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宅斗套路一统江湖》
1. 第1章
陈妙之打死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感谢邓媛发明的这破车。
此刻她端坐车内,脊背紧贴檀木车壁,不可抑制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丫鬟香浮跪在身侧,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两人如同泥塑般凝固在车尾——三尺之外,一阴狠壮汉正跨坐在车头豁口处,手握滴血巨斧:“你两个要敢动一下,老子先送你们上路!”
陈妙之透过大汉虬结臂膀的间隙,隐约可见车外山谷中的云雾翻滚。断裂的缰绳在风中飘摇,半截车轮正悬在峭壁边缘,随着山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们三人在这车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使得这辆邓媛车将将挂在悬崖口子上,摇摇欲坠。然而大家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一点风吹草动,这辆车就会载着他们坠入深渊。
陈妙之闭上眼睛,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时光倒流到半柱香之前,她出门礼佛,坐在了邓媛车里,车即将到达山顶崇福寺的时候,突然杀出一个大盗,将驾车的,跟车的仆从几斧子劈死后,就来到了车前,想要将她也一斧子送上西天。
那时候陈妙之完全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因为她坐的是邓媛车。
所谓邓媛车,据说是隔壁州县的一位姓邓的贵女所创,专供高门大户的女眷们乘坐。
这种车和普通的马车不一样,四面都封死,没有一扇窗。仅在车顶留几个小孔透光也透气,唯一的出入口在车头位置,大小也比寻常的车口要小上一大圈。用香浮的话说就是“就是狗洞也比这大些。”
车口在女眷上车后,还要用专门的板子封住,上锁。
陈妙之当然不喜欢这样的车,里面又闷又暗,像个棺材,加上行车时的颠簸,只需稍稍坐一阵,人就犯晕。不少姑娘们头次坐这车的时候,都吐得昏天黑地。
可如今大家都坐这样的车出门,显得自家的小姐们“规矩”。盖因这种邓媛车外面的人是决计瞧不见里面是何人物,坐在里面的人也别想看到半点外界风光。加上狭窄的出入口,只要略略丰腴一些,就钻不进车里。很能告知高门女眷们要克制饮食,切莫贪吃。
所以即便陈妙之对母亲求了数次,依旧躲不过坐邓媛车上山礼佛的命运。
也因此,那大盗杀人时,她全然不知,只靠在香浮身上,因为闷热和颠簸不住犯恶心。
大盗上车后,便发现了车头的入口以他的身形,是完全不可能进入的。大盗也没多想,举起斧子用力砍下,凿出个破口后,就往里闯!
哪知,他最后那一斧子下去,一块尖锐的木屑顺着力道就飞了出去,正中拉车的马屁股上。
马吃痛,长嘶一声就往前跑,竟不想前头山路已经到底,马就这样拖着车掉下了悬崖!
也是天不该绝,车掉了一半时,马的套索就先断了,当马掉下山崖后,失控的马车也停止了下坠,现在就卡在了崖口上,不上不下。
此刻三人命悬一线,半截车厢正卡在峭壁岩间,大盗这侧车体已然悬空,全靠陈妙之那边半截死死咬住岩缝。
大盗名叫毛大年,他仔细盘算着,自己的这个位置尴尬,想要回到山上,得需两跳:第一跳从车里跳到车顶,再从车顶一跃回崖。但很可能他甫一动作,这车就彻底掉下去了。
毛大年暗骂失策,早该直接踹马坠崖,何须他亲自上车杀人?毕竟那位的意思只是不留活口,怎么死不都是死?
陈妙之在毛大年闯入车厢后,愣住了,一辈子养在深闺的女子,哪里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接下去发生的一切电光火石,等她反应过来时,车已经一半掉了出去,毛大年劈开车厢时的木屑还扎在她发间,随着车身摇晃而颤动。
她大气也不敢喘,生怕稍一动作,此身事了。香浮也是从小跟着她从宅院里长大,从没见过这般阵仗,早也失魂落魄,只是死死依偎在她身边,身子都僵了。
毛大年一时想不到稳妥法子离开,只能恶狠狠威胁陈妙之二人:“不想死就老实点!”
生死徘徊间,陈妙之透过毛大年身后的豁口,看到了一缕红色的飘带一闪而过。
一瞬间她意识到,这里离崇福寺极近,那红色飘带正是崇福寺附近悬挂的招幡穗子。一时间她狂喜,顾不得什么,立马高声呼救:“来人啊,救——”
话喊到一半,她就停住了。一是毛大年的眼神阴狠,仿佛下一刻她就要身首异处。二是……叫外人来救她,又看到了她被盗匪所劫,名节怕是要被毁个干净。
毛大年并不知为何陈妙之突然就停止呼救,只对她的识时务满意,又知道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并非人烟稀少之地,随时都会有人出入,到时他决计讨不了好。
他思忖片刻,解下自己的腰带,从车厢里一跃而出,与此同时甩出腰带,想要挂到崖壁上那些攀生出的老树根上。
而在他做出这一举动的同时,陈妙之感到香浮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她扭过头,看到香浮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透亮,仿佛发着光。还没等她问出什么,她身后倚靠的那块檀木车壁,突然向后倒了下去!
陈妙之后脑勺重重磕在香浮胸口。两人裹着锦缎垫子滚出车厢的刹那,她瞥见车壁内侧两个铜铆钉在半空打了个璇,跟随她们一起掉落下去。
她和香浮两个人,就这样突然从车里掉了出来,摔在了山崖边。两粒铜铆钉也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她们身侧。
邓媛车随着她们的离开,失去了重心坠下深渊,车厢在岩壁上刮擦碰撞,发出了巨大响声,又渐渐消散于山崖的云雾中。
陈妙之躺在冰凉的山石上,感受着山风拂过她的脸颊,天光照耀在她的脸上。一切的发生不过是一息之间,她还回不过神。香浮梦呓一般的语气从边上传来:“前面的口子太小了,嬷嬷们钻不进去。”
香浮将心有余悸的陈妙之扶坐起来:“她们要添置东西,就从后面撤下板子。我看到了,两个小小的铆钉,往上一拔,就能卸下一面车厢板子。”
还没来得及庆幸劫后余生,一根黑色腰带闪电般袭来,瞬间卷住了陈妙之,一股巨力拽着她往悬崖倒去!与此同时,毛大年借着这股势,飞身而起,回到了地面。
陈妙之掉下悬崖时,感到眼前的一切画面都变慢了,她看到毛大年的狞笑,香浮错愕的表情。呼啸的山风自下而上吹来,明明该是急速下坠,却因山风剧烈,她人清瘦,衣衫又宽大,竟裹挟着她像雪花缓慢地飘落。
这样的畅快在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以至于一瞬间她竟生出了荒唐的错觉:自己像只鸟,轻灵而自由。
而后她的手指突然触碰到什么,她一回眼,竟看到原本邓媛车上的彩缎挂在了崖壁的灌木上。在山风的吹拂下,彩缎飞舞起来,就这么巧地落到了她的指间!
来不及多想,她伸手抓住了彩缎,用力一拉,整个人停止了坠落,荡到了崖壁上。
短短几息,大起大落,她居然又一次捡回一条命来。没有高兴的时间,陈妙之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要抓不住彩缎了。她本是闺阁弱质,上山礼佛前又吃了三天素,哪还有什么力气?这彩缎还光滑无比,她拼命地抓握,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彩缎一截截滑脱出去。她两腿乱蹬着寻找落脚点,却踢落一片风化的页岩——碎石坠了足足十息才传来闷响。
吾命休矣!陈妙之暗叫不好,到了此般地步,她终于克制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尖叫起来:“救命!!”
香浮的脑袋从崖上探了出来:“姑娘?!”
陈妙之宛如看见救命稻草,哭叫道:“救我!”
香浮的脑袋又缩了回去,陈妙之刚想说什么,香浮的脑袋又回来,还向她抛出一截东西:“姑娘抓住了!”
居然还是毛大年的那根腰带!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了,陈妙之试图去抓那根汗臭腰带。可她双手连拽着彩缎的力气都不够了,哪里还有能耐再分出一只手去行动呢?
眼见手里的彩缎马上要滑到底部,陈妙之也没了大家闺秀的体面,右腿猛地蹬向岩壁,鞋尖勾住腰带瞬间,左手的彩缎"哧"地彻底滑脱。腰臀重重撞上山石,她顾不得后腰火辣辣的疼,哆嗦着把腰带在腿上绕了三圈。
感受到腰带牢牢缠在了腿上,也顾不得姿势难看,陈妙之喊到:“拉吧。”
接着她就被这样倒提着拉了上去,裙子掉了下来,盖在她的脸上。陈妙之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只有香浮看见,不算丢人。
可等她被提回了崖顶,才发现救她的另有其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健壮矫健,皮肤黝黑,一手还提着毛大年的腰带,看到她以后爽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姑娘没事就好。”
外男?!!陈妙之只觉得两眼一黑,自己可是被一个外男倒提上来的,亵裤都被看了去。这跟死了有甚区别?
完了,彻底完了。陈妙之此刻的绝望比毛大年破车而入时还要激烈:还不如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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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让人一斧子劈死算了。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瞬间都卸了干净,软软往地上滑去,香浮一把扶住了她,显然还没理解其中关窍,只有一脸喜悦:“姑娘,这位大侠把那歹人捉住了!”
陈妙之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毛大年被绑得严严实实躺在地上。
好嘛,又多一个外男看见。
青年上下打量了一下陈妙之,观她无碍后开口:“在下现在便带这江洋大盗见官,姑娘可要一起走?”
还见什么官?将她这失节之女下狱么?陈妙之脸色惨淡:“不劳大驾了,就在这将我杀了便罢。”
青年很是不解:“姑娘的话,在下听不懂。”
“我名节已失,苟活下去只会拖累家声,”陈妙之答道。
青年一听登时大怒,“这狗贼!我只当他杀人越货,没想到还是个采花大盗。姑娘莫怕,也不需见官了,我现下就将他杀了给姑娘解气!”
陈妙之不懂采花大盗是什么意思,地上的毛大年率先竖起脑袋瞪大眼睛:“放屁!老子杀人归杀人,哪里动过你一根指头!?”
香浮也不懂采花的含义,跳起来怒骂:“你指头动得还不够多么?你这样,还那样!”香浮伸出双手比比划划,试图模拟毛大年当时挥斧砍车,还有拿腰带套陈妙之的画面:“把我们姑娘还有我吓得够呛!”
青年看了半天香浮的比划,并没有理解其含义,但姑娘的名声是最要紧的东西,怎么可能拿这个说谎,只当是毛大年狡辩:“狗贼,拿命来!”
毛大年看青年动了杀气,急得大喊:“这毛丫头骗人不眨眼!就她这细胳膊细腿胸没二两肉的东西,给钱我都不睡!”
陈妙之和香浮面面相觑,虽然她二人都未通人事,但隐隐感觉不对,可又着实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那边青年已经拔了腰间钢刀,朝毛大年疾步而去,边走边嘱咐:“我这就结果了他,从此这事就烂在我们之间,绝不会再有人知道。”
香浮惊慌失措拽起陈妙之袖子,试图拿它遮住陈妙之的眼睛:“等一下!我家姑娘娇弱,见不得这些。”
青年闻言恍然大悟,忙停下脚步摆出请的手势:“是我思虑不周。两位先请离开,待我杀了这厮之后,便会离开此地。只要姑娘不说,没人会知道山上发生过什么。姑娘便还是清白身子。”
地上的毛大年兀自大叫:“娘希匹!杀人偿命老子认了!何苦还要血口喷人陷害我!”
