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首席的遗孀》 第1章 垂天道府千山雪 垂天道府,连云山,杂役弟子膳堂。 冬至,细雪点点,山上山下一片白,日光一照,明晃晃的寒冷直钻人骨头缝儿。一座座亭台楼阁也掩在雪衣下,亮亮的,看不真切。 雪粒子懒懒散散地撞在青瓦上,惊醒了檐角铜铃。李好揣手缩颈只一昧地埋头往前挤,不知被哪个饿死鬼推搡了一把,差点扑倒在地。 “唉!哪个不长眼的,别挤啊!” 她正欲转身发作两句,寻个不快,不料扭头后颈却被扯得刺痛,昨日在玉阶台扫雪摔的淤伤又发作了。 嘶嘶两声,她摸了摸怀中冷硬的馒头,嘟囔着,到底没敢骂出声。 负伤致残,战力削弱,还是忍忍为妙。 李好仗着身材瘦小,左推右搡,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钻出去,想和这些饿死鬼拉开些距离,不成想右边那黑瘦杂役径直倒了。 “嘿!死小鬼赶着投胎啊……”那杂役被推得一个趔趄,将将站稳,就伸手要抓那绿棉袄的头巾,却只见那小子腰一佝,在人群的缝隙里逃走了。 李好假装没听到,只偷摸地翻了个白眼,被小孩一推就倒,也是够虚。 片刻之间,身后重新汇聚成了一条灰色的河流。 “小孩”李好,年十六,是垂天道府的一名杂役,这是她上山来的第三年。因太过矮小瘦弱,看起来像个十二三岁的童子,执事师姐心生怜悯,将李好分到主山之一——无字山做了一个洒扫杂役,呃,日常工作是给十里玉阶台扫雪,给三千律擦碑。 无字山乃道盟执律堂总殿所在之地,来往之人要么是执律人,一身黑衣神情肃穆,要么是疑罪者,沉迷自身心惊胆战。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微末的杂役,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尝到甜头的李好也经常以小孩身份自居,以占那么一点儿怜悯的便宜。 只是清闲并不代表无忧无愁啊,她扯了扯身上这件绿棉袄短了半截的袖子,想要尽量多遮盖一些手腕子。日光明晃晃,逃出人群的李好只觉得四处漏风,寒气儿像刀尖儿,顺着脖颈,沿着皮肉歪歪扭扭的往下划,她只能再裹紧一点,再紧一点。 李好倒也想穿厚衣裳,这不没有嘛,就这像秋霜打了的蒿草一样蔫绿的旧棉袄子,这都是她三年前在山脚下乞讨时碰上道盟赈灾,平时还舍不得穿呢。 唉! 昨晚玉阶台扫雪的时候摔了一跤,不但扭到了脖子,还将她那件冬季杂役弟子服腰间扯开了一道大口子,这才穿了这件。底下还套了几层夏日的单衣,可谓是全部家当都穿着身上了,依旧冷得直哆嗦。 没办法,作为一个骗吃骗喝流浪长大的苦命娃,李好能勉强活命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她也不多苛责自己。 李好揣回手,一脚踩碎雪层,溜着边儿继续往膳堂里走。 最后三两步踏上回廊,她跺了跺布鞋上的雪,雪水融化洇湿出深色,鞋帮子依然是雪白的,仙山就是这个好处啊,石板铺地,不沾泥水。想当初在扶光城,沥沥淅淅的雨下个没完,出门就能一脚蹬泥水里,糟心的很。 “啊嚏!” 李好擤了擤鼻涕,随手抹在了廊柱上,又被冰了一哆嗦。这柱子估计不是一般的石料,黝黑发亮,摸起来寒意刺骨。 她不明白膳堂为什么要修建的如此肃穆庄严。 不过垂天道府素来如此,千年门府,底蕴深厚,中州十万群山,亭台楼阁连绵不断,实乃仙境。 往远处看,仙山景色也不错呢。 李好眺望着远处群山,天色昏沉,枯木林立,雪色肃穆,黑白有致,浓淡相宜。 好了,李好决定暂时给道府一个好脸色。 “昨儿离涯君又剐了七个妖!” “越来越多了,执律堂真要成他的一言堂了,长老们就任由他不管么?” 前头两个杂役蹲在廊柱下嘀嘀咕咕,李好假装看着远山,偷偷摸摸地往近挪了挪脚步。 “哪里能管他呢,那可是白玉京那位钦点的堂主,掌律令刑法……”长脸弟子摇摇头,一脸不可言说的神情。 圆脸弟子正掰着馍往汤里摁,“要我说,要不是大师兄出事,有那厮耀武扬威……” “噤声!” 同伴猛地撞了一下他的手肘。倒吓了李好一跳,只见那鱼汤泼溅而出,于雪地消融出一片浑浊。 “执律君上。” “执律君上。” …… 一片行礼声过后,堂内外霎时鸦雀无声,李好连忙躲在廊柱后,瑟缩如鹌鹑。 借着石柱遮挡,李好偷偷抬眼望去,空中人黑袍大氅,踏雪而立,青丝半挽,仅簪着一个九重莲纹后压,两侧黑色飘带随着发丝长长飘动在风雪中,发梢系着三枚骨铃,衣领处狐毛拥簇着苍白的脸颊,眸子幽深,睫羽低垂,投下森森阴影。 黑的漆黑,白的苍白,仿佛水墨画中人物成精,只余黑白两色。泛着鬼气,不像个人。 呵!这尊杀神。 云雾中九曲桥上雪似乎下的大了些,碎雪纷纷。空中人并没有理底下一众垂首躬身行礼的弟子,只袖手而立,慢慢地走近膳堂。 簌簌雪霰落进他衣领处狐毛上,如夜空的繁星点点,袍摆银线绣满着九重莲,和着风雪,遇风便绽。 骨铃轻响,廊外忽有幼猫哀鸣穿透风雪。 离崖驻足侧首,垂眸,一只灰耳狸妖蜷缩在雪中,身下是一滩血水,气息微弱。 