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同人-凌伞]遗书》 第1章 序章:遗书一则 (正面的墨似乎不好,有些泛灰了。 字迹苍劲有力,诉尽万千言语。) 若隐于烽火,愿魂灵东渡, 化作清风,伴海云潮汐共语。 ——凌雪阁江晗 字于天宝十五载 (翻过面来,有小字一行, 墨色极浓,却有几个字浅浅晕开了。 字迹也不似前边凌厉, 形依稀可辨,神却被抽空。 看起来倒不像字, 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骨架,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枝。) 蓬莱有女名云汐,殁于乾元元年夏。 生未同衾,死亦不同穴, 惟愿候我,黄泉路一程。 字于(后面的笔墨斑驳,看不太清了) 第2章 第一章 “醒了,伤成这样还能活,你可真是这个。”熟悉的阴阳怪气从床尾传来,是万花谷的医师苗青燕,一个老朋友了。 江晗起身,习惯性地探手入怀,确认那封紧贴心口的信笺, “我的……” “遗书?看你平日时不时地摸两下,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呢。怕血浸透了纸笺,醒来你哭鼻子,拿出来了。还你。” 说罢,苗青燕轻轻地取来一封不大的信笺,放在江晗手中。 信笺已经有些旧了,边角略微皱起,隐隐泛黄。 江晗打开信笺的口子,取出一张薄薄的、更是陈旧却整洁的信纸。 纸上大字的墨迹也略有些斑驳,似乎落笔时用的不是什么好墨,竟然还泛起了灰白,字迹到是苍劲有力,和墨色不一样的有神气。 “若隐于烽火,愿魂灵东渡,化作清风,伴海云潮汐共语……是写给她的吧。”苗青燕仔细念完,问道。 “是。” 屋内沉默许久,静到连烛火腊油滴落的声音都破碎得那么响亮。 “那还留在身边做什么,反正也寄不出去了……”,苗青燕看着江晗,声音逐渐小下去,“总不能是当个念想,哪有用遗书当念想的。 江晗没回答他,指尖摩挲着信笺上的字迹,一下又一下。 沉默又在两人间蔓延,像是化不开的苦涩汤药,要把人溺毙其中。 大概,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八竿子打不出屁一个的病人,苗青燕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去:“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性子,八匹马来拉不回的两头犟驴!熬的药待会给你送来,不想死就记得喝。” 房门被衣衫离去的风带上了。 江晗将手里的信纸翻了个面,上头也浅浅记着一行小字,墨迹更新一些,更浓一些,却零零散散化开些许,是水珠于落笔之刻滴落而晕开的笔墨。字迹也不似前边凌厉,形依稀可辨,神却被抽空——看起来不像字,倒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骨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枝。 “蓬莱有女…名云汐,殁于…乾元元年夏。” 江晗轻声念着,眸中光影破碎,字字凄厉,句句祈求。 “生未同衾,死亦不同穴,惟愿、惟愿候我,黄泉路一程。” 每每念及此处,心都如冬日破窗,寒风穿门而入,扫荡一气,空余一室狼藉。 江晗一遍、一遍地念着,像是沉溺之人紧抓浮木,在苦海中死死求生。 重伤醒来后,五感逐渐清明。体肤的剧痛、屋外呜咽的晚风、婆娑的树影、屋内摇曳的烛火、自己窒息般撕裂的声音、手里摩挲着的陈旧信纸,一件一件冲击着他混乱的大脑,带来如海边浪潮般生生不息的阵痛,让本不该出现的面容化为幻影,牵起他的魂灵,重新逃回到记忆中那片安乐的大海。 第3章 第二章 “他怎么还不醒?你的解药行不行啊?” 朦胧之中一道清澈的女声远远传来。 这个声音,他在哪里听过的。昏死前,是这个姑娘救的自己。也不知道昏睡了几日,是否错过了传讯的时间。 另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跟着响起,很近,“好仙女姐姐,要不您用您那活死人肉白骨,惊天地泣鬼神的医术来救呢?” “好好说话!七歪八拐我听不懂!” 近了,要吵架吗? “你就装——” 话说到一半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了,是阿宝。 “海燕哥哥,夫子他、他会不会醒不过来了?”那声音颤颤巍巍的,阿宝大抵是担心极了。 不能再休息了,于是江晗挣扎着想醒来,试图撬开自己沉重的双眼。 “不会的不会的!别担心,昨天我探过经脉了,定可以——啊!醒了醒了!” 眼前逐渐清明,一张清隽秀丽的脸庞凑在他面前,一双眼瞳如两轮满月,明亮高悬,紧紧盯着他,见他醒来便浅浅弯成初七的弦月,尤是明媚。 这太近了,他想,都能嗅见姑娘身上灵草混着暖阳的气味。香气丝丝缕缕地缠上来,引着浑身血气涌上脑海,差点再让自己昏死过去。 那位带着海珠珊瑚头饰,着银白海浪云纹素衣的姑娘轻轻扶他坐起,语调轻盈带着调笑: “我知道你,两年前来侠客岛的书生,不知为何留下,做了岛上村里的开蒙夫子。这位夫子,还记得自己坐船遇到海寇,流落荒岛,被岛上毒兽咬了口屁股的事吗?” 不是屁股,是左肩。 江晗很想反驳,但那个叫海燕的医者先开口了:“嘴巴跑得比脑子快,咬的是左肩!” 姑娘啪一下跳起来,原本身侧的银纱素衣也被带走,卷起一潮海风。 “苗海燕!找到他的时候,整个人都血次呼啦的,哪里看得清咬的是哪?随口胡说不行啊,非得犟我一下!” “谁犟得过你啊,老祖宗。还有,我叫青燕!苗青燕!” 这两人不知关系是好是坏,怎么总是说两句话就要拌起嘴来。 屋里吵吵闹闹的,阿宝也趁着两人拌嘴边嚷着“夫子醒了!我要去告诉姆姆!”边像个小牛犊似的,冲出门去了。 吵了一会,苗青燕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大抵是去煮药,只留下救命恩人一位。 江晗看着她没说话。 恩人又坐回床头旁的椅凳上,歪头望着他,笑意盈盈,问道“江、晗?夫子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江?” “对。”他开口,没来由的觉着自己的声音太过沙哑了些。 “晗呢?”恩人继续问着,“今日相逢落叶前的晗?” 江晗虽中毒初愈,脑中思绪还有些凌乱,心脏下意识的兵荒马乱,震醒了思绪,迅速反应过来这字谜的答案。 这姑娘倒是敏锐得着实有些过分,竟是直奔自己本名而去。人也有趣机灵,想了个字谜来探问。 “什么?”他装作茫然地问。 恩人轻笑:“那是涵虚混太清的涵?” “不,是北风江上寒的寒。”他作答。 “北风江上寒,江、寒。这名字!人也冷冷的,名也冷冷的。 ”又笑成两载弯弯的弦月了。 在她眼里,世上大抵都是些风清月朗的乐事吧,只是浅浅一笑,就有无尽暖阳从她的眼眸、唇角溢出,照亮这屋里角角落落。 “我也姓姜,不过是姜小白的姜。名云汐,海云潮汐的云汐。” 云汐,云汐。 江晗在心中默念,风舒云卷,潮起汐落,万物由心自在,这名着实适合她。 “那个,是万花弟子苗青燕,我医术学得不行,是他和阎王抢的你。”云汐转头,示意江寒看屋外忙活的人影:“他也是我救下来的,从海里。” “姜姑娘经常救人吗?”江晗问道。这还是个热心肠的人。 云汐愣了一下,低下头咯咯笑了会儿,待到笑意平复,又抬起头来,盯着他看:“算是吧,不过这算是我需要做的一部分。” “她可不是什么好心肠才去救的人,随性得很。想救就救了,不想救便路过了,全凭自己一念之间。”苗青燕端着药碗走进来,“看着像狡黠的鸟雀,实际却是锐利的猛禽。” 云汐没有反驳,起身和他一起将屋内的窗都支起,将屋外的景色迎进来。 这天,日头好极了,海上暖阳照进屋里,照得汤药透亮。海风也温和得紧,吹动了发丝,送来海边沙滩云浪发咸的气息。海鸟空远嘹亮的鸣叫,像巫觋手中祓禊的鼓铃,吹去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迷雾。 江晗这才发觉,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待了两载的、宁静祥和的海岛渔村。他放松下来,取回自己对那慢慢暖和起来四肢的控制。 待海风填满这个小厢房,苗青燕看了江晗一眼,起身走出了房门。 “苗青燕说得对,你不要当我是个良善的好人。”云汐又坐回了椅凳,端起药碗,舀起汤药,一下一下地吹着,再递到江晗的嘴边。阳光照下来,白玉一样的指节泛着金色的潋滟,轻轻搭在白瓷调羹上,悬空在面前,混着草木药香,毫不讲理地入侵江晗的鼻息。 这下刚刚才放松下去的肌肉,又如临大敌般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双手不知是热的还是凉的,竟是又失去了感知;眉骨、眼眶微微发麻,细细密密的针从额角扎入,炸得脑中轰鸣不止,眼也随之失去了焦距。 他想说:姜姑娘,这样不妥;也想说姜姑娘,我自己可以。 但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说,就听见耳侧又响起了清澈带着浅笑的声音:“就像现在,只是觉得也许会看见先生有趣的模样,才端起的这碗汤药。不过先生不要介意,适才刚醒,手脚气力还没这么快恢复,就着喝吧。” 性子有点恶劣的好人。 良久,江晗还是没有拒绝,木讷般点点头,就着云汐的手,慢慢地将汤药一点一点喝尽。 东海的药草大概确实同中原的不一样,没有那些难以入口的酸涩之气。 他用余光静静看着落在面前的银白纱衣。 那纱衣像是沾了金色彩墨,在略有潮气的风中晕开了金色的暖阳,就如同在岛上他记得的最后一幕——云中仙人撑伞踏光而来,乘风穿过身侧,飘扬的纱带轻轻拂过双眼,一道剑光自伞中倾泻,没入身后巨兽的眼中。 “中原人来东海,不是为了逃难,便是为了寻宝。这些人,大多都不通此处风水,不懂这里的海、这里的生灵。有的人执着海中异宝,又或是像苗青燕一般求岛上仙草,这些人大多都被这片海夺走了无知的性命。我要做的,只是在天灾或是**后,尽可能救下些许性命。” 一碗汤药饮尽,云汐将调羹置于碗中,注视着江晗的眼眸清澈干净,带着些许好奇和打量。 她音色轻柔,不紧不缓地讲着,江晗的心中莫名安宁下来,“你呢?为了珍宝还是灵药?若是寻常,我可为你寻来。” 突然的询问像铁锤,锤醒了静默的海。 在理智反应过来前,脑海就下意识地说出了谎言:“闻蓬莱有灵药,唤作九花玉露散,服下可使人得深厚修为。” 江晗垂下眼睫,不去看云汐,指节拽着被角,轻轻补充到:“据说东海群岛之中有九种奇花,取其清晨花瓣上的露水调制而成——” “九花玉露散我有很多,等等便取来些许。提升修为是误传,哪有这般神仙妙药,只能补神健体罢了。不过,你现在到也确实用得上。”云汐语调又轻快起来。 她起身麻利地将桌上汤碗、银针、巾帕收好进木碟中,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沐着门外的光,她回头望向江寒,轻声道,“是阿宝,阿宝哭着同我说,和夫子一起去寻野花,遇上海寇,夫子为了保护他不见了。他指给我你和海寇的去向,这才能及时赶到。村里那些孩子们很担心你,先静养着,之后我带他们过来。” 云汐离开了,留下一室的海风草药之气。 江晗听出了那柔声话语中,那隐秘的劝诱试探之意,却想不明白如此机敏伶俐之人,怎么就因为求药的谎言,将如此可疑的自己这般轻轻放下了。 如头悬利刃,迎面挥下,却发现只是鸿光蜃影。抬头望去,利刃也未曾消失,只是悄然隐入云雾,漠然悬顶。 第4章 第三章 自那日饮药交谈后,又休养了几日。 期间,云汐带着阿宝和村里的孩童们时常来探望。