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君一枝花》 第1章 意外 孙姑娘,这么早就上门来呀?” 初春,天气尚泛着丝丝寒气。时辰实在太早,周遭原本静得死水一般,这一声起,却是惊得树上飞鸟跃起,翅膀扑腾扑腾响。 孙凌萱哆哆嗦嗦回过头,手臂挎着篮子,掌心搓了搓。她朝着王家对门探出头的婶子一笑,“这家奶奶前几日就叫我过来,只是天冷,没什么好看的花,才拖到今日。” 耳边似乎还有几日前下雪的簌簌声。婶子瞧着孙凌萱,皱眉哎哟一声,啧啧道:“你瞧你这身衣裳!穿得未免太薄了些。这么年轻一个姑娘,要是身子冻坏了,可怎么好?” 孙凌萱一面敲门,一面无奈笑笑。她也不想挨冻呀。这天底下有神智的人,哪个不知道天冷加衣,天热减衣? 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身上这件尚是去岁做的,哪还有多余银钱添新衣呢?眼看着京中不太平,说是南军快要打过来了,什么东西都贵!别说买衣裳,想买靠着活的口粮都不容易。 所以孙凌萱没应答这话。她慢慢叩门,叩了许久,也没人来开。 明明是约好今日此时的,家中总不能没人? 对门婶子精炼的眸光一扫,摆摆手,“你怕是要跑空了。昨天晚上,这院子连灯都没点,怕是他家主人带着家眷出城去了?” 这天寒地冻的,连根草都没长起来,出门去做什么? 孙凌萱摇摇头,她看向眼前门锁——倒是没锁紧,只是虚虚挂着,一推,门就咧了条缝。 孙凌萱想进去看看,刚踏进门槛,脚又缩回来。 这院子里实在太奇怪,没有半分声响,檐下挂着两盏燃尽灯油的灯笼,随风孤零零飘荡。 不知为何,孙凌萱心里有些怕。她掐了自己一把,又觉得没道理。天子脚下皇城中,没有贼人会这样大胆。该是……这家老爷果真带着家眷出门了。 那便只能过几日再来。 孙凌萱心中有些失落。她好几日没做成生意,家里三张嘴等着吃呐。今日又得不了钱,这花也放不得,过几日还要重新摘采。 她呆愣在门前,肩膀忽被人拍了拍。回头,是邻居婶子。 婶子手里拿着个盒子,塞到孙凌萱怀中。“前些日,我女儿嫁人,我借了王家奶奶几件首饰充场面。你要进去,就帮我还回去。” 孙凌萱不打算进去了,当下就要回绝。可还不等她说话,婶子已经转身,扭着粗腰走了。 …… 没法子,孙凌萱只得硬着头皮踏进这门槛。她没走几步,一股风过,那挂在檐下的灯笼从她眼皮子底下掉落下来,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滚落好几圈,缓缓在院子中停下。 孙凌萱心头一跳。 院子里一盏灯也没有,还不算天光大亮,四下门窗里都透着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孙凌萱加快脚步,直往王家奶奶卧房中去。 把东西还回去,她还得赶着回家给母亲熬药呢。 走到卧房前,孙凌萱才察觉出这院子里的沉默中有些不对劲。她的鼻尖,闻到些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心跳如擂鼓。孙凌萱指尖搭上卧房门,大着胆子,透过纱布窗户朝着里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差点没把她半条魂吓掉。孙凌萱好险忍住一声尖叫,捂着胸口不住喘气。 屋里有死人! 她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回头观望这座院子。依旧是空空荡荡,了无声响,没有人。 但好生奇怪,自打刚刚看见屋里的尸首,孙凌萱就总觉得这座院子也跟着屋子里的死人咽气了。只是隐隐约约,有一双眼睛,在隐秘的角落盯着她。 本来她想走,可屋子里的人死状实在太惨。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孙凌萱忍不住想,若是她这么走了,这被人害死的冤魂会不会找上她?……再者说,乡下老人言死者为大,她怎么也该盖块布在这死人身上。 不怪孙凌萱她娘时常说她。这丫头胆子实在大得不得了! 若是常人,青天白日看见具尸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死者为大?跑都来不及!可偏偏孙凌萱是个死心眼,竟往这处想,还真这么干! 孙凌萱急匆匆推开门,走进去。 进去的一瞬间,她愣住,浑身发凉。 屋子里,除了那具早就没了生气、浑身僵硬的尸体之外,床榻边还坐着一个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就坐在床榻边,看见孙凌萱进来,他没动,和樽木头佛像一样。孙凌萱朝他看去,屋里光线昏暗,他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睛,眸中幽幽地映着窗外那点微薄天光,平静无波。 他的视线落在孙凌萱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会进来,也早就盘算好了该怎么处置她。 孙凌萱手脚冰凉,下意识揣紧怀中的首饰盒。 男人见了,唇角微微勾起,笑容阴森。他笑问:“你觉得,我会是贪图这点财物的人么?” 孙凌萱喘不过气。她想跑,双腿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僵持了不知多久,孙凌萱看着那个男人,又看了看地上死不瞑目的王老爷,终于豁出去了。她牙齿打着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逼着自己开了口:“王家老爷……是你杀的?” 黑衣男人缓缓地,极慢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然后,他对着孙凌萱,咧嘴道:“是啊。” …… 孙凌萱彻底绝望了。她撞破这刺客行凶,怎么还能活?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半死的人,只有气出,没有气进。 