风起,玄色大氅在空中翻卷。 离涯君垂目出声,道: “遵《道盟正纪·三千律》第一百七十九条律令。” “妖犯越狱,诛。” 声如古寺钟磬,命剑“律令”随令飞出,弹出一寸寒芒,刃面映出檐角蜷缩的狸妖。 只见寒光闪过,残影消散后,唯余雪地一抹血色。 良久,膳堂内才嗡嗡恢复人声。 李好惶惶,撑着柱子才勉强站起身来,恨恨地剜了一眼一同躲在廊柱后的两个杂役,都怪他们多舌。 圆脸弟子的心刚落回肚子里,就看到回廊边一个绿袄小鬼瞪了他一眼,扭头转身就跑开了。 圆脸弟子挠了挠头,只觉有些莫名其妙。 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好好的日子提这尊杀神干什么。 李好决定收回她的好脸色。 离涯君,垂天道府第一百二十八代内门弟子现任首席,百岁化神,上月将被任命为执律堂主,称执律君上,实乃道盟新一代第二人。 如日中天啊如日中天。 李好摇头,不过与天赋相比,更广为流传的另一面是“离涯君,三千律,妖鬼人神,违者必罚。” 不怪她这么怕这杀神,实乃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啊。 李好曾骗他——那时候离涯还不是堂主,堂主还是前首席大师兄。去年冬天实在冷得不行,李好为自己寻了个出路,执律堂后殿,有一处堂主休憩之地,好些年都没人用过。 历任堂主,大都有自己的洞府,那这后殿便闲置了下来。 实在暴殄天物。 李好舒服地躺在榻上,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谁知那离涯来敲门,李好没法子,急中生智,张口就说她是那大师兄偷藏在此的情人。 也不知道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实在在地想出来一个臭办法。 那离涯君也没眼见,顶头上司的情人是他能看的吗,闻言敲门敲地更厉害了。 李好只能在一阵哐哐巨响中瑟瑟发抖。 让那离涯将脸看了个明明白白。 —— 一波三折,终于进了膳堂。 正值午时,膳堂今日又提供免费的热汤,堂内弟子熙熙攘攘,来往间皆是灰蒙蒙的棉袍子,裹的严实,三五成堆,凑在一起或大声闲谈,或窃窃私语,或蒙头干饭。 李好素来是一个人蜷坐在靠窗边角,她没几个朋友,也不爱热闹,一直奉行少管闲事长命百岁的道理。 挑了个无人的角落一屁股坐下,将还烫手的鱼汤哐当丢在桌子上,便急忙去捏耳朵。 烫烫烫! 她两手一边捏着耳垂,一边就急匆匆地凑近陶碗轻啄了一口。 果然香呐!李好弯着眉眼,从怀中掏出馒头,一点点掰碎往汤里丢。 这时,她斜眼瞥到门口走进一位白衣青年,高冠单衣,身姿挺拔,孤傲的很,与周围灰扑扑的杂役弟子很是与众不同,显出鹤立鸡群来。 不怪白袍的鹤个个都仰头看路,毕竟“白袍银玉带,八重莲纹冠”,这可是实打实的垂天道府外门弟子的弟子服! 那袍子,什么料子做的,怎么那么,亮,像流动的云。李好扯回被那外门弟子衣裳吸引的目光,裹了裹自己的棉衣,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喂叹出声。 混入馒头的汤已经不是那么烫了,温热适宜,恰好入口。 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吃完晌午还有活儿等着她干呢。这冰天雪地,实在是懒些,不想动弹。 窗外是皑皑雪山连绵,一重一重又一重。 前头突然传来惊呼,随后是一阵碗碟倾倒桌挪椅动,引起一番众人侧目,以为有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以来消磨些时光。 “什么?大师兄——堕邪道了?” 一个灰袍少年声如惊雷炸响,充满不可置信,四周人听罢,倒是都恢复了原状,有些失望,毕竟这个消息虽然足够惊世骇俗,却已是上月的旧事,莫说垂天道府十二山,近些的四州也不算,就是那远在极北地的菩提境,溟南之域的幽冥境,消息灵通些也都知道了罢。 府门可是敲过叩天钟的,整整九声,代表着道子殁。 “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事发突然,当时也没人愿意相信,毕竟那可是道盟新一代首席寒山君啊,天下第一宗门垂天道府府君唯一的弟子!不对,前任首席。 李好咂咂嘴,她拼死拼活也才能在垂天道府里当一个小小的杂役,这就已经够厉害的啦,不敢想不敢想,成为传闻里那位的弟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该有多快活。 她悄悄侧了侧身体,想要听些具体的消息。心下也很疑惑,大师兄,那样一个传闻里的大人物就这样迅速跌落消殁了,先是被京生长老发现叛道,又立马被那位处决,比他背叛先传来的,是他死亡的钟声。 然后才是在玉阶台公布大师兄勾结异族叛出师门的证据,一套流程完成的迅速,像是剧台上的折子戏。 那天好像是冬月十二,不,已过了午夜,是冬月十三了。