孩童们叽叽喳喳地围在床边,说江晗不在时的趣事。那些纯真笑语,和着云汐三两句打趣调笑,以及苗青燕偶尔的阴阳怪气,逗得厢房内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常,全然不似静养之地的模样。 除了带着孩童前来探望,云汐自己也常来。有时带着一小罐九花玉露散;有时是几枚形状奇特的贝壳或色彩斑斓的鸟羽,随手放在窗台上,说是给病中人添点生机趣味;有时在屋外同苗青燕就医术的问题,针尖对麦芒似的拌嘴;有时坐在床边耐心地同他讲岛上村里的声色犬马,声音清澈,如溪流敲击卵石。 江晗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被她那双含笑的月牙眼望住,问上一两句中原的风物,才会简短作答几句。 这般如同这个海岛一样温暖洁净的光景,让这中毒后清醒的养病时日,也不难捱了。 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潺潺流过。 江晗渐愈后,便返回渔村中,继续行开蒙教导之责,并找到一个时机,向阁中报告了中毒受伤以及海寇劫船之事。 偶尔,云汐也会轻飘飘自天上落下,在学堂窗外撑着两腮,静静听着他讲字。每每此时,待日落时分,两人便会一同漫步到临海的小崖上静立,看着漫天彩霞将海面染成瑰丽的锦缎,然后再被缓缓升起的海上月色浸染,就此告别。 某天,云汐再次轻功点地,悄然落在学堂旁。 大抵是正在歇息,江晗不在。阿宝同孩童们在屋里如鸟雀般,热闹地讨论起江寒的生辰: “听阿姆说,后日便是江夫子的生辰,说今年很特殊,什么冠什么的。” “笨啦!是及冠啦!” “及冠是什么意思?” “夫子说是成年的意思。” “成年?成年很重要吗?” “肯定重要啊!姆姆说了,我们几家一起凑一凑,去换一小袋白面来,做碗长寿面给江夫子做生辰礼,他们在中原都是这样的。也算感谢夫子给我们开蒙。” “白面啊,那确实很重要了。” 后面孩子们说的什么,云汐听不太真切了。 她想起在厢房养病、海边漫步时,江寒应她那沉稳如钟磬般的嗓音,还有那偶尔提及的中原大好风光。她立于学堂后窗边,静静思索了会儿,没等江寒回来,就唤来自己的海雕劫风,驭雕离开了。 江晗已经快十日没见过窗边那个银白色身影了。 先前虽来得不算规律,但十日内,那个映着蓝天卷云的画框,总会迎来一个带着暖暖笑意的太阳。 他的心不由自己控制地落到胃里,同今日吃下的银白小鱼一起,在体内被碾碎翻滚。 已经习惯那道身影了吗?他想。 什么时候的事?江晗少见的有些茫然了。 待到漫天彩霞又织起天穹,江晗还是没等来云中仙客。他似是闲逛般,走到养病的小院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同院内研磨草药的苗青燕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江晗从未觉得气氛能如此尴尬过。 面前的苗青燕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遍,似要调笑、似要讥讽,又觉得言语太过,不好。于是,将想要说出口的尖牙利齿吞回肚里,撑得自己不上不下、表情扭曲。最后嘴角微抽,艰难挤出一句: “这眼也没瞎啊……” 而后,深深叹了口气——感觉这个万花弟子无时无刻不在叹气,他无奈道:“来都来了,帮把手吧。” 江晗就挪过去,开始按照苗青燕的指示研磨草药。 他在阁里就很习惯听从命令了,草药磨得是又快又好,苗青燕开心极了。 他心情一好,脑子就管不住、嘴就开始漏风了:“我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她总是这样的,像关不住的鸟,想要去哪里就去了,想要做什么也就去做了。几时,几日,几月见不到都是正常的。不过,会回来的,她在这儿、在侠客岛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想见她,等着就是了。” 江晗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想,云汐确实是只鸟。 从来只有她飞来寻自己,啾啾地同他讲几句话;而他,若想去寻云汐,却于茫茫天际下找不到方向,只能默默等她飞来,停留在自己窗前。 念及此处,江晗不免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但他明白,在云汐再次来找他前,这些心绪只能自己嚼碎伴着入眠了。 两日之后,又是一个漫天红霞伴着落日,将那一池海水染得如同火烧,又似星辰入海。江晗踱步在泛着霞光的细沙上,思绪向极东之地遥遥飞去——秘闻道,海上仙山蓬莱,隐于日出极东之地。似是这般,思绪就能如云中锦书,唤回那不归燕。 他想,她要是再不来,自己就又要没入那曾经习以为常、幽静厚重的墨色世界了。 只要稍许两三句话就好,他想要听一听,听一听那风吹海贝、云舒浪卷的清澈声音。 他很少想要什么东西的。 江晗叹了口气,心道,大概、也许、是这两日同苗青燕待久了,被传染了。 习惯真是可怕。 红霞飞逝,太白星银白的光辉逐渐明亮。就当海面上最后一卷红云要恬然溜走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伴着海鸟啼鸣、披着如纱的月华而来。 她踏着归海的潮汐,还没落稳在他身前,海贝漱水般泠泠的声音就传来了: “就知道你在这里!在等我吗?” 习惯性的、熟悉的调笑。 是的,在等你。 江晗说不出这话来,所以他想回:“嗯”。 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说出口,云汐言笑晏晏的话语就接踵而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久没去看阿宝他们。” “阿宝说,他很想念仙女姐姐。”江晗补道。 云汐掩唇直笑,缓步在沙滩上,江晗默默地跟在身后。 “我也很想阿宝他们,这几日没有同那群傻孩子叽叽喳喳的,竟有些不习惯了。”云汐轻盈地走在他面前,转身面对他,背对着向后小跳,双目盈盈伴着眸中月色落入他眼中,“你也是,对吗?” 是什么?是不习惯没有阿宝他们漫无边际、天马行空地提问?还是不习惯没有一道语调上扬、明快的声音给这些小雀解答? 江晗没有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话又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不来,和阿宝他们也有些关系。”云汐话没说完,狡黠地盯着江晗,仿若垂钓的渔翁,丢下了饵食,引诱催促着他这条小鱼咬钩发问。 “是他们惹你生气了吗?”肯定不是。 但江晗只能想到这个,他猜不出。 那些孩童们虽有些顽劣,但从不会过分引人厌烦。何况江晗觉得,云汐对待那群孩子,脾气不一般的好。 “啊哈哈哈哈!不是啦!”云汐心情很好。 她总是喜欢笑,但这般放声大笑,他只见过这么一次。 “那日——哦对,十二日前!我在窗外听闻阿宝他们提起,十日前是你及冠的生辰,想着我们也算友人了。” 云汐话语断在此处,步履也停了下来,借着月光,在覆着鲛纱的浪纹锦衣广袖袖袋中翻找着什么。 江晗也停了下来,他从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听见关于自己生辰的话语。 其实这个生辰是假的,只有年岁是真的——骨龄骗不得有武学的人,在年岁上撒谎太危险了。 入凌雪阁的时候,他已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这个东西不重要,他们不需要。只是岛上的村民们纯朴善良,想补全一个圆满,他就编了个谎。 这等谎言,竟是被有心之人当了真。 夜晚的风,吹起了眼前人的衣袂、发丝。 云汐的眼睫很长,垂眸的时候像翩飞振翅的蝶。她从袖袋中小心地取出一个锦盒,走到江寒面前,径直握住了他的手腕、抬起,将锦盒放入手中:“给你的,及冠礼。打开看看。” 她语气轻松,仿佛送出的不过是个寻常玩意儿,但微微扬起的下颌和不自觉错开的视线,却泄出一丝少见的紧张与期待。 江晗已经没有再听什么了,脑子只剩下了耳畔海浪拍岸的声音。 他迟疑地打开了锦盒,霎时间,以为自己将一片凝练的大海捧在了手中。 锦盒中是一顶海玉白贝珊瑚冠。 海玉温润中萦绕着深邃的蔚蓝,其中絮状纹路,如波光流转。发冠镶嵌着数枚大小不一的白贝螺钿,圆润皎洁。一枝形态遒劲优美的雪色珊瑚,作钗,固定住发冠。那珊瑚似凝固的白焰,又似生命的脉络。发冠天衣无缝,有玉石之温润,有螺贝之皎洁,更兼珊瑚之蜿蜒,在倾泻的月华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天魂海魄,不外如是。 “我亲手琢的,好看吧!”云汐骄傲极了,她可是很满意这个作品的。 江晗知道,这绝非一朝一夕可成的礼物。 十二日。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海水浸没了咽喉,喘不上一口气来。 记忆中关乎生辰、关乎礼赠的温暖都遥远得褪了色。他所获得的一切,皆需付出代价,或任务所需,或利益交换。从未有人,只因他到了某个年岁,便如此郑重其事、费尽心思地送上这样一份纯粹的礼物。 江晗的指尖缓缓抚过那还带着云汐体温的玉身,抚过那光滑的海贝,抚过那晶莹的珊瑚。触感如此真实,却又恍若梦境。 一股汹涌的洋流,毫无预兆地如同潮汐涨落,起起伏伏、不断冲撞着他的心防,震得他五脏六腑天摇地动。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仿佛霎时、天地之中什么都离他远去了,唯有手中的发冠和眼前人将自己锚定在人间。 “……太贵重了。”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发出声音,有点沙哑,有点遥远。 真的是自己在说话吗?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他开始怀疑了。 “海里捞上来的东西,谈不上贵重。”云汐摆摆手,语气愉悦,笑意盈盈。 她凑在他面前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与表情,很是满意。唇角弯起,又开始一顿霹雳啪啦地调笑,“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比起你们中原那些发冠来如何?觉得好看的话,夸夸呗。” 何止是好看,江晗想,这是他近二十载晦暗人生里,所收到的最赤忱、最明媚的心意了。 他想说:好看的,手艺很好,比起扬州的首饰匠来,都有过之无不及,姜姑娘心细手巧,人间难得一见。 他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压下喉间阻塞,只是郑重地挤出一句:“多谢姜姑娘,此番心意,我必珍之重之。” “什么心意啊?还喊姜姑娘呢,完全没明白嘛!多生分,唤我云汐就好了啊。还以为你真的把我当友人了呢!”云汐无奈,扶额感叹。 突然、似又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像狐狸一般,问道,“还是说,江寒你觉着,姜姑娘听起来好似江姑娘,所以偏爱唤此名?” 江晗觉得此刻的云汐当真是危险极了。 从前的人生中无论是什么任务、什么陷阱,都没有眼前人棘手,光是站在面前,就让他的魂魄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他吞吐不了气息、感觉不到四肢、控制不了咽喉、也甚至也控制不了那早已飘散的红霞偷溜到体内,随着上涌的血液,漫上耳尖。 