推开沿街的摊贩,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着每一个人。 “让开!都让开!官府拿人!” “看见一个穿孝的年轻妇人没有?!” 呵斥声、推搡声、孩童受惊的哭叫声混作一团。 姜宛儿的头皮瞬间炸开,腿脚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她死死盯着前面那个高大的、穿着沾满石屑的破旧褡裢的背影,强迫自己一步不停地跟着。 一个衙役拦住了石洵,棍子一横,上下打量他:“喂!你!看见……” 石洵停住脚步,微微佝偻下背,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属于贱籍匠户见到官差的卑微笑容,声音也变得粗嘎:“官爷,您吩咐?小的刚出工,没、没瞧见什么……” 那衙役嫌恶地挥挥手,像赶苍蝇:“滚开滚开!别挡道!” 目光扫过石洵身后的姜宛儿。 她心脏骤停,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脖子里,手指紧紧攥着粗瓷碗的边缘,指节泛白。 那衙役只看到她一身灰蓝粗布,头发蓬乱,低着头一副畏缩模样,与画像上或想象中那个穿着精致孝服、容颜苍白的沈府夫人天差地别。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懒得再多问,转身去盘查下一个。 石洵立刻点头哈腰,拉着还在发僵的姜宛儿,快步从衙役身边挤了过去。 一步,两步,十步……直到将那一片混乱的搜捕远远甩在身后,拐进另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 石洵佝偻的背慢慢挺直,脸上的卑微谄媚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紧绷。他脚步更快。 姜宛儿跟着,手里的粗瓷碗抱在胸前,像抱着唯一的浮木。阳光照在她身上,暖的,她却只觉得彻骨的寒。 前面,隐约能听到水流声,还有码头特有的、嘈杂的人声和号子声。 洛水河。到了。 渡口就在前方,浑浊的河水翻滚着,挤着大大小小的船只。 第7章 第 7 章 洛水河横在眼前,黄浊的河水裹着泥沙和碎草,翻滚着,呜咽着向东奔流。渡口乱得像一锅煮烂的粥,挑夫、小贩、拖儿带女的流民、装货卸货的苦力,挤挤攘攘,人声、号子声、骡马嘶鸣声、浪头拍打木桩的哗哗声,搅合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 几条渡船歪歪斜斜地靠在简陋的栈桥边,吃水颇深,随着水波起伏。船老大们站在船头或岸上,晒得黝黑的脸膛冒着油汗,粗着喉咙吆喝,收着铜板,不耐烦地推搡着往上挤的乘客。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汗臭、牲畜粪便和某种食物馊掉混合的怪味。 石洵的脚步慢了下来,但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导向性,引着姜宛儿往人最多、最乱的那条船走去。他微微侧头,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身后,又迅速收回,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姜宛儿低着头,死死盯着他沾满泥污的脚后跟,那粗瓷碗冰着她汗湿的手心。周遭的混乱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每一次不经意的碰撞,都让她惊得几乎跳起来。 “快点!快点!开船了!最后几个位子!”一个嗓门嘶哑的船老大,踩着跳板,唾沫横飞地喊着,眼睛像钩子一样扫视着犹豫的人群,搜寻着还能榨出油水的目标。 石洵挤到前面,从褡裢深处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钱,递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两个,角落就成。” 船老大掂了掂铜钱,乜斜着眼打量他,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瘦弱妇人,撇撇嘴,似乎是嫌钱少,但最终还是不耐烦地一挥手:“后头!蹲着去!别挡道!” 石洵不再多言,一把抓住姜宛儿的手腕,力道很大,几乎是拖着她,踩上那晃晃悠悠的跳板。 跳板湿滑,脚下是翻滚的浊流。姜宛儿一阵眩晕,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他粗壮的手臂,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他手臂的肌肉硬得像石头,稳住了她。 一踏上甲板,混合着鱼腥、体臭和劣质桐油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船上挤得几乎没有立锥之地,箩筐、麻袋、活鸡鸭、还有面黄肌瘦的人,塞满了每一个角落。孩子哭闹,男人咳嗽吐痰,女人低声咒骂。 石洵绷着脸,半护半推地带着她,艰难地挤过人群,一直挤到船尾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堆着些湿漉漉的缆绳和几个空箩筐,气味更难闻,但好歹有个能蜷缩下来的地方。 “蹲下。”他命令道,自己则背靠着船舷,面对着她,也面对着整个嘈杂的船舱,像一堵沉默的墙。 姜宛儿依言蹲下身,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粗布衣服摩擦着皮肤,木簪子硌着头皮。她不敢抬头,视线所及,全是各式各样破旧的鞋履、沾满泥点的裤腿和箩筐粗糙的纹理。 船身猛地一晃,跳板被抽走。缆绳解开,船老大一声吆喝,竹篙撑离河岸。 渡船摇晃着,驶向河心。 离开了坚实的土地,漂浮在浑黄汹涌的河水上,一种新的、无所依凭的恐慌攫住了姜宛儿。她偷偷地、极快地抬眼瞥了一下。 石洵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两步远的地方,赤着的胳膊撑着船舷,小臂肌肉虬结。他并没有看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船上的人群,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肩头那道被简单撕裂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着一道暗红色的痂,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他的侧脸线条硬朗,下颌绷紧,沾着灰尘和汗渍,看起来疲惫而粗野,却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干瘦妇人,大概是蹲得腿麻,想挪动一下,不小心碰到了姜宛儿的脚。 姜宛儿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缩回脚,心脏狂跳。 那妇人被她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嘟囔了一句:“碰一下怎么了,又不会掉块肉……” 石洵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冰冷地盯了那妇人一眼。 那妇人被他看得发毛,抱着孩子悻悻地往旁边挪了挪,不敢再吭声。 石洵的视线重新落回姜宛儿身上,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姜宛儿把脸埋进膝盖里,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河水声,也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反应太大了,可她控制不住。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像是催命符。 渡船慢吞吞地破开水面,河对岸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 希望似乎就在前方。 突然! 另一条快船,从下游方向逆流而上,船头站着的几人,虽作寻常船客打扮,但那挺直的腰背和锐利扫视的目光,却与这混乱的渡船格格不入! 那快船速度极快,直直朝着他们这艘渡船逼来! 姜宛儿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石洵的身体也瞬间绷紧,撑在船舷上的手指猛地扣紧,指节泛白。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姜宛儿更彻底地挡在自己和那堆缆绳之后,目光死死盯住那艘不速之船。 快船逼近,船头一人抬手,似乎就要示意渡船停下检查! 千钧一发! “呜哇——!!” 旁边那干瘦妇人怀里的孩子,不知是被这紧张气氛吓到,还是单纯的不舒服,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嘹亮刺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包括那快船上人的目光。 那妇人顿时手忙脚乱,又是拍又是哄:“哦哦哦,不哭不哭……” 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在河面上传得老远。 快船上那准备抬手的人动作顿住了,皱着眉头看向这边哭闹的源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打乱了节奏。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间隙,石洵猛地蹲下身,凑到姜宛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惊人:“低头!憋气!无论如何别抬头!” 不等姜宛儿反应,他一把抓过旁边一个空着的、原本装过鱼虾的腥臭箩筐,动作迅疾无比地扣在了她的头上! 黑暗和令人作呕的腥臭瞬间将她彻底包裹! 几乎在箩筐扣下的同时,那艘快船已经靠了过来,船头那人高声喊道:“喂!船家!见没见到一男一女,男的像个石匠,女的很白净……” 渡船船老大正被孩子哭得心烦,没好气地回喊:“见个屁!老子这船上全是穷鬼苦力!哪来的白净娘们!别挡道!老子要靠岸了!” 快船上的人狐疑地扫视着渡船上这群灰头土脸、挤作一团的乘客。孩子的哭闹声越发响亮,几个被吵到的乘客也开始不满地抱怨起来。 那目光在人群中扫了几圈,最终掠过船尾那个扣着的、散发着鱼腥味的破箩筐,和旁边那个蹲着的、一脸不耐烦哄着孩子的妇人,以及她身边那个背对着他们、低着头似乎也在躲避吵闹的赤膊男人。 “晦气!”快船上的人低骂了一句,似乎是信了船老大的话,也可能是觉得目标不可能藏在如此腌臜狼狈之处。他挥了挥手。 快船竹篙一点,离开了渡船船舷,向下游驶去。 箩筐底下,姜宛儿死死咬着牙,屏住呼吸,腥臭的气味冲得她头晕眼花,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直到听见那快船离开的水声,直到扣在头上的箩筐被猛地掀开。 新鲜空气涌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石洵已经站了起来,脸色依旧沉静,但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他看了一眼对岸越来越近的码头,又低头看向惊魂未定、咳嗽不止的姜宛儿。 