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头子掉马后》 第1章 第 1 章 二月,春光明如水。 阳光跃过窗户跳到大堂中,在一张张桌面上跳跃,映得一张张桌子莹莹生光,瞧着不像木头,倒像是珍珠玉石做的。 尤其是那张大红酸枝的桌子。 那桌子做工简洁大方,桌面、桌腿上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雕刻,四只桌腿是弯曲的弧形,周身都闪着温润的光。 真不愧是丰隆堂的家具,一看就好看。 也一看就知道很贵。 何仪压下心头的喜爱,屈指滑过手下的柳木方桌。 这桌子是黑色的,上头毫无装饰,朴素得有些寒酸。 结实,便宜。 就是不怎么好看。 何仪抿了抿嘴,眼睛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张大红酸枝的圆桌。 真好看啊。 何仪呼出口气,手撑着柳木桌,暗暗盘算自己的家底—— 她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梁从训府上做绣娘。梁公公大方,一月给她三两银子,但她一文钱都攒不下来。 谁让她生身父母双双去世,自己反倒是有三位妹妹弟弟呢? 妹妹的嫁妆要花钱,弟弟读书也要花钱,更别说她那好酒好赌的继父了。 这点月钱根本不够花,好在梁公公平时给赏钱大方,她又一直接着外头的活儿,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不过,逢年过节,梁公公没少赏她贵重首饰,她从来不舍得戴,想着日后遇到难处了,当了一件首饰,难处也就过去了。 这回……当一件首饰吧? 嗯,就当一件首饰。 毕竟是婚房里的家具,总要犒劳犒劳自己啊。 何仪打定了主意,不由微微一笑,抬眼就看见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圆圆脸,他眼睛笑眯眯的,矮胖的身上裹着一件酱紫色的道袍,瞧着十分和善。 见了何仪,他笑道:“何姑娘,可是有看中的家具?” “要是没有,您想要什么样的家具?您只管吩咐一声,我立刻让人帮您做了。” “嗯,是有——” 何仪话说到一半,忽地吓出了浑身的热汗—— 这人怎么知道她姓何? “您——”何仪望着中年男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含糊地打个招呼:“您贵姓?” “哦,忘了说,”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姓王,是这间铺子的掌柜。” “前年夏天,梁公公乔迁新居,要了套家具,小人亲自前去护送,送到府邸上的时候,姑娘还请小人们喝了解暑的绿豆百合汤……姑娘还记得我吗?” “哦,原来是王掌柜……”何仪笑着寒暄,虽然照旧想不起来自己几时见过他,倒也有了点印象。 毕竟,要不是那一回搬家,她也不知道丰隆堂的大名。 说起京城里最好的家具铺子,丰隆堂敢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 原因也很简单:丰隆堂是替皇宫里打过家具的。二十年前三大殿落成,御用监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特意点了丰隆堂帮着做家具。 可以说,论起做家具,京城里除了御用监就是丰隆堂了。 御用监那是二十四衙门之一,从来不给外头的人打东西;丰隆堂却是实打实的私人买卖;因着丰隆堂给宫里当过差,所以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都爱在丰隆堂里打造家具。 前年司礼监掌印梁从训要乔迁新居,他老人家忙着宫里的大事,就把搬家的小事交给了自己的干儿子,还让何仪帮着搭把手。 何仪兢兢业业地忙前忙后,就此记住了丰隆堂的大名,这回给自己婚房打家具,她就找到丰隆堂来了。 “方才我见何姑娘在这里看了很久,可是梁公公有什么吩咐?”王掌柜说着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咱们丰隆堂还有不少不让外人看的家具,姑娘可要进去看看?” “不了,我就随便看看。” 何仪笑着拒绝,心中早已明白了王掌柜的意思。 王掌柜以为自己是给梁公公办事。 她确实想要那套大红酸枝的家具。看在梁公公的颜面上,只要自己说出来,想必这位王掌柜会低价帮自己打造家具,甚至直接白送给她。 可人要知足,她不能给公公惹麻烦,免得公公觉得她为人虚荣、贪得无厌,害得她连在公公府上做绣娘都做不下去。 如是想着,何仪笑了:“王掌柜客气了。倒也没有看中什么,只要……要安置些闲人,需要一套家具。” “这家具不必华贵,结实能用就行。我看这套大红酸枝的就挺合适的。” “是吗?”王掌柜见多了吃回扣、狐假虎威的事情,一时间只当何仪是在以退为进,又笑着坚持道:“姑娘真的不再看看?” “我——” “何姑娘既然说了不必,王掌柜又何必强人所难?”穆清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隔着衣袖捏住了王掌柜粗短的手腕,几步将他拉到旁边:“王掌柜,请到这边来……” 眼见穆清风拉着王掌柜到了一旁,何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蹙着眉毛转过身,唇角却忍不住翘了翘。 穆清风还不算太笨嘛,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不过,穆清风也别想着她为着这点小事就原谅了他。 何仪轻哼一声,接着看家具去了。 不多时穆清风就跟到了身后。何仪只当没有发现他,快走几步避开了他。 穆清风忙跟了上去。 穆清风追,何仪就躲;偏偏丰隆堂里都是家具,何仪七拐八拐,结果把自己拐到了一处角落里,刚好被穆清风堵住了出路。 走是走不出去了,可何仪无论如何都不想看穆清风,干脆低头看着家具。 阳光在桌面上跳跃,亮亮的,可一股皂角味儿越来越浓。 穆清风带笑的声音也由远而近:“小仪,我把他请走了。” 这回算是躲不过去了。 何仪照旧低着头。她撇了撇嘴,看都没看穆清风一眼,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穆百户的大恩大德,我是不是得跪下来给您磕个头?” 穆清风没有吭声,何仪也不说话,纤长白嫩的手指在桌面上滑啊滑的,忽地被两张银票堵住了去路。 穆清风的声音更低了些:“小仪,买家具花费不少。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你先拿去用。” 何仪收了手,看都没看银票一眼:“到底是百户啊,就是比侍卫有钱多了。” “以前连十个铜板都要我掏,现在一出手就是二百两银子,果然阔绰。” “可惜了,我不能收。” “自己的东西自己买,怎么能让别人掏钱呢?” “咱们可是未婚夫妻,”穆清风陡然提高了声音。他三两步堵到了何仪面前,“小仪,原先我并不是吝啬这几两银子,而是——” “谁和你是未婚夫妻?”何仪总算看向穆清风了。她瞪着穆清风:“我未婚夫是梁叔府上的侍卫,不是锦衣卫百户。” 穆清风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喉结滚了几滚,到最后也没说出话来。 何仪横他一眼,蹙眉往一边去了。 何仪想想就气。 她和穆清风认识有五年了,谈情说爱也有三年多了,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未婚夫忽然说自己不是她熟知的侍卫,而是锦衣卫百户。 何仪当时就气得甩袖离去,接着一个月都躲着穆清风,无论如何都不肯见他;这回也不知道穆清风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她出来看家具,居然找到了丰隆堂里来。 可穆清风来了,她就要原谅他么? 想得美! 何仪放眼四望,忽地看见一张躺椅,忍不住眼前一亮,快步朝着躺椅而去,忽地被人挡住了路。 人挺高,肩宽腰也瘦,尤其是这身蒲青色的衣裳,腰间一条皂色的细革带,她不看都知道有多好看。 这人怎么这么无耻!明明骗她这么久,还有脸穿她送他的衣裳! 偏偏何仪打定了主意不理他,便咬牙要绕过他。 忽地被他握住了手腕。 穆清风手大,人又老实,鲜少握她的手,只敢松松地扣着她手腕。 “是我的错,”穆清风低声哀求:“要打要骂都随你,咱们回去说,好吗?” 何仪一声冷笑,拨开穆清风的手朝前走去:“咱们没什么好说的。” 何仪的手才得了自由,忽地又被紧紧握住,穆清风声音更低:“小仪,我——” “放手,”何仪轻声斥他:“我不想让你难看,你也别逼我。” 虽说她今天一直对穆清风爱答不理的,可她声音一直不高,只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给他留足了脸面。 若是以往,穆清风肯定会慢慢松开她的手,再低声下气地道歉;可今天的穆清风也不知道怎么了,不仅没有松开她,手下反倒更用力了,几乎是强行将她拽出了丰隆堂,又二话不说地将她拉到了墙角的僻静处。 “放手!”何仪恨恨地甩开了穆清风的手。她看都不看穆清风一眼,用力地在衣服上擦着手腕。 手腕倒是不疼,可何仪气。 二月的午后行人稀少,何况这是一处墙角,刚好能避开行人的视线;因着此事,也因着穆清风今天惹恼了她,何仪也不给他留脸面,说话声音大了许多。 穆清风不言不语,只静静望着她。 何仪全不理他,好不容易擦完了手腕,何仪抬腿就要离开,却见穆清风站在了自己身前。 穆清风身形伟岸,他身影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笼罩住,把她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墙角里。 何仪忍气别过脸去:“让开。” “小仪,”穆清风的声音更低了些。他沉默片刻后才道:“我……当年……当年是你主动来找我,我——” “谁找谁?”何仪霎时间抬头瞪着他,忍无可忍地冷笑起来:“你该知道,我是奔着和人过日子去的,你既然身份这么高,那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又要答应我?” 穆清风沉默片刻才道:“我找你。是我找你。” “我当时有些公务,才没有坦白身份——” “是啊,穆百户多忙啊,”何仪一声冷嗤,忍不住挑了挑眉,“五年了呀,几句话的事,穆百户忙得整整五年都没找到时间?” “五年,新婚夫妇的孩子都能提着瓶子打酱油了,穆百户硬生生抽不出说句话的时间?” 穆清风抿紧了嘴不说话,只浓眉越皱越紧。 何仪越说越觉得没意思,推开穆清风就要离开,又被他拽住了手腕:“小仪,我有苦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是,你有苦衷,我没有,”何仪望着穆清风低低地笑,穆清风皱眉抢了一句:“小仪怎样才肯原谅我?” “简单的很,”何仪微微歪头,笑得越发乖巧:“我教您怎么办——您把我关进诏狱里,各色刑罚试上一轮,保管第一样酷刑还没用完呢,我就哭着磕头道歉,您说好不好啊?” 穆清风登时没了言语,只眉头拧成了川字。 何仪也没心情和他接着赌气,扒开他手就要离开,忽地被穆清风紧紧抱住:“小仪,我不敢。” “我无父无母,非富非贵,锦衣卫的名头又实在难听。” “何况……何况梁公公把你当半个闺女疼。” “梁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啊,是内相,他手握大权,你又好看,我……我一个小小的百户,哪敢说喜欢你?” “要不是你先说想和我做夫妻,我……我肯定不敢来找你。” 穆清风越说声音就越低,最后沉默起来,只抱着她越发紧了,何仪能感受到他结实的手臂揽着自己的肩,也能发觉他劲瘦的身躯微微颤抖。 何仪落在穆清风身后的手,忍不住屈了屈。 好想抱他啊。 穆清风人是闷了点,可长相身段都好看的过分;尤其是他那段腰,瞧着不盈一握,可抱上去却结实有力。 原先何仪只是感慨,最近才知道了原因—— 锦衣卫选人有条件,清一色的虎背蜂腰螳螂腿,穿起衣裳可别提多好看了。 更别说穆清风害羞,刚刚抱上去时,他身体总是忍不住轻轻颤抖…… 何仪闭了闭眼,立刻推开了穆清风,望着他一声冷笑:“说完了?” 穆清风轻轻点头,任由何仪推开他,又一语不发地望着何仪。 何仪低头沉思着。 穆清风不是健谈的性子,平日里沉默寡言,这回说这么多,估计是怕她气坏了。 想到这儿,何仪抬头回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身段好看,脸更好看。他肤色有些深,但眉眼鼻口无一不好看,尤其是那双小内双的凤眼,垂眼时只能看到黑漆漆的眼睫,抬眼时却精光湛湛,瞧着贵气极了。 可如今,他眼睛里泛着血丝,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睡好。 何仪忍不住微微抿了抿嘴。 穆清风说不敢高攀她,她又何尝敢高攀穆清风? 穆清风说自己无父无母、非富非贵,难道她就父母双全、出身富贵了?穆清风还有个锦衣卫百户的官职,她却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故意来试一试他。 当初何仪能看上穆清风,就是因为他全家死绝,人又老实寡言,一看就知道好拿捏。 她这回不见穆清风,一个是怪穆清风瞒着自己,另一个也是他身份高,何仪想试探一下他的情意,看自己能不能接着和他谈婚论嫁。 毕竟,这回要不是自己故意把行踪告诉了朋友,穆清风也找不到她。 看穆清风的态度,两人似乎还能接着谈婚论嫁。 何仪心头痛快了许多,面上笑容也越来越大;想了想,何仪抬起下颌望着穆清风:“穆家就剩下你一根独苗了?” 何仪声音不高,语气也带点嫌弃。 穆清风眼中迸发狂喜,忙道:“是,先前跟你说过,穆家人死的只剩下我一个;非要说的话,只有一个远嫁的姑姑。我自小是在姥姥家长大的。” 何仪那点强装出来的气恼,也就渐渐消失了。 同病相怜,他们两个都是无父无母的苦孩子,倒也没必要这样彼此折腾。 思及此,何仪心情大好。她几步走到穆清风身前,笑眯眯地问他:“清风,你只是锦衣卫百户,没有别的身份了吧?” 穆清风勉强笑着摇头。 何仪抬起右手,穆清风一愣,何仪皱眉叹气:“银票。” “哦、哦哦。”穆清风回过神来,忙把银票塞到何仪手中,又不自在地问了一句:“够吗?” “不够,”何仪笑着摇头,眼见穆清风越发不自在了,何仪笑着扑进了穆清风怀中:“没事,我还有不少首饰,当几件就够了。” 说着忍不住深深吸气。 穆清风身上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闻着挺好闻的,何况他胸膛宽阔,要不是在外头,她肯定是让穆清风背着她。 穆清风的手虚虚抚过她肩头,声音越发闷了:“梁公公赏的首饰?” “别当了吧,挺好看的。” “嗯,”何仪回了一声,又推开穆清风认真地叮嘱他:“你俸禄没有这么多吧?” “以后不准敲诈勒索。我有钱,你好好当你的差,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穆清风忍了好久还是没忍住笑。他说好,又立刻解释:“没有,我没有敲诈勒索,是我们头儿,指挥使,他为人大方,平常没少给我们赏钱,我都攒起来了。” 何仪轻轻皱起眉头。 锦衣卫指挥使吗? 这人凶名赫赫,没想到对手下人倒是大方。 何仪点了点头,再一次叮嘱他:“总之,你不要做坏事。” “你这人太——人品太好,做不来坏事;我不求富贵,咱们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 穆清风苦笑着点头,何仪收好银票,忍不住笑了。 穆清风老实到有点迂腐了。这人做不来坏事,怕只怕别人做了坏事、找他顶罪。 总之,还是防微杜渐的好。 收好了银票,何仪下意识转身,没走两步险些撞上人。 何仪忙后退几步,待到看清了眼前之人,她才心有余悸地笑了:“怎么是你?” 说话间,何仪似笑非笑地望向穆清风。 来人几乎同何仪一般高,身子却极为粗壮,差不多能抵两个何仪;好巧不巧,这人何仪刚好认识—— 他叫石头,是穆清风身边的小厮。 “我……”石头迟疑着说不出话来。他握紧了手里的食盒,瞪圆了虎目望向穆清风,眼里满是求助。 何仪忍不住心软了。 这孩子瞧着高大,实际上才十一岁,和她弟弟赵朗同岁。 何仪朝着穆清风眨了眨眼,示意他解决这件事;穆清风点了点头,上前几步接过石头手里的食盒:“是我让他来的。” “今天是初三,刚好是探望朗哥儿的时候,我就让他买了混元居的猪肉过来。” “到底是百户,出手就是阔绰,居然舍得买混元居的猪肉。”何仪望着穆清风笑:“您破费啦,咱们快走吧。” 混元居只卖猪肉。他家的猪肉都是整个炖的,一天只炖两只猪,卖完了就关门歇业;因为味道好,卖得比羊肉还要贵,就这每天都供不应求,总是半天就卖光了。 好巧不巧,她弟弟赵朗最爱吃混元居的猪肉。 穆清风应了一声:“……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弟弟爱吃就好,咱们快去看弟弟吧。” 炖肉香味浓重,不住地往鼻子里头钻,何仪也有点饿了;她抬头望,果然见不远处有人提了只食盒过来,正左顾右盼地四处张望。 何仪便让石头去提食盒过来,又望着穆清风低低解释:“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只好自己先订了饭食……好啦,咱们快去书院吧。” “你驾车。” 穆清风知道何仪还气着,苦笑着应了。 何仪笑得越发欢了。眼见石头还没转身,何仪踮起脚尖,凑到了穆清风耳边轻声道:“我托人为你打了对带钩,错金的,你穿了一定好看。” 穆清风登时转悲为喜。他脸红着:“怎么给我打?你呢?” 何仪心道梁从训赏她的首饰够多了,她可不舍得再去买首饰;又想穆清风日后少不了交际,总要有几身贵重衣裳撑场面。 当然,最重要的是,穆清风好看,她喜欢,乐意打扮他。 不过这话可不能告诉穆清风。何仪转头,见石头笑着跑来,又回头问:“咱们穆百户知道去藏山书院的路吗?” 言罢到了石头一早备好的马车前,拉着石头一起进了车厢。 不多时,马车辘辘前行。 车厢里自然颠簸,可何仪尚且能忍受;只是这回带的饭食太多,香味浓得发腻,勾得人口水直流,何仪索性打开帘子朝前看。 穆清风坐在车辕上驾车,何仪全看不见他的背影,只能瞧见他屈起的右臂。 蒲青衣裳颜色深而纯粹,何况穆清风手臂长而劲瘦,手肘处的线条干净凌厉。 他不时扬鞭,偶尔会露出手腕。 他手腕上束着黑色皮革的护腕,手腕细,可手掌宽厚。 棕、黑、蓝。三色对比,漂亮得不像话。 何仪勾了勾唇角。 百户么,她生父也是百户,但不在锦衣卫里当差。 可惜何仪没出生,她爹就没了性命;后来母亲再嫁,那男人姓赵,何仪也跟着姓赵。 直到继父染了赌瘾,每每向她们母女勒索钱财,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何仪才跑了出去,又跟着生父姓了何。 继父倒是容易摆脱,她却还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弟弟呢。 两个妹妹一个十三、一个十二,得为她们攒嫁妆;弟弟十一岁,也要读书,正是花钱的时候。 她这样的家庭,根本不奢望去找一位如意郎君,只想着找个老实的男人搭伙过日子,免得总有人来惹是生非。 穆清风人好看,性子又老实,最巧的是全家死光,正好和她做夫妻。 思及此,何仪放下了帘子。 先看了弟弟再说吧。 赵朗读书的地方叫藏山书院,在附近的一座小山里,论位置是有些偏僻的。 可夫子们的学问好。 书院的夫子原先是举人,还补了教谕的缺,后来不知怎的辞官不做,开了个书院。 何仪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弟弟给送过去。只是书院离得远,倒是能让学子们安心读书,可日常吃穿用度,却要麻烦家人们了。 何仪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去探望赵朗,去时送些好菜,再置办些日常用具,当天晚上再去看望妹妹们。 今天时间不早了,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去探望妹妹。 何仪漫无目的地想着,忽地马车停了。 藏山书院到了。 何仪和石头一人提了一只食盒出了车厢,穆清风随手放下马鞭,自何仪手中接过了食盒:“我来提,当心指甲劈了。” 何仪任由穆清风接过食盒。 何仪是个绣娘,平常少不得绣一些精细的花样,那时候就要把丝线劈得细细的,为此她左手无名指、小指上都留了半寸长的指甲。 指甲长了就脆,何仪平日里很是爱护;她跟在穆清风身后,熟门熟路地往约定好的亭子里去,远远地就看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却不是赵朗,而是与他同住一屋的同窗。他远远地跑了过来,面上满是忧色:“何姐姐,赵朗不在书院,姐姐……不知道吗?” 第3章 第 3 章 小同窗跑的气喘吁吁,何仪闻言寒了眉眼:“这是怎么回事?” “——继父找过来了?” 赵朗乖巧勤勉,绝对不会逃课;若是生病,小同窗不会不知道;细细说来,大约是继父搞的鬼吧。 穆清风将食盒递给石头,低声嘱咐他将食物放好,刚刚走回到何仪身边,就见小同窗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前几天,赵伯父过来了,说是应何姐姐之托,给小朗送点东西。”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小朗他就回家了;到今天,已经有四天没有来学堂了。” 何仪忍不住咬牙。 果然是继父。他居然找到了藏山书院来。 何仪恨恨咬牙:“……夫子知道这事吗?他们走之前,和夫子说过了吗?” 小同窗多少知道何仪一家的情况,说话十分得体。他道:“之前小朗离开,我特地找夫子问了,才发现他们走的时候没跟夫子说……我撒谎说小朗生病了,所以赵伯父带着他回家看病吃药了,先给他请了十天的假。” “我本来想着告诉何姐姐去,可我没放假,也不知道何姐姐在哪里住着,只能在这里等着何姐姐过来。” 何仪笑望着小同窗:“好我知道了……谢谢你,这次的饭菜不少,你和同学分了吧,就当是我请大家开个荤……” 小同窗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姐姐别担心,小朗不会出事的。” 何仪笑着道谢,又同穆清风一起找夫子知会了一声,方才上了马车回去。 何仪要和穆清风商量弟弟的事情,这回倒成了石头在外驾车。 石头知道何仪心急,驾车越发快了,车厢里也颠簸得更厉害了。 穆清风索性将何仪抱在了怀里坐着,免得她被颠簸得难受,才帮她坐稳,就听见何仪暴怒的声音:“老东西真是不做人!” “我说他最近怎么这么安生、一次没找我要钱,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何仪气得都不觉得饿了。骂完了,她倚靠在穆清风肩头闭眼琢磨对策,穆清风轻声道:“估摸着是欠了赌债,想要找你要钱,又怕你不给,所以把小朗藏了起来,硬逼着你掏钱。” “我想着,这回咱们干脆让小朗住在外面,让他再也找不到小朗,免得他再惹事,小仪你说呢?” 何仪睁开眼睛,诧异地望着穆清风:“你……” 你怎么看得这么清楚?平日里不是老实得话都不说几句? 穆清风显然是看出了何仪的疑惑。他轻笑:“盘问人的本事,我还是有一点的。” 何仪慢慢点了点头。 也是,忘了穆清风在锦衣卫当差了。 何仪松了口气,又愁眉苦脸道:“他知道朗哥儿在藏山书院,以后再来找朗哥儿怎么办?” “房子事小,就是这书院……不好找啊。” 何仪失力地靠在穆清风肩头,觉出他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又沉声说出了对策:“不打紧。” “我叫人看着他,要是他再敢找朗哥儿,我就找人揍他,揍得他再不敢过来。” 何仪闷闷嗯了一声:“先到了家再说吧。” 好不容易到了家,何仪跳下马车就去踹门:“开门!我有事!再不开门,我就把门劈了当柴烧!” 这门是木头的,少说有四五十年了,何仪一踹,门就吱吱呀呀地响,好像下一刻就要散了架。 门在响,何仪声音又高,街坊邻居渐渐探出头来看热闹。 何仪心头越发恼,直到被穆清风拉住了胳膊。 穆清风对着门内喊:“赵伯父,我有些事情,想要和您商量。” 门内照旧毫无声息,何仪有些焦躁,隔壁的大爷却叫住了穆清风:“你要找老赵啊,他不在,自打前天出去后就没回来。” 何仪咬了咬牙,面色越发难看。她问:“大爷,姓——我继父不在,那我弟弟在没在家,您知道吗?” 大爷明显愣住了:“小朗不是给你送去读书了吗?他没在私塾里头?” 这话的意思,自然就是不知道了。 何仪沉声说没在,望着门框两边泛了白的春联一阵阵火大。 她没办法,和穆清风把周围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都请了回去,方才颓然地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清风,你说朗哥儿在哪里?” 不等穆清风回话,何仪就两手交叠搁在膝盖上,眼睛放空盯着地面,心头一阵阵害怕。 方才她踹门的动作这么大,可门里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可见赵朗没在里头。 那赵朗在哪里?被继父带走了? 酒馆?赌场?他是不是要毁了赵朗? 何仪越想越烦躁,下意识去抠着指甲,又被穆清风拉住了手。 穆清风的声音低而清晰:“小仪,要不,我找人去查一查?” “你也知道,锦衣卫虽然名声不好,但论起查东西,还是有些本事的。” “对啊,你是锦衣卫!”何仪眼前一亮,抬头笑望着穆清风。 可她面上的笑转瞬即逝,语气也低落起来:“你私底下帮我查东西,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会有麻烦吧?” 锦衣卫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想要找一个人的踪迹,这实在再轻易不过。 可这是她的私事,怎么好麻烦穆清风? 何况…… 何仪垂头叹息:“算了,听说你们头儿——指挥使可凶了……别给你惹麻烦了。” 何仪记不清锦衣卫指挥使的姓名,但知道他很凶,做事雷厉风行,对内对外都手腕铁血。 他刚刚当了锦衣卫指挥使,就杀了个大太监,又抓了好多官,一时间朝野为之侧目,锦衣卫也越发地让人害怕了。 有这么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何仪还真怕给穆清风惹了麻烦。 “……”穆清风失笑:“你都听谁说的啊?我们头儿人不错,给赏钱可大方了。” “嗯,”何仪怏怏应了一声:“他为的是钱,小朗是他儿子,他总不能把小朗怎么样……总之你先别插手。” 穆清风没答应。他弯腰望着何仪:“哪里那么容易就给人发现了……再说了,不是还有林月殊林大哥罩着我吗?他可是正五品千户,回头我说是他让我去找,肯定没事。” “无论如何,人命关天,小朗的安全最重要……我这就让人去找,你别担心。” 说完也不理会何仪的意思,叫过来石头耳语一番,石头立刻跑开了。 何仪百感交集,低着头想赵朗可能的去处,又担心给穆清风惹了麻烦,心头愈发沉重;不住地想继父可能在的地方。 可那些地方不是酒馆就是赌场,要不就是窑子,哪个都不是赵朗能去的地方。 初春天短,四周暗了下来,冷风不住地吹,身下石阶寒凉如水。 何仪轻搓两手,穆清风已然折了回来,正要脱了外袍给何仪,忽然听到笃笃的叩门声。 这声音很轻,在暮春的傍晚不甚清晰,何仪一时间疑心自己听错了,愣愣地回头望着门。 木头门上有不少缝隙,何仪眯起眼睛,想从中看到些什么,忽然听见了男孩子压低的声音:“姐,穆大哥,是你们两个吗?” 赵朗声音怯怯的,何仪顿时笑着站了起来,又弯着腰凑近门缝:“小朗、小朗是你吗?刚才你怎么不开门?” 门骤然打开,何仪险些跌了进去,又被穆清风拦住了腰。 赵朗怯生生地退后几步:“外头有人讨债,我不敢开门。” 赵朗回家的四五天里,讨债的足有十来个人,上午、下午、晚上全都逃不开,吓得他整天待在房间里,根本不敢开门,只趁着天黑了,用偷偷藏起来的钱买上几个馒头,每天啃馒头、灌凉水。 今天虽然知道姐姐来了,但外头人声嘈杂,他怕被人发现了,反倒给姐姐惹了麻烦,所以故意装作没有人的样子,等外头人声少了,他才敢透过门缝里看姐姐还在不在。 这会儿姐弟相见,穆清风有眼色地离开,只说自己饿了,便转身买吃食去了。 何仪和弟弟拉着手进了屋子,赵朗提起水壶给何仪倒水,何仪接过茶杯才觉出里头是冷水。 再一看,桌子少了一个角,上头放着两只半馒头,上头裂着口子;伸手一摸,那馒头又干又硬。 何仪沉默着放下了茶杯,稍微问了几句话,赵朗就红着眼掉眼泪。 何仪摸了摸弟弟的头。她柔声道:“没事的,你穆大哥在呢,他不能拿咱们怎么样。” 赵朗照旧掉泪,何仪沉默着走进了院子里,抚着裙摆坐在了台阶上。 这处宅子是何仪生父留下来的,里头有两排大瓦房,院子也十分宽敞,位置更加不错。 就是房屋年老失修,家具都朽坏得厉害,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一副荒凉模样。 何仪差不多有六年没进过这院子了。眼见父亲留下的院子被糟蹋成这样,说不心疼不可能,可她更心疼赵朗。 她爹能说会道有担当,生前把家里家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何仪没见过他,可孺慕他孺慕得厉害,提起爹爹总是骄傲的;可赵朗她们的爹却是这样…… 何仪幽幽叹息,两手托脸放空双眼,直到穆清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穆清风左手提着两只陶壶,右手拎着好几个纸包,纸包不住地往外冒着香味儿;见何仪在外头坐着,穆清风将陶壶也递到了右手上,伸手就要拉她:“外头冷,咱们进去吃点东西?” 何仪没搭手。她一动不动:“你们吃吧,我不饿。” 穆清风没再说话,拿着东西进了屋子,不多时何仪身上一暖—— 穆清风脱了外套披在何仪身上。 第4章 第 4 章 何仪笑了,一笑左肩的衣裳就往下滑,她也不动,穆清风弯腰替她披好了衣裳,和她并肩坐在台阶上,又递了个纸包给她:“知道你怕脏,用牛皮纸包着呢,不会弄油了手。” “快吃,等会儿就凉了。” 何仪转头望了穆清风一眼,只觉得肉香味儿分外勾人;她接过纸包,温热的纸包烫着手指,心头也暖了起来,忍不住笑了:“你都买了些什么?这么香?” “这儿也没什么,就买了两个肘子、买了点烧饼,又买了两壶茶。”见何仪大快朵颐,穆清风也拿了个纸包过来:“你不喜欢油腻,就撕了肘子里的瘦肉夹到烧饼里,勉强吃一点。” 说完了,他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都快一天了,两人什么都没吃,还跑了这么远,也确实是饿了。 何仪吃到最后,穆清风起身进了屋子,这回出来时他不仅拿着个夹了肉的烧饼,还提了茶壶茶杯过来。 两人吃完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屋内点了蜡烛,往外透着暖黄的光。 穆清风将茶壶送了进去,回来又坐在了台阶上。他压低了声音:“朗哥儿还在吃着,你打算怎么办?” 何仪刚刚填饱肚子的好心情便一扫而空。她皱着眉,两手托腮:“我也烦着呢。” “到底是亲爹,不让朗哥儿她们见他,朗哥儿他们难受事小,要是姓赵的没了心肝,跑到衙门告朗哥儿不孝,那可怎么办?” 所谓君臣父子三纲五常,父告子哪有告不赢的?到时候被判了不孝,轻则挨板子、重则发配杀头…… 她生父不是姓赵的,或许还能逃了;可赵朗他们三人的生父都是姓赵的,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啊。 想了想又道:“喜姐儿、爱姐儿在陶月那里。她们是女孩子,过些年嫁了人,再也不回家也就是了,可朗哥儿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啊。” 何仪万分苦恼,手腕却被穆清风握住了。她抬头,穆清风压低了声音:“小仪,干脆把他——” 剩下的话,穆清风没有说出来,只用右手在脖子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何仪顿时瞪大了眼睛。 穆清风低声解释:“锦衣卫里,私底下同许多的地痞无赖都有联系,有时候找他们问点东西,有时候让他们帮着做点脏事。” “你要是想,这绝对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绝对沾不到咱们身上。” 何仪皱眉想了许久,片刻后苦笑起来:“清风,我说想他死、想杀了他是真的,可那都是气话。” “他到底是小朗他们的亲生父亲,对我……早年没染上赌瘾的时候,他对我也还行。” “总之这法子不行。你再想想别的。” 她恨是恨继父,可人命关天,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只是想一想都心惊肉跳的。 真做了这事,以后赵朗他们问起父亲来,何仪又该怎么说啊? 夜风又凉了几分,何仪捂紧了身上的外套,又听穆清风问:“就像你以前跟我说的,找几个地痞无赖打他一顿、打得他卧床不起,再也不敢找你们姐弟的麻烦。” “那时候你再给他一点钱,如此威逼利诱着,他也不敢狮子大开口,更不敢违逆你的意思。” 何仪越发苦恼了。她瞥了穆清风一眼:“你不是说这法子不行么?” 早年何仪确实想让穆清风去教训继父,可穆清风断然拒绝,之后何仪就绝了这份心思。 “我说不行,是怕让你背上不孝的名声,”穆清风说着笑了起来:“可要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实打实的孝女呢?” “只要所有人都不觉得是咱们找人打他的,那就没问题了。” 何仪回以苦笑:“清风,所有人都知道我六年前就搬到了外头去住,也知道我跟他关系不好。” “别的不说,今天我回来找他,到了家就咚咚地踹门,不说别人了,你觉得我这像是孝顺的样子吗?” “指望外人觉得我孝顺,你还不如指望他良心发现,从此后不再赌博、不再喝酒了。” 何仪越说越苦恼,伸手去薅身侧台阶裂缝里的草,一下下地将草拽成短短的小段,又随手扔在身侧。 穆清风透过窗户朝里面看了一眼,见赵朗依旧在大吃大嚼,方才走到何仪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只要旁人说你孝顺就行了,至于你是否真的孝顺他,又有几个人在意呢?” 何仪心道这事哪那么容易?她不开心地歪头,避过了穆清风的手,眼前忽然多了样东西。 是串通体湛蓝的青金石手串。手串上,每颗珠子都浑圆澄澈,珠子尺寸也大,连一点碎金都没有,一看就知道很是贵重。 何仪知道这手串。自打她认识穆清风,这手串就套在穆清风左手手腕上了。后来两人熟了,穆清风说是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姑姑慌了,听说佩戴青金石能使人无病无灾,特意求了这么一串青金石手串给他。 何仪眨了眨眼,闷闷地别过头去:“烦着呢,没心思谈情说爱……你自己收着吧。” 穆清风也笑了。他二话不说地将青金石手串拍到了何仪手中:“谁跟你说是谈情说爱了?我的意思是,咱们用这手串给姓赵的设个套,把你孝顺的名头坐实了,以后咱们办事就方便了。” 何仪似懂非懂。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青金石手串,忍不住问他:“怎么设套?” 穆清风凑到何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何仪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穆清风的想法,说来也很简单。 继父素来是个不着家的主。他整天地睡在酒馆赌场里头,但凡身上还有一个铜板,就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回了这个破败的家。 这回继父不仅回了家,还特意跑到藏山书院把赵朗给带了回来,可见他手里头不仅缺钱花了,而且缺钱缺得很厉害。 继父断然没有赚钱的本事。以前何仪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缺了钱,自然是去找她要;这会儿何仪母亲没了,继父自然是来找何仪要。 继父不知道何仪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梁从训府上做绣娘,只知道她在大官家里做丫头,知道那人常常赏赐给何仪一些首饰。 所以,这回继父来勒索何仪的时候,她干脆别给钱,把这串青金石手串给了他。 等继父把手串给当了,何仪再去报官,说自己丢了东西;到时候对簿公堂,何仪也不需要改口,只说不告继父了就是。 如此,便能让所有人知道何仪是位孝顺的女儿;而那位酗酒滥赌、盗窃女儿首饰的继父,即便他说是何仪设计害他,又有谁会相信他呢? 这想法倒是很好,也确实能把继父本来就人憎狗嫌的名声搞得更坏,让所有人都站在何仪这边。 只是…… 何仪皱着眉头:“你怎么知道那手串在哪里?” “还有,去报官……会不会被知县大人看出来?” 穆清风望着何仪良久,忽然笑了:“我可是锦衣卫啊,别说区区一副手串了,就连那位知府大人昨夜宿在哪位妻妾房中,我都一清二楚。” “至于知县大人会不会看出来……这不重要。” “知县是七品,而我是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锦衣卫权势重,满朝文武,哪个不给锦衣卫几分面子?” “知县大人看不出来最好;即便看出来了,有我在,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何仪眼珠子转了转,慢慢转过头来,两眼放空地望着庭院里丛生的杂草。 她倒是相信穆清风能帮她把事情做好,但是,因为自己家的事情去设计知县大人…… 何仪有些心颤。 当年母亲去世后,何仪想把这处院子抢回来,就去告了状,没想到衙役说她这是女告父,大不孝,当即半威胁半劝告地把她挡了回去。之后何仪心里对衙门就总是怵的,有事也不愿意去衙门。 到底要不要去…… 何仪拿不定主意,把一串青金石在掌心握来握去,手串咔嚓咔嚓地不住响。 穆清风倒也没催她,只又帮她披了披身上的衣服。 何仪忧心忡忡地叹气。她想做,又怕给穆清风惹了麻烦;可不做吧,又实在辜负了穆清风的一片好意。 正纠结着,赵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姐,穆大哥,你们快来吃东西啊!这么多的肉,我一个人吃不完啊。” 赵朗声音惊得何仪心头一跳。她上半身猛地挺直,闻言忙转头笑:“你先吃,我们在外头吃过了,不饿。” 赵朗哦了一声,何仪神色恢复如常。她紧紧握着手串,冰凉坚硬的珠子硌得她掌心生疼。她望着穆清风坚定道:“我做。” “我不能让他毁了朗哥儿——等下去陶月家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何仪回家的事情没打算瞒继父,她又不愿意让继父痛快,因此等赵朗吃饱了就离开了家,连吃剩下的骨头都原模原样地摆在瘸了腿的桌子上。 一路上何仪不住望向赵朗——赵朗饿了好几天,一直都吃馒头果腹,这回陡然吃了一个油腻腻的大肘子,何仪生怕他闹肚子,一路上不住催促穆清风快些驾车。 赵朗便心惊胆战地噙了眼泪:“姐,这回……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我怕你闹肚子,”何仪失笑,又把弟弟揽在了怀里:“咱们这是去你陶月姐姐家。还记得她吗?” 赵朗慢慢将脑袋靠在了姐姐身前,又牢牢抱住了姐姐的腰。他轻声道:“记得,咱们两家住一块儿。” 