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妆台》 第1章 这一回,不再嫁与他。 “玉娘,你当真是要与王家结亲?” 齐家宴会,梅花树下。 容颜俊秀的男子眉眼阴沉,在谢玉娘提到那王家时,眼中划过一抹戾色。 “六殿下,世间姻缘,最讲究的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亲早已在我少时就许了王家结亲,玉娘不好违背诺言。”谢玉娘声音清糯,淡淡说道。 一张粉玉般的小脸在淡红梅树下更是衬得她人比花娇,姝色无双。 她站在那,玉瓷样的双手妥帖地合着,身姿如初成的幼松般笔挺,说话时一板一眼,极有规矩。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不愧是谢家大族出来的嫡小姐,小小年纪就如此有礼,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赵景知道她严肃认真的性子,说出来的话不会作假。 所以,这番话更是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玉娘,你再等我两年,我当上了太子,就立马娶你为后。” “你瞧,这是父皇送来的宝珠。” “我本是没有的,特意去要了一个给你。” 少年的手笔直修长,只有虎口处有一点练武练出来的茧子。 手中拿着硕大的淡粉珍珠,赵景笑得眉眼弯弯。 一双凤眼笑起来,很是招人喜欢。 但谢玉娘却没有收下,少女低下了眼睫,鸦羽一般在眼底扫下一小片阴影。 这些日子,谢玉娘哭了很多次。梦中的记忆是如此真实,令她相信。 且,赵景是想要夺取皇位的。 三宫六院,赵景的身边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 这些日子,想到那些,谢玉娘偷偷哭了很多很多次。 终才能在赵景面前不红了眼。 虽然模样淡淡,但赵景煜很熟悉谢玉娘,知道她这副样子,肯定是为什么事生气了。 小半会儿,他想到了支持他的刘胡二氏向他送上的两位族中美人。 “玉娘,你还在为那事生气?” “你知道的,这不是我本意。” “是我手下的人送来的,我若是不将她们收下,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赵景伸手要去握谢玉娘的手。 少年的体温炽热,在冬日里双手也烫的和个小火炉一般。 但谢玉娘却是躲过了赵景煜伸来的手。 赵景煜见此景,着急的很。 “玉娘,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从来没碰过她们,她们到了府中,都是下人安排的。我连她们的面都没见过。” “过两日我就给她们些银钱,将她们打发走。” 赵景垂下眼睛,状似可怜。 “玉娘,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你上一次说元宵节要带我去看烟花,吃胡地的烤饼。” 是了,上次见面。 谢玉娘拿着本经书,极认真地和赵景说,只要他专心温书,把这一卷经书学好,就带他去吃没吃过的胡饼。 那时谢玉娘抿着嘴巴,学着夫子的语气说话。赵景当时就扶着膝笑得在桌前起不来,说她是个小大人。 这些回忆让少女的眼眶微湿。 谢玉娘这次要和赵景断绝关系,是因为,她做的那些无比真切的梦…… 梦中,赵景是娶了她,也许了她当皇后。 但却也许了他的表妹宋白茗贵妃之位,代她协理六宫。 梦中, 她和赵景在高高的宫殿里过了许多许多年。 他们夜夜宿在同一张床上,但赵景却越发不信任她了。 他说她害死了宋白茗的孩子,推倒了其他妃子到那冰冷的湖中。 他说那个端正清雅的谢氏名门嫡女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只会争宠嫉恨的宫中毒妇。 