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漫漫》 第1章 1 云城的七月闷热难耐,即便是清晨的温度也跟桑拿房似的,只要一出门,衣服就粘在人身上干不了。 路上的行人个个都形色匆匆,脸上的表情尽是难耐和烦躁,只有经过有空调冷气泄出的商铺门口时才会解脱似的长舒一口气。 程阮虽然也已经汗流浃背,但他并不贪图这短暂的凉爽。 他双手插兜,目不斜视地绕过堵在路口的早点摊,大步流星地从一条年代久远的小巷子里穿行而过。 他的额角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张色泽浅淡的薄唇没什么弧度地抿着,高挺的鼻梁上也密密地沁出一颗颗细小的汗珠,浓密的长眉已经湿成一片。 终于,一颗圆润的汗珠顺着眉峰“哒”的一声滴入了那双狭长的瑞凤眼中,程阮终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被汗水刺激到的眼睛。 绕过卖小面的面馆,再走上几步,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遇繁诊所。 “外公,我来了。”他绕过门口站着的几个干瘦的棒棒,朝正在开药的老汉打了声招呼。 老汉回头,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里面用屏风隔出来的几个隔间说:“你来得正好,里面有个急性肠胃炎的小孩儿,黄头发那个,你去给他打一针,我这会儿不得空。” “好。” 程阮从更衣室里拿出一件白大褂,端着早已开好的药走到了隔间。 隔间里白色的单人床上,一个身材干瘦,皮肤白皙的男生顶着一头过长的头发虚弱地趴着。 程阮手指敲了敲托盘,发出“铛铛”的响声,然后问道:“急性肠胃炎,你?” 听到他的话,床上的人费力地翻身,露出了一张惨白的脸,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是我。” 在看到他的脸时,程阮倒是有些意外。 这人染着黄头发,头发也很长,裤子还穿得松松垮垮的,他还以为这是个小非主流,没想到他却长着一张很俊的脸,还是很硬气的那种俊。 不过这个想法也只是一瞬而过,程阮端着托盘走到床边,他一边拆注射器取药,一边淡淡的说:“袖子拉上去。” “啊?”男孩似乎有些犹豫。 程阮举着针转身对着他,笑了笑,说:“怎么,还害羞啊?” 那男孩倒也没说什么,手指哆哆嗦嗦的就去拉衣袖,只是那动作异常缓慢,似乎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心理建设。 “程阮,你打完针没?打完了过来帮我一下。”外面传来程老的喊话。 “还没呢,等会儿。”程阮说完就朝那个迟迟不肯拉袖子的男孩儿催促道:“快点!” 沈长青显然也听出了程阮语气里的不耐烦,他闭了闭眼,手上用力一扯,露出了他那与肤色一样白皙的手腕,只是这屁股蛋有一边有些红肿,上面有大片应该是刚纹不久的纹身。 在看清那手腕上纹的是什么时,程阮举着注射器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嘴角更是快速地抽动了好几下。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沈长青的后脑勺,举着注射器就要按下去。 这时最里间的隔间里突然跑出一个小女孩,她在经过程阮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用好奇的目光盯着男孩那两片屁股蛋儿看了一眼,随即她眼里满是惊喜,然后扭头大声地说:“妈妈,这个哥哥手上有一支玫瑰!” 小女孩话音一落,病床上的沈长青耳根子一下就红了,门外传来好些人的笑声。 小女孩的妈妈赶紧喊道:“你快回来,别乱跑。” “哦……”小女孩依依不舍地从病床前离开,走的时候还悄悄在那沈长青耳边说了一句:“哥哥,我也喜欢玫瑰花,我回去也要让妈妈在我手上画一只。” “……” 沈长青没有吭声,程阮却没有绷住。 不过眼见着这沈长青耳朵都要红得滴血了,他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憋住了,只是嘴里还是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小帅哥,纹身挺前卫啊,这得成孩子王吧?” 沈长青像是鸵鸟一样将头默默地埋进了枕头里,两只手死死地攥着枕头边儿,然后闷闷地催促道:“不是要打针吗?麻烦快点儿。” 程阮极力地憋着笑,一只手用酒精棉擦拭皮肤,一只手按着注射器快准稳地扎进肉里,很快就将药物推完。 “好了。”他将注射器丢进垃圾桶里,再转头时,那男孩已经将袖子拉了上去,只是他还是趴在床上没有起身,看起来依然很虚弱。 程阮说道:“你看起来有点脱水,我建议你再输会儿液,不然还是很危险。” 那男孩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回去喝水就行。” “你这会儿肠胃里有炎症,最好是禁水禁食一会儿,输液是避免你脱水严重。” 他话还没说完,那男孩就打断了他,“没关系,我吃点药只要不拉肚子就行了。” 