何仪心道赵朗怎么会记得呢? 两家倒是比邻而居,可陶月七年前就嫁了人,那时候赵朗才三四岁;之后陶月也就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偶尔给赵家姐弟带点零嘴,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熟。 赵朗这是怕她为难呢。 何仪笑着摸弟弟的脑袋:“是她,你俩姐姐也住在陶月那里。” “我和你陶月姐姐一起出钱开了个铺子,她那里住了好多绣娘,你俩姐姐在那里读书绣花,过得可舒服了,你到了就知道了。” 赵朗没出声,何仪却明显感觉到他身体松懈下来了,不由松了口气。 这孩子乖巧体贴。前两年何仪好不容易托人把他送到了藏山书院,他却死活不去,说不想读书。 话虽如此,他所有心思都在脸上写着呢,分明是知道家里穷,怕花钱。 何仪又心疼又欣慰,花了好久才让他明白家里不穷,还说要他好好读书,将来中了状元,好给她撑腰。 赵朗这才去了藏山书院。 以前何仪从不操心家里的事——妹妹有陶月帮着照顾,弟弟又在书院里读书,可这回继父找了过去,何仪就得想法子给弟弟找房子—— 妹妹是女孩儿,和陶月住在一起没什么;可弟弟毕竟是个男孩子啊,得另外找房子。 房子要离藏山书院近点,也不能太贵,小一点凑合凑合算了…… 何仪默默盘算着积蓄,马车也碌碌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总算是停了,穆清风的声音也传进来了:“小仪,地方到了。” 毕竟是陶月的私宅,穆清风不好进去,只说在门口等她,何仪点点头,带着弟弟进了院子。 才敲了门,陶月的声音就立刻传了出来:“小仪吧?你可算是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 打开门后陶月神情一愣,又立刻笑着来拉赵朗:“小朗也来啦?吃饭了没……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快进来。” 赵朗红着脸说好,何仪悄悄拧他胳膊,无奈道:“叫姐。” 赵朗小声叫姐,陶月大笑着把两人引了进去,何仪走着将大致情况说了说,陶月让赵朗先喝杯茶,自己和何仪去给赵朗收拾屋子:“被子才晒的……天气暖和了嘛,出来晒晒,免得返潮……屋子也是现成的,小朗在我这里,你只管放心。” 何仪说她自然放心,又见陶月欲言又止,就让赵朗去洗漱歇息。 眼见赵朗屋中的蜡烛熄灭了,何仪方才问陶月:“陶姐,有事你直说,咱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没什么,就绣个东西,小事,”陶月笑了:“等你先把小朗的事情弄好了,我再跟你说。” “现在跟你说了,你也没心思管啊,是不是?” “也是……”何仪也笑了,笑着笑着又问了句:“今天没来,喜姐儿、爱姐儿还好吧?” 何仪每次探望弟弟妹妹,都是上午带着东西去看弟弟,下午来看妹妹们,顺带在陶月这里睡一晚。 这回来的迟了,没见两个妹妹,心里有些惆怅。 “睡了,明天讲也一样,”陶月笑着宽慰她:“对了,你睡的屋子给小朗了,今天和我挤一挤?” 何仪自然同意——这院子有多大她心里清楚,哪有那么多屋子啊? 说了一声后,何仪三两步跑去门口找穆清风,才到了门口,就瞧见穆清风远远地背对着她,正和人说着什么。 何仪正要去看那人是谁,那人已经抬起头来,朝着她笑道:“小何来找清风啊。” “……林大哥也来了?”何仪忙打招呼:“是找清风有什么事情吗?” “我找清风没事……要是不嫌弃的话,林大哥进去喝杯茶?” 来人正是穆清风的顶头上司林月殊。这人和穆清风一样的宽肩窄腰,但却方头方脸,瞧着很是威严。 且不说他的身份,只说他平日里对穆清风的照顾,何仪也要好生招待他。 “不了,大晚上的,我就不进去了。”林月殊爽朗而笑:“我当差呢,刚好路过这儿,就过来看看。” “你们说话吧。” 说着往远处走了几步,整个人都消失在夜色中。 何仪松了口气。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平日里不知道办些什么大事呢,何仪可不敢往他身边凑。 穆清风已经到了身边来。他抬手,把那串青金石手串抵给了何仪:“这手串你先拿着。” 何仪也不客气,直接将手串套在了手上,又低声问:“林大哥过来有事?” “顺带路过,”穆清风简单解释了句:“我这几天歇着,咱们明天再见,你快进去歇着。” 何仪说好,又塞给他几两碎银子:“天黑了,你要是没事就别回家了,在附近找个客栈歇着,别亏待了自己。” 穆清风连连点头,何仪方才关门上栓。 门栓合上,四周归于寂静,只有夜风四下吹来,吹得头顶上的两只灯笼不住摇晃,光也明明灭灭的。 穆清风低头抛着手中的银子,林月殊上前几步,不住打量着穆清风。 这时候风停了,灯笼也不晃了;穆清风侧身站在灯笼下头。 他后背隐没在黑暗里,烛光却洒了他满脸,蒲青衣裳熨帖挺括,瞧着沉静又矜贵,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大族的公子。 却无论如何都瞧不出来,他居然是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 林月殊停住了脚步。他问:“不是要坦白身份么?怎么说是百户?” 碎银落在掌心,穆清风合上了手,许久后才叹息道:“真说了,吓着她了怎么办?” “今天她还说呢,锦衣卫指挥使很凶;要是知道我就是——” 穆清风闭了嘴,提步朝前走去:“总之,先瞒着她。” 穆清风私底下打听过自己的名声—— 他借着讨水的名义去敲门,一边喝水一边谈笑,三两句拐到穆飏身上,结果方才还笑着的主人家立刻就闭了口,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又满眼警惕地将他赶了出去。 虽然没有谈到他,但傻子也知道,他名声要多差有多差。 也是,锦衣卫指挥使穆飏手腕铁血,未上任就亲手砍了御马监掌印太监黄英的脑袋,甫一上任又抓了不少人;他冷面无情、行事狠辣,这事谁人不知? 幸而很少有人知道他有个小名,叫做清风。 何仪不大注意官场里的事情,穆清风又刻意瞒着她,不准周围的人乱说话,所以哪怕俩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何仪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 林月殊和穆清风多年交情,又长穆清风十岁,私底下两人便以兄弟相称;这会儿两人并肩走着,林月殊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穆清风握紧了掌心的碎银,银子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轻声道:“等成了婚,有了孩子,那时候再说吧。” 林月殊不由咋舌。他停下脚步皱眉问:“这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沉吟片刻,林月殊问出了真正想问的事情:“清风,你不坦白身份,以后,小何是不是还住在梁从训家里?这——你也太为难了吧?” 虽说穆飏和梁从训都很受皇帝倚重,可哪有皇帝愿意底下人一条心? 穆清风自然明白这一点,哪次去梁从训府上,都免不得乔装打扮一番,再小心翼翼地避开旁人的眼线。 穆清风一下一下地抛着手里的碎银子,闻言只是笑:“哪里为难了?小心点就是了。” “再说了,皇帝要靠我办事,我又是他表哥,他能拿我怎么样?” 林月殊咬了咬牙。 穆清风确实是皇帝表哥、太后侄子,可皇帝又不是从太后肚子里爬出来的,两人隔着一层,又认识得晚,交情并不深。 旁人不知道,林月殊他们却清楚,皇帝一开始想任用自己的舅舅,要不是那人扶不起来,哪里有穆清风掌权的机会? 即便现在,皇帝也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宠信穆清风。 眼见穆清风一门心思走到黑,林月殊越发担心,忍不住激将了几句:“清风,你不肯坦白身份,是不是觉得她不喜欢你,不想让她同享富贵?” 穆清风停下脚步,久久没有言语。 何仪确实不怎么喜欢他,只想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可穆清风不在乎——他喜欢何仪,恨不得把所有宝贝都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她只要留在自己身边就是了。 可何仪主意正,穆清风怕何仪知道一切后气急了不要他,那时候他怎么办? 倒不如求稳,先成了婚、生了孩子,她就算再气,可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不要他。 穆清风不说话,林月殊越发焦急。 他余光瞥见穆清风手腕,见上面空荡荡的,忍不住笑了:“手串也给她了?”“这回是你送的,还是梁从训赏的?” 第6章 第 6 章 穆清风一早和梁从训打过招呼,让梁从训好生照顾何仪;梁从训也够识趣,日常没少赏何仪金银,但从未送过她首饰,全是穆清风打着梁从训的旗号送的。 穆清风握紧了拳头—— 不坦白身份,他只能送那么几件礼物,确实让他难受。 片刻后穆清风又松开了拳头,他低声道:“既不缺钱,也没人敢找她的麻烦,这日子不错。” 他声音低而坚定,也不知道是在说服林月殊,还是在说服自己。 林月殊不客气地大笑起来:“也是,怎么会有人找何姑娘的麻烦呢?” “咱们穆指挥可一直看着呢,比如她那继父,哪回想惹事不是被拦着一顿揍?” “也就是这回,咱们穆指挥得罪了夫人,想着拿他做借口将功补过,所以才让他闹到了夫人面前——” “我说穆指挥,您老这么做,真不怕她知道了生气啊。” 穆清风不语,林月殊正经起来:“清风,赶紧坦白身份,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了她,再给她请个淑人的诰命,这多好啊?” 穆清风自然明白林月殊的意思。他怕自己去梁从训府上找何仪的事情被人发现了,给自己惹了麻烦。 穆清风感激着他,可又怕吓着了何仪,只笑了笑:“先解决继父的事情再说。” “这几天,你帮我看着宫里的事,我要陪陪小仪。” 这话,就是打定主意不肯坦白身份了。 林月殊一声长叹,复又领命。 何仪打小就和继父不对付,顶了嘴又怕回家挨揍,隔三岔五就往陶月家里钻,俩人睡一被窝的时候都不少,何况只是同床共枕? 次日何仪睡到日上三竿,一睁眼发现外头窸窸窣窣的,愣了会儿才发现是俩妹妹在外头和陶月说笑。 再抬头一看,外头明晃晃的,太阳早就出来了。 何仪不好再赖着了,拿起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穿在身上,洗漱后就去找了妹妹。 陶月却不惯着她,一见她出来就递了件没做完的衣裳过来:“想说话,先把活儿给做了。” 说着起身把椅子让给了她,又拿了张画过来。 何仪远远地看见那画就笑了:“上好的宣纸,这是哪位千金小姐做的衣裳?” “你管是谁呢,反正都你绣,”陶月把画放在桌子上,人却紧张起来了:“小仪,你瞧瞧能做吗?” “要是不能,咱们的招牌可就给人砸了!” 何仪一见那画就严肃起来了,这会儿也不敢夸大,拿起画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何仪和陶月一起开了个铺子,这铺子不大,专为富贵人家的小姐做衣裳,收入倒也不错。 小姐们给钱倒是大方,可要求也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画了画拿给她们,要她们绣的一模一样。 这铺子何仪掏钱多些,可她绣工出众;平常陶月管着铺子、又帮何仪照顾妹妹,可每次何仪来探望妹妹时,陶月都会让她把那些复杂的刺绣给做了,这回也一样。 可何仪做了十几年的绣娘,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刺绣—— 那花样是一朵牡丹,深红浅红、红成一片的花瓣柔顺又飘逸,里头是嫩黄色的花蕊,花蕊上头还挂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再看看手下的衣裳,上头花瓣已经绣了,但中间有着一块指甲大小的空白。 那是花蕊露珠的地方。 何仪想了想放下花样,一样一样地挑选丝线。 “这是能绣?”陶月松了口气。她大喜过望:“能绣就好——你不知道,我问了好多人,没一个敢绣的,就一直等着你……都要什么丝线,我来找。” “不用,你坐着就行,”何仪一双眼照旧盯着笸箩里各式各样的丝线,挑了老半天才找够了丝线,又用指甲把丝线劈细,选了最细的绣花针一一地穿了,低头绣花蕊露珠。 细细的绣花针在绸缎上穿来穿去,不多时就闪得人眼睛疼;约莫过了一刻钟,何仪总算放下了针线。她笑着把衣裳递给陶月:“你看看行不行?” 陶月拿着绣好的花样翻来覆去地看,口中啧啧称奇:“你怎么想出来的?别说,用银线埋进丝线里头,果然显得花蕊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何仪也笑,笑着笑着一声喟叹:“当初跟着师兄,他可是从颜料开始一点点教我,说什么金银珠宝全都能做颜料,还说这些颜料不褪色。” “我哪儿知道这个啊,早知道颜料太贵重了,就记住了,没想到这回用上了。” 陶月没吭声,一双眼直直望着手中的衣裳。 衣裳上,花蕊上缀着小小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露珠用了四种颜色的丝线从四周绣着,最中间用银线添了几笔。 银线明亮,盈盈地闪着光,正好显露出来露珠的剔透;四周的丝线又和银线做对比,显得露珠既轻盈又莹润,瞧着真跟把露珠弄上去了一样。 陶月看完了,又把衣裳递给了赵喜赵爱:“你俩也看看,看完了,和小朗一起做功课去。” 赵喜赵爱点点头离开,何仪明白陶月有话和自己说,便问了一句:“用关窗关门吗?” “不用,”陶月懒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你真和穆清风好了?” 何仪点头:“是呀。” “脸是挺好看的,可好看不能当饭吃啊,”陶月一声叹息:“姐跟你说个掏心窝子的话,有钱比好看重要。” “再说了,穆清风那么呆,出事了有什么用?还是得你自己顶上去,那多累啊?” “你自己想想,到底是不是这个理。” 何仪沉默着喝了口茶。 陶月大她四岁,把她当妹子看;她娘又去得早,许多事情都是陶月教她的。她第一次来葵水时吓哭了,也是陶月手把手教她,又给她煮了姜糖水、把她摁在床上,叮嘱她好好歇着。 陶月对她,确实很好。 不过,陶月不知道穆清风是锦衣卫百户,只当穆清风是个护卫,全靠一张脸哄住了她。 说起来,穆清风确实好看,可何仪喜欢他,却是看中了他忠厚老实。 也不是说这性子好,就是吃准了他做不出坏事来,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正适合她这没有长辈撑腰的孤女。 可这话怎么说呢?何仪便沉默着。 “你要真喜欢好看的,”陶月又是一声叹息:“跟了你师兄也好。” “他人好看,家世也好,就凭着你们师兄妹的交情,以后也亏待不了你。” 何仪慢慢放下了茶杯。她慢吞吞道:“清风挺好的,我喜欢他。” “木就木了点,起码没什么坏心眼儿,也没什么喝酒赌钱的坏毛病。” “师兄就别提了,人家一看就知道家世很好,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陶月抬眼看她,许久后颓然点头:“成吧,你心里有数就行。” “穆清风就在院子里,一早就过来了;我还有点事,先去铺子里了。” 提到穆清风,何仪才想起来那串青金石手串;那手串太大,她戴上了总掉,就搁到了枕头边。 这会儿何仪拿到了手串,绞了绳子取出两颗,用红绳穿了,又穿了两颗小小的金珠子,做了个手绳,才有把手串戴在了手上,拿着手绳找穆清风去了。 何仪才出屋门就瞧见了穆清风。 穆清风一手握着赵朗的手腕,腿曲着挡在赵朗身前,轻轻将赵朗翻到了身前,又把他拽了起来:“腿上用点劲儿……再来一次。” 穆清风背对着何仪,倒是赵朗先看见了何仪。他站直了身子笑:“姐,穆大哥说教我几招防身,正和我练着呢。” 穆清风也抬头看着她。赵朗有眼色地跑开,何仪上前几步,把手绳递给了穆清风:“这个给你。” 穆清风垂眼,见何仪手腕上也戴着手串,三两下将手绳套在了手腕上:“睡饱了?” “还行,”何仪几步走到槐树下的椅子上:“还没做人姐夫呢,就开始讨好小舅子了?” 穆清风也跟了过去,闻言不禁苦笑:“是啊,得罪了咱们何姑娘,可不得讨好人家么。” 说着从袖中掏出个东西来:“小朗的房子看好了,你瞧瞧合不合适。” 何仪一副见鬼的表情,穆清风递过来契书:“小朗可是个男孩子,你总不能让他在这里长住。” “……你倒是挺快的,”何仪接过契书看着,心中感觉越发微妙。 穆清风这也太懂眉高眼低了吧?和原先全不一样。 “昨天从书院收到消息,我就让石头去找了,不算快,”穆清风有些好笑:“知道你要睡懒觉,我想见你,又觉得不合适,就教了小朗几样防身的功夫。” 何仪没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契书。 契书上各色信息一应俱全,确实是处很合适的宅子,价钱也合适,何仪也没有多想,只是又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微微皱眉:“这房子不合适?” “不应该啊,里头水井家具一应俱全,离藏山书院也近,读书挺方便的。” “不是那个,”何仪皱眉放下手中的契书:“你似乎很懂人情世故啊。” 穆清风眨了眨眼睛。 是啊,他当然懂人情世故了,御前当差的人,哪有不懂眉高眼低的? 只是原先他装着护卫,怕多说多错,给她看出端倪来,所以尽量不说话。 何况,何仪很喜欢他忠厚老实的样子,总是忍不住调戏他,他也乐在其中。 这事怎么说呢? 穆清风纠结着,何仪忽地倾身而前,抓着他衣袖翻来覆去地看,又抬头望着他,满脸都是不敢置信:“这是……库锦?” 第7章 第 7 章 穆清风目光一扫,心中不住喊糟。 昨夜他歇在了客栈里,林月殊让石头给他送衣裳过来,石头就顺手拿了两件给他,虽说都是窄袖衣裳,穿着很是干练,但居然没注意到是绸缎衣裳。 穆清风倒是不在意穿着,可他到底身居高位,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理;他不认得库锦,但也知道这衣裳料子不错,不是库锦也差不离。 眼见何仪握着他衣袖翻来覆去地看,穆清风握住她手腕满脸诧异:“这就是库锦?你见过?” 何仪说是:“我给梁叔做衣裳时见过,还特意打听了打听;后来不知道怎么给梁叔知道了,他还赏了我两匹呢。” “怎么了?” “……没怎么,早知道你喜欢这个,我就攒下来给你了。”穆清风苦笑:“这也是我们头儿赏我的。” “你也知道,他是皇帝表哥,又深受信任,隔三岔五就有赏赐;他既阔绰,出手又大方,时常赏我们东西。” “我听说库锦那东西是南京产的,许多时候就是用来赏人的,我猜,大概就是那时候到我手里的。” “这回要见你,我让石头拿最好的衣裳过来,就拿到这件了。” 何仪望了穆清风片刻,忍不住笑了。 也是,他们常在御前伺候,自然少不了赏赐;梁从训梁公公也说过,皇帝赏人很大方。 可见她来穿最好的衣裳……还真是…… 何仪想说穆清风败家,一琢磨人家比自己阔多了,估摸着还真不把这点东西放在心上,一时间又觉出点心酸的好笑来:“也是,跟了我,咱们清风受了好大的委屈。” “……?!”穆清风全不明白何仪的意思,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太奢侈了?我以后注意点。” “不是,”何仪一声叹息:“你瞧,我身后还有仨拖油瓶呢。” “咱们清风一身轻,整天补贴我,里里外外送了,嗯,有个三百两银子了。” “算那么清做什么,”穆清风无奈至极:“以后成了婚,有了孩子,它出去买糖吃,你是不是还要和我分开算?” 何仪一琢磨也是。 穆清风给了她三百两银子不假,可其中两百两都是昨天在丰隆堂里给她的,平日里倒是零零碎碎地送钱,可她也没亏待了穆清风啊,送他的衣裳也值一百多两银子,穆清风倒也没吃亏,也就释然了:“对,孩子闯祸了再推给你。” 穆清风不吭声了,脑子里全是子不教父之过,脸**辣地烫了起来。 何仪直勾勾地看着穆清风。 俩人坐在大槐树底下的长凳上,初春树叶还小,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到穆清风脸上,影影绰绰的,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打下阴影,与细碎的树叶影子合在一块儿,好看极了。 当然,更让何仪喜欢的,还是穆清风脸颊上的红晕。 难为他那么深的肤色,居然还能看出红晕来。 何仪忍不住笑了。她靠在穆清风肩头,搂着他腰唉声叹气:“清风,你答应我,咱们以后只生男娃娃,好不好?” “……怎么说?”穆清风声音又低了许多。他右手揽住了何仪的腰,忍不住轻声问:“你喜欢男孩子?” “不是,”何仪笑出声来:“你这么黑,生了女娃娃,她又随了爹,那还能见人吗?”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穆清风忍俊不禁,不由微笑着替自己辩驳:“我是晒的,以前也没这么黑;再说了,我家女眷很好看的。” 何仪应了一声。她本就是逗穆清风,自然不会和他争辩些什么;忽地被穆清风抱到了膝头上坐着,不由惊讶地抬头望着他。 不该啊,这人一直都是被自己调戏的,几时敢主动了? 何仪一抬头,额头就碰到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穆清风与她额头相抵,网巾也碰到了她的额头。 何仪听见穆清风的声音:“家里还有几匹库锦,我过几天给你送过去。” 何仪吃吃地笑:“就这事?” 穆清风说是,心里却越发憋闷了。 库锦算什么名贵东西?他家里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匹,他表妹瞧见喜欢的就成车成车地拉回家,结果他的小仪喜欢却得不到,这叫什么事? 他真想直接把身份告诉她、拉着她去库房随便挑、随便捡,再给她看家里驯养的仙鹤。 可是…… “想什么呢?”见穆清风魂不守舍的样子,何仪抬手捏了捏穆清风的脸颊:“抱着我还跑神,到底是谁勾走了你的魂儿?” 穆清风回过神来,闷闷地埋首在何仪脖颈:“不是人,是仙鹤。” “仙鹤?”何仪重复了一遍:“想它做什么?” “你的名,中朝莺鹤何仪仪,”穆清风声音更低:“你不是说,想看看仙鹤长什么样子吗?” “我——我们头儿家里养了几对,还有孔雀什么的。我在想,怎么带你过去看看。” 那些鸟儿被驯养了三年,如今可乖了,她见了一定喜欢。 何仪想了想才明白穆清风的意思。 有回两人闲聊,说到了何仪的家庭,她顺带说了说她姓名的由来—— 中朝莺鹤何仪仪,慷慨大体能者谁。 这姓名是何仪生父何梦熊花了十两银子,找隔壁的教书先生取的。 何仪没出生就没了爹,听到后缠着她娘问个不停;她娘烦了,说这句诗里头又有莺又有鹤,说她爹希望她莺声鹤貌,是个顶顶漂亮的丫头。 何仪听过黄莺的声音,那之后,就总想看看仙鹤长什么样子。 想起父母,何仪又欢喜又难过,她压下心头渴望,故作平静道:“算啦,我没那么想看仙鹤。” “你们头儿好凶的,没事别往他身边凑,免得他打你。” “……”穆清风越发难受了。 自打知道何仪姓名的由来后,穆清风就叫人在家里养了几对仙鹤,又想起文官袍服补子上的飞禽都好看,索性让人都养了些。 如今鸟儿都驯养得十分温顺,何仪却见不着,穆清风本就不痛快,何仪又说他凶…… 穆清风下意识地替自家头儿辩驳:“我们头儿挺好的啊,没打过人吧?” 何仪一声叹息:“不是说,他做指挥使不久,就找了个由头,把所有人都打了一顿?” 穆清风:“……” 穆清风回以苦笑:“不是所有人啊,锦衣卫里几万人呢,哪能都打了……那是点卯,他事先说了要点卯,可别人还是不来,他才让人动手。” “也就是按规矩来。误了点卯本就该罚。” “知道啦,总之你别动这个心思,我不想看仙鹤,”何仪可不想和锦衣卫指挥使那灾星扯上关系,她忙打消穆清风的念头:“咱们好好过小日子,这样不好吗?” “……挺好的,”穆清风笑得愈发勉强了:“对了,方才钟平传了消息,说继父已经收到消息了,下午就能到。” 何仪闻言沉默片刻,忍不住撇了撇嘴。 姓赵的真是讨厌。 何仪深深吸气,手却被穆清风捏了几下;何仪纳闷:“怎么了?” 穆清风顺势与她十指交扣:“下午的事情办了,咱们去看看小朗的房子?” 何仪说好:“还得再置办点东西。” “总之,先把继父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何仪与继父大眼瞪小眼。 继父来的时间刚刚好,与穆清风估计的一点不差;这会儿俩人把赵朗叫了出去,一语不发地望着对方。 这屋子不大,有床榻有桌椅,但也仅此而已;继父在椅子上头坐着,何仪后背紧紧靠着窗台,恨不能穿墙而过,一直躲到院子外头去。 最后还是继父先开了口:“小仪把小朗接过来了?” 何仪垂头看着窗台,满脸满身的不痛快:“以后小朗住在这里,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继父也是个爽利人,干脆地给出了价格:“二百两,我以后再也不找小朗。” 何仪心说她信继父才有鬼,又感慨穆清风果然神通广大,连继父欠了多少钱都清楚。 二百两银子不少,够十户五口之间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何仪听见这数字后故作震惊,当即抬头瞪着他:“二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之前你把我卖给那痨鬼冲喜,也就收了人家五十两银子。” “这么多银子,你把我们姐弟一块儿卖了都换不来!” “也不多啊,”继父十分地体谅何仪:“你给人做绣娘有月钱,还和陶家丫头一起开铺子,一年也能落下不少的银子。” “再说了,那位老爷不是赏了你不少东西?你要是实在没钱,拿首饰给我也成。” 何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人自打染了赌瘾,就一点脸面不要了;不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何仪懒洋洋道:“十两,爱要不要,不要就滚。” 继父毫不气馁。他苦口婆心地劝:“小仪,爹确实遇到了难处——” “我爹早死了十八年了,你喜欢就找他去,到了地底下他也揍你,”何仪笑得十分开怀:“别太过分,再漫天要价,我直接雇上几个地痞无赖去揍你,不打断你几根肋骨不罢休,你说好不好啊?” 继父又惊又怒地瞪着何仪,显然是没想到何仪能说出这话来。 何仪瞧着继父只觉得通体舒泰。她扬起下颌,学着穆清风的语气又添了一句:“打死了也没什么。一个无赖,死了也没人在意。” 这话轻飘飘的,里头满是鄙夷;话音未落,继父满眼凶光地瞪了过来。 第8章 第 8 章 何仪越发的神清气爽。她笑:“怎么了?” “是不是想揍我?想扇我耳光?或者踹我?还是再卖我一次?” “哦,还是说,您想告我忤逆不孝?” “您说说、您说说,您又不是我亲爹,怎么告我忤逆不孝啊?” “您只管去告,出一个铜板算我输!” 说完何仪动了动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站着,笑盈盈地望着继父。 继父额头青筋暴起,一看就气得不轻;何仪心里慢慢打起鼓来—— 不对劲儿啊,她都提到忤逆不孝四个字了,姓赵的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啊? 他不该气急败坏地拿赵朗威胁自己、说他要去告赵朗忤逆不孝么? 何仪后背渐渐冒出汗来,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一句时,继父已然冷笑着站起身来。 何仪抬眼望着他,见继父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本来端正的五官因愤怒而狰狞:“对,我不是你亲爹,可我是赵朗的亲爹!” “你当然可以不给我钱,大不了我就去告赵朗忤逆不孝!” 何仪:“……” 这话正中何仪下怀,何仪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又迅速逼迫自己摆出一副怒容。她瞪圆眼睛瞪着继父:“你敢!” “——那可是你亲儿子!” “……他当然是我亲儿子,”继父停住脚步笑了。他气定神闲:“亲爹告亲儿子,哪有告不赢的,小仪你说是吧?” “你无耻!”何仪又是生气又是激动。她左手食指直直指着继父的脸:“你别太过分!” 何仪一抬手,袖子就往后缩了缩,正好露出了白皙的手腕,也越发显得手腕上的青金石蓝光湛湛,漂亮得不像话。 继父眼睛一亮,下意识放缓了声音诱哄着何仪:“小仪,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这回你把这手串给我,我就不用你出钱了。” “以后,我也再也不会找你要钱。” “你忘了爹把你驮在脖子上,给你买糖人的事情了?” “爹也是不得已。等爹还完了赌债,爹就好好养着小朗他们,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这多好啊?” 是挺好的,就是这话姓赵的说了百八十遍,从她们母女手里骗走了不知道多少钱,现在他说的话,何仪是一个字也不信,甚至还有点想笑。 何仪也确实笑了出来。她挑眉冷笑:“你当我会信你的话?你哪回真的戒了赌?” 似乎是察觉到何仪态度软和下来,继父只笑着承诺:“你自然可以不信,但告不告赵朗忤逆不孝,这事在我。” 何仪抿了抿嘴,又深深地吸气,用力到胸脯不住起复。 她闭了闭眼,终于一把抹下手腕上的手串,看也不看地抬手扔了过去:“这是老爷赏给我的及笄礼物,怎么说也值二百两银子,拿了,赶紧滚。” “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继父一早盯着何仪,眼见她扔出了手串,立刻抬手接住,这会儿不住地抚摸着手中蓝光湛湛的手串,口中不住承诺:“好好好,乖女儿,爹爹最疼你了。” 何仪一阵恶心,觉得有些对不住穆清风。 他戴了十多年的手串,居然被继父碰了,这还真是…… 脏了。 何仪一想就难受,连声催促继父离开;可眼见继父就要迈出屋子了,何仪心中越发憋屈,一转头看见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面上不由一笑,三两步走到桌前,捞起茶杯就朝着继父砸了下去。 两人之间约莫有一丈远,何仪又下足了力气,那茶杯直直落在继父身后,脆响随着碎瓷片一起炸响,还有一块碎瓷片溅到了继父小腿肚子上,把他灰色的棉布衣裳砸得凹陷进去。 何仪总算出了心头那股恶气,忍不住朗笑出声。 继父受此一惊,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又咬牙瞪着何仪。 何仪依旧笑着,见此歪了歪头,一派的天真烂漫。 继父离开时没忘了和儿子女儿打个招呼。他倒是笑着,只是把几个孩子吓得瑟瑟发抖,赵喜还落了泪。 何仪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哄哄弟弟妹妹,却见穆清风转了出来,不由眼前一亮:“别哭了,咱们看看小朗的房子去。” 三个孩子诧异地望着对方,何仪二话不说地将人拉了出去:“快去快去,你姐夫给找的,看看那房子到底怎么样!” 赵喜赵爱都是怕事的性子,平日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既然是弟弟的房子,姐姐又不住地劝,倒也满怀雀跃地跟着去了。 马车照旧是穆清风预备的,他在外头驾车;马车跑得不算快,还顺带赶了场集市—— 那房子里虽然有家具,可锅碗瓢盆什么的,即便人家有,自己用也觉得膈应,索性再买一套好了。 到了集市上,何仪要穆清风陪她去看看,可穆清风坚持留下来看马车,何仪怎么说都没用,只好遗憾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去逛集市了。 穆清风把马车停在了个僻静处,等看不见几人身影了,方才倚靠在了车厢上歇着:“他去当铺了?” 钟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笑嘻嘻地站到穆清风身边:“是,在福寿阁,卖了二百两银子。” 原先穆清风就让人盯着继父,这次他打定主意要收拾继父,干脆让钟平去盯着他;眼见继父落入了圈套,穆清风微微一笑,忽地觉出困倦来,手握成拳,挡在嘴边打了个哈欠。 前些天他忙着处理公务,这两天又忙着找房子,现在困得不成样子。闻言他总算放下心来:“跟着他们,三五天就用到了,别出了岔子。” 钟平说是,又悄没声息地离开。穆清风打起精神,下车找了几块小石头,把尖锐的一面放在腿下,找对了姿势,这才闭眼小睡起来。 何仪和弟弟妹妹大包小包地赶回来时,远远地就看见穆清风靠在车厢上睡着。 何仪给了弟弟妹妹们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马车前,忍不住微微笑了。 昨天自己一夜都没有睡好,这个人应该也一样吧? 何仪想偷偷看一看穆清风,没曾想离马车还有半丈远的时候,穆清风忽然睁开了眼睛。 黑漆漆的眼睫一旦睁开,那双华光内敛的凤眼就藏了笑。他捏了捏被硌疼的腿,顺手扫开石子,一下子跃下了马车:“东西买完了?” “买完了……”何仪有些惊讶:“你……不是在睡觉吗?” “闲着没事,闭目养神而已,”穆清风自然地接过何仪手里散发着甜香的油纸包:“还有什么?我去拿。” 他确实困,可同她相处何等难得,怎么能浪费在睡觉上头?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锦衣卫,即便睡觉也竖着一只耳朵;何况方才腿下放着石子,醒来那刻他下意识地伸腿,石子便将腿硌得生疼,刚好驱散了睡意。 “没了,让他们拿,”何仪指了指油纸包:“买了点吃的,你尝尝?中午没吃好吧?” 穆清风只是笑:“还好。” 说着拆开了油纸包。 油纸包冒着热气,烫的他手指微微的疼;这会儿打开了油纸包,热浪裹挟着甜香扑面而来。 是梅花糕。 这糕点名字雅致,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面糊里头包了蜜红豆,放在模子里烤熟,甜的很单调,和甜食房里的东西没法儿比。 只是早年他没有带钱的习惯,她又把钱都给了弟弟妹妹,自己反倒是囊中羞涩。 那天看了赵朗回来,两人都饥肠辘辘,她用仅剩的五文钱买了五只梅花糕,不好意思地给了他三只。 他有些好笑——集市里散着锦衣卫的人,只要他想,肯定能借来钱饱餐一顿;不过,那天他忽然觉得没钱也挺好,和她一起慢慢吃着梅花糕。 到了最后一只,他不偏不倚地将它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递给了她。 她没有多想,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着,他却浮想联翩,忽然想起了合卺酒。 听说,以前的人们喝的合卺酒并不是交杯酒,而是将葫芦一剖为二,夫妻两人拿着绑在一起的瓢漱口。 穆清风想着事,直到她低着头吃完了梅花糕,他手中的那份还一点没动。 他见她吃得香甜,下意识将剩下的一半也递给了她,却被她摁着手塞到了他嘴里。 她笑得很得意,渐渐秀脸霞飞,慢慢移过了头去。 他看着她,忽然想和她过一辈子。 到了院子、签了契约,天色已经暗了起来。 何仪不住赞叹主人家和善,不仅将房屋中的家具留给了她用,临行前还特意将柴房里的柴火给堆满了,房屋也很整洁。 穆清风低笑,心道房主要了那么多的钱,这些事情不是应当的吗? 只是他签了两份契约,好让她毫不心疼地租下这间院子,这事不好多说,只好应和着夸赞主人,却被何仪推着后背推出了屋子—— 何仪欢声催他:“快去打水,咱们洒扫洒扫屋子!” 穆清风无奈地笑,又尽职地挽起袖子,手脚利索地打水去了。 洒扫完又吃了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弟弟妹妹们早早洗漱歇息,何仪靠在了厨房门口,静静地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在烧水烫碗筷杯碟。入嘴的东西,不洗干净了烫一烫,心里总是有点膈应。 柴火灶的灶台很大,上边搁着一只粗壮的蜡烛,刚好照清了铁锅里的情景—— 锅里烧了一大锅水,所有的碗筷都放在里面煮着;这会儿水滚开好一会儿了,咕嘟咕嘟地冒着大泡,里头的碗碟也被震得噗噗作响,不住往上冒着白汽。 估摸着烫的差不多了,穆清风从灶眼里将烧了一半的柴火取出来,顺手从身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右手从瓢里掬了水扑在上头,预备将火熄了,柴火留着晾干了接着用。 水落柴上,先是呲啦一声,随后升起呛人的白烟。穆清风避开白烟:“小仪,你先出去,这里头呛得慌。” “嗯,”何仪发了个鼻音,人却一动不动:“清风,这件事情做完了,咱们就成婚吧。” 第9章 第 9 章 何仪确实喜欢穆清风,外貌性格都喜欢。这回和他闹脾气,主要是摸不准他对自己的感情,怕他以后仗着身份欺负自己。 可这几天她遇见了事,穆清风毫无怨言地帮着她,这会儿还做刷锅洗碗的粗活,想来对她是真心的。 穆清风掬水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何仪。 烛光很暗,瞧不清她的面容,可她神色恬淡,不像在说笑。 穆清风忍不住地笑。他说好:“好……明天还要报案,你先回去,我做完了就出去。” “厨房火气大,你别伤了手。” 何仪懒洋洋地笑:“不要。我想看看你。” “咱们清风怎么这么好看呢?” 厨房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可烛光把穆清风的侧颜放大了数倍,清晰地打在了墙上。 高耸的眉骨、英挺的鼻,就连喉结都十分清晰,这会儿正微微滑动着。 穆清风脸上有些烫。许是万籁俱寂,没人知道二人独处,穆清风轻声道:“为了配你。” 何仪一愣,随后笑出声来。 穆清风慌得低下头去:“真的。” 何仪好看得富贵又霸道,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眼,又明艳得不敢直视,一看就自惭形秽。 穆清风第一次同何仪说话是在梁从训的私宅,那时候他在当差,按规矩穿着粗布衫子,脚上是一双草鞋。 那几天下着缠绵的小雨,地上汪着好多积水;他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脚也被雨水泡得发白,风一吹直打冷颤。 做完了事,穆清风转身离开,忽然被何仪叫住。 他诧异地转头,见她手里捧着几件衣裳,说是请他去耳房换了衣裳再走,免得冻病了。 穆清风应了,草草用毛巾擦了、又换上衣裳,才发现旁边有一件防雨的毡衣。 他系着毡衣走出屋子,顺口道了声谢:“多谢夫人。” 梁从训是太监不假,可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旁人尊一声内相。在宅子里养个女人,倒不是什么难事。 却也不得不感慨:这人这么漂亮、又这么会做人,梁从训当真是会享受。 穆清风手下动作不停,忽地听见她无奈的声音:“我不是夫人,是个下人。” 穆清风惊得停了动作,似乎没想到她那般姿容居然会做下人。 穆清风忘了她是什么反应,只知道两人在一起后,她没少拿这件事情打趣他。 今天也一样。何仪笑够了,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那我给你做夫人啊。” “好,”穆清风应得很干脆,目光灼灼地望着何仪:“记着你说的话,不能反悔。” 