江晗想,这个时候,若是云汐捅上一刀,他大概都会在劫难逃。 “哈哈!不逗你了,”看着江寒窘迫到估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大红脸,云汐大发慈悲般放过了他,笑容愈发灿烂,如同完成了一大心事。 她兴致勃勃地催促道,“江寒,你要是喜欢,就带上吧,尺寸定是合适的。毕竟我是无所不能的蓬莱仙女!” 她是,所以她能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缴械投降。 江晗依言,随云汐走到礁石滩边,寻了块礁石,挨着坐下,而后取出发冠,小心束上——其实有些稍小了,但那是无所不能的蓬莱仙女。 “云汐。”江晗顿了下,他有些不习惯、不自在,如虫蚁爬过,哪哪都痒,“正好。” 云汐盯着他的发髻这看看、那看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嗯!果然很衬!这下像个真正的东海郎君了!”说完,自己先低头哧哧笑了起来。 望着月色下,她眉眼弯弯,唇下皓齿明媚。江晗的心已全然是潮浪了,不由自主地问道:“云汐呢?年几何?” 云汐止了笑声,歪头想了想:“我比你小些,今岁十七。怎么忽然问这个?” 十七……江晗心中默算。 两年前初至东海,那时她方才十五。十五,是中原女子及笄之年,但那年,他们还未曾相识。 心中浪潮一滞,顷刻间,如同风暴过境,卷起一室涡漩——他错过了她的及笄礼。 “我初到东海那年,你便刚刚及笄,对吗?”江晗从未听过自己如此干涩的声音,连中毒苏醒后也不曾这般。 云汐心下了然,轻声告诉他:“自方家常住蓬莱后,千百年来,很多东西都变了,同中原不太相像。” “在东海,女子及笄与男子弱冠是同岁。三年后的仲秋,我才及笄。”云汐浅笑。 像是一纸赦令,收回了肆虐的风暴,又化作清风抚弄海潮。 他想,他还有机会,回这份珍重的礼。 此念一出,便再难遏制。 他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月光勾勒着她细腻的轮廓,海风拂动她的发丝、她的银纱。整个人如同桂宫仙子,微微晕着光华。 心底那片沉寂多年的死水,仿佛被东海皎洁的月光彻底搅动,涌出的暖流汹涌澎湃,侵染每一处黑冷的角落,带来战栗的悸动。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将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不断感受着那份因她而起的、陌生而剧烈的跳动。 江晗想, 今日海上生明月,真真是美极了。 自那日后,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江晗仍时常去小崖边看海,看风舒云卷,看潮汐涨落。只是目光所及处,天光云影,都化作了她含笑的眼眸;海浪拍岸,都成了她清澈盈盈的语调;耳际的咸腥海风,也带来了她身上灵草与暖阳的气息。 天地浩大,碧波万顷。 他却觉得, 云是她,风亦是她; 星是她,月亦是她; 天是她,海亦是她; 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是她。 云汐,云汐。 第5章 第四章 之后,江晗主动问起了云汐平日里的所在。他不想再苦等海雀飞来,他想主动到她身边去。 云汐告诉他,若是平常无事,在辰时之前以及酉时之后,她都在沧海集东北侧捱着海崖而建的天水轩里,他可以来此处寻自己。 江晗第一次主动去寻云汐时,正值午后,海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漫过廊轩,吹响了檐下阵阵海贝响铃。 另一位蓬莱弟子引着江晗来到云汐的廊轩外,轻唤道“师姐,有人寻你”,而后便离开了。 云汐正坐在轩外的露台上,低头专注地修理着一只机关鸟,听见两阵脚步,抬起头来,看见跟在师妹身后的江寒,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漾开比东海暖阳更粲然的笑意。 “今天的海风到是带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来得正好!江夫子,帮我瞧瞧这机关鸟,可是哪里松了?” 江晗依言坐下,从云汐手中接过那只精巧的木鸟。 指尖无意相触,如触及暖玉,似有微小天火在身躯中窜过,只得稳住心神,仔细检视起来。 他于机关之术虽不精通,但凌雪阁的训练让他对结构的把握远胜常人,很快便指出了问题所在。 云汐凑近了些,发丝几乎就要蹭到他的下颌,灵草与暖阳的气息再次将他包围。 江晗觉得今日的风,还是有些太过湿润了。 “果真如此!江寒,江夫子!你可真厉害!”她没有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情,仅仅是笑声清越,眸中星光点点,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是了,听闻蓬莱有先秦百家术,岛上亦设墨宗,专精机关零件。哪怕云汐不是墨宗门下,于机关术一道,也是定要比他熟稔多的。 大概是,又被捉弄了番罢,江晗心中默默叹气。他总是很难对付云汐的逗弄的。 那之后,江晗得了空闲,便会时不时去往天水轩,这样几番,就连云汐的师妹梁宸都与他逐渐相熟起来。 有时到了天水轩后,云汐风风火火、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天地港,一边监视港口异动,一边看往来商船如梭,听各色口音交织。 她总能从船工水手或是商队百姓那里听来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海外奇谈,再眉飞色舞地转述给他。 有时是被拽去沧海集,打听集内各式消息,或是帮着渔民搬运新采的药材、海货甚至寄送物品。 江晗发现云汐尤为钟爱中原的异闻和藏书。在海港、在市集、在茶馆、在书商,她总会为中原的故事更久地停留。 有时港口市集,人流熙攘,他下意识地护在她身侧,隔开拥挤;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默地跟在她一步以外的身后,看她穿过舟楫、穿过人群、穿过清风、穿过树影婆娑。 云汐也会来找江寒,待书院——对了,云汐还给这个渔村里的小学堂取了个名,叫镇海书院,阿宝很喜欢。待书院休憩时,就同他漫步到村外海边,提着裙摆,脱下锦鞋,赤足踩在退潮后湿润的沙滩上,教他如何在沙里翻找螺贝与小蟹。 海浪漱贝声般的笑意,洋洋洒洒落了一路,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被海风送进他耳中。 偶尔,云汐也会于渔村东侧的惊风林中,在海涛声阵阵的栈道上,跃至林间空地,修习轻功、步法还有武学,伞剑并出,翩若惊鸿,骄若游龙。 江晗便坐在林中礁石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悄悄勾勒下那灵动如仙的身影。 每每被她发现,总又会迎来一顿少不了的调笑与逗弄: “好啊,是哪家夫子这般胆大,竟敢窥探蓬莱剑舞!还偷偷绘下本仙子!画得不好看,可要罚的。” 白驹过隙,时光便在这般琐碎而自在的日常里,如指间流沙,悄然而逝。 转眼已是天宝十二载末。 这一日,云汐驭雕而来,飘落在书院窗外,对着刚刚下学的江晗笑道:“江寒,带你去个好地方。你先前不是说想要九花玉露散嘛,这个时令正好有几种调制九花玉露散的花开了,我们一起去洞天福地岛周遭采露吧。” 洞天福地岛周边星罗棋布着诸多钟灵毓秀的小海岛,有的林木葱茏,有的礁石奇峻,皆是东海灵气所钟之地。 江晗很少拒绝云汐。 第二日,伴着朝霞,雕翼掠海,风声过耳,于斑斓浪涛之上掠过,最终落在一处植被尤为茂密、花香暗浮的小小海岛上。 “就是这里了。”云汐轻盈落地,银纱拂过沾着露水的萋萋芳草,“这岛还有几样别处罕见的可爱灵鸟,可以仔细着找找。” 江晗跟在她身后,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四周,确认环境。 岛上静谧异常,只听得海浪轻抚岸礁与远处鸥鸟清鸣,馥郁花香与草木清气混合,沁人心脾。 云汐显然对此地熟悉极了,穿梭于林木之间,如履平地,不时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奇花上未晞的晨露收集进腰间的青瓷小盅。 她侧影专注而宁静,与平日里嬉闹调笑的模样不同,指尖拂过花瓣时,如同仙人垂眸,怜天地生灵遭此人间万般苦。 江晗默默看着,只觉此刻海风阵阵也温柔,光点婆娑也温柔,连她鬓边随风微动,泛着光晕的发丝都温柔得不像话。 他想自己大概同她手中花一般,仙人轻抚,便决定要献上自己生命的大半光华。 在这份宁静祥和中,江晗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来处了,抬手想要制止无法平静的心跳,却摸到衣襟中藏着、需定时传出讯息的铜管,猛然回神。 然而,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当云汐引着他深入海岛腹地,欲往一处向阳峭壁去寻最后一种花时,一阵突兀的、粗野的喧哗声与木材燃烧的焦糊气味迎风传来。 云汐面色微微沉,将采到的花草径直塞入江晗怀中,低声道:“你在此稍候,莫要妄动。” 她身影如风,悄无声息地没入林间,不过片刻,便又折返,脸色已是一片寒凉。那双总是含笑的、如月般的眼眸凝着锐利的霜芒,紧抿的唇线透出肃冽的杀气。 “是海寇。”云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雹珠砸落,“约莫二十余人,占了前方的樵夫木屋,正在饮酒作乐。”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沉痛的怒意,“……岛上的住民,怕是已遭不测。此岛于航道不过数海里,绝不能容毒瘤在此盘踞。” 话音未落,便已反手自伞中抽出细长剑刃,周身气息为之一变,平日里的潇洒灵秀,尽数化为深海巨浪般的凛然压迫之姿。 “你在此躲避,我去去就回。”她还是嘱咐了一句,说罢便要撑伞翩身而出。 “等等!”江晗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急道,“二十余人,你一人岂非冒险?”他瞬间评估出敌我人数悬殊的危险。 云汐回首,眸色中墨云翻涌,卷起千仞波涛,因着他的阻拦染上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化开,她轻轻抬颌: “不过是东海的些许疥癣之疾罢了。”那是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扰我清静,当诛!” 言罢,她挣开江晗的手,银白身影如鹏鸟破云疾飞而下,射向喧嚣之处。霎时,剑光四起,伞影翻飞,惊呼与怒骂声顿时炸开,打破海岛的宁静。 江晗隐在树后,指尖按在袖中短刃之上,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在人群中起舞的银光。 云汐的身法极为飘逸,剑招精妙凌厉,伞面时开时闭,攻防一体,大开大合却也不失灵巧。她轻功、步法、武学皆尤为精湛,确非寻常海寇能敌,转眼间,已有数人倒地。 他倏得想起初见那天苗青燕的话语。 他说的没错,云汐从来不是什么狡黠的鸟雀,她是杀人的猛禽。 