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玫瑰与资本论》 第1章 隆冬,她的夏天。 伦敦的大本钟又修好了,沉稳的钟声响起之际,宣布冬令时的来临。 “Royal”网球俱乐部的橡木门被沈璃熟稔地推开。 “上午好,沈小姐。”前台的老罗伯特朝她微笑,取出她那本年费档案,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递出,而是谨慎地开口:“俱乐部上月已被收购,所有会员的年费系统需要重新登记认证,还请您稍等片刻。” 沈璃略一点头,并不意外。资本流动在这座城市从不停歇,换一个主人,不过是寻常事。 旁边两位穿着考究的女士正低声交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来: “听说是那位周先生的手笔……真是阔气。” “可不是,连俱乐部名字都保留,说是念旧。不过规矩全换了,以后非邀约制,年费也翻了三倍。” “周先生?是那位……泽天资本的周京泽?” “除了他还有谁。郑秘书上周来打过招呼,说老板不喜欢太吵,以后非核心会员,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沈璃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在铂金卡的暗纹上摩挲。 那位周先生,她略有耳闻。近年在伦敦金融城声名鹊起,手段凌厉,背景成谜。只是没想到,连“Royal”这样的老牌俱乐部,也成了他闲来落子的一局。 她递出那张印有家族暗纹的铂金卡片,这本是年复一年的仪式。 罗伯特正操作着,但片刻,他花白的眉毛不动声色地皱起,目光里多了些审慎。 “抱歉,沈小姐,”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系统提示,权限受限。” “不可能,”她声音维持着镇定,“试试这张。” 她又取出一张关联的私人账户卡递过去。 等待变得漫长,罗伯特的脸上的歉意更深:“很遗憾,沈小姐,权限依然无法识别。您名下以及关联的所有账户,似乎都已被冻结。” 沈璃心头一震,不动声色走到一旁角落,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听筒里的等待音漫长,长到她掌心渗出薄汗。 终于接通了。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像苍老了十岁:“小璃,我们家融金链断了……资不抵债” “最近事情太多……你暂时……先别回国。” 话音未落,通话已被匆匆切断。 沈璃僵在原地。 资不抵债?她耳边依稀传来远处球场击球的脆响,还有旁人若有似无的低语,但她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走回前台,声音轻松:“没关系,那今年就先不续了,下次再说。” 说完,她转身推门离开。 伦敦的夜雨很冻人。 沈璃裹紧了大衣,但昂贵的驼色羊绒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路灯的昏暗光晕,她低着头,漫无目的的走着。 路面滑湿,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毫无预兆地自身旁加速驶过。 车轮碾过一片洼地,哗啦一声,那股泥泞的浑水,一瞬间将她身上这件大衣彻底毁掉。 肮脏的水痕顺着脖颈,淌入深处,狼狈不堪,如同她接下来的人生。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 一股无名火顿起,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着那即将消失在雨幕中的车尾灯喊道:“Stop!停下!” 雨声嘈杂,她的声音被削弱了不少。 但或许是那声音里带着的罕见的愤色,前方不远处的黑色轿车,竟真的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路边。 沈璃快步上前,呼吸因小跑而略显急促。 后座的车窗在她靠近时,只不疾不徐地摇下了半寸,仿佛多给一厘米,都是施舍。 透过那道狭小的缝隙,她看到一张隐于昏暗光线下男人的侧脸轮廓。 她看不清具体容貌,只有一种沉寂而疏离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抹模糊却锐利的轮廓,莫名地让她冷静下来,将原本想脱口而出的质问压了回去。 车窗内的人似乎只是略一偏头,余光扫过她满身的狼藉。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浅色衣物上泥点斑驳,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I beg your pardon.” ( 抱歉。 )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几乎瞬间就被周遭的雨声淹没。 沈璃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她的注意力,已被窗隙间递出来的钞票所吸引,边缘齐整,被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 雨下得很大,砸在她脸上噼啪作响。 