沈长青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等他站直后,程阮才发现这小孩儿还挺高,差不多到他下巴这儿了,只是他太瘦了,所以看着才有点小。 程阮见他坚持,也没有再劝,端着托盘转身就走出了隔间。 那沈长青也跟着他身后走了出来。 程老看见他后,朝他招了招手,说:“小孩儿,你来,我给你开点药,回去记得用热水冲着先喝两包。” “嗯。”沈长青步履艰难,虚弱得都快站不起来了,他身体微微弓着,手撑在玻璃柜台上,唇色白得像纸一样。 程老回头看见他这样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朝他递过去一盒蒙脱石散,嘱咐道:“这几天吃清淡点,别喝酒,最好好好休息一下,注意饮食卫生,知道吗?” “知道,这个药多少钱?”沈长青接过药,费力地支起身子,露出了那张汗涔涔的脸。 “十块。”程老说完转头对在一旁帮他包药的程阮说,“程阮,你先帮他冲两包药,让他先吃了再回去。” 程阮闻言有些好奇地看了他外公一眼,这小老头鲜少有这么耐心且细心的时候,而且一盒蒙脱石散什么时候只卖十块钱了? 他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朝长椅边走去的沈长青,老爷子对这小非主流好像还挺好? 程阮三两下将手里最后一包药包好,装进一个小塑料袋,递给那个一直上下打量他的妇女,“给,一天三次,一次一包。” 那妇女笑盈盈的伸手接过口袋,目光却还是停留在程阮身上,“小伙子长得还好看诶,以前怎么没有看见过你啊?你是来这儿上班的哇?” 程阮没有什么聊天的兴致,他应付地“嗯”了一声后,转身绕到坐在椅子上等他的沈长青面前伸出手:“药拿来,我帮你冲一下。” 第2章 第 2 章 程阮把手里的蒙脱石散递给沈长青,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谢谢。 程阮伸手接过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孩儿手掌上有一层茧子,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个青少年的手。 他目光不由地多在这小孩儿身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很快就挪开了眼,转身去给他冲药去了。 沈长青仰着头,把身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嘴巴里用力地吞咽了两下,喉咙还是干得厉害。 不仅如此,大夏天的,明明天气闷热得厉害,他的身体却还是不由地颤抖着,怎么都停不下来。 宿醉之后头疼欲裂,胃里虽然空空荡荡的,但这会儿还是很想吐,沈长青难受地蜷起身子,把身体弓起来,却又因为姿势改变而压到了他那红肿的屁股。 火辣辣的刺痛提醒着他昨晚喝醉之后做下的蠢事,一想起他花了那么多钱在手腕上纹了只玫瑰,他就恨不得去把给他纹身的那家店给砸了。 狗日的奸商,什么钱都挣! 沈长青双手捧着脸,想到他这半个月挣到的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花了出去,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脏话。“喏,药冲好了。”头顶传来了一道冷冷的声音。 沈长青抬头伸手,对上了程阮那双异常淡漠的眼,他见惯了各种淡漠的眼神,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说了句“谢谢”,随即端着一次性纸杯边吹边喝。 程阮转身就看到刚才那个跟他搭话的妇女还没走,见他忙完她又凑了上来,笑眯眯地问道:“小伙子,你今年多大啊?这么俊,处对象了没?” 程阮嘴角扯了扯,淡淡地说:“处了,还处好几个,有事?” 他的态度不算好,眸光淡淡地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漠,那人终究是讪讪地住了口,只是走的时候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长得帅有啥子用嘛,又没得礼貌又花心!要不得,要不得!” 程阮听见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到药柜前继续帮他外公包药。 “老爷子,钱给你。” 沈长青喝完了药,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从最上面抽出三张十块放在玻璃柜台上。 程老伸手接过,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后又嘱咐了一遍:“今天你就好生歇着,别再劳累了,等不拉肚子了记得多喝水。”“嗯,晓得了。”沈长青点了点头,一手捂着肚子,转身艰难地朝外面走去。 一走出空调房,外面闷热的空气就像是蛛丝一样黏黏腻腻地往人的毛孔里钻,沈长青本来就虚脱的身体更加难受。 程阮打包药的时候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就冷淡的移开了视线。