风声呼啸,千年未响的叩天钟于夤夜时分敲响,古钟声穿透风雪嗡嗡悲鸣。 那时李好蜷在连云山寝房里,烛灯也不曾点一盏,只听那钟声苍老,沉沉的叹,一声又一声,连叹九声。最后风声寂寂,一切归于平静。 李好被惊扰了困意,所以记得分明,睁眼到破晓,推门练剑时,才发觉夜里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千山一夜白头。 后来才知道,叩天钟,十二声。叩天问神,钟声祭鬼。 一声安人心,三声平天下,六声定浮生。 九声叩鬼神,乃垂天道府道子——府主亲传弟子仙逝的祭钟。 反正就这样,也没有什么天地怪象,也没有什么宗门戒严,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雪夜,新一代道盟首席就这样陨落了,传言甚嚣尘上,她身边杂役也凑热闹,寻来各种蛛丝马迹来证明所谓正道魁首大师兄的可笑,闹哄哄的开了足足有半月的批斗大会。 只是来的快却也去的快,祈春大会在即,连日的忙碌很快让这群人失去了重嚼旧事的乐趣,到现在甚至连一番挣扎的水花都不曾泛起了。 第2章 道盟魁首殁无声 “怎么不可能?平日里那些温润恭俭的模样,全是他的伪装!此人城府极深,骗过了我们所有人——师弟师妹是今日才回宗门的吧?”旁边的灰袍杂役一边啃着馒头,一边义愤填膺,仿佛他自己真被那人诓骗过。 “可有真凭实据?大师兄向来持心以正——” “谢氏都除名啦,玉阶台上现在还贴着他的罪状,整整三十八条,桩桩件件皆写得清清楚楚。师弟若不信,大可亲自去看。要我说,有些人表面装得悲悯宽厚,实则最是心狠手辣!我最恨这等虚伪之徒!” “正是!长恨山千亭真人只因偶然撞破他暗中修习鬼道,便遭灭口。还有邀月山筑妖楼那场暴动,十余名内门弟子无端惨死,幕后黑手便是他!更别提花清山的鸣城师姐、长秋山的落落师姐……都曾无声无息遭他凌辱欺压……” 那人话音未尽,意味深长地环视一圈,众人顿时配合地哄笑起来。 “住口!大师兄光风霁月,岂容尔等污蔑!他执法之时虽严,却从无偏私;虽位高权重,却始终宽厚待人。门中谁不知他君子端方,行如雪松,又有谁没有受过他的恩惠!你们这般诋毁,究竟是何居心!” “光风霁月,哼——诶呀师弟不要急,这可是白玉京那位,亲自定的罪,行的刑!只一剑,大师兄的命剑就碎了,连人带剑跌进了无尽海。” 大声质疑的少年似乎僵在了原地,愤怒的表情还在他的脸上,恍然的念头已经冲了出来,混合成一副尴尬的嘴脸,似乎一瞬间,什么疑惑什么愤怒都消失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是啊,白玉京那位,垂天道府的府主,寒山君的师尊,救世之主,众生之神。世间一切光辉璀璨皆形成于祂,一切虔诚赞颂皆汇聚于祂。 寒山君因为祂的注视而名满天下,又因祂的抛弃而身死道消。 没有人能否认祂的旨意,没有人会怀疑祂的命令。 大师兄,不,他已经不是大师兄了。 “哟,还叫大师兄呢,如今的大师兄可是我们太虚山离涯君!” “八字没一瞥呢,府君可没说要再收一个徒弟……” 那个名满天下光风霁月的寒山君就这样消弥了。 不过这都和她一个杂役弟子无甚关系,李好听罢摇摇头,喝完碗底最后一口,咂咂嘴,想着去看看能不能再盛一碗。 “哎——那个绿小鬼,你排过了,一个人只能一碗!不要浑水摸鱼。”那掌勺师兄抬起眼,手中的长勺用力地左右挥舞。 糟糕,被发现了。 好吧,绿棉袄还是显眼了。李好遗憾,最后朝锅里瞥了一眼,浓白的鱼汤热气蒸腾,据说是黄阶品的江鱼呢。 只能将碗倒扣在桌上,揣着手慢吞吞地走向膳堂外,门帘一掀开,嘶!魂销骨立如坠冰窟。 这可比清洲扶光城的冬天冷多啦。在这山上呆了三年了,李好仍然不习惯。却无可奈何,毕竟老天管的事么,她又能怎么周旋呢?只是听说那白玉京——府主的居处,常年四季如春,金石铺地,白玉做阶,天材地宝遍地都是,高阶符箓法器随意堆砌,简直是九天之上的仙界。 反正就是浮生界所有修道者魂牵梦绕的朝圣地。 李好也想去白玉京,见见世面么,当然,如果能顺便捡两袋灵石,再摸一把好剑就再好不过了。 是的,李好是个剑修,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剑。但是剑修穷,不是众所周知的么,况且她还是个逃难来的杂役,能够有灵根就是上天眷顾啦,修了三年,当前炼气三阶。 还行还行,李好很知足了。 她一个木水火金的四灵根,就比那五行俱全无毒俱全的五灵根好那么一丁点儿。修道修道,也不过重新找个地儿活着罢了。 李好深呼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猝不及防触及到凛冽的寒风又赶紧把手揣了回去。只是磨蹭着,一阶一阶地下台阶,登山阶蜿蜒曲折沿途而下,是最为普通的花岗岩,幽黑的,覆着雪,即使再小心翼翼也冷不丁滑人一跤,恼人得很。 她可没有第三件棉衣了。 至于她为什么那么穷,也不是穷,节俭,为什么那么节俭,当然是为了攒灵石买剑啊。 身为剑修,总不能一直用树枝子练习招式吧,虽然都是她偷学来的,瞎摆比划比划,用剑还是树枝子差不离,大抵都是错的。 