然,海寇毕竟太多,最初的慌乱过后,便依仗人数,开始合围。 刀光剑影中,云汐虽凌厉依旧,却难免左支右绌。 一名海寇觑准云汐后背失防的空档,鬼头刀势大力沉地劈向她侧翼。 这时,云汐正应对前方三人,回伞格挡已是不及!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乌黑的锋芒破空而至,精准地撞击在鬼头刀刀脊之上!“铛”一声脆响,竟将那雷霆一击撞得偏开数寸!云汐即刻一个闪身翩然躲过。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切入战圈,手中赤焰短刃带起血色弧光,无声无息地抹过那海寇的咽喉。 刹那,血光飞溅。 周遭仿佛有片刻凝滞。 那突然加入战场的身影挺拔,出手狠辣果决,一招毙命,用的皆是最精准、最高效的杀人技法,全然不是普通书生夫子应有的手段。 云汐格开眼前之敌,退开两步,目光落在江寒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短刃上,眸中情绪翻涌,惊讶、了然、好奇、探究。 但她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将手中剑抛给江晗,而后便再次撑伞凌空,如银色圆刃般疾驰入阵!与此同时,她身法疾变,欺身而近,化伞剑之招为凌厉掌法,指、掌交错并用,专攻关节要害,招式迅捷,与平日飘逸剑法大相径庭,竟也是招招制敌! 江晗接住云汐的剑,心中巨浪翻涌。 他心知身份已然败露,但此刻不容多想,唯有全力应敌。他步法飘忽如魅影,护在云汐身侧,短刃与长剑交织成网,专司袭杀与补漏,与云汐大开大合、灵动飘逸的身法武学配合竟出乎意料地默契。 两人在这血腥的战场上,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相依为命之感。 一场恶战,终是以海寇全军覆没告终。 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沉,残阳如血,将岛上草木树影染得一片凄艳。 两人身上皆沾了血迹,气息微乱。 云汐看着江晗,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沉默地领着他寻了处干净开阔的水源,仔细擦拭着衣衫上的血污,先前侧脸凛冽的线条在夕阳余晖中逐渐柔和起来。 江晗轻柔仔细地拭净云汐的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动不动,仿若等着头顶高悬之剑的审判。 心中似被海寇的乱刀绞过,又麻又痛,一片混沌,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凌雪阁的身份已是绝密,今日暴露,后果难料。更令他无措的是,他没有自信肯定云汐的态度:是愤怒?是敌意?还是厌恶? 他不知道,混乱到茫然,惶恐到痛苦。 良久,云汐接过江晗手中的长剑,归鞘,收伞。她转过身,目光清明、平静地看向他——一如往常,先开了口,却不是质问: “有受伤吗?” 江晗一怔,摇了摇头。 他想这剑落得委实慢了些,如凌迟刀割,自己却任其鱼肉。 “那就好。”她缓步到他面前,抬头微侧,眸中印着他的身影和背后如火的残霞,眼神清澈依旧,还有几分深沉的了然,“我早就知道了。” 江晗瞳孔微缩,心凌空悬起,主动置于剑下。 “其实你隐藏的很好。两年前,你我初遇之时,我和苗青燕替你换下湿衣,便一同察觉到你身上旧伤繁多,虽也可用早年间被欺凌这种由头到也能解释,但直觉使然,仍留了些心眼。” 云汐向那逐渐没入海中的暖阳远远望去,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后来,你醒了。我便问你名姓,还问你所求是珍宝还是灵药,都答得很好。就是答得太好了,你明白吗?” 江晗不解,云汐又回头看他,笑意重新爬上了她的眉梢——是江晗熟悉的模样,他莫名觉得头顶高悬的剑,好似又躲进云雾里,静待时机了。 “寻常人重伤醒来,哪有这么清明的思绪啊。能嗯嗯啊啊两声已经不错了,你还北风江上寒呢!”云汐回想起那天,实在绷不住脸上的笑意,“隐藏身份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完美的。” “那时你便察觉身份有异,为何不把我抓起来?”江晗着实不解,对于东海来说,他应也算是个细作吧。 云汐很喜欢盯着他的眼睛,就像他也喜欢看着她的眼眸一样: “忘了吗?我说过的,你是两年前来的书生,做了岛上村里的开蒙夫子,是阿宝喊来我救你的。” 江晗不懂,为何要在此时提起阿宝。 “唉,真是呆子!”云汐长叹,“你一没作奸犯科,二没引起异动,三还尽心尽力教导孩童——他们都很喜欢你。你没有恶意,我便没有理由抓你。” “与你交好,一部分确实因为需要监视观察,而另一部分……”云汐止了话头,又不紧不慢地续上,江晗就静静地听着,“相处之中,观你言行举止,虽有所掩饰,但某些习惯刻在骨子里,变不了的——像稳健的下盘,像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加之你探听海图、关注航道,我便大体有了决断,断定你是中原官家的人。” 她顿了顿,轻轻地补充道:“凌雪阁?是吗?” 江晗喉咙发紧,心终于落回原地,摔成两半,然对他而言,竟是有尘埃落定之感。事已至此,隐瞒再无意义。 他垂眸,避开她清亮的目光,低声道:“是。” “我确是凌雪阁弟子,奉命驻守东海,绘制海图,监视海域异动。” 其实不止自己一个,东海还有其他同门,但他没有说出来。他预想着云汐可能出现的警惕、斥责或是冰冷的驱逐,四肢不禁一阵发凉。 然而,云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那,江寒不是你的本名吧?你叫什么?”云汐跳脱地问他。 在梦里一样,没有质问,没有斥责,没有冰霜般的言语,只是如初见,再问他的名字。 不可思议。 “江晗,不是北风江上寒的寒,是……”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真名。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云汐作思考状。 江晗在她身侧轻声提示:“初见时,就知你聪慧又敏锐……” 声音很好听。云汐耳根有些微麻。她其实一直很喜欢听江寒说话。 他的声线偏低,语速不急不缓,稳得像一块坚石,仿佛无论自己跑得多远多疯,只要回头看到这块石头,心就能安定下来。 她抚过耳畔发丝,陷入回忆,问: “欲明也?” “嗯。” 云汐没有再说话了,她席地而坐,拉了拉江晗的衣袖示意他,捱着自己坐下。 江晗便坐在离她离她一尺外的地方,他想:保持这个距离就好,不能太近了。 云汐向江晗的方向挪了挪,一尺的距离仅剩一拳了,双臂没有捱在一处,发丝却卷到了一起。 她双手撑在两侧,微微向后仰躺,看着半暝的天色,长叹,“欲明也,欲明也……这字还真是衬你。” 云汐微微笑了一下,带着些许感慨:“凌雪阁……只听蓬莱前辈和路过的中原江湖人稍许提起过,说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藏于暗处、护佑山河。” “很辛苦吧?” 一句“很辛苦吧”,轻飘飘的,却让那高悬头顶良久的利剑化作一枚最精准的楔子,凌空而下,瞬间凿开了江晗心中最厚的那层外壳。 无数日夜的潜伏、危险、孤寂、身不由己,仿佛都在这句简单的问话中找到了出口。 他鼻尖酸色,心中波涛不止,竟一时哽住。 “还好。” 许久,他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干涩的字。 云汐没有追问他的任务细节,也没有探究他的目的,只是望着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屈膝、将双手交叠搭在双膝上,俯身、头也靠向双手,宛如抱膝状,侧首轻声问他,带着期待: “那……中原,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我只在书里看过,听人说过。长安……长安真的有一百零八坊,昼夜不息吗?洛阳的牡丹,真的能开成花海吗?江南的水,真的像墨染过一样绿吗?” 云汐的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憧憬。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江晗莫名的觉得如今她的眼中竟有些许小心翼翼,有些许茫然。 望着云汐被霞光镀上金边的脸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不再是一个需要隐藏的暗桩,此刻,他只是一个可以向她讲述故乡风物的旅人。 江晗深吸一口气,细细描述,缓缓道来——用云汐最喜欢的音色。 他讲长安朱雀大街的宽阔,东西市的繁华喧嚣,上元灯节时彻夜不熄的灯火;讲洛阳春日里动京城的国色天香;讲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小桥流水、吴侬软语;讲塞北的孤烟大漠,西岭的千秋积雪……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字句或许不算华美,却带着真实的记忆与温度。 云汐听得极为专注,眼眸越来越亮,仿佛随着他的话语,亲眼见到了那万里之外的锦绣山河。 夜幕缓缓降临,星子渐次浮现于墨蓝天幕,明月也逐渐爬上天际,撒来月华流纱。晚风吹散了血腥气,带来清凉。 “……中原很大,很好。”江晗最后轻声道,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愫。 “真好。”云汐呆呆地望着他,喃喃道,语调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她垂眸趴在自己的膝上,低低感叹,“真好啊,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景色……真想去亲眼看一看。” 江晗直觉不太对,补到:“东海也很大,很好,有你。”说罢,才意识到说得太快了,本就装满的心意,急着溢出了些许。 也许,云汐没有听见。 “……东海,”云汐抬起头,将下颌靠在交叠的手上,沉沉地、茫然地望向远处看不见边际的、深蓝的海,“东海很好,所有来东海的中原人,都觉得的这片海是这世上最自由随心之处。潮汐、霞光、海风、卷云、鸥鸟、水草,无一不潇洒自在。” 其实江晗也是这么觉得的,他所见过的东海人,大多都有这海上晴日般的爽朗洒脱。其中最由心自在的便是眼前人了。 “可是,江晗,” 她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在这东海之上,无论怎么走、怎么跑、怎么飞、怎么逃!除了海!就是岛!” 不甘,这是江晗第一次从云汐的口中听到如此心绪。 “东海是很大!它广袤到,无论你走到哪里,周身永远是万顷碧波;它广阔到,你不停得走、不停得走,面前还是无尽浪涛!迷茫到要忘记掉,自己究竟要去向何处。” 清澈的声音被海风打碎,竟是有些颤抖。 “江晗,”云汐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眸中的月色破碎明灭,带着迷惘和令人窒息的疲惫,那无处可逃的恐惧、孤独的焦虑淹没了她本应绚烂明媚的脸庞, “这片海,困了我近十九年!” 