何仪慢慢站直了身子,静静地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也回望着她,墙壁上穆清风只留下一个侧影,何仪忽地走了过去,朝着穆清风伸出了手:“荷包给我。” 穆清风一怔,从腰间解下荷包递给她。 两人好了很久,何仪偶尔会送他衣裳,却不肯做零碎物件儿;后来锦衣卫里有个千户娶了妻,新婚妻子给他做了荷包,他自此荷包不离身,炫耀得全天下都知道了,穆清风羡慕得很,死缠烂打地让何仪给他做了一个。 何仪怪他幼稚,却如他所愿,穆清风自此也荷包不离身了。 何仪将前几天穆清风给她的银票放入了荷包中,又添了几颗金银馃子,才把荷包递了过去:“你要找县令帮忙,免不得上下打点……这些银子,还是你拿着用吧。” 穆清风下意识就要拒绝,何仪将荷包强塞在他手中,望着他眼睛笑:“你在外头总要交际,免不了花钱,身上没钱怎么行?你先拿着,不够了再说,咱们不缺钱。” 灶台留有余温,烧得穆清风浑身熨帖;穆清风满心欢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难过地垂下了头,声音也滞涩起来:“小仪,你真的愿意嫁给我?” 何仪一怔,穆清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个千户……他是宁远侯府的公子。他夫人送给他一只荷包,他反手送了好多贵重的首饰……” “你也送我荷包,可我——我什么也还不起,只有这么一点点积蓄。” “……你这么好看,入宫做娘娘都够了,到时候锦衣玉食;可要是跟了我……我……” 穆清风声音越来越低,何仪轻轻抚摸着穆清风的手背,顺手拉了个小板凳,坐在了穆清风身侧认真道:“我喜欢你,所以要嫁给你;我赚钱,为的就是能嫁给我喜欢的人,免得我们两个人受苦啊。” 穆清风握紧了何仪的手,心头欢喜越来越多,头却越垂越低,又渐渐紧张起来。 要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还会这样撒娇撒痴,温言安慰么? 唉,还是先瞒着她吧。 何仪全不知道穆清风的小心思,只拽了拽他手:“清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做事要宽和些,不要把事情做绝。”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况……” 何仪百感交集,不由轻声叹息,话却是拿不准该不该说了。 穆清风立刻抬头望着何仪。他眉头拧起:“何况什么?” 何仪望着穆清风黑黝黝的眼睛。他是凤眼,不显大却十分贵气威严,这会儿精光湛湛,很是有神,瞧着就很精明。 何仪想了想,轻轻倚靠在穆清风肩头。她低声嘱咐:“何况锦衣卫风评不好,不知道多少人暗中恨着你们。” “我知道,锦衣卫只是一把刀,一把皇帝用来铲除异己、威慑臣工的刀;可是呀,全天下哪有人敢说皇帝的坏话?一个个怨了奸臣怨太监,怨完东厂又怨锦衣卫。” “臣子这样想,皇帝也不看重这把刀;什么时候想要安抚群臣了,少不得抓几个人来平息天下人的怨气。” “万一有一天,皇帝不需要锦衣卫这把刀了,那免不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不想你也落得那么个下场。” “何况你们指挥使那么狠,你在他手下做事,我总觉得害怕。” 何仪靠在穆清风肩头的时候,穆清风就轻轻拍着她胳膊;这会儿何仪说完了,穆清风的手忽然停住了。 何仪又坐直了身子。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怪我贬低你们指挥使吗?” 也是,那人对百官百姓都狠,可时常给他们赏钱,于穆清风来说倒是个好上司;穆清风不愿意听那人的坏话,倒也很是正常。 “……没有,”穆清风面上笑容愈发苦了。他又将何仪揽在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胳膊,斟酌再三才轻声询问:“小仪,我——我们头儿很坏么?” 何仪久久地沉默着。 穆清风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觉得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一时间既希望何仪快些回答,又希望何仪永远不要回答,渐渐吓出了一身冷汗,绸缎衣裳贴在身上,又凉又热的很是难受。 何仪终于开了口。她声音很轻:“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先前陛下登基,他病的下不了床,好几个月都没上朝。别人私底下都说,说他是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 穆清风越发汗流浃背了。他绞尽脑汁地替自己辩解:“说不定,他没有那么坏呢?” “传言不可尽信啊小仪。” 何仪嗯了一声,又慢吞吞道:“我只知道,锦衣卫很可怕,执掌锦衣卫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或许本性不坏,可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就一定会双手沾血。” “也不是怪他,就是他到了那个位置,肯定做了很多恶事……听说他很喜欢责罚属下,总之你离他远点,别被他抓到了错处,免得你也挨打。” “……”穆清风勉强笑着:“好,我知道了。” “不过,林大哥说过,我们头儿并不是喜欢打人,而是有自己的考量。” 穆清风有意替自己辩解,他正在琢磨怎么说,忽地胳膊一沉—— 何仪整个靠在了他身上。 何仪抬头望着穆清风,见穆清风满脸纠结,忽地笑了:“我知道啦,你们头儿没有传说中那么坏。” “我困啦,想睡觉了,你在哪里歇着?” 何仪昨天累了一天,今天又奔波了好久,再加上厨房里暖烘烘的,穆清风又一直轻轻拍着她胳膊,她不自觉就有些犯困了。 至于穆清风想说的话……不过是要替那位传说中的锦衣卫指挥使说好话。 也是,那人对旁人再怎么不好,起码给钱大方,自然有人拥戴他。 何仪没心思和穆清风说车轱辘话,只认真叮嘱他:“清风,你当差时不要敲诈勒索,咱们的钱够花,你不要拿那些昧良心的钱。” “放心啦,以前说要你做家务都是逗你的,咱们请两位婆婆帮忙料理家务,不会让你辛苦的。” 穆清风只得点头,同样认真地叮嘱何仪:“我有官身的,遇到麻烦记得告诉我,我能帮你解决。” 何仪笑着点头,穆清风压下心中的沉重,伸手捏了捏何仪的脸:“好了,你回去歇着吧,我收拾完碗筷就出去,没多远就有一家客栈,钟平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何仪点头,她坐直了身子却没有离开。穆清风有些纳闷:“这里烟气大,你回去歇着,明天还得回去报案呢。” 何仪忍不住笑了:“你走了,我还得栓门呢。” 穆清风:“……” 也是,这院子也就两进,巴掌大的地方,连个门房都没有,栓门还得自己做。 第10章 第 10 章 次日赵朗回了藏山书院读书,何仪和两个妹妹也回了陶月的宅子,一门心思地准备报案。 报案的事倒也不用何仪操心,衙役是穆清风找人请来的,等衙役到来时,宅子外头围了好几圈看热闹的人,衙役大着嗓子表明身份,人群才分开了一条小道让他们进去。 来的只有两名衙役,他们进了何仪的房间,简单询问了下丢了什么东西,忽然就一语不发地站在了原地。 何仪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说漏了什么、让对方看出问题了,一时间越发紧张,忍不住低声询问:“二位官差……可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嘛,倒是没有,”官差有些纳闷,纳闷这人没有眼色,居然连一点孝敬都不给;可对方毕竟是个漂亮的美人儿,对于美人,他们总是有许多的耐心,因此决定亲自提点提点她:“丢了个手串,青金石的,值不少钱是吧?” “一般来说,这些首饰丢了会销赃,我们得花大力气去当铺里查找;现在马上要到夏天了,日头一天比一天的毒,我们在外头顶着太阳跑一天,辛苦就不说了,怕就怕中了暑气,还要找大夫吃药,要花不少钱呢。” “……”何仪抿了抿嘴,心头涌起几分厌恶。 中了暑气、买药花钱? 且不说现在还是春天、怎么会中了暑气;就说这群衙役当差会这么用心? 分明就是找她要孝敬。 偏偏这件事,确实是何仪算计知县,这几天她整天都心神不定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忍着气,从袖袋里掏出来二两银子送了过去:“是,官爷为咱们辛苦了,我也没别的好说的,这点钱给二位官爷喝口茶水,免得真的中了暑。” 衙役没收。 衙役没几个俸禄,他们都是自己找钱,多年来最亮的就是一双眼睛了。 这院子干净整洁,布置得很漂亮;而这位何姑娘呢,丢的又是一件青金石手串,说是值五六百两银子。 虽然不知道青金石是个什么东西,但他们知道,穷人最多丢两件做工粗糙的金银簪子,绝对丢不了价值五六百两银子的青金石手串。 可见这位何姑娘家底很厚。 要是平常,他们也就收了那二两银子;可这回碰到一只肥羊,他们当然要狠狠地宰上一笔。 他们不收,何仪便越发紧张。她想了想,试探着问了一句:“官爷是嫌少?” 两人只是笑。 何仪咬牙看了看手里的银子,预备再掏出十两银子出来,不想被人合上了掌心。 何仪抬头,见是穆清风;他笑着拍了拍何仪的手,示意这事他来解决。 何仪心中一舒,同样笑着点了点头;那俩官差对视一眼,一时间越发兴奋,想也不想地开口:“你是谁?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快报上名来,否则——” “官爷容禀,”穆清风将何仪拉到身后,这会儿笑得很殷勤:“我是她未婚夫……我有些东西要孝敬二位官爷,还请二位官爷随我来,咱们私下谈谈。” 两个衙役又看着穆清风。 他穿着件绸缎衣裳,一看就知道料子不错,估摸着家底殷实。 这么想着,两人便跟着穆清风过去了:“未婚夫啊,怎么不早说?二位成婚时,咱们还想去讨一杯喜酒喝……” “一定一定,”穆清风照旧和善,待到到了墙角,他转过身来双臂环胸,笑容越发大了:“要钱是吧?” 穆清风身份特殊,不好给人知道,所以方才钟平叫来衙役后,他没有跟着何仪一并应对他们,反倒是在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打算静观其变。 没曾想,这俩不长眼的东西居然勒索到何仪头上了。 这会儿到了墙角,四下也看不到什么人,穆清风自然要收拾他们。 俩衙役虽然搞不懂穆清风在搞什么鬼,但穆清风面上的讽刺毫不遮掩,两人面上挂不住了,不由冷嘲热讽起来:“哟,咱们可没说这话。” “就是吧,那么好的手串忽然丢了……谁知道是不是那姑娘监守自盗、诬陷别人呢?” “就是,说不定是和人通/奸,被发现了,想着污蔑别人呢。” “这位公子,您说是吧?” “是是是,全是我思虑不周,”穆清风懒洋洋地笑。他随手抛了个牌子过去:“可惜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只有这么一块牌子。” “劳烦官爷过目,看这块牌子值几两银子?” 牌子迎面抛来,衙役下意识伸手抓住,另一位衙役撸着袖子就要去揍穆清风:“娘的你,耍老子!你——你拉老子做什么?!” 胳膊被同伴拽住,他扭头问,却见同伴面孔煞白,抖着手把牌子往他面前凑了凑。 同伴手抖,可牌子上几个烫金隶字赫然现于眼前。衙役一惊,忙凝神去看—— “北镇抚司(1)”四字入目,衙役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却被穆清风踢在膝头。 靴子抵在膝头,衙役不敢跪,却又不敢不跪,只得弯着腰屈膝站着,身形越发矮了。 身侧拿着牌子的同伴已然跪了下去。他抖着双手将牌子捧过头顶:“上差、上差小人知错——” 衙役乖驯,可穆清风见多了捧高踩低、媚上欺下的小吏,自然明白两人畏威而不怀德,这会儿也不给他们留面子,只拽着那衙役的手腕,迫他将牌子牢牢握在手中。 穆清风手下越发用力,衙役胳膊分筋错骨的疼,不得不被清风拽着屈膝站起。 穆清风只当看不到他煞白的脸、看不到他滚滚而落的冷汗,只凑到他耳边轻声恶语:“钱够不够?” “倘若不够,我还有一件飞鱼袍,还有一柄绣春刀,一并当了换成银子孝敬官爷可好?” 衙役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冷汗涔涔,好似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牙打着颤哆嗦道:“上差、小人知错……小人再不敢为难那位姑娘……请上差饶命……” 穆清风松了手,嫌恶地拍了一拍,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做完了,他又问:“我是谁?” 他是谁? 是锦衣卫里的百户,虽然不能在京城里横着走,可收拾他们这些不入流的衙役,轻松的像捏死一只蚂蚁。 俩人脑子飞快地转,捧着牌子那人灵光一闪:“上差——是那位姑娘的未婚夫,与锦衣卫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小人们与上差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 “算你聪明。”得到了满意的回复,穆清风也不再耍威风,手指一勾收回牌子,转身信步而去:“去,问问何姑娘有什么吩咐。” 两人一迭声地应,直到望不见穆清风的身影了,方才揩了头上的冷汗起身。风一吹鼻子就痒,可有不敢闹出动静来,生生将喷嚏压了下去。 方才摩拳擦掌的衙役慢慢放下了袖子:“这位上差……这是什么意思?” “丢了东西,不去找锦衣卫,居然找咱们。” 同伴心有余悸:“……别管这个,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问太多死得早。” “天爷啊,怎么就遇上锦衣卫了?” 自打那衙役勒索了何仪,穆清风索性点了几个人跟着他们,免得他们再偷奸耍滑,自己也住在了附近的客栈里。 前来汇报情况的钟平满脸暧昧:“不是穆哥,您好歹带着嫂子回家看看啊,再这么下去,穆家都要姓柳了。” 姓柳的是穆清风表弟柳智,是安远侯家的公子。穆家人都快死绝了,穆清风差事又忙,常年住在客栈里头;倒是他表弟,每次惹了麻烦就往他家里跑,躲着躲着就哭着喊着让穆清风给他收拾烂摊子。 穆清风微微勾唇:“回家做什么?百户买得起那么大的宅子?” 那宅子是皇帝赏的,地方不算大,只有几百亩地,但位置不错,傻子都能看出来主人位高权重。 钟平满脸的嫌弃:“哥,你装穷还装上瘾了?” 穆清风面上的笑渐渐淡了:“现在不挺好的吗?虽然清贫,却也温馨。” 穆清风幼时不怎么记事,记事了就长在安远侯府,吃穿用度从没受过委屈;刚同何仪好上时,穆清风花了大力气去装穷人,当时连话都不敢多说,唯恐被何仪看出了端倪。 这会儿他倒是能装好穷人了,可他不想让何仪过这种苦日子,偏偏昨天何仪又说了那么一番话,他越发不敢坦白身份了。 钟平面上的笑也淡了。 钟平和林月殊一样,都知道何仪住在梁从训府上、穆清风有多为难,一门心思地劝他坦白身份。 想了想,钟平笑嘻嘻地又凑了过去:“哥,你那手串可值钱着呢,我估摸着嫂子肯定能看出来你的身份,你干脆就直说了呗。” 穆清风身边的人都知道,他那青金石手串是穆清风姑姑、当今太后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不说独一无二吧,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价值不菲。 也就是穆清风常年给何仪送东西,那些东西样样都是宫里头出来的,他却说那是梁从训赏的、不算贵重,硬生生让何仪觉得那些珍宝没那么值钱,才看不出这手串的珍贵来。 穆清风当然明白钟平的好意,可他实在不敢赌,只淡淡换了话头:“你最近倒是清闲,都有心思嘲笑上司了。” “最近都有些什么事?要是说不出来,那就回去领家法。” (1)北镇抚司: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掌诏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穆清风说的家法自然不是穆家的家法,而是锦衣卫的家法。 锦衣卫不受别的什么机构管辖,只对皇帝负责,因此出了岔子,要是皇帝不开口,自然也只有锦衣卫里的人能处罚,也就是所谓的家法。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棍子。 不过嘛,那是对别人,尤其是和穆清风不对付的人;至于他们这些亲信,只要不闹到皇帝面前,清一色都是加练功夫。 钟平自然不怕,却明白穆清风不愿意继续谈何仪,只得叹息着作罢。 说起公务,钟平心情大好,不由得瑟地翘起了二郎腿:“西北的虏寇挺安生的,西南的民变也平定了大半;河南山东的灾荒也救济了,南直隶决堤的河也修了。” 穆清风慢慢喝了口茶水。 不错,分得清轻重缓急。再过上几年,大约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又听钟平嗤笑了一声:“那群御史照旧遇人就咬。什么武宁伯死后俩儿子争爵位啊、江西有个知府在父丧期间弄出个儿子啊、还有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哦还有,宁远侯府的五公子季松给老丈人请了副冠带,他们直说季松那夫人狐媚惑夫……” “我寻思他们胆子可真够大的啊,季松也在锦衣卫当差就不说了,单说季松多在乎他那夫人啊,整天下了差就回家陪老婆。那群御史直接咬季松老婆,也不怕季松挑他们的刺?” “毕竟,老婆给他做个荷包,季松都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说到最后,钟平声音里的笑越发难以掩饰。 倒不是钟平多关心季松,也不是因为季松那人多爱炫耀——虽说成婚不到一个月,几乎整个锦衣卫的人都知道季松夫人给他做了荷包。 钟平说这个,主要是因为他们头穆清风嫉妒了—— 穆清风嫉妒季松戴着夫人亲手缝制的荷包,回头也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才哄着何仪给他也做了个荷包带着。 这事实在幼稚,不笑话笑话他,实在对不住自己。 这边钟平笑着,突然听见一声细碎的响。 凝神一看,穆清风满面沉思地将茶杯放到了桌面上。 “头儿?”钟平诧异地叫了一声。 不应该啊,穆清风大度,怎么会因为被笑几句就这副表情? 穆清风并不在意他的疑惑,只正襟危坐:“武宁伯两子争爵这事……你说的细点。” “啊?”钟平愣了,似乎没想到穆清风会注意到这件事。想了想,他挠着头道:“……就是,武宁伯你也知道,他特别喜欢自己的第三个儿子,正巧没有嫡子,就把这孩子养在了正头娘子的手底下。后来他二儿子死了……” 说着钟平一愣。他放下了二郎腿坐直身子,茶杯也放在了桌子上,再说话时声音低了许多:“……他就想着让这个三儿子继位,可他还有个大儿子呢……” “先前他没少找礼部的人套近乎,想让这个三儿子继承他的爵位;可他那大儿子舅家也有点势力,就没少找人帮着弹劾礼部的人,最后礼部的人不敢插手了。” “现在他死了……” 钟平觉出问题来了。哪怕在客房里,钟平也压低了声音:“穆哥,这事——好像了不得啊。” 事情倒是不难理解,就是个偏心的老父亲想把爵位传给自己喜欢的儿子;这事巧就巧在,当今的皇帝陛下,他也是庶次子出身,也被先帝百般爱护、想把皇位传给他。 更巧的是,他也自小养在嫡母的手底下。 钟平渐渐出了一身的汗——总觉得,这事要闹大。 “是,”穆清风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出了对他的处罚:“加一个时辰。” 这话,就是罚他每天多练一个时辰的功夫了。 穆清风没说这惩罚要持续多长时间,钟平也没问,只立刻站起来绷直了身子低声领罚:“穆指挥,属下领罚。” 穆清风不甚在意他的反应,只又问了一句:“这事多久了?” 钟平也不敢嬉皮笑脸了。他严肃道:“武宁伯在南京,他是大前天死的,这事昨天晚上才传过来。” 穆清风抿了抿嘴,下颌绷得更紧了。 穆清风为皇帝表弟当了许多年的差,揣摩圣意的本事自然是一等一的;要是连皇帝想把这案子闹大都看不出来,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算是白当了。 偏偏皇帝手底下没多少可信的人——先帝驾崩前不久,原太子不幸病逝,皇位才落到了身为庶次子的皇帝手里;新帝在朝野里没多少心腹,所以分外倚重穆清风。 这回,他怕是免不得去趟南京了。 思及此,穆清风霍然起身:“过几天我估摸得去趟南京,现在得赶紧把小仪的事情给做了……你去告诉小仪,就说让她准备准备,今天就把继父的事情给了了。” “她那个继父、还有福寿阁的人……都盯好,今天要用。” 钟平说是,当即转身去处理这些事情了。 穆清风望着钟平身影不住叹息。 可惜了,他之前特意熬夜把公务都给解决了,又一直慢悠悠地解决继父的事,就是为了能多陪何仪几天。 结果…… 是时候去见见县令了。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地狂奔而来,直到县衙后门才停下;他们停得急,马儿前蹄高扬,整匹马几乎立了起来;等马儿放下蹄子时,前蹄刚巧落在了倒数第二级的台阶上。 马儿刚刚站直了腿,门房就跑了出来;他叉着腰,劈头盖脸地怒斥两人:“混账!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也敢策马?!” 京城规矩森严,于策马之上多有限制,门房说这话倒是理直气壮;不过,他之所以怒骂出声,倒不是因为所谓的礼制,而是因为方才那两匹马险些踏到了他身上,这会儿他都能感受到马儿鼻子里喷出来的热气。 如今他心有余悸,说话自然难听,却被身侧年长些的门房给拽着袖子拉到了身后。年长门房略微弯着腰,面上也带着笑:“不知二位是……” 京城官多,一砖头扔下去能砸到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官儿;京城不准策马,可这二人策马而来,面上也没有惊惧,想来身份不凡。 两人总算下了马。为首那人顺手将马鞭扔到身后,他身后之人抬手接了鞭子,又往前扔了个东西。 为首之人脑后像是长了眼睛,等那东西越过他肩头时直直伸手,那东西便被他抓入手中;下一刻,他顺手将那东西朝着年长门房扔去:“告诉陈琼,就说锦衣卫指挥使求见。” 那东西滑过一条弧线,直直到了年长门房手中;他才接到东西就听到了这句话,身子顿时一震,慌慌张张地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北镇抚司的牌子,立刻打起精神笑:“原来是锦衣卫的上差……” 忙抬脚踢了踢身侧僵若木鸡的年轻门房:“还不去告诉老爷?” 年轻门房回过神来,磕巴地应着转身离去;那年长门房的腰更弯了些:“还请二位上差跟我来……我们陈老爷刚好在后堂。” 穆清风应了一声,在年长门房的引领下,信步走进了院中。 两班衙役分立在公堂左右两侧,各自拄着一根碗口粗的水火棍。 水火棍通体漆黑发亮,听说是涂了漆,不怕火不怕水,一棍子打下去,能生生把人的腿骨打断。 如今传来县令将要到来的消息,两班衙役便用水火棍拄着地,在水火棍与地砖的震击声中拖长声音喊着“威武”二字,听得何仪心惊胆战,身后也出了密密麻麻的一身冷汗。 公堂……好生威严。 何仪抿着嘴唇,偷偷朝后看了一眼—— 钟平站在公堂边缘。他离衙役离得近,要不是穿着一身便服,恐怕会有人将他也认作公堂的衙役;这会儿见何仪回头,他笑出一口白牙,比着口型说别怕。 何仪微微放下心来。 上午穆清风忽然让钟平传话,说今天就把这事了了,何仪一时间大喜过望,却又害怕起来,忍不住问穆清风在哪里。 钟平说穆清风去找县令陈琼帮忙,自己送了何仪来县衙,还说穆清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她千万别怕。 何仪说好,却忍不住的紧张。 何仪不算胆小怕事,但是……六年前母亲去世,她想把生父留下的房子夺过来、把继父赶出去,便来了公堂求助。 结果衙役半威胁半劝告地让她回去,还说女告父是不孝,再不走就要挨板子。 何仪自此怵了公堂,路过公堂都浑身冒汗。 等了不知道多久,县令陈琼总算是姗姗来迟了。他换了官袍、戴着乌纱,红彤彤的头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站定后有些喘息,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县令入座,衙役也不再拄地,反倒分了几个人在公堂口张开了胳膊,将看热闹的人群远远隔开。 陈琼瞧见何仪松了口气。他想喝口茶,可手抖着,杯盏磕磕碰碰。他最后也没喝到茶,只好吸口气放下茶盏,重重砸了下醒木。 公堂内外鸦雀无声,陈琼身边站着的刑名师爷清清嗓子,喊了声升堂。 第12章 第 12 章 告状倒也不用跪,何仪浑身冒汗地站在公堂里;她紧张得脑子发昏,县令问些什么,她就答些什么,等她终于没那么害怕时,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这人矮胖身材、白净面皮,嘴边微有胡须,面上带着和煦的笑;何仪不认识他,但听这人的意思,他似乎是福寿阁的掌柜。 何仪打起精神听那人的话,才明白福寿阁是个当铺,刚巧收到了她丢的那条手串。 事情既然说清了,县令便发了话:“既然你说自己收到了那条手串,那便把手串拿出来,让这位何姑娘看看,到底是不是她丢的那串。” 福寿阁的掌柜便支吾起来。他头垂得更低:“回大人的话,小人手头没有那条手串——那手串,小人给我们公子送过去了。” 县令顿时睁大了眼睛。他眉头皱起,焦躁得想要站起,又在师爷眼神的示意下坐好:“捉贼拿赃、捉奸成双。既然你拿不出手串,那怎么证明手串是何姑娘丢的?” 福寿阁的掌柜紧张的口干舌燥起来。 这位陈琼陈县令官声并不算好。他虽然并不收钱,平常做事也能做到秉公直断、不畏强权,但为人脾气暴躁,说话也难听,升堂时有些不顺心就动刑逼供。 此番身侧报案之人丢了条手串,陈县令居然并不叫她为何氏,而是称呼她为何姑娘…… 再加上衙役带自己过来时,衙役们身侧那宽肩长腿、冷面冷眼的汉子……衙役们对那人毕恭毕敬,口中称着上差…… 虽然不明白对方究竟是谁,但一眼可知对方身份不凡;此番陈县令发话,他无论如何都要顺了县令的意,当即道:“回大人,小人确定,收到的那条手串就是这位何姑娘的。” “哦?”陈县令惊喜地笑:“快说缘由。” 福寿阁掌柜愈发恭敬:“方才何姑娘说,她那条手串少说也值几百两的银子,可见质地很好。” “小人收的那条手串成色很好,对方扬言要当二百两银子。这么多的银子,只有掌柜的亲自过了目,才能敲定买卖、钱货两讫,所以小人亲眼见过那条手串。” “那手串的珠子大,颜色也正,通体湛蓝、全无碎金;小人活了半辈子,在福寿阁里也做了二十年的差事,成色这么好的手串,也只见过这么一次,所以记忆深刻,绝对不会认错。” “小人敢打包票,这么好的手串,只怕整个京城的当铺都没收到过,所以一定是这位何姑娘的东西。” “哦,”陈琼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这便好。” “那你能否认出,前来当手串的人?” 福寿阁的掌柜道:“回大人的话,小人能。” 陈琼说好,衙役便带了一人过来。陈琼道:“你瞧瞧,究竟是不是他当的?” 福寿阁的掌柜回头望,扫了一眼后便认出了何仪的继父:“回大人,正是此人当的。” 陈琼不信,复又问道:“人有相似。只看面容,你便能确定是他?” “回大人,除去面容,小人另有证据。”福寿阁的掌柜双手捧着一物:“这是那条手串的当票,除开手串的大小成色,时间银钱也都写着,还有那人摁下的指印。” 立刻有衙役将当票捧给了陈琼。陈琼过目时,已经有衙役拿了印泥与白纸过来,强摁着继父摁了手印,将那有着指印的白纸呈了上去,交由陈琼比对。 两枚指印一模一样,陈琼大笑起来。他道:“此案水落石出,甚好,甚好……师爷,按照我朝律法,此人盗窃财物,应当如何处置?” 师爷垂首恭敬道:“回大人的话——” 眼见刑名师爷都要说出处置了,继父忙大喊:“大人冤枉啊,那手串分明是这丫头孝敬我的——怎么能说是偷呢?” 变故陡生,师爷、县令齐齐望着继父。陈琼皱眉道:“胡言乱语!” “要不是偷,人家怎么会来报案?” “何况那手串如此贵重,她怎么会给你?” 继父满头大汗地辩解:“我、我是她爹!”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片刻后,公堂外头看热闹的人群骚乱了起来,还有些人跳着朝里面看,衙役忙举着水火棍将他们拦在外面 “放肆!”陈琼又砸了下惊堂木,说不清是在骂继父口出狂言,还是在警醒外头骚乱的人群:“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胡言乱语、狺狺狂吠——来人,掌嘴!” 话音未落,陈琼已然扯着袖子,丢了根签子下去。 立刻有个衙役走了出来。他口中称是,弯腰捡起签子后,已然明确了掌嘴的数量,当即撸着袖子走了过去,一直沉默着的何仪终于开了口:“大人——他确实是我的继父。”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外头看热闹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骚乱,陈琼重重地砸着惊堂木,衙役们高声喊着肃静。 陈琼微微抬高了手臂,喧哗顿时停了。他望着何仪道:“这是怎么回事?” 何仪抿了抿嘴,按照先前与穆清风约定的话,低着头轻声道:“回大人的话,他是我的继父。” “上回他把弟弟接回了家,我又把弟弟接了回去,他们父子见了一面,我也没有多想;没想到回头就丢了手串,那是一位长辈赐给我的及笄礼物,我慌了神,连忙报案。” “至于那条手串……并非是我孝敬给他的。” 陈琼松了口气。他笑着问:“你是否有什么瞒着本官——既然是父女,那么你丢了手串,为何不去找父亲帮忙,反倒是直接报了案?” 何仪头越发低了。她道:“回大人的话,我继父……有个爱赌钱的习惯。平日里,没了钱就找我要;我要赚钱养育弟弟妹妹,平日里并不在家,也并不敢跟父亲提钱的事情。” 何仪声音低,但足以让所有人听清楚;不等陈琼开口,外头猛然爆发出一阵呼声:“她继父是个赌棍,以前拿老婆的嫁妆换钱,后来又整天找女儿要钱。” “是、我知道,他手脚不干净,上回在赌场出了老千,被赌场的人堵在墙角打了一顿。” “他欠了别人好多钱,听说有几百两。” “上回他把读书的儿子接回了家,我还说他长了良心,没想到是想要偷闺女的东西换钱啊。” 外头你一言、我一语,三两句便将继父的底抖了个彻底,原先看热闹的人也开始骂起继父来了—— 现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这继父是个赌棍,平常回家就是要钱;做女儿的不敢不给,可还有弟弟妹妹要养育,不得不躲在外头;这回因为弟弟被接回了家,才不得不回家看看,没想到就被偷了东西。 陈琼一直静静等着,直到看热闹的百姓不住唾骂继父,他才又拍了下惊堂木。 他道:“从来都是父慈子孝,如今你不仅不肯养育子女,反倒找女儿要钱,甚至于偷了女儿的手串,现在还在狡辩!” “此人行径恶劣,不可不罚。” “来人——” “大人!”何仪慌了神。她直直望着陈琼道:“大人、此番继父虽然犯了错,但、但我们毕竟有父女情意,还请大人宽宏大量,饶了他吧!” “本官为你伸冤,此番你居然不领情?”陈琼显然是有些怒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要本官饶了他,莫非是在戏耍本官?” “小人不敢!”何仪急忙辩驳:“大人,小人只是觉得,他虽然非我生父,但毕竟是我的父亲,即便有再多的错处,我也不愿意见他受牢狱之灾。还请大人明鉴!” “愚孝!”陈琼怒斥。他冷笑起来:“此番要么是他偷了你的手串、按盗窃计;要么是你报了假案、扰乱公堂。你自己选!” 四周顿时安静起来,何仪也愣了。她眉头紧皱,许久后才颤声道:“回禀大人,此番……请大人饶过继父,小人愿意受罚。” 陈琼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自己认罚,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赞许:“古人道,子不言父过,有亲亲相隐之义。” “此番你那赌棍继父偷了你的手串,你不仅不落井下石,反而愿意替他受过,倒是个孝女。” “可惜,此番若不惩处于你,平白堕了衙门的威严。” 说着陈琼又沉默起来。他皱眉沉思许久,直到外头的人群又喧哗起来,口口声声请他不要惩处何仪、衙役又呵斥他们安静,陈琼才忍无可忍地砸下了惊堂木。 陈琼叹息道:“不罚你,恐怕会乱了法纪;可你毕竟是个孝女——罢了,本官便给你留个面子。” “女孩儿家在外头挨打不好看。本官准你后堂受刑。” 说着自签筒中掣出几根签子交给了身旁的衙役:“这二十板子,你带她去后堂用刑,打完了不必回来谢恩,直接送她回去吧。” 衙役称是,弯着腰双手接过签子,方才提着水火棍对着何仪道:“姑娘跟我来吧。” 何仪冷汗湿透了衣裳。她白着脸说好,浑身僵硬地跟着衙役去了后堂。 即便先前与穆清风提过此事,但穆清风也没有说县令会处罚她;说来穆清风也只是个百户,县令未必会听他的话,此番这顿棍子,恐怕还真得她用血肉之躯去扛。 何仪抬眼望了望那根水火棍——水火棍长,虽说被衙役提着走,但高出他肩头一大截,何仪倒能看清水火棍的模样——水火棍黑黝黝的闪着光,似乎能把人骨头打碎。 何仪咬了咬牙——算了,只要能把继父名声搞坏、让他以后再见不到弟弟妹妹,这顿打,她挨便挨了。 眼见前头越走越幽静,何仪大着胆子叫住衙役:“官爷——要带我去哪里挨打?” 说话间,何仪声音忍不住地发颤。 第13章 第 13 章 衙役步伐一顿。眼见到了走廊,他随手将水火棍竖着支在走廊的柱子上,转过身来笑了:“姑娘别害怕,你不用挨打。” “啊?”何仪似惊似笑,她扯扯嘴角又迅速皱起眉头,似乎是不相信衙役的话:“官爷,方才县令大人分明说要罚我二十板子。” 衙役先是一愣,随即笑了。他两手捧着签子递给了何仪:“姑娘请看——这签子底下缠着红线。” 何仪愣怔地接过签子,全没察觉到衙役态度恭敬,一时间也没能看出红线,只觉得手心一阵异样,摸着不像是涂了漆的木头,反倒像是粗糙的麻线。 听了衙役的话,何仪低头去看,果然瞧见签子底部缠着好多圈的红线。 因着这签子是红色的,那线也是红色的,两者颜色相近,线又缠得很紧,要不是衙役提起、她又拿在手里仔细查看,还真发现不了这件事。 但话说回来,签子上缠着这些麻线,即便看不出来丝线,倒也能觉出不同来。 看完了,何仪双手将签子递回到衙役手里:“官爷,这红线……是什么意思?” 衙役小心地将签子收入袖中,这才笑了:“姑娘是第一次进公堂吧?” 何仪头有些大。她背上冒着汗:“是……” 正常人谁愿意来公堂啊?一次还不够吗? 说话间看着衙役,见他三十多岁年纪,面容十分端正,神情也很和善,心中渐渐放松下来。 那衙役又笑了:“公堂里行刑要看签子。那签子有红有黑,各自代表不同的行刑数量,行刑时的轻重也有差别。” “都说法不容情,可有些时候,有些刑罚实在没有必要。” “譬如姑娘这样,明明不应该挨打,却为了法度不得不挨打的情况,倒也时有发生。” “所以,县令大人就在签子上做了标记,底下缠着丝线的,堂上轻打、堂后不打。” “这回老爷丢下的签子上头有红线,又准姑娘在堂后受刑,说白了就是不准备打罚姑娘,只是为了朝廷的法度,做样子给外人看而已。” “姑娘只管宽心,莫要害怕。” 听完了这话,何仪心中巨石落地。她笑着道谢,衙役说不必,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何仪紧张地眉头紧锁,却听衙役笑:“姑娘,即便是做样子,也要把戏做全;此番老爷罚了姑娘板子,我要等一会儿,估摸着打完了才能回去。” 何仪说是,又尴尬了起来。 停了会儿,衙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方才提着水火棍离去了;他一走,何仪便听见一声唤:“小仪!” 这声音由远而近,又带着笑。何仪转头望,果然瞧见穆清风从走廊那边跑了过来。 等到了身前,穆清风纳罕地皱着眉头:“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陈琼——陈县令吓唬你了?” 说着穆清风从袖袋中掏帕子,结果发现自己没带,索性抬起袖子替她擦汗。 何仪这会儿正害怕呢,陡然见了穆清风,顺势软倒在了穆清风怀中:“没有,是我胆子小……” 原先何仪说话还算镇定,如今见了穆清风,心头忽然觉出几分后怕来,说话也带了哭腔:“我还以为我要挨打呢……” “……有我在,你怎么会挨打,”穆清风笑得胸腔震动。何仪被他拉着坐在走廊低矮的栏杆上,只觉得一条胳膊横在自己背上,穆清风的头也低了下来。他轻声安慰:“不要害怕,没人敢得罪锦衣卫,他不敢动你。” 被穆清风抱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何仪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皱着眉头四下观望:“今天怎么忽然说要做了这事?方才你又在哪里?外头的人怎么那么了解姓赵的?” 穆清风揽着她肩头一样样地说:“先前我让人去宣扬继父好赌的事;方才升堂时,我在外头埋了几个番子,让他们把继父的无耻行径说出来——外头起哄的那些人,就是我埋的番子。” “原先我想着过几天再做这事,但我忽然领了差事,估摸着得出去一段时间。我怕我走了,继父再找你的麻烦,就赶着今天把事情做了。” “方才我就在后堂等着,想着等陈县令回来后,好好地谢谢人家。” 何仪静静地听着,身上的汗渐渐消了下去。 方才外头的人七嘴八舌地把继父做的坏事说了出来,她便隐约有了猜测;这会儿听见穆清风的话,心头疑惑荡然无存。不过,她又望着穆清风问:“清风,番子是什么?” 穆清风静了一静,随口解释道:“就是平常做侦察的人。这些人精明,做事还算妥当。” 穆清风没说的是,番子是对东厂一些人的称呼。 锦衣卫与东厂关系匪浅——东厂的属官很少有专职人员,大多是从锦衣卫里招揽来的;东厂专司侦伺的人叫档头,手下听差的叫番子;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许多番子都让他过目过,选几个得力的番子,倒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锦衣卫与东厂的名声一个比一个难听……还是别说出来让她害怕了。 好在何仪也没有纠缠这件事。她哦了一声:“你要出差事啊?什么时候走?要去多少天?” “具体我也不清楚,”穆清风含糊了过去:“估摸着就这几天的事。” “等我回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何仪轻声应了,忽然又苦恼起来:“对了,那条手串……好像被送人了。” 听福寿阁掌柜的意思,那条手串似乎不在他手里,反倒给了福寿阁的小公子。 “是,我知道,被送给了福寿阁的公子,”穆清风也有些好笑—— 福寿阁掌柜的眼睛倒是亮。那么贵重的一条青金石手串,他压着价钱、只让继父当了二百两银子倒也罢了,居然不顾那手串的大小尺寸、一看就知道是宫中的物件儿,当天就巴巴地送给了自家的主子。 估摸着,他是把那手串当成了宫中人倒腾出来的赃物。 得敲打敲打他,让他闭紧了嘴。 何仪应了一声,闷闷地低下了头。 本来就够麻烦穆清风了,结果还弄丢了他的手串…… 何仪觉得有点对不住穆清风,穆清风却摸了摸她的脸,笑着安慰她:“别担心。” “左右还有当票——等下我找人赎回来就是。” “到底是咱们的东西,当票上又写着时限,他们也不能不给咱们。” “不过,我这几天要出去,恐怕等不到手串回来。” 何仪抬头望着穆清风,手上陡然一热—— 穆清风宽大的手握住了何仪的手。