谢玉娘的眼中流下一行眼泪。 但她抬手自己用袖子笼去,没掏出帕子,也没接赵景递来的帕子。 “殿下,顾小姐还在等我,我要回去了。” 花园里,玉一样的娇娘拭完了眼泪,只是薄薄的眼皮上还有些红。如同初熟的青桃,白皙的肤上透着颜色。 赵景见实在留不住她,看见那两行清泪,心里虽着急生气,但又强忍了下去。 赵景没话找话,提起上次谢玉娘说的帮他寻人之事,温声开口说道。 “玉娘,你上次能托顾小姐帮我寻人,需要玉佩。” “这次出府我走的匆忙,未能带来。” “下次再带来给你可好?” 谢玉娘垂下眼睫,指尖攥紧袖口衣裳,低声说道。 “殿下说不纳妾,可为什么要追寻那位金儿妹妹。” 赵景听到,知道这是玉娘在吃他的醋了。原来一切只是吃醋。 赵景心里知晓了玉娘还是在意他的,和王家结亲说不定也是气话,都是为了恼他。 少年一双桃花眼似是碎了星子在里面,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玉娘,你知道的,当时我落难在荆州。” “夜半生病,是那位妹妹帮我找来名医,才治好了我让我能顺利回到京中。”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托顾小姐帮我寻人,也是为了报恩。” 说到此处,赵景语气情意绵绵。 那段在荆州的时光,是他心底美好的回忆。 在月下, 少年抚古琴,女子奏琵琶。他们聊天玩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找到金儿,也是他的一个心愿。 “玉娘,我寻到金儿真的是为了报恩。” “劳烦你到顾小姐面前为我说情了。” 少年的眼底一片真挚,似乎真的没有夹杂私情。 “好。” “我会帮殿下寻到金儿的。” “还请下回殿下将那半块圆玉来,我好去寻拿着另外半块玉的金儿姑娘。” 谢玉娘抬起头,少女的杏眸目色明亮,望着赵景,这个昔日她最为倾恋的少年郎。 赵景见她点头应允,脸上顿时绽放出欣喜的笑容,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欢快。如同得了一大块肉的小狗儿。他一边轻轻拍着手,一边兴致勃勃地嘴里嘟囔,等过两日天气好些,他要带她去哪里好生游玩一番。 “那地方有山有水,旁边还有个书院,有许多藏书古本,到时我统统借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玉娘,你说好不好?” 红衣少年语气轻快,眼底藏着没讲出来的情愫。 面对着他的问题。 谢玉娘眉眼淡淡,极有规矩的少女不会有太大的表情神色。 她稍稍弯了弯眼睛,唇角轻动,点头说了一个字。 “好。” 同时,她握紧了衣裳中那半块镶金圆玉。 02 “谢玉姝,你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别以为朕不知道!” “你、刘妃、还有那新进的王常在!” “都是世家派来害朕的!” “你们都想害死朕!不仅要害死朕!还要害死朕的皇子皇孙!” “安儿她才只有四岁!朕的女儿只有四岁就被你们给害死了!” …… “又拿出那半块玉做什么?” “朕当时是落难了,你也是帮了朕。”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梦中,喝醉酒的皇帝眼神发红,手握长剑,发狠地周围的陈设毁坏殆尽。 已是皇后的谢玉娘流着泪,她腹部微微隆起,身躯颤抖。 她扶着硕大的肚子跪倒在地,流尽了眼泪。 “陛下,臣妃真的没有出手害过小公主。” “我是与宋白茗不合,但绝不会出手去害死皇嗣。” 谢玉娘泪流满面,脸上神色痛苦。 “哦?照你这么说,皇后竟是什么都没出手,没有害死过别人?” 赵景神色阴郁,一把将倒在地上的谢玉娘抱起,扔至龙床。 “你既然对我情深根种,又为什么前几月去会见顾将军。” 