陈妙之心里乱糟糟的,但还是抓住了重点词:清白身子。她赶紧抬手拦住了青年:“且慢!”
青年看着她。
香浮看着她。
地上的毛大年也看着她。
陈妙之只觉得满头冷汗,但还是把那个问题抛了出去:“敢问这位郎君,何为采花大盗?”
在场的诸人都沉默了。
一小阵的尴尬后,青年挠挠头,满面通红地说:“就是……就是……”
“就是专坏女人身子的男人!”地上的毛大年抢答,还附赠一个白眼“老子可不是这种人!”
这下轮到陈妙之沉默了。
青年以为她是被触到痛处,连忙安慰:“姑娘别理会,一会儿我就送他上路。姑娘还是好姑娘。”
“那个……”青年脸上的红晕转到了陈妙之脸上:“如此这般说来,他却也不是采花大盗。”
“嗯?”青年显然是不理解这段对话的。
陈妙之硬着头皮说下去:“他没坏我身子。”
地上的毛大年哈哈大笑:“看吧!”
青年回头怒骂:“闭嘴!”
转回头他又磕磕巴巴问陈妙之:“那,那姑娘为何说坏了名节?”
陈妙之:“我的确名节已失。”
青年一愣,俄而似乎明白了什么:“难道这狗贼之前还有狗贼?!”
“不是,”陈妙之打断了青年的奇怪猜想“我被人劫持,又见了外男,还……”
还被倒提上来让外男见着了亵裤,这点陈妙之实在说不出口,索性止住了话题:“总之,我虽清白之身犹在,但名节的确没了。”
青年:“……”
毛大年哈哈大笑:“这小娘皮是个傻的,你皮毛都没掉,叫什么名节没了?”
香浮跳了出来:“你怎么说话的!女儿家最重贞静,你这恶贼害我家姑娘丢人了,还敢笑!”
陈妙之:“……”心好累怎么回事?
2. 第 2 章
青年见陈妙之并没有被轻薄,舒了一口气,朝陈妙之说道:“姑娘不必为此介怀。错的不是姑娘,是那歹人。时间不等人,我得带这歹人去见官了。”
一听要见官,陈妙之心里“咯噔”一下。见官的话,自己遇匪这档子事可就藏不住了,绝不能让这件事传得满城风雨。为了稳住青年,她绞尽脑汁,努力回忆着三叔院子里那位常胜将军五姨娘的风情,调动脸上的每一处五官,使出浑身解数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娇声唤道:“郎君留步。”
青年一回头对上了陈妙之的眼神,他的目光明显变了,气不可遏得冲地上的毛大年踹去一脚:“无耻!居然还伤了人家姑娘的眼睛。”
毛大年对无妄之灾不买账:“臭小子!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那小娘皮的招子好好在她脸上呆着呢!”
这一刻的挫败陈妙之始料未及,她自忖刚才那一眼起码有五姨娘的六成功力,即便对方不领情,也该怜香惜玉,多替她思虑一下。谁知竟是这么个路数,简直奇耻大辱!但事态紧急,陈妙之忍住羞耻心,继续朝青年福了福:“郎君,见官之后,还请莫提小女的事。”
“为什么?”青年不解,“他差点就杀了你。”
“女子名节事重,”陈妙之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但凡被人知道自己的遭遇,往后余生,恐怕多有波折。何况目前还有姐姐的事掺和其中……
想到这里,陈妙之不禁叹气,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姐姐陈娴之入宫采选,正是到了关键时期。宫里派出了采风使前往入选闺秀的家乡,来探知各家闺秀的家风名声如何。
每家每户为了给女儿增加些贤名,各出奇招。陈家上下也为了这事鸡飞狗跳,这不,就派了她坐着邓媛车上山,说是为病中祖母祈福,来展示孝心。
结果孝心没展示成,她先丢了个大人。这要是传出去,说不定就害姐姐黜落了。
想了这么多,她回过神,发现眼前的青年还是一副凝重的表情:“我还是不明白,别人要杀你,你侥幸逃脱,合该庆幸。怎么就名声没了?要没也是这狗贼名声没了。”
陈妙之眨眨眼,觉得和这家伙委实难沟通,将目光转向了香浮。希望她有办法说清楚。
香浮对上了陈妙之的眼神,心领神会。但她其实也不太懂这样那样的道理,只是从小跟着陈妙之长大,听惯了这样的言论。大家小姐,名节最是要紧,稍有损伤,一辈子都要受人非议:“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的就是名声。没出阁的姑娘们被外男看了一眼,都是要死要活的大事。”
青年思索了一下:“以前听人说过,大家大户的最讲规矩。可这也太……”他看了一眼陈妙之,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行,我不和人说姑娘的事。”
陈妙之感激地冲他一福,就听见青年接着说道:“那姑娘之后想如何?”
之后?之后陈妙之还真没想过,她甫经历生死,一时间还有很多事还未曾细细思量。可现在已得平安,青年也许诺不会把她的事捅出去。之前不曾留意的细节,一一浮现在眼前。
崇福寺她小时与母亲来过多次,那时候邓媛车还不流行,她们坐的普通车马,一路上她都会将车窗的帘子撩起一条小缝,往外偷看。她年纪尚小,母亲疼爱,对这样小小的出格举动只做不见,故而这一路的风景,她都瞧个遍。
她们目前所在,名叫望星坪,景色虽好,却人迹罕见。因它固然离崇福寺不远,可并不顺路。要特意走一条绕山小道,才能来到这里。以前她也曾央求过母亲带她来此,但是就因这“不顺路”,母亲从来不曾答应过。
现在姐姐的事人人上心,没人会想在这个时候出纰漏,因此也不可能此时节突然给她一个惊喜,安排来这里逛逛。
心念电转间,她回头问毛大年:“我家的马夫呢?跟车的人呢?”现在只能问问马夫他们,看看有没有线索。
毛大年嗤笑一声,冲边上一努嘴:“那不是么?”
方才坐在邓媛车内,陈妙之并未看见毛大年杀人那一幕,自然不知仆从已死。她朝毛大年所示的方向看去,在山石和草木的掩映下,两具尸体若隐若现。
第一眼,她并未意识到他们已死去。直到看到了石上的斑斑血迹,她才反应过来。
香浮也一样,花了数息功夫,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老吴头的女儿,说给了门里的财贵儿,下个月就要过门了……”
“魏幺儿才十三……”
香浮愤怒起来,她指着毛大年:“你——!”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陈妙之对此二人并不熟悉,听着香浮的叙述,心中的那点寒意,越来越扩大:“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么,毛大年心里想,当然他并没有说出口:“老子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
“不,你不是,”青年冷冷看着他,“你一向做的是杀人勾当。”
毛大年悚然一惊,又呵呵一笑掩饰:“老子哪里有那个本事!”
“武庸这一带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有官兵驻守,向来没有匪患。哪个不长眼的会跑这撒野?”青年凉凉道“别狡辩了,我是专程从凉城一路找来,抓的就是你。”
毛大年自忖做事干净,实在想不起自己漏了什么把柄给人抓到:“那是你搞错人了。”
青年摇摇头:“我不会错。”他从衣襟里缓缓掏出一枚铜钱,钱上似乎还沾了些灰黑的东西。
陈妙之不认得,香浮却认得,那是劣等蜡烛流下的蜡油。这样的蜡烛进不了小姐们的闺房,她们这样的丫鬟却时常使用。
“二十七天前,凉城郊外古井口,有一户姓郑的人家,你把这户人家上下五口,全屠了。”
毛大年心头一跳,的确是他做的事。他接完活后路过这家门口,可巧这家的幼子在院中玩耍,看到了他一身的血衣。他行事素来谨慎,这样的后患自然不会留。因此进了院子,将幼子砍杀后,埋伏起来,等这家大人回家,一一杀了。
青年继续说了下去:“你做事做绝,却不够细致。因为那户人家,并不只有五口人。”
毛大年只觉背后的毛缓缓竖了起来,:“那个人,当时藏在哪里?”他杀完人后,没急着走,还将那家里外翻了个遍,将稀薄财物也都搜刮走了。这样的掘地三尺,居然没发现还有人在。
青年面色冷漠:“你毋须知道。”他晃了晃手里的铜钱,“这是她给我的定钱,让我把你送到衙门里去。”这枚铜板,是埋在蜡油里,才没被毛大年发现带走。
毛大年冷笑一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做我们这行,迟早有这一天,老子认栽!”
陈妙之听了二人的对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所以你来杀我,也是受人之托,对吗?究竟是谁买我的命?”
毛大年露出狰狞的笑容:“小娘皮,我们这行也有规矩。”
“什么规矩?”陈妙之追问。
“不该说的,就不说。”毛大年回答。
陈妙之沉吟片刻,她出身商贾世家,对买卖之事略知一二,便试探道:“买家给了你多少银子,我出双倍,只需告诉我他的名字即可。”
毛大年露着一嘴黄牙笑道:“老子道上混的,就要守道上的规矩。”
“可是你马上要死了,”陈妙之说道,“你身上的人命那么多,进了衙门,只有死路一条。再也没法在道上混的。”
“小娘皮,你说得对啊。老子一个快要死的人,还在乎你那几个臭钱?”大年讥笑道。
陈妙之一愣:的确,毛大年将死之人,钱财对他已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香浮插话了:“我们可以把钱财给你一家老小,让他们余生无忧。”
毛大年看她俩的眼神更加讥讽:“做老子这行的,哪里来的一家老小哈哈哈哈!”
陈妙之看着毛大年,一时无话。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她仔细思索着,毛大年身上,有她觉得很不对劲的地方,可她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青年看到陈妙之苦恼的样子,主动解围:“姑娘有所不知,这样的买卖,雇主往往不会露面。他自己也不知道雇他的是谁。”
毛大年被点破,有点恼羞成怒:“放屁,那是老子守规矩,真要想知道,也有的是办法!”
青年不理会毛大年,继续和陈妙之说道:“时间不早了,姑娘家在何处?我去叫姑娘家人来接姑娘回去。”他知道了陈妙之身份高贵,不能拿平头小户的那套对付,便想着叫她家里来接最合适。
陈妙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听到了青年的话,突然间醍醐灌顶:“我不能回去!”
绝不能回去!她若是回去,只怕还会遇到杀身之祸。今日她孤身拜佛,随车的人数寥寥,车驾驶向无人的望星坪,种种都说明,指使毛大年杀她的,多半和陈家息息相关,否则断安排不了这样详密的计划!现在她回去,敌在暗我在明,只会羊入虎口。
当然这些家私,她不会告诉外人。她只是冲青年低身一福,身子矮到了极处:“请郎君再救妾身一命。”
青年受此大礼,很不习惯,忙侧身避过:“姑娘有事请说。”
陈妙之看出青年对高门大户内的事一无所知,故而瞎编了几句:“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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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已失,若是归家,只怕家里容不下我,”她故作伤心,抹去几滴不存在的眼泪“恐怕等着我的是一壶鸠酒,或三尺白绫而已。”
这些话骗不过香浮,她暗暗冲陈妙之使眼色,显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陈妙之示意她稍安勿躁,等下再和她解释。
青年当真信了,脸色发青:“你们……你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旋即他意识到陈妙之也是她家一员,要骂的话,会把陈妙之夜骂进去,就转移了话题:“既然如此,姑娘还有别处可以落脚吗?”