他微微低头,眼睛直勾勾望着何仪,声音越发低了:“那就劳烦我的小仪收着——” “这手串我戴了十多年,本来不该送给你——送人东西,哪能送用过的呢?” “不过听说青金石是药师佛的象征,是佛家七宝之一,有消灾解厄之用。” “这回我出去,就让它陪着你,也让我安心,好么?” 何仪慢慢回握住穆清风的手。她点头轻笑:“嗯,这回解决了继父的事情,小朗的房子也找好了,我就能安心地回到梁叔府上。” “有梁叔在,我自然不会出事,你不要担心。” “不过——” 何仪话音一顿,穆清风果然皱眉追问:“不过什么?” 何仪失笑:“还是那句话——别仗着身份横行霸道。能够与人为善,还是要与人为善。” 穆清风失笑。他松开了何仪,面上带着大大的笑,夸张地拱手作揖:“谨遵夫人之命。” “过几天手串就赎回来了,你收着,”穆清风说着将荷包中的银票又递给了何仪:“陈县令心善,听说了咱们的事,一个铜板都没有收,这些银票还是你拿着,那些金银馃子就够我花用了。” 何仪想了想,将银票收了起来——也好,她拿了钱,自己也添一笔,看看能不能为穆清风在皇宫附近买个小院子,以后也方便他当差。 想着以后的生活,何仪满心憧憬,兴奋得呼吸都有些急促,又听穆清风纳闷地问:“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何仪想着给穆清风一个惊喜,并不打算把买宅院的事情告诉他,忙转移话题,下意识四处望着:“对了,陈县令会不会过来?我们用不用做些什么道谢?” 何仪一说,穆清风也反应过来了——这会儿俩人还在县衙后堂呢。 穆清风刚想说不用,余光便瞧见陈琼走了过来。他一惊,起身拉着何仪朝陈琼走去,想也不想地对着陈琼作了个揖:“此番,多谢陈县令为我护住小——护住未婚妻。” “陈县令的恩情,我没齿难忘——陈县令不必还礼。这次是陈县令帮了我,该我作揖道谢。” 穆清风作揖时,陈琼已经到了两人身前,何仪也跟着福了福身。 正要行礼的陈琼便僵住了。他当机立断地换了动作,虚虚将二人扶起,又干笑着擦了擦面上的汗:“穆——穆百户言重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二位可要进去歇一歇、喝杯茶?” 陈琼暗暗叫苦,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了许多,不由想起了上午发生的事情。 第14章 第 14 章 这几天陈琼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昨日沐浴更衣后,陈琼颇有了几分雅兴,想着写几首诗歌自娱自乐,一早就闭门谢客,无论是谁都不见。 不想穆飏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彼时陈琼刚刚把毛笔沾满了墨,正要落下第一个字,闻言手一抖,一大滴墨水直接砸在了宣纸上,刚抬头就被穆飏身后之人夺走了手中毛笔,又被那人拽着手腕“请”到了穆飏面前。 眼见穆飏横眉冷目,陈琼心跳如捶,生怕自己收孝敬的事被抖搂出来,虽说他收的不多,可是…… 总之,那一瞬间他都想抱着妻小痛哭诀别了。 没想到穆飏好声好气地请他坐下,说请他帮个忙。 陈琼都快哭了。 穆飏啊,那可是穆飏啊! 皇帝表兄,太后侄子,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十八岁亲手砍了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脑袋,又面不改色地往诏狱里抓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官,里头还有一个侍郎呢! 侍郎啊!三品啊! 这些年他处事狠厉,绣春刀饱饮鲜血,不知伤了多少人的性命。 自己一个七品小官,满京城一抓一大把,他能帮到穆飏?! 陈琼都快吓哭了,穆飏却亲手递给他一杯茶,还要他放宽心。 陈琼险些把茶杯翻到穆飏身上。 这还怎么放宽心啊?! 陈琼哆哆嗦嗦老半天,身上的道袍被汗湿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原来穆飏心尖子上有个宝贝,要陈琼护住这宝贝。 陈琼直接傻眼,又听穆飏不住吩咐,说他就是个六品的百户,要陈琼千万不要出了岔子。 陈琼百思不得其解,全搞不懂穆飏是什么意思;可穆飏积威甚重,他只唯唯诺诺地应了,忙换了官服,脸都没洗、顶着一身热汗就去升堂了。 一阵心惊胆战地将案子判了,没想到回到后堂之后,这俩祖宗居然还没有走,那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给他作揖、自称是百户。 虽说陈琼照旧一头雾水,但还是顺着穆清风的意思来了。 这会儿他说了邀请,穆飏也直起身体来。他笑道:“不,不敢叨扰大人……我们便先回去了。” 陈琼当然说好,心说祖宗,活祖宗,你俩赶紧走吧! 眼见二人要离开,陈琼亲自将二人送出了后门,远远地望着两人身影转过了街角、终于消失在视线里,陈琼才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到底在做什么啊?有什么事,是他搞不定,居然还要咱们来做的?” 方才公堂上的刑名师爷也跟过来了。他拈了拈自己稀疏的几根山羊须:“小人也不明白。但瞧着穆指挥的意思,这回他倒是欠了咱们一个人情。” “这倒是,”陈琼先是摁着心口,又置手于额,许久后痛快地笑了:“锦衣卫指挥使穆飏的人情……不错,不错!” 陈琼放松下来,忽然觉出身上粘腻的厉害,又大步往后堂走去:“备水,沐浴!” 出了县衙后,穆清风想要送何仪回去,但何仪记挂着穆清风有差事,坚决不允,穆清风只得作罢,望着何仪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穆清风不由低笑,林月殊便拐了出来:“清风,宫里来消息了,皇帝让你即刻进宫。” 穆清风面上的笑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点了点头,眼见钟平已经牵来了马,立刻翻身上马,和林月殊一同调转马头,直奔皇宫而去。 请侍卫通报过后,不等侍卫回话,皇帝就亲自迎了出来。他笑着抱怨:“表哥也真是的,你直接进来就是,还让底下人通报什么?” 穆清风同样笑着行礼:“臣不敢。此番陛下召臣,不知有何吩咐?” “没吩咐,就不能见见表哥了?”皇帝的笑里带着几分埋怨。他拉着穆清风的手进了大殿:“其实也没什么事,先前母后腿疼的毛病又犯了,我想着让你来见一见母后,你却不来……明明给了你进宫的牌子,你却不用,还真是……” “臣是外男,不好进宫,”穆清风面上多了几分愧疚心疼:“何况陛下如此孝顺,姑姑自然会逢凶化吉,事事顺遂。” “表哥这话也是,”皇帝面上的笑愈发灿烂了,忽地他皱起了眉头:“说来,表哥知不知道武宁伯的事情?” “方才来的路上,林月殊林千户告诉臣了,”穆清风落后皇帝两步,不疾不徐地开口:“臣觉得,武宁伯尸骨未寒,还未下葬,两个儿子就争夺爵位,实在是不孝——” 说到这里,穆清风话头一转:“不过话说回来,那武宁伯的次子自幼养在嫡妻手下,说是嫡子也不为过;臣愚钝,不懂得礼部为什么会犹豫不决,这爵位本就该传给武宁伯的次子。” “正是表哥说的这个理,”说话间已经到了殿内,皇帝找了个最近的椅子坐下,他狂喜的面容中多了几分忧虑:“可总有些迂腐儒生说他不是嫡子,非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要让武宁伯那长子继承了爵位,表哥说该怎么办?” “臣觉得,那群迂腐之人的话或许也有几分道理;但臣听说,那位长子恶贯满盈,他自己、他的妻家都仗着武宁伯的权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穆清风说着看了眼皇帝的面色,见他面上的笑渐渐大了,方才接着道:“臣觉得,为人子嗣,即便不能光耀门楣,也不能给先辈抹黑。” “倘若这位长公子当真劣迹斑斑,这爵位,便无论如何也不能传给他,免得玷污了初代武宁伯为国杀敌尽忠的一片赤诚之心。” 皇帝越发开怀:“表哥说的很有道理。可涉及此事,旁人去做,朕总是有些不放心,还是要劳烦表哥亲自去一趟南京。” “臣惶恐,为陛下效命,臣自当尽忠竭力,如何谈得上劳烦二字?”穆清风的头越发的低,皇帝声音也越发愉悦,忽地又愣了:“表哥怎么还站着——瞧朕这记性,快给表哥搬椅子来!” “谢陛下恩典,”见小太监忙跑到一边搬椅子过来,穆清风照着皇帝的意思道谢:“陛下,臣这就动身去南京。” 这会儿小太监已经把椅子放到了穆清风的身后,皇帝也没有勉强,摆摆手让小太监退下,又叹息道:“去之前,表哥先去看看母后——她想你想的厉害。” 穆清风叩头谢恩:“臣这就去。” 穆清风身穿大红贮丝飞鱼服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皇帝慢慢走到了台阶上,他不由叹息:“表哥还真是玲珑心窍——大伴,这样精明强干的人,怎么不是万家的人?” 周云躬身笑道:“穆家累世忠烈,是不是万家的人,都不耽误他为爷爷效命,爷爷又何必在意这个?” “什么时候他不顺手了,爷爷扔给他个闲职就是,何必费心呢?” 此话深惬皇帝之意。他默然无声,许久后才道:“穆太后又腿疼了,你去贴个告示,就说,能治好穆太后腿疼的,朕有赏。” “姑姑,说了多少遍了,您腿不好,别总跪在菩萨像前念经,”穆清风进了清宁宫就直奔小佛堂而去,果然在菩萨像前找到了跪在软垫上的穆太后。他几乎是强行将穆太后拉了起来:“姑姑,您再这么做,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您的腿了。” “你这孩子又胡说了,”穆太后被他拉着勉强站了起来,穆清风却跪下去昂起了头。 穆太后腿不好,眼睛更不好,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影,每回见了他,都要摸摸他的脸。 穆太后枯瘦的手指不住发抖:“清风,你瘦了。” “没有,我没瘦,您摸摸我胳膊,”穆清风说着站了起来,搀扶着穆太后坐到了椅子上:“姑姑,我这回来,是来和您告别的——我得去趟南京,约莫着不久就能回来,您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是念经,太操劳了不好。” “我闲着,念念经心里踏实,”穆太后眯眼望向穆清风的方向。她两手摸着穆清风的胳膊,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又要去南京?年前不是才去了甘肃一趟?皇帝怎么整天使唤你?” 穆清风一阵语塞。 他姑姑心思纯善,没什么城府,多少时候惹了人都还不知道。 不说别的,去年皇帝生母万太后闹着要过千秋节,可穆太后说国库空虚,后宫能省则省,自己以身作则地不过千秋节,当时就惹了万太后不悦;后来贵妃对皇后不敬,穆太后让贵妃给皇后做双鞋道歉,又惹了皇帝不快。 若非昔年先帝北狩之时,穆太后与先帝患难与共,因哀痛毁了一腿一目,如今万家又无人可用,他穆清风大权在握,只怕她少不了被人使绊子。 “……为陛下分忧,本就是我分内之事。”穆清风并没有将弯弯绕绕说出来,只从宫女手里接了茶递给穆太后。他笑:“姑姑爱佛经就让人替你读佛经,咱们听着就是;至于外头的事情,有侄儿在,姑姑莫要费心。” 穆太后没有接茶,只轻声叹息。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机变之人,时常惹了新帝不悦;可有些事情,不做又实在良心难安。 想了想,穆太后问:“好,我不操心;我就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先前你忙着给皇帝做事,现在西南都快平定了,你也该闲下来了吧?” “你两位爹爹都为了先帝丧命,咱们穆家就剩下你一个孩子,要是……” “姑姑又看中了几个孩子,你什么时候见见?” 第15章 第 15 章 眼看穆太后又要落泪,穆清风忙道:“快了,我回来了就成婚。” “您别总想着给我塞女人,我有喜欢的人。” “那姑娘很好,为人心善踏实,她爹同我爹一样,都死在了为国尽忠的路上……总之,您一定会喜欢她的。” 想起何仪,穆清风轻轻抚了抚左手腕上的手绳。 何仪生父是位百户,与成千上万的将士一起死在了已巳之变中,穆清风的父亲也不例外;当时穆家有二子,他是幼子的儿子,后来伯父去世,他就被过继给了伯父,可穆太后心中愧疚,想着让他兼祧两房,总说他两位爹爹,对婚嫁之事催得很紧。 “人品端正就好,”穆太后喜不自胜,几次笑出声来:“你这孩子,不声不响就把事情给办了——什么时候带她进宫给姑姑看看?正好,姑姑也送她一些东西。” 穆清风至今没有对何仪坦白身份,自然不敢带她来见姑姑,只道:“等我们有了孩子,一家人一块来拜见姑姑可好?” 穆太后说好:“等你们成婚的时候,姑姑给她添妆。” 穆清风自然顺着她的意思,又叮嘱好久才离了皇宫。 穆清风离开后的第三天,何仪总算物色到了心仪的房子,当即过去查看。 房牙子舌灿莲花,一个劲儿地夸赞这房子:“姑娘瞧瞧这房子,里头有地砖、有青石板的小路,别说平时里,就算是下了雨、下了雪,往院子里走一趟,鞋袜也照样是干干净净的,院子里走过了直接进屋都不怕脏。” 说话间房牙子拉着何仪走到院子一角:“姑娘,你瞧,从这儿直接能看到皇宫上头翘起的飞檐,您就想想这有多近吧,刚好符合您的要求。” 何仪抬头望,气势恢宏的皇宫便直直压进了眼中,看得何仪心头一闷:“是挺好的,就是……” 何仪瞧着院子,捡了个最温柔的词汇:“瞧着这院子有点小,年头也久了。” 房牙子自然只说房子的优点,何仪却不能不在乎这房子的缺点。 这房子离皇宫近、方便穆清风当差不假,可这两进的院子属实太小了,以后添丁加口了可怎么办? 何况这院子还老旧。猛地一看,那铺了黑瓦的房顶都把房梁给压弯了,一眼瞧上去不是直线,反倒有一个向下的凹弧。 屋子里头也空荡荡的,只站着一位愁眉苦脸、素衣孝服的女主人。 虽说先前何仪在丰隆堂里看了家具,可到底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能用在房子上的钱就少了。 “哎哟,姑娘这叫什么话,老旧了刚好翻新的,实不相瞒,这户人家原先可了不得,人家可是跟着太宗爷迁都的时候过来的,所以才离皇宫这么近。” 房牙子是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人,他嘴比蜜甜:“姑娘,咱说句老实话,房子旧了可以翻新,家具没了可以再打,可离皇宫这么近的院子,那可以卖一个少一个,您要是想着图一个男人当差方便、飞黄腾达,没有比这套房子更合适的了。” 何仪叹了口气,又蹙眉看着院子。 院子虽小,却干净雅致。里头没有猪圈鸡笼,反倒有两处鹅卵石围起来的小小花圃,里头各自种着一株梅花。 临着院门处还用竹竿搭着葡萄架,葡萄藤顺着葡萄架子往上爬,这会儿是暮春,葡萄藤已经长了叶子,小半个院子都在葡萄叶子的荫蔽之下,满院生机,让人为之心旷神怡。 何仪想了老半天,终于决定买下这处院子:“大叔,这套院子,大约要多少银钱?” “不多,”房牙子一听这话就笑了,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才八百两。” “……?!” 何仪轻轻转了转眼珠子,往一边走了走。 太贵了。 这院子要翻修,还要买家具,倘若八百两银子到了手,没一千两银子恐怕不能住人。 得砍价。 “这太贵了,”何仪轻声开口:“这院子太破,我还得打家具、修院子,这价钱不划算,您给我说个低价。” “我看了好几天,也懒得再找,价格合适我就拿下了。” “姑娘要是真心想要,”房牙子叹了口气,仿佛吃了多大的亏一样:“我饶您五十两银子,多的可不能了。” 何仪眼皮子都没掀:“六百五十两。这个价,我现在就拿了银子、和您摁了手印。” “这不成,那我一文钱赚不了不说,还得往里头搭银子呢,”房牙子笑着,眼神里带了点嫌弃:“姑娘,您不该缺这点钱啊。” 何仪撇了撇嘴。不缺钱,也不愿意当冤大头啊。 何仪沉默着,房牙子说话就难听起来了:“您要是就六百五十两银子,成,我给您找六百五十两银子的房子就成——比这院子还大呢,就是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嘛,估摸着就得多点了。” 何仪从善如流:“也是,要是实在不成,也只能另找了。” 房牙子神色一怔,朝着何仪露出个热切的笑。 何仪陡然觉出异样来,趁着房牙子不注意,三两步走到屋中女主人面前:“夫人,我是真心想要这房子,可这房子还得修缮,加起来花的太多,您能不能给我个低价,我现在就付银票。” 这院子太雅致,没有鸡鸭果蔬,反倒种满了花,一看就知道主人出身不错,想来不会太看重金钱;这院子要价太高,未必不是房牙子两头瞒。 那妇人瞧着才三十出头,鬓间银簪子下头簪着一朵白花,闻言凄楚一笑:“姑娘,我夫君生病死了,我们急着扶柩还乡,这才要卖房子,已经是最低价了。” 何仪垂了头,心道这位夫人出身优渥,想来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正要问房牙子的底价是多少,那房牙子却急急忙忙地过来了:“姑娘、姑娘有事跟我说啊,人家夫人新没了丈夫,跟人说钱的事不太合适吧?” 何仪心中大喜。她上前一步握住那妇人的手,又扭过头来怒斥房牙子:“我用你说?我们同是女子,我安慰安慰姐姐,大叔也要来插一脚?” “这……”房牙子一只脚都迈进门槛里了,闻言又退了出去。他勉强笑着:“行行行,你们姑娘们自己说,我出去等着。” 眼见着房牙子出去了,何仪心跳如捶,忙凑近了低声问:“姐姐,房牙子要给你们多少钱?” 那妇人虽说做惯了官夫人、不怎么操持家计,但也瞧出来房牙子神色不对,当即道:“五百两。他问你要了多少?” “……”何仪顿了顿才低声道:“八百两。” 那妇人顿时被气红了脸,何仪反倒抿抿嘴笑了。她低声道:“姐姐,咱们假装没谈拢,半个时辰后我在街道最外头的茶铺里等着姐姐,咱们自己谈价钱,可好?” 妇人连连点头,何仪便走出了屋子。她垂头丧气,一副难过表情,房牙子立刻迎了过来:“姑娘这是……” “一半是为着姐姐没了丈夫,一半是为着姐姐不肯松口,”何仪难过得快哭了,她抬头望天,好不容易才把眼泪逼了回去,又瞧着房牙子道:“真是麻烦您了,这套房子,我不买了。” “唉别,价钱好商量,”房牙子似乎可怜起何仪来了:“姑娘要是诚心想要,那我就吃个亏,七百两,七百两我就卖了!” 何仪冷眼看着房牙子演戏。眼见房牙子一再让价、心疼得快要哭了,何仪险些笑出声来,忙掏出来十几个铜板给他:“这房子我不要了。” “劳烦大叔替我跑前跑后,真是不好意思。这几个铜板,就当是我请大叔喝茶了。” 言罢果然走出了院子,任凭房牙子急得跳脚都不回头。 何仪绕了个圈子,眼见房牙子气急败坏地走了,才到了约定的茶馆里头。 女主人已经到了。见了何仪,两人忙叫了个雅间进去。 雅间干净,也不担心别人偷听,两人谈了会儿,何仪才知道妇人没了丈夫,京城开销又大,不得已才要卖了房子回乡;因着生计拮据,妇人把丫头婆子都辞退了,这才被那房牙子给坑了。 何仪静静听着,最后出了六百两银子买下房子,又包了份丰厚的丧仪,看得妇人落下眼泪,何仪也红了眼。 妇人带着房契,两人签了契约,何仪目送妇人离开,才慢慢往丰隆堂走去,心里沉甸甸的—— 那妇人丧夫,只有一个女儿,和昔日的母亲何其相似?她于心不忍,送上五十两银子的丧仪,心中才轻松了些。 买了房子、定了家具,何仪安心地回了梁从训府上—— 她是梁从训府上的绣娘,总要给梁从训做衣裳啊。 除开梁从训,穆清风也要。男人在外当差,总要有几件体面的衣裳撑场面。 何仪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缝袜子,忽地听到了梁玉的声音:“姐,你这几天出去了吗?” “没有啊,”何仪眼都没抬:“又想出去玩啦?” “过几天吧,这几天要给梁叔做衣裳。” 梁玉是梁从训的义子,今年才十二岁;他是自宫的,当初没能进了宫,幸好被梁从训收做了干儿子,留在他身边伺候;后来两人混熟了,私底下就以姐弟相称。 针线忽然被人夺走,何仪一惊,一抬眼见梁玉掉下泪来:“姐,爹出事了!” (1)宗主: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称呼。总领东厂的被称作厂公或督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别慌,”何仪递过去一块帕子:“先别哭,梁叔怎么了?回家了吗?” 梁从训常年在皇宫当差,不常回家;回来时也很低调;何仪这几天忙着做衣裳,还真不知道梁从训最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梁玉接过帕子却没用。他哽咽道:“先前爹去见了皇爷,后来回了家,心口似乎有个鞋印子,爹说话声音也变了,瞧着可疼了。” 这意思是,梁从训被人一脚踹在了心口?人伤得还不轻? 何仪眉站了起来:“大夫怎么说的?” 梁玉吧嗒嗒地掉着眼泪:“姐,没有请大夫——外头有人。” “……”何仪怔了怔才回过神来。她小声问:“是锦衣卫?” 何仪声音好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到;梁玉的回答更加谨慎,他轻轻点了点头:“我问爹是怎么回事,爹也不肯说,只说要我好好在家待着,免得惹了事。” 何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一把将梁玉拽到了身前坐着:“小玉,厨房的婆子能不能出去?” 锦衣卫在外头守着,可见梁从训惹了皇帝不快。 可梁从训到底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旁人尊一声内相,即便皇帝软禁了梁从训,想来锦衣卫们也不会软禁所有人。倘若厨房的婆子都出不去,府中人饿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梁玉停了会儿才开口,他说不知道;何仪便有了主意:“你先在这里,我去换身衣裳,等下咱们假扮厨房里的下人,看着能不能出去找个大夫。” 梁玉说好,何仪也顾不得整理针线,一把端着进了自己屋子。 随手放下了笸箩,何仪弯腰从梳妆台下拿出个匣子来,又打开匣子,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两锭十两的银子。 做完这些,何仪才拿了件做粗活时穿的粗布衣裳披在了身上——她进来是为了拿钱;但话说回来,她要出去找大夫,也不好太过高调,还是换身粗布衣裳好。 因着好几天没有出去,她只挽了个最普通的发髻,倒也不用弄头发;这会儿拿了钱,眼看天色也有些暗了,何仪拉着梁玉就往外走:“走,咱们快点,趁着天黑出去。” 梁从训做事低调谨慎,这院子自然也不大,虽说是个三进的院子,却只有前后两个门;两人从后门出去,果然瞧见外头扎着两个人。 他们没穿飞鱼服,都作寻常打扮,只是腰间挂着绣春刀,脚上穿着官靴。若非梁玉方才提起过,暮色下粗粗一看,还真认不出来他们是锦衣卫。 何仪还没迈出门,就有一人走了过来,绣春刀一半出鞘横在何仪腰间:“姑娘要去哪里?” 梁玉忙将何仪往后一拽,拽得何仪手生疼,人却离绣春刀远了些。 何仪试探着向前进了半步,笑着掏出一锭银子来:“家中有人生了急病,我想着出去找位郎中过来,还请二位大哥通融通融。” 铮的一声,锦衣卫腰间的绣春刀完全回到了鞘中。 那人接过银子,轻轻抛了两下弄清了分量,不过眨眼间,他手中的银子便进了袖袋,面上也挂了笑:“原来是这样。” 对方收了银子,何仪心中踏实了些,她试探着又向前走了一步:“多谢大哥——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绣春刀再次横在了腰间,何仪胆战心惊地往下一看,见绣春刀没有出鞘,只是刀鞘横在了腰间,心中没那么慌了,又抬眼看着那锦衣卫。 那锦衣卫身量高大,冷面冷眼教人害怕;这会儿收了银子,他说话也和蔼了几分:“奉陛下命令,我们不能放姑娘出去。此番姑娘不清楚情况,险些擅自出了门,我们就不追究了。” 何仪:“……” 十两银子换来一句话,何仪听得心中不住暗骂,骂他们收了钱却不办事。 偏偏这会儿是自己有求于人,何仪挂着唾面自干的笑:“二位大哥也知道,早在先帝还在时,我们宗主(1)就是司礼监掌印了,还请您二位看在我们宗主的面子上,让我出去一番……” 说话间,何仪松开了梁玉的手,试探着朝前走了两步,又被那人结结实实地堵在了面前。 “姑娘,”锦衣卫说话的声音很冷。他不耐烦地看了何仪一眼,不由愣了一下,片刻后面色语气都和缓了下来:“这三更半夜的,姑娘一个人出去,若是遇见什么意外,那就不好了。” “不会有什么意外,”眼见有戏,何仪又上前一步:“我找我们门房大叔和我一起去,绝对不会给大哥惹麻烦。” 说话间何仪又上前一步,腿上却猛地一疼—— 那锦衣卫一刀鞘打在了她大腿上,何仪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回去。”锦衣卫声音不高,可语气极冷。 原先看在银子的份上,再加上这姑娘这么好看,他还打算好声好气地和她谈;可这姑娘这么不识趣,锦衣卫也没了耐心:“姑娘现在就回去,我只当今日之事没发生过。” “我——”何仪没办法,终于拿出了那张银票。她一把塞进了锦衣卫手里:“求大哥通融通融,我们宗主病着,我无论如何都要出去找个大夫。” “你们有完没完啊?!”一直在远处站着的那锦衣卫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他声音更冲:“直接踹进去不就完了?!” 原先的锦衣卫收了银票,这会儿态度又和善起来:“到底是个姑娘家,劝进去就好了。” 说着他将何仪往里一推,顺手就要关上门,忽地听见个声音:“做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俩锦衣卫朝着那人而去,连关门的动作都忘了;何仪只觉得声音分外熟悉,一眼望过去后只觉得绝处逢生:“林——林千户?!” 何仪故意大声喊,林月殊果然朝着她望去。 见林月殊看了过来,何仪也不管梁玉,趁着锦衣卫没空照看她,三两步跑到了林月殊面前:“林千户,真的是您?!” “叫什么千户啊,叫大哥。”林月殊乐呵呵地走了过来,不经意瞥见何仪身后瑟瑟缩缩的梁玉,面上的笑容淡了淡,又转过身望着方才的两位锦衣卫,冷哼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两位锦衣卫便越发尴尬了——还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捞点钱吗? 可自家头儿横眉冷目,两人有些说不出口,最后还是何仪挡到两人身前找补:“没什么,就是说几句话。” 林月殊强忍着踹人的冲动,笑着放缓了声音:“小何这是……想知道清风在哪里?” 何仪摇了摇头,面上笑容璀璨:“清风出去办差了,我知道。我是有别的事情想请两位大哥帮忙……” “这事啊,”林月殊四下看了看,将何仪引到了一边,方才收了笑低声道:“是为着梁掌印的事情吧?” 何仪苦笑起来:“林大哥睿智。” “梁叔被陛下踢了一脚,现在心口疼得厉害,我想给他找一位郎中过来。” “这事不大好办,”林月殊没敢托大,声音又压低了几分:“皇爷踹梁掌印这事,我多少听说了。这回陛下生了好大的气,派我们在门口守着,不准任何人出去……” 何仪越发担忧了,又见林月殊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到险些被夜风吞没:“这么着,陛下说不准你们出去,可没说不准别人过来,总不能送菜的、拉粪的也不过来。” 何仪眼睛一亮,“您是说……” 林月殊到底做了多年的锦衣卫千户,三两下就想出办法来:“这么着,明天早上,我让人找一个郎中,打扮成送菜的进来,偷偷地给梁掌印诊治一番。这事咱们谁都别声张,姑娘自己去给掌印煎药,免得被别人看出端倪来,反倒让彼此难做。” “那是自然,”何仪喜出望外,拿出剩下的十两银子就要给他:“林大哥,此番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诊金不能您出,我这里有十两银子,您先拿去用,不够了再跟我说——大哥您这是?” 林月殊用手背将银子推回到何仪手中。 何仪满头雾水,林月殊只是笑:“方才你给了他们两个不少银子吧?” 何仪有些尴尬地替两人开脱:“也没多少。” “用那银子就够了,”林月殊眉眼间带点调侃:“我手底下的人收了你的银子,要是给清风知道,那还得了?” 提到了穆清风,何仪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又迅速冷静下来。 人家担着好大的干系帮自己做事,何仪不敢小气。她笑:“林大哥这是什么话?这回是我托人家办事,这钱都花在我们自己身上了——” “别,这么说,回头那小子回来了,铁定得朝我们发脾气。”林月殊眼神暧昧地开了个玩笑:“成了,不逗你了,你既然把钱给了他们,那我就不往回拿了。” 何仪略略放下了心。她倒是还想问一问大夫什么时候能到,可这回林月殊担着干系帮她,她也不好问的太多,好像她只顾梁从训、全不怕林月殊难做的样子。因着此事,何仪一时间沉默下来。想了想,何仪就要告别:“今天的事——” “小何呀——” 两人同时开口,便朝着对方望去,一时间都笑了,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1)宗主: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那就我先说,”林月殊这回也没客气。他从袖中取出个三寸见方的锦盒递了过来:“说来也巧,福寿阁的那个手串也到了;正好皇爷让我过来,手串就完璧归赵了。” 先前为了解决继父的事情,穆清风用戴了十多年的手串设套,没想到被福寿阁的少东家拿走了,穆清风就说自己找人赎回来。 之后何仪忙着买院子、定家具、做衣裳,一时间还真忘了这件事。 眼见林月殊把手串送了过来,何仪小心翼翼地接了锦盒,方才笑着道谢:“劳烦林大哥了。” “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说这些没意思,”林月殊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星星陆陆续续地挂在了天上,方才退后两步道:“离天亮还早,小何你先回去歇着,免得着了凉,自己难受不说,还没法照顾梁掌印了。” 何仪自然称是。方才她开口,就是为着告别的事;这会儿林月殊开了口,她寒暄几句,紧紧握着盒子回去了。 眼见何仪与梁玉进去了,林月殊面上的笑渐渐消失了,方才守在门外的两位锦衣卫也好奇地走了过去:“头儿,这位姑娘是——” “别叫我头儿,我叫你头儿,”林月殊板着脸看着两人。他沉声发问:“说说吧,哪位头儿收了这位姑娘的孝敬?” 两人面面相觑,心头疑惑越发大了。 不应该啊,不就是收了她点银子吗? 虽说他们头穆飏和梁从训有几分交情,可皇帝从来不喜欢底下人同气连枝,于是穆飏和梁从训一早约好了,不准优待对方的人。 收点银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方才林月殊单独和何仪说话,虽说避着两人,可也能看出林月殊态度和善,想来这人身份不一般,。两人想了想,忍不住问了一句:“头儿,这位姑娘……该不会是梁掌印的夫人吧?” 住在梁从训府上,还长这么好看,林月殊又对她这么客气,估摸着就是梁从训养的对食了。 收钱倒是没什么,就是……万一真得罪了梁从训的对食,恐怕有点麻烦。 林月殊虎目圆睁,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笑了好久,直到肚子都疼起来了,方才摆摆手止住了笑:“要不说脑子有问题他没救呢。” “你当着我的面说还好,我也就逗逗你们;你们要是当着咱们穆头儿的面儿说呀,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两人面上同时现出惊喜来了。他们下意识就要张口,又努力压低了声音,凑近了林月殊求证:“林哥,这就是咱们穆指挥心尖子上头的那个宝贝?” 林月殊总算直起身来。他点点头,心道要不是牵扯到了梁从训、梁从训府上又住着何仪,就软禁个人的事,哪里还用他特意跑这么一趟? 因着怕何仪担心,他还特意让人去了趟福寿阁,逼着掌柜的把那手串找了回来,方才亲自来了此处,好看看穆清风当眼珠子看的姑娘是不是安然无恙、有没有惊慌失措。 他这么一说,那两位锦衣卫笑得便越发灿烂了——他们跟着林月殊许多年了,有幸跟着林月殊见过几次穆指挥,知道穆指挥心尖子上头有个宝贝,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了。 看林月殊的反应,穆指挥对这位姑娘是真的上心。两人相视一笑,虽不担心穆清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却也不免有些紧张—— 林月殊是穆飏最倚重的亲信之一,他们都跟着在穆飏面前露过脸;穆飏这么看重这位姑娘,要是…… 思及此,两人更加不自在了,忙朝着林月殊保证:“林哥放心,我们一定把这位姑娘照顾得舒舒服服的,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不顺心。” “也不用,”林月殊伸手捏了捏眉心,困倦才少了些。他严肃道:“咱们头儿的身份,如今还瞒着她,她只知道清风是个百户;你们机灵点,别漏了馅,到时候就麻烦了。” “至于找郎中的事……你俩收了不少钱吧?用那个钱去找大夫,好好办事,我回去了……” 说着林月殊一个转身,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梁从训这府邸是个三进的院子,不算大,他也不常回来,故而家里侍奉的下人也不算多,除了门房厨娘洒扫婆子之外,只有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的梁玉,还有为两人缝补衣裳的何仪。 这会儿得了林月殊的保证,两人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地要去找梁从训,等到了屋门口时,梁玉却拽了拽何仪的衣袖:“姐,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照顾爹吧。” “……这不太好吧。”何仪有些迟疑,因着太监挨了一刀,日常生活上有许多的不方便;偏偏梁从训性子又傲,从不让女人近他的身,平常都让干儿子梁玉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我明白姐的意思,”梁玉声音又低了些。他抬头看着何仪:“可是姐,爹毕竟病着,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也能直接找外头的人帮忙,对吧?” 方才何仪在外头和林月殊说话,梁玉躲在房门后看了个清清楚楚,明白林月殊和何仪有些交情,生怕梁从训今天出了事,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何仪留下来。 何仪略一思量,点点头答应了。 梁从训面色苍白地昏睡着,幸而没有发热;何仪和梁玉轮流守夜,轮到对方就抱着胳膊靠坐在床前眯一小会儿,醒来就看看梁从训有没有发热;好不容易到了天明时,门房跑过来传了消息:大夫来了。 何仪忙去摇还睡着的梁玉,那孩子没骨头一样软软摔在了地上,疼得哎呦叫出声来,却也彻底清醒了,忙爬起来和何仪一起去迎大夫。 大夫一身短打,外头罩着件起了球的半旧棉袍,肩头背着只大竹篓,竹篓里铺着一层水灵灵的小白菜;见了何仪等人,大夫放下竹篓又拨开小白菜,才背起药箱进了屋子。 迎人,诊脉,开药,煎药。 因着锦衣卫一早把事情跟大夫说了,那大夫来时就带着药,此时替梁从训把了脉,他在药箱里挑挑拣拣,很快捡好了药,梁玉跑着把药送到了厨房,又回来同何仪一起照顾梁从训。 等梁从训喝完了药、终于醒过来后,何仪梁玉兴奋地对视着,梁从训却慢慢开了口:“小仪熬了一夜吧,快回去歇着,这里有玉儿就够了。” 何仪抬头,见梁从训面色好了许多,知道梁从训是不愿意让自己在身边伺候,立刻答应了。 何仪刚走,梁从训就示意梁玉将他扶起来。 梁玉立刻照办,又笑着将昨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末了还添了一句:“爹,这回多亏了何姐。” “嗯,”梁从训虚弱地应了一声:“以后别让她过来,太麻烦人家了。” 穆清风把何仪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三令五申地要梁从训好生照顾何仪,他怎么敢让何仪伺候他? 梁玉觉得有些奇怪。梁从训对他和何仪很好,说把他们当子女待也不夸张;当女儿的照顾父亲,怎么还能用得上麻烦二字? 梁从训自然看得出梁玉的疑惑,可他没心思解释,想着擦把脸就再歇会儿,忽然瞥见枕头旁边有个小盒子。 梁玉目光顺着梁从训的视线看去,顺手拿起盒子打开看了看:“这是什么?” 一打开,刚好瞧见里头躺着只通体湛蓝的手串。他恍然大悟道:“哦,这个是、是林千户给姐的。” 梁从训不甚明显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眼中震惊被眼皮遮住:“去,还给小仪——别说你打开看了。” 熬了一夜,何仪周身都不舒服,可累的没心思洗澡,只打了盆水草草洗漱了一下,随手解了发髻就要睡觉,外头忽然传来了梁玉拔高的声音:“姐你睡了没?” “……梁叔出事了?”何仪悚然一惊,想也不想地打开了屋门;梁玉连连摇头,只将个盒子捧到了何仪面前:“姐,这个是你的东西,刚刚你落在爹那里了。” “……是这个啊,”何仪回过神来,接过盒子笑了:“那你快点回去,看梁叔有没有什么吩咐。” “嗯嗯,姐你睡吧,爹好着呢,”梁玉笑容愈发灿烂,直到屋门关闭,方才松了口气。 幸好何仪没问他有没有打开过盒子。 关上门,何仪后背靠在屋门上,垂眼打开了盒子,忍不住低低笑了。 这手串,穆清风戴了十多年,这回给了她,自己倒是只留下两颗珠子。 何仪拿起手串轻轻转动,日光透过房门折射在珠子上,一时间绽出冰冷的华彩。 将手串套在左手手腕上后,何仪合上盒子,随手放在了桌子上,打着哈欠朝床榻走去。 好困啊,睡了睡了,谁在乎穆清风在做什么呢。 穆清风到南京时已是夤夜。 驿站的人一早就收到了消息,说皇帝最倚重的穆指挥要来,驿卒们一个个打起精神等着穆清风,不仅驿站里头灯火辉煌,外头都有人举着火把等着穆清风。 火把绵延几十丈,远远望去,犹如银河一般蜿蜒明亮,桐油气息四下弥漫。 穆清风皱了皱眉。他平素不爱张扬,办事力求低调。这回要不是皇帝有意把事情闹大,他定然不会暴露行踪。 皱眉下了马,早有人将穆清风等人迎了进去,一面拧了热毛巾帮他们擦面,各色酒菜已经流水样送了过来。 穆清风挥手让他们下去。侍从未曾走尽,钟平便上前低声道:“头儿,姜荣的人来了,说是有要事。” 穆清风立刻起身。他眉心折起:“当真是姜荣的人?快让他进来。” 第18章 第 18 章 姜荣是南京府尹。 此人两榜进士出身,也颇有几分才气;只是为人过分奸猾,从不肯冒一丝一毫的风险,整日里多磕头、少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穆清风和这人没有交情,只是这回皇帝要废了武宁伯长子的继承权,少不得要把他的罪状公之于众、一一地判了,也就免不得要用到姜荣。 姜荣油滑,穆清风不想他误了自己的大事,索性把武宁伯长子的罪行整理了交给姜荣,要他依法严办;又特意派了几个人跟着申斥姜荣,不准他偷奸耍滑。 姜荣挨了斥责,果真认真办案,却又派心腹送了些案子过来,说是牵扯太大,他不敢妄下决断,要请穆清风处置。 兹事体大,穆清风下马后滴水未进,就着烛火查看姜荣送来的案件,眉头便越皱越紧;等将全部案件都看完后,穆清风顺手将案件放在桌上:“这个姜荣……他是个什么来历?” 