修长的手指覆上谢玉娘锦衣下温热绵软的肚子,赵景带着酒气的气息呵洒在谢玉娘的脖颈。 赵景眼睛发红,带着恨意。 “这孩子又真的是朕的吗?” 谢玉娘身子一僵,浑身发冷。 随即伸出手,扬起手给了赵景一巴掌。 顾时彦出身世族刘家,曾是她父亲门生,待她有如亲妹。更是在赵景势低时,一直站队赵景。 她只是因为顾时彦祖母病逝,去顾家祖地吊唁参拜,他竟然就存了这么多心思! 受了这一巴掌,赵景却笑了,语气说不出的阴冷。 “可惜皇后心里存了别人,也只能日日与我纠缠了。” ? 谢玉娘垂下头,握住了手中茶杯,坐在宴席中的凳几上。 座次一旁是不少的世家族妇,也有不少未出阁的小姐,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谢玉娘自幼便受到谢家严格的教育,家中的嬷嬷们更是时刻教导她身为闺阁女子必须谨守本分。 在用膳之时,她被要求需细嚼慢咽,决不许发出半点声响。行走之际,更要步步谨慎,保持腰背挺直,目不斜视,绝不可快步疾行。 所以,即使是回忆想到梦中种种,谢玉娘也是面上不显,只是握紧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 只有手中茶杯,荡起了一点点水纹。 外人看去,像是一个小姑娘在盯着茶杯发呆一般。 “玉娘,外面齐家请的戏班子快到了,听说会唱那咿咿呀呀负心汉被砍头的戏。” “可好看啦。” 来人头上斜插着一支精致华美的鎏金蝴蝶发钗,身着一袭粉霞般的长裙,外面罩了厚厚的狐裘,脚下一双方便快走的鹿皮短靴。 她的面容五官极淡,唯有一双眉毛又黑又重,生的跟顾国公一模一样。 顾燕飞是顾国公的嫡亲小小姐,也是谢玉娘的手帕交。 两人自小在一块长大,关系很好。 有什么好事顾燕飞都想着她,谢玉娘也对顾燕飞很好。 “瞧,你上回给我做的鹿皮靴子。” “我穿着可暖和了。” 顾燕飞伸了伸腿,脚底下的鹿皮靴子上沾满她疯玩时的雪花。 “冬日天寒,顾姐姐小心着凉。” “且女子不可走路时踩跳,说话时要小声些才好,吃饭前应早些坐下······” 谢玉娘伸出手,为顾燕飞理着狐裘的系带和凌乱的前襟。 她小声说了一通,整个人显得一本正经。 但脸蛋还是鼓的,未褪去婴儿肥,瞧着手感极好。 “呀,我是国公府的女儿,这些没事的。” 顾燕飞实在是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谢玉娘的脸颊两侧。 “嘿嘿,我在齐家跑又怎么了?我是国公府嫡女,又是皇后的外甥女,我看这齐家谁敢管我?!” 顾燕飞语气轻狂。 谢玉娘被她捏的眼睛微微眯起,脸蛋有点淡红,伸出手来搭在了顾燕飞的手腕上。 却没有用力,只是柔软地蹭了蹭顾燕飞的手背。 声音清小。 “顾姐姐身为皇亲,还是要注意一些,这样才好。” 顾燕飞闻言,暗道谢玉娘真是可爱。 她拉着谢玉娘的手腕,将人从宴席上拽了起来。 “好了好了,谢妹妹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不过今日这戏班子可是难得一见的名角儿,咱们可不能错过。”谢玉娘被她拉着走,脚下步伐依旧稳重端庄。 两人一同穿过齐宅回廊。 昨夜下了大雪,除去行路的回廊内,宅内的假山黑石、绿松柏树上均落了厚厚一层雪霜,望着冰晶洁白一片。 大雪正巧也是十分收声,左右无人,顾燕飞压低了声音说道。 “玉妹妹,六皇子寻人那件事情,你打算告诉他实情吗?” “还是说让我继续瞒着,说还没找到那人的下落。” 几年前,六皇子赵景被贬去荆楚之地。 谢玉娘正巧正在回外租家院中养喉病。 顾燕飞那时也去了荆州,名义上是为了看望闺中好友谢玉娘,却也是托父亲暗中交代,给六皇子赵景送去顾家亲卫和银钱。 那时,以纱覆面的谢玉娘、赵景、顾飞燕经常一同游玩。 “我……” “燕飞姊姊,请你不要将金儿是玉娘的事情告诉六皇子。” 谢玉娘站在原地,双眼极为认真,语气正式又严肃。 “我……” “我不喜欢六皇子了。” 赵景认识谢家玉娘是在回京后,二人相处不过两年,赵景就对谢玉娘情感深重。 若是让他知晓了在荆楚时,是谢玉娘照顾他,在雨夜救了他,怕是赵景死也不会放手了。 “呼,那便是最好了。” 顾燕飞长舒一口气,恢复了往日轻松的神色。 谢玉娘就算不是长房嫡女,但也算是谢家的人。顾家支持的是太子赵亨,帮助赵景是顾家不得已而为之,另有隐情。 若是谢玉娘嫁给赵景,顾家不免会让顾燕飞减少和谢玉娘的走动。 顾燕飞想和谢玉娘做一辈子最好的手帕交。 “我瞧着那六皇子也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单纯,性子也没有那么好。” “等改日啊,姐姐给你介绍两个更好的英年才俊来。那是要模样有模样,要学识有学识……” 顾燕飞和谢玉娘穿过回廊,喧闹声渐进,来来回回端着点心酒水的下人变多。 顾燕飞看到那要上台表演的戏子们手里拿着一根威风凛凛的长刀,虽是没开刃,瞧着却是极威风。她来了兴致,跑上去拽住那戏子们询问去了。 谢玉娘小步小步走着,心中思量着梦中的那些事情。 她之前隐约梦到过一点点顾姐姐的事情。 那是皇后的她在院中和丫鬟低语说的。 “顾姐姐……顾姐姐嫁与曾家真是太过可惜……” 谢玉娘想得出神。 拐过一处转角,正巧撞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一股淡淡的柏树香气混合着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微微一怔。 那香气不浓烈,却莫名地令人心安。 谢玉娘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人眉宇长相间透着几分冷峻,神态却是宽和的。 “顾大哥哥。” 谢玉娘轻声唤道,那是顾燕飞的长兄,顾家嫡长子顾时彦。 他并未言语,只是微微朝她点了点头,随后侧身而过,重蓝衣袂轻扬,留下一道修长的身影,步伐稳重,朝院内走去。 谢玉娘站在原地,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是在哪里早已见过了这一幕般。 第2章 赵景的心疼 谢玉娘模模糊糊地想起了。 上一世,顾时彦似乎是考中了那探花郎,入朝为官,一路平步青云。 他做事勤勉,清廉公正,在朝中也是与人为善,并不严苛。 真正地做到了谦谦君子,严而不厉。 那时的谢玉娘以为这位顾家哥哥会一直这样做个文官,但不知为何,顾时彦在一次外敌来犯时请命去了战地,自此后,他便与沙场烽烟为伍,鲜少回到京中。 偶有一次, 她在后宫时,和其他的嫔妃,远远地见过一眼这位顾家哥哥。 那时正值寒冬,他也是穿了件厚重的深蓝色长衣,衣料在凛冽的寒风中簌簌吹动。 高大的身形,在落满皑皑冬雪的红色宫墙之间显得格外醒目,背影吸着众多妃子的视线。 茫茫雪地里,他的什么东西似是突然掉落。只见他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在飘扬的雪花中回了头,深邃的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投向身后。 谢玉娘是在那一次瞧见了他的脸。 这些年,他容貌未变,只是身子骨更强壮了些,气质变得成熟,有了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那年,正是景帝十二年,朝中正值改革,他是匆匆被召回京。 下颚处,似是仅匆匆刮过,能看到他淡淡的青色胡茬。 ? “顾哥哥,听说你中了探花。” “玉娘过了这么些天,没有向你贺喜。” 谢玉娘没有离开,跟上了顾长彦,轻声说道。 顾时彦以前对她多有帮助,燕飞姐姐有的礼物,也会带给她一份。 谢玉娘微微俯身,纤长的睫毛抖动,极有规矩地向顾时彦行了一个福礼。 “玉娘向顾哥哥赔罪了。” “无事。” “士人立身,还应戒骄戒躁。少听些恭维伪饰之言,也是一件好事。” 顾时彦双手搭在身侧,一番话说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像是真的发自肺腑,内心真是这么想的。 眼见着谢小小姐脸白了白,一旁站在顾时彦身边的护卫墨五快急死了。 九尺有余,体壮如牛的汉子涨红了脸。 但他也不会说那些秀才会的好听的话。 只能结结巴巴地挥着手解释。 “谢小小姐,我们家,我们家大公子不是那个意思。” “您说的话,大公子其实特爱听……” “您上回送来的香囊,大公子……” 墨五还想说什么,却是被顾时彦一句话就给打断了。 “墨五!住嘴!” 他是顾家的长子,谢玉娘是谢府的嫡亲小小姐,而且飞燕又和玉娘是往来密友。 玉娘喊他一句大哥,谢时彦待她就要如亲妹一般。 不可逾矩。 顾时彦的眉生的和顾飞燕一样,极重极浓,配上高鼻,平常神色,也是不怒自威。让人不敢接近。 更别提此时有了情绪。 微厚的嘴唇抿着,极为认真。 墨五被自家主子这从未出现的样子吓得打了个哆嗦。 顾时彦的这副样子简直能止小儿夜啼了。他悄悄移动视线,想看看这娇贵清弱的谢小小姐怎么样了。 是不是被吓得快要哭出来? 但和墨五想的不同。 谢玉娘粉团子一样的脸没有往日规矩认真的样子,而是难得的露出一个笑来。 杏眼微弯,玉笋样葱白细腻的指缝间,藏不住浅浅的梨涡。 “我知道顾哥哥的意思。” “顾哥哥说的人是想要巴结顾哥哥家世的那些人,他们确实只会说些虚言伪饰的话。” “顾哥哥能明辨是非,不为外物所惑,是真正的君子呢。”谢玉娘的声音如同温热的潺潺流水,柔和却又清晰。 让听到的人心里一松,接着又是一暖。 顾时彦视线移到一旁,启唇,语气未变。 “过两日祖母会请来王琴师来国公府授琴,你若是无事。” “可以和燕飞一同向王琴师求学琴艺。” 一旁的墨五听的,心想爷你这也太拐弯抹角了。 还有王琴师什么时候说会来咱们府里面了。 只见少女端起脸,很认真地又朝着顾时彦行了个谢礼。 “谢谢顾哥哥美意,玉娘会好好学的。” 那日她会带着笔墨前去,将王琴师所说的话认真记录。 谢玉娘说完,微微低头,脸颊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顾时彦看着她那开心的模样,严肃的面容神色未变。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墨五离开了。 戏台子终于规整好,开始唱戏。 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谢玉娘站在顾燕飞身侧,顾燕飞看那刀马旦手持长枪,彩衣翻身,动作矫健,眼神凌厉,狠狠一刀砸向那负心汉。 “好!”顾飞燕忍不住出声喝好。 “演完了本小姐赏银子!” 谢玉娘看着台上表演,那驸马怕得快躲到台下去了。 她拿着帕子,遮住唇角,不敢和顾燕飞那样大笑,只是轻轻笑了。 但眼角余光却盯着院中入口。 “荷花怎么还没回来呢?” 荷花是谢玉娘的贴身丫鬟,刚才腹中不适,和谢玉娘说了一声,去别院如厕去了。 “小姐!小姐!” 院外传来一阵哭喊声音。 脸蛋被人打的通红的荷花出现了。 后面跟着的,还有一脸横肉、满肚肥肠的户部尚书之子宋大保。 以及宋府三小姐宋白茗。 “嗯?!你这丫鬟畜生还挺有劲儿!” 一脸横肉的宋大保拽着手里雀儿似的荷花,抬起一层沾了油脂的手就是两巴掌。 两刮子扇得极重,宋大保鼻子和口里喷出粗气。 “妈了个巴子的,敢偷老子的东西!” 荷花的发髻都被扇打得乱了,散在肩上,脸上通红,手里不住地挣扎着。 但比起身上的疼,荷花更在乎宋大保嘴里诬陷她的事情。 “小姐,小姐!荷花没有偷东西!荷花没有偷东西啊!” 荷花眼里含着泪,她总算是见着了谢玉娘,万般委屈都能有人说了。 谢玉娘原本看见荷花被拖进来就跑了过去。 