渡船,缓缓靠向了陌生的河岸。 第8章 第 8 章 船身重重撞上对岸码头的木桩,闷响透过脚底板传来。人群像开了闸的洪水,推搡着,叫嚷着,涌向跳板。 姜宛儿被裹在中间,身不由己。石洵的手臂在她身前挡了一下,隔开冲撞,力道粗鲁却有效。她低着头,死死跟着那抹沾满石粉和干涸血渍的脊背,鼻腔里还是那股令人作呕的鱼腥臭。 踏上坚实的土地,混乱并未结束。对岸的码头更大,更嘈杂。脚夫喊着号子扛着大包,车把式吆喝着骡马,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牲畜、货物、汗水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浓烈得化不开。 她不敢抬头,视线里只有无数匆忙移动的腿脚和车轮卷起的尘土。 石洵的脚步更快了,不再有渡船上那种刻意营造的拖延。他像一尾敏锐的鱼,在拥挤的人潮里精准地穿梭,避开主道,专挑堆放货物、人流稀疏的边沿地带走。 姜宛儿跌跌撞撞地跟着,粗布鞋很快沾满了泥泞。手里的粗瓷碗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 偶尔有巡街的差役走过,目光扫视人群。每一次,石洵都会极其自然地侧身,或是假装查看路边摊贩的货物,或是弯腰系一下根本不散的草鞋带,用身体将她完全遮住。 他的后背宽厚,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形成深色的印记。肩头上那道伤口结着暗红的痂,随着肌肉的牵动微微起伏。 她盯着那伤口,心里一阵阵发紧。若不是为了她…… “看路!” 一声粗吼炸在耳边。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险些撞上她。石洵猛地将她往身边一扯,她的手肘撞上他坚硬的腰侧。 他低头,极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紧迫。然后立刻松开,继续前行。 穿过大半个码头区,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拐进一片更为破败的街巷,低矮的土房挤挤挨挨,晾晒的破旧衣物像招魂的幡子挂在竹竿上。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某种食物**的味道。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污水沟边追逐打闹,看到生人,立刻停下,睁着空洞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 石洵的脚步终于在一扇歪斜的木门前停下。那门板朽烂,裂着大口子,门楣低矮得他需要微微低头。 他左右扫视一眼,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夹着尾巴跑开了。 他抬手,没有叩门,而是直接推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里面是一个极小、极暗的院子,几乎谈不上院子,只是一小片被房屋包围的空地,堆着些烂木柴和破瓦罐。正面是一间低矮的瓦房,窗户纸破烂不堪。 一个老妪正佝偻着背,在院角一个小泥炉前扇着火,锅里煮着些看不出内容的糊状物,冒着稀薄的热气。听到推门声,她迟钝地抬起头。 老妪很老了,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睛浑浊,看人时需要努力眯起。 石洵拉着姜宛儿走进院子,反手轻轻合上门。 “耿婆婆。”他开口,声音放低了些,却依旧带着石砾般的硬度。 老妪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是……石小子?” “是我。”石洵上前两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老妪干枯的手里,“叨扰您半天,腾个地方,让她歇歇脚。” 布包里是几块散碎银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老妪捏了捏布包,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她没看银子,反而抬起眼皮,努力看向石洵身后的姜宛儿。 那目光像是钝刀子,慢慢刮过姜宛儿身上不合体的粗布衣,蓬乱的发髻,苍白的脸。 姜宛儿下意识地想把头埋得更低。 “女娃?”老妪的声音嘶哑,“你的?” “不是。”石洵答得干脆利落,甚至懒得多解释一个字,“遇了点麻烦,躲一躲。天黑就走。” 老妪沉默了一下,低下头,用枯枝般的手拨弄了一下炉火。锅里浑浊的糊状物咕嘟冒着一个泡。 “屋里……脏。”她慢吞吞地说,像是每一个字都需要费力从肺里挤出来,“你们……不嫌,就待着。” “谢了。”石洵言简意赅。他拉了一下姜宛儿,示意她跟上,然后率先走向那间低矮的瓦房。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老人体味、草药和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极暗,只有一个小窗透入微光。土炕占了一半地方,炕席破旧,堆着些辨不清颜色的被褥。地上散乱放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矮凳和一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 无处下脚。 石洵却像是习以为常。他走到炕边,将那些破烂被褥往里推了推,清出一小块能坐人的地方。 “坐着。”他对姜宛儿说,自己则拖过那个最稳当的矮凳,堵着门坐下,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姜宛儿依言在炕沿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炕席。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后怕。她偷偷抬眼打量。 石洵坐在矮凳上,背脊微弓,赤着的上身肌肉线条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晰,那道伤口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压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鸷和警惕。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皮一撩,目光扫过来。 姜宛儿立刻低下头,心跳又开始不规则。 “渴么?”他忽然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沉闷。 姜宛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 没等她回答,石洵已经起身,走到屋角一个破旧的水缸前,拿起飘在水面上的半个葫芦瓢,舀了半瓢水,走过来递给她。 水有些浑浊,带着一股土腥气。 姜宛儿接过葫芦瓢,手指碰到他粗粝的指尖,微微一颤。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很凉,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灼烧感。 喝了几口,她停下,将葫芦瓢递还给他。 石洵没接,只是看着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脸,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脚怎么样?” 姜宛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有些不耐烦地抬了下下巴,指向她的脚:“裹脚布。走了这么远。” 姜宛儿这才感觉到双脚传来的刺痛和肿胀感。之前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中,竟忽略了。粗布鞋不合脚,又走了那么多坑洼不平的路,恐怕早已磨破。 她蜷缩了一下脚趾,低声道:“没……没事。” 石洵显然不信,哼了一声,重新坐回矮凳上,不再说话。 屋里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只有院子里耿婆婆偶尔扇动炉火的轻微声响,和远处模糊的市井嘈杂。 姜宛儿抱着膝盖,缩在炕沿。疲惫感一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得打架,可神经却依旧高度紧张,无法真正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很久。 院子外,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越来越近。 石洵猛地站起身,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一步跨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姜宛儿的睡意顷刻间吓飞了,心脏骤然揪紧。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住了。 一个略显油滑的嗓音响起,带着官腔:“耿婆子?开门!里正查户!” 第9章 第 9 章 那声“里正查户”像淬了冰的针,直直扎进姜宛儿的耳膜。 她猛地缩紧,指甲几乎掐进炕席的碎屑里。呼吸停了,全身的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恐惧。 石洵的后背对着她,绷得像一块即将崩裂的岩石。他贴在门缝上的眼睛,一眨不眨。 院子里,耿婆婆扇火的声音停了。传来她慢吞吞、窸窸窣窣的起身声,还有那根充当拐杖的烧火棍杵在地上的轻响。 “来了……”老妪嘶哑的应答拖得长长的,带着老人特有的迟缓。 脚步声在门外显得有些不耐烦,又催促了一句。 姜宛儿的心跳在死寂里擂鼓,一声声,撞得胸口生疼。她看着石洵,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肩胛骨处的肌肉微微起伏。 门外,耿婆婆终于挪到了院门边,抽开门闩的摩擦声涩耳。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拉开。 “官爷……”耿婆婆的声音带着喘,“啥事啊……” “例行公事,查查户籍人口。”那油滑的官腔透着敷衍,脚步声随即踏入院子,不止一人。“家里几口人?都叫什么?最近可见过生人?” “就……就老婆子一个……”耿婆婆答得慢,吐字含糊,“老啦……眼睛花,耳朵背……啥也看不清……” 那官差似乎在她屋里扫了一眼,嫌恶地啧了一声:“这破地方能藏什么人……搜搜看,赶紧的,下一家!” 杂乱的脚步声在小小的院子里响起,踢开那几个破瓦罐,又走向唯一的矮房。 姜宛儿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粗暴踹开。 石洵猛地动了。 他不是冲向门,而是骤然回身,眼神如电,一把攥住姜宛儿的手腕,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不由分说将她从炕沿拖起! “呃……”猝不及防的痛呼被她自己死死咽了回去。 