钟平与杜祥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严肃;略一思量,钟平道:“两榜进士出身,已巳之变后颇受重用,当时就迁了吏部郎中;后来……哦,后来李阁老同岳阁老斗法,岳阁老被丢去了甘肃,他上疏为岳阁老求情,就被打发到了南京,前两年才升了应天府尹。” “原来如此,”穆清风眉头舒展开来,钟平不明所以:“头儿,这案子……很麻烦?” “不算麻烦,”穆清风低笑起来:“不过是定国公的亲家抢占民田、欺男霸女的事情,就是由姜荣这滑头说出来,还真是——” 略一停顿,穆清风笑道:“公忠体国,勤政爱民。” 钟平照旧满头雾水,杜祥看不过眼了,白他一眼替他解释:“这回皇上有心把事情闹大,姜荣经手的案子,肯定一一都能判了,哪怕牵扯到了魏定两国公;姜荣拿这案子来麻烦穆哥,就是听说穆哥处事公正,想要靠这个攀上穆哥、在皇爷面前露了脸,好升官进爵。” 钟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不对啊,他原先给人上疏求情被贬,所以才油滑起来;这回他怎么敢主动招惹定国公?” 穆清风无奈地望了钟平一眼,不住地扶额叹息;杜祥笑出声来:“姜荣是得罪了李阁老,才被丢到了南京来;可李阁老他……也没少得罪陛下啊。” “得罪了李阁老的人,皇爷见了大约会喜欢。” “他这是行了一招险棋,想着一俊遮百丑,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好得陛下重用呢。” “哦……是这样啊,”钟平总算是想明白了。他也笑了:“他倒是看得清啊。” 话音一落,穆清风杜祥齐齐大笑起来。 当今陛下是先帝的庶次子,可他颇受先帝宠爱,直接养在了嫡母穆太后的膝下。 当初先帝有易储之意,曾让当今皇帝代自己去祭祀;后来当今陛下开府,先帝直接让百官去跪拜——这是独属于太子的特权。 先帝易储之心,也就人尽皆知了。 百官自然不从,内阁首辅李阁老带着百官伏阙上疏,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先帝易储的念头。 没想到不过月余,先太子不幸病逝,当今陛下不久就继承大统,上朝时一看百官就觉得膈应—— 坐在龙椅上往下看,十个里头有八个不准先帝立自己为太子,他心里能舒坦? 也因为此事,皇帝格外倚重穆清风,毕竟穆清风一早就跟着他了。 思及此,穆清风心有余悸。他面上的笑渐渐淡了:“李阁老秉政时,辅佐君主很有政绩;只是气量窄些,颇爱党同伐异,朝中大臣大多受其恩惠,陛下心中颇有些芥蒂,一早想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姜荣此举,倒是聪明。” “杜祥,你去给定国公送拜帖,过几日我要见他。” 杜祥眉头拧起:“是为了姜荣说的这些案子?” “穆哥,定国公颇受宠信,为了这些小事麻烦他,万一惹了他不快……” 穆清风右手支额,许久后才轻声道:“百姓何辜?” “咱们食君禄,自当为君分忧,也该为生民考虑考虑;平日里勋贵横行不法也就算了,如今大好机会,怎能无动于衷?” “去吧,左右我名声够坏了,不在意他们骂的这一句两句。” 杜祥沉默片刻,转身离去;他走后,钟平纠结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穆哥,你这回这么做……是不是何姑娘说什么了?” 穆清风不语,只是想起前几日围炉夜话,她口口声声叮嘱自己要与人为善,不想别人骂自己;又想起分别前,她再三强调不要自己横行霸道,不由轻笑:“她不说,我就不能做了?” 穆清风活了二十多年,和朝堂上那群老狐狸也斗了五六年了。这些年他杀人贬人也用人护人,可几人在意朝堂上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只记得他拿着锦衣卫抓人,最后他自己声名狼藉,人人侧目。 以前穆清风不在乎这些。 当官的,几个没有被御史弹劾过?被骂与否和本人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有了何仪,一门心思要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家,却害怕自己名声太坏吓到了她,全不敢向爱人坦白身份。 幸而他家小仪心善,即便是姓赵的那畜生,她也念着早年的交情,不肯要了他的性命;倘若他多为百姓做些实事,想来日后坦白身份时,他的小仪也不会那么生气。 思及此,穆清风松了口气。 他以前也为百姓做过些事,想来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 穆清风满面庆幸,钟平神色复杂,终于道:“也是,何姑娘可没说要礼物,可穆哥早把主意打到织造局上头了。” 何仪喜欢丝绸刺绣,这回到了南京,穆清风有意从织造局中为她备些礼物;可究竟送她些什么,穆清风纠结了一路都没拿定主意,没少问他们这些属下。 穆清风笑容越发大了。他轻声道:“回去歇着吧,夜深了,明日还得去武宁伯府看一看。” 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一个体面;哪怕私底下都短兵相接了呢,明面上也要能谈笑风生。 即便是为了剥夺武宁伯长子的继承权而来,穆清风也要去武宁伯府上柱香,说武宁伯去世后皇帝如何如何哀痛;武宁伯的儿子们也够识趣,即便目光都快在他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了,也照旧没有提到袭爵的事情。 唯一出乎穆清风意料的,就是定国公也亲自去了武宁伯府祭奠,当时就请穆清风去别处谈话,穆清风也就趁机把他小妾家中仗势欺人的事情给说了。 彼时定国公茫然许久,终于给出了答复—— 倘若那人当真是他的小妾,他自然会约束着他们,让他们把霸占的田地给还回去。 这意思是,他小妾太多,全想不起来有没有这位小妾。 穆清风自然大夸定国公为人公正、大公无私,只当真的认为他不清楚有没有这位小妾。 好不容易将一切都解决完了,穆清风才去了应天府衙门的后堂。 南京又称应天,府尹姜荣怕事惫懒,久不升堂;可他最近不仅升了堂,还公正严明地处理累积下来的陈年旧案,明眼人都暗暗笑着,说姜荣这个应天府尹果然是应了天子之命,居然开始做事了—— 君不见,升堂之时,姜荣对一人点头哈腰,想要让他坐在案首。 穆清风自然不会插手这些事情,只让姜荣去断案,自己则在后院中翻看手中的案卷。 整整三百二十七桩案子,姜荣处置得一丝不差,瞧得穆清风暗暗称赞;看完后,穆清风放下了案卷,在院中随意散步。 春光明媚,院中有一树梨花,梨树枝条蜿蜒斜伸,其上梨花如雪,明明秀秀。 也不知道,他的小仪今春有没有看到梨花。 想着穆清风又望向公堂,只想早些做完事情、早些回京,许久后才等来了姜荣。 姜荣头顶乌纱,公服未褪。他满面通红,额头带汗;穆清风只当没看见,同他一并在院中走着:“这些案子我都看了,姜府尹处置得很好,回头案子了了,陛下少不得嘉奖姜府尹;升迁之事,日不远矣。” “全赖穆指挥美言,”姜荣忍不住笑了。他同穆清风四下走着,将各色案子一一说完,直到夜幕降临,姜荣忽然停住脚步:“穆指挥,武宁伯的长公子同一位叫王冠的商人交好,穆指挥可听过这件事?” 穆清风想了好一会儿,隐约想起有这么个人了:“这个王冠,是不是养了一群舞女,时常请官员过去宴饮取乐?” “正是此人!”姜荣呼吸急促了些:“穆指挥,这人——” “这人如何?”姜荣的话戛然而止,穆清风顺口问了一句:“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姜荣沉默许久,低低笑了:“左不过是把姑娘们当作礼物送给权贵,官商勾结而已。” 穆清风并没有多聊——商人弱势。说是官商勾结,实际上是商人给自己找护身符。 这事情再寻常不过,穆清风没有闲心去管,只笑道:“你是南京府尹,这里的案子,少不了你经手,你看着办就是。” “不过,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莫要为了一己私利,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姜荣轻笑起来:“是,我自当好生处置。” 穆清风记挂着送给何仪的礼物,客套几句便离开了;姜荣望着穆清风的背影,身边却忽然多了一个人:“东主这是……不打算将王冠的所作所为说出来了?” 第19章 第 19 章 夜风有些凉,姜荣环着臂膀,两手抚了抚胳膊。他静默许久才开口:“你说,他知不知道王冠做了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幕僚却懂了。他言语有些磕绊:“这……穆指挥他……” 姜荣想着穆清风帮着判了的案子,又想起穆清风那句不准害王冠,一时间心头煎熬起来,只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地发觉面前亮堂堂的。 原来是到了衙门口。 近日案子多,退堂也晚,衙役们还在收拾公堂,里头的灯火都还亮着,恰巧将登闻鼓的影子拉到姜荣脚下。 姜荣停住脚步,抬眼望着衙门口的登闻鼓。 登闻鼓很大,倘若平放在地上,能让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上头安睡;姜荣看了许久,迈上台阶走到登闻鼓前,抬手摸了摸鼓面。 时间久了,牛皮的鼓面很硬,指尖也有些涩;他将手凑到眼前,发现灰尘把指纹都给描出来了;他又看着登闻鼓,刚好瞧见一只蜘蛛拉着蛛丝从登闻鼓后面爬了出来,在鼓架上织着网。 姜荣莫名烦躁起来。 登闻鼓是百姓伸冤时敲的鼓。先前他圆滑避世,百姓不敢来告状,没想到登闻鼓上居然落了灰。 想他寒窗苦读二十多年,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居然只为了做个不理世事的闷葫芦? 可穆飏身居高位,为人又心狠手辣,当真会为民除害么? 姜荣心如乱麻。他合了手,指甲抵得掌心生疼,忽地听见声斥责:“什么人?滚一边——” “混账!”姜荣想也不想地骂出声来,心头总算痛快了些,又负手于后,冷眼看向出声的衙役。 那衙役见是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堂、堂尊老爷——小人知错!” 说着两手去掌自己的嘴。 啪啪声打破了夜色的沉静。 姜荣心里痛快了些。他也不出声,又瞧向了登闻鼓。 见衙役两颊都肿了,幕僚轻声求情:“东主,这人也不是故意的,何况他挨了打,您看……” 姜荣叹口气:“算了,拿块抹布来。” “唉,还不多谢老爷?!”幕僚给了衙役一个眼神,已经另有衙役拿着抹布跑了过来,一拽袖子就要擦登闻鼓,却听见姜荣的声音:“抹布给我。” 衙役一愣,见姜荣低头挽着袖子,两手捧着抹布递了过去;幕僚朝着公堂努努嘴,班头衙役心神不定地走了进去,又贴心地送来一盆清水。 抹布擦了蛛网,立刻乌漆嘛黑一片;幕僚接过抹布弯腰洗了,才听见姜荣的叹息:“兹事体大,还是等等再说吧。” 江南是鱼米之乡,更产丝绸;当今在南京、苏州、杭州都设有织造局,每年向宫廷提供大量丝绸等物,以供皇帝穿用赏赐。譬如上回穆清风穿的衣裳,就是南京的库锦做的。 这回到了南京,虽说是为了武宁伯子嗣争爵的事情,皇帝却也要他四下看看,免得底下人糊弄皇帝。因着这层关系,穆清风没少见此处的官宦;等轮到织造局时,织造太监将一早备好的礼物送了上来—— 那是一批团扇。 这批团扇共有二十四只,扇面是用绢做的,上头按着二十四节气绣着各色花草;巧的是,团扇两面都有刺绣。轻轻一挥团扇,那刺绣流光溢彩,花草仿佛活过来似的簌簌颤抖。 东西到了手中,穆清风将二十四只团扇看了个遍,又端着茶杯问属下:“都瞧瞧,哪个最好看?” 穆清风不敢说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只说是个小小的百户;百户身份低微、家境也贫寒,自然没能耐把二十四只团扇全都送了去,穆清风只敢送两只,偏又拿不准送哪两只团扇,索性让自己的心腹一并来拿个主意。 他一张口,底下四个宽肩长腿的汉子便苦了脸。 他们这群人啊,随便哪个都在锦衣卫里待了许多年了,拿人审讯手到擒来,可要是挑礼物、讨女人的欢心…… 嗨,他们这些锦衣卫需要讨女人欢心吗?不全是女人凑上来吗? 想了老半天,钟平用肩头撞了撞杜祥:“杜哥,杜哥你去青楼去的勤,你知道该怎么讨女人欢心。” “啊?”杜祥作势要扇那人,又忙朝着穆清风傻笑:“穆哥,你看我和嫂子又不熟,哪知道她喜欢什么啊对不对……总之别听这小子胡说。” 说着又瞪了钟平一眼。 穆清风看这批团扇都看了一个时辰了,还是没挑出来满意的两只,他才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呢。 不想穆清风居然笑了:“钟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杜祥你过来,挑好了有赏。” 杜祥:“……” 杜祥耷拉着脸,一步一步挪到了桌子前头;他不敢伸手碰这些团扇,只低下头认真地看,好不容易才挑出来两只:“就这个牡丹还有蔷薇的吧。” “好,”穆清风笑了:“接着挑——把这两个拿走。” “……穆哥你什么意思?!”杜祥不干了,他抬头瞪着穆清风;穆清风故作无事,其余三人却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说的也是,就咱们杜哥的眼光啊,他看上的,嫂夫人肯定看不上……” 三人笑着,穆清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杜祥,赶紧挑,挑完了有赏。” “……”杜祥涨红着脸,不时指两只扇子,穆清风便让人把扇子拿走;如是反复,终于只剩下最后两只团扇。 一只绣着月白的兰花,一只绣着丁香色的鸢尾。 挑完了,穆清风爱惜地拿起扇子仔细观看,顺带将属下打发出去歇着。 次日穆清风难得闲了下来,便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去集市上闲逛了—— 织造局的太监会做事,团扇盒子清一色包着绸缎,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他可不敢用;何况回去后,何仪免不得缠着他问此地风情,他得去街头看看,免得让何仪扫兴。 穆清风逛了很久才在一家卖团扇的小铺子里找到了盒子。他兴高采烈地买了团扇,却又买椟还珠,将团扇还了回去,只抱着盒子回去了。 掌柜的看着穆清风笑得前俯后仰,穆清风只当没看见,还在路上买了几块梅花糕果腹。 照旧是装在牛皮纸袋里,不过这家小贩送了两根竹签,梅花糕也太甜了些,何仪口淡,肯定不会喜欢。 吃完梅花糕后,穆清风不由皱了眉头—— 身后那道热切的目光,照旧跟着他。 穆清风加快步子往人潮里挤,想着立刻甩开他;不想那人死死缠着;穆清风也冒了火,拐到个僻静的小巷子里停下脚步:“谁让你来的?” 不远处一阵窸窣声,渐渐走出了一个弓着背的老人。他头发乱糟糟的,手脚瘦弱伶仃得像柴火。他声音嘶哑:“您是——宫里派来的上差吧?!” 穆清风有些惊讶。虽说一早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这人绝不是哪位大员派出来请他的,应该是前来伸冤的老者。想来,是前几日自己去看姜荣断案,给这人看见了吧。 既然是百姓,穆清风的态度便和缓下来了。他和声道:“老人家,倘若有冤屈,你去找姜荣姜府尹,他一定会给您伸冤的。” “上差!”老人落下两行浊泪,拽着穆清风的手直直跪下:“求上差为我女儿伸冤!” “老人家!”穆清风抬手就要将他拉起来,不想老者力气好大,他只得弯腰:“去找——” “姜荣不敢!”老人哭得鼻涕流到了嘴上,他却毫无察觉,只望着穆清风痛哭:“上差,小人要告王冠勾结武宁伯公子,强逼女子堕胎,以小儿血肉炼长生药!” 穆清风一语不发,只冷眼望着老者,心中微起波澜。 是武宁伯周家的孩子互相算计,还是周珪当真做了这丧尽天良的事? 倘若真有这事,怎得无人提起? 不对—— 穆清风忽地想起昨夜姜荣的话,不由心头一惊,上前几步扶起老者:“你可有证据?” “有!”老者斩钉截铁地答。他抬头望着穆清风:“此事人人皆知,可人人不敢言!” 穆清风思量片刻,带着老者回了下榻之处,又叫人去请姜荣。 “你的意思是,确有此事?”穆清风头一次恨得想杀人:“给女孩儿吃堕胎药,再用婴儿做延命剂?!” 姜荣神色悲戚,人却冷静下来:“是。延命剂……就是婴儿骨头磨成的粉;除开自己养的小妾,他还向稳婆买婴儿……” “为何不早说?!”穆清风咬牙质问,姜荣别过脸,一眨眼落下滴泪来:“昨夜,穆指挥说,说不准我害了王冠性命,我一时间不清楚穆指挥是否清楚此事。” 穆清风恨恨松开了姜荣,姜荣垂头满脸愧疚。 官商勾结、私养妻妾是何等正常的事情?倘若只是如此,姜荣又何必特意提到王冠? 只是王冠搜罗了一批妖道,拿婴儿血肉做长生不老药的原料;姜荣就算再懦弱圆滑,也不能对此事视而不见。 偏偏此事牵涉的权贵太多,他又想保住乌纱帽,不敢受理这案子。 先前他拿定国公的案子试探穆清风,见穆清风确实为百姓伸冤,便动了心思,想把这事告诉穆清风;偏偏穆清风要他不准害王冠,他又记得穆清风幼时曾大病一场,一时间拿不准穆清风是否参与其中,这件事便搁置下来的。 此番若不是老者为女儿奔走,想必这事就瞒过去了。 “此事丧尽天良,属实骇人听闻。”穆清风已经冷静下来,可想杀人的怒火扑之不灭。他冷眼望着姜荣:“我已经让人将王冠拿了,等会儿审了、写了供状,我立刻给陛下上疏,将这人槛送京师、凌迟示众!” 姜荣胸膛微微起伏,忽觉穆清风到了身前。他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被穆清风摁住了手腕。 穆清风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都有谁吃了这丧尽天良的药?!” 改编自明代嘉靖年间的南京王冠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你想烫死朕?!” 殿内奏疏散落满地,奉茶的小黄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周云忙敛裾小跑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还不去给皇爷再泡杯茶来?” 小黄门忙端起茶杯,膝行着退了好远,方才起身跑开,去泡自己今天泡的第七杯茶了。 皇帝倚靠在椅背上吸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撒气?可他心里实在憋屈—— 前几天他看京营演武时,特意叫上了季松。 季松是宁远侯的小儿子,跟着宁远侯在辽东待了多年,而宁远侯是边将之首;他原想着让京营将士们给季松一个下马威,好敲打敲打那些边将。 谁曾想,素来毅重的武平伯在演武场上骑马时,居然摔断了脖子,就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 而前一刻,他还在向季松夸赞武平伯骑术出众! 虽说季松够识趣,连说自己也曾坠马摔断了腿,可也够让皇帝脸疼的;一连好几天,皇帝满脑子都是捯饬京营的事,偏偏穆飏不在,他不放心交给别人。 “奴婢给皇爷道喜。”周云自然知道皇帝在等穆飏,忙双手捧出封信来:“穆指挥传了信过来,想必是武宁伯的事情解决了。” 皇帝面上慢慢带了笑。他坐直身子接过信:“也是,等穆飏回来了,就让他去清点京营,瞧瞧朕的京营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英明。” 信封上有蜡封,皇帝略一翻看,直接撕开了信封。 见书桌上有滩茶水,周云抬袖擦了,又蹲下身去捡奏疏;他一一地将奏疏在衣袖上擦了、又排整齐了,才抱着一摞奏疏放到书桌上,却见皇帝眉头紧锁,整个人怒不可遏。 “混账!”皇帝一声怒骂,周云忙跪了下去,书信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你也看看。” 书信落地,周云忙低头去看,瞳孔立刻睁大了—— 臣穆飏泣血奏—— 周云不敢耽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心头震惊更甚—— 妖道赤肚子用婴儿血肉炼制长生药,还牵涉到了南京不少的高官权贵。 而穆飏的意思是,他要暂时压下这一消息,让那妖道毒杀几位高官,好营造报应的假象,杀一杀南京权贵们服食丹药的风气。 虽说皇帝一早就准他便宜行事,可兹事体大,穆飏还是写了信请示。 周云正要开口,忽地听见了皇帝饱含怒意的声音:“派人加急传话,就说,按他的心思办。” “对了,让太医去给梁从训看看,外头的人也撤回来吧。” 周云立刻去传话。等大殿只剩下自己一人时,皇帝忍不住叹息:“这个穆飏,平日里办事谨慎得过分,这回居然要杀几个二品的高官……胆子不小。” 红木桌子莹润生光,正中放着一只打开的锦盒;锦盒中间垫着绒布,里头里盛着一丸丹药。 “穆指挥,这便是长生丸了。”赤肚子殷勤地介绍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穆清风。 赤肚子一早听过这位穆指挥的威名,知道他精明强干,更知道他体弱多病—— 穆飏少年时生过一场大病,当时他险些没了性命,吓得他姑姑亲自给他请了只青金石手串,之后他从不离身地戴着。青金石是佛家药师琉璃佛的象征,有百病不侵的寓意;穆飏戴着这手串,想来身体不大好。 何况当今陛下登基时,穆飏身为最大的从龙功臣,居然病的三月没有上朝。 其身体病弱,可见一斑。 前天王冠忽然被锦衣卫带走了,赤肚子便觉出危险来,忙藏了几枚长生丸在身上,想着或许有些用处,现在果然用上了。 穆清风眉头紧锁,慢慢捏起了那丸丹药,又凑到了眼前看着 丹药通体暗红,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偏他这只手上又戴着青金石手绳,丹药与青金石珠子不过两三寸的距离,珠子与药丸几乎一般大小,一眼看上去,彷佛两者都是坚硬冰冷的金石之物。 红丸妖异,蓝珠清冽,一时间红蓝二色的华光交相辉映,华贵中又带着一丝诡异。 见穆飏此举,赤肚子无声地笑—— 果然,没人能拒绝长生的诱惑,尤其是病弱之人。 他一笑,顿时直抽冷气——锦衣卫抓到他时,怒不可遏地打了他几拳,如今他嘴唇开裂,一笑就疼。 抽气声唤回了穆清风的注意,赤肚子上前几步轻声蛊惑:“穆指挥,这丹药有长生之效,里头用了朱砂、红铅——” “红铅……”穆清风低低咀嚼着这两个字,忽地抬眼望他:“是女子葵水所制?” 赤肚子没想到穆飏还懂得这些,似乎也是食丹之人,眼中光芒更盛,声音也喑哑起来:“正是如此——女子初潮制成的红铅效果最好;我所用的红铅,正是少女初潮所制。” “哦?有这回事?”穆清风眉头皱的更紧。他随手将长生丸扔回到锦盒里,那红丸进了锦盒却又跳了出来,在桌面上骨碌碌地滚了好久,忽地砸在了地上,又滴滴答答地跳着滚远了。 红丸落地,滴答作响。滴滴答答的声音连绵不绝,赤肚子忽地觉出不妙来,却见穆清风横眉冷目:“我听说,你用的红铅,大多是十岁少女的初潮——用药生生催出来的。” “穆指挥神通广大——确实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穆清风越发愠怒了:“刚巧你女儿也十岁了,不如——” “穆指挥!”赤肚子忙喝止他,又干笑着否认:“我哪里来的女儿?” 穆清风靠在椅背上,朝他扔出个长命锁来。 赤肚子伸手抓住,刚巧看见上头刻着的“文王百子”四个字,正是他早年给女儿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赤肚子一时间慌了:“穆指挥,天下有的是少女——求你放了我女儿,我为穆指挥做长生药,保穆指挥益寿延年,百病不侵!” 穆清风抬手捏了捏眉心,忍不住冷笑起来。 提起他女儿便慌张至此,倒真是一位慈父。 前天穆清风问姜荣都有谁吃了这药,姜荣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穆清风虽气,倒也没指望着问姜荣。锦衣卫诏狱里多的是刑罚,王冠落在他手里,他不怕撬不开王冠的嘴。 没想到才动了两道刑,便有人找上门来,要他放了王冠。 穆清风忍着暴怒装傻,只说他不知道这个王冠是谁;没想到短短一夜,只三品以上的官就来了六个,在任的、退休的都有。 穆清风惊骇不已,和姜荣聊了许多事情,聊完后不由冷汗涔涔—— 此地服丹药之风甚盛,只确定服了药的人,姜荣便说出了十几个。 穆清风不怕得罪了这些官员勋贵。 他只怕服丹之风不除,杀了王冠还有李冠,没了赤肚子还有白肚子。 除开婴儿血肉,当时姜荣还和他说了些别丹药原料,譬如秋石,譬如红铅。 秋石还好,是男童尿液所制;红铅则是女子葵水做的,有缺了大德的,还会喂给女童药物,让她们尽早来了初潮,时常有女童死在这些酷烈的药物之上。 穆清风不清楚具体情况,但知道来了葵水的女子极其脆弱——何仪每每疼得满头冷汗,吓得他私下请了熟识的太医过去,假说是梁从训请的大夫,费尽力气地为她调养身体。 想到何仪,穆清风闭了闭眼,又看向赤肚子一字一顿:“会做毒药么?” 赤肚子惊的说不出话来,又听穆清风道:“我会放了你和王冠,假装自己也吃了丹药;之后,你做了毒药,毒死几个高官勋贵,帮我清除好丹之风。” “你放心,你死之后,你的发妻、你的女儿,我都会养着。” 赤肚子眼睛一转,立刻答应:“穆指挥请放心——我罪孽深重,自当赎罪。” 穆清风说照顾他的妻女,无非是用妻女来威胁他。 可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他找到那些侯伯高官来庇护他,到时候多给妻女烧些纸钱就是了。 赤肚子答应得干脆,穆清风便笑了:“好,我会派人保护着你。” 赤肚子袖子下的手不住颤抖——这是保护,还是监视? 穆清风只当没看见他的害怕:“那毒药,你也得吃,如此才能哄骗他们吃。” “一年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赤肚子又怕又恨,忙低头掩饰凶恶的目光。 穆清风全不理他,说完了径直转身离去,反倒是钟平嘻嘻笑着走了过来:“道长在恨我们穆哥,觉得我们穆哥也忒狠毒了不是?” “……上差多虑了,小人恶贯满盈,合当一死。”赤肚子连忙否认,钟平却坐在了赤肚子面前,抬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坐。” “我有些事情要告诉道长。” “小人站着就好,”赤肚子咽了口口水,一低头见钟平敛了笑,正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腿一软险些跌了。 “……不坐就不坐,怕什么,”钟平又笑了:“这就怕了,那还怎么听我说话?” 赤肚子背上淌了汗,钟平微笑着解释:“其实啊,我也不乐意让道长吃药吃死了。” 赤肚子手脚不住地抖,钟平笑得愈发和善:“知道咱们诏狱里有多少花样吗?” “他们喜欢动鞭子棍子,我不乐意,拿着那东西走来走去多不方便啊?” “我就喜欢那些轻巧的东西,譬如——一张纸。” “纸又轻又软,沾了水贴在身上,尤其是脸上……啧啧,不多时人就没了命。” “可想要救人呢,也方便,不像那些鞭子棍子,一不小心就真把人给弄死了。” “或者,听说过弹琵琶吗?” “你也知道,那美人儿啊,把琵琶横着抱在身前……咱们男人就不学她了,直接用刀子戳肋骨,铮铮地响,好听极了——道长怎么跪下了?” “别介,我才说了几样啊,还有什么剥皮啊、刷洗啊、钩背啊、抽肠啊……一样一样多着呢,保管让道长大开眼界——松手。” 钟平陡然放寒了声音,赤肚子抖着手松开了钟平下摆:“小、小人知错……” 这时候知道怕了? 钟平寒了脸,一脚踹在赤肚子心口,碾着他心口轻飘飘道:“道长要是不小心出了岔子……这些刑罚,可就全部用在道长身上了。” 第21章 第 21 章 门外的锦衣卫虽然撤去了,可梁从训心口依旧痛着,便留在家中养病;他既然不用何仪守着,何仪就出门去了趟荣宝轩。 荣宝轩是京城有名的首饰铺子之一,何仪和那里的少东家李敏有些交情;之前穆清风坦白身份,何仪又气又怕,却还是给他打了对银带钩。 那带钩的图样是何仪亲手画的,她又和李敏商量了好久,才敲定了这带钩的花纹材质,还特意托了荣宝轩最好的工匠来打造。 何仪心中一阵憧憬。她熟门熟路地进了荣宝轩,立刻有小厮将她请到了楼上的雅间里歇着,不多时李敏推门而来。她面上满是庆幸:“哎哟你总算来了,我都快吓死了。” “听说梁公公被软禁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何仪回以苦笑:“贵人们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也是,你最懂规矩了,”李敏松口气坐到了何仪身边,顺手递过来一个盒子:“呐,你要的错金带钩,做好有一段时间了。” “谢啦,”何仪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带钩是错金的,蜿蜒蛇形,蛇头镶嵌着两颗绿松石做眼睛。 带钩上华光流转,绿松石拙朴自然,又奢华又低调,何仪轻轻咬了咬下唇。 穆清风宽肩长腿,偏生腰身劲瘦。用上这对带钩,他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嗯,这带钩得配上一身深色的衣裳,刺绣也要华丽些…… 何仪暗暗琢磨着,手中盒子却被李敏拿走了:“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何仪歉疚地笑笑:“咱们荣宝轩的手艺太好,我魂儿都被勾走了,还真没听见你说了什么。” 李敏沉默后笑了。她是荣宝轩的少东家,说这里的东西好,她听了自然开心。 李敏歪头盯着盒中的带钩,又双目放光地盯着她:“给你男人做的吧?他是谁?你快如实招来!” “他……”何仪斟酌片刻才道:“他是个武将,在锦衣卫里任职。” “锦衣卫?”李敏眼睛更亮:“他是不是——是不是哪个侯府伯府家的公子?因为恩荫进了锦衣卫做事?” 何仪眨了眨眼。她第一次听说恩荫的事,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李敏就激动地抢了话:“我就知道——你瞧瞧你这张脸,总算是没有白糟蹋!” “……”何仪有些好笑:“没有,他才不是什么侯府伯府公子呢,就是个普通人。” 李敏明摆着不信,何仪便叹息起来:“您瞧瞧,我是什么大家闺秀么?我怎么会遇到他们呢?” “那谁说得清呢,”李敏手臂横在椅背上,她兴奋得面颊通红:“你瞧苗苗,不就嫁给宁远侯府的公子了么?” 何仪笑着摇头:“苗苗伯父是大官啊,人又聪明漂亮,博览群书。” “我继父就一无赖,还不如没有呢;我才认得几个字?哪有贵公子会喜欢我?” 何仪说着颇有些无奈。 自打没了亲爹,何仪就过上了苦日子;她虽然跟着陶月认得几个字,但终日里忙着赚钱,还是后来进了梁从训府上,钱多事少,她才慢慢开始读书。 这几年里虽然学了不少,但也就是读书认字,什么作诗啊、写文啊,她想都不敢想。 “……他真是普通人啊,”李敏半信半疑,整个人垂头丧气的:“何仪啊何仪,你怎么能嫁给普通人呢?真是白瞎了你这张脸!” 何仪失笑,心道大户人家不定有多麻烦呢,陶月夫家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商户,也没少了勾心斗角;她一介孤女,只想找个老实人过日子,没钱正合她心意。 何仪不甚在意,李敏却为她惋惜着:“行吧,普通人也好……你要是真的跟了权贵,还会给人做衣裳吗?” “敏敏发了话,我当然会做啊,”何仪大笑起来:“咱们敏敏想穿什么衣裳?我一定照办。” “不是我,是苗苗,”李敏面上带着点艳羡:“她说要唐时衣物,让你看看能不能做。” “唐时衣物?”何仪立刻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唐代人穿的衣服?” “嗯,”李敏怏怏点头:“这事是这样的……” 事情倒也很简单,沈禾沈苗苗嫁了侯府公子,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忽然想穿唐时衣物给夫君看,却不知道那些衣裳长什么样子,就来何仪这里碰碰运气。 何仪可从没有做过唐代的衣裳,闻言也不敢托大,拿了带钩就起身离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过几天,无论能不能做,我都会给你答复。” 李敏说好,起身将何仪送出了荣宝轩。 出了荣宝轩,何仪转身去了师兄的府邸。 何仪同师兄认识有三年了,可照旧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师兄雅好丹青,出身也十分优越。他未曾出仕,终日里与丹青为伍,又莳花弄草,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园子。 那园子建成也就一年多的功夫,师兄几番邀请何仪前去参观,何仪却一一拒绝,师兄便不住遗憾。 何仪叫了马车过去,到地方后特意多给了车夫不少赏钱,方才走向那威严的大门,对着门房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是他师妹——” “何姑娘是吧?”门房笑着迎来,他殷勤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进。” “……”何仪有些吃惊:“你知道我?” “是,我家公子吩咐过,倘若有位何姑娘来了,直接请进去就是,”门房为何仪引路,口中和声解释着:“我们公子爱惜这园子爱惜得很,从不准闲杂人等进入。别说女子了,就算是权贵公子,不得公子的眼,照旧别想进来。” “但公子事先提过,倘若何姑娘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请进来就是。” 何仪心中有些异样。 男女有别,她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却见门房在一处屋子前停下脚步。 门房手掌一拍,屋中便出来了几个人。门房收了笑吩咐:“把这位何姑娘送到公子院中去。” 那几人点头哈腰,门房又望着何仪笑:“这园子有些大,姑娘要是自己过去,少不得劳累;这二人肩舆有些小,但上头视野开阔,正适合欣赏风景。姑娘请落座吧。” 何仪抬眼,果然见那几人从屋中抬了个二人肩舆出来。 那肩舆不过是长竹竿上绑了椅子,椅子有靠背、有扶手,上头放着垫子,瞧着倒是不错。 如今肩舆落地,门房笑着请她入座,何仪只好进去坐下,立刻身子一轻—— 已经有人将肩舆抬了起来。 门房又一拍手,轿夫向前走去,何仪四下看着,不由抿了抿嘴。 虽说是两人抬着肩舆,可身侧还跟着三个人;一路上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不断,看得何仪眼花缭乱,何仪心头却有点不舒服。 她懒,喜欢坐马车,但不喜欢坐轿子,因为梁从训从来不坐轿子。 用梁从训的话说,宋代王安石王荆公曾说过一句话——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 何仪生父早亡,她口中叫梁从训为叔叔,心底却把他当半个父亲崇拜;梁从训既然说了,何仪也就记住了。 何仪皱眉四下看着,忽地肩舆落地,何仪如释重负,正要下了肩舆,又被一人制止:“姑娘且慢,还没到呢,只是换个人,免得他们气力不济,颠簸了姑娘。” 何仪总算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跟着了。她点点头轻声道谢:“多谢了。” 那人说不敢,肩舆复又被抬起,何仪越发煎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肩舆终于又停了下来,一长袍广袖之人信步而来。 他白袍墨纹,仔细一看,那墨纹并非刺绣,而是浓墨重彩的草书—— 丹青子雅爱书画、不慕名利,衣袍从来都是白色,上头是他亲自挥笔所作的字画。 见了何仪,丹青子喜出望外:“师妹总算舍得来看看我了?” “……是我的不是,”终于下了肩舆,何仪立刻走了过来:“此番叨扰师兄,还望师兄不要见怪。” “见什么怪,我求之不得,”丹青子笑着上前,握住何仪小臂就拉她向前走去:“师妹来的正是时候,我刚煮了茶,雨前的龙井,今年新下的,你倒是有口福了。” “师兄——”何仪忙叫住丹青子,见他回过头来满脸诧异,何仪用力拔开自己手臂:“我跟着师兄步子就是,不会迷路的。” 丹青子面上有些羞愧。他轻咳一声:“是。” “咱们快走吧。” 落座是在一座太湖石假山前的石桌旁。石桌上头,红泥小炉里头烧着枣核炭,煮的紫砂小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 丹青子左手摁住右臂袖子,执起紫砂茶壶为何仪倒了茶:“雨前龙井,滋味正好,师妹尝尝。” 何仪两手接过那只小小的紫砂茶杯,轻抿一口后笑着赞叹:“师兄茶艺果然出众,即便我这一会品茶的人,喝了也觉得口颊留香。” “师妹一如既往的赤诚,”丹青子大笑。他捏着茶杯小啜一口:“师妹这回来找我,想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师兄睿智,”何仪也笑,正要说出来意,却被丹青子制止。 何仪心头一紧,丹青子却笑了。他长眉扬起:“要我帮忙,师妹先得依我一件事——” “昔日初见时,我说过的事。” “师妹肯依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何仪面上的凝重顿时化为盈盈浅笑:“师兄开口,我安有不依之理?” 两人齐声大笑,何仪面上有些羞赧。 两人的初见属实称不上愉快。 早年何仪缺钱,她便做了一只顶顶漂亮的荷包,却没有去刺绣铺子,而是去了荣宝轩。 荣宝轩里许多千金小姐,何仪厚着脸皮去卖荷包,最后换了二两银子,高兴得她险些喜极而泣。 何仪没想到,买她荷包的居然是荣宝轩的东家小姐李敏;李敏见了荷包大夸刺绣精美,又拉着她一起探讨首饰的花样,两人就这么有了交情,何仪也常去荣宝轩,顺带跟着师傅们一起学画画,偶尔也帮着设计些首饰花样。 那首饰就入了师兄的眼。 师兄震惊于她对颜色线条的敏感,说要和她结为异姓兄妹。 当时何仪正撩拨穆清风呢,果断拒绝了师兄的请求;师兄也不气馁,每每去荣宝轩找她,到了就一起琢磨画画的事情;许久后何仪发觉师兄没有别的心思后,两人就以师兄妹相称了。 初见时丹青子说的话,正是要何仪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作一幅画。 何仪既然答应了,丹青子也不再煮茶。他简单问明了何仪的来意,立刻拉着何仪往画室去:“我倒是有许多唐时古画,清楚唐人衣物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师妹先帮我看看手头的画。” 何仪瞧着丹青子的手一阵头疼。 她师兄是个画痴,有时候做事没分寸;好在画室很近,不等何仪开口,丹青子就松开了何仪,亲手打开了画室的门:“师妹快来看。” “我画了一副《长亭雪梅图》,可一直拿不定该怎么画长亭上头的雪……” “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我调了好多颜色都画不出来……师妹你说,该用什么颜色?” 丹青子的书房很是雅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桌上摆着画了一半的画,是覆着雪的亭子,何仪走进了细细观看。 长亭外红梅怒放,枝头上覆着薄雪,更显得红梅不畏严寒。 