一想到家里还病着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弟弟,孙凌萱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不能死!她死了,娘和妹妹怎么办? 求生**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孙凌萱跪了下来,膝盖磕在砖上,疼得她一哆嗦。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拼命地把头低下去,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好汉饶命!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就是个送花的,走错了屋子,我这就走,我保证,今天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求您,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她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哭腔。为了活命,她可以不要任何尊严。她今年只有十七岁,怎么算都没活够啊。 黑衣男人似乎觉得有些意思,他从床榻边站起身。他身形很高,站起来时,几乎将窗外透进来的光全都挡住了。孙凌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下,只觉得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他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保证?”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弄,“你猜,我信不信?” “我……” 孙凌萱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那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不可能放过她。 刺客轻轻叹了口气,孙凌萱满心绝望。她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滚落,划过脸颊。她不是想哭,只是人到了极致恐惧时,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看到她的眼泪,黑衣男人眼中闪过厌烦。他缓缓抬起手,指间夹着一枚薄如蝉翼刀片,刀片锋利的一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寒光。 “我最讨厌女人哭。”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寒光便朝着孙凌萱的脖颈疾速划来! 孙凌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认命了。 然而,此时,耳边传来了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笃、笃、笃。” 孙凌萱睁开眼,眼中一片茫茫然。天色在这一刻,骤然亮了许多。她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另一个男人。男人眸光一扫,落在她身上,将她打量一通,笑了笑。 “长恒,对小姑娘,不要这么凶。” 刺客捏着刀片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同就地生吞下数十只苍蝇,脸上神色十分精彩。他那刀片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捅向孙凌萱的脖子。他后退一步,扭头朝门口的男人没好气道:“你是想让她害死我们吗?” 男人本是瞧着面无人色的孙凌萱,闻言倒“嘶”一声,朝着刺客扬扬下巴:“我是你主子。有这么和主子说话的吗?” 刺客不作声了,但显然对男人的话有些不屑。他立在黑暗中,谁也没瞧,半晌冷冷哼笑一声,将刀片一扔,靠着窗边站定,问男人:“好,你是我主子,那你说该怎么办?” 男人:“你问的是什么怎么办?这个姑娘怎么办?还是这具尸体怎么处理?” 刺客冷声冷气:“都问。” 孙凌萱在一旁,战战兢兢瞧着他们来去自如地对话。她大气不敢出,泪水还氤氲在眼眶里,也不敢落下来。视线缓缓下移,盯住自己的脚尖,再没半分往日里大胆的样子,只想让自己化作一缕青烟,从屋顶飘出去。 她耳中渐渐听不到这两人又说了些什么。她是不是快要一命呜呼了?更可气的是,平日里孙凌萱自认为天不怕地不怕,可眼看着要死了,还是什么都不敢说。 这么一想,眼中的泪便有些忍不住,一颗一颗滴落下来。 “……姑娘?” “……啊?”孙凌萱抬起头,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对她和善地笑一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顾自心,是京城都尉府校尉。今日惊扰到姑娘,实在抱歉,还望姑娘勿怪。” “天色不早了,姑娘……就请归家吧。” 听着这话,孙凌萱不可置信瞧着他。房顶上,天光逐渐明亮了,落在庭院中,白茫茫一片。眼前男人的脸愈发清晰可见,他笑着,唇角微弯,眸中清亮,煞是好看。 他道:“别发愣了,回去吧……爹娘等着呢。” 第2章 刁难 孙凌萱几乎逃似的离开王家院子。 她跌跌撞撞离开时候,街上已经有小贩吆喝声。屋里的两个人似乎争吵起来,刺客言语激昂,责怪顾自心不应该放走孙凌萱。 孙凌萱隐约听见他低吼:“你这般行事,迟早惹祸上身!” 顾自心倒是毫不在意:“一个小丫头,能碍什么事?倒是你!滥杀无辜终究积不下福气……咱们替人卖命,要是没福气,活不过几日……” 刺客不说话了。 身后的争吵声渐渐远了,很快听不见。最后一缕声音,也被风吹散在清晨中。 