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诊所里终于没什么病人了,爷孙俩在隔壁叫了两碗小面吃,就当是午饭了。 吃完午饭,程阮打算去休息室里躺会儿,程老却叫住了他:“小阮,来,我给你把把脉。” 程阮摆了摆手直接拒绝:“不用了,外公,我身体好着呢。” 程老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你好不容易放个假就多出去走走,咱们山城这么多景点,你到处去看看,和同龄人聊聊天,别整天都窝在我这里,我这里不用你帮忙。” 程阮回头笑道:“外公,我才来多久啊您就嫌我烦了啊?” 程老瞪了瞪眼,没好气的说:“你自己晓得就好!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朝气,你这娃儿整天板着一张脸,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死气沉沉的,我看着烦!待会儿别待我这儿了,出去玩儿去!” 程阮见老爷子是真心想要赶他的,他无奈地笑了笑,“您认真的吗?天这么热,我出去不得热死?” “今天还好,没得太阳,只是有点闷热而已,你要在云城待就要适应这里的天气,趁今天还算凉快就赶紧出去走走!” 得了,这老爷子今天看来是铁了心了! 程阮也没有再挣扎,他知道老爷子是担心他,而且这诊所里来来往往的全是病人,接触久了他心里也很烦躁。 “行了,我眯一会儿,待会儿就走,不碍您的眼。” 程阮在里间里刷了一个多小时的手机,又眯了半个小时左右,诊所里又来人了。 “医生,娃儿手被割了条口子,你快帮他看一下!” 程阮瞬间就被吵醒,他从休息室里出来,看了一眼哭得伤心的母子二人,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漠无比。 “外公,真不用我帮忙?” “不用不用,赶紧出去耍!”程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低头给小孩儿处理起伤口。 程阮脱掉白大褂,一出门就迎来一脸的热气,他很想回去,但他怕老爷子又念叨他,于是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去。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估计晚上就会下一场暴雨。 程阮在云城也没什么朋友,他只是不想在家里整天被他妈念叨,所以才来外公家躲清静,这一时半会儿的让他去玩儿,他还真不知道该去哪儿。 踏过一阶阶长着青苔和野草的石板长阶,程阮身上的白T恤吸汗,后背瞬间就被汗水打湿了。 这长阶没完没了,走完一层又一层,他心里烦躁,干脆就懒得再爬,直接就在四通八达的楼道里随意地穿行。 长长的通道里有凉爽的穿堂风,程阮觉得好受了些,步伐也慢了下来。 他一边打量这些老旧的小区,一边慢慢悠悠的往前走,在经过一个小巷的时候,他听到了几声沉重的闷哼声。 他挑了挑眉,步伐渐渐放慢了下来。 程阮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没有一副见义勇为的热心肠,甚至连慈悲之心都少得可怜,他的朋友时常打趣像他这样的人更适合当阎王,而不是去做悬壶济世的医生。 他自己当然也不想学医,但他妈硬逼着他填了医学院的志愿,他也只能继续做他的提线木偶。 巷子里的打斗声逐渐平息,程阮正打算若无其事地经过时,里面突然蹿出一群头发五颜六色的小青年,个个都鼻青眼肿的。 经过程阮身边的时候,一个小红毛气势汹汹的吼道:“看你妈啊看!滚!” 程阮漠然的神情骤然冷了冷,那斜睨的眼神又冷又寒,那小红毛不过才十六七岁,面对程阮这么一个一米八三的大高个还是有点怵的。 一旁正在流鼻血的小男孩推了他一把,“行了林哥,咱们快走吧。” 小红毛没再理会程阮,回头朝那巷子口恶狠狠瞪了一眼,这才阴沉沉地走了。 程阮双手插兜,正准备走,又见一个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还是个熟面孔。 第3章 3 早上还病怏怏的小黄毛现在一身煞气,抬眸看向程阮时,他的眼神又凶又狠,不过待他看清程阮的长相后,他似乎是认出了他,于是眼神归于平静,沉寂得像是一滩死水。 小黄毛浑身是伤,嘴角和鼻子都还有没擦干净的血,眉骨高高肿起,估计很快就会变成青一块紫一块,他的手背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关节上的皮肉都磨破了,还在往外冒血,左手手臂也不自然地耷拉着。 看来这一场以多对少的对决是一场惨胜。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巷子和程阮擦肩而过。 闻到来人身上浓烈的血腥气,程阮微微蹙眉。 虽然两人早上还是医患关系,但程阮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和他搭话,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这小孩儿就是一个小混混,这种人,程阮向来都是懒得搭理。 