石洵半拖半抱,将她猛地拽到屋子最里侧,那里堆着更多辨不清颜色的破烂被褥和杂物,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他看也不看,用空着的那只手粗暴地将那堆破烂往两边一扒拉! 底下竟露出一块颜色稍深的、方形的木板,边缘有着不易察觉的缝隙! 姜宛儿瞳孔骤缩。 外面,搜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石洵手指抠住木板边缘,猛地向上一掀! 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暴露出来,更阴冷潮湿的腐气扑面而上,带着泥土和某种说不清的陈腐味道。 根本来不及有任何思考或犹豫! 石洵将她往洞口猛地一推,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流摩擦:“下去!别出声!” 姜宛儿几乎是滚落下去的。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几级粗糙的土阶,她踉跄着跌入黑暗,膝盖和手肘重重磕在冷硬的土壁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头顶上,木板被迅速合拢。 黑暗。 绝对意义上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比石洵家那个地窖更黑,更死寂,气味也更令人窒息。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嗡鸣。 以及,头顶上,那薄薄一层木板之外,清晰的动静—— “哐!” 屋门被推开了。 “搜!”官差的声音毫无顾忌地响起。 杂乱的脚步声踏入了这间小小的屋子。能听到矮凳被踢开的摩擦声,破桌子被推动的吱呀声。 “官爷……轻点……老婆子就这点家当……”耿婆婆哀求的声音微弱地传来。 “少废话!这破玩意儿谁稀罕!”一个差役不耐烦地呵斥,“床底下看了吗?” “看了,屁都没有!” “妈的,真晦气,这穷酸味……” 脚步声在头顶来回走动,每一次落步都像踩在姜宛儿的心尖上。她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 忽然,一个脚步声停住了。 就停在……她正上方的那块木板附近! 姜宛儿的呼吸彻底停了,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石头。 “这堆破烂底下是什么?”那差役的声音带着狐疑。 她能想象出那人用脚或者棍子拨弄那堆霉烂被褥的样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瞬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耿婆婆嘶哑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哭腔:“官爷行行好……那就是老婆子堆破烂的地方……底下是老鼠洞……填了的……您别弄乱了,老婆子没法收拾……” 那差役似乎犹豫了一下,嫌恶地啐了一口:“操!尽是些穷蛆窝!走了走了!下一家!” 脚步声开始往门口移动。 “头儿,真不仔细翻翻?” “翻个屁!这味能熏死老子!你能憋气你留下!” 抱怨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院门被重重合上的声音传来。 又过了一会儿,耿婆婆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靠近屋子,门被轻轻关上,插上门闩。 地窖里,姜宛儿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像一尊被冻僵的泥塑。 直到头顶的木板被再次掀开一道缝隙。 微弱的光线漏入,映出石洵半张紧绷的脸。他朝下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迅速扫过。 “上来。”他低声道,伸出手。 姜宛儿试图移动,却发现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刚才磕碰的地方此刻尖锐地疼起来。她挣扎了一下,没能立刻起身。 石洵眉头一皱,似乎不耐烦等待,直接探身下来,手臂穿过她腋下,像拎一件货物般,将她半提半抱地弄出了地窖。 重新站在这昏暗肮脏的屋子里,姜宛儿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他拎着才没摔倒。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 石洵松开她,迅速将那块木板盖回原处,又把那堆破烂被褥胡乱推回去遮掩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面对着她。两人站在逼仄的屋里,相对无言。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昏暗的光线下,他额角有亮晶晶的汗痕,眼神沉得吓人,像暴风雨前压城的浓云。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姜宛儿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忽然,他往前踏了一步。 逼近的距离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姜宛儿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土墙,无处可退。 他抬起手,不是对着她,而是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她耳侧的土墙上! “咚!”一声闷响,墙皮簌簌落下。 姜宛儿吓得猛地闭眼,身体剧烈一颤。 “你他妈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他的低吼几乎是喷在她脸上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暴戾的焦躁,声音粗嘎得像砂纸磨过铁锈。 “沈知言到底是怎么死的?!那野种又是谁的?!说!” 第10章 第 10 章 那一拳砸在墙上,闷响如同丧钟,震得姜宛儿魂魄都要离体。墙土簌簌落满她肩头。她死死闭着眼,不敢看他喷火的眼睛,那里面翻滚的怒火和暴戾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 “说!” 他又逼进一步,滚烫的、带着石粉和血腥气的呼吸烫着她的额头。那只砸在墙上的手,骨节处已经擦破,渗着血丝,就撑在她耳侧,困住她所有退路。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不是因为他的凶狠,而是因为那被强行撕开、血淋淋的真相就在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只有破碎的气流和抑制不住的哽咽。 眼泪终于决堤,不是委屈,而是积压了三年的惊惧、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她浑身抖得站不住,沿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去,瘫软在满地尘土里。 “我…我不能……”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声音支离破碎,“说了…我们…都会死……” 石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蜷缩在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女人。那身粗布衣裹着她纤细的身躯,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敢砸碎御赐金匾,竟能从那龙潭虎穴里逃出来,找到他。 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那句“野种”的质问还悬在空气里,像一把淬毒的刀。可看着她此刻的模样,那刀,竟有些挥不下去。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逼视她。在狭小的屋子里暴躁地踱了两步,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每一步都沉重得让地面微颤。最后,他停在那扇破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被切割成一小块的、灰蒙蒙的天。 屋里只剩下姜宛儿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 良久。 他转过身,脸上的暴怒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东西取代。他走到屋角,提起那个破旧的水壶,晃了晃,里面还有一点水。他拿过那个葫芦瓢,倒了些水,然后走回来,弯腰,将瓢递到她面前。 动作依旧粗鲁,甚至带着几分不情愿的僵硬。 “哭有什么用。”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再是吼叫,而是某种硬邦邦的、别扭的安抚,“能把追兵哭死?” 姜宛儿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递到眼前的清水,和那只沾着血污和墙土的大手。她颤抖着,接过葫芦瓢,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她小口啜饮着,水流混着泪水,味道咸涩。 石洵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喝,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等她喝完,他拿回瓢,随手扔回水缸,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还能走吗?”他问,目光扫过她蜷缩的脚。 姜宛儿试着动了动脚踝,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但她咬着牙,点了点头。 石洵没说什么,转身走到炕边,在那堆破烂被褥里翻捡了一会儿,扯出几条相对干净、但也同样破旧的布条,又走回来,扔在她面前。 “脚包上。”他命令道,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天黑透了就得走。这地方不能久留。” 他说完,不再看她,重新坐回那个堵门的矮凳上,恢复成之前那种沉默警惕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逼问从未发生过。 姜宛儿看着地上的布条,又看看那个背对着她的、如山石般沉默的背影。心里百味杂陈。她默默地拿起布条,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双不合脚的粗布鞋。 袜子褪下,脚踝果然已经红肿,脚底磨出了水泡,有的已经破了,渗着血丝,混着泥土,狼狈不堪。