孙凌萱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才敢停下脚步。她浑身一瞬之间泄了气,扶着墙根大口喘气。心还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压制不住浑身发颤。 她脚底发软,浑身发冷。这也难怪,才从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放谁身上不后怕? 可她不敢多想,也不敢耽搁太久。街边人家的炊烟已袅袅升起,她得赶紧回家做饭帮忙。 孙家的院门破旧,虚掩着。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些没劈完的柴火。她刚把挎篮放到门边的石凳上,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 孙凌萱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昏暗的厨房,只见母亲正佝偻着瘦削脊背,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咳得直不起腰。 “娘!”孙凌萱快步上前,从身后扶住她,给她顺了顺气,“您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让您多躺会儿吗?” 孙母转过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她摆摆手,声音虚弱:“躺着也是躺着……给你和你妹妹做口吃的。” 看着母亲这副模样,孙凌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夺过她手里的火钳,“我来吧,您去歇着。” 她刚把火烧旺,一个身影就懒洋洋地晃了进来,脚步虚浮,嘴里哼着淫词艳曲。 是她爹,孙贵。 孙贵打了个哈欠,浑浊的眼珠在孙凌萱身上一扫,便伸出手,摊在她面前,理直气壮。 “钱呢?” 孙凌萱往灶里添柴的动作一顿,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没钱。” 孙贵立马瞪圆了眼,声音也高了八度:“没钱?那你这一大早跑出去是干什么去了?耍我不成!” 王家的事,打死她也不敢说。孙凌萱只能把早已想好的托词搬出来:“那户人家出了远门,不在家,我白跑了一趟。” “白跑一趟?”孙贵冷哼一声,随即变了脸色,怒不可遏,指着她的鼻子就骂,“没用的东西!连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养你有什么用!” 斥责声刻薄。孙凌萱看着眼前这个四肢健全却游手好闲,只知伸手要钱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正好受了委屈没处发泄,是她这个废物父亲自找的! 她噌站起来,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手指着他鼻子:“你也有脸骂我?我告诉你,就算我赚到钱,那也是要先给娘抓药瞧病的!一个铜板都没你的份!” 这话像是踩了孙贵的尾巴。他哎哟一声,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嘴唇哆嗦着,本来想接着骂。可一来骂又骂不过,二来家中还要指着孙凌萱挣钱。 思来想去,他竟猛地一转身,扬手就朝着旁边畏畏缩缩的孙母脸上扇去! “啪!” 一声脆响。 孙母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反了天了!一个个都敢跟我顶嘴!”孙贵犹不解气,指着她们母女俩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们,这房子是我的!都给我滚!带着那个拖油瓶,都给我滚出去!” “你敢!”孙凌萱眼都红了,疯了一样扑上去,和孙贵扭打在一起,“你这个畜生!” “姐!爹!别打了!”细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孙凌萱刚睡醒的妹妹阿香,她见此情景,吓得小脸煞白,跑上来想拉开两人。 孙贵正在气头上,哪里管得了这些,嫌她碍事,抬脚便是一踹!阿香人小力弱,被踹得往后一倒,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灶台的砖角上! “哇——”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庭院。 孙凌萱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瞬间一片空白。她猛地推开孙贵,冲过去抱起妹妹。只见阿香额头上已经淌下鲜血。 ……有那么一刻,孙凌萱是真的恨。她恨老天爷给自己这么个父亲,叫她不得一日安生。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有些心虚,却还是强撑着面子,连上前看一眼女儿伤势都不肯的孙贵,憎恶缓缓道:“要滚也是你滚!这个家里什么不是我挣钱买来的?……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孙贵一双眼睛瞪圆。 说实话,他这辈子实在是白活了。年轻时候孙家老父也算给孙贵攒下一副不薄的家业,可惜让他吃喝嫖赌败了个干净,如今甚至全家都只能靠着女儿莳花过活。 他浑身上下没长半点本事,偏生脾气大,那点窝里横的自尊半点不容旁人侵犯。 眼下孙凌萱说话没给他留脸面,他自然不依不饶,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我呸!就连你都是老子生的!这家里什么不是老子我的?滚!都给我滚!” 说着,他就要上前来推搡孙凌萱。孙凌萱被他抓着肩膀狠狠一推,险些没站稳。看着眼前父亲丑恶的神色,孙凌萱忍了又忍,好歹忍住一巴掌抽上去的冲动。