沈璃盯着那叠递出的纸币。 崭新,散发着油墨和一种属于上位者的轻蔑。 让她想起今天罗伯特的审视,电话里父亲苍老的声音,还有这身被泥水彻底毁掉的昂贵大衣。 他这是什么意思?打发要饭的? 还是……赔偿她这件大衣? 后一个念头更让她怒不可遏。 她沈璃,几十年以来,何时需要这种施舍的“赔偿”? 她怒火中烧,想让他也尝尝被羞辱的滋味。 沈璃气得胡乱摸索着大衣口袋和随身的手包,然而,除了几张已然失效的塑料卡片,她连一个硬币都摸不出来。 就在这时,她的手掌触到了胸前别着的一枚古董胸针。 她犹豫了,这应该是她身上最贵的东西了。 这时,钞票又往她这里递了递,这个动作再次刺激了她。 他分明就是挑衅! 她猛地将那枚别针拔了下来,捏着那枚贵重的古董胸针,试图顺着那道狭窄的窗缝递进去,动作带着股倔强和笨拙,以及明晃晃的刻意。 夜色之下,胸针泛着古老的光泽,而她只想让这个无礼的人明白,他手中这叠钞票,多么的廉价可笑! 车窗内的手并未收回,也没有接过。 就在那僵持的瞬间,胸针的尖端无意间划过他握着钞票的手背,留下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血痕。 胸针带着湿意与她的体温,从她指间滑落,轻响一声,跌入车内的黑暗中。 沈璃愣了一下。 雨水拍打车身的声音嘈杂而持续,沈璃最后启声: "先生,您的货币符号,还不足以给我的尊严定价。” 她的目光透过雨帘,直视那道窗隙后的阴影。 “我的狼狈,不是商品。” “所以,交易失败。” 车窗内外,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只有雨点敲击车身和地面的嘈杂声。 透过那混沌的、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玻璃,沈璃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隐约感觉到,那道隐在阴影里的轮廓似乎动了一下。 随即,一声轻笑,从车厢内逸了出来。 然后,不等她再有任何反应,那扇只开了半寸的车窗便以一种平稳的速度,无声地升了上去,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迟疑,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转眼便加速,绝尘而去,迅速消逝在伦敦浓稠的雨幕深处。 只留下沈璃独自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不断流淌,像流不尽的泪。 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虚张声势的气力,不见踪迹。 自那场雨夜已过去数月。 她依然按时去上课,笔记做得一丝不苟,论文永远第一个交,成绩单上的名次雷打不动地悬在顶端。 她甚至比从前更用功,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个崩塌的世界隔绝在外。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诉苦,也无从诉苦,唯一算得上排解的,是每日傍晚,她会去海德公园附近那条僻静的长廊坐下,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看儿童追逐着皮球,无忧无虑的笑声清脆地响起,看并肩而行的恋人低喃细语,看落叶被风卷起,最终归于尘土。 这天傍晚,她照例坐在长廊上,膝上摊开一本书,目光却涣散地落在远处的玫瑰丛。 “姐姐,你的书拿反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的出神。 沈璃低头,封面上倒置的字母让她微微一怔,随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夕阳的余韵。 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正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 “送给你。”小女孩不等她回应,弯下腰,从旁边的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递到她眼前。 沈璃怔愣地接过那团柔软的白色绒球。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干涩。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了母亲略带焦急的呼唤。小女孩遗憾地“啊”了一声,朝沈璃挥挥手,转身轻盈地跑开了。 沈璃捏着那株蒲公英,纤细的茎秆带着植物特有的微凉。 一阵微风恰好拂过,温柔得如同一次抚摸,绒球轻轻摇曳,轻盈地飘散开来。 她下意识地抬头,不知何时,厚重云层竟四散,稀薄的阳光从云隙间洒落。 天,难得地放晴了。 她静静地看着掌心光秃秃的茎秆,又望向那些早已随风消矢的蒲公英种子。 