她用力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 江晗第一次觉得,曾经洒落在云汐周身如缦缦银纱的月华,如同一座可怖的牢笼,将这只自由的海鸟钉在这无垠的海上。 晚风吹过,先于他的手,抚落了云汐瞳孔中斑驳的星点,倏得落下。 明明只是一滴悄无声息滑落的泪,却在他心中砸出轰然巨响,溅起滔天巨浪。他指尖猛地一颤,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抬起。 江晗很想去接住那滴泪,将她拥入怀中;亦很想告诉她,如今在这漫无边际的海面,她不是一个人。 他没来得及做,亦没来得及说。他怕任何一丝轻微的举动,都会惊扰了这只正向他袒露最柔软肚腹的、脆弱的海鸟。 犹豫之间,云汐已然起身,双手抹干了眼下欲落的海珠,迎风而立,与海月之下衣袂翩然。 她伸手拉起江晗,眼眸已然恢复清明,柔声道,“刚刚有些失态了。” 然后侧目,不去看他,手指下意识地拨弄耳畔的发丝,良久。 “夜要深了,回侠客岛吧。”云汐说。说着便唤来劫风,将江晗拉上雕背——似乎已然忘记了他亦是个武学高手。 乘着阵阵海浪声,劫风载着二人向侠客岛飞驰。 “其实,我从来不想做什么云中仙人,蓬莱仙子。” 云汐淡淡的话语从身侧传来,那声音很轻,快被呼啸的海风吹散了。 但江晗耳力很好,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字一句收集起来,藏入心中。 “我从来,都只想做一个红尘江湖客罢了。” 漫天繁星,如大网网住了天地。 向上看是无垠的天,向下看是无际的海,苍茫广袤。海天之间,惟一银白流光载着两粒芥子,缓缓向前,疾驰许久。 也许曾经,还未长成的劫风就载着她,试图逃离这片碧波;也许从始至终,她远远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寂寞、还要无力、还要迷惘得多。 念及此处,江晗悄然贴近云汐身畔。 这下,连一拳的距离也没有了。 海天如笼,惟二人相依相伴。 经此坦诚相见后,两人之间最后一点隔阂尽去,一种深切的信任与默契油然而生。 回到侠客岛后,江晗便会不时地托商船捎来些中原物件:一枝冬日的残梅,一面春日的纸鸢,一罐大漠的沙砾……都不贵重,却皆为云汐未曾见过的物什,总能让她眼前一亮,拉着他问东问西,眸中满是对那片土地的好奇与憧憬。 二人关系愈发紧密,氤氲着难以言喻的暧昧。 某日在沧海集南侧茶馆帮忙,海上阳光正好,两人一同在院中帮着晾晒新腌的咸鱼。 江晗递过一串鱼,云汐伸手来接。 也不知是谁手滑了一下,没拿住竹竿,两人皆是急急去接,怕脏了此等珍馐。 时间总是会开玩笑的。 两只手一前一后,却离奇地未及时错开,意外地、结结实实地覆在了一起。 在这一刻,海浪被光阴凝固定格。 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肌肤上那一点针毡般的触感,无限放大。 他指间是海鱼的光滑咸腥和她肌肤的温软细腻;她掌心是他微凉的指尖和突起的骨节。 一阵海风掠过,扬起云汐鬓边几缕发丝,轻轻拂过他因紧绷而微烫的手臂,那细微的痒意,如蚁行般一路沿着手心、臂膀、胸膛强势地钻进了心尖,搔得人心慌意乱。 两人僵在原地,似是被施了定身的咒诀,谁也没有先动,也没有抬头看对方的双眼。 只感受到彼此指尖传来的、清晰得令人窒息的温度和触感,以及那骤然加速、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心跳。 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海风拂过,今日的风似是裹挟了糖霜,黏稠而甜腻,将两人包裹其中,周遭气息都变得灼热而缠绵了起来。 最终还是云汐猛地先抽回了手,不断抚弄自己鬓边的发丝,耳尖红透,强自镇定地低头不去看江晗,用另一只手轻轻摆弄着那串咸鱼,声音却带了一丝不自在: “吭……这鱼腌得不错,等晾晒几个时日,定是下饭得很。” 江晗也迅速收回手,握成拳。 指尖那抹温暖的触感却久久不散,灼烧着他的皮肤,烫进了心底,升起灼灼火焰。 他低低“嗯”了一声,喉结滚动,目光虚虚落在那些银光闪闪的鱼身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浅浅一触,如细雨入水,漾开层层涟漪,波纹荡起心潮,扰得一池春水再不平静。 谁也没有再说话。 隔着纱窗,只任由那无声的潮汐,在彼此心间,来回涌动,昼夜不息,积攒着终将破闸而出的汹涌情愫。 第6章 第五章 心照不宣的暧昧,如同东海洋流,在两方心岸间来回翻涌,悄然滋养着某种无声的情意。 又是一年春秋过,转眼已是天宝十四载初。中原的风终于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吹皱了东海的平静。 一道加密的凌雪阁密令由特殊渠道送至江晗手中。 火漆印下,字句冰冷急迫:“东海暗桩,即刻撤回。江晗、何宴雪静候后续指令,不得妄动。” 指尖捏着那页薄薄的纸笺,江晗立于屋舍窗前,窗外仍旧是暖阳正好、海浪轻清——一幅宁静祥和的乐景,可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缝中钻出,席卷全身枯骨。 召回东海同门,只留他与何宴雪“静候”,这绝非吉兆。 中原要乱了。 其实江晗早有预感。 近年来,从中原零星传来的消息愈发不堪,均田百姓流离失所、朝堂之上奸佞横行、北边安禄山拥兵自重,形势如孤舟,朽木难支。只是他私心里总存着一份侥幸,祈求着这欲来的风暴能晚一些、再晚一些到。 并非贪生怕死,只是…… 他下意识地抚过枕下那只锦盒,里面将要躺着一支琉璃翠羽金簪。 那琉璃是他托商队寻来的西域料子,清澈如水,澄碧如波。翠羽是他托故人寄来的、曾经在东南丘陵里、偶然救下的一只翠鸟掉落的绚丽羽毛。 江晗想象着云汐收到簪子时的神情——她定会喜欢琉璃、翠羽这般中原的物件。他想,这支簪子簪于她发间,必是流彩熠熠,衬得她颜色愈发明媚灿烂。 这本是为她准备的及笄还礼。 距离仲秋她的生辰,还有一段时日,他想精心雕琢,届时给她一个惊喜的。 如今,这惊喜怕是赶不上了。 “静候指令”?凌雪阁的“静候”从来都是风暴前的死寂,怕是稍稍一束稻草,就会压得情势天摇地动。 江晗只能将未完的金簪之事加紧督办,在心中默默祈求,祈望局势不至倾覆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能容他完成这最后的念想。 然而,天总是不遂人愿的。 初夏时分,许是中原的乱象频生,被海上鬣狗般的毒瘤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异动终于如瘟疫般蔓延至东海,一伙前所未有的猖獗海寇,竟纠集大量人手,直扑侠客岛天地港!攻势凶猛,似有所图。 云汐和其余驻守侠客岛的同门以及东海世家暂留此处的弟子皆投入守卫之战。 江晗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按云汐所言帮助沧海集内的百姓撤离到天水轩。 血战之中,刀光剑影四起,海雕长鸣。云汐意识到这批海寇不同于往常,且战且退,并非只是奔着洗劫港口而来。 忧虑爬上了她的眉心,压住了光亮的眼眸——这绝非寻常海寇劫掠。 战后,还未及细细清理港口,蓬莱岛上专门传递重大急讯的海雕,疾从天降,送来一道弟子令到云汐手中。 令中掌门命她即刻返回蓬莱本宗,详细禀报近年来东海各处海寇异常频动之事。 云汐捏着令牌,眉宇间凝着沉重,直觉到风雨欲来。东海看似宁静的海面下,可能早已暗潮汹涌,她却又寻不到根源。 她找到正在天水轩帮忙转移伤患的江晗。 “我要回一趟蓬莱。”云汐言简意赅,眸中思虑未消又染上厚重的忧色,不见半分明媚,“近来岛上……不、东海不太平,万事务必小心。” “几时回来?” 江晗一滞,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云汐,声音压抑,有些过分低哑。 凌雪阁弟子耳力皆极好,在天水轩他也能听见港口的喧嚣,并迅速反应过来此次海寇来犯与先前海上的不同。 时机太过巧合了,凌雪阁急令刚下月余,东海这边海寇就起了异乱,若是东海海寇与中原乱象有所关联…… 江晗越想越是心惊,五脏六腑因他常年练就的危机直觉而不断颤抖。 “说不准。禀明异乱情况后,或许还需协助前辈巡查周边海域。”云汐顿了顿,走到他身侧、轻触衣袖、低声道,“处理完了,我便回来。” 事出紧急,云汐没有多做停留,转身驭雕而去。 银白的背影化作流光,消失在云天之际,干脆利落,一如她往常的风格,只是再没她的笑颜。 江晗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海风无悲无喜地吹过,带来港口处浓重的血腥味,吹得他的心不断向下坠入深渊,莫名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 待港口平稳下来,他没入阴影中,将此次海寇侵扰侠客岛之事,尽数写下放入随身铜管中,秘密传回凌雪阁。 抬头望去,天际与常日不同,黑云竟是自西边而来。云层厚重,墨色翻涌,隐有倾轧之意,要搅得人世、深海再不安宁。 云汐走后第八日,江晗委托的匠人终于将那支琉璃翠羽金簪送来了。金簪剔透流光,手艺极好,是云汐会喜欢的模样。 他握着那支冰凉的金簪,用软布包裹好,置入锦盒,放入怀中紧贴心口,仿佛如此便能离她更近一些。 他等了她一日,两日……东边天际,仍旧没有海雕振翅的身影。 云汐走后又是十二日,江晗没等到归来的海上明月,却等来了凌雪阁的第二道急令。 急令只有更短的十个字,却如最终判决,轰然落下,将心中希冀砸得粉碎:“东海所有暗桩,即刻召回!” “所有”二字,猩红刺目,包括了他。 中原倾颓,再不可挡。 江晗甚至没有时间等到云汐归来,亲口同她告别,亲手将那支承载了他所有未尽之语的发簪为她簪上。 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瞬间将他吞没,促使着他不由自主夺门而出,遥遥望向东方蓬莱仙岛的方向。 然海天茫茫,何处觅仙踪? 他无法去蓬莱寻她,也不能去蓬莱寻她。 凌雪阁召令如火,他不能再留了。他也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牵连于她的字迹。最终,只能找到阿宝。 阿宝看着夫子异常难看冷肃的神色,再想到半月前的海寇之乱,莫名恐慌,下意识觉得要再也见不到夫子了。 江晗蹲下身,轻轻按了按阿宝的肩膀,默默安抚着面前这个教导了五年的小少年。 喉结起起落落,许久许久,才极力压住低沉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句艰难嘱咐到:“阿宝,日后见到云汐姐姐,帮忙转告她……我已回中原,若有缘……再见,勿要挂念。” “江夫子……”阿宝似懂非懂,只是不舍。舍不得这个在书院中陪伴着大家度过五载岁月的温柔夫子,一双圆眼中已有了斑驳的泪花。 江晗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生活了五载的海岛,转身,沉默着向码头走去,准备离开。 许是这日的云和风太过沉重,竟压得他的身影有些弯颓,瞧着喘不过气,看着也心伤。 正当江晗准备登船之际,一个身影疾奔而来,气喘吁吁地拦在他面前,是苗青燕。 此刻的他面色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与苍白。 “江晗!”苗青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极大,脸上没了往日的奚落,只有罕见的急切,“你们凌雪阁的人,是不是都要撤走了?