她忍着疼,用那粗糙的布条,一层层,仔细地将伤处包裹起来。动作很慢,每一下都牵扯着神经。 包好脚,她尝试着慢慢站起,扶着土墙,试探着走了两步。钻心的疼,但还能忍受。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天色一点点变暗,阴影逐渐吞噬掉最后的光线。 耿婆婆一直没有进来,院子里也再无声响,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间破屋,和屋里这两个被困在绝境里、沉默以对的人。 当天色彻底黑透,连最后一点微光都消失时,石洵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很久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拉开门闩。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 他回头,看了姜宛儿一眼。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跟着我。”他低声道,依旧是那三个字。 然后,他侧身闪出了门外。 姜宛儿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忍着脚踝的刺痛,一步一瘸地,跟了上去,再次融入无边夜色。 第11章 第 11 章[番外] 夜雾漫上来,湿冷地缠着人的手脚口鼻。巷子深处黑得不见五指,只有远处几声零落的梆子响,模糊地提示着时辰。 石洵的脚步放得极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落地无声。他侧耳,听着风里每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姜宛儿跟在他身后,跛着脚,咬紧牙关不让痛呼溢出口鼻。粗布条缠裹的伤处每一次落地都钻心地疼,但她不敢慢,更不敢停。 刚才那场猝不及防的搜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短暂喘息带来的虚妄安全感,也将更深的寒意钉进骨髓里。他们并未脱离险境,甚至,可能从未脱离过。 他的手忽然从前面伸过来,没有回头,只是一个急促、强硬的手势——停,蹲下。 姜宛儿立刻蜷身,缩进墙根一团更浓的阴影里,几乎屏住了呼吸。 石洵自己也贴墙而立,像一块突然失去生命的石头,融进黑暗。 前方巷口,有火光晃动,不是巡夜更夫那种孤零零的灯笼,而是好几支火把,被人举着,停在那里。隐约的人语声顺着风飘过来,听不真切,但那焦躁的、属于官差的腔调,错不了。 又一道卡子。 姜宛儿的心沉下去。脚踝的疼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不堪重负。还能往哪里逃?这洛州城,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 前面的石洵久久没有动静。火把的光在那里生了根,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 时间在冰冷的对峙里一点点耗磨。 忽然,他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她。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映着极远处一点微弱的反光,亮得惊人。 他蹲下身,凑得极近,压低的的气流扫过她的耳廓,带着石粉和血的铁锈味。 “脚。”只有一个字,命令不容置疑。 姜宛儿愣住,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直接开始解自己腰间那根用来束褡裢的、磨得发亮的旧皮绳。 皮绳解下,他又极其迅速地从自己褡裢的暗袋里摸出几样小东西——一截炭笔,一把极小但刃口锋利的刻刀,还有一小块用剩的、暗红色的朱砂印泥。他将这些东西飞快地裹进一块粗布里,塞进怀里。 然后,他看向她,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 “听着,”他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往前走三条街,右拐,有个废弃的土地庙,塌了半边的那个。躲到神龛底下,等我。” 姜宛儿瞳孔骤缩,几乎要脱口而出“不”。他要分开?在这到处都是眼睛和刀子的夜里? “你……” “别问!”他打断她,语气粗暴,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想活命,就照做。听到任何动静,都别出来!除非是我!” 他不再给她任何质疑的机会,将那根旧皮绳塞进她手里,猛地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行动不便的脚,眼神复杂难辨。 下一刻,他竟不再隐藏行迹,而是猛地朝着与那火光卡子相反的、更深更黑的巷子深处冲去!脚步故意踏得沉重,踢翻了一个不知谁家放在墙角的破瓦罐! “哐啷——!”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炸开,惊心动魄。 “那边!有动静!” “追!” 火把的光龙猛地晃动起来,嘈杂的呼喝声、脚步声瞬间爆发,朝着石洵弄出的声响方向疾追而去! 巷口卡子的火光顷刻间消失了大半。 姜宛儿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缩在阴影里,抖得不成样子。他把她丢下了?不,他是把追兵引开了!用他自己当靶子! 那个方向,是死路! 短暂的混乱和追逐声迅速远去,巷口只剩下零星一点光亮,似乎是留了人看守。 不能再等了! 姜宛儿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双腿的颤抖。她抓住那根还带着他体温的旧皮绳,扶着墙,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 脚踝剧痛,但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朝着他指示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 三条街。平日里眨眼即到的距离,此刻却漫长得如同跨越刀山火海。她不敢走街心,只敢贴着墙根最暗的影子移动,耳朵竖着,捕捉着一切可疑的声响。 远处,似乎传来了更激烈的呼喝和金铁交击的声响!她的心猛地一抽,脚步一乱,险些摔倒。 不能听!不能想!往前走! 她强迫自己挪动,数着步子,辨认着方向。右拐……右拐…… 终于,一个塌了半边的破败轮廓出现在前方,歪斜的门匾上,“土地庙”三个字模糊难辨。门口的石兽缺了脑袋,荒草长得半人高。 她几乎是爬过去的,手脚并用,钻进那塌陷的庙门。 里面更黑,到处都是残砖断瓦和呛人的灰尘。她摸索着,找到那个同样积满厚厚灰尘的神龛,蜷缩着爬进底下那点狭小的空间,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外面,遥远的打斗声似乎停了。 夜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呢? 这个念头像毒蛇,啃噬着她仅存的理智。她死死攥着那根皮绳,粗糙的触感磨着掌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和恐惧如同冰水,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尽的等待和恐惧逼疯时—— 庙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不是官差那种肆无忌惮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隐忍的、踉跄的节奏。 姜宛儿全身的血液瞬间凝住,屏息听着。 那脚步声在庙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一个人影,扶着破烂的门框,艰难地挪了进来。 浓重的血腥气,先一步弥漫开来。 月光从塌陷的屋顶漏下几缕,勉强照亮来人的轮廓。 是石洵。 他几乎成了个血人。褡裢被撕裂了好几道大口子,赤着的上身布满纵横交错的伤口,最深的一道在腰腹间,暗色的血液还在不断渗出,将他半条裤子都染得深暗。他脸上也带着伤,嘴角破裂,颧骨一片青紫。 他喘着粗气,每一下都像是扯着肺叶,目光在庙内急扫,最终定格在神龛底下。 四目相对。 姜宛儿猛地从神龛下爬出来,看着他一身骇人的伤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洵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那口气一松,身体便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他猛地伸手扶住旁边一根歪斜的柱子,才勉强站稳。 “走……了吗?”她终于找回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暂时……”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狠劲,“甩掉了……几个杂碎……” 他尝试着移动,却闷哼一声,腰腹间的伤口因动作而涌出更多血。 姜宛儿想上前扶他,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别……沾手……”他喘着,从怀里摸出那个粗布小包,摊开——炭笔,刻刀,朱砂印泥。 他拿起那截炭笔,又看向她,眼神里是她看不懂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衣服……脱下来。”他命令,气息不稳,却不容置疑。 姜宛儿僵住,愕然地看着他。 “快!”他低吼,因急切而牵动伤口,脸色又白了几分,“没时间……让他们以为……你死了……” 第12章 第 12 章[番外] 那截炭笔,黑黢黢的,短小粗糙,躺在他血迹斑斑的掌心,像一截烧焦的骨殖。 “衣服……脱下来。” 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裹着血沫子,从剧烈起伏的胸腔里艰难挤出。腰腹间那道伤口随着呼吸不断洇出暗色,几乎将他半身浸透。可他盯着她的眼神却像两簇烧尽的灰,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决绝。 姜宛儿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脱衣?在这?此刻? 但下一秒,他眼底那点残存的、不耐烦的焦灼刺醒了她。他不是在索求,而是在命令。一种她无法理解、却必须服从的命令。 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解不开那粗布衣上简单的系带。她牙关打着颤,几乎是撕扯着,将外衣褪下,露出里面同样粗糙、但颜色稍浅的中衣。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激起一层战栗。 石洵没看她裸露的肩臂,一把抓过那件犹带体温的灰蓝外衣,铺在神龛前积满厚灰的破供桌上。动作牵动伤口,他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拿起那截炭笔。没有犹豫,在那粗布衣的背部、肩颈处,狠狠涂抹!