何仪想了想就有了主意:“雪在阳光下会反光,有时候是冷光,有时候是暖光;说不定,咱们能用珍珠或金粉覆上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丹青子转头望她,兴奋得呼吸都重了:“可到底是用金粉,还是用珍珠粉?” “珍珠粉,”何仪隔空指着那株红梅:“师兄你看,梅花开得正好,应该是上午;冬日太阳没那么烈,上午还是冷光,雪顶会泛着粉白;不过到了傍晚,落日余辉下,雪顶就该是金红色了。” “说得对!”丹青子连连赞叹,忽地一推她胳膊:“快去磨珍珠粉!粗细你自己决定!” 何仪失笑,四下看了一眼,找到了研磨珍珠的石臼,又从汝瓷小盏里取了珍珠,抱着石臼走到临窗的桌子上研磨起来。 倒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明亮——这屋子采光采风都很好,屋里视线很好; 而是那桌子实在贵重——汝瓷小盏满满当当地放了一桌子,里头有金箔、有珍珠、有朱砂、有鸡血石、有青金石、还有许多她不怎么能认出来的东西,但一眼可知十分贵重。 研磨动静大。何仪在那里研磨,一个不小心震掉个小盏,那可就糟糕了。 研磨到了一半,她举起石杵看了看——上头细细的珍珠粉闪着光。 见粗细合适,何仪放下石杵就要去取小盏,却见个放着银匙的小盏到了眼前:“给你。” 何仪顺口道谢,小心翼翼地用银匙盛了一半珍珠粉进去,又慢慢研磨起来。 丹青子皱眉望着她的动作。等她终于研磨完了,丹青子又递了个小盏过来:“师妹,怎么还磨了两种粗细的珍珠粉?” 何仪取出珍珠粉,与丹青子一前一后地走到书桌前,放下小盏后才指着画中的亭子道:“师兄你瞧,这里积的雪厚,晨光照的冷些,光明亮些,发光的地方也少些,该用粗的珍珠粉;等到了飞檐,这里雪薄,光是细细碎碎的,珍珠粉一定要细。” 丹青子面上笑容愈发地大,将支干净的毛笔递到她手边:“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师妹,你来涂珍珠粉。” “我?!”何仪立刻把双手垂在了身侧。她又傻笑起来:“别别别,师兄我没碰过这个,别手下没个轻重,毁了师兄的画。” 虽不知道这张画用了什么纸张颜料,但一看鲜明到刺眼的朱红亭柱、傲雪红梅,就知道颜料很是贵重,她穷,万一出事了赔不起啊。 丹青子瞪着何仪:“是我让你涂的,毁了也是我毁的。” 说着一把拉过何仪的手,掰开她手,硬是把毛笔塞进她手中。 何仪紧张地直叹气:“遵师兄的命。” 何仪看了画一会儿,又挽了挽袖子,用毛笔蘸了珍珠粉,小心翼翼地涂了起来。 她专心致志地涂粉,丹青子也认真地望着《长亭雪梅图》,目光愈发惊艳,也慢慢移向了何仪的手。 这是画圣吴道子的手吧? 不,吴道子的手,哪里有她的手好看? 她的手纤长雪白,手背上隐约显出青筋,细巧的骨节微微凸起;左手的无名指、小指上留着半寸长的指甲,水葱一般;再往上看,她手腕上套着一只青金石手串。 手串成色很好,上头一点碎金都没有,蓝得澄澈深沉,越发显得她皮肤白皙。 丹青子忍不住看呆了,忽地听见何仪的声音:“师兄,你瞧瞧好不好?” “——师兄?!” 丹青子的目光直直望着自己手腕,何仪不动声色地把左手背到了身后,又唤了他一声:“师兄这是……看上我的手串,想把它给磨了做成颜料?” “还真想——这手串料子不错,”丹青子也玩笑着:“师妹,给我瞧瞧这手串?” 丹青子神色已然正经起来,他伸出了手笑:“放心,我不动它。” 何仪暗暗放下心来——方才师兄眼睛直直盯着她手腕,她还真怕师兄有些别的意思;闻言取下手串递给了师兄:“偏偏这是我未婚夫送给我的,他那人又小气;否则我送给师兄做颜料又如何?” 丹青子已然接过了手串。他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 珠子大而圆润。这尺寸、这成色,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珠子有十颗,刚好紧紧拥着她的手腕。 丹青子看完就将手串递了回去。想了想,他开口询问:“师妹,你那位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仪立刻将手串又捋到了手腕上,低头盯着《长亭雪梅图》。闻言眼珠子转了转,低低笑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何仪没有多谈穆清风的意思,丹青子也没有多问,只递了几卷画过来:“我手头只有一张仿的《簪花仕女图》,其余的都是摹本,你先拿去看着;其余画卷,我回头拿了画给你。” 何仪连忙拒绝:“师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看一眼就好了。” “我仿的,”丹青子笑了:“行了,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过几天我再送你画。” 何仪打开画卷,见落款果然是丹青,方才卷了画抱起来:“那就多谢师兄了。” 何仪离开后,丹青子坐到书桌前,手指隔空抚摸亭子飞檐——细碎的珍珠粉莹莹生光,真的如冬日薄雪一般。 他低声叹:“真漂亮啊……可惜,给穆飏骗走了。” 许久后小厮进来复命:“公子,何姑娘离开了。” 丹青子嗯了一声,小厮又问:“公子,可要派人跟着何姑娘?” 丹青子沉默许久,小厮心中打鼓:“公子觉得不妥?” “蠢。”丹青子一声冷哼:“穆飏把她当眼珠子看,连手串都送她了;你派人跟她,生怕穆飏发现不了?” 小厮低声告罪,丹青子又是一声冷哼:“穆飏那厮阴险狡诈,不知如何哄骗了我矜持自爱的师妹……我定要他付出代价!” 小厮抿了抿嘴,心道您恨穆飏,几时同师妹有关系了? 何仪照旧是乘着肩舆到了府门口。一路上她心里猫抓似的,不住看向怀中画卷;偏偏现在不方便看…… 好不容易下了肩舆,门房早就备好了马车,何仪说了声去荣宝轩就钻进了马车里,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画卷,面上笑容越来越大。 自打和李敏认识后,何仪也爱上了画画。如今得见这般珍品,何仪喜出望外,一路上看了又看,脑中早已想出了唐时衣物的模样。 到了荣宝轩后,何仪给了赏钱让车夫回去,才抱着画卷去找李敏:“敏敏,你跟苗苗说,这事我应下了。” 李敏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何仪把画卷放在桌面上:“怎么了?遇到难处了?” 李敏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仪儿呀,我这荣宝轩是开不下去了。” 何仪抿嘴轻笑:“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李敏恨恨冷笑:“有人说国库空虚,不让皇帝给贵妃送首饰……宫里的贵人们都以身作则了,底下的贵夫人们还能大张旗鼓地戴首饰吗?” 倒也是这个理。何仪想了想:“皇帝应了吗?” “……倒是把何芳扔进诏狱了,可又有人进谏,皇帝怎么做,我也说不清。”李敏翻开画卷,登时眼前一亮:“仪儿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何仪久久不语,许久后才艰难道:“何芳……是铁面御史何芳吗?” “嗯,”李敏皱了皱眉:“你认得他?” 第23章 第 23 章 “……不认识,但听说他是个好官,”何仪勉强笑着,立刻起身跑开:“敏敏我有些事情……这些画先在你这里放着,我过段时间再来取!” 回去路上,何仪慌得险些哭出来。 都御史何芳绰号铁面御史,就是说他办案能秉公执法,又善待百姓。 何仪与他虽然同姓,却并非亲戚;可何芳救过何仪的命。 一路紧赶慢赶地回了梁从训府邸,何仪抱着裙摆就往里面跑,看到梁从训时险些哭了:“梁叔!” 梁从训正站着修剪盆栽,闻言抬起头来:“怎了?” 何仪素来稳重,这回说话居然带着哭腔;再一看,她跑的气喘吁吁的。 “坐下说,”梁从训搁下剪刀,抬手指了指椅子:“怎么跑了一头的汗?” 何仪慢慢坐下,见梁从训亲自递了茶来,她忙接过茶杯,又一口没喝地放在桌上:“梁叔,听说何芳何御史进了诏狱……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梁从训刚刚落座。他抬手抻平衣摆:“小仪认得他?” “是……”何仪蹙眉点头:“早些年,他给了我点银子……是救命的钱。” “梁叔,我听说诏狱里头特别可怕,我——” “也没那么可怕,”梁从训打断何仪的话:“诏狱归锦衣卫北镇抚司管。要是锦衣卫指挥使凶残刻忮(1),诏狱就是人间炼狱;可要是锦衣卫指挥使宽仁为怀,诏狱也就是个大点的监狱。” 何仪两手紧握,一时间更想哭了。 知道穆清风身份后,何仪偷偷打听过锦衣卫指挥使,可对方半个字都不肯说,一看就知道是怕极了他。 到了最后,何仪也早知道这人冷血残忍,他病到不能上朝,别人都说是报应。 何仪越发慌了。她小心翼翼地望着梁从训:“梁叔,您……您认识他吗?” “……认得。”梁从训望向何仪的手,见她手背上满是白痕,不由有些好笑:“他人不错。” 穆清风不准旁人向何仪提起自己,没想到居然吓着了她,还真是有些好笑。 梁从训是个太监,日后人走茶凉,他免不得要仰仗旁人,自然不愿意得罪了穆清风,愿意替穆清风说些好话。 何仪心头更慌了—— 梁从训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是大官;世间多的是媚上欺下的人,那人对梁从训好,未必对旁人好。 何仪眼睛更酸,忽地跪到了梁从训面前:“梁叔,您能不能——能不能请他照顾照顾何御史?” 梁从训陡然一惊,忙起身将何仪扶起:“好——快起来,地上凉。” 何仪扶着梁从训的手臂抬头望他,膝盖却依旧在地上。她不住落泪:“梁叔,我会不会、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何仪泪水滚滚而落,不敢去看梁从训的眼睛。 她从来都明白自己的身份,没做过一件逾矩的事;何况她把梁从训当半个父亲看待,这回梁从训答应帮她,免不得要欠人人情…… “好孩子,”梁从训用力将何仪拉了起来:“何御史何等人物?朝野中谁不钦佩?梁叔钦佩,穆指挥也钦佩;即便你不说,梁叔也会去帮他。” 何仪连连哽咽,梁从训笑着摇头:“梁叔心口还疼着,你要梁叔哄你?” 何仪立刻不哭了。梁从训失笑:“回去歇着吧,梁叔这就让人去诏狱传话。” 何仪点头,满心愧疚地离开了。 梁从训目光追着何仪身影,不由低低笑了。 权贵公子,脾气哪有好的? 穆清风当然也不例外,可遇到何仪,他脾气就好得过分了。 新帝登基后,穆清风不顾孱弱的身子,立刻来他这里假装护卫,一面调养身体,一面让她出气—— 先前姑娘说喜欢他,他以为自己会死,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气得姑娘再也不理他;这会儿知道自己前程锦绣,死缠烂打地求姑娘原谅。 姑娘恨极了他,整日里避着他;好不容易见着了,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穆清风乖乖受着,死皮赖脸地往姑娘身边凑,小厮一样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被折腾得再狼狈也没有半个字的怨言。 可怜堂堂的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在外头也是生杀予夺的人物,被姑娘指使着跑腿。大夏天蒸笼似的,姑娘要他去外头买吃食,还不准他骑马。 他二话不说地就去,回来时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活像水里捞出来一样。 穆清风花了小一年时间才哄好姑娘,结果担心自己名声差,吓着了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肯坦白身份。 这回何仪要让人照顾何芳,又怎么会做不到? 何况何仪重情义,为着何芳敢来求他帮忙,又怕给他惹了麻烦。 梁从训愈发愉快——因为这么个好姑娘,穆清风欠了他多少人情? 当天晚上,林月殊就派人来传话,说他敬佩何芳人品,一定会好好照顾他,让何仪不要担心。 来人正是前段时间用刀鞘打何仪大腿的那个。何仪闻言大喜过望,拿了银子给他,他连忙摆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找个由头迅速离开。 何仪无声叹息。 诏狱建在地下,墙壁很厚,里头阴冷异常,偏偏不准烧火;家人很难送东西进去,即便送了,能落到他手中的东西也十不存一;至于探望,那更是痴人说梦了。家人只能在受审时,遥遥地见上对方一面。 他走,是怕自己托他带东西,担了干系吧。 何仪担心着何芳,又觉得自己给梁从训出了难题,赎罪似的整天给梁从训做衣裳。 太监捱了一刀,于便溺时总有许多苦楚,时而淋淋沥沥地洒在衣裤上;因此但凡大珰(2),每日必定更衣数次,免得身上有了异味,有些大珰还用熏香。 梁从训不用熏香,但一天要换好几身衣裳。给梁从训做衣裳的不止何仪一人,但她裁剪得最合身,阵脚也整齐细密,平日里梁从训最喜欢穿她做的衣裳,这些衣裳都穿完了,才穿旁人做的衣裳。 何仪心中愧疚,一连做了好几天的衣裳,就连石头捧了盒子来看她,说是穆清风送给她的礼物,她都没心思看。 直到眼睛酸痛,何仪才放下针线,拿出盒子看穆清风送的礼物。 盒子里是两柄团扇,一柄绣着兰花,一柄绣着鸢尾;最下头是一张纸条。 何仪两手抻着纸条看上头的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穆清风的字方正又疏朗,与当世之人惯学的馆阁体迥然不同,听说是小时候摹魏碑摹出来的,瞧着磊落遒劲,写起这首小诗,多少有些不合适。 何仪瞧着不由笑了。她轻摇团扇出了屋子,才发现已经是夜晚了。 夜空如墨,繁星如缀,夜风轻柔寒凉,像凉凉的、滑滑的缎子,直直地扑到了身上,吹得何仪浑身舒畅,舒服得有些战栗。 何仪抬眼望着星空,忽地觉得明天应该去趟丰隆堂,再添置一把躺椅。 躺椅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要将将能让两人挤着依偎在一起,她就能枕着穆清风的胳膊,再把腿压在穆清风腿上,两人一起在躺椅里看星星。 穆清风那人有贼心没贼胆,肯定会红着脸绷紧了身子,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何仪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轻轻摇着团扇,又看了好一会儿星星,才回屋歇息去了。 之后何仪照旧担忧何芳,但石头经常来探望她,有时候梁玉来了,两人还会斗嘴,惹得何仪忍俊不禁。 何仪给梁从训做够了衣裳,又抽空把留给李敏的画卷拿了过来,试着做了几套衣裳后,虽不满意,暂时也做不出更好的,只好先放在一旁,刚巧看到了那对带钩。 何仪总算想起穆清风来了。她失笑,庆幸穆清风出去当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搭着带钩给穆清风做衣裳。 暮春午后阳光明媚,何仪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做衣裳,身前传来一阵窸窣声。 何仪只当是石头那孩子又来了。她头不抬,顺口道:“石头来啦?” “桌上有糕点,自己拿。” 来人没吭声,只是身前一暗;何仪无奈抬头:“不要使坏,你——” 何仪瞪大了眼睛:“——公子是谁?!” 来人锦袍金冠,面白无须,瞧着是个二十来岁的贵公子,只是眼神直白得让何仪浑身发毛。 何仪立刻就要离开。她站起身来笑:“公子是来找我们宗主的吧?我这就去禀告——公子松手!” 那人果真松了手,何仪立刻将手藏到身后,却见那人笑吟吟道:“我是安远侯之子,锦衣卫指挥使的表弟。” “……原来是柳公子,”何仪心脏一缩,又笑道:“我这就给公子端茶来。” “站住,”柳智不耐烦地抖起折扇,皱眉望着何仪。 挺漂亮个姑娘,就是没点眼力见儿,全看不出他的意思。 要是平时,柳智自然不会理这种不乐意的人;可他这不是憋狠了吗? 先前他闯了祸,不得不跑到了表哥穆飏家中躲着;表哥家吃穿用度都不差,就是没年轻漂亮的丫头。 他都一个月没碰女人了! 柳智素的要命,又不敢回家,只能逗表哥的小奴;没曾想那小奴整天往外跑,回来后就一脸傻笑,活像偷了腥的猫。 柳智让人盯着他,才发现那小奴跑来和个美人私会。 柳智心里猫抓似的难受——瞧瞧、瞧瞧,他一个侯府公子,硬生生没个小奴过得舒坦。 柳智想了又想,越想越不舒服;眼见小奴又要出门,柳智直接让人把他引开了,自己捯饬得光鲜亮丽地来见美人。 一开始柳智还在想,这人要是有三分姿色,他就收了这人做小;结果一见面,柳智就愣住了。 这人也忒好看了点。莫说他身边没有了,恐怕就连皇帝盛宠的贵妃,还要逊色她几分。 柳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折扇轻摇,努力做出一副潇洒模样:“姑娘可曾婚配了?” “……婚配了,我已经有夫君了。”何仪暗暗叫苦,眼睛四下看着找寻脱身之法。 “……婚配了?!”柳智陡然提高了声音,又立刻否认:“不可能。” “你又不是妇人发式,别想着哄我。” “……我确实婚配了,马上就要成婚,”何仪心中更苦,她强笑道:“公子,我那未婚夫君也在锦衣卫里当差,他还是个百户,说不定认得公子呢。” 所以看在穆清风的面子上,您老就放过我吧! “……那就是还没成婚了。”柳智暗骂自己多事,平白无故地问什么婚配与否?又听这人说自己未婚夫君是个百户,不由暗暗可惜:“可惜啊可惜,姑娘这般美貌,嫁给一个小小的百户,那可真是明珠暗投,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何仪气这人骂穆清风是牛粪,偏又忌惮着他的身份,并不敢激怒他,只低声央求:“他官职虽低,可我们多年的情意,我爱他爱得厉害,公子不必惋惜。” “对啊,不必惋惜,”柳智上前一步,将何仪困在了自己身前:“你们还没成婚,那就干脆跟了我——回头我再送你男人一个女人也就是了。” “你跟了我,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不比跟着他吃苦受罪强?” 话说到了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何仪紧张地抬头,趁着柳智还没摁住自己,立刻向一旁跑去—— 却又被生生抓了回来。 肩背狠狠砸在墙上,钝痛从四肢百骸不住传来,何仪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浑身发软,耳边是柳智震怒的声音:“跑什么——你再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何仪慌得说不出话,恍惚察觉到两条胳膊被人抓着摁在了墙上。她张口就要喊人,却早被柳智死死捂住了嘴:“喊什么?” “老子今天要定你了!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何仪觉得自己心口快要炸了,脑子一片空白。 眼见美娇娘闷得满脸通红,柳智只觉得败兴,手不由松开了些。 真是的,这人宁愿和石头那小奴好,也不肯和自己好……柳智气得要命,正想着该怎么让这人屈服,眼睛忽地被什么闪了一下。 柳智眯眼望,瞧见美娇娘手腕上套着串珠子。 方才她要跑,柳智气急了,一手抓着她两只手腕摁在墙上,她衣袖就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玉雪般的手臂,与手腕上蓝的冷冽的珠串。 柳智脑子一下子就炸了。 这、这手串…… 这手串是青金石的,珠子又大又圆,成色又好,一看就知道是宫里出来的物件儿。 这人说什么来着?她男人在锦衣卫里当差? 他他他……他表哥穆飏穆清风也在锦衣卫里当差! 石头那小奴来找她,难道不是为了和她私会,而是奉了主人的命令? 柳智有点腿软,手也不自觉抖了起来。他松了手,咽了咽口水,带着哭腔问:“你手串哪儿来的?!” “你男人叫什么?!” (1)刻忮:音克制,指刻薄妒忌。 (2)大珰:音大当,指当权的宦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第 24 章 何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方才她被柳智紧紧捂着口鼻,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会儿能呼吸了,她身子软软地往下滑去,色厉内荏地恐吓柳智:“他叫穆清风,在陛下面前露过脸!你别动我!” “啪嗒”一声,柳智手中的折扇直直落到了地上。 穆清风啊,柳智熟啊,他表哥小名就叫清风,他爹隔三岔五地嫌弃他,张口就是“你怎么就不能学学清风”,听得柳智耳朵都起茧子了。 “穆清风啊,”柳智喃喃着,他似哭似笑,死的心思都有了。 完了完了,他表哥把小名都告诉了这姑娘、还把太后赏的青金石手串送给了她,一看就是动了心。 他这回色胆包天地去调戏自己嫂子……他哥不得剥了他?! 眼见自家嫂子脱力地坐在地上,喘息时胸脯不住起伏,柳智欲哭无泪。 他想道歉又不敢,想搀扶更怕吓着嫂子;想了许久,柳智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何仪全不明白柳智为何跑开,心头却重重松了口气;她歇息许久,眼一扫看见了地上的折扇,心脏又紧缩起来,摁着膝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去找梁从训—— 柳智是侯府公子,她惹不起,要在外边躲躲。 跑到梁从训院中时,何仪已经恢复了过来;院中书声朗朗,是梁从训在检查梁玉背书。 梁玉背书很是磕绊,梁从训就不时提点几个字;何仪刚进院子,梁玉就如蒙大赦地朝她跑来:“姐你来了!是不是找爹爹有事?我先走了——” 梁玉没说完就跑开了,梁从训有意叫住他,可见何仪面色苍白,一时间不敢耽搁:“小仪这是怎么了?” “我——”梁从训满脸担忧,何仪有些想哭,又怕哭着耽误了事,深吸口气简单道:“梁叔,方才安远侯家的小公子来了,他——他有点轻佻,我想着出去住几天,特来向您辞行。” “安远侯家的公子?”梁从训眉心折起:“锦衣卫指挥使的表弟?” “是他,”何仪愈发慌张:“梁叔,我在这儿会给您惹麻烦,我——” “别怕,”梁从训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猜出了大致情况。只是穆清风还没坦白身份,他也不好说太多,只递给何仪一杯热茶:“喝杯茶,压压惊。” “别怕,梁叔保证,他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就是。” 何仪捧着茶杯望向梁从训,见他神态安详,渐渐平静了下来:“梁叔,我能不能——” “能不能怎样?”梁从训笑问:“直说就好。” “没什么,没给梁叔惹麻烦就好。”何仪抿嘴笑,压下了想说的话。 她想问,自己能不能抱抱梁从训。 她生父早死,继父又是那样的,她私心里把梁从训当父亲看;如今穆清风不在,她想扑进梁从训怀中求安慰,可惜…… 何仪暗暗叹息,梁从训也不再问,只同何仪说了好长时间的闲话,又说穆清风就快回来了,何仪才渐渐放松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柳智果然没有再来找何仪,何仪放下心来,一门心思地给穆清风绣衣裳。 那是一件玄色衣衫,绸缎料子润润生光,又用月白色的丝线绣了祥云纹。 何仪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穆清风身段好,面容俊朗里带着矜贵,穿着这身衣裳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成婚以后,她一定每天都把穆清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样她看着才开心! 何仪一边绣衣裳一边琢磨着婚事,忽然听见个怯生生的声音:“嫂子。” 这声音有点耳熟,何仪纳闷地抬头,面上的笑立刻换成了惊吓;她手一抖,针直直刺破了手指。 何仪张口就要喊人,柳智忙捂住了她嘴:“嫂子你别叫人——我——我是来赔罪的。” 何仪慢慢点头,眼睛瞟向柳智的手;柳智看她一眼,讪讪地松了手。 何仪手背抹了抹嘴,方才皱眉望着柳智:“柳公子这是何意?” 柳智怎么垂眉臊眼,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还有,他为什么叫自己嫂子? “嫂子,”柳智拖长声音开口。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深深地弯腰作揖:“嫂子,小智是来请罪的——” “穆清风……是我表哥,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穆飏。” 何仪定定地望着柳智,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觉得暮春的风很冷。 她不说话,柳智越发慌张,瞧着她神情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嫂子……在想什么?” 何仪照旧沉默着,直到他上前几步,在自己眼前晃着手:“嫂子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何仪当然听见了,也看见柳智晃手的动作了。她满心荒谬,慢慢抬头问了一句:“你说穆飏……就是穆清风?” “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 “是,”柳智连忙回答:“表哥那个飏,就是杨树的杨去了木字旁,再加个风字底,就是清风的意思啊。” “嫂子手上的那个手串……就是十年前,当今太后亲自给他请的,要他从不离身地戴着,说是能消灾化厄。” 柳智声音不大,可清清楚楚地炸响在何仪耳侧。何仪垂眼,木木地望着左手手腕上的青金石手串,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怪不得他摹魏碑,怪不得他说不缺钱,怪不得他能穿库锦,怪不得他有林月殊护着,怪不得他总能在自己身边,怪不得他能说动知县帮她设计继父,怪不得他能有这样珍贵的一只手串,怪不得他去了南京还能托人给自己送两柄团扇,怪不得…… 有那么多的怪不得,有那么多的证据,偏偏她太迟钝,根本没有看出来穆清风的身份。 可话说回来,谁会相信自己随手指的一个护卫、任由自己撒娇欺负的爱人,居然是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兄、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 何仪缓缓地吐出口气,忽然很想笑。 瞧瞧她眼光多好,随便一找,就找到了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指挥使。 ……穆清风他混蛋!他明明说再也不骗自己的! 何仪气得想杀人。她闭了闭眼,用力吸气压下心头炸裂般的憋屈气愤,眼前却倏地一暗。 柳智上前几步,刚好挡住了自己身前的阳光。他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嫂子你没事吧……前几天的事……您……” 柳智的声音有气无力。 何仪也有气无力。她心头乱的厉害,尽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蹙眉望着柳智:“你先回去,我有些事情要做……” 柳智满心满脸的不情愿,何仪笑笑,声音又低了些:“我现在心里很乱,需要想些事情,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 “还有,别乱叫嫂子,事情还没定下来呢。” 柳智顿时慌张起来。他担忧地望了何仪很久,终于转身离去,一路上回头无数次,好不容易才迈出了院子。 何仪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见柳智出了院子,何仪深深吸气,拖着无力的脚步回了屋子,连桌子上的针线都没有收拾。 慢吞吞回到屋子里后,何仪转身关上屋门,又无力地靠在了门上。 外头传来柳智的声音,说他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拜访;何仪没力气回答。她缓了好久,慢慢摘下手腕上的青金石手串,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手串砸到地砖上,先是铮铛的一声脆响,随后是细碎的啪嚓声——手串上的珠子挤压碰撞,脆响不绝,许久后才终于归为沉寂。 一只手串静静地躺在地上。 正值春末夏初,日光明媚,即便隔着屋门,也照的屋中亮堂堂的,就连屋中细小的金色飞尘都照的清清楚楚,何况是湛蓝澄澈的一只手串。 手串华光凛冽,蓝的像夏日暴雨后的天空,干净澄澈,见之心安。 何仪慢慢坐在地上,两条胳膊抱着膝盖,皱眉望着手串,忍不住叹息起来。 烦。 烦死了。 穆清风又在瞒着她,她真想一脚踢在穆清风腿上,之后再也不见穆清风! 可她不能。 何御史才进了诏狱,上回自己求梁从训帮忙照顾何御史,之后林月殊派人给她传话,问她要不要去见见何御史,她怕给林月殊惹麻烦,拒绝了。 等穆清风回来,他一定会知道何御史帮过自己。倘若穆清风存了坏心思,对何御史不利,那她该怎么办? 何况,即便穆清风没有坏心思,诏狱里的环境那么恶劣,万一他吃不到东西、又生了病,又该怎么办? 何仪慢慢吐气,抠着指甲皱眉沉思。 穆清风为什么隐瞒身份?骗她又有什么好处? 为了美色?不可能,她虽然有几分姿色,但穆清风身份那么高,怎么可能找不到好看的人? 为了身份?不可能,她有什么身份?一个带着弟弟妹妹的女人,寻常人家都不会找她成婚。 为了感情? 何仪说不准了。想来想去,因为感情所以瞒着自己,倒是最能说得通的,可是他真有那么喜欢自己? 他为什么喜欢自己? 何仪皱眉想着,忽地手上一疼。 她垂眼,见左手拇指上的指甲劈了。 指甲边缘毛毛躁躁的,何仪叹口气,慢慢放下了手。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要求着穆清风帮她照顾何御史,又有弟弟妹妹要照顾,根本没有发脾气的底气。 对,她该去讨好穆清风,把穆清风哄得开开心心的……穆清风生气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心中告诫了自己无数遍,可看到那条手串,何仪心头照旧烦躁;何仪驻足沉思片刻,抬步迈过了手串,任由手串在地上待着。 算了,先去收拾针线吧。 何仪忍着气走出屋子,却见梁玉乖巧地站在针线旁。见了何仪,他抬头笑:“姐,爹让我告诉你,他和柳公子谈过了,柳公子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何仪看了梁玉一眼,身子越发无力了。 方才她想过了,倘若穆清风真的是穆飏,那么梁从训肯定一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甚至帮着他一起来瞒着自己。 何仪心头好空。她尽量平静道:“知道了。你帮我给梁叔道个谢。” “嗯。对了还有,穆大哥明天回来。”梁玉急忙补了一句,又紧紧盯着何仪。 何仪心中愈发烦躁。她重重点头,梁玉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跑开了:“姐你自己忙,我先回去了。” 何仪没吭声,收拾了针线进了屋子,又皱眉望着地上的手串。 这手串,是太后送给穆清风的,穆清风很是爱惜,戴了有十多年了,却珍而重之地送给了她。 她就这么摔了,穆清风知道了,恐怕会生气吧? 何仪闭了闭眼,认命地弯腰捡起了手串,也不擦擦上头的灰尘,直接塞到了当初装手串的盒子里。 第25章 第 25 章 穆清风穿戴妥当,顺手将桌上的盒子捞在了手中,打开后忍不住笑了—— 一只粉红水晶珠串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水晶晶莹剔透,颜色娇嫩,难得那些珠子的大小颜色都一样,戴在何仪手上,不知道有多么好看呢。 穆清风合上盒子就要走,却被杜祥拿走了盒子:“身份——穆头儿,身份呐。” 穆清风浑身不悦:“说什么身份?一串珠子,小仪还用不了了?” “……我没说嫂子,我说你,”杜祥坐到了椅子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头儿,您低头看看您今天的穿着打扮,您觉得,您就算是砸锅卖铁、您置办得起这样漂亮的珠子吗?” 穆清风垂眼望。 他身上是上回穿过的库锦衣裳,因为洗过几次,颜色有些暗淡,瞧着旧旧的;再往下看,他脚上的皂靴也穿了段时间。而他头上呢,网巾银簪,总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看就知道他家境一般。 要是带着这串珠子去了……那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家境不错。 穆清风叹了口气:“那我空着手去?多不好看啊。” “……”杜祥也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上回穆清风从南京织造局备了礼物,因着王冠的事情,八百里急递让人把信送给了皇帝,不等收到回信就做好了计划;等皇帝回信后呢,他直接把在南京的见闻给写成奏疏报上去了。 当然,他顺带让人把那两柄团扇给捎回京城。 除开何仪,穆清风还给别的亲友准备了不少礼物,虽说那些人的礼物加起来也比不过何仪一个人;后来他得了这只漂亮的手串,就顺手给带回来了,没想到不能带…… 穆清风纠结良久放下了手串,又将只小小的盒子塞入袖中,一出屋子就看见了柳智。 柳智火烧眉毛一样在台阶前走来走去,见了穆清风,他停下脚步,身子却不由一斗,勉强笑着喊了声哥。 “……又闯祸了。”穆清风声音平静得有些无奈:“没事,先在我这里待着,等过几天我闲了,再好好说你的事。” 他这个表弟啊,杀人放火的事情做不来,但零零碎碎的小毛病不少,尤其好色;虽说闯不出来什么大祸,但穆清风现在忙着见何仪,没空听他说话。 还是先看了何仪再说表弟的事情吧。 穆清风打定主意,立刻抬步离开,忽地被柳智拽住了胳膊:“哥你是不是要去看嫂子?” “不是,”穆清风迫不及待地想见何仪,想也不想地敷衍他:“我有些公务要做……你先在家里待着,一切事情等我回来了再说。” 言罢掰开柳智的手,一连快马加鞭地去了梁从训府上,果然看见了在院子里绣花的何仪。 穆清风忍不住放轻了脚步。他信步走到何仪身前,近乎贪婪地望着她。 何仪悄无声息地绣着手里的帕子。 穆清风低头看了眼,见她手里是块帕子,一角是一穗高粱,赭红果实累累垂下,眼见就要绣完了,便放心开了口:“小仪,我回来了。” 有回何仪绣着帕子,他过去就叫她,扰了何仪做事,气得何仪好几天不理他;自打那之后,穆清风就不敢打扰她做事了。 何仪手一顿,眼睛从帕子移到了穆清风脸上。 穆清风瘦了许多,可精神极好,这会儿笑望着她,眼睛亮得惊人。 见她抬头,穆清风顺手取下她手中的帕子:“怎么是这副表情?谁欺负你了?” 何仪只是皱眉望着他,穆清风略一思量,立刻又笑了:“是何御史的事情吧——我和诏狱里的兄弟有些交情,你放心,他不会出事的。” 何仪眉头微微蹙起。 真好啊,他还在骗自己。 何仪也不喊穆清风坐下,只低低笑着问:“你和穆飏……有没有交情?” 穆清风打了个寒颤。 何仪性子倔强,但很懂人情世故;当初他追到丰隆堂里去见何仪,何仪气急了也没有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就算私底下,她做事也很得体,提起林月殊不是称为林千户,就是叫做林大哥,从来不会直呼其名。 如今直接叫锦衣卫指挥使穆飏的名……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穆清风眼睛直直望向何仪手腕。 何仪两只手腕都莹润白净,只是空空荡荡的,丝毫瞧不见那串明丽华贵的青金石手串。 穆清风心头的不详越发重了。他面上不显,顺口回话拖延时间:“穆指挥是我们头儿,我有幸见过他几次,但没说过话……说起来,他倒是赏过我几次。”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怎么把事情遮掩过去。 何仪皱眉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微微垂眼。他是狭长的丹凤眼,一垂眼就只能看见黑漆漆的眼睫,全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他左手微微握拳,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青金石手绳。 他肤色深,青金石就越发显得湛蓝。 何仪有些想笑。她想痛骂穆清风,偏偏何御史还在他手里,何仪根本不敢;她勉力压下心头的愤怒,顺手将头发拨到耳后—— 初夏惠风和畅,吹起何仪脸颊旁的一缕头发,搔得她脸颊痒痒的;何仪拨了头发,又问了一句:“那你认识柳智吗?” 穆清风摩挲青金石的动作立刻僵住了。他慢慢抬头望着何仪,脑海中忽地闪现出来一个念头—— 方才柳智在外头拦着他,根本不是为了让他收拾烂摊子,而是为了何仪! 柳智把事情捅出来了! 穆清风心中一紧,忙涩声开口:“我——我认得他……” 说话间,穆清风已经蹲跪在了何仪身前,手握着她手抬眼望她:“小仪——小仪你听我说——” 说? 说什么? 说他是柳智表兄、是锦衣卫指挥使? 说他瞒了她五年,直到方才还负隅顽抗,想着继续骗她? 可何仪不爱富贵,性子又犟;她要是知道了一切、一个生气不要他了怎么办? 上回他说是百户,何仪气得一个月没有理他,最后他拿继父设了套,何仪才原谅了他…… 穆清风心口一松,又抚着她手急忙解释:“是,我是穆飏……要打要骂都随你,但你先要和我去趟诏狱——” “诏狱阴冷,何御史进去后不知道有多害怕;他既然救了你,那咱们要知恩图报,不能让何御史在诏狱里担惊受怕,你说呢?” “等探望过何御史了,小仪,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会有半个字的怨言,好么?” 林月殊一早和他传了话,说何芳救过何仪,这回何芳下狱,何仪哭着求梁从训帮忙,要他好生照顾何芳。 对,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何芳在,何仪就算再讨厌他,也没办法扔了他! 倘若何仪真的扔了他,他就用何芳威胁何家人,让何家人来求何仪找他! 这法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但却能留下她! 穆清风心思百转,忽觉脸上一热,随后湿漉漉地四散开来。 他抬头,见何仪不住落泪,不由慌了:“小仪、小仪你别哭啊,我——我说真的,要打要骂都随你,只别哭啊、当心哭坏了眼睛——”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我怎么敢?”何仪不住抽噎,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位高权重,我能拿你怎么样?!” “我——”穆清风一时语塞:“这、这和身份没关系,我不会欺负你——” “你骗人!”何仪又哭了起来:“你提何御史做什么?是不是想要威胁我?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你就要对他动刑?!” “绝对没有这回事,”穆清风就算有这份心也绝不敢表露出来,他急忙反驳:“小仪,咱们认识了这么久,我是那样的人吗?” “谁知道呢,我又不认得你,”何仪止住眼泪,可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只好睁大了眼睛,好不让眼泪掉下去:“你发誓,绝对不会欺负何御史!” 