她松开手,任由那截绿色的茎秆飘落,混入满地的落叶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她拍了拍衣角的灰,刚准备迈步离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个跨洋电话。 屏幕上跳动着来自国内的冗长号码。 她接通电话。 “沈小姐,” 是父亲林秘书的声音,带着仓促,“沈总病倒了,在医院,刚脱离危险。” 沈璃握紧手机,指节泛白。 “……公司的资产清算程序没走完,” 林秘书继续道,语气艰难,“需要直系亲属签字。你……回来一趟吧。” 回去。那个被告知不要回去的地方。 “好。” 她应道:“我马上回来。” 电话挂断,忙音响起。 沈璃站在原地,远处儿童的嬉戏声变得模糊。 父亲倒下了,那个烂摊子必须有人去扛。 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椅上的书被风吹动,最终停在加谬的著名一页。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我并不期待人生过的多顺利,但我希望,碰到人生难关的时候,自己可以是它的对手。” 剑桥的冬雪在窗外倒退,最终消失在飞机引擎的轰鸣里。 沈璃婉拒了导师关于参与百年校庆筹备的邀请,向学校递交了告假申请。 她坐上了最早一班飞往东方的航班,将那些曾经的“远大前程”与“人类理想”,连同这座学府古老的喧嚣,一并抛在了身后。 机身的颠簸,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前路未知,她也许还会回到这里,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她几乎未曾合眼。 刚从通道出来,就看到了等候的林秘书。他接过她手中简单的行李,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一路飞驰,车内异常安静,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声响。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病床上那个嘴唇苍白的人,她熟悉到心痛。 林秘书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她摇了摇头,轻轻走到床边,握住了父亲的手掌,汲取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她没有停留太久。 几分钟后,沈璃直起身,脸上的情绪已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 她走出病房,与林秘书在走廊低声商议起来,包括申请破产保护,联系律师团队评估债务,制定方案。 夜幕降临,医院走廊的灯亮着。 沈璃仍坐在长椅上,膝上摊开着厚厚的财务评估报告,纸张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父亲依旧没有苏醒,但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已经找上门。 最终的资产清算会议,不能再等了。 沈璃随林秘书来到了公司大楼顶层。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就在眼前,首席律师在门口迎上,趁人不备,将一张纸条塞进她手里。 “沈小姐,关键时刻再看。”律师低声道。 沈璃来不及多想,将纸条捏住。 门被推开,一股沉甸甸的气息迎面而来。 会议室中央一张巨大的石质长桌,长桌两侧已有人入座,低声交谈。 最尽头的主位空着,等待着她家最大的债主,一位姓周的先生。 趁着人还没到,沈璃悄悄展开了纸条,是一些谈判的话术技巧。 然而,纸条末尾两个笔锋锐利的汉字让她震惊:求他。 求他?求谁? 无力感袭来,她手指一松,那张纸条随着她手中文件的翻动,滑落在地,飘到了不远处。 她正要弯腰,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却先一步将纸条抬了起来。 那手指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手背上微微凸起青筋。 然而,最显眼的,是那肌肤上横亘着的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的痕迹。 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伴随着极度的意外,让她动作顿住。 第2章 接球与否,诡辩 她抬起头。 视线撞进一双墨色的眼眸。 那目光正向她看来,眉骨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细微阴影,眉宇间带着一种温沉韵味,却又与周身的疏离感融合,形成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风采。 男人清晰的面部轮廓,与雨夜车窗后那个侧影,缓缓重叠。 