她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不是个男儿。 若是男儿,就更有底气去闯天地,带着母亲和妹妹脱离苦海。而不是在这四面透风的屋子里,受这个混账的气。 孙凌萱将妹妹抱在怀中,缓缓站起来。她站在原地许久,什么话也没说。 实在也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她父亲此生注定不会再去改变什么。就像她此生注定不会轻松一样。 孙凌萱胸中像憋着一口又老又恶心的浊气。吐不出来。半晌,她只朝旁边走了几步,拉住不住抹泪的母亲的手。 她轻声道:“娘,别哭了。你身子不好,再哭又要犯难受。” 谁料她母亲听了,哭得更厉害。孙贵见孙凌萱看他一眼都懒得,也是憋了一肚子气,狠狠瞪了孙母一眼:“哭!你就知道哭!老子的福气都让你哭完了!” 孙凌萱手指紧紧攥着,咬牙不言。许久之后,又觉得乏力。这个家一团糟乱,她也不知怎样去理,怎样去做。 孙贵犹骂骂咧咧个不停,无非说些他这一辈子不容易,都是受了这一家人拖累的浑话。孙凌萱实在忍不下去,想要抱着妹妹出门去找医士。 就在这时,一群官兵从孙家敞开的大门里闯进来。 皮靴踏地,声响不算轻。院子里一家人本是剑拔弩张,见群人如黑云般涌入院子,不由得都愣怔。 孙贵最先反应过来,心下一转,吓得腿肚子发抖。前些日他偷奸耍滑,在一个花楼里欠下不少钱。这些官兵该不是来逮他的吧? 孙贵咽了一口唾沫。他大着胆子,步子虚虚上前,脸上挤出一个滑稽心虚的笑,朝着官兵连连作揖,“……几位官爷,来我家是要做什么?……前些日我们已经交过赋税……” 他本想试探这群官兵是不是为了赋税而来,岂料为首的官兵听了,将他劈头盖脸痛骂一通:“去你奶奶的头!就你交的那仨瓜俩枣也配咱们跑一通?少装傻!东巷王家满门遭祸,你们家是不是有人曾去过王家?” 孙贵看着官兵们凶神恶煞的脸,愣住。他随即,看向孙凌萱。想起些什么来,他当即指着孙凌萱,厉声问:“你今日不是去了王家?……你,你惹了什么祸?” 官兵们听了,对视一眼,立刻将孙凌萱团团围住。 孙母见了着急,一把抓住孙贵胳膊,哪怕声音微弱也拔高音量,“你说什么!我女儿怎么会,咳咳……怎么会惹出祸事!” 言下之意,是责怪孙贵将实情告知。 孙贵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莫开口。官兵们围着孙凌萱,为首的上前几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哼笑一声,“瞧你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胆子这样大!我问你,你既然看见王家死了人,为什么不到官府报案!你安的什么心?莫不是心里有鬼?” 孙凌萱咬唇。她怎么敢去官府报案?在王家,那刺客就执意想杀她……若是去报案,恐怕不等官府将凶手缉拿归案,自己就被灭口,命丧黄泉了。 思来想去,终究不敢将实情告知。孙凌萱低下头,咬唇片刻,编造了个借口,理不直气不壮道:“……我,我本是想着先回家一趟,再到官府……” “哈哈,撒谎!”官兵看出这是她临时想出的托词,冷笑厉声道。 他不欲再与孙凌萱废话,直截了当挥手,示意身后众手下,“此女言语隐瞒,必是心中有鬼!来人,给我将她缉拿归案,细细审查!” 两个衙役立刻上前,扭住孙凌萱胳膊。孙凌萱吃痛,倒吸一口冷气,什么都没说。官府走一遭,她恐怕是逃不掉了。 孙母着急了,不顾一切上前,想拉开官兵,“哎哟,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我女儿,放开!” 官兵们嫌恶一推,“滚一边去!”接着就拉着孙凌萱往门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孙凌萱回头看了一眼,安慰母亲:“娘别急,女儿不会有事……” …… 孙凌萱走了老远,孙母摇摇晃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她爹!你个当爹的,也不说为女儿开脱!跟个没事人一样,你还有没有良心!” 孙贵嘿一声,毫不在意道:“老子管她呢!她都没把我当爹,我管她死活干甚?” 他一边大摇大摆往房里走,声音还带些幸灾乐祸的张扬,“死在牢里才好呢!死了我才舒心……!” 院子里,孙母呜咽哭声连绵不断。风吹树叶莎莎,一片孤寂中,又隐约露出世间百态的辛酸胆寒。 第3章 救命 惠风和畅,顾自心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悠闲看书。 他一手支着头,另一手捏着书卷,盯着字句正出神。他身上穿着一件寻常常服,发髻松散,整个人都恰然。 脚步声进来。顾自心眼皮都没抬,只将书页又翻过去一页。来人正是长恒。 他眉心紧锁,脸上结着一层寒霜似的。今日他本就是满心恼火,瞧见顾自心这副悠闲模样,心里的火气更是噌噌往上冒,压都压不住。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看书?”长恒在屋里踱了两步,忍不住高声喝道,“外头都快翻天了,你就不怕廷尉府的人查到你身上?你想死,我可不想死!” “……” 顾自心这才慢悠悠地放下书卷。 他抬眼盯着长恒,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般,柔声细语开口:“我是你主子,长恒。”他道,“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 “主子?”长恒冷笑一声,站定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我又没签卖身契。你再这么胡来,可当心我不干了!” 顾自心闻言,反倒笑了。他坐直身子,仰头看着长恒,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漾着戏谑神情。“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长恒坐下,后者却不为所动。