唉。 杂役弟子没人权呐。 她也不是不想成为正式弟子,垂天道府的正式弟子又分为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两种,外门弟子就是那人上人了,对待杂役弟子,鼻孔看人那是常态,动辄打骂甚至残杀了去,也是没几人追究的。更别提内门弟子,那更是人上人上人上人,反正李好三年几乎没见过几个内门弟子,倒也是算幸运。 除了,除了那人。 那人对乞儿,对君王,皆一视同仁。君子端方,大概如此。 唉! 怎么就,堕邪道了呢? 李好抹了把眼睛,抬起头看天,有雪花星星点点坠落,下雪了。 忽而风起,鹅毛倾至,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这样的雪,她记忆里一直都没停过。李好啊李好,不要多管闲事啊。 —— 还是继续怎么攒钱吧,不然剑真要白日梦中去白玉京捡了。 开春就是祈春大会了,乃浮生界第一盛事——垂天道府十年一度的开山收徒之日。 天门开,登仙台。 测灵根,定仙缘。 对无数世俗凡人、散修和小家族子弟而言,这是改命运,上青云的唯一机会。 一旦入选,个人与家族将一步登天。 对于正式弟子来说,跟宗门考核一样,能否一跃成为内门弟子甚至山主亲传,都看此次大会表现了。 对于杂役也是个鲤跃龙门的好机会,杂役弟子可与新生一同参加大会,只要过三关斩五将,站到最后,榜上有名。 无论出身,无论资质,皆可入外门。 某杂役弟子苦练多年一朝打败宗门无敌手,被某山主欣赏直接收为亲传的传说故事也不是没有。 甚至每十年都要流行一遍,激发激发这些小杂鱼的斗志。这大概是许多人心甘情愿在垂天道府做杂役也不愿去犄角旮瘩做正式弟子的原因吧,毕竟这样的机会也只有第一宗门的垂天道府才能提供。 至于李好,呃,杂役也有每月三灵石两瓶养气丹的月例。将养气丹一瓶卖出去,那就是两个灵石啦,这样算一笔,每月五枚灵石,一年就有六十枚,三年就有一百八十枚,三十年就是一千八百枚。 够筑一把剑了。 不是,凭什么啊,一把剑凭什么那么贵啊,她三年根本没攒下一百八,甚至一百都没有,李好破大防。 李好没法参加祈春大会,因为没有剑,没有剑是因为没有钱,没有钱是因为杂役月俸低被剥削,而要改变杂役的身份就要参加祈春大比获胜。 但李好没法参加祈春大会。 因为没有剑。 所以,这届祈春大会和李好没什么关系,毕竟她一个杂役弟子——好,啰嗦了。还是有些关系的——作为为顺利召开比赛而添砖加瓦努力工作的后勤保障人员,李好现在要去继续搬砖了。 这一番怪模怪样却又分外贴切的话,还是李好跟同舍舍友闻春学来的,闻春是个活泼的性子,人也好玩,常会冒出一些令人捧腹的念头,什么绿豆跳崖结果变红豆啦,想到这里,李好忍俊不禁。 李好自认为是个呆板无趣的人,朋友,闻春算一个,虽然闻春有很多朋友。 搬砖,也就是去司理堂处理一些废弃的旧物,简单来说就是垃圾分类,有用的挑出来没用的去烧掉,是个费时费力又分外脏污的活儿,估摸着是上次假装没看见何管事伸出来的手,惹恼他了。 可恶啊,为什么要向一个快穷死了的杂役伸手啊,想要灵石去抢司灵堂啊! 胡思乱想,千拖万拖还是来到了司理堂,李好携着满头白,发丝睫毛上均沾染了雪花。在院台上跺了跺脚,抬眼是杂物堆积如山,一个老头儿躲在阴影里烤着火盆昏昏欲睡。火上咕嘟嘟的煮着浓茶,烟气氤氲。 李好弯腰递过自己的弟子牌——一个刻了她名字的桃木牌子,挂着一串青绿的穗子,李好自己编的。 老头也没接,掀开眼皮子瞥了一眼,又盖上道: “何管事手下的?丙三壬十二,日暮前收拾完。” 好嘞!李好就喜欢话少的管事。 “丙三…壬十二。” 原来是房间号,推门入屋,内藏空间阵法。门外看着平平无奇,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各式物件凌空悬浮,大至桌椅屏风,小至摆件玉枕,一应俱全。 这,竟像是一整个屋子的家当? 李好摩挲着乌木扶手椅,入手细腻温凉,旁边还有乌木翘头案,多宝阁,八仙立柜……这,这阵势。 这是哪位贵人换家具啦?她是来做什么的?是收拾,还是来捡宝的? 李好心头雀跃,只恨没有芥子袋,大件带不走,小东西倒可以仔细挑挑。比如这只毛笔看起来就很不错,但李好不太喜欢写字,她略识得几个字,但拿毛笔写字却实在是为难她了。 那个青玉缠枝莲纹瓶也贵气,可惜藏不住。 那就那个茶盅,正好有两只。 笑死,为什么还有泥捏小狗啊,耳朵都缺了一角。 书,嗯,挺厚挺多字,揣怀里揣怀里,当睡前故事。 欸,这边还有衣裳。李好像是掉进蜜罐子的老鼠,翻来翻去,乐不思蜀。 呃,天丝做中衣,真奢侈啊,这是?云头履?好大的脚,想必是个高大的男子来着。咦,亵裤,一边儿去。 继续翻翻翻,李好翻出一件墨色白狐毛斗篷,叠的很整齐,抱起来很有重量,一定很挡风暖和,老鼠简直乐开了花,抖开就要披上。 蓦地,斗篷散开,掉出兜帽,帽尖上一团白绒球撞入眼中。 时间仿佛被拉长。 这是—— 李好呼吸一滞,动作急促了几分。 连忙翻开斗篷内里,右下角处,果然歪歪扭扭绣着两个字,濯玉。 