全部?” 江晗心中猛地一凛,锐利的目光扫向苗青燕:“你如何得知?” 他自认隐藏极好,苗青燕不该能猜到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得知凌雪阁撤回中原的密信。 苗青燕抱臂而立,双眼微眯,嘴角擒上了他惯有的讥讽之态,显得整个人都欠欠的,满脸写满“搞得谁不知道似的”的神情。 江晗长叹,若不是云汐机敏,也才只能在常久的相处中慢慢确认他的身份,他当真要怀疑自己的伪装技法了。 罢了,苗青燕嘴硬心软,还与云汐交好,知晓自己身份也未曾暴露,至少目前不是敌人。至于他如何得知凌雪阁机密,待禀告阁中再说罢。 “当真都走了?”苗青燕追问道。 “是。”江晗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其余什么都没有多说。 苗青燕闻言,不知为何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但眼神随即变得更加坚定:“带我一起走吧!” 江晗蹙眉,不解道:“你能得知凌雪阁急令,就当明白,即使东海海寇亦有所异动,但中原情势更比东海危急百倍,为何……” “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苗青燕不耐烦地打断他,而后又轻声低语“我要回去找她,至于以后……”他顿了顿,抬眸望向中原的方向,眼中泛起对乱世突临的茫然无措,喃喃着“……以后的事,我也不知,以后再说。” 他?什么人? 江晗看着眼前这个因世事骤变而焦灼不安的半个友人,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跟上。” 两人跟随藏剑山庄驻留东海的商船离开侠客岛,返回中原。 一路上,虽是二人结伴而行,然,苗青燕大多时间都目光沉沉地望着中原方向,往日飞扬的神采被厚重的忧虑取代。 江晗本就话少,此时更是无心交谈,怀中那只放着金簪的锦盒冰凉地贴在心口,无时无刻提醒着被迫离别的刺痛。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总是迟一步。 来不及说、来不及做,直到错过、直到别离。 商船离扬州越来越近,离东海越来越远。没用多时就再看不见侠客岛的天地港、再看不见岛上徘徊的鸥鸟。 东海被抛在身后,和曾经五年灿烂祥和的时光一起,被背后深遂的海水吞没、埋葬,沉入海底。 前方,没有清风暖阳。 抵达扬州后,甫一上岸,江晗和苗青燕便察觉到这与记忆中繁花如锦般城镇的不同——过路之人大多形色匆匆,周遭皆是惊惧不安。 “就此别过。” 苗青燕盯着街上背着包裹来来往往的行人,神情僵硬,他背好自己的药箱,对江晗道,“我回自己医馆。你……多保重,别再搞得一身伤。若她……不,罢了。” 他似乎想对自己说写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未尽之语吞咽入腹,挥手示意后,便转身匆匆汇入人流,再看不见了。 江晗目送他离去,旋即也转身,一个鹘起飞跃,鬼魅般的身影重归喧嚣坊巷间,属于凌雪阁的寂静暗影之中。 是年冬,天宝十四载末。 安禄山终是起兵范阳,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之声响震天地。铁蹄南下,踏破一片大好河山,所及之处,烽火燎原。 中原大地,顷刻间陷入血海深渊。 仅仅数月,河北、洛阳、潼关相继失陷,马嵬兵变后,唐皇竟是逃亡入蜀,留下一地血色惨祸,长安倾覆,再不长安。 销烟万里,哭号不绝。 平民百姓、江湖游侠、高门世家,战火之下,安有完卵? 江晗奉命执行着一道道危险密令,于尸山血海、悲鸣呜咽中不断穿梭。 他见过守城之时易子而食的惨剧,见过破城之后十室九空的空芜。乱世之中,人命贱若草芥,浅薄如蜉蝣,朝不保夕。内心如此断壁颓垣,迎那呼啸寒飔,卷起大片悲怆荒凉。 在又一次受伤初愈后,江晗路过一个饱经战火蹂躏的小城,饿殍遍野,哀鸿满地。 在那里他又遇到了苗青燕,分别时为前路茫然的医师已于人海中行医救人。而仅仅只是半载,这位往日旧友竟不知为何,是瘦得形销骨立,再不见东海那般飞扬意气。 此时江晗才猛然发觉,好像海风暖阳已经很久没有照拂过故人了——苗青燕还有自己。 记忆中东海那明媚祥和的日子,比起眼前血色浓黑的山河,的的确确宛若仙域。 数个月以来,他隐于各地阴冷晦暗的角落,重新习惯寂静的内心以及染血的双手。 只是偶尔,下意识摸到怀中两只并排的锦盒时,从底翻涌而上的涟漪愈来愈深、愈来愈大,最后化为心海浪涛,将水面之下的一室崩溃、一室思念推向海岸,他才惊觉自己再没习惯过这阴影中,孤寂苍凉的生活。 江晗立在小城半壁废墟之中,怀中紧紧揣着他全部的世界——那两只锦盒:一支金簪,和一顶发冠。 这支金簪,是要赠予云汐的; 这顶发冠,是云汐赠予他的。 可…… 他看见一个母亲将最后一口麸皮喂给孩子,自己却虚弱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见一对青梅竹马,一人绝望地割开自己的肌肤,将鲜血喂入怀里晕迷之人的口中。 他看见…… 心中的凄苦与抉择疯狂撕扯,同寒冰化针,刺骨的酸冷剧痛,沿着经脉一路传向喉、鼻、眼、耳,最终停留于额角两侧,织成密闭的网,将源源不断的刺痛困于脑海。 江晗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盛放着海玉冠的锦盒,指节泛白。锦盒温润的触感缺如烈火,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却满是血腥与焦糊的气味,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枯寂的坚定。 几番辗转,他用那顶凝聚着东海月华与心意的海玉冠,换回了一袋糙米,递给苗青燕,托他将米混入沙土清水,煮成几大锅堪堪吊命的稀粥。 苗青燕双眼遍布血丝,接过糙米,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江晗,再未听见那般奚落他“这都舍得”的话语,只有厚重得化不开的沉默在回荡。 现在,他们二人都没有东海的气息了。 混着沙土的稀粥一碗一碗地分走,看着那些濒死的百姓眼中,重燃的、微弱的生机之火,江晗知晓自己亲手打碎了海上的美玉,去填补这个破碎的人间。 心如冬夜陋室,寒风过,徒留一地凄凉。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于破败据点,望着天边寒鸦残月,念及如朝露浮萤、焰火飞蛾般的性命,江晗铺开信纸,磨着得来的半块墨。 从前,他是不写遗书的。 这天地间并无多少人知晓他,念着记着他的人就更少了。 孤身一命匆匆过,无物可留,也无话要说。 可如今,怀中剩下的一只锦盒、从未出口的心意,想起那轮东海月、想起那海云潮汐,他提笔,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他想写:勿念,勿挂怀,却不甘心——不甘心身亡命殒后,身已隔生死两岸,意也不能两心同。 他想起于洞天福地岛畔,云汐映着月色的珠泪,落笔,字迹凌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撑控住即将崩溃的神魂、才能掩饰对自身的彻底绝望、才能洒尽自己封藏内心发酵许久的祈愿与心意。 他深知陷乱世旋涡,九死一生,恐再无缘相见,只愿死后远渡到牵绊之所。 “若隐于烽火,愿魂灵东渡,化作清风,伴海云潮汐共语。 ——凌雪阁江晗字于天宝十五载” 笔停于此。 江晗将这封绝笔与那支未能送出的金簪一同交给同门存于阁中。待他性命如星陨,将会同归元盒一同送向那日出之海。 窗外,寒风呼啸,犹如鬼哭。 第7章 第六章 至德年间,长安、洛阳相继收复,安庆绪退守邺城,史思明于范阳向大唐归降。 中原大地在经历了近三载的血雨腥风之后,似终能稍稍喘过一口气。 然,平静之下,仍旧暗流汹涌,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断积蓄着,又是风雨欲来之态。 乾元元年,新岁伊始。 凌雪阁内,江晗刚刚结束一次情报任务归来,一身风尘尚未洗去。 桌前是一卷装着密信的铜管,他将纸笺从管中取出——是一则来自东海的消息: 东海惊变,蓬莱员峤长老谢采携鬼山会、海龙会,勾结东瀛海寇,悍然挑起东海战乱。东海内部有分裂之象,方尹康三家元气大伤。为应对危局,侠客岛向中原武林及朝廷大开门户,寻求援手。 东海!蓬莱! 这两个词像一把久未触碰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江晗心中那扇紧锁已久,有些发锈的门,发出轰然巨响。 海风的清咸、礁石的暖意、阵阵不绝的欢笑……那些被他强行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至,巨浪撞得他心口发闷,呼吸急颤。 江晗尚未从这冲击中回过神,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找到了他——是何宴雪。 她似乎也刚从别处任务归来,带着血腥气,神色疲惫、凝重。 “江晗,”何宴雪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一点情绪,只是缓缓说到,“阁内正在研判东海情报,要调弟子再次潜入东海。” “以及,”她顿了顿,继续道,“从一故人口中得情报,蓬莱此次来中原追查叛徒谢采下落的弟子是……姜云汐。” “姜云汐”三字,如同三道惊雷,连番劈入江晗脑海,震得他脑中嗡鸣一片。 云汐,她来中原了?在这种时刻?! 何宴雪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再没多说什么,留下一句“你考虑好,和阁中禀报”便转身离开了。 江晗手指收紧,心中思绪百般流转。 中原形势如今看似风波暂停,实际也如静水深流,水面之下皆是杀人的冰冷急潮。 谢采其人,武功诡谲,又野心勃勃,他此时叛出蓬莱,搅动东海,目的绝不仅限于此!难不成是与中原叛军有所勾结? 范阳!史思明! 火光电石间,一个名字瞬间跳入江晗的脑海。 安禄山虽死,但其旧部史思明仍在范阳拥兵自重,心怀叵测,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一股玄之又玄的危机感化作巨浪打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江晗立刻起身,径直前往阁中,禀告情报并主动请缨。 “属下愿前往范阳,探查史思明是否有异动,并伺机查清东海谢采是否与之狼狈为奸。”他单膝跪地,声音平静无波,唯有紧握的拳心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谢采是魍魉,史思明是豺狼,范阳是龙潭虎穴,他要先去闯。 前路是何等杀机四伏、九死一生,他必须要赶在云汐之前,或至少与她同行,将那致命的危险一一扼杀。 江晗缓缓抬起头,眼底最后一丝慌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坚定。 那紧握的拳心略微松开,又再次死死攥紧,似攥住的是那骤然变得沉重、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却不得不前行的命运。 他必须去范阳。 这不仅仅是为了先一步斩断那伸向云汐的利爪,更是为了这好不容易、稍有安宁的山岳江海。 