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默契地忽视了对方。 沈长青往地上吐出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又浑不在意的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子,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程阮微微抬了抬眼皮,看着前面的人一瘸一拐地艰难前行,只一眼后,他就别过眼,随意地打量起周围忽高忽低的风景。 他继续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闲庭信步。 小黄毛佝偻着背走走停停,应该伤势不轻。 程阮也走走停停,看到有意思的风景就会停下来看一会儿。 山城的建筑很奇特,普通的居民楼之间也有着迷宫一样的蜿蜒曲折,往前一步是平地,往后一步是悬崖,楼与楼之间有时候是一条长廊,有时候也会是一条铁轨。 程阮原本就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直走还是拐弯都是随机的,但也许是因为全然陌生的路途上有一个勉强算得上熟悉的人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步伐是跟随着前面的小黄毛的。 清爽的穿堂风一阵一阵的吹在程阮的脸上,他漫步在年代久远的居民楼里,感受着一砖一瓦上镌刻着的光阴,一直烦躁的心情在宏伟的岁月长流里被镇压打磨,总算是肯消停片刻。 路过一群歇凉打扇的大爷大妈,绕过一群嬉戏打闹的孩童,经过花团锦簇的小花园,就这么走着,竟然还挺惬意。 “叮”的一声,兜里的手机响了,程阮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他妈发过来的微信:你程老说你状态不好,你既然是去散心的就别整天窝在家里,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别总是胡思乱想,还有药要按时吃,知道吗? 程阮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回了个“嗯”字后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等他抬眸时,视线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引路人。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继续前行。 从凉爽的楼道里走出来后,外面又是闷热的空气,程阮走了几步就有点想打退堂鼓,再咬牙往前走了几步,赫然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坡,退堂鼓顿时就打得震天响。 本来往前迈的脚尖一转,程阮转身时心里的那股烦闷又涌上心头,一抬眼视线里竟然又看到了熟悉的小黄毛。 那人在他的正前方大约五六百米的路边长椅上坐着休息,程阮走了这么久,也觉得有点累了,于是他也径直走到座椅的另一半坐下。 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沈长青斜眼看了一眼,没想到是之前诊所里见过的那个坏脾气医生。 不过看对方的年纪应该也只比他大个几岁,想必他也不是什么正经医生,顶多就是个半吊子。沈长青收回目光,闭着眼,默默忍受着身上各个地方传来的痛楚。 这会儿他的肠胃炎症状倒是减缓了不少,但身体脱水后的虚弱却没那么容易缓过来,刚刚那一架他能打赢全靠他不要命的狠劲,虽然赢了,但他自己也没少吃苦头。 想到今天这场无妄之灾,沈长青心里一阵烦闷。 原本他看完病后就在家里躺着休息,可刘立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非说他抢他女人,带着一群人到他家门口吵着要找他算账。 什么狗屁女人,沈长青觉得很莫名其妙,但为了不吵到奶奶休息,他只能强撑着去和他们周旋。 现在好了,他这一身伤回去后奶奶肯定又要担心好久了…… 手背上火辣辣的疼,沈长青睁眼看了一眼关节上的伤口,这会儿伤口已经凝结化脓了,这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总归还是会影响干活的。 他盯着伤口看了几秒就决定不再管它。 昨晚喝醉后犯蠢去纹身花了他800,今天看病又花了30,这个月的花费已经超支了,他两眼无神地望着头顶黑压压的天空,心里盘算着怎么样能把这笔花费从别处挣回来。程阮也仰着头,视线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神情愈发淡漠,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打扰谁。 也许是两人的长相都很出挑,又或许是沈长青的这一身伤太触目惊心,路过的行人目光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落在两人身上,来往这么几遭后,沈长青起身走了。 