是了,似乎忘了说。 那个曾经名满天下的首席大师兄,姓谢,单名一个夷,字濯玉。 谢夷,谢濯玉。 第3章 浮光掠影相思长 李好无意识的触碰着歪扭的两个字,指尖传来凹凸的质感。 原来是他的东西啊。 再次环顾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件件家具摆设似乎沾染了那人的气息,那只毛笔,他曾用它写过字吗? 玉枕,还是喜欢用那么硬的枕头啊。李好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似乎能看到月下夜雨潇潇,窗扇敞开,框出一副夜竹听雨美人图,那人着宽袖单衣倚坐窗边,手执经卷,折出一段苍白劲瘦的手腕来,色如莲镜湖里碎映着的冷月清辉,凉意侵袭恍若九重仙阁,颔首低眉垂目,貌若观音悲悯。 后来怎么来着,有人给他披了件斗篷吗? 灯烛昏昏,纱影重重,隐约间那人身形肃立,看不真切了。 李好惘然。 —— 李好其实,和他有些牵扯,在她十二岁那年。 呃,谢夷,其实是她的童养夫? 怎么说,实在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李好那时年岁也小,见识也不多,只知道府上来的那个漂亮郎君,说是她的赘婿。 做为能养得起赘婿的李好,她其实有些小小的来头,当然也没人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有父母故乡,只是,李好的父亲还算是个人物——扶光城城主,李闻朝。 浮生界地域广阔,分三域上五州下九州。上五洲地处中浮生界腹地偏北,为中、东、西、南、北州,皆为垂天道府势力范围,道府地位可见一斑,仙门魁府,修道者圣地。 以琉金海为界,下九洲即神州、曲州、戎洲、清州、幽州、台州、济州、薄州、阳州。多岛屿,多奇观。地势复杂,山水纵横,以至于大、小宗门林立盘踞一方,世家豪族割地横行,仙阀混战,权力频替,实乃混乱无序之地。 宗门暂且不提,林林总总,星罗棋布,其间朝立夕亡者数不胜数。值得一提的是四十二城,分布在下九州各地,通常由家族或其他势力把持,或傍港口而生,如潮日城、三月城等沿海大城,凭借海运之利,人口稠密,信息繁杂,机遇并存。或蕴天材地宝,或拥洞天福地……反正各有依仗,自治为城,又在百年前入了《道府联盟正纪》,发展至今,个个算是很有实力的大城了。 扶光城就是四十二城之一,地处下九州清州东北,北接南州观海城,东临琉金海,西又有天堑扶光雪山,可以说,扶光要塞,通南北,接上下,掌福地。 兵家必争之地,所以道府必争。 但扶光城不是什么富饶的地儿,地势高,一面是千仞雪山,一面是深渊海峡,气候夏热冬冷,全年多雨,所以也不生什么特产。 李好记忆中,终年只有淋漓的细雨,悄无声息的压下来,落在生着绿苔的石阶上,落在屋檐碎了一角的青瓦上,落在院子里未开海棠的细叶儿上,落在莲塘里枯死的残荷上,落在包琴的提花绸布上,落在漂亮郎君半挽的发上,青绿色的发带束着,那么黑那么长,如连日不绝的雨天云雾中远山青黛色。 未闻有客来,雨中抱琴人。 潮湿的,清幽的,矜雅的,雨。轻轻地坠下来,莲塘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 那是还是矇昧稚童的李好第一次见他,那时他虽也叫谢夷,却不是什么世人皆知的天之骄子,道盟魁首,他的身份,是清洲一个落魄谢家旁枝二公子,是她的未婚夫。 那谢二公子乃平庸之辈,读书、经商、管家样样都是榆木脑袋。也无灵根,家族弃子,是个受人白眼的窝囊人。只有一张脸实在是出挑,是个神妃仙子般的人物,于是便挑出来做个花瓶儿联姻,千挑万选诸多考量——那倒也没有,只是族中掂量了几下,货比三家上赶着塞给了当时在谢家喝茶的李闻朝。 李闻朝也没想到随意的一句夸赞倒夸出了一个半子,本也是个散漫无谓的性子,想起那城主府中似乎是有一个满地乱爬的人类幼崽,也就无所谓地应了。 谢家遭难后,贵公子一朝落魄,惹的诸多女子趋之若鹜,人人都想当一次那漂亮郎君的入幕之宾。 至于再嫁他,那这就不是一桩好婚事了。 但时人重诺,他越是落魄,李家就越不能退婚,以此才能显出世家的礼仪风范。 所以谢家没了,谢二郎君就住进了扶光城城主府。以李好赘婿的身份,只因她还未及笄,婚仪暂缓。 这边李好虽是城主唯一的女儿,但其实并非正妻所出。扶光城主并未娶妻,而李好娘亲早逝,城主父亲李闻朝……除了给她塞了一个郎婿,也如早逝了一般。 李好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中的父亲,父亲,那个孱弱俊美的男人,他不在意府中无主母,也不在意子嗣凋零,终日打坐参禅,常着红底黑袍,披发赤足,携一清音铃在府中游荡,所到之处先闻铃声,活人避让。苍白削瘦,形如妖鬼。 她幼时,李闻朝携仆从四处寻访古迹,游山玩水。春叩深山,夏听雾海,秋纵野马,冬钓雪湖。