得到准许后,江晗以最快速度赶往范阳。 此时的范阳城池,在经过战火洗礼后,更添了肃杀与警戒,压迫得人喘不上气来。他如同魅影般潜入这座屯集了重兵的城池阴影中。 经过数日小心翼翼的探查与跟踪,一个令人心惊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谢采果然秘密抵达了此处,并与史思明往来频繁!他意图利用其掌控的鬼山会、海龙会等江湖势力,以及东瀛的奇诡手段,协助史思明再次起兵叛乱! 此事关乎天下再次陷入生灵涂炭的巨大风险。江晗将所得情报仔细记在铜管纸笺之中,准备即刻撤离,将消息传回阁中,上达天听。 然,就在他欲从藏身的山林中撤退时,一阵激烈的兵刃交击声由远及近传来! 江晗隐在树丛后,远远探去,心脏骤然一缩—— 只见四名身着银白色窄袖劲装锦袍的蓬莱弟子,正被一队精锐的范阳叛军追杀。为首那人,锦衣已被鲜血染红大片,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却依然手持伞剑,身法灵动,死死护着身后三名同样带伤的同门,且战且退。 是云汐! 她怎么已经查到了这里?还暴露了行踪?! 眼看一名叛军趁其力有不逮,长枪直刺她侧肋,江晗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崩断!身影如鬼魅般疾射而出,手中短刃精准地格开长枪,另一手链刃如毒蛇出洞,瞬间收割了那名叛军的性命。 “快走!”他低喝一声,来不及转头多看一眼,便猛地抓住云汐的手腕,同时向另外三名蓬莱弟子道,“跟我来!” 云汐在看到江晗的一刹那,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亮,惊诧在眸中激荡。 她没有丝毫犹豫,回头对同门们喊道:“快跟上!” 江晗早已勘察清楚这片山林,引着四人疾驰,利用复杂的地貌和茂密的林木左绕右拐,暂时甩开追兵,最终将他们带入一处极为隐蔽的天然石穴之中。 江晗松开手,气息微乱,目光迅速扫过四人: 云汐伤在左臂,伤口颇深;另外三名弟子也各有负伤;其中一位他见过的,在侠客岛天水轩——是云汐的师妹梁宸,她伤势最重,右臂、左肋、腹部皆有伤口,血流不止,气息已然有些微弱,只是凭着满腔怒火堪堪保持着清醒。 “你……”云汐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他为何会出现在范阳?又为何如此巧合地救下他们?她想问,然,只是焦急到,“可有伤药?” 江晗迅速从怀中取出金疮药递给云汐。云汐急忙将药给了身侧另一位蓬莱弟子,那弟子即刻蹲下检查那名梁宸的伤势,取出伤药手法熟练地为她止血包扎。云汐自己则是扯下袖上纱带,快速地将伤口绑起。 看着蓬莱弟子们简单地处理好伤口,江晗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云汐医术很是糟糕,如今竟也学会熟练止血了。 他想问:你们为何被追杀?什么时候来的范阳?没来得及。 云汐先开口了,她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心绪,以及喉间不断上涌的血气,快速道: “蓬莱追查叛徒谢采,我们一路追来范阳,发现他密会史思明。本想靠近窃听情报,传回东海,却不慎触动了机关,暴露了行踪。” 云汐顿了顿,回忆起当时如无形之手扼住咽喉般的灭顶惊惧,她知凌雪阁为天家之刃,急忙告知情报: “谢采!谢采怂恿史思明再次起兵!他还意图前往江南藏剑,夺取叶家武库中的神兵利器,以增叛军实力!” “藏剑武库?!”江晗大骇,血液快速逆流,又瞬间冻结成冰,战栗从脊椎窜上头顶,震得头皮阵阵发麻。 此事若成,叛军如虎添翼,天下必将再遭大劫!这情报远比史思明再次起兵本身更为致命! “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云汐和江晗对视,心有灵犀:此事重大,不仅要告知凌雪阁和天家,更要立刻警示藏剑山庄。但一个在长安一个远在江南,唯有兵分两路才是上上解。 然而,洞外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越来越近,显然正在大肆搜山,他们突围传讯难如登天。 绝境之中,两名伤势较轻的蓬莱弟子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抹决绝,他们突然向云汐和江晗抱拳行礼。 “我们去引开追兵,”二人坚定道,“云汐,你是我们之中武学最好的,这位公子亦是武力高强,你们带着梁师妹,定能突围将消息传出!” 云汐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这是要以身殉道! 她咬紧牙冠,死死攥着手中的药瓶,很想破口大骂:这是在发什么疯,我可以带你们出去的! 但是内力枯竭带来的干涩倦意,以及不断转动的、思考着的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没阻止。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二人,似要把他们的模样刻在脑海,眸中尽是悲痛、不甘、愤怒交织着如墨般的崩溃情绪。 一名弟子眼中含泪,却笑容坦然,轻声说:“若能以我二人性命,换得天下免于战火,值得的。”言罢,两人毅然决然地冲出石穴,向着追兵最多的方向疾奔而去! 很快,洞外便传来了更加激烈的短兵交接声。 云汐目眦欲裂,被江晗死死拉住。他快速规划着路线,声色沉痛:“有一条隐秘小路,或许可以避开大部分搜捕。” “我们立刻走!”云汐快速压下情绪。 趁着短暂空隙,为了更快速地转移离开,江晗背起重伤的梁宸,云汐紧随其后,三人沿着石穴另一侧的狭窄缝隙,悄无声息地向外摸去。 然而,史思明麾下的追兵并非庸碌之辈。他们刚离开石穴不久,便被一支精锐的巡逻队发现! “在那里!追!” 箭矢如密雨般射来。 江晗将身法施展到极致,艰难地躲避着,链刃如风,扫落箭雨。梁宸不愿拖累,也一跃而起同云汐一道挥动伞剑,拼命格挡。 眼看就要被合围,她们对视一眼,只能一赌!而后便以手做哨,吹响了清越悠长的警鸣。 天空中传来两声嘹亮的雕啸!她们的海雕劫风、平海撕裂天穹,穿破云层,疾掠而下! 那时间,云汐看了一眼江晗,没有人能够得知她内心惊涛下的苍凉。 海雕同载二人的速度是躲不开飞箭的。 藏剑有梁宸——她被愤怒浸染多日,加之体肤重伤,如今已没多少理智,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心思 ;而这份关乎天下安危的情报,如要最快速、最稳妥地传给天家,惟有凌雪阁!惟有江晗! 电光火石之间,云汐已断然做出抉择。 她猛地将江晗推向劫风,同时将一枚沾血的紧急讯号弹塞进他手里。 四目相对间,天地骤然失色,光阴眷顾有情人,在此停滞—— 其实,能再见到江晗,云汐很开心,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只是没有时间…… 她想说,江晗,好久不见! 她想说,江晗,我的及笄礼呢?一直念着呢! 她想说,江晗,你的头发怎么变短了?那还戴得了我送的发冠吗? 她想说,江晗,我终于来到中原了。但江南逃难流民众多,我没看见纸鸢;洛阳焦壁残垣,也没看见牡丹;一路北上中,没有遇到过画糖画的小贩;更没有见过抄书的书商。待中原战乱平息后,一切是不是都会回到从前你说的那般模样。 她想说,江晗,我把耳坠、发髻上的海珠都换了粗食给了流民,可是一个好不容易救下的孩童,还是饿死了,我很难过。 她还想说…… 她不想死的。 她真的还有很多话要同江晗说的; 她还没有看着九歌岛上新诞下的雕蛋孵出幼崽; 她还没有陪着书院里的阿宝还有其他孩子们长大成年; 她还没有肃清仍在东海作乱,大肆搜刮奇珍异宝、灵兽仙草的海寇; 她还没有去过朔北,没有去过大漠,没有去过南诏,没有去过岭南; 她还没有见过春日盛放的牡丹,没有见过夏日满池的清荷,没有见过秋日馥郁的丹桂,没有见过冬日傲雪的梅花; 她还没尝过长安热闹市集里的馄饨、糖水、毕罗; 她还没有同他共赏过中原的皎月! 她一点都不想死的! 那双眼眸是如此的明亮,万千言语心绪在深海涡漩中不断回荡,眷恋、遗憾、悲恸、绝望、不舍,最后化作浓浓的不甘,打碎一池月光,化作洁白的珍珠,要大颗大颗落下。 被劫风拦腰抓起的瞬间,江晗望向云汐破碎的眼眸,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本能地要抬手抓住她的衣角。 没有来得及。 万千言语在胸口、万千心绪在心间, 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做。 江晗被劫风带向空中,刹那便向前飞驰。 他遥遥看到云汐对他露出一个同朝露般绚烂的笑容,一如当年初遇时那般明亮,却染上了诀别的遗憾与凄艳, “恨……不能再、共看明月。” 不等江晗反应,云汐猛地转身,面向汹涌而来的追兵,她深吸一口气,周身内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甚至不惜燃烧本元! 银白的纱衣和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她手中的伞剑发出嗡鸣,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如同黑夜中最后一道惊雷,毅然决然地劈向那片迎她入黄泉的潮汐,拦下所有箭雨和追兵! 鲜血如蔓草染上了她明丽的脸庞。 那道银白色、决绝的身影被无数黑色的潮水吞没,剑光如同风暴海面上最后的烛火,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湮灭在无尽的刀兵与喊杀声中。 “师姐————!!!” 耳畔凄厉的海雕唳鸣,嘶哑的呼唤和着烈烈作响的奔飙,如长钉刺入脊柱。 江晗是个很完美的凌雪阁弟子,他从不会为失控的情绪,在战场上留下只言片语,然…… 云汐!云汐!!云汐!!! 身体每个角角落落都应和着心脏,不受控制地在体内发出尖利刺耳的长啸,一声一声,一浪一浪,久久不停。 震得肋骨向内里团起,心肺捏在一处,喘息都伴着失控的心跳;震得肝脏破碎,一地苦涩胆汁。 江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肠胃里翻江倒海,一池苦涩胃液就着浓烈血腥之气就要上涌呕出;又觉得自己的脏器早起摔落成泥,五脏六腑徒留空黑的洞,饿得腹上肌肉不自觉向里收缩。 云汐!云汐!!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觉得心口那块自她离去后便一直空着的地方,被一只魍魉如枯枝般长满倒刺的手狠狠穿透、抽出、再攥住、猛地掏空、碾碎,化作漫天飞灰,纷纷扬扬地洒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和绝望。 海雕愈飞愈远,远到逃离了忘川河,远到再看不见东海月。 “云汐,云汐……”如耄耋老儒般毫无生气的喃喃声终于响起,再被寒风吹碎。 那一声声耗尽毕生气力的、破碎不堪的哀恸低语,久久回荡在范阳阴霾的天空之下。 已然破败枯萎的身躯,再唤不回那缕东海的清风。 赤色真的很不适合她,下次一定不能送朱砂。 江晗空白的大脑荒谬地想到。 第8章 第七章 范阳夜变,终究还是未能阻止。史思明起兵复叛的铁蹄再次踏破河朔大地。 