但这齐家为了开宴准备的园子内摆设本就极多,摆件也琳琅满目地放了不少。 花园中间戏台子和入口还隔了一小片结了冰的园中小湖。 谢玉娘跑的极快。 顾燕飞平日里也眼熟,见过荷花这丫头,知道这是谢玉娘的贴身丫鬟。 她也追着跑了上去。 但顾燕飞根本追不上谢玉娘的步子。 因为谢玉娘是拼了命地跑。 “你们不许打荷花!” “你们谁也不许打荷花!” 谢玉娘气得眼睛湿下泪又发红,喉咙里喊出来的声音都变了。 她咬住牙齿,提着裙子飞快地跑。 荷花看到谢玉娘跑过来,且小姐的眼红红的,声音变了声调,破了音。 知晓小姐因她而喉疾发作。当下落下泪来。 没注意脚下石头子,谢玉娘摔了个趔趄,手心被划破了。 但她顾不得那些,又站起来跑。 跑到了满脸横肉,身形高大的宋大保身前。 “我是谢家的小姐,荷花是我的丫鬟。” “谁给你的胆子,出手伤人!” 小女娘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旁头戴珍珠翡翠,身披红色狐裘的宋白茗看着谢玉娘却是笑的花枝乱颤。 她也同谢玉娘同岁数,也是碧玉年华,涂了红凤仙的手勾住发梢,眼波流转,扫了吓得哆嗦的荷花一眼。 “哥哥,那贱婢偷了你的东西!” “这么不老实的丫鬟,就应该搜她的身!” 话音未落,宋大保就伸出胳膊要拽谢玉娘身后的荷花。 “我是谢家的小姐!她是我的贴身丫鬟!” “你们谁也不许搜荷花的身!” 谢玉娘一张小脸白的没有血色,身躯都因为怒意微微颤抖。 身后的荷花不过十三四岁,听到宋大保要搜他的身,又想起那结实的两巴掌。 害怕地跌跌撞撞离了谢玉娘身后,朝左侧移了两步。 这下可被宋大保一把抓住机会,他身为吏部尚书之子,收拾不了谢玉娘,还收拾不了一个死丫鬟片子么? 宋大保肥大的身躯转了方向,五指张开伸出狠狠一爪。 荷花尖叫一声,衣裙沾上落雪,跌倒在了地上。 这一爪擦过谢玉娘的脖颈,抓开白皙如瓷的肌肤。 谢玉娘的肤上渗出血珠子来。 顾燕飞因为跑的太匆,也在滑凉的雪地上跌了一跤,此时赶到,看到受伤的谢玉娘,穿着鹿皮靴子的脚底,当即一下狠踹在宋大保的肚子上。 这一脚踹的极重,宋大保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着痛。 顾燕飞完全不解气,反身弯腰,提起拳头一拳一拳地砸在宋大保的脸上。 顾燕飞本就是和寻常小姐家不一样,从小喜欢射箭骑马,拳头个个使了真力。 宋大保这下是真的痛了,他平常仗着祖父和爹欺男霸女,往日都是他揍别人,还没有人敢揍过他。想到这里,宋大保眼里闪过一抹恶毒至极的寒光。 他狠狠使力,掀翻了顾燕飞。 顾燕飞哪里肯放过他,又要扑上去。 宋大保借着一个奴役,将他当作肉饼,抗顾燕飞的打。 顾时彦匆匆赶到,询问谢玉娘伤势。 随后擒住了躲在仆役后面的宋大保。 “宋公子,你无故出手伤人,又打伤宋家娘子。 此等行径,与市井无赖何异?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我顾时彦定不会善罢甘休!”顾时彦面色冷峻,目光如炬地盯着宋大保,周身散发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 宋大保捂着肚子,挣扎不开,脸上满是愤怒与不甘,却又因顾时彦的身份而有些忌惮。 “顾时彦,你少多管闲事!” “今日我就算是打死她,也不关你的事!” “证据呢?”顾时彦冷冷地问道,“没有证据便随意打人,还伤及无辜,宋公子,你当这世间没有王法了吗?” 此时原在花园看戏的众多公子小姐也纷纷赶到。 一个脂粉涂脸的胡家小姐施施然抱住了宋白茗的手,笑着说道。 “宋姐姐,这手脚不干净的丫鬟,怎还劳烦你让大哥去打。” “荷花没有偷你们的东西,这都是诬陷!”谢玉娘声音颤抖,但字字清晰。 “荷花是从齐家的别院过来,你,”谢玉娘指着宋大保的脸。 “你是男子,本应在前院,怎么会无故碰见荷花!” “荷花自小陪伴我长大。