是闻名于世的风流名士,后来却不再出府门,开始整日宴饮欢歌,门内盛筵流水,操琴弄舞,醉生梦死,门外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矇昧稚童的李好躲在墙角,躲在檐上,躲在树荫里,窥伺着热闹的筵席,各色的人面,那城主大人独坐高台,千百盏烛灯列次栉比,幕帘厚重影绰绰,病人懒倚,眉眼昏昏。再后来,主人家似乎过足了瘾,见足了人,又开始沉迷修行,喜清净自然,不喜纷杂的人气。于是仆从散尽,闭府锁门,终年不出,像在等待什么必将来临的结局。 城主府虽大,偶尔碰上了,李闻朝会眯着一双凤眼上下细细地瞧她,似乎一直是那副昏昏然半寐半醒的样子,半晌才会反应过来,慢悠悠地叹一句:“是小扶光啊,过来。” 然后会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像摸小猫小狗那样的漫不经心。不会看见她指节上的冻疮,不合身的衣衫,浸湿的鞋袜。或许看见了,但不在意。冰冷潮湿如附骨之蛆黏腻在她的躯壳上,终年不散。 父亲在意什么,李好一直都不知道。城主府人气凋零,在谢夷到来之前,仅剩了父女二人。以至于诺大一个城主府无人打理,青苔遍布,蒿草丛生,沦落成一幅荒芜破败的样子。 一点都不像垂天道府,杂役弟子最多啦,连路边的树叶都要修剪得一丝不苟。 她曾有位乳母,也在遣散时离去了。李好后来时常思忖,若非自己无处可去,李闻朝是否也会将她一并打发了去?幸而身边还有个傀儡人照料起居,不然李好可能会在自己家被饿死。 就这样,无人管教,天生天长,李好披头散发,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做人的道理。饿了去寻着吃,闲下来满府晃荡,像个迷失在城主府的流浪儿。 直到府门再一次打开,走进来一个抱琴的郎君。 他立在雨里,说是她的夫君。 后来李好才知道,婚约确有此事,人却不是那个人,彼时妖鬼横行,道盟收妖时,查处了几个妖窝,都说扶光城有大妖盘踞,以城主府为老窝做了一个结界,非大妖允许不可入内。谢夷奉命入扶光除妖,却察觉不到丝毫异样,只是城主府果真不可进。 无奈之下,这才查寻了些旧事,顶替他人身份混入城主府。实为除妖,不得不如此。 至于真正的谢二公子,早就和谢家毁在妖灾里了。 结果一入府门,灵力尽被压制,不破阵出不去,只能顶着赘婿的名头,和那懵懂的稚子虚与委蛇。李好倒很惭愧,让那大名鼎鼎的寒山君着实和她过了一段吃糠咽菜的好日子。 但他是个好人。 他会做饭,会补衣,会用香香的膏子涂她的手和脸,会用木梳一下一下的梳开她杂乱的头发,会教她说话,认字,从启蒙读本开始教,两人的小院不大,也没有书房,就坐在正堂,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烧着的木炭烟大得呛人,只得大开窗棂和门厅,微小的浮尘在阳光里晃动,谢夷在读《千字文》,声音清朗平和,李好抱着手炉,蜷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啪!”书卷轻敲在少女头上,扰的微尘纷纷四散奔逃。 “李扶光,你自己读一遍。” “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冬…”少女吃痛,揉着脑袋,磕磕巴巴的读了一句,不会读了也不肯抬头。 “很好,接着读。读错一句,抄一遍。”谢夷端坐不动,绿袍布衣,黑发仅用一根发带半束,翻阅着少女划地狗爬字,如此笃定少女不会。 “谢…谢夷!你,我不读了,我要睡觉。” 少女支吾半晌,恼羞成怒,甩着发辫跑开了。 李好注视着回忆里的少女跑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跑掉了。 就这样俗气寻常的日子,从秋初走到年末,短短不过半年,却覆盖了李好全部的记忆。 没遇见他之前,她是怎么过的?守着一方院子,春日看花,夏日听蝉,秋日观雨,冬日,冬日太冷了只好蜷在被窝里睡觉咯。 四时交替,人生翛然,如白驹过隙。 至于这桩无疾而终的婚事,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开春,还是除夕,那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与火树银花同时照亮的,还有烧成火海的城主府。据说大妖之怒,伏尸百里,垂死挣扎也要令扶光城所有人陪葬。 满目里火光冲天,没有哭喊,没有嚎叫,只有木头燃烧的霹雳吧啦声。院子里那颗老相思树烧的热烈而明亮。李好躲在无形的罩子里,眼看着家被烧成一片乌黑的废墟。 大雪迟迟落下,庆祝着一场丰年的开始,李好满目疮痍。 原来,父亲不是她的父亲,是妖怪; 夫君也不是她的夫君,是仙君。 李好一夜之间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父亲死了,她有些难过。谢夷走了,她也有些难过。 她本来也就是可有可无的人。 谁烧了她的家?是谢夷吗?火是父亲放的,父亲想她一起死掉吗?那样的父亲,原来是大妖啊。