穆清风沉默地望着何仪,何仪越发慌了。她掉着眼泪催促:“你快发誓!” “……”穆清风如何还能看不出何仪的心思? 她分明就是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怕他私底下给何芳动刑,故意逼他发誓。 “……小仪,”穆清风声音沙哑至极。他抬头望着何仪,忽地一声苦笑,苦意自他唇角蔓延开来。 何仪有些心虚,下意识去拨穆清风的手。 穆清风任由何仪拨开。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忽地自嘲而笑:“也是,我什么名声,哪里配得上何姑娘?” “何姑娘一心报恩,怀疑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既然何姑娘担心,我让何姑娘放心就是——” “我穆飏对天发誓,倘若对何芳动刑——何芳所受刑罚,必将十倍报还我身。” 发完了誓,穆清风慢慢放下了手,又抬头望着何仪:“小仪放心了么?” 何仪嘴唇嗫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之前被柳智轻薄,何仪气得想跟穆清风彻底断了,偏偏有何芳在,她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这回穆清风要回来,她设想了无数遍,想着一定要哄好穆清风、让他帮着照顾何芳;可一见到穆清风她就又气又怕,见他态度谦卑、又见他主动提到何御史,她心头害怕得厉害,忍不住就逼他发誓不为难何御史了。 这会儿穆清风问她放没放心,何仪也弄不清他是真心发问、还是故意讽刺,一时间也不敢开口。 穆清风望她一眼,忽地将头埋在她膝盖上,闷闷地抱怨着她:“我奔波了快一个月,你不问我累不累么?” 何仪腿一抖,原本就松松握着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用手掌去抚摸穆清风的头:“那你累么?” “见到了小仪,我就不累了,”穆清风声音松快了些,又问:“你不问我,在外头吃饭合口么?” 何仪一下一下摸着穆清风的头,忍不住笑了:“为什么要问这个?”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问吃饭这样的小事?” “为什么不问这个?”穆清风一声冷哼:“若能民务稼穑,则四海升平、天下无事;吃穿二字何等大事,何姑娘全不在意?” “饭不可一日不食、衣不可一日不穿,这样重要的事,何姑娘却斥之为小事,真是……” “好好好,那清风在外头吃饭合口味么?”何仪给面子地问了一句,穆清风一声笑:“我不知道。” “按理说,他们置办的饭菜应当不错,可我全尝不出滋味来。” “我每尝一道菜,就想这菜合不合小仪的口味,到最后饭菜都吃完了,却不清楚它的滋味。” “对了,我在南京吃了梅花糕,很甜,你一定不喜欢。” 何仪一下一下地摸着穆清风的头,忍不住低低叹息起来。 穆清风喜欢她,她却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穆清风。 却见穆清风抬起头来。他笑得明媚:“成了,不逗你了,咱们去诏狱吧。” 何仪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去哪里?!” 第26章 第 26 章 “诏狱,”穆清风低低喟叹。他站起身来整理衣襟:“你一心都是何芳,我不带你去,你怎么能安心?” “你不安心,我又怎么能开心?” “走吧。” 见何仪站了起来,穆清风伸出了手,何仪却避开了他:“你等等,我去拿几件衣裳。” 眼见何仪跑开,穆清风望着她背影,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的小仪,得知他身份后就预料到了今天,一早就决定逼他照顾何芳。 穆清风闭了闭眼,疲惫如潮水般涌向四肢百骸—— 昨天他连夜赶回京城,今晨入宫觐见皇帝,回家换了衣裳就来看他的小仪,不曾想他的小仪居然知道了他的身份,还设下圈套让他发誓。 何其拙劣的圈套。 穆清风不得不承认,他的小仪有情有义,忍着气愤恐惧同他虚与委蛇,只求能护住自己的恩人。 却丝毫不信他。 他立下誓言,他的小仪怕他动自己,吓得不敢说话。 穆清风心疼了,故意埋首在她膝头,说出许多话来逗她,才让她放下了恐惧。 穆清风幽幽叹息。 有句话,他便不得不深埋心底。 他想问问,何仪喜欢何芳么? 何芳是两榜进士出身。进士要先过了殿试那一关,他外貌自然不差;如今何芳不过四十来岁,又保养得宜,他外貌清癯儒雅,全不显老态,不知多少女子为他心折。 穆清风不怕何仪见何芳好看喜欢他。 侄子肖姑。穆清风的姑姑是全天下选出来的皇后,外貌不说倾国倾城,却也明媚端庄。穆清风外貌出色,比之何芳强上不少。 穆清风只怕何仪喜欢年长的男子。 何仪自小没了父亲,继父又是那个样子,她下意识孺慕长辈,对梁从训很是亲近。若非梁从训是个太监,穆清风怎么敢让何仪留在梁家? 只是何芳一身正气,品行才气又胜过梁从训许多,何况何芳又救过她…… 穆清风暗暗头疼着。 何芳自然是不能动的。 何仪如今怕他气他,本能地疏远抗拒他。方才他埋首在何仪膝头,何仪腿颤抖了一下,害怕之情不必多言。 此番他隐瞒身份,俩人还有的闹;只不过因着何芳,何仪暂时压下了自己的情绪,忍着反感顺着他的心思来。 两人要想和好如初,穆清风得先用何芳绑着何仪,让她不能离开;再想法子让她发泄出心中怨气,否则她迟早会憋坏自己。 幸而先前他帮过何芳几次,两人还算有点见面交情,想来何芳起码不会扯他的后腿。 只是如何让何仪发泄心中怨气? 她自小扛起了养家重担,瞧着强势实则敏感,找他成婚又是为了搭伙过日子,对他根本没多少喜欢…… 穆清风揪心得紧,忽地听见何仪的声音:“清风你想什么呢?咱们快走吧。” 穆清风抬头笑,顺手从何仪手中接过包袱:“诏狱里冷,你去多穿件衣裳。” “不必了,”何仪满心都是何芳,张口就是回绝,穆清风挑眉笑:“好啊,你不穿,我就不去了。” 何仪望他片刻,只得回屋添衣去了。 穆清风勉强勾了勾唇角。 没什么,不喜欢他又有什么打紧的?留在他身边就好。 ……他要是进了诏狱,他的小仪会想法子看他吗? 呵,他怎么会进诏狱?净想些有的没的! 眼见何仪添了衣裳,穆清风拉过她手:“别担心,何御史不会出事的。” 何仪动了动手指,没有拨开穆清风的手。 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穆清风相处,只是迫于何御史的事情,她不敢违逆穆清风的意思。 幸而穆清风没发觉她的抗拒,只问了一句:“包袱里的,是梁叔的衣服吗?” “……不是,”何仪抿了抿嘴,别过头轻声道:“以后再给你做。” 穆清风陡然扭头望着何仪。他喉结滚动了好几下,终于艰难道:“给我做的?” 何仪轻轻应了一声。 原先想着趁着穆清风当差,她直接把成婚用的一应事物准备好;没想到梁从训被软禁了,连带着她也出不去,只能做衣裳打发时间。 就顺手给穆清风多做了些。 这回去探望何御史,她有心送几件衣裳,却不知道何御史的身量;又想着穆清风身量高大,何御史总能穿下,就一早打包好了。 “……衣裳还是合身的好,”穆清风停下了脚步:“小仪,我让人去置办衣裳——这些衣裳不合身,送过去太失礼了。” 何仪抿嘴笑了。 穆清风不乐意把衣裳送过去吗? 那她就乐意了。 何仪垂眼叹息:“我自己做的衣裳,送过去了心里安心。” “穆指挥……连这点安心都不留给我吗?” 她称呼穆清风为穆指挥,有意拉开两人距离;穆清风果然就范。他沉声道:“那就给他。” 何仪想笑,又怕惹恼了穆清风,又轻声道:“回头我再给你做。” 眼见到了大门口,何仪加快了脚步,却被穆清风拽住。 何仪望了下两人手腕:“你做什么?” “不高兴,那就别做,”穆清风长眉拧起:“我不缺衣裳穿,你歇一歇吧。” 何仪望着穆清风黑黝黝的眼睛,见里面全是怜惜与诚恳,片刻后别过头去:“我心里有数。” 何仪头一回来诏狱,才下了马车就后退了半步—— 诏狱阴森森的,一见就让人心神不宁。 “别怕,”何仪手指被穆清风抓住,他顺势将自己揽进怀中,轻轻拍着何仪后背:“我一早吩咐过,没人会动何御史。” 何仪心头定了定,轻应一声推开了穆清风,又被穆清风拉着手往里头走去。 进入诏狱后何仪眼前一暗,全看不见周围的样子;穆清风拉着她放慢了脚步,过了会儿,何仪眼睛总算能视物了—— 石墙铁栏杆,每块石砖都有一尺多长、半尺多宽,一眼望去清寒如水,冷冷地散着寒气;铁栏杆又一寸粗,将偌大个石头牢房分成一个个小小的隔间;牢房也有窗户,不过在靠近屋顶的地方,只有一尺来高—— 诏狱建在地底下,只有靠近房顶的地方才露出地面,能照进来光。 何仪先前被穆清风逼着穿了厚衣裳,这会儿不冷,却忽然不敢朝前走了;穆清风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别害怕,这里就是看着可怕点,实际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紧随其后的是焦糊的臭味,穆清风的话便生生断在喉头。 焦臭处又传来了怒斥:“还不招?我倒要看看,你能扛过几道刑!” 何仪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穆清风揉了揉她的手,一语不发地朝前走着,许久后才停住了脚步。 带路的人率先停了。他拿出钥匙开了锁,又把围着牢门的铁链拿了下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人开了门就离开,穆清风拉着何仪进了牢房:“何御史,有人看您来了。” 何芳背对着牢门盘膝坐着。他身前点着一支蜡烛,蜡烛的光很微弱,但把何芳的影子放大了数倍,清晰地照在了墙壁上—— 他一头蓬蓬乱发,单薄的囚服贴在身上,正低头翻书,翻书声在黑暗中十分清晰,闻言动作一怔:“……是宫里的人?” 穆清风没说话,轻轻撞了撞何仪的胳膊;何仪眼睛酸涩:“我——” 牢房中腥臊味很浓,何仪一张口就喉头作呕;她手握成拳锤了捶喉头,忽地见何御史站起转身。他满脸纳闷:“穆指挥?” 穆飏是新帝宠臣,官职又高;何芳品阶也不低,朝会时两人班次相近,即便交集不多,但也混了个脸熟;这人私底下照顾着自己,自己也暗暗感激,可他身侧的女子是谁,何芳并不知道,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穆指挥找我,不知有何见教?” 穆清风正伸手抚着何仪的后背,闻言沉声道:“不是我,是这位何姑娘想要见你。” 何芳的目光又落在了何仪身上。他目光中满是疑惑:“姑娘姓何?” 与他同姓,莫非是他的族人?可他全无印象啊。 再说了,诏狱从不准人前来探视,这人怎么走路子走到穆飏身上的? “嗯。”何仪上前两步:“六年前,小河边,我——” “慎言!”何芳也惊大了眼睛。他忙打断何仪的话:“我做的事太多,许多事情都忘了……以前的事情,姑娘不必再说。” 何仪转头望向穆清风,穆清风将包裹递给了她,又揉着她手低声道:“我就在外头,有事叫我。” 穆清风自然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有些过往,可何芳既然不准何仪说,穆清风也不会上赶着逼问——回头何仪愿意说就说,她不愿意说,他假装不知道就是。 眼见穆清风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何仪忍不住落下泪来:“我——是我不好,没能早早来探望您……” “这是什么话?”何芳反倒是笑了。他捻着长须笑:“我进诏狱也有十几回了,亲人朋友从来没有探望过,你能过来,已经是穆指挥帮忙了。” “昔日的事情,我既然忘了,姑娘也一并忘了就是。” “诏狱阴森,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姑娘看完了我,那就快些出去。” 何仪说出六年前的时候,何芳便想起了那桩旧事,才恍惚发现昔日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前些日子狱卒对他越发礼遇,他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见到穆飏,又瞧见穆飏对何仪的百般爱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图报莫施恩,当日他不曾想从这孩子身上得到些什么,现在也是一样。 何仪闻言抹了把眼泪。她笑着将包袱送了过去:“何大人,清风对我很好,您别担心——哦,清风就是穆飏的小名。” “我这回来,是想给您送些衣物……都是我自己做的,不值钱,您千万要留下,好保重身体,免得家里的夫人公子们担心。” “您不想见我,我不来就是;可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直说,千万别客气,我一定送进来。” 何芳看了何仪片刻,抬手接过了她递来的包袱,从中取出衣服披在了身上。 何芳披衣裳,何仪下意识四下看着,想要为何芳打扫打扫牢房;她越看越想哭—— 牢房不大,三面石壁、一面铁栏杆,房间一角有只硕大的桶,虽然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可它气味难闻的很,想来是恭桶…… 牢房里没有床榻,一角铺着一层凌乱的杂草;何仪红着眼暗暗盘算,想着要送些被褥过来,又四下看着,忽地脚上一重。 何仪低头,见一只尺长的老鼠踩过鞋面,嗖的一下跑到了墙角,从洞中钻了出去;过了片刻,它又从洞中探出头来,胡须一翘一翘地看向何仪。 何仪:“……” 何仪吓得大叫起来,那老鼠居然又跑了过来,何仪忙四下跳着逃开,两脚不要命地搓着,忽地被人拦腰抱起:“怎么了?” 第27章 第 27 章 何仪转头,果然见是穆清风;她连连落泪,全说不出话来,两手紧紧拽着穆清风肩头的衣裳。 穆清风低头看,刚好瞧见那只老鼠蹿到墙角。他暗暗叫苦,抱着何仪转身离开:“何御史请稍安,我立刻找人来解决。” 何仪被穆清风抱在怀中,只觉得两侧的石壁铁栏杆不住地后退;约莫走了十来丈,眼前渐渐明亮起来,周围也暖和起来,又有人跑过来称穆指挥。 何仪心头好奇,朝着发声处抬眼望去,却被穆清风摁着后脑摁到了他胸膛前;她听到穆清风沉声道:“都出去!” “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能去何芳牢狱中!” 想起方才的大老鼠,何仪气急地抬头,却见穆清风抬腿踢开牢门,铁链撞在牢门上咔嚓作响,连绵不绝,声声叫人牙根发酸。 穆清风已然抱着她进了牢房之中。 说是牢房也不合适。这屋子照旧是石壁铁栏杆,可里头点着四支一寸粗的蜡烛,烛泪顺着烛台流到桌子上,好险没有流到盘子周围,肉食馥郁的香气四下散开,被炭火的热气熏得愈发诱人。 “锦衣卫有时候要连夜审人,就辟了几间屋子,用作歇息之处。”穆清风轻声解释,何仪回过神来,立刻就要跳到地上;落地时她身形不稳,穆清风扶着她手臂帮她稳住身形,何仪恨恨地推开了他:“你就是这样照顾何大人的?” “为什么不准别人去何大人牢狱中?你不是要找人去抓老鼠?” 穆清风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上却毫无不悦,只是皱紧了眉头。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问:“小仪,你冷不冷?” 牢房中间的炭盆熊熊燃烧着,恰巧哔剥一声响,何仪想骂穆清风小题大做,可又觉得过分,只好别过头去不看他。 却听穆清风又问了一句:“你冷不冷?我是说……脚。” 穆清风声音越来越低,何仪却如遭雷击。她猛地低头,果然见自己脚上只一双袜子,绣鞋却没了身影。 何仪脑中翁得一声响。她不敢抬头,忙踮着两脚彼此遮掩,偏偏白袜石砖越发明显。 她脸颊烧得脑袋有些晕,缓了好久才低声斥道:“你出去!快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说话间,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 她只穿袜子,被穆清风抱着走了那么远,途中还有锦衣卫的人向穆清风行礼…… 何仪想哭,忽地眼前多了样东西。 是一双靴子。 穆清风脱了靴子,弯腰将靴子送到了何仪面前。 靴子白底黑面,料子是棉布,靴筒有一尺来长,就放在她脚边,与霜色的袜子相距不过三寸,却比她的脚大了许多。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对比鲜明。 何仪脑中炸了。她抬手去推穆清风的胳膊:“你出去!” “小仪!”穆清风抓住何仪的手紧紧握着。他低声道:“别害怕,方才我握着你的——” 穆清风陡然没了声音,只一双手用力握住她的手,片刻后声音温和了些:“总之,没人瞧见你……你先穿上鞋,我出去拿个东西。” 言罢立刻松开了何仪的手,三两步迈出了牢房,大步朝着何芳牢房而去,却在拐过一个弯后隐没在黑暗中,喘着气靠在了石壁上。 石壁建在地下,冰冷潮湿,后背贴上去打了个寒颤,穆清风喘着气闭上了眼,右手张开的五指微微屈了屈,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的触感。 方才在何芳的牢狱之中,那只一尺多长的老鼠吓得何仪魂飞魄散,她叫着跳着,直到被他抱入怀中,他才觉出她脚上没了鞋子。 女子的脚何等隐秘?哪能给其余人瞧见? 穆清风下意识就要将何仪的脚笼入袖中。 幸而他穿着身广袖衣裳,恰好能将她双足藏入袖中。 他将她的脚紧紧并在一起,右手握着她两足,又用衣裳遮住她双脚;属下向他行礼,他又慌又醋,唯恐旁人唐突了她,忙让他们统统离开,却又想起来她鞋子还在何芳牢狱之中,忙补了一句,不准任何人前去见何芳。 他出来,自然是要将何仪的鞋子收好,却也是为了压下喉头的憋闷干涩。 他的小仪矜持自爱,平生最是洁身自好,莫说脚了,手臂都不曾露出来过;两人认识快五年,在一起也有三年了,也不过仗着衣袖遮掩牵一牵手,偶尔在无人时轻轻抱一抱,又几时见过她的脚? 方才她一双秀气的脚就在他手中,他掌心抵在她足心…… 那是双天足,足心向上凹着,脚背高挺清瘦,玲珑灵巧,就搁在他大腿前…… 罗袜轻薄,遮不住她脚上的暖意;虽碰不到她的裸足,却也能隔着罗袜感受到她细腻匀称的足上肌理。 何况休歇处,她罗袜鲜洁如霜雪,就那样放在石砖上;经他提醒,她羞得手足无措,足尖无助地点着,犹如新生的笋尖,纤纤翘翘…… 穆清风后脑靠在石壁上,仰头喘着粗气。 他是个男人,自幼不曾碰过女色,却对她情深意笃;今日却陡然见了、摸了她的足,如何能不心猿意马、绮念遄飞? 只那一刻,穆清风便出了一身的热汗;这会儿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热汗将衣裳浸湿了贴在身上,周身都冷热交杂,很是折磨。 缓了好一会儿,穆清风才压下了心头的热切。他站直身体整了整衣物,大步走到了何芳牢狱之中。 何芳披着衣裳背对着牢门,那双绣鞋一正一覆地卧在地面上;穆清风脱了外衣将绣鞋裹了,又向何芳道了声谢,方才走出牢门,朝着心腹招了招手,要他给自己找双鞋子来。 好容易回到休歇处,穆清风心如鼓捶,喉头又焦渴起来。他喉头滚了滚,朝着光亮处问了一句:“我——我能进去吗?” “等等!”何仪一个激灵,立刻叫住了穆清风:“你先等一等!” 话音刚落,何仪额头上一滴热汗顺着脖子流进了衣裳里。 自打穆清风脱了靴子给她、要她穿上,何仪就怔怔地望着那双皂靴。 皂靴款式很简单,白底黑面的长筒靴,靴头微微翘起,露出些白底来,又干净又雅致;靴子很新,瞧着不过穿了一两次,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儿,一看就知道和它的主人一样洁净。 也不知道穆清风用的皂角是哪里买的,香味清淡绵长,她喜欢得紧。 可那是穆清风穿的……何仪望着靴子愣愣出神,忍不住懊恼起来—— 穿吧,这是穆清风的;可要是不穿吧,方才那只老鼠在她鞋面上跑了两三圈,她心里实在膈应,即便穆清风把鞋子拿回来了,她估计也不会穿。 纠结了老半天,何仪还是没搞清楚到底穿不穿,却听见了穆清风的声音。 何仪再不去想其它,迅速将靴子套在了脚上,方才朝着穆清风喊:“我好了……你进来吧。” 穆清风说好,三两步就进了休歇处;他走时只着白袜,来时足上已经套了皂靴。他手中握着个小包裹,也不看何仪:“先前我在南京,也不常来诏狱,不清楚里头的情况……我这就叫人抓几只猫过来。” “……嗯,”何仪也不敢看穆清风,一双眼四下看着,忽然瞧见了桌子上的酒菜。 菜有四个,豆干花生烧鸡与耳丝,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吃食,但在这诏狱也算难能可贵。 何仪神灵心至。她咳一声问:“有吃的吗?我想尝尝。” “吃的?饿了?”穆清风四下一扫,也瞧见了桌上的酒菜。他清清嗓子:“这里的东西……先凑合吃点?” “我不是说这个,”何仪有意转移话题:“我是说何大人吃的东西……” 穆清风沉默了一会儿。停了会儿他道:“把这些东西给他吧,以后我让人专门给他送吃的。” “别,”何仪忙拽着他手臂制止他:“何大人……先前还不知道吃了些什么。陡然给他吃这些东西,只怕肠胃受不了。” 说话间,正巧望进穆清风黑黝黝的眼睛里。 穆清风浓长的剑眉折起。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声音很是疲惫:“若是无事,咱们就出去吧,还要给他置办些被褥一类的东西。” “可以吗?”何仪惊喜地笑了,穆清风也笑着点头:“可以,当然可以……这里有火,还可以给他熬点粥什么的……总之你别担心。” 何仪望着穆清风,见他一如往昔,黑黝黝的眼中全是温和与纵容,不由觉出不好意思来:“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不会。”穆清风斩钉截铁道:“要是无事,咱们就出去吧。” 何仪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穆清风离开,预备跟在他身后,穆清风却没有转身,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 何仪满心疑惑:“还有什么事情吗?” 穆清风摇了摇头。他道:“我这回帮了何姑娘这么大的一个忙,何姑娘要怎么谢我?” 何仪回望着穆清风,见他面上很是严肃,想了想问:“你是想问我,当年何大人是怎么救了我的,是吗?” 虽说这事,何芳不准她告诉穆清风,但说出来也没什么,何仪正要开口,忽地被穆清风握住了手臂。 穆清风失笑:“何大人品行高洁,清操厉节,他不让你说,自然是为了你好,我不会多问。” 何仪愈发不解了:“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穆清风笑容更大:“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何仪皱眉望着穆清风:“要是离得远,能不能以后再去?你也说了,还要给何大人准备些被褥什么的,还要弄几只猫来抓——” “小仪,”穆清风无奈地叹息:“这些事我自然会让人去做。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何仪蹙眉望着穆清风。 她还穿着穆清风的靴子呢,一点不想出去;可穆清风开了口…… 何仪轻轻点头:“都听你的。” 第28章 第 28 章 马车离开了诏狱,停下时已经到了一家衣行的门口。 何仪刚下马车就愣了。她撑着穆清风的手跳下了马车:“你要带我来买衣服?” “是,也不是。”穆清风拉着她一面走一面说:“买衣服是真,却不是咱们这回的目的地——” “你穿着我靴子,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怎么和我去那个地方?” 何仪撇了撇嘴。 穆清风个子高、脚也大,靴子比她鞋子大了好多,她走起来固然不舒服,却也不到跌跌撞撞的地步;忽地又听穆清风笑:“对了,刚好在这里把寝具也给置办了。” 何仪心中一喜,笑着跑了进去,“我去挑被褥。” 穆清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睛追着何仪奔跑进去的身影,摇着头,慢慢跟了进去。 这家衣行不大不小,里头的掌柜和小厮好多都是女子,何仪刚进去就说要买被褥,掌柜的便将她引入了一间放满寝具的屋子中:“咱家的被褥都是新棉花做的,太阳底下一晒,整个被子都鼓起来啦,您看。” 何仪随口应和着,手指用力抓了抓棉被。棉被里头棉花厚实,轻轻弹着她的手指,暖和得有些闷。何仪不由笑了起来,又挑了被褥枕头,各色寝具挑了个遍,才要掌柜将这些寝具打包起来,打算去挑一双鞋子,一转身发现掌柜的没了踪影。 何仪有些纳闷。她急着去挑鞋子,偏偏她不识路,更不知道鞋子在什么地方;正纠结是自己找还是等掌柜的回来,就瞧见掌柜的笑着迎了过来:“夫人好福气,公子连您双足的尺寸都记着呢。” 何仪已然瞧见掌柜的手中托着一双绣鞋,忽地脸一红,满脑子都是掌柜的话—— 夫人好福气,公子连您双足的尺寸都记着呢。 公子连您双足的尺寸都记着呢。 连您双足的尺寸。 双足的尺寸。 双足…… 何仪脸颊又烫起来了。她一把从掌柜的手中抢过了绣鞋,想也不想地就要跑开,却不知道该跑去哪里,还是掌柜的满脸暧昧地指了指某处,何仪才跑到了那处隔间里,舒了口气瞧着手中的鞋子。 是双登云履,鞋尖微微翘起,缥色的料子上头绣着小块的荷花丛,瞧着既雅致又明艳,煞是好看。 而鞋子里头,还搁着一双霜色的罗袜,与她足上的袜子很是相像。 何仪红着脸望着鞋子,片刻后无声低笑,脱了鞋袜换了绣鞋,方才步出隔间,找掌柜的要了水去净手。 至于掌柜的口中的“夫人”二字,她倒是默认了。 好容易洗完了手,才走出来就望见了穆清风。 见了何仪,穆清风眼睛一亮,又笑着伸出手来:“东西都付过钱了,靴子也收起来了。何姑娘要是不忙了,那就陪陪我。” 此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太阳烈烈地照在头上,烧得何仪冒出了汗;而原先的马车果然不见了。 何仪抬头看穆清风,慢慢将手放进他手中。 穆清风也不说话,拉着何仪的手慢慢地往前走;走了几步路,何仪不自在地拽了拽穆清风的手:“你要带我去哪里?” 虽说换了绣鞋,可成衣铺的衣服鞋子又做不到量体裁衣,这双鞋子比她脚宽了有一指,走起路来很不舒服,她不想再走了。 穆清风拉着何仪避开人群,到了僻静处才问:“鞋子不合脚?走路难受?” 何仪别过头去,轻轻应了一声。 鞋子自然不合脚,不过她尚且能忍受;她真正不自在的,是和穆清风相处。 熟识数年的穆清风忽然变成了传说中残忍暴虐的穆飏,她也说不上害怕,但彼此身份悬殊,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穆清风。 “上来,”穆清风已经走到了何仪身前。他俯下身子,宽阔的脊背往下一路收紧到腰间,又被腰带紧紧勒住,细的像要断了,好看极了。 何仪迟疑着不肯动,穆清风又催了一声:“我有事情和你说,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告诉你。” 这意思是,倘若她今天不听,穆清风就不会善罢甘休吗? 何仪抿了抿嘴,慢慢走到了穆清风身边。 手一搭上穆清风的肩头,他的手就托住了何仪膝弯;何仪只觉得身子一空,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到了穆清风背上。 “走了,”穆清风提醒一声,不等她回答,人已经迈开了步子:“小仪,你害怕我。” 穆清风言语肯定,何仪心头更慌,下意识说不是,穆清风又补了一句:“你不害怕,怎么不伏在我背上?” “以往你直接压在我背上,比现在沉很多。” 何仪垂眼盯着穆清风的后颈。 穆清风脖颈处的线条干净利落,满满的阳刚之气,却又不失俊美。 他穿着宝蓝缎衫,更显得肤色深;肤色虽然深,质地却很均匀,并不显得脏。 何仪一声叹息,依言伏在了穆清风背上。她侧脸压在穆清风肩头,声音轻飘起来:“你总是骗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话何仪说得真心实意。她是个孤女,没人给她撑腰,偏她生的好看,各种各样的麻烦接踵而来,她想躲也躲不开。 何仪没了办法,才想着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这男人不必富贵,忠厚老实就好。 她找穆清风是看中他全家死绝好拿捏,结果他突然变成了穆飏,性格也显而易见地精明狠辣,何仪又气又怕,好几天都没吃好睡好。 “是啊,是我的错,”穆清风轻声道歉:“可我总是喜欢小仪的,这点做不得假。” 是啊,人家一个大官,事情肯定很多,却陪着她逛街闲聊,肯定是因为喜欢。 只是…… 只是穆清风位高权重,一个念头就能决定她的生死,以后两人有了矛盾,她又该怎么办呢? 何仪不痛快地应了一声,又小声嘟囔:“穆清风,我想打你出气。” “好呀,”穆清风笑了一声:“不要打脸——过几天还要上朝呢,别人看见了,就会笑你是个悍妇。” 何仪也笑了起来。她脾气从来都不好,她自己清楚;可她现在不敢动穆清风,又想试探穆清风对她的态度,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是啊,不能打你——瞧瞧穆大哥这个精明劲儿,三两下就把自己摘开了。” “……小仪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穆清风沉声叹息:“先吃点东西,你瘦了好多。” 何仪想了想,伸手在穆清风腰间掐了一把:“谁害的?” 何仪下手不重,小心翼翼地掐在他腰间;见穆清风没有生气,手下力气渐渐加重。 “我害的,”穆清风一点没有叫痛,何仪想了想,又用力拧他,终于听见了穆清风的抽气声。 穆清风轻声求饶:“轻点——” 何仪总算是笑了,心头的顾虑害怕消失了大半。如是想着,她手下力气更大了,凑到穆清风耳边问:“我不松手,你要拿我怎样?” 穆清风久久沉默,忽然回头,何仪鼻尖一重,刚巧擦在穆清风侧脸上。 何仪脸红了,忙别过脸去,余光瞥见穆清风眼中满是得意:“我受着——我活该。” 他声音欢快,一点不生气,也一点不难过,彷佛占了多大的便宜一样。 何仪被穆清风逗笑了。她松了手,毫无顾虑地伏在了穆清风背上,又听穆清风道:“地方到了。” 何仪抬头,滚烫的白汽熏得她面上一潮,面香、肉香一齐钻入鼻中。何仪有些愣:“怎么来了这里?” 穆清风扶她站好,闻言长眉一挑:“我要请你吃饭啊。” 何仪也挑了挑眉,被穆清风拉着往面铺中去。 面铺最里面的角落里,穆清风照旧坐在了外面,他熟门熟路地吩咐:“老样子。” 小厮应答着离开,穆清风倒了茶水递到何仪手中:“先喝口茶。” 何仪接过茶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啜饮,任由自己被面馆中的喧哗淹没,无论如何都不和穆清风说话。 穆清风也不强迫她,只笑道:“好香啊,不愧是太宗爷迁都时就有的面摊,我想这碗面想了好久了。” “这回去了南京,我吃不好睡不好,就想着这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做梦都惦记着呢。” 何仪接着喝水,小厮高举托盘吆喝着过来,将两碗面、三个菜放在桌上,他笑着一弯腰:“二位慢用。” 何仪放下了茶杯,穆清风已经从筷筒中取了筷子递给她;何仪望了穆清风片刻,接过了筷子。 碗不算大,但面谷堆似的冒着尖儿,最上头放着几片羊肉,旁边是翠绿的芫荽,乳白的浓汤不住地往上冒着白汽。 何仪正要搅面,碗里突然多了几片羊肉;一抬头,恰见穆清风挖了一小勺羊肉辣椒到她碗中。 面里肉少,穆清风总是把自己碗中的羊肉夹给她,即便两人要了整盘的羊肉也是如此;何仪无声叹息,只得低头搅面,忽听穆清风道:“这样也好。” “什么?”何仪一头雾水,下意识抬头看向穆清风,却见他挑了一箸面。 热气熏得穆清风额角发亮。他也不吃,只低头望着碗中的面:“我说,被你知道了身份,也很好。” “我一直想风风光光地娶你回家,想与你同享富贵,却又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怕你害怕我,送点东西还得打着别人的名义。” 何仪索性放下了筷子,将自己思考了许久的事情一一问出:“梁叔早就知道你的身份?” “是。” “那些钗环首饰,从不是梁叔赏给我的,而是你送给我的?” “是。” “林月殊他们也知道你的身份,你让他们留下来照顾我?” “是。” 穆清风回得轻描淡写,听得何仪不住郁闷: “那你为什么要假装护卫?” 早知道穆清风身份这么高,她绝对不会去主动找他、问他婚嫁与否。 穆清风将面放回到碗中,抬头望她时忍不住笑了:“我并没有假装护卫。” 何仪回望着他,冷哼着别过头去。 何仪信他才有鬼呢。 就算刚开始穆清风没有假装护卫、是何仪认错了他;可两人认识快五年了,他要是不想假装护卫,早八百年就把身份告诉她了。 穆清风轻笑出声:“你觉得穿飞鱼服、戴绣春刀的才是锦衣卫,可锦衣卫并不总是穿飞鱼服,只有堂上官才能。” “可在外当差要穿布衣草鞋,免得引人注目;我按规矩来,不想被你误会了。” “至于装穷、装内敛……” “早年我嫌带银子麻烦,没有带钱的习惯;咱们生活的环境不一样,我怕多说多错,被你发现了身份,干脆就假装内敛,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何仪白了他一眼,低下头,一根一根地吃着面。 碗中忽然多了片翠绿的笋。 是何仪爱吃的油焖春笋。 春笋绿得鲜明,上头油色明亮,清新的香气直直钻进鼻子里。 何仪看了笋片一会儿,把那片笋拨到一边,接着吃面。 一双筷子又伸入碗中,夹起那片笋,直直地递到何仪嘴边:“不是喜欢这个吗?吃一口啊。” 话音刚落,那片笋就碰到了何仪嘴唇,沾得她嘴唇都油亮亮的。 何仪往后退了退,避开了那片笋:“现在不想吃。” “不想吃,在想着怎么扔了我,是么?”穆清风失笑,将那片笋送入了自己口中,吃完了清一清嗓子,低声道:“何姑娘总该听过我的名声。我可从不是什么好人。” “这回是看在何姑娘的面子上,我才开了后门照顾何芳;何姑娘要是扔了我,那……” 何仪登时抬眼望向穆清风,她言语森森:“你要用他来威胁我?” 第29章 第 29 章 “不是,”穆清风收敛了笑。他拧眉:“小仪觉得,我是该秉公执法,还是该为着私爱,照拂某人?” 何仪脑中嗡的一声,忽地觉出问题来了。 是啊,诏狱可怕,可何芳入狱并不是因为奸臣构陷,而是因为皇帝下了命令。 穆清风倘若秉公执法,何芳即便不会受刑,也会单衣薄衫地受苦;这回穆清风肯帮何芳,完完全全是因为她。 “你……”何仪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你说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知道,”穆清风声音也软了下来:“权势从不是什么坏东西。” “有了权势,我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没有权势,即便全天下都知道何芳是被冤枉的,又有谁能让他喝一碗冒着热气的薄粥?” 说完了这几句话,穆清风又夹给何仪一片春笋,见她愣着就放入她碗中,低下头去吃面。 何仪皱眉望着穆清风,见他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面送入口中,心下不由叹气。 是啊,她害怕穆清风不是因为他的名声,而是因为他的身份。 原先她想着,穆清风身份低些,她能赚钱,只要拿稳了钱,穆清风即便有贼心也没贼胆,不敢对她怎样。 如今穆清风突然变成了穆飏,即便他一直对自己很好,何仪也很害怕,连掐他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 男人总是容易变心。 不说别人,她继父早年也对她们母子很好啊,最后还不是整天折腾她们? 穆清风会变心吗?何仪不敢赌。 穆清风看出来了,所以来劝她。 何仪低头,将碗中的春笋送入口中,春笋清新的香气辗转在唇齿中,何仪眉头舒展了些。 咽下春笋,何仪轻声问:“我逼你发誓,你生气了,是不是?” 穆清风吃面的动作一顿。他碗中面几乎要吃尽,这会儿将汤中最后的几根面拢到一起,夹起来送入口中,吃完了才闷声道:“有点。” “你不信我会帮你。” 顿了一顿,穆清风又道:“但也不怪你。” “我名声那样,你害怕也正常。” “不对,”何仪轻笑起来:“我不是不信你会帮我,是因为别的事情,担心你会生气,会想要报复我。” “我为什么要报复你?”穆清风横她一眼:“什么废物才会往自己女人身上撒气?” “……何御史怎么救了我,你不好奇吗?”何仪有些无力,见穆清风眉头拧起,又低头去搅拌碗中的面:“先不说了,我饿了。” 穆清风也没有多问,只举筷去挑何仪碗中的面:“我没吃饱,分我一点。” 何仪动作一顿。 这家面铺的面分大小两种,羊肉都是一样的少,只是小碗的面不够吃,往往要点些其余菜色果腹。 两人吃面,一直是两小碗的面、一盘羊肉再加上两盘别的蔬菜,刚好能让两人吃饱;当然,何仪胃口小,哪次都由穆清风分担一部分面,自己吃许多蔬菜。 眼见穆清风的筷子已经到了碗边,何仪忙伸筷子夹住:“这碗面时间久了,有些坨了,你另要一碗吧。” 穆清风眉毛一挑,夹了好大一筷子面到自己碗中:“你胃口小,吃不完一碗面,别浪费粮食。” 何仪望他片刻,只得任他去了。 吃饭时两人都很沉默,回去时也一样。等到了梁从训宅子处的院子附近,两人下了马车,一语不发地往前走。 远远地望见了梁从训的宅子,穆清风一把握住了何仪手腕:“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就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想着解决问题?” 何仪慢慢拨开穆清风的手,眼睛看也不看他:“我现在心里很乱,没什么可说的。” 穆清风垂眼望着何仪的脸,从袖中取出来个盒子:“这个忘了给你——” “一件小礼物,不值钱,瞧瞧喜不喜欢。” 何仪抬眼望向穆清风,信手接过了盒子打开,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是——” “梨花,”穆清风也笑了:“和你很像,就带过来了。” 说着穆清风取过盒中梨花样的绒花簪子,抬手簪在何仪发间,退后两步看了许久,口中啧啧称赞:“很漂亮。” 何仪反手将簪子取了下来,震惊于这绒绢所制的梨花居然和真的梨花一模一样。她手指不住转着簪子,忍不住笑了:“怎么说它像我?” 穆清风喉结滚动了两下,终于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就穿着一身白衣裳,首饰也素,和梨花一模一样。” “我穿白衣裳?”何仪诧异地望着穆清风:“不对啊,咱们初见是个雨天,我不可能穿白衣裳。” 雨天地上有积水,一脚踩过去,难免在身上溅了泥点子;白衣裳又难洗,但凡到了雨天,何仪肯定会穿件深颜色的衣裳,难免弄脏了衣裳。 “是我第一次见你,你有没有看见我都两说。”穆清风毫不羞涩,只笑道:“那时候是秋天,满天满地的黄叶里头,你穿一身白,特别打眼,也特别好看。” 何仪转梨花簪子的动作一顿,侧脸望穆清风:“是中秋前后吧。” 穆清风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八月十七,是个阴天,你也记得?” “不是,”何仪苦笑:“我不爱穿白衣,但中秋前后会穿五天的白衣,因为……我爹就是那时候死的。” “他到底哪天死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已巳之变,那回皇帝——” 何仪陡然住了嘴。