她品行如何,我最为清楚,岂容你这等无赖肆意污蔑!”谢玉娘挺直了脊背,目光坚定地与宋大保对峙,尽管脖颈处的伤口还在渗血,却丝毫未减她的气势。 “宋公子,你若真有证据,便拿出来让大家看看。”顾时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若是没有,今日之事,你必须给谢小姐和荷花一个合理的交代。” “证据?”宋大保满是横肉的脸上嗤笑了一声。 “你们搜搜她的身,看她兜里到底有没有爷的东西!” “我来搜!肯定是在那死丫头的荷包里!” “哎呦,我听说一般是藏在里衣里!”两名孙氏女围着宋白茗嘻嘻笑着。 荷花在谢玉娘身后,浑身哆嗦着,嘴里哭着她真的没有偷东西。 谢玉娘护着她,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荷花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事来,我要将此事告知官府。” 听闻了谢玉娘的话,众多少爷小姐却是愣了。 为了一个下人,将尚书之子告到官府? 顾燕飞眼中喷火,刚想为谢玉娘说话,但只听一声太监哑声。 “六殿下到!” 身穿黑服的老太监尾随于赵景身后。 赵景扫了一眼众人,一眼便看到了那脖间渗出些血珠的谢玉娘。 他猜出事情经过,心中登时火起,未说话,登时走到宋大保身前,将他一拳打倒至地。 赵景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每一拳都带着十足的力气,宋大保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嘴里发出痛苦的嚎叫。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过了一会儿, 最先反应的还是顾时彦,宋大保已屎尿尽出,进气少出气多,这再打下去,恐出人命。 “六殿下,还请息怒,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哥哥!哥哥!殿下你放过我哥哥吧!”宋白茗也反应过来,跪倒在地,想拦住赵景。 但赵景还是在一拳一拳地打着。 至到力竭,失力挥不起拳头。 赵景脸上沾上了尘土和血,衣服上也全是褶皱。 一双凤眼看向了顾时彦身后的谢玉娘,少年的声音有点艰涩。 “玉娘,我在前院听说你被打了。” “你帮我找我的救命恩人,我…… 我还未答谢。” 想到还未和玉娘求亲定亲,谢玉娘近来也不愿意在人前和他走得太近。 赵景把想说的话吞在嘴里咽了下去。声音哽咽,只留了一句。 “我赶来的迟了。” 看着谢玉娘受伤的地方, 赵景的那双凤眼变得雾蒙蒙的。 第3章 往日种种 凤清宫, 谢玉娘着祭祀凤服,头上戴着世间罕有的点翠凤冠,脸上妆容极尽雍容华美,坐在殿前,她受孙妃的跪礼请安。 她离孙妃很远,坐于高高的殿椅之上,孙妃的身子甚至低于她的足底。 孙妃浑身脏污,随意叉开腿坐着,早在冷宫待得失去往日仪容。 她脸上生了疮病,又害死了皇后娘娘和其他后妃的两个孩子,早晚是逃不过一死了。 望着远处华贵的皇后座椅,孙妃望着谢玉娘的眼神闪过浓浓的恶毒,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皇后,皇帝嘴里说的最宠你爱你, 你也是真信了。” 孙妃跪爬在地上,低矮伏倒在地砖上的身子如同一条吐信的黑蛇。 “我实话告诉你吧。 我和我姐姐,早在更早之前就在皇帝的身边了。 究竟有多早……” “嘻嘻。”孙妃捂住嘴角的一颗黑痣,嘴角的笑意愈发扭曲。她欣赏着谢玉娘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盛满震惊的凤眸。 “你真以为你大婚那日皇帝是去处理国事?!哈哈! 