力道极大,炭粉簌簌落下,勾勒出凌乱、狰狞的痕迹,像是拖拽,又像是挣扎蹭上的污脏。 然后,是那盒朱砂印泥。他抠出一大块暗红黏腻的膏体,毫不吝惜地,胡乱抹在炭笔涂画过的地方,尤其是后心、腰臀几处。浓重的红,在昏暗光线下黑得发紫,像刚刚凝固的血,触目惊心。 他做这一切时,手稳得可怕,仿佛那不断流失血液、剧痛抽搐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最后,他拿起那把小刻刀。刀刃寒光一闪。 他看向她,目光沉得像水底的石:“头发。” 姜宛儿下意识地捂住脑后那松散的发髻。 “给我!”他低吼,气息急促,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狠厉。 她手指哆嗦着,拔下那根粗糙的木簪。一头青丝瞬间披散下来,垂落肩背。 石洵一把攫过一缕长发,刻刀锋利的刃口贴紧发根,毫不留情地一割! 青丝断落,被他攥在手里。 他又从自己仍在淌血的腰腹伤口旁,揩了更大一团温热黏稠的血,胡乱涂抹在那缕断发上,然后将其死死按在那件涂满了炭灰和朱砂的衣服前襟上。 像一个最潦草又最恶毒的符咒。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体晃了晃,刻刀“当啷”一声掉在供桌上。他撑着桌沿,大口喘息,脸色白得吓人。 那件粗布衣,此刻摊在供桌上,浸透了他的血、她的发,布满污浊和诡异的红黑痕迹,在从破顶漏下的惨淡月光里,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丢……丢到北面……那个臭水沟……远点……”他喘着,指了一个方向,声音已经低弱下去,“快……” 姜宛儿抓起那件变得沉甸甸、黏腻腻的衣裳,冰凉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看了一眼几乎站立不住的石洵,咬紧牙,转身冲出破庙。 北风像刀子刮在裸露的皮肤上。她赤着脚,忍着剧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他指的方向狂奔。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清,只凭着一股本能,直到一脚踩进冰凉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里。 是了,就是这里。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代表“姜宛儿”死亡的证物,狠狠扔进了污水最深处。看着它沉下去,被浑浊的黑水吞没。 然后,她转身,再次拼命跑回破庙。 冲进庙门时,石洵已经靠着柱子滑坐在地上,头低垂着,呼吸微弱。地上的血迹又扩大了一圈。 “石洵!”她扑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他勉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却还在努力聚焦。 “水……”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水?这破庙哪里来的水? 姜宛儿慌乱地四下张望,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上。里面或许积攒了些雨水。 她爬过去,果然,罐底有着浅浅一层浑浊的泥水。她顾不得许多,用手捧起一点,凑到他嘴边。 他贪婪地啜吸着,混着泥腥味的水流进他干渴的喉咙。 几口水下去,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推开她的手,示意够了。然后,他艰难地抬手,指向自己腰腹间那道最深的伤口。 “里面……怀里……拿出来……” 姜宛儿的手指沾着他的血和冰冷的泥水,颤抖着,探进他被血浸透的褡裢内侧。触到一个硬硬的小扁瓶,还有一个更小的、用油纸紧紧包裹的东西。 她将它们拿出来。 是一个扁平的铁皮酒壶,和一个油纸包。 石洵示意她打开酒壶。浓烈刺鼻的酒味瞬间冲散了庙里的血腥气。是极劣质的烧刀子。 他又指指那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药粉,气味辛辣。 “酒……洗伤口……”他指令简短,每一个字都耗着力气,“药粉……撒上……布……扎紧……”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最后的、孤注一掷的信任,或者说,是别无选择。 姜宛儿看着那狰狞外翻的伤口,看着那烈酒和陌生的药粉,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酒壶。 她能行吗? 石洵已经闭上了眼,眉头因剧痛死死拧着,下颌绷成一条坚硬的线,不再看她,仿佛将一切交给了天意。 姜宛儿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酒气和血腥的空气。 她跪下来,拔掉酒壶的木塞。 第13章 第 13 章[番外] 她跪下来,拔掉酒壶的木塞。浓烈呛人的酒气直冲鼻腔,激得她眼眶发酸。她看着那道皮肉翻卷、仍在渗血的伤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抖得厉害,酒液从壶口洒出几滴,落在尘土里。 闭上眼,再睁开。她吸进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将心一横,把壶口对准那狰狞的伤口,倾倒下酒液。 “呃——!” 烈酒灼烧创口的剧痛让石洵猛地绷直了身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颈青筋暴起,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又硬生生忍住,没有惨叫出声,只有喉咙深处溢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姜宛儿的手指也跟着一颤,几乎握不住酒壶。她强迫自己不看他的痛苦,盯着那被酒水冲刷得发白的伤口,血污混着酒液淌下,露出底下更鲜红的肉。 酒很快用完。她丢开空壶,拿起那个油纸包,抖开,将里面辛辣的白色药粉尽数抖落在伤口上。然后,她扯下自己中衣相对干净的内衬下摆,撕成宽布条,用尽全力,将那可怕的伤口一圈圈紧紧缠绕、扎牢。 每一下缠绕,他都跟着抽搐,汗水浸透他散乱的发,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下去。 做完这一切,姜宛儿几乎虚脱,瘫坐在他身旁,看着他被简单处理过却依旧危殆的伤,看着满手的血污,听着庙外呼啸的寒风,一种巨大的、无边的绝望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逃?往哪里逃?他伤成这样,追兵转眼又至。所有的挣扎,似乎都成了徒劳。 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血和灰,冰冷一片。 “……哭什么……”他忽然出声,气若游丝,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着她,“还没……死呢……” 姜宛儿猛地抬头,对上他虚弱却依旧带着一丝蛮横生气的目光。 “孩子……”她哽咽着,积压了三年的秘密和恐惧,在这一刻的绝望和微弱的希望交织下,终于冲破了枷锁,“不是沈知言的……是……是三皇子的……” 石洵的瞳孔猛地一缩。即便重伤至此,这个消息依旧像重锤砸下。 “沈知言……他不能人道……”姜宛儿的声音低得像梦呓,带着无尽的屈辱,“娶我……只是为了遮掩……三皇子看中了我……他们……他们让我……”她说不下去,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沈知言……他后来怕了……想用这个秘密……要挟三皇子换取更大前程……他死了……不是急病……是灭口……”她抬起泪眼,看向破庙外黑沉沉的夜,“那碗药……本来是该我喝的……他那天……阴差阳错……自己喝了……” 所以她才必须死。所以沈家必须保住那个“遗腹子”。所以她砸了那贞节匾,不是疯,是恨,是最后一点不甘的反抗。 石洵沉默地听着,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都化为一种冰冷的了然。高门皇权下的龌龊,竟肮脏至此。 “他们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那孩子……”姜宛儿绝望地闭上眼,“石洵……我们逃不掉的……” 庙外,风声里,似乎又隐约夹杂了别样的动静。远远的,像是犬吠,又像是更多人的脚步声,正在朝着这片区域合围。 石洵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带血的沫子。他挣扎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再次探入怀中,摸索了许久,掏出一块东西。 那不是酒壶,也不是药包。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玄铁令牌,已经被他的血染得温热。令牌上刻着复杂的云纹,中间是一个深深的、古体的“甲”字。 他将令牌塞进她冰凉的手里。 “拿着……”他喘着,眼神亮得惊人,带着最后一丝赌徒般的疯狂,“去……洛水下游三十里……黑水渡……找……找一个叫‘老刀’的摆渡人……给他看这个……说……说‘甲四’……求他……” 甲四? 姜宛儿握着那块沉甸甸、沾满血的令牌,完全怔住。他不是石匠吗?这令牌……这代号…… 石洵看着她眼中的震惊和茫然,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弱地勾了一下,像是嘲弄,又像是解脱。 “老子……以前……也是皇城司……那条……咬人的……狗……”他断断续续,气息越来越弱,“后来……不想咬了……才躲起来……凿石头……” 所以他知道那些阴私手段,所以他能一次次躲过追捕,所以他认得这城里最见不得光的逃命路子。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庙外的脚步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能隐约映照到破庙歪斜的门框上。 “走……”石洵用尽最后力气推她,眼神凶狠起来,“从后面……塌的那处……爬出去……沿河往下……别回头……快走!” 姜宛儿看看手里那块代表着另一重身份、也可能是最后生路的令牌,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却为她豁出命去的男人。 她猛地弯腰,用尽全身力气,想将他架起来。 “一起走!” “滚!”他低吼,猛地挥开她,自己却因这动作疼得几乎昏厥,“老子……这样……走不了……拖累……快滚!” 火光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官差的呼喝声。 姜宛儿泪流满面,看着他那张因失血和疼痛而扭曲、却写满不容置疑坚决的脸。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她猛地攥紧那块令牌,令牌的边缘硌疼了她的掌心。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然后,她转身,扑向庙后那处坍塌的破口,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了出去,消失在冰冷的夜色中。 