陈妙之也在思考这件事。本家自然是回不得的,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舅舅家远在千里之外,她只孤身一人,带上香浮也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决计是去不了的。除此之外,她已经定了亲,未婚家倒是不远,约莫七十多里地,可她那未来夫家,是读书清贵人家,最重礼义廉耻,她经此一事,已经名声尽毁,再贸贸然上门,恐怕落不着什么好果子吃。
思来想去,她竟无处可去。
她许久不说话,青年也看出了她的为难,开口道:“如若姑娘不嫌弃,可以到我门中暂住。”
陈妙之属实没想到青年会说这样的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不仅救她一命,现在还解她燃眉之急。
青年却误会了,以为陈妙之觉得他是轻浮之人,冲陈妙之行了一礼后,说道:“在下姓甘,名禹和,师出凉城花山派。门中除了我以外,还有师姊妹,姑娘可与她们为伴。”
陈妙之忙答道:“甘公子宅心仁厚,感激不尽。我名妙之,是武庸陈家之女;这是我的婢女,名叫香浮。”
香浮也向甘禹和行礼。
甘禹和在听到陈妙之的介绍后,抽吸一口凉气:“你不会是那个,陈半国陈家的?”
陈妙之苦笑道:“正是。”陈半国是太曾祖的诨名,说他财比半国。太曾祖人都走了五十多年,此名号依旧响当当。
甘禹和心有戚戚地点头:“难怪你家规矩那么大。”
世人看来,她们陈家是绝顶的人家了。可身处陈家,却因商贾出身,在世官世宦人家面前抬不起头来,处处矮人一等。因此姐姐这番入宫,家中才这般上心。若是姐姐当选,她们就能从商贾出身,变为外戚之家,名义上可好听多了。
思及此处,她心念一动:会不会是自家有什么仇敌,特意借机报复,来害姐姐落选?可若此,这个仇家又是谁呢?
甘禹和拎起了毛大年,对她俩说:“二位在此等一等,我将此贼送入官府后,即刻回转。”原本可一路同行,不过他信了陈妙之的话,怕被陈家人发现后,将她拖回家处死。因此不敢再带着她回城。
此举正中陈妙之下怀,她飞快答应了:“甘公子一路小心,速去速回。”
被拎着的毛大年居然还冲她呵呵一笑:“小娘皮,就此别过了。”
甘禹和离开后,香浮迫不及待问她:“姑娘!你在说什么浑话?真要跟个外男走吗?”
“稍安勿躁,听我细说,”陈妙之严肃着脸,将她想到的事和盘托出。
听完后,香浮的脸色也变了:“要是这样一说,的确不能回去。可这个甘公子,我们也不认识,就这样跟他走了,怕是才出虎穴,又掉狼窝。”
陈妙之也明白,甘禹和从天而降,贸贸然跟他走了,未必是良策。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陈家是回不去的。不管是谁想要她的命,家中必有内贼配合。就这样一点头绪回去了,保不齐凶多吉少。
香浮看了看陈妙之脸色,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那……袁公子那边呢?姑娘和他自小一起长大,又定了亲,多半愿意接姑娘去住。”
陈妙之叹气:“我经历此事,本就说不清了。和袁郎虽已定亲,但未过门,就这样去了袁家,那可真是脸都不要了。”
其实便是没有经历这一场风波,陈妙之也不想去袁家。袁家上下除了袁郎,各个都难相与,当年若不是母亲强逼,凭她自己心意,是绝不会与袁家订婚的。
不过她也明白,随甘禹和走,也不是个好主意。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见香浮满面忧容,陈妙之开口安慰:“那个甘公子说他来自华山派,师出名门,应该是个正人君子。”
根据她偷看过的话本子,以这种大山大河起名的,都是了不起的大门派,想来弟子也不会太糟糕。
然而香浮不买账,幽幽道:“甘公子说他来自凉城花山派,凉城可没有华山。”
陈妙之心虚:“凉城好啊,凉城离武庸不远,哪怕不对劲,我们想逃回来也快。”
香浮:“……”
3. 第 3 章
此地距离县衙尚有颇长的一段路程,即便是脚程颇快的甘禹,往返一趟也耗费了不少时光。
归途中,他心中思量着陈妙之身为名门闺秀,自是无法如同市井女子那般徒步而行,遂起了租赁马车之念。只可惜囊中羞涩,最终只勉强租得一匹老驴。当他牵着驴子回到崇福寺山脚下时,已至日暮。
待他牵着那老驴回到崇福寺山脚下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余晖洒满山道。
他刚欲迈步上山,忽见香浮自路边闪出,身形鬼祟,向他连连招手。初时,甘禹心中一凛,以为又遭遇了江湖宵小。待定睛辨认出是香浮后,他才松了口气,身形也随之放松。
香浮已换了一身农妇装扮,只是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里衣,仍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紧接着,陈妙之也略带羞涩地从树林中钻出,同样是一身农女打扮,脸上还特意涂抹了一层灰,乍看颇有几分村姑的模样。可她脚上的绣鞋仍坠着珍珠,耳上还戴着明珠,显得颇为突兀。
原来,她二人深知自己衣饰惹眼,便悄悄下山,由香浮出面,寻了一户农家,购得了他们的衣裳。
可惜她二人从小养在深闺,四肢不勤又少见天光,导致了脸面苍白,举止柔弱,全然不像是田里做活的农家。这样的装扮反而显得惹眼又古怪。
甘禹和先赞她们想得周全,而后不得不实话实话:“两位一看就是乔装改扮的。”
陈妙之还想费心再改扮一下,甘禹和确想趁天光还亮,再赶一段路;尽早回凉城才好。只让陈妙之二人拿外衣遮住面孔,略略掩饰一二。接着便请陈妙之上驴背。
三人就这样,离开了武庸。
这日晚间,陈府内灯火通明。陈家二老爷陈宣面色铁青坐在花厅内,一言不发。
一边伺候的小厮,拼命往香炉里加有安神定气作用的香料,王管事伺立在二老爷身侧,双目微阖,似是一脸平常,然而颈后的衣领已经被汗湿了一片。
仆从们进进出出,各个恨不得踩着自己的影子挪步,传递消息都轻声细语,生怕大声一点,引来陈二爷的注意,惹来责罚——两个时辰以来,二老爷以茶汤太烫、太凉、太温为由头,罚了三波人了。这种当口,自然没人想当出头鸟。
等第七拨前去打探消息之人鱼贯而入,二老爷抬眸,瞥见他们的瞬间,眼中微光一闪,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朝前倾了倾。
打头的乃是长随福贵,他面色紧绷,硬着头皮向二老爷行了礼,随后才开口禀报道:“附近都寻遍了,并未发现七姑娘。”
听闻此言,二老爷的脸色愈发阴云密布,仿若暴风雨即将倾盆而下,他寒声下令:“接着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了。”
言罢,二老爷的身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他闭门静思片刻,旋即扭头对王管事低语:“此事莫要告知夫人了。”
王管事心领神会,忙不迭地点头应下,紧接着,眼神迅速向边上的仆从示意。刹那间,便有下人领命,匆匆朝着内宅后院奔去,将那些专为二夫人传递消息的仆妇们一一拦下。
陈宣独自闷坐,厅堂门外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毫无收敛之意,在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二老爷顿时心生不悦,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莽撞仆从,怒喝道:“谁人走路这般无礼?拖出去,罚跪在门外!”
“二弟,连我你也要罚?”伴随着沉稳的嗓音,陈家大老爷陈宁阔步迈进屋子。他已至知天命之年,作为陈家当家主事之人,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
看清来人是大哥,陈宣纵使满心愤懑,也不得不强压怒火,起身略作迎接之态“大兄来了?坐。”
陈宁也不多寒暄,手一抬,撩起衣袍下摆,稳稳地坐到了二老爷对面,神色中透着不容置疑:“二弟节哀。”
陈宣听不得这个,一瞪眼:“大兄慎言,人都还没找到。”
“邓媛车都碎成那样,人自然也活不成了,”陈宁语气平静,“需得赶紧放出风去,说我家七娘节烈,遇到匪患,为了保全名声跳崖自尽了。”
陈宣长出一口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对着大哥的脸来上一拳:“我家妙儿必能逢凶化吉,不劳大哥操心了。”
陈宁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到陈宣面前:“宫里传来的消息,采风使三日后便到。七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遇到这样的事,我也心疼。可宫里还有一个五娘,她也是你亲闺女,家里还需多帮衬她。”
陈宣脸色更加阴沉了:“我膝下仅有二女,如今一个下落不明,另一个难道还要送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去?”
大老爷眼看眼见二弟情绪愈发偏激,急忙劝他:“二弟!我们陈家百年,就靠五娘这一步棋了。”
听到此处,陈宣彻底翻脸了:“大哥说得倒利索!当初怎不送你的六娘去宫里?”
“你越来越胡扯了,选妃是想去就能去的?”陈宁不惯着他“六娘那个德行,怕是进宫第一天就要闹出祸端来。”
陈宣还欲再争,陈宁已然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衣衫,尽管上面并无褶皱,而后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二弟,你突遭丧女之痛,此刻难免有些方寸大乱、进退失据,这几日便好生在家中歇着,余下之事,我自会料理妥当。”
陈宣气急,追上去还想理论:“这是我的女儿,自该我来寻她!”
怎奈还未靠近陈宁,便被陈宁的亲随齐齐拦下,硬生生按回了椅子里。亲随们还在一旁好言相劝:“二爷,您消消气,万事有大爷做主呢。”
眨眼间,门外值守之人已悄然换了一批,原本二房的仆从,此刻都换成了大房的人手。
陈宣气得浑身簌簌发抖,双唇哆嗦,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陈家向来由大房执掌诸事,却不想今日竟被欺辱到这般田地。
“分家,分家!”陈宣叫道,这陈家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分家另过。
王管事急忙拦着他:“老爷小心气坏身子!”
陈宣推开了王管事,急急就往屋外去:“给我安排人手继续找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屋外的人已经是大房的人手,看到二老爷出来,便一齐阻拦。见此情状,陈宣更加气急,喘着粗气对王管事喊道:“还不帮忙!?”
王管事内心叫苦不迭,却也只好来帮二老爷撕扯,可他们二人哪里敌得过如此多年轻力壮的仆役?陈宣还好些,他是主人,底下人不敢过分造次,可苦了王管事,几下就被人推到地上,摔得爬不起来,狼狈不已。
就在这兵荒马乱之际,一声妇人怒喝划破夜空:“住手!”
众人只觉背后一激灵,回头一看,长房夫人王氏和二夫人程氏站在不远处,身后跟随着一堆丫鬟婆子。
程氏看到丈夫受辱,怒火中烧,才吼得那么一嗓子。她大步上前,王氏见她如此模样,有些担忧,忙上前拉住她:“弟妹勿要动怒。”
程氏一把甩开了大夫人的手:“奴大欺主,怎能不怒?”
程氏嫁入陈家二十年,素来沉静温和,第一次如此这般凶神恶煞,别说是家丁,就是陈宣也尚在愣神。
程氏来到陈宣面前,仔细打量一下,确认他无事,又回身冷冷看着王氏:“大嫂子,我们是明事理的人家,我家老爷要是有错处,得罪了你们长房,大哥和大嫂只管教训。可没有纵着奴才欺主的道理,你说是也不是?”
大夫人一脸的尴尬,本来她夫妇二人分头行动,大老爷来劝二弟弟,她来说服二弟妹。可恨那老东西做主做惯了,一点也没顾及到二房的脸面。她好容易劝得二弟妹回心转意,这会儿全作无用功了。
陈宣见到自家夫人,只觉得腰杆子又直了一些,冷哼道:“陈家固然是大兄理事,可自家儿女之事,他也要越俎代庖吗?”