竟然是他! “沈小姐,”他看着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浅淡笑意,“是想怎么求我?” 那张写着“求他”的纸条,被他用两指夹着,递回到了她面前。 沈璃怔住,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接过了纸条。 她看着他迈步,从容地走向那张空悬的主位,身姿端正地坐下,瞬间成为了整个会议室无声的中心。 会议室的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只剩室内纸张翻动的细响。 长桌两侧投来的目光含义各异,有审视,有漠然,也有试探。 沈璃深吸一口气,走到长桌另一端,父亲空置座位旁的位置坐下。 会议开始,流程按部就班。 双方律师就债务与资产情况做了初步陈述,数字冰冷,条款很严苛。 轮到沈璃作为乙方代表发言。 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主位方向,略一颔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清晰稳定: “感谢各位今天出席会议。首先,我代表我病重的父亲,感谢各位过去对他的支持,也对目前局面给大家带来的困扰,表示深深的歉意。” 她坐下,由双方律师继续介入。 但很快,双方陷入了僵局。 对方律师团队态度强硬,言语间步步紧逼,试图将清偿条件压到最低。 沈璃静静听着,指尖在膝上悄然收拢。 等到对方一轮攻势暂歇,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根据我们与法律顾问整理的情况,目前总资产约为9亿,总债务约为10.7亿。我们完全承认所有债务,并无意逃避。今天的核心,是如何用现有的资产,最有效且最公平地解决问题。” 她看向己方的法律顾问,点头。 顾问立刻会意,介入阐述:“诸位,如果进入冗长的破产清算法律程序,考虑到随之而来的资产冻结、市场波动以及拍卖可能产生的折价等因素,根据过往案例经验,贵方最终的实际回款率,乐观估计可能也只有百分之四十左右,并且这个过程,至少需要耗费两到三年时间。” 沈璃接回话头,试图晓之以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商业人士,时间成本和资金效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与其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我们是否可以考虑一个对双方都更为有利的方案?” 对方一位资历较老的董事冷哼了一声,语带讥诮:“说得好听,依沈小姐看,什么方案才算‘有利’?莫非是让我们放弃大部分债权,做慈善不成?” 沈璃迎上对方的目光,不闪不避,抛出了准备好的底线方案:“我们提议,将除我家目前自住房产外的所有资产,进行一次性地清算和过户,用以抵偿大部分债务。同时,我们恳请各位能豁免剩余部分债务,或者,”她顿了顿,声音更沉静了几分,“允许我在未来一段较长的时间内,例如三十年内,通过我个人的工作收入,分期偿还。这能让各位更快地回收大部分资金,减少不确定性,也给我们家庭一个重新开始、履行责任的机会。” “三十年内分期偿还?沈小姐,你的收入预期是否过于乐观了?”对方律师立刻抓住这点发难,言辞犀利。 沈璃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与对方律师纠缠法律细节和未来预期并无优势。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喋喋不休的对方律师,直接投向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 这个真正能制定规则的人。 他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神色淡漠,仿佛眼前这场关乎一个家族生死的争论与他无关。 沈璃强撑着平静,在他淡漠的眼眸注视下,硬着头皮开口,勉力维持着镇定: “我理解这位律师先生的职业操守,他是在为他的客户争取最大权益。但法律之外,尚有情理与商业理性。我想请问周先生,”她直接点了他的名字,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们是否有可能,找到一个比漫长诉讼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方案?” “我们愿意拿出百分之百的诚意。” 会议室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的周京泽身上。 他转着钢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笔杆冷硬的光泽下,他左手手背上那道细微却清晰的暗红色痕迹,意外地变得醒目。 周京泽抬起眼,目光落在沈璃强自镇定的脸上,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 “诚意?”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他没有看那些复杂的报表,也没有回应关于方案的任何细节,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听闻沈小姐,网球打得不错?” 