石洵听着她远去的、细微的脚步声,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坐在柱子后,抓起地上那把染血的刻刀,握在手里,面对着即将冲入庙门的火光,浑浊的眼底,最后闪过一丝野兽般的凶光。 第14章 第 14 章[番外] 姜宛儿从破庙后方的坍塌处滚出,冰冷的夜气和泥土的气息灌满口鼻。她不敢回头,攥紧手中那块沾满石洵鲜血、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依着他最后的话语,沿着洛水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拼命奔去。 脚底的伤、心中的痛、身后的追兵,一切都化作了求生的本能。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河水在晨光中显出浑浊的轮廓,一座看起来荒废已久的小小渡口出现在眼前——黑水渡。几块烂木板搭就的栈桥歪斜欲坠,岸边芦苇丛生。 一个戴着破斗笠、身形干瘦的老者,正蜷在一艘乌篷小船的船头,像是睡着了一般,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姜宛儿踉跄着扑到岸边,气息急促,几乎说不出话。她举起那块令牌,声音嘶哑破碎:“……找……找老刀……‘甲四’……求您……” 那老者(老刀)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精光四射、与这荒凉环境毫不相称的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最终定格在那块玄铁令牌上,特别是那个深深的“甲”字。他的眼神微微一凝。 “甲四?”老刀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那小子……还活着?” “他……他为了救我……”姜宛儿的眼泪涌了出来,“求您……” 老刀沉默地看了她几秒,似乎在评估风险和真假。最终,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上来。” 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洛水主流,顺流而下,速度快得惊人。老刀摆船的技术出神入化,巧妙地利用水流和岸形,避开了一切可能的盘查。 在船上,惊魂稍定的姜宛儿,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将自己的遭遇、沈知言的真正死因、三皇子的丑事、孩子的真实身份、以及沈家与三皇子府的勾结,尽数告知了老刀。她深知,这是唯一的机会,这块令牌和“甲四”这个名字,或许是通往真相的钥匙。 老刀始终沉默地听着,只在听到“三皇子”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讥诮和寒意。 数日后,船只在一个更为偏僻的河湾停下。老刀将她交给另一伙沉默寡言、行动却极为利落的人。她明白,这是“甲四”这条线背后的力量在接手。 她被秘密安置在一处安全的据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一边艰难地躲藏,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石洵的消息,老刀派人回去查探,只带回破庙有激烈打斗和大量血迹、人已不见踪影的消息,生死未卜,一边在引导下,开始系统地、细节清晰地陈述所有冤情。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哭泣逃跑的弱女子。复仇和洗刷冤屈的意志,以及腹中逐渐成长的孩子,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清晰思路。她记得沈知言书房里每一份可疑的信件片段,记得他暴毙前夜与神秘人的低语,记得婆婆和三皇子府嬷嬷之间隐晦的交流,甚至记得那碗被沈知言误服的毒药的气味和颜色。 这些细节,被专人以特殊渠道,一字不差地记录、整理,并通过极其隐秘的途径,直送京城。 这块“甲”字令牌,属于皇城司一个极为隐秘的旧部体系,独立于现有架构,直接向皇帝负责,专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却又牵涉皇族秘辛的棘手事务。“甲四”石洵,曾是其中的佼佼者,因厌倦内部倾轧和滥杀而隐退。但他的代号和令牌,在某些特定系统中,依然拥有极高的可信度和能量。 这份由“甲四”以性命送出的血证,通过旧日渠道,被直接呈送到了御前。 与此同时,京城中,三皇子一派的政敌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风声。他们或许早已暗中收集三皇子的错处,这份关于“谋杀朝廷命官、混淆皇室血脉、逼迫贞烈妇人”的惊天血证,成了他们发动攻击的绝佳武器。 一场朝堂上的风暴悄然酝酿。 皇帝震怒。 并非全然出于对沈知言之死或姜宛儿冤屈的同情,更是因为此事触及了皇权底线:皇子私德败坏至斯,竟与臣妻私通,甚至可能谋害臣子、企图混淆天家血脉,这简直是皇室丑闻!更何况,其中还可能牵扯到皇城司旧部灭口、地方官员(沈家、洛州官府)勾结欺瞒等重重黑幕。 皇帝秘密下令,由亲信太监、御史台及皇城司另一派系组成联合调查组,彻查此案。所有行动都在极度机密中进行,以防打草惊蛇。 调查组效率极高。他们暗中控制了沈家主要知情人如姜宛儿的婆婆、负责熬药的心腹仆人、三皇子府的相关嬷嬷,甚至找到了那个被“遗弃”的、真正身份不明的婴儿,严密的审讯和证据比对下,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沈知言确系被三皇子派人灭口,原因正是他企图以丑事要挟换取权势。那碗毒药本是给姜宛儿的。所谓的“遗腹子”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姜宛儿的贞烈与冤屈得到了证实。 案情明朗后,皇帝为了维护皇室颜面,至少是表面上的颜面,快刀斩乱麻三皇子,被严厉申饬,剥夺一切实权差事,圈禁于宗人府,彻底失去争夺储位的资格。 沈家族长及姜宛儿婆婆等主犯,以“欺君罔上、勾结皇子、谋害人命、混淆血脉”等重罪论处,抄家罢爵,主要人员流放或秘密处决。御赐“贞节贤良”匾额被收回销毁。洛州官府相关涉案官员被革职查办,流放千里。 姜宛儿诏告天下,为其平反昭雪,表彰其贞烈,恢复名誉。因其夫沈知言已被证实系被谋杀,她自然脱去“寡妇”身份约束,也不再是“罪妇”。 那个被用作工具的孩子,可能被送入寺庙或某个偏僻宗室抚养,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关于石洵他的“死亡”在这场官方平反中可能被模糊处理记为协助姜宛儿逃亡时被追杀,下落不明。这正合他意,让他可以彻底摆脱“甲四”和“石匠”的过去,以一个清白的身份,与姜宛儿开始新的生活。皇帝或许默许了他的“消失”,既是对他当年功绩和此次送信之功的某种补偿,也是将皇城司这件不光彩的旧事彻底掩埋。 第15章 第 15 章[番外] 三个月后。 江南,一个偏僻临水的小镇。 春风拂过新绿的柳枝,河水潺潺,带着暖意。 一间临河的简陋瓦房外,姜宛儿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裙,正低头晾晒着刚洗好的衣物。阳光洒在她脸上,依旧苍白,却有了些血色。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显露出生命的迹象。 院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普通的青布短打,脚步还有些微跛,腰腹间似乎缠着厚厚的绷带,使得动作略显僵硬。他手里提着一条鲜活的鱼,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以及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 是石洵。 他抬头,目光落在晾衣的姜宛儿身上,尤其是她微隆的小腹,眼神变得复杂而柔软。 姜宛儿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的湿衣,快步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惊喜:“你……你回来了?伤怎么样了?” “死不了。”他语气依旧硬邦邦,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冷峭,将鱼递给她,“路上买的。” 他目光落在她肚子上,沉默了片刻,才哑声问:“……他?” 姜宛儿护住小腹,低下头,轻声道:“你的。” 短暂的沉默。 石洵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紧又松开,再转回来时,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伸出手,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微隆的腹部,一触即分,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远处,有孩童嬉笑跑过。 风波并未完全平息,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 但此刻,在这僻静的江南水乡,他们偷得了一段时光。孩子是他的,她也还在。这就够了。 石洵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千山万水,最终又落回眼前人和她腹中的骨血上。 他粗糙的手,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握住了她的。 第16章 姜婉儿视角[番外] 许多年前,姜家后园。 春末夏初,蔷薇开得正好,爬满了隔开内院与外院作坊的那堵矮墙。 彼时的姜婉儿还不是沈夫人,只是姜家一个不甚起眼的庶女,性子里有几分被深宅大院压抑着的、对高墙外世界的好奇。她时常偷偷溜到花园最僻静的角落,那里能听到隔壁石匠作坊里传来的、富有节奏的叮当声。 她第一次隔着墙缝看见石洵时,他还是个半大少年,赤着上身,汗水在结实的肌肉上流淌,正专注地对着一块顽石敲打凿刻。他眉宇间已有日后的硬朗,眼神却比现在纯粹清澈得多。 她看得入了神,不小心碰落了一块松动的墙砖。 声响惊动了他。他抬头望来,撞见她惊慌失措、宛如受惊小鹿般的眼眸。两人隔着那道缝隙,一时都愣住了。 她没有像寻常闺秀那样惊呼逃走,他也没有厉声呵斥。 后来,这样的“偶遇”便多了起来。她时常偷偷带些自己舍不得吃的精致点心,用绢帕包了,从墙缝塞过去。他起初不肯要,她便固执地放着,下次来看,点心不见了,原地会多出一小块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雕刻成小动物或花朵的可爱石头。 他话很少,她却能对着他说很多话,说嫡母的苛刻,说姐妹间的琐碎,说诗词,说那些无关痛痒却无人可诉的心事。他大多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手里的凿刻却变得格外轻柔。 她叫他“石奴哥哥”,带着少女娇憨的依赖。他从未唤过她的名字,眼神却一日日变得深沉。 那段时光,是灰暗深宅里唯一偷来的光。她是他粗粝石匠生涯里一抹不敢触碰的柔软月色,他是她窒息规矩中一道自由不羁的风。 然而,高门与贱籍之间,隔着的又何止一堵矮墙。 