顾自心也不恼,只将声音放缓了些,劝慰道:“你放宽心。廷尉府那帮人,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可未必。”长恒的声音愈发冷,“廷尉府的人已经把那个卖花的姑娘拘过去了。” 顾自心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长恒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恨铁不成钢道:“廷尉府不日就要严刑拷问她。我问你,顾自心,你有多少把握,她为了活命,不会把你我供出来?” 顾自心一瞬沉默。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脸上神情变得晦暗不明,瞧不清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他缓缓道:“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已然起身,径直朝着门外走去,衣袂飘忽裹风。穿过长廊,他步履不疾不徐,很是从容,速度却也很快。 长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道:“你去哪儿?” “救人。” 顾自心的回答简单干脆,他没有半点犹豫,依旧很利落地下了决断。就那么一瞬之间,他已经决定去救当日那个卖花的姑娘。 “你疯了?”长恒的声音都变了调,“王家那事本就蹊跷,廷尉府正愁找不到由头!你这时候去,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顾自心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忽然又笑了。“放心。”他轻轻挣开长恒的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们,不能奈我何。” …… 孙凌萱被绑在刑讯架上,粗糙麻绳勒得她手腕阵阵生疼。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一天一夜,从进来到现在,只喝了几口馊水。 腹中空空,脑袋也昏昏沉沉。 在她面前,坐着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他眼神却锐利,将孙凌萱从头到脚看了一通,视线又死死地钉在孙凌萱身上。 “孙姑娘,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王家灭门那日,你到底在院子里看见了什么人?说了,你不仅能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还能领到一笔赏银。不说……”他顿了顿,嘴角勾起笑意,冷酷森然,“这廷尉府的十八般刑具,可不是摆设。” 孙凌萱狠狠打了个寒颤。她怕,怎么不怕?她不过是个靠手艺吃饭的莳花人,连官府大门朝哪边开都分不清,如今却身陷囹圄,随时可能没命。 可她要是说出去,多半会被灭口。廷尉府的刑具固然可怕,可那也只是皮肉之苦。若是说了,只怕她和爹娘一家三口,连第二天的太阳都见不着。 更何况……她还会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后来出现的,穿着常服、看似吊儿郎当的顾自心。是他拦住了那个刺客,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她怎能出卖他呢?他是刺客的同伙,却又救了她。这恩情,孙凌萱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若是把他供出去,自己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咬紧了干裂的嘴唇,把头偏向一边,声音沙哑却很坚定:“民女……什么都没看见。” “不见棺材不落泪!”官员猛地起身,厉声喝道,“你以为嘴硬就能过关?来人!” 两名狱卒应声上前,其中一人从火盆里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孙凌萱面上血色尽失,浑身忍不住哆嗦。 她本是很怕的。 家里那个懦弱无能、只会伸手要钱的爹,还有自己日以泪洗面、病痛缠身的娘。 若她死在这里,他们该怎么办?全家都靠她挣钱,若她死了,都活不下去! 可她做错什么了啊。 这般想着,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那官员,质问道:“大人!你们抓不到真凶,就拿我一个无辜百姓来屈打成招吗?我不过是去送个花,却撞上这等灭门惨案,险些丧命!我不求官府为我做主,只求一条活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下狱,如今还要用刑,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这便是你们这些父母官,为我大周百姓主持的公道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声声泣血,掷地有声。 官员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脸色涨红。“好一张利嘴!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肯招了!给本官用刑!” “是!”狱卒举起烙铁,就要往孙凌萱白细胳膊上按去。 孙凌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牢房门口传来道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男人缓步走了进来。孙凌萱看过去——正是顾自心。 审讯的官员一见来人,脸色骤变,连忙起身行礼。他态度虽说恭敬。