程氏深知丈夫习性,见他又想作妖,暗暗掐他一把,随即又对王氏说道:“更深露重,大嫂子早些回去安置吧。我尚且有些话要对我家老爷说,就不送了。”说罢拎起陈宣的衣袖,将他扯回花厅内。
王氏吃了好大一个尴尬,原还想说些什么,见二房夫妇已返回花厅,只得悻悻而回。
才回到花厅,花厅门扇"砰"地合拢,程氏反手插上门闩,就冲陈宣低声质问:“这节骨眼上,你同大房撕破脸作甚?”
陈宣不服气:“明明是大房不做人!妙儿人还未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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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就想盖棺定论,一副明儿就立衣冠冢的模样。这如何使得?将来就算找到妙儿了,人也回不来了。”
程氏在内帷之中,消息不通,只听得王氏的一面之词,认定次女已玉殒香消,此番听到丈夫的言语,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你是说,妙儿还活着?”
陈宣一阵心虚:漫山遍野都找了,不见人影,也不见贼人来要挟赎金,很难说女儿是否还活着。可还是安慰妻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兴许就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过几天就找到了。”
程氏默默不语,夫妻多年,她看得出丈夫不过是敷衍而已,次女多半凶多吉少了。可眼下却没有时间哀戚,长女还在宫中采选,采风使说来就来了,可不能在此功亏一篑:“二郎,此事……”
她话还未说完,陈宣已怒喝:“住口!你可是妙儿亲娘!可别学大房说那起子糟心话来!”多年相处,陈宣对妻子也甚是了解。
程氏止住话头,知道陈宣目前盛怒之下,什么也听不进去。
陈宣气极:“平日里你和大房一条心倒也罢了,到这节骨眼上,怎么还死心塌地跟他们处?我们只有二女,要是妙儿真没了,娴儿进了宫,往后余生如何得过?”
程氏不由辩解:“娴儿若是成为皇妃,谁还能看低我们?往后其余两房,都得看我们脸色行事。”
“愚妇!”陈宣怒骂,又被程氏的眼刀一扫,声势弱了下来:“远水如何解得了近渴?若是我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娴儿远在万里之遥,如何来帮衬?”
“不说你哥哥和弟弟,就是传哥、仲哥,哪个不是孝顺孩子?”传哥仲哥乃是长房两子:陈传之、陈仲之。
提起这个,陈宣不禁眼前一黑,这两侄子一个快到而立之年,一个也已及冠;从小恪守礼仪,也没什么人味儿,与所有人都不亲近。指望这两冷冰冰的侄儿养老,还不如指望三房那两个小侄子——起码爱笑爱闹些:“传哥就比我小九岁!他俩不是我们看顾长大的,对我们有多少情分在?”
此事在夫妻间不睦已久,程氏和陈宣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俩从小读书就好,明事理,懂孝悌,满府上下莫不交口称赞。只到了你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那是他们好?那是瞧着长房好!”提起这个陈宣就跳脚“一群趋炎附势之徒,长房里的苍蝇都能夸上几句。”
陈宣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出口一句:“不过是个庶子。”
程氏叹气,这是丈夫一直以来的心病。陈老太爷生前和原配感情甚笃,可惜原配体弱,怀不上孩子,他便纳了妾室,生下长子后,记在了原配名下。不久后原配去世,老太爷伤心过度,立誓不再娶。
过了十年,老太爷终究从这丧妻之痛里走了出来,又娶了一房续弦伍氏,生下老二陈宣,次年又和妾室生下老三陈宜。
按理说,陈宣是三人里唯一的正经嫡子,理应得到老太爷更多垂怜。
可惜那时老大陈宁已经是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懂事听话,又是自幼在老太爷亲自看顾下长大,感情非比寻常。老三陈宜,年纪最小,生得玉雪可爱,老太爷也会多看他两眼。
唯有陈宣这个嫡子,从小不得父亲青眼。
看着父亲对哥哥关怀备至,对自己不过平平,心中难免委屈。而这份委屈,是不便向父亲发泄的,只能将矛头对准长兄。故而陈宣从小到大,对自己的哥哥,一向面和心不和。
二十年前,老太爷故去,临终之时,将一家基业都托付给了长房。这令陈宣更加不忿,只觉得大哥给爹爹灌了迷魂汤。从此对长房阳奉阴违,他大哥说往东,他偏偏就往西走。
如今程氏也是当娘的人了,很能明白老太爷当年的举动:彼时陈宣十八,陈宜十七,尚且都是毛头小子,顾头不顾尾的。陈宁却已经三十岁,早已在家业中摸爬滚打多年,对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即便换做程氏来选,也会让老大当家。
可陈宣多年以来,一直咽不下这口气,觉得长房里各个都是恶人,看谁都不顺眼。
这一种偏见,在女儿失踪后,彻底爆发了,长房的人,长房出的主意,他通通不会采纳。
4. 第 4 章
大夫人王氏,回到了自己院中,先去了内书房寻丈夫。
陈宁并未歇息,坐在桌边默默喝茶。见到妻子回来,淡淡问了一句:“去看过母亲了么?”
陈宁口中的母亲,便是老太爷的继室伍氏,陈宣的亲生母亲。
王氏一阵讷讷无语,今日一天的事,她忙得脱不开身,并没有去婆母那儿。
陈宁仿佛知道了一切,自顾自说了下去:“无论如何,都该去看望母亲。你日日去,今日却不去,她难免会起疑。”
陈妙之的事,并不曾禀告给伍氏。或者说,整个陈家,并不会有一个人觉得此事该让伍氏知道。
王氏只能低头领命:“我这就去母亲那儿。”
陈宁叫住了她:“不必了,传儿媳妇已经去瞧过,伺候母亲睡下了。”
王氏又低头告罪。
陈宁也只淡淡:“你今日也累了,去歇着吧。”
王氏回道:“老爷也早些歇息。”便回自己屋子去了。
陈宁借着月色,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略感无奈:他们夫妇二人,一向相敬如宾,可也不曾交心。今日闹腾了一天,她竟不问自己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着人添茶水?
殊不知,王氏回了卧房,甫一坐下,就冲自己的陪嫁冯妈妈抱怨:“这老货,害我今日费了多少口舌腿脚,才得空见他一面,又嫌我没去看母亲。再说,母亲那个病,去不去瞧都一样。”
冯妈妈一边为她取下头上的珠翠,散开头发,一边细致地按摩着她的肩颈,轻声说道:“老爷那个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嘴上向来不会说好话,但心里疼人得紧。”
王氏阖上眼睛,仰头享受着按摩,半响,才出口一句:“二弟妹可怜啊。”
冯妈妈知道她的意思,二夫人程氏一辈子连个儿子也没有,仅有的两个女儿一死,一入宫,后半辈子不知得过成什么样:“有老爷和您看顾着,吃不了苦。”
王氏冷笑一声:“当年都劝她给二弟纳妾,她偏不听,如今也是自作孽,怨不得别人。”
当年老太爷给陈宣挑中的媳妇,并非程氏。程氏父亲只是个普通衙吏,门第低微,断入不了陈家大门。是陈宣自己相中,非程氏不娶。老太爷因和原配的前缘,觉得夫妇还是情投意合的好,就允了这桩婚事。
程氏入门以后,果然和陈宣蜜里调油,恩爱非常。可惜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陈宁多次劝陈宣纳妾生个儿子要紧,都被陈宣拒绝了。她去劝程氏,程氏一直以:“二爷自有主意,我说不动他”为由,也不肯松口。
这下好,总算来了个现世报,叫她不肯给丈夫纳妾!
当然这些话,王氏不会说出口。
她不说出口,多年老奴的冯妈妈依旧看得出来。
大老爷前前后后收了四房姨娘,书房里还有俩通房。固然大老爷明白分寸,给了王氏这个嫡妻足够的体面——长子和长女,都是王氏所出。平日里姬妾也老实,从未逾越规矩半分。
可看着隔壁二房,空荡荡内宅,只守着一个程氏,怎能不艳羡一二?
冯妈妈替王氏按摩通了穴位,转手又替她篦发:“当年您苦口婆心,二房却置若罔闻,如今遭了报应,的确怨不得别人。”
这番话让王氏很是受用,面上不由露出一二分笑容。
冯妈妈看在眼里,又加了一把火:“女子在世上,最重要的是有儿子傍身,甭管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只要叫你声娘,就够用了。”
王氏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冯妈妈一笑,知道主人心结已解,今晚必能睡个好觉:“时候不早了,我伺候您歇息。”
那边厢,大老爷陈宁喝完了茶,站起身走到了书房内室。今夜事多,恐外男进出惊扰女眷,他准备睡在书房。
丫头怜玉走了出来,跪在大老爷身前,替他解衣裳。
陈宁意兴阑珊地伸出手,轻轻抬起了怜玉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微微停留。怜玉眼神流转,带着一丝怯意垂下眼眸。陈宁微微一笑,松开手,轻声说道:“今夜不需你伺候,回内院去吧。”
怜玉领命,起身款步离去。
怜玉刚推开门,一阵微风拂过,恰好和进门的陈传之打了个照面。她倒退着往门边挪,在大少爷跨过门槛时她鬼使神差地抬眼。
陈传之忽地侧目,鹰隼般的目光劈面而来。怜玉慌忙垂首,鬓边珍珠步摇却已晃出涟漪,在陈传之锦袍上投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银光。
陈传之面目表情地越过她去,来到了厅内。
陈宁看到儿子,并不感到吃惊:“有事?”
陈传之并不急着答话,躬身行礼后才说道:“禀父亲,今日有人看到,有一江湖儿模样的年轻后生,带着两个农女从崇福寺山里下来,往凉城方向走了。”
陈宁看了一眼儿子,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陈传之了然,继续说道:“那两个农女,肌肤白皙,举止有度,似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刻意装扮成这样的。”
陈宁拢了拢松垮的中衣,喉结滚动:“继续说。”
“今日衙门内,突然收了一名大盗,”陈传之平静地说道“在武庸城外被人逮到的,已经着人问过了,杀人越货,却不曾在武庸犯案。”
“你是如何想的,”陈宁问儿子。
陈传之其实早有定论,此时又将想法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才和盘托出:“儿子认为,那江湖儿带着的农女,就是七娘和她的丫鬟。”
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陈传之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陈宁的目光凝视着某处,一直不做声。
陈传之知道父亲遇到了两难,无法立刻做下决定的时候,就会这样默默凝视不语。
权衡利弊半响,陈宁才开口:“你二婶婶一向喜欢仲儿,视如亲子。挑个黄道吉日,将仲儿过继到二房那吧。”
陈传之心下了然:父亲是打算放弃了七娘,于是将二弟赔给二叔一家。
他一向唯父亲马首是瞻,并不多问,只低头应是。
做下了这个决定后,陈宁的面色如常,继续吩咐道:“府里的女眷,不许再出门了。就是你们兄弟几个,也别整日出门瞎逛。”
七娘此次遇匪,过于离奇。去崇佛寺礼佛的达官贵人甚众,因此山脚就有衙役巡逻。但凡这个匪徒长了脑子,就不会选此地劫财。平日里家中女眷去礼佛,前前后后丫鬟婆子就要十数人之多,而七娘这次加上赶车的,居然只去了三个下人。
种种不合理之处,让陈宁认定此事必定有鬼,多半是有人故意搅起风波,好使五娘的采选黜落。究竟是谁,他心里还没有谱,只能处处小心谨慎,以防再惹事端。
且说陈妙之一行人,悄悄离开了崇佛寺,往凉城而去。
才走了不到一里地,陈妙之顿感不妙:她自小没骑过什么牲畜,出门都是坐车。这是头一次骑驴,驴背晃悠;加之于悬崖上不慎伤及后腰,不久便觉腰部疼痛难忍。
甘禹和得知缘由后,提议让陈妙之步行以缓疼痛:“久坐驴背只会加剧不适,走动或许能有所缓解。”
香浮闻言立刻反对:“姑娘自幼没走过几步路,这里离凉城还有那么远,会把姑娘脚走坏的。”
甘禹和为难:“那要怎么办?这里租不着马车。”
陈妙之拦住了香浮:“无妨,我能走。”局势比人强,现在她要是还拿陈家大小姐的架子,只怕会更加不利。
于是,陈妙之下了驴背,开始步行。甘禹和望着空荡荡的驴背,转向香浮:“要不你来骑?”