他们的秘密终究被发现了。嫡母的耳光、父亲的震怒、姐妹的讥嘲如同冰雹砸下。“不知廉耻”、“自甘堕落”、“带累家门”的罪名压得她喘不过气。他被姜家管事带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差点被打断手,警告他若再敢靠近姜家小姐,便让他在这洛州城再无立锥之地。 那堵矮被迅速砌高,蔷薇花藤被无情砍去。她被彻底禁足,严加看管。 她最后一次拼命跑到那堵再也看不到对面的高墙下,只来得及将一支母亲遗下的、不算值钱但于她极为珍贵的玉兰花簪,塞进墙根一个极隐蔽的石缝里。那是她无声的告别和全部的念想。 再后来,便是沈家前来提亲。父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她这个“麻烦”嫁了出去,对象是颇有前途的通判沈知言。她像一件物品,被从一座牢笼,移交到了另一座更精致、也更冰冷的牢笼。 三年沈府生涯,她几乎磨灭了所有少女时的影子,直到那场惊天变故。 夫君暴毙,她被架上“贞烈”的火堆炙烤,眼看就要被烧成灰烬,连同那个可怕的秘密一起被埋葬。所有人都夸她贞烈,所有人都在逼她赴死。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顶。 那一刻,能想到的,竟然只有那个很多年前、被家族被礼法狠狠撕开的少年。 只有他,与这吃人的沈家、与那可怕的三皇子毫无瓜葛。 只有他,曾真心待过那个真实的、不是“沈夫人”的姜婉儿。 只有他,有着挣脱束缚、凿碎顽石的力气和胆魄。 向母家求助?他们只会更快地把她交出去以保全自身。向官府申诉?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天下之大,她竟无一人可信,无一处可去。 唯有他。 所以,她砸了那金匾,是向这吃人礼法的宣战。 所以,她褪下绣鞋露出血书,是剥开所有伪装,将最脆弱的性命和最沉重的信任,交付给记忆中唯一可能接住她的人。 那一声“石奴哥哥”,是她跌落悬崖时,能喊出的、唯一的名字。 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在滔天洪水中,抓住那根记忆里唯一可能救命的浮木。是深埋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情愫,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最后一丝孤勇。 她赌他还记得墙缝里的目光,赌他还记得那些无声的石头和小花,赌他……还是那个石奴哥哥。 而事实证明,她赌对了。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背后,是他从未忘却的守护,和足以撼动阴谋的过往。他们的重逢,不仅是绝境求生,更是跨越了阶级、时间和生死,对那段被迫戛然而止的旧情,最震撼、最血性的续写。 第17章 【石洵番外:顽石】[番外] 洛州城的秋雨,黏腻阴冷,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也溅湿了摊放在墙根下的几块待凿的毛石。 我靠在棚子下,听着雨声,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鸽卵大小的青玉料。这料子温润,不算顶好,但雕朵玉兰应是够的。很多年了,这习惯改不掉,仿佛指尖粗糙的茧子摩擦过光滑的石面,才能压下心底那头总是躁动不安的兽。 隔壁姜家的后院,静悄悄的。那堵墙后来砌得极高,再也看不到一角天空,听不到一丝笑声。 很多年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墙矮,花爬得热闹。我总是能“恰好”在她溜到墙根下时,敲打出最清脆的声响。然后,会有一双眼睛,怯生生又亮晶晶地从缝隙里望过来。再然后,可能会有一块用精致绢帕包着的、甜得发腻的桂花糕,被小心地推过来。 麻烦。我心里总是嗤一声。高门里娇养出的金丝雀,懂什么?不过是拿我这满身石粉的贱籍寻开心。 可我次次都没把那些点心扔进臭水沟。那绢帕洗得发白,还带着点说不清的淡香,我也没扔,胡乱塞在了工具箱最底下,被铁器磨得起了毛边。 她话多,絮絮叨叨,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大多嗯一声,手里的锤凿不停,却总挑些纹理细腻的石头,刻些小玩意儿,兔子也好,歪花也罢,下次她来时,悄悄塞回去。 她叫我“石奴哥哥”,声音细细软软,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梢扫过心尖,痒得厉害,又挠不着。 我知道这不对,不好。她是云,我是泥。可那又怎样?我石洵天生地养,凿我的石头,换我的饭吃,从不觉得比谁低一等。她愿意来看,我就让她看。她愿意说,我就听着。 直到姜家的人发现。 那顿打是真的狠,棍棒拳脚雨点般落下时,我没吭一声,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堵墙,以后怕是砌高了。 她呢?会不会挨打?会不会哭? 后来我知道她定了亲,是城里有名的才俊,沈通判。挺好。门当户对。我盯着手里一块怎么凿都不顺眼的顽石,一锤子下去,火星四溅,崩裂的石屑在脸上划了道口子。 再后来,我听说她守了寡,得了御赐的贞节牌坊。洛州城都在夸。我听着,只觉得那金匾刺眼得很,像淬了毒的针。沈知言是个什么货色,这城里暗地里的传言多了去了。她那性子,在那吃人的地方,怎么活? 可我凭什么管?我是谁?一个臭石匠。 直到那夜。 雨下得比今晚还大。砸门声又急又重,不像官差,倒像索命的无常。 我提着錾子开门,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一身孝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得可怕的轮廓。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冻得发青,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她当众砸了御赐金匾。 她一路逃到了我这狗窝。 她褪下绣鞋,露出裹脚布上那血淋淋的“石奴哥哥,带我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那瞬间,什么狗屁门第,什么皇权官威,什么前尘旧怨,全都炸得粉碎。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野蛮的占有欲——他们把她逼成了这样!他们怎么敢?! 我攥住那染血的布条,像攥住了多年前那块没送出去的玉兰花簪。不,这次不一样。这次,谁再想从我身边把她夺走,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带她躲藏,为她厮杀,看着她在我眼前,一点点从惊惶的雀鸟,变成坚韧的藤蔓。她说出那孩子的来历,说出沈知言和三皇子的肮脏勾当时,我恨不得立刻去宰了那些人渣。 但不行。我得先让她活。 掏出那块玄铁令牌时,我知道,躲了这么多年的清净,到头了。皇城司“甲四”的过去,像跗骨之蛆,终究还是追了上来。但用这身份换她一条生路,值。 把她推出去,让她独自逃向生机时,我觉得腰腹那刀捅得都不那么疼了。妈的,原来老子这块顽石,心里还真揣着点软乎东西。 后来,我拖着半废的身子,凭着过去那点阴私手段和不要命的狠劲,到底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找到了老刀留下的记号。 江南水汽氤氲,磨平了洛州的冷硬。看到她好好站在院子里,肚里揣着我的种,平反的诏书也下来了……这一切,竟比凿碎最难搞的花岗岩还不真实。 她问我伤怎么样。 死不了。 三个字抵过千言万语。 我看着她微隆的小腹,那里是我石洵的根苗。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恐慌的柔软情绪攫住了我。我伸出手,碰了一下,一触即离,像怕碰碎了稀世珍宝。 “嗯。” 一个字,承认了孩子,承认了她,承认了这偷来的往后余生。 阳光晒得人发暖。我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指节缠上她纤细的手指。 这块顽石,风吹雨打这么多年,到底是等到了能把他捂暖的那缕人间烟火。 第18章 【番外:暖玉生香】[番外] 江南的夜,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瓦片,汇聚成细流,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合了泥土和草木清甜的气息。 屋里只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苗偶尔跳跃一下,将墙壁上两个依偎的人影拉长又缩短。 姜宛儿的头发彻底散开了,如墨般铺陈在枕上,衬得她颈间那片肌肤愈发莹白。她微微喘着气,眼睫湿漉漉地垂着,像蝶翼般轻颤,不敢抬眼去看上方的人。 石洵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一层薄汗,肩背和臂膀的肌肉线条绷得极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腰腹间缠绕的白布碍事地隔在两人之间,让他动作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克制。 他的目光沉得厉害,像深不见底的潭水,紧紧锁着她。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未褪尽的凶狠,失而复得的焦渴,还有一丝近乎笨拙的、怕碰碎了她的小心翼翼。 他的指腹粗粝得吓人,常年握锤凿留下的厚茧,划过她细腻的腰侧肌肤时,带来一阵战栗般的麻痒。姜宛儿忍不住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猫儿似的呜咽。 这声音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石洵紧绷的神经上。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撑在她身侧的手臂肌肉偾张,俯身的动作却放缓了下来。 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颈侧,带着他身上特有的、石粉与汗液混杂后又沐浴清洗过的干净皂角味,还有一种更原始的、令人心悸的男人气息。 他低下头,寻到她的唇,不再是之前的狂风骤雨,而是变成了缓慢的、研磨般的亲吻。像是在品尝,又像是在确认。每一寸辗转,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占有欲。 姜宛儿的手原本无措地抵在他胸膛,指尖下是他擂鼓般急促有力的心跳,和一道道凹凸不平的旧日疤痕。那心跳震着她的掌心,连带着她的心也越跳越快。渐渐地,那点推拒的力道消失了,手指微微蜷起,最终软软地搭在了他滚烫的皮肤上,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附。 他的吻开始向下游移,落在她纤细的锁骨,留下湿润的痕迹。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抚过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如同对待一块极易碎的暖玉,每一分力道都斟酌再三,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汲取更多温暖。