程阮没动,扭头看着沈长青离开的背影,目光却依然是空洞的。 在看到那个人艰难地弯腰捡起路边绿化带里的一个矿泉水瓶的时候,程阮的视线重新凝实,他定定地盯着那个劲痩的背影,忽然心血来潮想继续跟着他走走。 天气依然闷热,天空中隐隐传来一阵闷雷声,路上的人都形色匆匆,很快就会下雨了吧。 这会儿小黄毛已经捡到了两个矿泉水瓶,还有一个快递纸盒子了,他用受伤的左手夹着纸盒子,把矿泉水瓶踩扁了放在里面,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 程阮忽然觉得这个小孩儿挺有意思的。 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当小混混的人都是那种死拽死拽的,特别要面子,走哪儿都吆五喝六的,可这个小黄毛在诊所的时候倒算是礼貌,现在竟然还毫无心理负担地捡垃圾…… 要不是看过他屁股上的纹身,才经历过他的打架斗殴现场,他差点以为他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了。 “轰隆” 又是一记闷雷,程阮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出来这么久竟然也才下午三点半。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乌云,又看了一眼小黄毛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的那点儿兴趣转瞬间就散了。 他走到街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了。 第4章 4 沈长青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装了不少瓶瓶罐罐,另一只手拖着几块用鱼线捆着的塑料纸板。 “沈娃子,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哦?又去打架了啊?” 邻居黄婆婆端着一盆洗干净的衣服从河边走回来,看到沈长青这一身伤直摇头:“你这娃儿,喊你一天少和那些混混打交道你又不听,你要是有点事你婆婆咋办哦!” 沈长青咧着嘴笑了笑,这一笑就扯到了嘴里的伤口,疼得他眉毛一拧:“我晓得了,今天是意外。” “你每次都这么说,唉,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黄婆婆摇了摇头,又道:“对了,你奶奶今天又犯病了,还走到肖家湾那边儿去了,听说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路急得在马路上一直哭,还是几个学生娃儿看到她衣服上的地址才送回来的,你这两天注意看着她点,知道不?” “好,我晓得了。”沈长青闻言看了一眼小平房的窗户,深邃的眼眸中黯淡无光。 告别邻居后,沈长青拿出手机对着屏幕看了一眼自己的脸,发现眉骨处果然已经高高肿起,而且已经淤青一片,看着挺吓人的。 他叹了口气,低着头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奶奶,我回来了。”他对着屋内喊了一声。 屋内正在整理废旧纸板的老人抬头,眼里满是茫然:“你是哪个?” “奶奶,我是长青。” 沈长青把手里的废品放在一边,走到奶奶面前蹲下。 “奶奶,我是你孙子长青,你又搞忘了啊?” “长青……”老人盯着沈长青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哦,对的,我有个乖孙,长青,是长青回来了啊。” 老人说完看着沈长青脸上的伤满眼都是心疼,她手指颤抖着碰了碰他眉眼处的伤,眼眶立刻就湿润了:“我可怜的乖孙,你爸爸又打你了哇?痛不痛?” “不痛,看着吓人而已。”沈长青顺着她的话说着,也正好不必他费心为他这一身伤找借口。 “长青,我的乖孙,你受苦了,我可怜的娃儿。”老人家像是从前那般,在沈长青无数次被他爸当出气筒暴打一顿后,抱着伤痕累累的他心疼地流泪。 “没得事奶奶,我真的不痛。” 沈长青抱着瘦骨嶙峋的老人,心里也是一阵刺痛,奶奶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可现在,这个唯一重要的存在他似乎也快抓不住了,沈长青每一天都过得很惶恐。 “咕噜噜” 老人的肚子里传来一阵轰鸣,老人家却没什么反应,仍然抱着沈长青,嘴里念叨着“我可怜的乖孙”。 沈长青耸了耸鼻子,随后站起身说:“奶奶,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煮面。” “好,要得。” 老人家低头默默地擦掉眼泪,然后继续收拾一旁堆积的废品。沈长青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老旧的二手冰箱,从里面拿出两个鸡蛋,和一把已经有些蔫巴的空心菜。 洗菜的时候,他手背上的伤口不小心沾到了一些水,火辣辣的疼痛只是让他微微拧了拧眉,他像是没有痛觉一样,继续洗菜。 洗好的菜放在一旁,将蛋打进碗里随意搅了搅,沈长青端着蛋和菜走到门外用砖块搭建的一个小平台前,端起上面的锅用水龙头冲洗了一下,然后点燃了煤气灶起锅烧油。 