紧接着,江南惊变的消息亦如雪片般飞入凌雪阁——谢采虽未得手,却仍在藏剑山庄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一道道情报传来,江晗只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他完美地执行着阁中下达的每一道指令,潜伏、暗杀、传递情报,动作精准、效率惊人,却毫无生气,仿佛成了一柄真正冷冽的兵器,只在需要时出鞘,完成任务后便归于死寂、隐入黑暗。 云汐刚死的那段时日,是混沌而模糊的。 怀中那支琉璃翠羽金簪如寒冰般的触感,时常会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切的错觉: 指尖轻轻摩挲着发簪上细腻的纹路,鼻息间仿佛又能嗅到云汐身上那特有的、混合着灵草与暖阳的气息;手中还能感受到海风拂过云汐发丝,发尖略过肌肤的痒意;耳畔亦也会响起潮汐拍岸的虚幻之音。 甚至在某次伤口溃烂发烧之际,他恍惚间竟看见云汐就坐在他的床头,眉眼弯弯,笑意浅浅,一如从前,调笑着问他:“江晗,我的及笄礼呢?” 那幻影如此清晰,几乎触手可及。 霎时间,思念如海啸倾泻而下,催促着江晗猛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黑暗的虚空一片,以及彻骨的寒意。 他想,自己宁愿永远沉溺在这自欺欺人的幻梦之中。 直到那一天,苗青燕带着一身风尘和难以掩饰的狼狈来看他,支支吾吾了很久,眼神怎么都不敢看向自己。 “东海……又出什么事了吗?” 江晗苦笑,大概只有这么种可能了。 原来自己竟然还可以笑得出来。 “那个,”许久之后,苗青燕声音干涩,一句一顿道: “东海那边、情势平复了。但是,有消息传来,你们那只海雕……就是劫风,自回到蓬莱后,便不肯再进食,熬了些时日,终究还是没了。” 是轰鸣。 一句话,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江晗用以自我保护的所有虚妄壁垒。 劫风死了。 那只通人性、总是用锐利眼神打量他、仿佛对自己载着云汐以外的人很不满的、最终载着他、拉他出阎王殿的海雕,也追随着它的主人而去了。 又一丝与那个明亮灿烂的大海、那个自在灵动的名字相连的纽带,猝然崩断,如同脑中本就岌岌可危的丝弦。 这一刻,云汐的死,才带着无比狰狞、无比冰冷的实感,彻底贯穿了他的心脏。 原来之前所有的麻木、所有的恍惚,都不过是冬日里冰封洋面的冰壳——是那巨大悲痛袭来前,本能的逃避。 痛楚于此刻才真正苏醒,冰壳被陨落的翎羽击碎,洋面下崩溃疯狂的哀恸,排山倒海,碾碎每一寸骨骼,撕裂每一道神经。 江晗张了张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却又被他死死咽下,最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咽喉中因为短促的吐息而产生的、如同经年失修骤然被狂风卷开的旧窗般、粗粝的喘息声。 耳畔嗡鸣,天地彻底沉寂,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颜色,徒留灰白。 自那之后,一种更深的虚无笼罩了他。 他行走于阴影之中、执行任务的时刻,开始时常陷入一种可怕的自我怀疑—— 东海那五年;那片碧海蓝天;那个银纱素衣、笑靥如花的姑娘;那些温暖、暧昧与悸动;乃至最后那场堪称惨烈的生离死别……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他在漫长黑暗阴影中疯了,然后因极度渴望光明而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唯有习惯性探入衣襟,指尖触碰锦盒,紧紧攥住那支坚硬的金簪,感受到那微凉的琉璃和细腻的翠羽、感受到那尖锐的簪尖几乎要刺破掌心的痛感,他才能找到一丝自己对现实的控制力。 这份温度,这份触感,如此真实。 它们无声地证明着: 那从来就不是梦。 东海是真的;彩云是真的;潮汐是真的;暖阳明月是真的;霞光风暴是真的;悸动暧昧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 她的死,也是真的。 这反复确认的过程,如同凌迟剖心。 他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用这个唯一的物证去刺痛自己,才能确认那段曾经拥有过的美好并非虚妄,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堕入疯魔。 再后来,梁宸伤愈,蓬莱派弟子前来交接,让其返回东海,几番辗转下她寻到了江晗。 梁宸见到他,眼中情绪复杂,有感激,有悲痛,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哀戚。 “江公子,”她声音依旧虚弱,“多谢当日救命之恩,我要回蓬莱了。” “云汐她的……”江晗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梁宸明白他的意思,苦笑着,艰难地摇了摇头:“范阳那边,根本没有机会,收不回来的……” 其实江晗早就知道这个希望是极渺茫的。就像他们凌雪阁死去的弟子,很少有机会能寻到尸身。 只是他真的连带回她、让她魂归故里的一丝机会都没有,命运真是残忍至极! 他沉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在苍白的日光下,萧条得如同秋日最后一片枯叶。 江晗暂时无法离开中原,战事未休,阁中也不会应允。但他觉得自己必须为她做点什么,必须在这世间,为她留下一处可供凭吊的念想。 一次机会中,他跟着刀宗弟子来到了舟山的某处断崖。那里也是海,海的东面——就是那片灵气钟爱之地。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空茫的呜咽。 这一次,他手中只有那支金簪。 江晗徒手掘土,动作缓慢而坚定。 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中那片深沉的绝望。 他将那支代表了自己所有未竟之情的金簪,轻轻放入土中。 没有棺椁,没有碑文,他甚至不敢刻上她的名字,怕扰了她死后的安宁,也怕为这处孤坟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江晗只是默默地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让它面朝东海,眺望着她来的方向、眺望着这篇曾经困住她但也深爱着的海、也眺望着她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这本应该足够了。 江晗想起自己。 他死后,腰牌是要挂在阁内碑林中的——和前辈们一起。 原本,这里还可以埋一顶海玉白贝珊瑚冠的——早就变成不知道哪里的土了。 真是,连死都不能同穴吗? 他定定地望着这个小土堆,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不倦的海风卷着云吹着浪,陪伴着他。 这一处无声的衣冠冢,埋葬着他此生唯一的温暖与爱恋,也埋葬了他一半的魂魄。 回到冰冷的居所,江晗取回了那封遗书。遗书上墨迹依旧,他却觉得空落—— 这封遗书本应留给的人,已经先一步去了。 这苍茫天地间,竟再无一人会时常挂念他,也再无一人可让他牵肠挂肚。 他提起笔,寻出了最好的一块墨,那是他某次任务后偶然所得,带着极淡的松香,他一直舍不得用。 细细研墨,轻轻提笔。 笔尖却悬在纸面上空,剧烈地颤抖着,久久未能落下。 千言万语、五年光阴,最终能落于纸上的,竟只有这血泪凝成的、最绝望的寥寥数语。 字迹不再凌厉,反而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枯骨形骸: “蓬莱有女名云汐,殁于乾元元年夏。” 写至此处,视线已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温热的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笺上,晕开了墨迹,也烫伤了他冰冷的手背。 他竟然还有泪可流。 “生未同衾,死亦不同穴,” 笔尖狠狠顿住,几乎要戳破纸张,无尽的遗憾与不甘化作噬心的酸楚,几乎将他淹没。 “惟愿候我,黄泉路一程。” 几乎是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气息微弱、笔迹虚浮,却承载着他残存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乞求: 云汐,云汐! 若是两心同,若是两心同! 且在忘川河畔、再等等我! 写罢,江晗颓然瘫倒,似是所有的支撑都在这一刻被抽空,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抠着心口,手背上皆是青白的虬筋。 泪一滴一滴落下,砸碎了他的骨、他的肉,砸成一堆齑粉,和着他的血、他的泪变成一抔焦黑的土—— 这才是他的骨灰!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布满泪痕却空洞无比的脸庞。 江晗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将这封添了小字的遗书叠好,放入贴身的内袋里,紧挨着心口放置。 从此,他活着的目的,变得简单而残酷。 江晗知晓云汐钟情于书中描述的、曾经那繁华祥和的锦绣长安,也知晓她深爱着那片养育她的、风和景宁的碧波深海。 于是,他便想为这海晏河清,拼尽最后一分力气。 江晗想,待山河彻底平定,四海升平的那一日,定要替她去走一遍她未曾见过、未来得及看的魂梦江海;将那些她曾向往的、自由的风景,一一讲给那座孤坟听。 他抱着这点微光,一步一步走入更深的黑暗,奔赴着一场又一场未知的生死,去抓回一点又一点的星火。 第9章 尾声 回忆的绝望和体肤的剧痛在此刻同频。 江晗彻底清醒过来,他停止无止尽地呢喃、停止手中不断地摩挲,细细嗅闻着从屋外传来的阵阵药香——宛如初见之时。 这时,苗青燕从屋外臭着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脸,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疾步进来,走到床边,坐在那个曾经云汐爱坐的位置上。 他一边动作细致地给他换药,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臭骂着: “你们凌雪阁是没人了吗?次次都是你这副半截身子入土的棺材瓤子去以命换命?然后满身是血地找上来,真当我是地里长的韭菜,割一茬长一茬?” 对,后来。 后来苗青燕又恢复了之前在东海那般阴阳怪气的味道了, “江晗!你要是再敢这么走进我的医馆,我就直接一副药送你下去见她!省得……” “没有。” 江晗看着窗外的皎皎明月,没头没尾地说到。 苗青燕表情扭曲,满脸不解:“什么?什么没有?” 又是一阵让苗青燕无语的沉默,正当他想翻个白眼夺门而出时,江晗补到: “我们还没有睡在一个被窝里过。” 今日是十五,窗外的月色尤为莹润皎洁。 他有点想念东海的明月了。 等四海皆定,先回一趟东海,再去游历山河罢。 江晗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