李好眼眶酸涩。 就在这场瑞雪里,李好失去了一切。 或许是因为那么一丁点儿的心软,谢夷给她两个选择,一是他会找个好人家收养她,二是随他回垂天道府。 李好选择了第一个,她其实,并不是很想见到谢夷。 尽管父亲不是她的父亲。 尽管谢夷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她只想逃避,从此苟活一生。 第4章 无尽海崖恰逢雨 夜幕降临,李好只带出了那件斗篷。那管事老头儿还在呼呼大睡,甚至噎出了鼾声,后理堂仍然杂乱不堪。 可李好知道,或许明天,那间房间里的东西就会被送进大火,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那样的人…… 像他那样的人…… 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好心中仍旧困惑,但无人在意。起初,她也不愿在意。本就早已不相干了。 她披着那件斗篷,莫名在无尽海崖边枯坐了一夜,怀着一点起伏的心绪。 是愧疚吗?还是不甘?那些扶光城里的往事终于像他一样被埋葬了。 李扶光,也终于死了。 无尽海没有海,是一座无底的深渊,崖风刮的很厚重,夹杂着雪花,轰轰而来,轰轰而去。李好觉得有些冷,很冷。脸似乎冻僵了,怎么会有水渍,是雪融化了吗? 她本不该来此,毫无意义。直到天将破晓,云层熹微。 “你是濯玉什么人?” 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位青年男子,嗓音温和,像冬日里的暖阳。 李好恍惚间觉得,谢夷似乎,好像也是这样的声音罢? 时间太久了,她都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转过身仔细一瞧,身型瘦长,着宽袍大袖,黑底白纹,头戴莲冠,容貌寻常,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外门弟子。 只是男子眼神太过幽深,似空非空,隐隐有些悲悯? 他在可怜她吗?他来这里,也是来悼念谁吗? 这样一想李好似乎有了些欣慰,还是有人记得他的。想到此处,李好回男子一个真挚的微笑,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了远处聚散的云雾。 至于她和谢夷有什么关系…… 良久,李好蓦然出声。 “他救过我。” “是啊,那孩子救过很多人。” 青年人似乎有些高兴,拊掌轻笑,发带被风吹起,显出几分仙风道骨来,到像个仙人了。 “你呢?你也被他救过吗?”李好问。 那青年面色微敛,蹙眉,一声长叹。 “谁没被他救过呢?” 李好没再开口,谢夷是杀千万人,还是救千万人,于她,于此刻,都已无分别。 人死如灯灭,何计身后名。 看着日头从天山一线中露出白来,李好挪了挪坐僵的身体,起身告辞。 “崖风寒凉,道长保重,弟子尚有课业,就先告辞了。” 青年也肃肃起身,颔首回礼: “今夜与小友一见,甚是欣慰,偶得一把残剑,便赠与小友,以表崖上相伴之谊。” 语罢,一柄二指宽的细剑从崖下跃出,铮地一声,直直插入岩缝,距李好脚尖不过寸许,剑身犹自嗡鸣。 李好惊慌后退,来不及推辞。 再抬头时,青年已杳无踪影,只余一轮刺眼的红日,跃上天际。 —— 李好抱着剑往无字山赶,日头渐渐上来了,她还要去扫玉阶台,可不能误了时间。 十里玉阶台,名虽如此,可并非真有十里。她每日清早要扫个来回,曾细细数过。 乃三千三百三十二阶,有二百四十二阶青石玉碎了些,还有一阶完整无裂痕,偏偏中间有两个小坑。 三年下来,论对这条路的熟悉,李好敢称第一。 李好看到了自己藏在树干里的扫帚,枯枝空立,雪衣覆盖,倒和树融为一体了。 怀中细剑用内衬撕下来的裙摆缠着,露出雕有缠藤纹的剑柄,入手冰凉,摸起来不便宜。 她已细细查看了一番,也没发觉此剑哪里有残缺,只是缺把剑鞘,有些不方便。 大概就是那好心道长说词,予他而言,这样一柄剑可能并不算什么,也就随便给了一杂役。 予李好而言,可真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一趟故人垂吊,竟让她平白得了一柄剑。 感谢好心道长的馈赠。 李好抚摸着剑,爱不释手,想要此刻立马找个平坦的地方耍两招。 也罢也罢,等扫完玉阶台也不急。 李好用拆下发带,将剑绑在背后,拽下自己的扫帚伙伴,白雪簌簌落了满身。 十里玉阶台,一步一景,此时云雾半遮,雪阶层层爬入云中,隐隐看不真切。李好拿着扫把沿阶而扫。昨夜雪并不大,没有积多少,况且来往之人,大都御剑来回,辛辛苦苦爬这长阶的寥寥无几,她偶尔随便扫扫,偷个懒也没人会发现。 一阶一阶登山上,扫至半途,李好气喘吁吁,握着扫把的手指有些僵麻,她直身暂歇,长呼出一口白气。 昨夜没睡,她现在有些迟钝,只觉扫起来分外吃力些,这才过半,她就有些累了。 浑身外冷内热,后背生毛汗,寒气直达天灵盖。 