他们没有厨房,就只有用几块砖加一块废门板搭建了一个简易灶台,一个煤气罐和一个煤气灶为他们撑起了属于他们的人间烟火。 锅烧热了,倒入一点底油,待油烧热后,将鸡蛋倒入翻炒,直至两面金黄,再倒入半锅水,沈长青盖上锅盖后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他两眼出神地望着面前堆满废品的小院,脑海里又开始盘算如何才能赚大钱。 兜里有一张彩票,沈长青把它拿出来仔细地看着这一串随机的数字,仿佛是看到了他和奶奶衣食无忧的未来,这个时候的他眼中总算是有了一丝光亮。 虽然中彩票的几率低得几乎可以省略不计,但这是沈长青唯一能够负担得起的希望,每当他觉得生活快要将他压垮的时候,他就想要花这两块钱来给自己买3天的希望。 锅里的水还在烧着,沈长青将彩票小心翼翼地放回兜里,随即又开始发呆。 这会儿是放学和下班的时间段,巷子外车水马龙的好不热闹,沈长青背靠着墙壁,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 他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上面又是酒味又是汗味,还有一点血腥味,味道是真不好闻,他打算待会儿天黑后去河边洗个澡。 就是手上的伤有点麻烦。 想到这里,沈长青又对刘立恨得牙痒痒。 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爱跟他对着干,之前他能躲就躲,总归还算是太平,现在那小子不知道怎么知道他的住处了,以后的日子怕是没法再那么清静了。 沈长青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眼里暗暗发愁。 他和奶奶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房东在自己家的小洋楼背面的小院子里搭建了个小平房,大概60平左右,每个月租金只要300,虽然没有厨房,好在卫生间还是有的。 对于沈长青来说,这里最方便的是他们可以使用小院用来堆放他们回收的废品,所以自从他爸喝醉了从楼上滚下去摔死后,他就带着他奶奶在这里住了近3年了。 沈长青今年满18,不过他早就没读书了,一是他们没有钱,二是奶奶去年得了老年痴呆,记忆时好时坏。 之前两人就是靠收废品过日子,现在奶奶虽然痴呆了,但她又闲不住,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偷偷跑出去拎着一个尿素口袋在周围捡垃圾,时常会走丢,他放心不下,干脆也就辍学照顾奶奶。 周围的人也对他们祖孙俩很熟了,知道沈长青一个孩子照顾老人不容易,他们平时也会在老人记不得回家的路的时候给她指路。 之前奶奶犯病没有这么勤,最近却越来越频繁了,沈长青埋头用手搓了一把脸,心里压不住的恐慌令他烦躁不已。 “咕噜咕噜……” 锅里的水开了,沈长青起身走进屋里,从一个暗红色的小木柜里拿出一把细面,上一次吃的时候没注意,这一把面拿完后口袋里就见了底,明天又得去市场买面了。 米黄色的面条在锅里翻滚,沈长青无意识的捏着兜里的彩票,眼中有一丝希冀的光。 第5章 5 晚上9点,程老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程阮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他走过去从背后拍了拍程阮的肩膀:“你妈给我发消息,让我督促你吃药,你今天的药吃了没?” 程阮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吃了。” 程老坐到程阮旁边仰头喝了一口紫砂壶里的茶水:“今天去哪儿玩了?” “就是随便走了走。”程阮目光虚虚地落在半空中。 外面是倾盆大雨,豆大的水滴“吧嗒吧嗒”地拍打在玻璃窗上,氤氲的灯光在雨幕中虚虚实实,空调的温度有点低,程阮感觉自己打了个冷颤,身体却丝毫没有动。 程老看了他一眼,又是一口轻叹:“我看你那药吃了人都要变样儿了,要不要我给你开点中药试试?” 程阮摇头:“不必了,没用的,外公,这病根本治不好的。” “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了?肝气郁结而已,调理调理就好,年纪轻轻不要总是这么悲观!” 程阮扯了扯嘴角,眼神却依然平静无波:“外公,我不想吃药,中药也好,西药也好,它们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不会改变,但你周围的环境是可以改变的,阮阮,你不能一直把自己困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你要试着走出去看看。” “我知道,外公,您就别操心我了。”程阮显然是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 程老也没继续说,他站起身,揉了揉眉心:“早点睡吧,明天是周末,应该挺热闹,你出去逛逛,认识些朋友一起吃吃火锅,有什么烦恼和朋友边吃边聊,这日子只要有了烟火气就真实起来了,保管比你吃那些西药强。” 