香浮觉得甘禹和此言实在荒谬:“我家姑娘在地上走着,我坐驴子?”
甘禹和挠挠头,对世家大族的繁文缛节感到困惑,索性不再言语。
行数里后,路上偶有行人经过。每见他们空着驴背不骑,皆投来诧异的目光。
甘禹和很想解释,又无法解释,分外憋屈。
半响,他转过头来,看着陈妙之主仆二人:“两位行行好,坐个人上去吧。这驴二十文钱一天呢。”
陈妙之茫然地眨巴着眼睛,不太懂甘禹和为什么突然说驴子的价格。
香浮略懂一些:“二十文一天?倒也划算。”
甘禹和:“……”和这些富贵人家真没什么好说的!
好在陈妙之从小要学察言观色,反应了过来:“甘公子收留我们已是不易,不能再让公子破费了。”接着她便示意香浮掏银子。
今日她们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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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佛,原本就带了些银两以供香火,虽说不多,需要节省些用,但目前甘禹和是她们的靠山,势必在他身上大方些。
香浮会意,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甘禹和:“少侠,请收下。”
甘禹和连忙摆手拒绝:“使不得,这是你们傍身钱,好好收着,别拿出来。”
然而香浮已经把银子递到了他面前。一看银子大小,甘禹和只感觉满背冷汗:“你们出门直接就掏那么大的银子?”
那一锭银子,少说也有十两。甘禹和奔波一年,也就能攒个两三两。
陈妙之以为是给少了,又给香浮使眼色。
香浮点头,再次从衣襟里一掏,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甘禹和:“少侠笑纳!”
甘禹和看了眼银票面额:五十两!
他脸色更黑了。飞快地挡在香浮身前,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松下身体:“不要命了?快收回去。”
香浮不明所以,仍旧举着银票呆呆站着,陈妙之也在一旁发愣,显然是不明白眼前情况。甘禹和看着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儿,顿感头疼。
他劈手夺下香浮手里的银票和银两,塞进了驴背下的暗袋里:“那么多银子,但凡被有心之人盯上了,这一路绝不消停。”
陈妙之本想说:这些银两不算什么,看到甘禹和面色,乖乖闭嘴。
三人重新上路,因为陈妙之从未走过如此长路,原本一尘不染的珍珠绣鞋变得灰扑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几步便要歇息一回,直到入夜,也不过走了四五里地。
看着夜幕降临四野,甘禹和深知让这主仆二人星夜兼程,是不可能的,便提议先休息,明早再启程赶路。
陈妙之点头答应,接着带着一脸的新奇,看着甘禹和带着她们离开主路,走进附近的荒野里,用刀砍出一条块空地,再捡了些柴禾生了一堆火。
她久居深闺,头次体验这样的日子,觉得有意思极了。
甘禹和从身上的包袱里掏出几个干饼子,就着火堆加热后,递给了主仆二人:“委屈你们了,等明日回了门里,就有屋子睡了。”
陈妙之接过饼子:“还要多谢甘公子,救我二人性命,又处处照顾。”
说完她咬了一口饼子,陷入了沉默。她扭头看看甘禹和,后者一口一口吃着饼子,喷香的样子。又看了眼香浮,也斯文地一口口吃着。
陈妙之又看了一眼饼子,不信邪地再啃了一口,再度停下了嘴:这饼淡而无味,只有一股淡淡的谷物清香,且十分粗糙,无论她怎么嚼,都难以咽下去。
甘禹和两三口吃完了手里的饼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心的碎屑,又看了一眼陈妙之:“陈姑娘怎么不吃?”
尽管腹内饥饿,但陈妙之还是摇头将手里的饼子递还给了甘禹和:“我不饿,甘公子如果不嫌弃,可以将它吃了。”她看得出甘禹和还未吃饱,自己又实在咽不下,还不如成人之美。
甘禹和也不谦让,接过后又两三口吃净了饼子:“吃饱了就睡吧,明早还要起来赶路。”
陈妙之一愣,才意识到今夜要在这荒野中过夜了;一时间她些慌乱,觉得有失体统。俄而她又想起,自己在遇匪那刻,就注定当不了大家小姐了,便又释怀了,自觉以天为庐以地为铺,也十分的畅快。
现在是初秋时节,天气还不寒冷,略有一些凉气,也被篝火的温暖带走了。今日一日的兵荒马乱,陈妙之累了一天的神经松懈下来后,便觉困倦。她依靠着香浮,昏昏欲睡。在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中,终于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在入睡的那一刻,白天的经历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将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
陈妙之猛地坐起: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毛大年坚决不肯透入买家姓名,还表现得视死如归的时候,自己那种怪异感了。
因为毛大年,根本就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在甘禹和以为自己失节,想要杀死他的时候,毛大年明明是十分恐惧的。可说到将他送入官府时,他又谈笑自若,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慌乱感。
这说明,他知道进了官府不会死。这也是他绝不说买家姓名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还会出来,还要继续在这条道上混,所以不能坏了规矩。
5. 第 5 章
陈家常年和府衙打交道,陈妙之也知道些弯弯绕绕,她急忙将这些想法告知了甘禹和。
甘禹和脸色凝重:“的确可疑,明早你们先在此地等我,我回去查看一趟。”好在带着这一对主仆,并没有走出几里地,他一来一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有了此事打底,三人心中不免惴惴,陈妙之二人复又睡下,甘禹和守着火堆,只敢闭眼假寐。
变数就在此刻发生,感受到了什么,甘禹和猛地睁眼!倒头一扭,“锃”的一声,一枚黑色的铁蒺藜擦着甘禹和的鬓角,就射进了火堆,溅起了数点火星。
“躲!”甘禹和厉喝一声,随即拔刀应战。
陈妙之和香浮都是浅眠,立马惊醒了,可尚不知如何应对。
一柄巨斧裹着腥风劈头砍来,甘禹和横刀格挡。刀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果然是你这杂碎!”
来者蒙面,可甘禹和白天才和他打过一场,对他的身形路数怎不熟悉?瞬间就认出了刺客正是毛大年。
毛大年恨恨:本想偷袭,没想到被这臭小子发现了,这下可是难搞。
白天被甘禹和压着打,到了晚上,局势依旧对他不利。
毛大年手中的巨斧虽重,但甘禹和的长刀灵动迅捷,每一次交锋都让他处于下风。毛大年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边战边退,想要借夜色逃脱。
甘禹和自然也发现了他的念头,起身追击,刀光如闪电般划破夜空,直□□大年的要害。两人身影在夜色中交错,火光映照出他们激烈交锋的轮廓,每一次刀斧相交都火星四溅。
眼看二人越离越远,陈妙之心急如焚,香浮拽着她的手,用力把她拉起来:“跟上!”
香浮的眼神在火光的倒映下发着光:“甘公子跑了,要是再来个坏人,我们一定躲不过!”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都会轻功,几息之间已蹿出去老大一截,并不是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以追上的。
香浮也发现了这一点,又拽着陈妙之,钻进了附近的灌木里。
灌木丛的枝叶划过她们的脸庞,带来刺痛,但她们顾不得这些,只是紧紧蜷缩在一起,大气不敢喘。夜色如墨,火光在远处摇曳,而她们只能祈祷甘禹和能够平安归来。
没有添柴的火堆,火光逐渐暗淡下去,只有余烬的炭火发出幽微的红光。四野一片寂静,又一片黑暗。
陈妙之和香浮屏息凝神,四目只能看见星光下灌木叶片的一两点反光,四耳只能听见彼此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就在此刻,也许是成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陈妙之倏然间感觉,附近有人!
她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可就是凭着本能感觉,附近有个人站着,或许正在注视着她们!
陈妙之感到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立了起来,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去确认是否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越是恐惧,就越是好奇,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灌木丛里站了起来,直面对方。
没有,静寂而黑暗的旷野中,什么都没有。
香浮惊讶地看着陈妙之,不知道姑娘为什么好端端站了起来,急忙把她拉回了树丛里。
重新躲了回去,方才那种如芒在背的注视感,就消失了。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陈妙之这样安慰自己。
甘禹和那边,他一路追击着毛大年而去,本想将他一举擒获,可却次次被对方躲过。
须知毛大年功夫不如甘禹和,但是多年混迹江湖,不求胜,只逃生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
反观甘禹和这边,为求活口,反而束手束脚。就要抓到毛大年时,他一斧子砍断了枯树,碗口粗的树干轰然砸下,逼得甘禹和侧翻躲闪。
随着四散的泥点子和树木碎屑,三枚铁蒺藜混迹其中,破空袭来!
"叮!"
甘禹和的刀背击落两枚暗器,第三枚擦着腰侧划过。甘禹和就势滚进洼地,随手抓起把浮土就扬向对方面门。
毛大年本能抬斧格挡,那一刹那,甘禹和长刀刺向他膝窝。
这一击被他得手,毛大年的膝盖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走了。
甘禹和心头一喜,觉得马上就要逮到他,再一一问话。
毛大年看了一眼腿上的伤,龇牙咧嘴:看来似乎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了。
甘禹和也看出了毛大年的战力已散,也不再进攻,只是问道:“是谁放你出来的?你这样的江湖匪盗,竟然也能和官府勾结在一起?”