沈璃彻底怔住,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下意识地回答:“……曾经学过。” 周京泽的视线扫过她的脸,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很期待和你的切磋。”他放下钢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她,“既然是求人,就拿出该有的态度来。” 沈璃却态度不卑不亢:“周先生,您定义‘求’,是让我跪下哭泣,还是拿出对您最有利的方案?如果后者也算‘求’,那我已经在做了。您究竟是要一个姿态,还是一个结果?” “沈小姐以为呢?”他反问。 话罢,他不等她反应,也忽略会议室里瞬间升起的骚动,径直转身,迈开长腿朝门口走去,留下一个落拓颀长的背影,和满室面面相觑的众人。 会议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沈璃脸色铁青。 切磋? 不过两天,沈璃就接到了郑秘书的电话。 这位周京泽身边的公关大师,语气恰到好处的得体。 “沈小姐,周先生请您下午四点,到松涛国际的私人球场。” 沈璃没有多问,只答:“知道了。” 她到的时候,周京泽已经在了。 他站在底线后,正对着发球机练球,姿态稳定,每一击都带着精准的力道。 而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运动裤,头发随意扎起。 她没心思为这场会面特意准备什么。 郑秘书无声地递给她一把球拍。 周京泽这时才停下,转过身,扫了她一眼,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到场。 “开始吧。”他走向场地另一侧,扔了一句:“沈小姐,我们之间那笔账,能不能谈,看你今天能接到几个球。” 沈璃握紧球拍,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评估,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沈璃在场地间不断移动,脚步因体力消耗而变得有些迟缓,呼吸声在安静的球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细密的汗水布满了她的额头和脖颈,顺着肌肤流下,沾湿了运动服的领口。 长时间的跑动让她眼眶湿润,但她始终专注,紧盯着球的轨迹,眼神清澈而坚定。 周京泽站在球网对面,姿态沉稳。 他的每次击球都落在让她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触及的位置,冷静地试探着她的边界。 父亲苍白的脸庞,债务文件上冰冷的数字,还有那张写着“求他”的纸条,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不能停下。 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又一次冲向边线,准备迎接下一个刁钻的回球,但这一次,球的轨迹似乎有了细微的不同。 力量依旧,旋转却收敛了些,落点不再是让她望尘莫及的角落,而是“恰好”在她手臂伸展可及的范围内。 “啪!” 一声干净的击球声。 球被她回过去了,虽然弧线不高,力量也不强,但稳稳过网。 沈璃脚步一顿,抬起眼看向他。 周京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继续着这场由他主导的练习。 接下来的几球,也都维持在这样的节奏里。 他力道不减,线路却始终控制在她能够到的范围。 他不再试图彻底击溃她,而是像在引导,或者说,在观察她如何回应。 他在放水。 这个认知让沈璃心头一沉。这不是体谅,而是一种更隐晦的掌控。 一种被拿捏算计的不悦,悄然压过了身体的疲惫。 当最后一球再次按照这“新规则”飞来时,沈璃眼神一凛。 她先是故意放慢动作,装作脚步不稳,仿佛即将失手。 但在球即将掠过身侧的瞬间,她腰腹骤然收紧,身体回转,手臂带动球拍,一记反手全力挥出! 球拍与网球撞击出一声结实而响亮的脆响。 那颗黄绿色的小球不再沿着温和的弧线飞行,而是化作一道劲风,擦过周京泽的耳畔。 他甚至能感觉到球体掠过时带起的气流,轻轻拂动他鬓角的发丝。 球去势未减,带着清晰的旋转声,最终重重撞在他身后的护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网线随之轻震。 整个球场霎时安静下来。 空气中只剩下两人深浅交织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周京泽的动作彻底停下。 他站在原地,球拍轻握在手,目光穿过球网,落在沈璃脸上。 沈璃扶着膝盖,胸口仍在起伏,汗水沿着脸颊滑落。 她直起身,迎向他的注视。 两人在网前静静对视,呼吸交错,无声中对峙。 “为什么之前接不到?”他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听不出情绪。 沈璃抬起眼,隔着网看他。 “你怎么知道我没接到球?” 他眉梢微动,停下了习惯性转拍的手。 “周先生,若球不存在,或接球的‘我’本就是一个悖论,这场游戏是否从根源上就失去了意义?” 沈璃直起身,声音因喘息而不稳,但字句清晰:“况且,球拍碰到球,算接到。那球从身边飞过,带起的风,算不算接触?它落地的声音传入耳朵,算不算接触?我的身体因为躲避它而消耗的能量,算不算接触?” 她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网前,直视着他。 一股被他看轻的怒意混着哲学的思辨本能,她冲口而出“周先生,你定义的‘接到’,是让它回到你的场地。而我的身体、这片场地、周围的空气,都已经接收并回应了你的每一次发球。难道只有符合你预设路径的回应,才算数吗?” 周京泽看着她汗湿的脸颊和异常清亮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他抬手擦了擦球杆,然后慢条斯理朝网前走来,强大的压迫感随着距离拉近而剧增。 他在离她仅一网之隔的地方站定,目光从她汗湿的额头,泛红的腮,滑到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唇瓣,最后锁住她的眼睛。 “诡辩。”他低声,将拍子一扔,“今天就到这里” 眼看他就要走出球场,未得到答案的沈璃心急如焚,下意识脱口而出:“周先生!”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急促。 周京泽的脚步未停,步幅却似乎不着痕迹地收缓了半分。 沈璃来不及细想,连忙小跑着追上前。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一前一后。 他的影子在前,她的在后,随着她的追赶,两道影子的距离渐渐缩短。 最终,她的鞋底轻轻踩上了他投在地面的修长轮廓。 她鼓足勇气,快走两步,绕到他身前,拦住了去路。 停下得匆忙,她的运动鞋尖擦上了他锃亮的皮鞋边缘,发出一声细微的刮擦声。 周京泽停了下来。 他高大的身躯霎时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她身后的光线,她整个人再次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 他微微垂眸,俯视着她。 距离太近,她不得不抬起头,视线掠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落在他近在咫尺的喉结上。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运动后微微的热意,悄然地弥漫,他眼里浓郁的墨色,透着威压,让她刚刚追上来时聚集起的那点力气,转瞬间消逝。 不过几秒的对视,沈璃便侧身让开了路。 周京泽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启步,从她让出的空间从容走过。 第3章 “这位沈小姐,同我一起的” 午后的阳光沿着落地窗射下,在地板上投下斑斑点点。 沈璃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球场边,周京泽离开前那句话,听不出是认真还是戏谑。 晒久了,也有些灼热。 他走了,没再回来。 沈璃拿不准他的意图,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很不好受。 时间流逝,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估算着窗外太阳的角度,借此分散注意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就在她得出结论,太阳高度角大约四十七度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他。 是他的秘书,郑板青。 “沈小姐,”郑秘书声音平稳,一如既往的得体,“周先生临时有事需要处理,他让我转告,您可以先回去了。” 沈璃立刻转头看他:“那债务的事……” “债务方面,周先生已经同意您之前提出的解决方案。” 同意了?她握了握拳,指节有些发白。一场不对等的网球练习,竟真的换来了转机? “只不过……”郑秘书的话适时停顿。 “只不过什么?”她追问,知道必然还有后续。 郑秘书微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开口:“周先生说,您的网球手感尚可。若是生疏了,确实可惜。他希望,以后可以经常切磋。” 经常切磋。 潜台词足够清晰。随叫随到的陪练,一个由他单方面决定是否继续的往来。 郑秘书前来通知债务解决方案时,语气一如既往的得体。 但在交接文件时,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周先生翻看往来账目时,发现有几笔转到展望生物的资金,名义是研发款,实际用途却不甚明朗。他说,账目上的名实不符,往往是最值得深究的。” 这句话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问号。 展望生物…… 那是她大伯沈阳朔的公司。 