已巳之变在十八年前了,那回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出征,结果大军惨败,皇帝也给人抓到了草原上,听说叫什么北狩。 这事难看得很,普通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偏偏那人是穆清风的姑父……何仪咳了一声就要走,不想被穆清风抓住了胳膊:“你穿白衣,是因为你——咱爹?” 何仪抬头,见穆清风神色认真,慢慢点了点头:“那会儿,我还在我娘的肚子里。” 又忍不住扬起了头:“我爹可好啦!” 何仪生父是个百户。他性子豪迈开朗,头脑也灵活,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后来有了何仪,她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她爹就准备了一大堆东西,从小孩儿戴的长命锁到洗换的尿布,可惜还没见到何仪,她爹就死在了战场上。 想起父亲,何仪红了眼眶。她无意多说,只咽声道:“我长大后跟人打听,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死在哪里,更不知道他是哪天没的,就估摸着时间,穿十天的白衣裳,总有一天是他祭日。” 何仪有心多穿几天,可给人做事,不好一身白,免得惹了主人家晦气,只好估摸着时间少穿几天,幸好梁从训不曾怪罪她。 细细想来,既然穆清风吩咐过,即便她真的日日戴孝,梁从训也不会觉得她晦气。 何仪望着穆清风,怔怔地落下泪来;她忙用手背擦去脸上泪痕,忽地被穆清风捧住了脸。 穆清风手指上有练武时磨出来的茧子,摸在脸上痒痒的,何仪愣愣望着他,见他眼中也隐约有泪光闪动:“我爹也是。” 这还是穆清风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家庭。他笑道:“跟你讲个笑话——我爹不是我爹。” 何仪不解,穆清风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飘渺起来:“我被过继给伯父了。” “我的生身父亲排行第二,只有我一位孩子;我伯父却没有孩子。” “他们一同跟着先帝出征,都死了,穆家没了男丁,祖母就把我过继给了伯父,说是不能让长房没了香火。” “那之后,我就成了伯父伯母的孩子,我生母成了我的叔母,我再也不能喊她做娘。” “我要是喊我娘做娘呢,祖母就不高兴。她不罚我,罚我娘。我喊一声,她就罚我娘在祠堂里跪一夜,还让我在祠堂外头看着;我就不敢再叫娘,也不敢多说话。” “没几年祖母去世,我——我娘也闷闷不乐,郁郁而终。那年我七岁。” “伯母人很好,她性格和善,怕我在家里受了委屈,就将我寄养在舅舅家里——是我生母的哥哥。” “过了几年,伯母病重,我就回了穆家,每日侍奉汤药。” “后来我为伯母守了孝,又被先帝叫进宫中,在锦衣卫里当了个差使,跟着当今陛下。” “……也是苦尽甘来了。”何仪干巴巴地开口,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穆清风。 她生父早死,但有娘护着,她娘闲了,会让她坐在娘的脚上,给她梳一头的小辫子;她娘会请人教她刺绣,会藏着私房钱给她,说是她爹留给她的钱。 姓赵的固然过分,但他毕竟是个赘婿,母亲在时,他也不敢怎么放肆。 她命好,总能遇见贵人,每每逢凶化吉;穆清风好像不是。 不能叫母亲为母亲,叫一声娘,娘就被罚跪…… 何仪皱起了眉头。她轻轻拽了拽穆清风的手:“清风,你——” “嗯?”穆清风挑眉望她,抬手将何仪揽入了自己怀中:“我说这个,就是说咱俩一样,都是没爹娘的苦孩子。” “记不记得你问我有没有成婚,我说没有,却不肯同你做夫妻,你还生了好大的气?” “……”何仪轻轻打他的手:“当然记着,我恨不得这辈子都再也不见你。” 她记得那次,之后她折腾了穆清风好久才原谅他;后来她问起,穆清风也总是搪塞过去。 “我骗你的,”穆清风失笑:“我想和你做夫妻,做梦都想。” “可那会儿的太子是悼怀太子,我跟着当今陛下做事,悼怀太子要是继位了,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我死了不打紧,可我不能害了你。” 何仪眉头紧皱,两条手臂环住了穆清风劲瘦的腰身:“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瞒着你,你怎么会知道?”穆清风声音里带着笑,何仪只觉得自己肩头一沉—— 穆清风埋首在何仪颈间。他闷声道:“我喜欢你,你怎么就不信呢?” “你留在我身边,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腰间穆清风的手臂越发用力,勒得何仪有些疼,心口也有些闷;何仪想了想,同样用力地回抱住穆清风,头埋在他胸膛上低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只是——” “只是如何?” “……以后再说吧,”何仪失笑:“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乐意做?” “是,”穆清风站直身体笑:“照顾何芳不难。他品行高洁,我以往帮过他许多次,你不说我也会做。” “不是这个,”何仪也笑。她想了想:“你的身份,是你表弟告诉我的。” “你去问问都发生了什么事。” 穆清风面色一凛。他小心翼翼地求证:“他欺负你了?” 何仪望着穆清风黑黝黝的眼睛,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只皱眉道:“还有一件事。” “我不找你,你不准来见我。” 穆清风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第30章 第 30 章 穆清风一路快马加鞭地回了家,直直策马到院子门口才停下,没下马就瞧见柳智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一见他就吓得缩了缩脖颈,活生生是一只吓破胆子的鹌鹑。 穆清风冷哼一声,下了马大步迈向自己院子:“还不过来?” 这回他身份曝光,何仪铁定生气;虽说他用何芳暂时压下了这件事,却也没想着何仪能放下这件事;只是看何仪的意思,这回柳智欺负了她。 柳智这孩子本性不坏,可到底是侯府公子,脾气不好,人也好色,倘若真的欺负了何仪…… 穆清风握了握拳头。 这孩子是该好好收拾收拾,免得不知道轻重,以后闯了大祸。 走了几步,穆清风瞧见他的小奴石头正坐在地上,两手不住地揉搓手腕。 仔细看去,石头手腕上一片红紫,似乎还磨破了皮;而他身侧的地上,正躺着一条麻绳。 穆清风仰了仰头,心头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三两步走到桌椅前,下摆一掀坐了下去,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小智,你出息了,连我的人也敢动了。” 柳智哆哆嗦嗦地出了满头冷汗,心中不住叫苦—— 方才表兄去见嫂子,柳智心神不定,唯恐自己做过的事被抖搂出来;恰巧那小奴和他顶了几句嘴,他一时心烦,就让人把他吊在了树上。 一个小奴而已,也就吊了俩时辰,表兄怎么可能为了他朝自己发这么大的火?肯定是因为嫂子的事情包不住了,表哥故意朝他撒火。 眼见表哥眉眼凝霜,柳智想也不想,两腿一弯就跪了下去:“哥,弟弟知错……哥哥就算把弟弟千刀万剐,弟弟也全无怨言。” 见穆清风神色不变,柳智心中更苦,一路膝行到了穆清风腿边,抬手抓着他下摆:“哥,小智错了。” “先别急着受罚,”穆清风手一提,将柳智握在手中的衣摆挣开:“把事情说了,再说受罚的事。” 桌椅是先前柳智让搬出来的,穆清风坐在主位上,石头站起身来,悄悄坐在一边揉手腕,不时捞杯茶水喝,幸灾乐祸地竖着耳朵听柳智受审。 柳智耷拉着一张死人脸,声音小的像是蚊子哼唧;结果表哥一声轻咳,柳智忙提高了声音:“哥,也没什么,就是去了趟梁从训家里,和嫂子打了个招呼,又过去说了几句话……还有这小奴嘴贱,一门心思看我的笑话,我忍不住了,就和他拌了几句嘴,他还敢顶嘴,我就叫人吊了他一会儿……” 穆清风右手摸着左腕上的青金石,瞧着表弟气笑了—— 他倒是聪明,知道自己冒犯了何仪,三两句话把这事略过去,一门心思说自己欺负石头的事。 “石头,”穆清风张口,石头立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穆大哥?” “去,抽柳大钺二十鞭子。”穆清风似笑非笑地望着柳智:“你在梁从训家里都做了些什么,好好想,否则让石头帮你想。” 帮他想?怎么帮?不是抽他吧? 柳智差点吓哭,又听石头嘟囔:“穆大哥,我不想打柳大钺——” “我手疼,打人不疼,你让别人打吧?” 穆清风瞥一眼杜泰,杜泰拽拽马鞭,三两步走到柳大钺身边;柳大钺一声苦笑,有眼色地脱了上衣跪下。 冷风一吹,柳大钺肌肉遒劲的后背一跳,柳智扭头望着柳大钺眼泪直流。 柳大钺自小就跟着他了,这回他表哥就是杀鸡儆猴——杀柳大钺这只鸡来儆他柳智这只猴。想着柳智看一眼柳大钺:“大钺,我一定给你买最好的伤药!” 柳大钺苦笑一声,正要回话,忽地耳边满是破风声,接着后背一疼,顿时眉目狰狞地涨红,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柳大钺倒也硬气,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院子里只有噼噼啪啪的破空声;柳智心有戚戚,忍不住掉下眼泪;石头翘着二郎腿看他,脚尖一点又一点:“喂,快说,不然你也得挨鞭子。” “哭也没用!” 柳智哭得更凶了。 穆清风望柳智一眼,起身揪着他膀子拽到了屋里,又关了门,才望着他开口:“说。” “从你到梁家,到你离开梁家的所有事,一件一件地给我说清楚。” 事关何仪,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柳大钺挨了打,柳智吓得直哆嗦,不怕他不说。 柳智脸一白,见表哥面若冰霜,也不敢哭了,咽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这事都怪石头……” 柳智越说声音越小,穆清风面色也越来越难看;等柳智说完了,穆清风面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了。 柳智越发害怕了。他本来就跪着,这会儿一步一步膝行到穆清风身前,口中不住叫着表哥;眼见就要到穆清风身前了,忽地被穆清风一脚掀翻。 穆清风声音活像结了冰:“以后再敢踏进穆家,我打断你的腿。” 柳智仰面躺在地上,心口一阵阵的疼,耳朵里也嗡嗡地响,闻言欲哭无泪,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却见眼前一阵白光—— 穆清风推开屋门走了出去,厉声让人将他送回安远侯府。 柳智死的心都有了,一个失力又躺在了地上,脑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他就是闯了大祸,才逃到表哥家里的啊。 穆清风忍着暴怒走出屋子,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冷静—— 柳智虽然犯下大错,但确实是无心之失;何况他打小在舅舅家里长大,不能对不住舅舅。 话虽如此,穆清风气得太阳穴一阵阵的疼;他闭了闭眼,用力揉了揉眉心,忽然听见杜泰道:“穆哥,林千户来了。” 穆清风立刻冷静下来:“让他过来。” “何姑娘——” 林月殊说到一半就闭了嘴。见穆清风面色实在难看,林月殊心里也有点打鼓,想了想小声问:“头儿,你不是去见何姑娘了吗?” 不对啊。 来的路上,杜泰倒是说何仪知道穆清风身份了;可何芳还在牢里待着呢,何仪那姑娘做事有分寸,不该和他生气啊。 穆清风抬眼看向林月殊,没开口就沉沉叹气:“小仪没和我闹矛盾。” “可她不准我去见她。” 林月殊眉心一跳。 这怎么回事?何仪敢和穆清风耍脾气?瞧穆清风的态度,不像生气,倒像是……害怕?心疼? 林月殊脑子转的飞快,忽地见穆清风站起身来,他走到林月殊面前一字一顿:“你去查,查六年前的小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月殊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又问:“是何姑娘的事?” 穆清风叹了口气。 即便何仪何芳都没有说,但何仪差点死了,何芳又不准她说,那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显而易见了—— 有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倘若何仪被人欺负了,何芳又怎么不敢告诉他? 除非是男女之间的事情,何芳何仪都怕他有心结。 穆清风恨得头疼。他用力捏着太阳穴,片刻后才道:“把姓赵的抓了,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抓?”林月殊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见穆清风面目狰狞,倒也隐约猜到了几分。他怕穆清风气得失去理智,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叫人扔个死人在他门口,让五城兵马司动手?” 穆清风放下手,轻轻点了点头:“这事务必保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林月殊领命离开,穆清风走到门口望着他背影,忍不住苦笑起来。 倘若真是他想的那样,怪不得何仪怕他报复自己、一定要他先发誓。 可她这么做,未必也太小看了她自己。 这回查出来了,把相关之人全都杀了、把这事死死摁住,她就会安心了吧? 还有,要快点娶她进门,免得她多想。等成了婚,再有了孩子,她就不会害怕了。 话虽如此,可穆清风想到那男人就气,恨不能将他一刀刀剐了;他忍不住握手成拳,忽地见管家杜程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少爷,糟了,杜泰传了消息,说让您赶紧过去。” “听说,小侯爷闯了好大的祸,侯爷要打死他。” 穆清风长眉折起,两脚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算今天的话,整整十八天了。” “……看来这回惹的祸不小。” 穆清风吐了口气,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湿热的气息入手,手心顿时一阵疼。 穆清风垂眼看,见掌心多了几道血痕,又垂下了手。 杜程满脸紧张地望着他:“少爷不去安远侯府瞧瞧?” 穆清风哼了一声:“我困了,先睡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 这一个多月里,穆清风北京南京两头跑,宫里宫外都惦记,还带着何仪去了趟诏狱,何仪又满心害怕,他现在又痛又累,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何况柳智这孩子太爱美色,迟早要吃大亏,受些教训也好。 穆清风去安远侯府时太阳正好,可安远侯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满院子的哭声扑面而来,间或掺杂一声哀嚎: “老头子,你带我走吧!这个家变成这样,我还活什么活啊?” “母亲莫要如此——娘下月就要过七十大寿了,您这样说,孩儿良心难安啊。” “你还会难受?你都要把我孙子打死了!天可怜见啊,我三个儿子,就剩下了个最不成器的,他还要打死我的孙子……老头子……” “姥姥!”才见到人影,穆清风立刻大声喊人,院子里的嘈杂顿时消失,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他,片刻后柳老夫人不敢置信地问:“是清风吗?” “是孙儿,”见柳老夫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来,穆清风忙跑到她身边,半推半搀扶地将柳老夫人扶到了椅子上:“清风之前去了趟应天,给姥姥置办了些礼物……姥姥收到了没有?” “到了,”柳老夫人一声叹息,干枯的手摸着穆清风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唉,就只有你挂念着我这老婆子……”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穆清风忙劝:“姥姥这是什么话?舅舅最是孝顺,朝野皆知。有舅舅在,清风不敢居功。” “他孝顺?”柳老夫人冷笑连连,手下拐杖不住地拄着地面,激起一层层的灰尘:“真是孝顺啊,为了个女人就要打死我孙子!” 穆清风脑中琢磨着,又转头望向舅舅。 安远侯这会儿朝向柳老夫人跪着。穆清风不敢受他跪拜,忙退后几步:“姥姥,先让舅舅起来再说。” 柳老夫人冷哼着应了,管家立刻将安远侯扶起;安远侯拽着管家胳膊稳住身形,不由苦笑连连:“是你弟妹的事情……小智毁了她一个孩子。” 穆清风顿时了然。 柳智是侯府公子,日后免不得要承袭爵位,他的夫人自然也是勋贵圈子里的人。 夫妻两人一样的出身高贵、受尽宠爱,也一般的脾气倔强、不肯服软,成婚后俩人三天两头地吵架,柳智收个小妾,他夫人都吵好几天。 这回柳智毁了她一个孩子,只怕安远侯也很头疼,免不得要给柳智点教训看看。 想着穆清风转头,果然见柳智半死不活地趴在刑凳上。他臀腿上血迹斑斑,两条胳膊无力地拖在地上,嘴里还不住地哼哼唧唧。 柳智身侧,杜泰几人也老老实实地跪着,见穆清风来了,杜泰抬头比了个“放心”的口型。 穆清风先是放心,又立刻憋闷起来。 皇帝判下廷杖,从来都是锦衣卫的校尉行刑,打重打轻、多重多轻,全在这群人的一念之间;杜泰既然让他放心,可见柳智这顿板子伤不了人。 可他和何仪相识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这回柳智不仅轻薄她、还捂她的嘴,结果也就挨了顿板子,还真是让他…… 穆清风不痛快得很,不想柳老夫人一杖抽在了安远侯大腿上:“她说我柳家人死绝了!她说柳家人死了活该!她不该打?莫说没了个孩子,就算她也死了,你也不能动我孙子!” 安远侯不敢躲,只不住苦笑;穆清风忙挡在舅舅身前,柳老夫人的拐杖扬在空中,又不得不落下,只恨恨转过头去。 “姥姥,”眼见气氛不对,穆清风轻声央求:“姥姥,先让他们下去,给小智看看伤的如何?” 柳老夫人落泪点头,穆清风朝着杜泰使个眼色,杜泰立刻背起柳智,在管家的带领下离开了。 管家一走,安远侯又让其余人都下去,偌大个庭院就只剩下了柳老夫人、安远侯夫妇与穆清风四个人。 安远侯脸红的要滴血,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柳智挨打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1章 第 31 章 这事说来也简单,柳智夫人性子霸道,不想柳智碰别的女人;柳智偏又好色,整日里偷香窃玉,俩人便三天两头的吵架,直到夫人有了身孕。 柳智总算有了点担当,夫人要星星他不给月亮;偏偏他喜欢拈花惹草,趁着夫人怀孕的机会,就要了夫人身边的一个陪嫁丫头。 柳智自知理亏,夫人怎么摔东西、怎么骂他他都不还嘴;眼见这事就要过去了,夫人又添了把火,说他满脑子男欢女爱,怪不得柳家男人都死绝了。 柳智忍无可忍地扇了夫人一个耳光,夫人愣怔过后扑过去打柳智,口中照旧不干不净的,柳智气急了推了夫人一把,夫人踩着碎瓷片摔倒在地,身下渐渐渗出血来…… 柳智吓傻了,疯了一样找大夫。 那孩子最后还是没留住,丫头见事情不好,一条绫子吊死了自己,夫人也回了娘家。 柳智知道闯了大祸,大半夜翻墙逃到了穆家;安远侯生气,骂柳智只会闯祸,四下让人去抓柳智,却一直没能找到,直到今天穆清风把柳智送回了家。 柳老夫人冷笑着怒骂:“道什么歉?我柳家男人都死绝了,配不上她陈家的闺女,赶紧让智儿休妻,我再给智儿找好的!” 穆清风朝舅舅望了一眼,舅舅眉头打了结,轻轻摇了摇头。 穆清风轻轻点头,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柳智惹了祸就跑到他家中去,这事不是秘密。 穆家宅院不多,也就一二十处;倘若用心地一处一处去找,不多时就能找到了,哪里还能让柳智在穆家待了整整十八天? 分明就是舅舅也气恼弟媳妇说话难听,故意让柳智在外面躲着;只是陈家也是勋贵出身,柳智打了媳妇儿、害人家没了孩子,怎么也要给陈家一个交代。 好巧不巧,他刚好对陈家有恩。 看舅舅的意思,分明是害怕自己儿子吃了亏,想着让穆清风做说客,好把这事掀过去。 柳老夫人三个儿子,两个死在了战场上,这会儿还在骂;穆清风也不好劝姥姥宽心,只低声道:“姥姥,这事是陈家的闺女不对,咱们现在不理她,先去看看小智。” “他一身的血,别落下了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柳老夫人已经站了起来:“对……差点误了正事……” 安远侯夫人已经跑过去搀扶住了老夫人,头上金凤口中衔的珍珠串不住晃动:“娘,咱们这就去看智儿!” 眼见女眷走开了,穆清风也走到舅舅身边:“舅舅,咱们这就去定西侯府看看?我刚好和他有些交情。” “再说了,小智这回伤得不轻,弟妹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还哄你舅呢!”安远侯一巴掌扇在了穆清风后脑:“杜泰两脚外八,你当我没瞧见?” 锦衣卫行刑大有讲究。轻打则监刑官两脚脚尖外八,重打则内八;柳智挨了几十下板子,臀腿上血迹斑斑,可开始叫疼叫的中气十足,安远侯哪里会不清楚杜泰的小把戏? 安远侯知道儿子打老婆不对,可也知道儿子好色是好色,对女人还算爱护,这回纯粹是被她那句“柳家男人死绝”给气狠了。 别说柳智了,安远侯也气。 安远侯年少时和柳智一样地爱拈花惹草,哥哥们平日里没少骂他,可次次给他收拾烂摊子;比起侯爵的显赫,他倒是宁愿做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可哥哥们都战死了,安远侯便不得不担起肩上的担子;偏他才能平庸,只能面前撑着架子,想着他不由叹气,瞧着穆清风眼睛一热—— 这孩子命苦,小小年纪就被逼的城府深沉、处事狠辣,他瞧着心里难受。 穆清风没料到自己二十多了还要挨打,懵了会儿后反倒笑了:“哪儿呢,我也不知道杜泰做了什么……舅舅,咱们现在就去吧?明天我得去清点京营,恐怕没时间。” 穆清风自小六亲缘薄,身边多的是算计他、利用他的人,真心待他的没几个;他小时候跟在舅舅身边,那时候先帝还在南宫,舅母怕他给柳家惹麻烦,整天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恨不得直接把他赶出安远侯府去。 舅舅知道后气坏了,当着夫人的面踹翻了屋中的桌椅板凳,又拉着穆清风出去骑了一天的马,晚上舅甥俩喝酒聊天,是穆清风记忆里不多的温馨之一。 “没时间也得有时间。”安远侯越发的不情愿:“你什么时候成婚?整天说快了快了,四五年了,怎么还没个影子?” “这回真快了……”穆清风眉眼含笑:“也就今年的事……” “混小子你不早说!”安远侯给他气笑了:“她是谁?舅舅给你提亲去!” 穆清风脸更红了,后背都热腾腾地冒着细汗。他忙转移话题:“舅舅咱们先去定西侯府……礼物准备了吗?” 安远侯脸又拉了下去:“早备好了……咱们走吧。” 两人去时还在下午,回来时天已经开始暗了。 一路上安远侯拉着穆清风问东问西,要不是这回去赔罪不好大笑,他铁定要笑一路;好不容易回了侯府,安远侯笑得嘴就没合上过,面上也越发新奇:“脸红什么?男大当婚,多正常啊……玥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总算逃脱了舅舅的审讯,穆清风松了口气,下意识看向柳玥:“小智他——” 暮色四起,侯府中的小厮已经升起了灯笼,柳玥的面容清清楚楚地映在眼中,她身边的人也一样。 望着那人熟悉的面容,穆清风闭了嘴不再说话。 那姑娘腰肢不盈一握,有弱柳扶风之态;见了穆清风,她不自觉地上前两步,明眸含波盈盈望来,其中似有情愫万千。 见穆清风神情冷淡,她蹙眉道:“清风——” “你我不熟,莫要叫的这般亲近,”穆清风抿了抿嘴,朝着舅舅道:“我去瞧瞧小智。” “这孩子就这样,”安远侯笑着打圆场:“玥儿,把孙姑娘送回去。” 柳玥说是,笑嘻嘻地揽着孙姑娘出了府门,片刻后就又溜了回来:“我就知道,爹爹和哥都在这里。” 安远侯举起右手,作势就要打她:“谁让你带她过来的?不知道——” “舅舅,我没事,”穆清风轻笑:“男女之间总要避嫌,我不想见她而已。” “哥不是我,”柳玥可怜巴巴地躲到穆清风身后:“她主动来的,我也不能赶她啊。” “再说了,你们不是都谈婚论嫁了吗?怎么——” “你闭嘴!”安远侯话语里带了火:“总之你哥要成婚了,你别让姓孙的过来给你哥添堵。” 穆清风抿了抿嘴,没有多说什么。 他和孙玉儿许久不见,若非今日再见,他都要认不出孙玉儿了;这回生气,只是何仪霸道,不准他和旁的女人扯上关系。 何仪本就没那么喜欢他,他自当洁身自好讨她欢心;何况何仪本就忌惮着他的身份,他要是和别人扯上关系,他家小仪又该难过了。 他不愿意。 柳玥装哭撒娇,一再表示是孙玉儿自己过来、她没有找孙玉儿,安远侯才恨恨地看儿子去了;安远侯一走,柳玥立刻不哭了。她一把扑过去搂着穆清风的脖子,两眼亮晶晶的:“哥你总算回来了!” “松开。”柳玥半个人都吊在了自己身上,穆清风要她放手却没有动作,只垂眼凉凉地望着她:“又在我库房里看中什么好东西了?” “我找表哥,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柳玥抽噎着:“哥你不知道,我哥屁股都烂了,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 “我走了。” “哥别啊!”柳玥抱的更紧了些。她嘻嘻而笑:“也没什么,几支簪子而已,表哥肯定没用。” 柳玥心中美滋滋地盘算着,她表哥家里好东西多,人又大方,她最喜欢去那里找东西啦! 不想穆清风似笑非笑地拒绝了她:“我有用。” “真想要,等你嫂子挑完你再挑。” “啊?!”柳玥笑容一僵,随即越发大了:“我真有嫂子了?” “那还有假?”穆清风也笑了,抬手摸了摸柳玥的头:“妹子,不是哥哥小气,可那东西是姑姑赏给你嫂子的,哥哥也不好拿人家的东西送你啊。” “这样吧,这回给小智带的东西,我拨一半给你,满意了吧?” “……不用吧,”柳玥顿时苦了脸——她真想要那几支簪子嘛。想了想又给自己邀功:“哥,孙玉儿真不是我带来的。” “哥知道,”穆清风一声叹息:“这样吧,你去找你嫂子,送她几样东西,回头哥让你去库房挑。” “真的?”柳玥喜出望外,穆清风笑着点了点头。 何仪不准他去见她,穆清风不得不答应,可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又怕何仪多想,觉得自己不喜欢她,到时候又生出许多事端来。 他倒是让林月殊去查了,可他的小仪难过怎么办? 这几天不能去见小仪、也不能不见小仪。想来想去,恐怕还要用上这个表妹。 何仪低头绣着手下的袍子。 这袍子是按着穆清风的身量做的。于她而言,缝补衣裳再简单不过,难就难在手下的这片刺绣—— 金线明亮,稍微一碰就闪着光,绣起来有些费眼。 那件事情,她拿不准穆清风的想法,先逼着穆清风发誓不伤害何芳,穆清风难受得很。 何仪心里也不舒坦。上回她把做给穆清风的衣裳送给了何芳,穆清风醋得厉害;这回何仪慌得很,索性给穆清风多做几件衣裳。 这几件衣裳清一色的黑色,上头用金线绣了金灿灿的谷穗—— 穆清风姓穆,穆的本意就是成熟的谷穗。 手中袍子完成了,何仪抖开袍子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 不得不说,黑袍金绣就是好看。 忽地门被推开,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嫂子,我来送个——” 何仪还抻着袍子,一抬头看见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姑娘。 何仪放下了衣裳起身:“姑娘贵姓?可要找我们宗主谈话?” 柳玥愣愣摇头,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忽地轻声道:“表嫂,你好美啊。” “怪不得表哥喜欢你呢。” “……你也好看。”何仪已然猜出了柳玥的身份。她心中欢喜:“你是安远侯府的姑娘吗?快请坐。” “嗯,”柳玥照旧在看着何仪。 方才抬头看衣裳,被衣裳遮住了下半张脸,只能看见漂亮的眉眼;这会儿看见了她的正脸,那眉、那眼,比宫里的贵妃还好看呢。 柳玥怔怔朝前走去,腿不小心磕到了椅子上,何仪忙上前伸手扶她:“慢点,当心摔了。” 怎么声音也这么好听?身上好好闻啊…… 柳玥下意识握住了何仪的手:“表嫂,哥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何仪早就猜到了这件事,只笑着道谢;不多时柳玥从袖中掏完了东西,又紧张地抿了抿嘴:“对了,嫂子,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第32章 第 32 章 校场上,一个个方阵整齐地排列着,只是天上墨云翻滚,不时有兵士焦急地望向天空,又皱眉望向高头大马上的贵人。 贵人各自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人是飞鹤补子的红袍,是兵部尚书;另一人是内监服饰,其余两人身上都是麒麟袍,正是定襄伯与锦衣卫指挥使。 那袍子上头不知道用了多少金丝银线,即便天阴沉沉的,袍子也黼黻生光,映照着贵人们威严庄重的脸,又富贵又好看。 此番京营清点,皇帝特地选了亲信过来;眼看要下雨,他们要不要淋雨,也全看这群贵人的意思。 穆清风全不在意兵士的目光。他一勒缰绳,马儿哒哒上前几步,穆清风凑近了道:“定襄伯,马上就要下雨了,兵士淋雨,恐怕少不得生病,咱们是不是先让他们回去,等天气晴好了,再行清点之事?” 定襄伯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他四方脸颊,颌上一丛茂密的胡子直直垂到小腹,闻言他也抬头望天,眉头不由皱起:“穆指挥说的有道理……白尚书、梁公公觉得如何?” 两人如释重负:“全凭二位吩咐。” 定襄伯久居边塞、弓马娴熟,虽年过花甲但宝刀不老,在校场上待一天和没事人一样;穆清风年纪轻,也自幼打熬筋骨,他筋强骨壮,奔波月余都毫不疲倦;白尚书是文官出身,身子骨从来不硬朗。 最难受的要属梁从训。 他挨了一刀,虽说胯间垫着厚厚的棉布,可照旧被连日的骑马搞得苦不堪言,如今他腿根酸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骚臭味儿。 既然四人都说好,兵士们便松了一口气;这时间已经起了风,狂风扬起尘沙扑来,兵士们忍不住眯了眼。 穆清风也眯着眼。他听着定襄伯的指挥,几人一并将校场里的兵士一一疏散开来;等士兵们都回了营房,天上早砸下来豆大的雨,穆清风他们个个被淋成了落汤鸡,就连呼吸都分外沉重。 小厮忙撑了伞过来,穆清风让他们先把伞给了定襄伯和梁从训,却见定襄伯眉头紧锁。 穆清风心中了然——刚刚起风的时候,就有千户问能不能回去,说怕底下将士起哄,出了岔子。 精兵从来都是令行禁止,莫说只是淋雨了,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定襄伯在大同甘肃等边镇待了多年,亲手造就了大同数万军士,自然看不上这群京营兵的做派。 兵部尚书先开了口:“定襄伯似乎有些不悦?” 定襄伯只是笑:“今日大雨,京营兵士,与我想象中似乎有所不同。” 穆清风心说这是当然。京营将士久不历边镇,整日里被勋贵们拉去造宅子、修城墙,哪能和边疆将士一样悍勇呢? 可这话不能说。穆清风只笑道:“昔日武王伐纣,途中遇到暴雨,顿时人心惴惴,以为是凶兆;结果武王说是天洗兵,最后周军果然大胜,一开周朝八百年之国祚。” “咱们今日清点京营,又何尝不是天洗兵?” “日后补足缺额,再有定襄伯这老成谋国、智勇双全的儒将宿将亲自操练,自然能激浊扬清,成虎狼熊罴之师。” 定襄伯也笑:“那便借穆指挥吉言了。” 四人齐齐大笑起来。 回到房屋时,穆清风已经浑身湿透了。 屏风后已经备好了热水,穆清风剥了湿漉漉的衣裳洗了,擦着头发走出来。 石头正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一见穆清风出来,他眼睛亮晶晶地追着穆清风:“穆大哥,你好威风啊!” 这几天穆清风等人一并清点京营,石头是他小奴,也被他带了过来,整日里躲着偷偷看几人骑马的英姿。 乌压压的大方队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穿着官服的贵人们骑着高头大马,不时执起马鞭点点某处,真是…… 帅炸了! 他也想骑着高头大马,在千万人中发号施令! 穆清风只是笑。他头发擦得半干,顺手将毛巾搭在椅背上:“石头,去找梁公公借身衣裳,就说我没换穿的干衣裳。” “哦哦,”石头立刻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后又折了回来。他满脸茫然:“穆大哥,我不是把衣服放好了吗?” 穆清风只套着件单衣,石头不由疑心自己是否真的放好了换穿的衣裳。 穆清风摇头笑。他拧着石头脑袋将他转了个身:“快去借。” “你老实听话,以后有了机会,穆大哥让你做将军,让你骑着高头大马发号施令。” 石头眼睛一亮,也不用穆清风催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口中不住喊着:“穆大哥放心,我一定听话!” 穆清风又拿起毛巾擦头发了。不多时石头抱着衣服跑了回来,他邀功似的道:“穆大哥,梁公公说了,这些衣服都是何姐姐做的,他还没有上过身,请穆大哥放心穿戴。” 穆清风抬手将衣服抱入怀中,去了屏风后的床上,双眼紧紧盯着手中的绸袜,原先的喜悦便消失不见,心中不住冒火—— 绸袜是纯白软绸所制,袜线绷得很直,针脚结实又细密;更奇的是,袜线处绣了一竿翠竹,刚好完全遮掩住袜线;再往上看,袜带边缘绣着几枚竹叶,又雅致又好看。 穆清风一拳砸在床上—— 他把何仪放在梁从训府上,是为了让梁从训照顾她、让她受不到一点风吹雨打,梁从训居然还真的敢让何仪给他缝衣裳鞋袜? 袜子做的这么精致,要耗费她多少精力? 这个梁从训,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穆清风握着绸袜许久,终于闭了闭眼,抖开衣服仔细查看—— 是件道袍,照旧是软绸,是浅绿色的料子,边缘是更深的绿色,用同样深的绿色绣了翠竹。绿色深浅浓淡,雅致又舒适。 穆清风忍不住咬牙——早知道她做这么多的东西,就该找个由头把她骗到自己府中,让她只给自己一个人做! 穆清风酸了老半天,直到外头石头催他一起吃饭,才沉着脸将衣裳套在了身上。 虽说心中百般不愿,可换上衣服后穆清风几番想笑,又懊恼她不曾给自己做过鞋子,以后得缠着她给自己做一双…… 穆清风笑着步出屏风,又大踏步去了梁从训屋中,想着旁敲侧击地问问何仪的消息。 屋外雨声哗哗,雨水如注,顺着屋檐流下;雨天天暗,可屋中点了十几支蜡烛,暖黄的光盈满屋室,平添了几分温馨惬意。 屋中摆着张红木圆桌,上头摆满了佳肴,梁从训与穆清风相邻而坐。 “今日大雨,清点之事怕是要延后了,”穆清风笑着举杯:“此番咱们不谈公事,只谈私交。” “若非梁叔慷慨相助,清风怕是要陷入无衣可穿的窘境了。清风敬梁叔一杯。” “这是何姑娘做的衣裳,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哪敢居功?”梁从训笑着饮了一杯酒,见穆清风执起酒壶要为他添酒,忙摁住了穆清风的手腕:“穆指挥素来不爱饮酒,哪能为我破例?” “……那便多谢梁叔体谅了。”穆清风放下酒壶,将手侧的酒杯推到一边。 美酒香醇,穆清风自然喜欢;只是醉酒误事,穆清风平日公务又实在太多,因此他日常轻易不会饮酒;即便喝酒,也只是沾一沾嘴唇,不会超过三杯之数,更不会让自己喝到酩酊大醉的地步。 此番他借着借衣服来向梁从训道谢,又喝了一杯酒,已经足够表明自己的诚意,梁从训也自然该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 果然,不过三两句话,梁从训就把话题引到了何仪身上:“此番何姑娘自行赁了房子,穆指挥可曾去探望过?” 穆清风一时沉默起来,他放下筷子苦笑:“我的事情,梁叔比谁都清楚。” “我原先隐瞒身份,假装是梁叔府中的护卫,与她相知相许多年;偏她不慕权贵,秉性刚直,我害怕她生气,一直不敢坦白身份。” “此番小智贸然拜访贵府,还得罪了她,又戳穿了我的身份……梁叔,她现在恨我恨得要命,我怎么敢去看她?” 梁从训一阵无奈。 他当然知道穆清风此行是为了何仪而来,也知道穆清风确实害怕,可他毕竟是一个太监,这辈子都不能行男女之事,穆清风当着他这个太监的面说男欢女爱,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可此人位高权重,何仪又确实讨人喜欢,梁从训也愿意同穆清风结个善缘。 梁从训笑道:“穆指挥何必妄自菲薄?” “何姑娘这回搬出去的原因,穆指挥不清楚,我却是知道——” “安远侯府的柳三姑娘亲自去看她,和她说了些话,她才发觉穆指挥去我府中,实在担了太大的干系。” “她心疼穆指挥,便搬了出去;说来,我也不曾去探望过她,这回将她的住处告诉穆指挥,还请穆指挥帮我去看看她。” “她若是需要什么东西,穆指挥一并添置了就是。” “……那便多谢梁叔成全,”穆清风大喜过望,亲自为梁从训斟了酒,又亲手将酒杯送入梁从训手中:“请梁叔满饮此杯——” “过去数年,梁叔种种帮扶,清风感激不尽。” 梁从训端了酒杯一饮而尽:“何御史有恩于小仪,她那人知恩图报,定不会难为与你。” 穆清风口中称是,心中却另有主意—— 若是以往,知道何芳入狱,穆清风早就向皇帝求情了;可这回有个何仪,他心里打鼓,便不曾开口,何芳也就还在诏狱之中。 只要何芳在诏狱,何仪就不可能和他断了;等这事了了,再将何芳放出来不迟。 屋外的雨依旧下着。虽然小了很多,但看样子,今天雨是不会停了。 石头托着下巴看着穆清风,纠结得脸都皱了起来:“穆大哥,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 穆清风也不回答,只拿了糕点一样样尝过;他不饿,更不爱吃糕点,一样只咬了一小口,又将一些糕点放到了另一只盘子中。 好容易将七样糕点一一尝过、又饮茶漱口,石头已经递过来了热毛巾。穆清风擦了手,拍拍手唤来个心腹,指着一只盘子里的糕点道:“这几样糕点,让厨房少放点糖,尽快做好,还要想法子温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心腹称是,端着盘子离开;穆清风瞧着剩余的糕点不住皱眉,又叫过石头:“石头,穆大哥请你帮个忙——” “等会儿糕点做好了,你亲自去你何姐姐那里,请她尝尝这些糕点。” “她要是不吃,那你就在她那里住着,总之一定要亲眼见着她吃下去,记住了吗?” 石头瞧瞧外头的雨,笑着点了点头。 穆清风也笑了—— 这糕点好吃,一定合她的胃口。 何仪忍心不见他,他却不忍心不见何仪。 虽说答应了不去见何仪,可是…… 先是柳玥,再是石头,轮也轮到他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