却又透着几分不清不楚,捉摸不透的疏离:“顾公子,您怎么来了?此地污秽,恐脏了您的眼。” 顾自心没理他,径直走到孙凌萱面前,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虽狼狈不堪,但好在还没受皮肉伤。 “张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他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那官员,说的话却不大客气,“本公子若是晚来一步,我的人,是不是就要被你折磨死了?” 张大人额上渗出冷汗,强自镇定道:“顾公子说笑了。此女牵涉王家灭门一案,乃是重犯。下官奉陛下之命彻查此案,任何人不得阻挠。还请顾公子行个方便,莫要让下官难做。” 他搬出皇帝,以为能压住顾自心。谁知顾自心听了,笑意更深。他忽然伸手,一把揽过孙凌萱的肩膀,将她半个身子都搂进怀里,动作亲昵无比。 孙凌萱浑身一僵,惊愕地瞪大了眼。 这人……这人是疯了吗?只听顾自心对着张大人,慢悠悠地说道:“张大人,有些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她是我的人。” 见张大人还是一脸为难,顾自心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道:“说白了,就是我的相好。你动我的相好,是不是也该问问我同不同意?” “相好?!”孙凌萱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晕过去。她又羞又气,挣扎着想骂人,却被顾自心不动声色地按住,动弹不得。 谁是你的相好!我们拢共才见过一面! 张大人的脸色彻底变了,青一阵白一阵。他自然知道顾自心的背景,那可是东宫太子面前的红人。 顾自心看着他的神情,心道这姓张的还是骨头软。他松开孙凌萱,又朝张大人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轻叹道:“张大人是聪明人。陛下的身子骨……你我心里都有数。太子殿下即将监国,殿下是个记恩的人,自然……也是个记仇的人。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卖花女,得罪东宫,值不值得,张大人自己掂量吧。” ……陛下病危,满朝皆知。 顾自心这番话,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张大人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半句,躬身颤声道:“是下官……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的人。下官这就放人,这就放人!” 顾自心摆了摆手,示意狱卒退下。他亲自走到刑讯架子前,为孙凌萱松了绑。 解开绳索的时候,他解得很慢,很仔细。从孙凌萱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挺拔鼻梁…… 孙凌萱忍不住心中一颤,吞了口唾沫。绳结被一圈圈解开,孙凌萱那被勒得青紫的皮肤上,一道道深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她虚弱地垂下手,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许久未曾进食,她连凭自己力气站起来都难,刚走几步,腿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朝前倒去,正正好跌进顾自心怀中。 她慌忙用尽全身力气,撑着他的胸膛站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不愿和他挨得太近。 顾自心的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切,一双桃花眼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孙凌萱脑子里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发红滚烫。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声音沙哑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问:“你方才……为何要那般说?” 说她是他的相好?这简直是……荒唐至极!毁人清誉! 顾自心闻言,嘴角微微一勾,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又回到了脸上。他朝她走近一步,微微俯身,凑到她面前。“当然是为了救你的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戏谑拂过她的耳畔,“不然呢?孙姑娘,难不成你真想受刑吗?” 孙凌萱被他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她脸颊又红了几分,“那你……那你也不该这么说?我还没许人家呢……” 顾自心:“……许人家重要,还是命重要?” 孙凌萱认真想了想,觉得还是命重要。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待到身上恢复些气力,就扶着墙慢慢往外走。 她每一步都极慢,顾自心在后面看着,忍不住叫住她:“孙凌萱。”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孙凌萱浑身一僵,缓缓回头:“……啊?” 顾自心轻轻一笑,“没事。我只是想和你说,我救你一次,不能救你二次。出去后谨言慎行,不要乱说话,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