回到病房,林秘书再次送来破产保护协议。 他的语气比往常更急切:“小姐,签字吧,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沈璃没有接文件,反而问:“林叔,去年转到展望生物的那笔研发款,最后用在了什么地方?” 林秘书整理文件的手微微一顿:“都是正常的业务支出。” “那为什么审计报告里找不到对应的成果?” “科研有风险,失败也是常事。” 这番含糊其辞的回答,让她心里的问号更大了。 她想起郑秘书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 周京泽作为主要债权人,不会无缘无故关注一笔具体的资金流向。 他这看似不经意的点拨,实则是基于共同利益的暗示。 她决定自己查个明白。 接下来的两天,沈璃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 她凭用哲学训练出的逻辑嗅觉,去嗅那些报表数字里一切气味。 灵活运用归缪法,悖论分析,整理出所有与展望生物的资金往来记录,每页都不放过。 渐渐地,一个清晰的模式浮现出来:数笔大额资金都以合作名义转出,收款方却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而这些公司背后的链条,如百川归海,最终都流向她大伯控股的企业! 当她翻到那份前年的股权变更文件时,脊背发凉。 文件显示,她大伯在短短半年内,通过多次交易获得了展望生物的绝对控股权。 那个总是在家族聚会上面带微笑、对父亲恭敬有加的大伯,那个在父亲决定扶持展望生物时,满口感激的长辈。 甚至在各大网站,都正在表彰他作为慈善代表人的事迹。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原来背叛来自两个最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最亲的伯父,一个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 病床前,父亲沉睡的侧脸在灯光下格外消瘦。 她轻轻握住父亲无力的手,想起他曾经那么信任地将公司事务托付给这两个人。 她父亲,是否知道真相? 就在这时,大学时读过的康德语录浮现在脑海中:“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不懈追寻的真相,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这一刻,她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真相或许残忍,但道德与法律的准则必须坚守。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起来。 她必须站出来,用合法的方式守住这个家。 沈璃重新坐回电脑前,重点筛查所有经过林秘书处理的文件。 她继续深挖,发现几份关键合同的条款都明显对公司不利,却都顺利通过了林秘书的审批。这些发现让她确信,这不是简单的经营失误。 天亮时分,她联系了一位信任的律师。在电话里,她简洁地说明情况:“证据显示,沈阳朔通过关联公司转移资产,林秘书可能是内部接应。他们即将举办慈善晚宴,我怀疑这是资金流转的最后一环。” 律师语气严肃:“如果内部人参与,情况很复杂。建议立即向经侦部门报告,但要小心打草惊蛇。” 律师甚好告诉她:“常规举报流程需要15天,但我刚收到风,他们明天就会通过一个海外空壳公司,把所有剩余资产转移干净。届时,你将一分钱都追不回来。” “我明白风险。”沈璃说,“但正因为他们的警惕,常规调查可能需要时间。我需要一个他们无法轻易掩盖的场合。”那场备受关注的慈善晚宴,正是最好的时机。公开对峙虽险,却能立即引起关注,冻结资产,防止资金进一步流失。 她知道,公开的持续质询,敌人往往才能露出破绽。 两天后的市艺术中心宴会厅。 水晶灯下,沈阳朔正在台上致辞,西装笔挺,笑容得体。 台下坐满了政商名流,掌声如雷。 沈墨来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她没有犹豫,而是用力一把推开。 她暗红的裙摆随动作摇曳,像盛开的凤仙花。 “砰!” 响动让音乐戛然而止。 门口的香槟塔被碰塌,玻璃碎裂声四起。 所有目光投向门口。 沈阳朔看清是她,脸色骤变,眉宇闪过一丝慌乱:“保安在干什么?闲杂人等也放进来?快弄出去!” 沈璃走进宴会厅,冷笑:“闲杂人等?大伯,你年龄大了,现在连亲侄女都认不出了?” 场内哗然。 保安抓住她的手臂。沈阳朔若无其事地解释:“各位抱歉,家里小辈历经家变,精神有点失常……” 寡不敌众,沈璃眼看自己就要被强行拉走。 “这位沈小姐,是和我一起的。”一道清越醇厚的男声从角落传来。 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路,保安即刻松了手。 周京泽慵懒地倚在大理石柱旁,白衬衣解开第一颗扣子,袖口别着黑玛瑙袖扣,指间夹着雪茄,烟雾袅袅,将轮廓晕染的如同隔岸观山。 那双墨色的眼眸从烟雾后望过来,意兴阑珊,周遭的喧嚣与光亮,到了他身前仿佛都静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