程阮点了点头,顺势说:“那您这么说我可就不吃那药了啊?您别跟我妈说。” 程老“啧”了一声,“我是说你要先走出去,你可别给我混淆概念啊。” 聊了几句话后,程阮的情绪终于有了几分鲜活。 “我吃这药也没让我走出去啊,还副作用一大堆,我早跟我妈说了这药没用,她偏不信,我吃也是为了让她安心而已,现在她又不在,我是真不想吃了。” “为什么不想吃?”程老也没有反对,只是平静地反问。 “您不知道那药吃了有多难受,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木偶人一样,所有情绪都被抹杀掉,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都没了,做什么都没有劲,不吃药的时候我至少还像个活人,我不想吃了。” 程阮也站起身,他扯了扯嘴角终于挤出一丝笑容:“您不信改明儿我就停了这药,我保管能像个正常人。” “随你。”程老倒是挺想得开,他本来也觉得程阮吃了药之后的状态更令人担忧,这病说到底还得是要靠积极的情绪走出来,要是程阮一直像现在这样,他看着也揪心。 他摆了摆手,转身朝里屋走去:“行了,睡吧,明天就不用往我诊所里跑了,外公给你转点钱,你自己想办法去花掉。” “我有钱,不用您转。”程阮也跟着往屋里走。 “你有钱我就不能给了?” 程阮笑了笑:“那您别给太多,不然我可能真花不完。” 晚上,程阮裹着空调被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安眠对他而言从来都是奢望。 空调的冷气很足,他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串鸡皮疙瘩,他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四角灯,大脑昏昏沉沉,却又异常兴奋,他的身体在叫嚣着需要好好地休息,可异常活跃的神经元却不肯让他有片刻安宁。 他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打算强行入睡。 沈长青这会儿也在他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们的小平房是瓦片堆的屋顶,还是房东自己盖的,每次下大雨的时候总是会有些雨水滴落进来,他就用一张塑料胶纸盖在了床顶上,这样雨水倒是不怕了,但有时候老鼠会把这张胶纸当成了秘密通道,每到晚上的时候它们就会在这张胶纸上来来回回地跑。 老鼠聪明得很,它们在沈长青无数次半夜用扫帚敲打胶纸后,终于得出了沈长青并不能拿它们怎么样的结论,于是之后任凭沈长青再如何敲打,它们也不理会沈长青的无能狂怒,该半夜跑酷还是继续跑酷。 深夜里的雨越下越大,沈长青听着头顶上老鼠的脚步声心里烦得不行。 他们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窗,还因为下雨关着,房间里又闷又热,还有垃圾的臭味,虽然这样的味道他早已经习惯了,但今晚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分外难忍。 他把手伸进裤子里,摸了一下还有些刺痛的屁股,上面依稀还有一些凸起的痕迹,他知道,那是一只傻得没边儿的喜洋洋。昨夜醉酒后他断片儿了,只依稀记得他拉着纹身店老板一遍一遍的问,是不是因为他的名字太丧了他才会一直像一团烂泥一样活得这么辛苦,然后就指着电视里的喜洋洋说他要纹一只喜洋洋冲冲喜…… 剩下的他都不记得了,甚至连他怎么回家的都忘记了,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屁股上就多了这么一个笑话。 还有变得空瘪的钱包。 沈长青叹了口气又翻了个身,决定以后再也不去喝酒了,就算是别人请客也不喝了。 像他这种人,只能清醒着挣扎,没有放肆的资格。 后半夜雨声渐渐平息,温度也变得凉爽了不少,沈长青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沈长青起床后煮了稀饭,蒸了四个土豆,和奶奶一人两个,就着辣椒酱吃了。 “奶奶,今天你不要出门,就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晓得不?” 今天沈长青要去把院子里堆放的废品都拉去卖了,他有点担心奶奶又跑丢了。 “晓得,晓得。”老人家笑眯眯的,掰下一大半土豆放进沈长青碗里,“长青吃,吃多点,长壮点。” “我不要,你自己吃。”沈长青又把碗里的土豆夹了回去。 “沈长青!你出来一下。” 房东张哥在院子外喊了一声。 “来了。”沈长青放下手里的碗,抹了一把嘴,起身走到了门口。 “张哥,怎么了?”沈长青最怕房东找他,无他,他怕房东涨房租。 “沈长青啊”,张哥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看着挺和善,对沈长青祖孙俩也算是照顾,只不过他今天看起来有点欲言又止。 沈长青的心沉了沉,随即挤出一抹笑容,说:“张哥,你有事就说吧,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