毛大年横了他一眼,露出狞笑,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手里的斧子,突被一股巨力袭来,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毛大年就被自己一斧子生生削去了半个脑壳。
眉骨以上部分的脑袋飞了出去,眉骨以下部分的毛大年还站在原地,脸上的狞笑犹在,可人已经死了。
甘禹和愣了,由他这面看来,就是毛大年突然砍死了自己。
甘禹和难以置信:力战不敌之后自尽,像毛大年这种货色,断然做不到。
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他亲眼目睹,由不得他不信。
陈妙之主仆二人,在灌木里躲了半日后,才见到甘禹和回来。
见她们藏身之处,他露出赞赏的微笑:“方才情势紧迫,没有及时叮嘱,不想你们竟能自行做到,甚好”
陈妙之见他身上衣服又脏又破,显然是一场激战,而毛大年没有被他带回来,以为对方多半是跑了:“甘公子无事就好,那盗匪跑了就跑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抓他。”
“不,”甘禹和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想不到,就要擒住他时,他居然自尽了。”
“什么?”陈妙之分外吃惊,“他居然会自寻短见?”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甘禹和点头。
陈妙之有些讷讷,她一向自诩见微知著,在家爹爹也老称赞她能以小见大,没想到一出了府,就错判一人。
现下毛大年已死,想要弄清楚到底是谁要杀她,更是难上加难了。
三人因为此事心情都不好,又略略歇息了一个时辰,待天色微明,复又上路,往凉城赶去。
之后一路无事发生,只是陈妙之和香浮,一路歇息,花了足足两天,才赶到凉城。
初入凉城,陈妙之好奇地瞪大眼睛,打量着四周。之前出门都有车马伺候,她从未这样近地接触到市井人家。
看着周围吆喝的摊贩,来往的路人,她快活极了,两日来的劳累,也在这刹那烟消云散。不免走走停停,观察沿路的一切。
而这一切,都被一双眼睛看在内。
周掌事站在临街铺子的二楼,算了半日的帐,略感疲惫,便推开窗子眺望街景,就是那么巧的,看见了陈妙之。
他本就是陈家门下的管事之一,为人十分的能干,很得大老爷的青眼。而他的本事,就是生就一对厉眼。
他虽从未见过陈妙之,但是只是这么一打眼,就看见了她耳坠。那耳珠名叫瑶台,世间罕有,常人往往不识,又恰好他寻摸到过数颗,送进陈府。之后这珠子并未放进铺子里售卖,多半是陈府给了自家女眷使用。
现在陈府七小姐守节跳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可其中的蹊跷,不会瞒着他这样的陈府老人。一番推算后,他很快认定了,这位就是传说中已经跳崖殉节的陈七小姐陈妙之了。
他为人十分谨慎,因尚不清楚府内对这位“已故”七小姐是如何的态度,不敢贸然行动,怕触了霉头。只是叫来一个小厮准备车马,说他要回陈府复命。实际是想探探口风后,再举行动。
而这些,陈妙之并不知道。她只是兴奋于能这么自由自在地走街串巷,没有那些所谓的规矩,也没有教养嬷嬷在一旁耳提面命,这样的日子,比在家好多了。
起初甘禹和还担心她一入凉城,便会被人认出来,好在奔波了两日,陈妙之蓬头垢面,脚上的绣鞋也早已磨破,鞋上的珍珠也被扯下收进了包袱里,甫一看,便是个举止讲究些的农女。因此也就放心,任她满大街乱走乱看了。
之后甘禹和还了老驴,采买了一些米面,便带着陈妙之二人,走出凉城,来到了城郊的一座山下。
甘禹和指着那座山不无骄傲地说道:“这就是我们花山派的地界了。”
陈妙之看了看那座略显低矮的,还有些像馒头的山,和周围的高山差别显著。这和她心里那种名山大川,差了何止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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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但还是捧场的点点头:“山不在高,贵派一看就是人杰地灵所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甘禹和咧嘴一笑,带着陈妙之和香浮上山。
走到了半山腰,远远看到了几座低矮的房舍,盖得似乎还有些东倒西歪。陈妙之刚想说:“这是府上的马房吧?”
就听得甘禹和说:“到了。”
嗯?什么到了?陈妙之还回不过神来的时候,突然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灰影从她面前一跃而过,杀向了甘禹和。
接着一声爆喝传来:“死小子,你又弄坏了衣裳!!!”
陈妙之吃了一大吓,香浮也一脸紧张,跳出来挡在她身前:“姑娘!”
再定睛望去,甘禹和已经光着膀子,他双臂捂着自己的胸口,分外的委屈:“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那灰影此刻停下了身形,居然是个姑娘,身着灰袄灰裤,上面补丁摞补丁。她约莫和甘禹和一般年纪,身形极其魁梧高大,真如铁塔一般。此时她举着原本穿在甘禹和身上的衣裳,一脸的凶神恶煞:“那么大的窟窿!那么长的口子!满门上下的好衣服就剩这一条了,又被你毁了!尽会糟蹋钱!”
对完了衣裳,灰袄女抬起头,才注意到了身侧的陈妙之主仆:“这两是谁?”
甘禹和忙解释起了两人的来历。
听完说明后,灰袄女分外同情:“原来你就是那个陈家女,这两天传遍了,说你跳了崖。哎呀,幸好是假的,就为这档子事寻短见,太不值!”
她走过去双臂一伸,一左一右搂住了陈妙之和香浮,后两者在她臂弯下宛如小鸡崽子:“别怕!以后就跟姐姐住这,放心,绝不让陈家找你们的麻烦!”
香浮咽下一口唾沫,看了一眼陈妙之,陈妙之的脸色还没回复过来,依旧是一脸的目瞪口呆,不太理解眼下的场景。
甘禹和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姐,名叫颜二……嗯,颜问桃。”
他本想说的是颜问桃用了多年的本名颜二虎,但是看到师姐飞来的那一眼,求生欲让他瞬间改成了这个才起不久的大名。
颜问桃对师弟的上道表示满意,搂着主仆二人就往刚刚被陈妙之当成马房的屋舍走去:“走,带你们去腾腾屋子。”
转头又吩咐甘禹和:“你那屋子给这两妹妹睡,你去跟常思、常想住去。”
陈妙之努力牵起一个僵硬的笑容:“这样不太好罢,我们初来乍到,就夺了甘公子的住处。”
“这有啥,”颜问桃满不在乎,你们是姑娘家,就该住的舒坦点。
等颜问桃把了二人领到了“舒坦点”的屋前时,陈妙之登时两眼一黑。
那间屋低矮破旧,屋顶还是茅檐,只是四墙是用些碎砖砌的。陈妙之别说是住,见都没见过这样破旧的房子。
甘禹和也跟了过来,一猫腰钻进了屋内,没过一会儿拎着自己的铺盖就出来了:“二位姑娘,请。”
接着陈妙之二人就被颜问桃推进了屋子。
甫一进入,只觉得光线暗淡,什么也看不清。这房子四面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低矮的房门。颜问桃看出了陈妙之的疑惑,解释道:“山上冷,到了冬天,那真是滴水成冰。要是做了窗户,冷风灌进来,只会更冷。”
陈妙之原本想说“有炭火足以。”再一想入得门内所见的种种,估摸着她们入冬了没有炭取暖,只能点头答道:“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总算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陈妙之环顾四周,第一次明白了何为家徒四壁。这屋子狭小,内里不过一张木板拼成的床,一个竹子搭的衣架,仅此而已,再无多余的一物。
香浮看了又看,悄悄扯了扯陈妙之的袖子,摇头:她虽知道出门在外,难免凑合。可这也太委屈姑娘了,在陈家连牲口待的房子也比这强些。
陈妙之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理了理裙裾,陈妙之刚想行礼后再说话,哪知后退的左脚跟,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那是一只幼小的手,无比黑瘦。
“啊!”陈妙之吓得大叫一声。那只手瞬间缩回了床板下。
颜问桃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神色一变,立马捂住了陈妙之的嘴,把她带出了房间。
6. 第 6 章
才放下陈妙之,颜问桃又杀回了屋子里,把香浮也扛了出来后,钻回屋子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颜问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动静过大,不远处的甘禹和闻讯而来,陈妙之便将方才所发生的一一告知。
甘禹和叹了一口气:“是郑丫。”
他把陈妙之二人领到了主屋内,给二人倒上了粗茶,才细细道来:“还记得之前我说的,被毛大年杀死的一家五口么?她就是那个遗孤。”
“原来如此,”陈妙之恍然大悟,又更加不解“她当时是如何活下来的?又为何躲在床下?”
“她当时藏在了灶里,”甘禹和说道,他注意到了陈妙之尚不能理解原因,遂又解释道“郑家靠制蜡维生,家中穷苦,她和弟弟合穿一身衣裳。那日她弟弟穿着在院子里玩耍,她便只能待在家里不出去。”
“平日里她会钻在被子里。那日天气好,郑母将被褥都晒了出去,郑丫感觉寒冷,就钻到了灶里。”
“因她家是制蜡的,时常要热蜡油,所以炉灶里会煨着两枚炭。她便爬进灶里,想靠那两块炭取暖。”
陈妙之沉默了,这是她之前十五年人生中,从未听说过的景象。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毛大年杀了她一家,因她藏在灶里,躲过一劫。等我们找到她时,已吓得不能说话了。”甘禹和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也因此事,她变得极怕生人。估摸着是你们来的时候,她觉得害怕,慌不择路钻进床板下去了。”
“是我们的不是了,”陈妙之感到愧疚的同时,也觉得是个好借口“那不如我们下山,去城里住?”
“大可不必,”甘禹和微笑,“师姐最会哄孩子,给她一点时间,她会哄好郑丫的。”
陈妙之:……感觉上了贼船。
果然这番谈话后没多久,屋门开了,颜问桃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四五岁的黑瘦女孩,死死抓着她的衣裳后摆。
颜问桃将她领到了陈妙之二人身前,温声对她说:“看,这两个姐姐多漂亮,让她们带着你玩,好不好?”
陈妙之也报以微笑,香浮连忙从怀里拿出糕点,举到郑丫面前:“拿去吃吧,可香甜呢。”
郑丫不说话,只是一味低着头,却也不肯走开,只在那里站着。
在场诸人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想要什么。
陈妙之突然灵光一闪,对她说道:“甘公子已经替你报仇了,我亲眼看到,他把那个坏蛋的脑袋这么——”
陈妙之举手做了刀劈的样子:“砍下来了!”
甘禹和本能想反驳:“不是……”
陈妙之眼刀杀来。
习惯了师姐眼刀的甘禹和瞬间顿悟:“对对对,我就唰一下砍了他脑壳!是我砍的!”
听闻此话,郑丫猛地跑开了,又不知躲向了哪里。
看着她突然消失的背影,在场诸人许久没有说话。
陈妙之内心五味杂陈,短短几日,她见识了以往生活中的另一面。陈家的厚重宅门,挡住了门外的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些原本她以为很遥远的东西,其实只隔着一道大门。
抿了抿嘴唇,她说道:“以后,郑丫跟着我吧。”
甘禹和点头:“也好,你识文断字,以后教她认字。”
“我的意思是,以后我来供她便是了,”陈妙之知道甘禹和没有理解她的话。
还没等甘禹和说什么,颜问桃率先说话了:“妙儿妹妹你这话就生份了,郑丫已经拜我做师父了,以后自然是我养活她。”
陈妙之瞄了一眼颜问桃铁塔一般的身材,想到了郑丫往后之路,不禁对她有些担忧:“不如还是到我这边吧。”
颜问桃啪得一拍陈妙之的肩:“别替姐姐担心,我养得起她。别说一个小丫头,这门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靠我才能养得这般结实?”
彼时陈妙之还不太理解这番话的意思,直到一个时辰以后,花山派开饭了,她才明白颜问桃说的靠她养是何意思。
颜问桃负责做饭,她先往菜园里掐了两三斤菜来,指挥甘禹和去溪边洗净。自己到了灶头,三两下点着了火,扔进去两根大柴,呼得猛吹一口气,立时升起了大火。
这活计陈妙之不懂,香浮却看得明白,瞬间升起了对颜问桃的敬佩之心。她们二房的小厨房里,不管是李嬢还是曹嬢,哪个做饭都没有这般利索。
颜问桃一回头,瞥见香浮崇拜的眼神,得意地哼了一声。这十里八乡的,哪个干活都不如她。
一会儿锅里的水就沸腾了,她便往里倒米面,方才甘禹和提上山来足有四十来斤米面,转眼就被掏空了一半。那一口大锅,能煮半头羊,此刻满满当当,仿佛马上就要扑出来了。
陈妙之看着这么多的粮食,有些疑惑花山派到底养了多少人口。
颜问桃挥着铁铲,将锅搅了几下,觉得差不多熟了,又把菜蔬胡乱剁碎,往米不米,面不面的糊糊里一倒,又撒了些盐,便齐活。
她站到厨房门口,深吸一气,而后大吼:“开饭啦!!!”
音震林岳!附近树上的鸟儿都叽喳叫着齐飞而出。
陈妙之和香浮吓做一团。
不一会儿,她们听着一些吵闹的声音,顷刻间声音越来越大,眨眼的功夫,两个泥猴一样的孩子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嬉笑着来到了跟前。
颜问桃冲着二人面,一人扔去一条手巾:“去!洗干净了手脸才能吃饭!”
两个孩子转瞬间又没影儿了。
颜问桃对陈妙之她们介绍:“那是我们师叔收的徒儿,是对双生子,叫常思常想。”
接着,她搂着陈妙之二人,往主屋而去:“走,吃饭去!”