你以为你得到的宠爱是独一无二,不过是拾我们姐妹的鞋底罢了!” 诺大的凤庆宫殿内回荡着女人的笑声。 随后是一声碰的撞击之音, 疯癫的孙妃,撞柱而死了。 ? “荷花,荷花,” 一声带着哭腔,哭的低低的沙哑声音从锦被中传出。 自打那日从齐府中回来,谢玉娘的喉疾便又犯了。 接连几日,都没有接见探望的人。 “小姐,” 荷花见到谢玉娘这样,知是她又做了噩梦,谢玉娘哭,她便也跟着难受。 小丫鬟的眼中含上了泪珠。 谢玉娘止住了泪,一张脸小而白,挂上了泪珠,眼皮发粉,像是一颗清甜温软的桃子。 “荷花,我给你吹吹。” 谢玉娘见到荷花也哭的厉害,端起小丫鬟的脸,要仔细给她吹吹。 谢玉娘散着发,两个女孩挨得近了,柔软的发刮到了荷花的痒痒肉上。 荷花岁数小,禁不起痒,被谢玉娘捧着脸,望着谢玉娘认真地睁大的眼,又忍不住笑了。 “小姐,要去见老夫人吗?” 荷花问。 “好几日没有去见祖母了。” 谢玉娘轻声说道。 这几日她喉疾发作,在屋中养伤,便没去请安。 几年前,父母遭逢匪祸意外去世后,谢玉娘从兖州来投奔阿奶。 阿奶虽是不喜父亲,但对待谢玉娘这个亲孙女却也没太过苛刻。 逢年过节,府中别的嫡亲姐儿有的东西,都会给谢玉娘送一份来。 和荷花一起梳洗打扮好,谢玉娘穿一身淡蓝长裙,去往前院给祖母请安。 谢玉娘脚步轻盈地走进院子,还未到祖母的房门口,却发现里面很安静。 “四小姐,老夫人刚从长公主宴上回来,身子劳累,嘱咐过不让进人。您先请回吧。”祖母身边的老婆婆说道。 谢玉娘点头。 但往回走,却是听到一阵小姐婆子的笑声传来。 “小姐,老夫人屋里是有人的。”荷花走着,回头望了一眼。 “既然阿奶不想见我,那就明日再来请安吧。” 以往的时候,谢玉娘去见老夫人,也有过没见成的时候。 说到底,她这也是寄人篱下,受些委屈,谢玉娘也不会太过于放在心上。 谢玉娘和荷花,两人一路慢走回到了谢玉娘的小院。 荷花去抱出来两身颜色鲜亮的外衣来。 “小姐,明日就是去顾府学琴的日子了,您试试这件红锦的。” “您穿上,一定是所有小姐里最出众的。” 谢玉娘的指尖抚过那光滑柔软的面料,神色有了变化。 之前,她有一次穿着这件衣服和赵景在元宵节出去游玩。 那日,赵景也穿了件红色绣纹的衣裳。 元宵节路上人多,一个稚童拿着吃了一半湿漉漉的麦芽糖,走路时不小心撞在了赵景的身上。 那糖全粘在了赵景的衣上。 但赵景却是全然不在意,因为听了那孩童的大老爷大夫人,而乐的张开了嘴,一双凤眼弯得和小船一样。 抱着那孩童,说再叫几声来听听,他给他买十串麦芽糖吃。 最后,那对因为人多找不到孩童的父母终于瞧见了那小孩。 追上来说要打掉赵景的脑袋和屁股。 还是谢玉娘好一通解释,那对夫妇看在她说话温文有礼,又瞧两人真不像是歹人,才抱着孩子走了。 “啧,玉娘,多亏了有你。” “要不然不知道我还要挨几下打。” 那时赵景是第一次拉到了谢玉娘的手,抓住了便不肯放开。 “他们没碰到你的身子,是说话凶。” 谢玉娘不能说软话,否则不知道又要被他占得多少便宜。 “不过挨几下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小的时候可是经常被父皇的那些妃子们打,她们动不动就找茬教训我。每次挨打的时候,都疼得受不了。” “但玉娘你不用怕,如果下次有人要打我们,我也和这次一样,决计不让你挨一下,我此生此世都会护着你的。” 赵景的眼睛亮亮的,在远处烟花的映照下,如同最璀璨的星辰,熠熠生辉。 “怎么还有下次,不许有下次。”记忆中,谢玉娘抿住了唇,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在夜色下,却偷偷红了脸。 往日种种,让谢玉娘的眼角发红。 葱白的手指攥着帕子,拭去了泪珠。 “将这件衣裳收好藏起来。” “我以后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