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吹了一晚崖风,受凉了罢? 这可使不得。 李好急匆匆伸手摸了摸额头,手心麻麻的,试不出什么,手背一贴,滚烫。 坏了。 就说不该多管闲事,李好悔得很。杂役生病,误工误事是一说。花灵石看病,才是要了她的小命。 前面还有一千多阶台阶,李好看那遥遥无期的尽头,手中扫帚都重了些。 扫吧扫吧,今天不用去司理堂,扫完就回寝房休息。 扫帚挥舞的飞快,李好大开大合,左右横扫,细密的枝桠划在青石上沙沙作响,飞雪四溅。 “喂,前面那个扫地的,眼瞎啊。” 一团雪球径直砸在李好后脑勺。她一个前扑,碎雪全都顺着脖颈掉进了衣服里,只觉得后背一片刺骨,惊的李好一动不敢动。 迅速反应过来,李好转身行礼。 “道长恕罪,道长恕罪。” 身后,一个漂亮小郎君,下唇一点红痣,头簪金莲,身披斗篷,白色狐毛拥簇着,绣满了精致无比的宝相莲花纹,满身金光璀璨。 此时抱胸瞪眼,仰头看着李好。 “好哇,原来是你,给小爷我下来。” 李好暗道不好,是西州金氏的人。 垂天道府掌五州,家族众多,其中以王、谢、金、宋四家为首,各掌一州。西州金氏,以宝相莲花纹为家族纹徽,善言善商,家族商行金莲阁,可交易万物,遍布浮生界。 可谓富贵至极,贵不可言。 至于李好是怎么了解的,还是这厮,金胜昔。全身上下,就一张脸能瞧,资质不行,智商不详,像一个炮仗,被人一点就炸。将仗势欺人刻在了脑门儿上。 偏偏是金氏家主的老来子,宠得不行,浑身挂满了法宝,堪称行走的百宝箱。 幸亏是在道府地界,要是在外面,这不是亮堂堂的活靶子? 李好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欺负人。以后次次见他,次次在欺负人。 这次好啊,终于欺负到她头上了。 “金公子,是小的我眼拙——诶哟!” 李好攥紧扫把,一边道一边几步急忙下台,怎么能让这位小爷抬头看她,他可是一不顺心就会用法宝砸人的,罪过罪过。 不料一个趔趄,李好直溜溜跌了下去,差点扑金胜昔一怀,小公子拥着斗篷挪开,看见李好的扫帚沾到了他的衣摆,皱了皱眉,一脚踢了过去。 金胜昔道:“滚开,脏死了。” 金胜昔近日事事皆不顺心,自从大师兄身死道消。谢氏隔夜就发了自省书,将大师兄除名还不够,又罚所有谢氏弟子自省三月,他的玩伴谢妄也被召回了南州主家,关在了舟不渡。 实在无聊,金胜昔便想偷溜进无字山执律堂,想翻翻卷宗什么的,看看大师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空口白牙说寒山君堕邪道,他不信。 至于玉阶台公布的三十八条罪状,什么灭口什么欺辱。 这不平白惹人笑话。 真有人把大师兄当平账人了。 只是还没行动,就被江玄告诉给了母亲,害他受罚爬台阶。 这个碍眼的杂役,扫雪时不长眼,将雪刨的到处都是!都落在了他脸上。 不杀人,算他心善。 李好摔的头晕目眩,又被踢到了肩膀,诶哟了两声,半晌没爬起来。 旁边伸出一只手,是金胜昔的仆从,江逾白。 江玄语气温和道:“没事吧。” 李好扶着腰,撑着江逾白的胳膊站起,道:“多谢江公子。” 江氏是金氏的附庸,两族每代共生,金不离江,江不离金。不过,这也是个心黑的,明明金胜昔刚刚避开时,他伸手就能将李好拦下来,非要等到李好摔倒。 李好松开手,在江逾白的浅色衣袖上拓了一个灰手印。 金胜昔抱胸旁立,看到那个脏手印,嗤笑出声,道:“江玄,叫你装模做样,活该。” 活该,李好心头附和,可面上可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弯腰,正欲开口道歉。 “哐当——” 背着的剑掉了下来。 金胜昔目光一凝,弯腰径直捡起,上下打量了一番。 目光又缓缓落回李好身上,带着探究,道:“这是,恰逢雨连天?” 李好闻言,怔愣在地,久久未动。 恰逢雨连天,天阶中品,剑阁有名,入十大名剑谱。 乃炼器圣地如是山山主,如是道尊亲手为道子所铸。 它的主人为它取名。 剑名,恰逢雨连天。 金胜昔道:“这是大师兄的命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李好不知道,脑袋烧的更厉害了,浑身都疼。 “金公子是不是认错了。”李好舔了舔嘴唇,“这剑是一个外门道长随手给我的,可能只是相像罢,怎么会是恰逢雨连天呢,不是说,大师兄的命剑早碎了,和人一起掉进了无尽海崖——” 李好骤然止声。 这剑,就是从无尽海飞上来的。 “我金满的眼睛,能认出天下所有法宝。不管你是偷的还是捡的。”金胜昔冷哼一声。 “哼,狡辩的话都留着给首席师兄说吧,江玄,押上她,我们御剑,去执律堂。” [狗头]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金满宝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无尽海崖恰逢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