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大了,密密地织成一张网,将这小屋与外界彻底隔绝。 衣衫不知何时已凌乱褪散,堆叠在床榻一角。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细小的栗粒,但很快就被更灼人的体温覆盖。 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腰腹的伤,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齿缝间溢出,额角的汗滴落下来,砸在她颈窝,烫得惊人。 姜宛儿睁开迷蒙的眼,看到他忍痛蹙紧的眉峰,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抚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 “疼么?”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喘。 石洵抓住她捣乱的手,按在枕边,十指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紧紧扣住。 “别动。”他声音低哑得可怕,像是砂纸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求。 他不再给她分神的机会,以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力道,彻底沉身。 姜宛儿猛地仰起头,脖颈拉出一道脆弱优美的弧线,所有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化作一声破碎的吸气。指甲无意识地掐入他结实的臂膀。 灯苗猛地跳跃了一下。 他的动作起初是生涩而克制的,带着伤后的虚乏和久违的激动,甚至有些横冲直撞。但很快,在本能的驱使下,在那令人眩晕的暖湿包裹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不容错辨的节奏。 如同抡锤凿石,每一次落下都精准而有力,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占有和宣告。汗水从他绷紧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她微微泛红的肌肤上,洇开小小的水晕。 雨声,喘息声,木材偶尔发出的轻微吱呀声,还有压抑不住的、从喉间溢出的细微呜咽,交织在一起,充斥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他像是要将这些年错失的光阴,将那些分离的痛苦、隐匿的思念、濒死的恐惧,全都通过这最原始的方式,烙印进彼此的身体里,骨髓中。 姜宛儿在他身下化作了一滩春水,又像在浪涛中颠簸的小舟,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坚实的臂膀,承受着这疾风骤雨般的侵袭与占有。意识模糊间,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感受到他灼烫的体温,和他那双始终牢牢锁着她的、深不见底的黑眸。 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燃着能将她彻底吞噬的暗火。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歇。 他最后重重一下,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整个人伏在她身上,沉重地喘息,汗湿的身体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尚未平复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声。 他依旧没有松开她,手臂环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下巴抵在她汗湿的发顶。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姜宛儿瘫软在他身下,连指尖都无力动弹。身体深处还残留着方才惊涛骇浪般的余韵,微微酸胀,却又奇异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和安稳所取代。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渐渐平稳的心跳,和自己如鼓点般渐渐合拍。 他在她发间极轻地蹭了蹭,一个无意识的、带着依恋意味的动作。 姜宛儿闭上眼,脸颊贴着他汗湿的、依旧微微起伏的胸膛,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慢慢地,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夜还很长。雨声潺潺,恰似暖玉生香。 第19章 【番外:琢玉】[番外] 江南的春日,日光暄暖,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意。院角的几株桃花开得正闹,风一过,便扑簌簌落下几瓣,粘在石洵刚刨好的木头刨花上。 他坐在小凳上,脚边堆着些木料工具,眉头拧着,对着手里一个初具雏形的拨浪鼓较劲。那活计细致,远比他往日凿刻碑石要磨人性子。小女儿的玩意儿,得光滑,不能有一丝毛刺。 屋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奶声奶气的催促:“阿爹,快些,快些嘛!” 一个穿着红绸小褂、扎着两个揪揪的小女娃,像只粉团子似的从门内滚出来,一头扎进石洵怀里,小手迫不及待地去够那未完工的拨浪鼓。这是他们的女儿,小名唤作“阿沅”,取这江南水汽氤氲之意。 石洵那副对着木头能瞪出火来的凶相,在女儿扑过来的瞬间便冰消雪融。他忙抬高拿着刻刀的手,怕碰着她,另一只大手却稳稳将小身子揽住,语气是外人绝听不到的软和:“莫急,莫急,快好了。” 姜宛儿端着针线笸箩跟在后面出来,嘴角噙着笑,看着院中这对父女。阿沅快三岁了,眉眼像极了石洵的英气,性子却不知随了谁,活泼得像只小雀儿,整日里“阿爹阿爹”地叫个不停,能把这块冷硬的石头磨得没了半点脾气。 “你慢些刻,仔细手。”姜宛儿将笸箩放在一旁石凳上,温声道,“她哪是等你的拨浪鼓,是寻由头缠着你玩。” 石洵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手里的活计,指尖运刀更稳了些。阿沅等不及,攀着他的膝盖往上爬,小脑袋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木头吹气,好像这样就能把毛毛吹走。 石洵由着她闹,手臂圈着她,防止她摔下去。小女儿家身上奶香混着阳光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让他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个毛边打磨光滑,安上鼓面和弹丸,石洵将拨浪鼓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女儿。 阿沅欢喜地接过来,笨拙地摇晃,咚咚的清脆声响立刻洒满了小院。她笑得眼儿弯弯,露出一口细米似的小牙,转身就举着往姜宛儿跟前跑:“阿娘!阿娘!听!” “听到了,阿沅真厉害。”姜宛儿弯腰接住扑过来的女儿,拿出绢帕擦她鼻尖上玩出的细汗。 石洵看着她们母女,目光柔和。他收拾起地上的工具,起身时,腰背习惯性地微微僵了一下。旧伤虽好了七八,逢阴雨或久坐,总会提醒他那段过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上他的后腰。 “又酸了?”姜宛儿不知何时抱着阿沅走了过来,眼中带着关切,“说了让你少坐一会儿。” “没事。”石洵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开。女儿在场,他总有些不习惯这般亲昵。 阿沅却机灵,眨巴着大眼睛看看阿爹,又看看阿娘,忽然伸出小手指,戳了戳石洵绷紧的腰侧:“阿爹,痛痛飞飞!” 这是姜宛儿平日哄她时说的话。 石洵一愣,随即失笑,胸腔震动,将那点子不适都震散了。他伸手,一把将女儿从姜宛儿怀里捞过来,高高举起:“好,飞飞!” 阿沅兴奋得尖叫起来,手里的拨浪鼓差点脱手。姜宛儿在一旁看着,心提到嗓子眼,连声道:“你小心些!别摔着她!” 石洵哪里会摔着她。那双能开山裂石的手臂,托着女儿如同托着最珍贵的明珠,抛起接住,力道拿捏得极稳。小院里的笑声和拨浪鼓声混成一团,惊得桃树上的雀儿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玩闹了一阵,阿沅累了,趴在石洵宽厚的肩头,小脑袋一点一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新得的拨浪鼓。 石洵抱着女儿,动作是与他体型全然不符的轻柔,在院里慢慢踱步,哼着不成调的、也不知道是哪听来的哄睡曲,粗嘎低沉。 姜宛儿就站在桃花树下,静静看着。日光透过花枝,在她月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丈夫笨拙又小心地哄睡女儿,看着女儿信赖地蜷在他怀里,看着这满院安宁。 谁能想到,当年洛州城那个砸了御赐金匾、血书求救的绝望寡妇,和那个满手血腥、在皇城司与石匠身份间挣扎的男人,能有这样寻常温暖的今日? 石洵将睡熟的阿沅轻轻放进屋内小床,盖好被子,拨浪鼓就放在她枕边。他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来,掩上门。 姜宛儿已沏好了一盏温茶递给他。 石洵接过,没喝,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却不再有从前的冰冷和暴戾,而是像这江南的春水,裹挟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与踏实。 “累了?”姜宛儿轻声问。 石摇摇头,伸手,将她一缕被风吹到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指腹粗糙的茧子擦过她细腻的耳廓,带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微痒。 “阿沅像你。”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姜宛儿莞尔:“性子却不知像谁,这般闹腾。” “像你小时候。”石洵道,语气笃定,“隔着墙缝,话也多。” 姜宛儿怔了一下,随即脸颊微热。那些被深宅大院禁锢的、唯有透过墙缝才能泄露一二的少女天性,原来他都记得。 她低下头,唇边笑意却更深。 日光正好,微风不燥。院中桃花依旧簌簌落下,覆在那新做的拨浪鼓上,覆在那些沉默的木工工具上,也覆在两人悄然交握的手上。 琢玉坊内,不再只有冷硬的石头。如今添了木料的温润,桃花的娇软,女儿的嬉笑,和这漫长岁月里,细水长流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