到了桌前,那两个泥猴也已经来了,完全符合颜问桃的要求,浑身上下,只有手和脸是白的。
一会儿,甘禹和手里托着两个大海碗,胳膊上也分别放着两个大碗,盛着满满当当的菜糊糊,快步而来。
常思常想跳了起来,跑去把甘禹和身上的碗接过来,放到桌上。
陈妙之看了看桌上的人,合上两个泥猴,加上尚不见踪影的郑丫,也就七口人,想到那硕大的一口锅的糊糊,不禁问道:“府上其他人呢?”
颜问桃:“郑丫还怵呢,就先让她在厨房将就吃了,等过两天熟络了就好。”
说完后,她举起筷子,看了一眼桌上众人,说道:“人齐了,开吃吧。”
此话尾音还没落下,陈妙之就看见对面两泥猴,直接把脸扎进了碗里,呼呼大吃起来。她又左右回顾,颜问桃与甘禹和也一样,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扒拉着筷子往嗓子眼里猛灌。
她试着吃了一口,米还未熟透,中间夹生,菜是全生,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直响。
再看香浮,一脸苦大仇深,往嘴里划拉两口后,就放下碗,对颜问桃说:“明日就让我来做饭吧。”
颜问桃仰头喝完了一碗糊糊,擦擦嘴:“不行,你是客人。”
“我们叨扰府上,来帮忙做饭也是应该的,”陈妙之忙补充,香浮时常帮她去小厨房要菜,见多识广,一定比颜问桃做得强些。
说话间,颜问桃已经起身去舀第二碗了,话语从远处传来:“你们才来,好好歇着。”
香浮看了一眼碗里的糊糊: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好的米面,居然做成这样,放在陈府连喂猪的都不如。
她呼一下,站起身来,把埋头闷吃的甘禹和吓一跳。香浮一言不发,一路跑到了厨房,拦下了舀糊糊的颜问桃,重新生火,往灶里添柴,锅里添水。
因她的面色,没人敢拦着。等糊糊重新沸了,她又加了水,拿勺搅了好一会儿才罢手,她又新给颜问桃舀了一碗:“尝尝?”
颜问桃喝了一口,眼泪汪汪:“好吃,你放了什么进去?”
“什么也没有,”香浮说道“就是煮熟了,再把盐巴搅匀些罢了。”
接着甘禹和和泥猴们也来到了厨房,谁也不说话,就是围着灶呼呼狂吃。那么大一锅糊糊,就瞬间没影儿了。
陈妙之叹为观止,原以为颜问桃是随心乱做,不想竟是仔细算好的。
吃饱喝足,众人纷纷回屋睡觉。虽然白日里陈妙之和香浮二人都嫌弃那屋子简陋,和多日赶路劳累,让她们一躺下就睡着了。
一夜无话,直至清晨。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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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亮,陈妙之和香浮还叠在一起呼呼大睡,颜问桃就推门进来,摇醒了二人:“起来!”
陈妙之呼得坐起:“怎么了?出事了吗?”
颜问桃手里端着一方湿帕子,一把薅过她的头,就给她擦脸:“起床晨练。”
陈妙之从未试过如此巨大的手劲擦脸,只觉脸皮都要被扯下来了,连忙夺过帕子:“颜姐姐,我自己来。”
两三下擦净了脸,香浮也睡眼稀松地坐起来,很快也获得了颜问桃的擦脸问候。
总之,两人的困意霎时间全跑了,跟着颜问桃来到屋外。
却看见院子里,甘禹和正举着石锁用力挥动。两个小泥猴常思常想也一本正经地扎着马步。就连郑丫,也远远躲在角落里,学着常思常想的样子扎马步。
颜问桃一手牵一个,带她们来到低矮的山门前,语重心长说道:“你们没有根基,我先带你们跑山路,把体力练出来了再说。这样以后就是想学功夫了,也容易些”
跑山路?学功夫?陈妙之从没想过做这些,她当了十五年的陈家姑娘,学的都是针黹女红,管家理事,再就是琴棋书画:“这,恐怕于礼不合。”
“什么不合?”颜问桃挑眉,捏了捏她胳膊,“就你这细胳膊细腿,一顿饭吃不到二两饭,遇上坏人了,跑都跑不过。”
“可是……”从小学的那些规矩,让陈妙之很是挣扎。
颜问桃从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跟我一起跑,等你练得身强力壮,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下意识地,陈妙之就跟着那一推之力,跑了起来。
香浮也紧跟着,尽管她也觉得自家姑娘学跑步什么的,太不像个大家闺秀了。可眼下她们出门在外,要是再遇到毛大年之流,的确跑得快能保命更重要。
然而半柱香后,陈妙之就后悔了。从武庸到凉城的一路上,她累了便能歇歇,甘禹和从没说过半个不字。
可是颜二虎不一样,她是真的虎!
陈妙之本就体弱,加上山路崎岖,跑了没几步就气喘吁吁,想要停下。
颜问桃就在她背后跟着,见她脚步慢了,立马推她一把:“别停啊,继续!”
她喘得厉害,颜问桃上来就捏住她的嘴唇:“别用嘴呼吸,用鼻子。”
陈妙之:人生从未如此屈辱!
后来实在是跑不动了,颜问桃也没让她停下休息,而令她继续走动:“可不能坐,会落下病的,慢慢走一阵就好了。”
就这样,半个时辰后,颜问桃夹着死狗一般的陈妙之,回到了门内。
一路上,颜问桃絮絮叨叨说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本是山下一农户的女儿,从小力气大,能把欺负她的男孩按在地上揍得满头包。
她娘没少给人赔不是,怕她继续闯祸,因此出门干活前,就把她捆在了家里的石磨上。
后来花山派的掌门路过时,就看着她身上绑着石磨,居然还能健步如飞追杀一个比她还高一头的男孩。
那一天,夕阳如火,在掌门的注视下,十岁的她身披金光,飞身而起,哐叽一声踹倒了男孩,抡起拳头就开始揍人。
那一刻掌门眼神亮了,立马就将她从男孩身上撕扯下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随后就牵着她的手,登门拜访双亲,请求收她为徒。
她上山那日,全家老小,并村里的淘气包都热泪盈眶,欢天喜地。
在花山派,被主动收徒的,她是独一个。甘禹和以及常思常想,都是掌门和师叔在路上捡到的孤儿,纯属不忍见其死的被动收徒。
“所以你瞧,”颜问桃颠了颠腋下夹着的陈妙之,“咱们姑娘家,就是要吃得多多的,长得壮壮的。有仇当场就报了,还能遇到识货的人收你为徒,从此白吃白住。”
“嗯……”陈妙之勉强回答了一个字。
颜问桃继续说道:“以后我天天带着你练,天长日久的,你也能练出来。以后再遇着坏人,你一拳一个,两拳一双,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听闻此话,跟在后面的香浮都两眼一黑:她家姑娘要是练成颜问桃那样,袁家姑爷怕是再也不敢娶她了。
陈妙之欲哭无泪: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7. 第 7 章
初秋时节,白日天气尚闷热,加之心中烦躁,陈家二老爷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安。他躁动不安地扯开衣领,一面示意背后摇扇的丫鬟力气再大些,一面吩咐下人:“去取些冰来。”
被点名的下人只觉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府,府里的规矩,过了白露,就不能用冰了。”
陈宣大怒:“这府里我就是规矩,叫你去你就去!”
下人欲哭无泪:“可大老爷那边交代过,要保重您的身子。”
此话不提倒好,一提大老爷,陈宣气上加气:“你是我的人,还是大房的人?这次你要是取不回冰来,我连你一家老小发卖了!”
下人吓得不轻,屁滚尿流跑去要冰,正巧和鬼鬼祟祟前来的王管事撞了个面,彼此都吓了一跳。
王管事侧开一步让下人先走,又仔细瞧了瞧周围,确定再没人了,才匆匆进了屋内。
多年的主仆了,陈宣一看王管事的脸,就知他有事。便摆手让房里伺候的都出去。
等人都走远了,王管事才悄悄凑近陈宣的耳朵,说道:“凉城那边有消息,说是看到七姑娘了。”
“当真!”陈宣的第一反应不是喜,而是惊,“活的还是死的?”
“活蹦乱跳的,”王管事也浮出一点笑意,“是周睿看到的。”
“周睿?”二老爷蹙起了眉,“大房底下那个周睿?”
“正是,虽是大房的人,但他一向与我交好,”王管事说完,看到陈宣狐疑的脸,连忙又补充道“我绝无二心!只觉得知己知彼,方能有万全准备。”
多年的情分在,陈宣倒也信王管事这句话,只是周睿这个人,他也知道,一向对大房忠心不二,居然会来和他们二房交底?
王管事一看陈宣面色,马上知道主子心中所想:“之前他也不会来和我说这些,只是咱们五姑娘入宫采选,都说是十拿九稳了。他也是有心想在您面前卖一个好。”
陈宣冷哼一声,自从娴儿赴京后,来巴结的人络绎不绝。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他原本不想理会,可若真瞧见了妙儿,倒也能赏他个薄面:“他亲眼瞧见的七娘?”
“总有七八成可能,”王管事道,“他之前毕竟没见过七姑娘真容。可他认出了七姑娘戴的瑶台珠耳坠。我听他说起的体貌身形,也确与七姑娘相当。”
陈宣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现下大房怕他闹起来,已将他软禁,对外只说是他忧思过度不能见客。想要大张旗鼓去把妙儿寻回来,绝无可能。
思索了一会儿后,陈宣坐到桌前:“我要写信,磨墨。”
王管事依言上前磨墨,看着二老爷落笔写下对方的姓时,他便知道了主子的盘算。
是以陈宣甫一搁笔,王管事就接过信纸,吹了两下便放进怀里:“二爷放心,我即刻就着人送去袁家。”
陈宣点头:“你亲自去送!务必给我送到袁冀州手上。事已至此,他这个做亲家的,别想着能置身事外。”
王管事得令,立即起身离开,结果出门又和端着冰盆的下人撞见。
两人都暗叹晦气,各自左右避开。
在花山派住了数日,陈妙之克制不住商贾之女的天性,开始算起了帐来:花山派目前门内加上她和香浮,统共也就只七个人,可一日的花销,绝算不上少。
别的都能忽略不计,只吃食这一项,实在旷古绝今。门里大的小的,吃起饭来,可谓饿虎扑食。二十斤白米白面,只能算一日口粮。一个月,就要六百斤。
他们也无多少田地,也不见做什么买卖,竟不知如何养活这几张嘴来?
问题很快就迎来了答案。
这一日,被颜问桃拖着跑完了山路后,陈妙之东倒西歪回了门中,却见主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约莫三十上下,已经蓄起了须。明明是文士打扮,但身形挺拔,肩宽背厚,一看也是个练家子。
颜问桃一见他,眼前一亮,冲上前去:“小师叔!”
被叫做小师叔的男人含笑看着她:“二虎,几月不见又壮了不少,甚好啊。”
颜问桃闻言一怒:“小师叔,我叫颜问桃!问桃!”
“好好好,问桃,”小师叔脾气很好,笑眯眯地改口,“你后面跟的是……?”他看见了陈妙之。
见是长辈,陈妙之吐出一口气,努力维持住酸软的双腿,走上前去行礼:“妾身名叫陈妙之,蒙府上甘公子相救,暂住于此。”
“陈妙之?”小师叔沉吟着,“好似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前些日子那个到处传的跳崖姑娘……”颜问桃嘴快,开始介绍起陈妙之的身世来。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这些大家大族的,忒不像话了,不去找歹徒的麻烦,反倒来为难姑娘家。”
“哦,原来是这样,”小师叔笑着看了陈妙之一眼。
只一眼,陈妙之便觉不好。此人不像颜问桃甘禹和那般好糊弄,他明显没信这一套说辞。
小师叔起身,还了陈妙之一礼:“在下白满川,是这花山派的二当家。陈姑娘,这厢有礼了。”
陈妙之忙侧身避过他这一礼:“实不敢当。”
自从崇福寺山间遇匪到如今,陈妙之一直在市井打转,白满川这样滴水不漏的礼数裹着绵里藏锋的寒暄,倒叫她生出几分久违的熟悉和快意,仿佛回到了大宅里,和人交往时的样子。
这让她更好奇白满川的出身来:“白掌门谈吐不凡,可是清贵人家出身?”
白满川笑着摇头:“只是略读过几年书,现下在书馆里挣些银两而已。”
“原来如此,白掌门作了什么书?有机会妾身也去拜读一番,”陈妙之好奇地问。
她这句问话一出,边上的颜问桃只觉得脸面一红:此书馆非彼书馆,是专门出些艳俗读物的。白满川靠给书馆画避火图来挣钱,他画工好,内容又够大胆,是书馆的摇钱树,颇挣了些银子。目前花山派上上下下,都靠他这一手来养活。
白满川倒面色如常:“些许涂鸦,不过是殆笑大方的东西罢了,不值一瞧。”
“白掌门何必自谦?”陈妙之笑道,“妾身闲住在此,正巧没些书读。”
颜问桃听他们文绉绉来,文绉绉去的对话,本来十分无聊,可听到陈妙之坚持想读白满川的书时,登时警醒,躲在陈妙之背后给白满川使眼色,示意他绝不能把自己画的那些东西拿出来。
白满川当然也懂分寸,立马把话题岔了开去:“陈姑娘在家读的哪些书?我可以在山下买些送来。”
“不过是些女四书之类的,”其实不止这些,陈家女眷也当男儿般教养,兄弟们学什么书,她们也跟着学。只家里交代过,对外只说学些女则女戒等,免得引人非议。
白满川微皱一下眉头,很快舒展开来,回复平静的神色:“总看这些东西不好,回头我拿些别的书给你瞧。”
陈妙之有些诧异,这是她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书不好。无论在家还是出门交际,哪家的大人不认为这些才是女孩儿家最该要紧学的东西?
白满川当然看出了她的疑惑,并不过多解释,只道:“等你见过大千世界,自然也会明白这些书的不好。”
陈妙之满心不解,依旧低头称是。她是晚辈,又寄人篱下,自然得顺着对方的意思。
白满川看出了她的顾虑,只是彼此初见,并不熟悉,他心知此时不宜多聊,便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站起身来:“你先在这住着,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管托人告诉我,我来替你置办。”
陈妙之有些受宠若惊:居然这就过关了?她原本想着,白满川势必要仔细盘问一番,让她透出老底来后将她扣下,再给陈家送信,询问如何处置。毕竟她是个逃家之女,人人不耻。没想到就这样轻轻揭过:“白掌门如此厚泽,妾身蒲柳之质,实在惶恐。”
白满川轻轻一笑,没有再说话,只是示意颜问桃注意他放在桌上的荷包,就转身去考教双胞胎泥猴的功夫去了。
陈妙之就这样又过了一关,觉得颇为意外,下一刻就看见颜问桃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个荷包,几锭白花花的银子就露了出来。
从武庸一路而来的数日,陈妙之已经知道了普通人家的收入,知道这些银两不在少数,忙问道:“颜姐姐,这些银子是……?”
“这个月的伙食费,”颜问桃回道,“师叔现在住在书馆里,每月回来一趟给门里送伙食费。”
陈妙之了然,总算知道花山派上下的口粮是怎么解决的。
虽知自己客居之身不宜多问,但她克制不住商贾天性,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每月都是这个数么?”
“比之前的多些,”颜问桃大大方方回答道,“常思常想蹿个了,胃口也大了,又来了郑丫还有你俩,就添了点。”
陈妙之看着那袋银子,沉吟了一会儿,继续问道:“这笔银子,是月月花完么?”
“对啊,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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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就叫小师叔再送来些,”颜问桃有些纳闷,“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妙之手帕握在手里绞了几圈,才下定决心说实话:“我是觉得,府上这样用银子,不太……不太合理。”按理说,客人不该对主家的花销用度提出质疑,可她住在这也有一段日子。直到颜问桃等人都是热心肠的好人,便想帮花山派节省下些银子来。
“那你说说,应该怎么办?”颜问桃目光炯炯,显然不觉陈妙之的答话有冒犯到她,反而认为有请教的机会。
“之前我看府上,存粮快吃完了便去买,并不在意粮价的波动,”陈妙之款款道来,“如若改为趁哪天粮价便宜时提前存下口粮,便能省下一笔银子。”
颜问桃爽朗一笑:“这个我知道,可练武费时,门里还有大大小小一堆事,我和师弟都没工夫日日跑下山查粮价。常思常想么,人倒是能去,可他俩不认字,去了也是白瞎。”
“我能,我识字”陈妙之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颜姐姐既然要我每日跑山,何不让我每日去城中一趟,若是粮价便宜,便叫你们来买?
”
颜问桃满脸喜悦,一抚掌:“可以啊!那就这样定了!”她也不多废话,直接将那包银子放到了陈妙之手心:“以后这就交给你了。”
陈妙之也觉高兴,凉城繁华,能日日去逛逛,是件美差:“使不得,我有银子,可以先垫付着。这笔银子还是得放在颜姐姐你身边。”
颜问桃揉揉陈妙之的脸:“别客气,我放心你,你就收着。”
陈妙之只得依言收下。
颜问桃自觉交出去一件烦心事,很是轻快,哼着小曲儿走了。
陈妙之自觉能每日出去放风,也很愉悦,怀揣碎银,也信步而去。
她们都没注意到旁边还有第三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第二天,当陈妙之收拾妥当,想拉上香浮下山时,却在山门撞见了郑丫。
郑丫低着头,拦着二人,也不说话。
陈妙之知道她突遭大难,性子还没转过来,只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姐姐要下山去,等回来时,给你带果子吃好不好?”
郑丫还是站在原地,垂着脑袋不说话。
香浮见此,也上前劝说:“要是不爱吃果子,还带上次的点心?”
小丫头不为所动,像是一棵树,横亘在那里,不动不说话。
陈妙之叹气:“好郑丫,姐姐们下山是有正事要做的,回来再陪你玩,好不好?”
可惜还是没有得到回应,陈妙之和香浮对看一眼,便决定绕开郑丫。
才绕到一半,陈妙之的袖子就被拽住了,她泄气地看了一眼郑丫,只得继续问道:“那……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不过是试探罢了,郑丫瘦小无比,陈妙之只想她在花山派内好好休养,毕竟下山一趟来回不少路,累着她就糟了。
没想到郑丫点点头,利索地围着陈妙之她们绕了半个圈,站到了她们前头,走了几步后停下来,看着她们,一副要带着她们下山的样子。
陈妙之:……
一路上,郑丫健步如飞,把陈妙之二人远远甩在了身后,显然这些山路对她来说不成问题。
陈妙之:是我多虑了。
等来到了凉城,见到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原本神采飞扬的郑丫又变得唯唯诺诺,缩在了香浮身后。
陈妙之领着二人,直奔城内的几处粮店,打探了粮价后,不急着回去,满城逛了逛后,到了黄昏才离城。
此时的周掌事已经回了凉城,就是那么寸,他不过是在路边摊子上吃碗馄饨,居然又让他看见了陈妙之施施然从他面前路过。
周掌事震惊了:他原本以为陈家七姑娘只是路过凉城而已,没想到过了半月,还能相逢。证明七姑娘并没有离去,而是在凉城周围安家落户了。
这一趟去陈府,他一无所获。这是件隐晦之事,自然不能拿到明面上大喇喇到处问。他只能私下打探着,结果大房那边讳莫如深。他又试着联络了二房那边,依旧是没有什么确切的答复。
他看着七姑娘离去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后,他在桌上扔下馄饨钱,打算悄悄尾随着陈妙之一行人,看看她到底住哪。
周掌事能做到如今的地位,便是凡事都想到前一步。以后陈府不管是想找回七姑娘,还是偷偷灭口,都得要先找到她这个人。如果那时自己能带着陈家的人上门,自然又是大功一件了。
8. 第 8 章
陈妙之累得够呛,从山上走到凉城已经花去了她许多体力,在城内各处闲逛,又买了些点心布匹。这些东西香浮一个人拿不动,她便提着点心,脚步虚浮地往花山走去。
此刻她无比后悔,在城里的时候见着什么都好,等回花山才觉负担过重,举步维艰。
因为过于劳累,她忽视了郑丫的反常。
自从出了凉城,郑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总是偷偷摸摸回头看什么,又几次去拉陈妙之和香浮的袖子。而前者累得失了智,后者只以为她贪玩。谁也没在意这个小丫头到底怎么了。
见两人都不回应,郑丫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一猫腰钻进了边上的林子里。
陈妙之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意识到一直在旁蹿来蹿去的郑丫有段时间没出来了。
陈妙之停下脚步:“郑丫呢?”
香浮环顾四周后,也没有瞧见,脸色也沉了下去:“别是贪玩走岔路了。”
正在此时,十几丈处突然传出一声男人的嚎叫。
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二人丢下东西便朝那边跑去。
两人跌跌撞撞赶到时,就看见郑丫眼神凶狠,浑身颤抖,双手却抱着一根烧火棍粗细的木头死死不撒手。
在她身边,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一手捂着头,一手拽着那根木棍的另一头,试图从郑丫手里夺走它。
等看见陈妙之二人后,男子面上明显一慌,很快又维持住了平静。
他松开了抓着木头的手,失去了角力的那个着力点,郑丫依着惯性脑袋朝后摔去,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她本是乡野间的粗野丫头,经得住摔打,可这一跤着实太重,她半天动惮不得。
男子看也不看摔得四仰八叉的郑丫,只伸手行礼:“七……两位姑娘好。”如今七姑娘和边上丫鬟一样的粗布麻衫,分不出主仆,他只能装作不认识,并称姑娘。
香浮快步上前,扶起了郑丫,看了看没大碍,才冲陈妙之摇摇头示意。
陈妙之忍住气,认认真真还礼后,问道:“敢问这位郎君,不知发生了何事,竟和我家小妹有了这番牵扯?”
周掌事有些汗颜:他一路只盯着陈妙之一人,忽略了边上那两个小丫鬟,没想到就此着了道。事情还没办成,先在正主前露了脸,以后想要偷偷上门恐怕难了。不过他也是个久经沉浮之人,小小岔子不算什么。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打算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切不可让七姑娘对他有什么深刻印象。
哪知七姑娘对这个小丫鬟很是看重,居然第一句就问了这件事,这倒让他有些难堪:“不妨事,大约是小孩贪玩,想要捉弄人,用这树枝打了我数下。”
他一面说,一面转过头,让陈妙之等看他后脑上蓬乱的头发,显然是之前挨过打。
这倒让陈妙之有些不好意思了,刚想赔不是,就见郑丫死死拉住香浮的手,冲她们摇头,眼中含泪,一脸的委屈。这段时间相处,她知道郑丫不是个顽劣不堪的孩子,断不会毫无缘由的去伤害一个路人。
她转头去看了一眼周掌事,对方穿着考究,言谈举止也不是个粗人。一时之间也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郑丫冲对方动手。眼下不宜轻举妄动,她便还是先低头认错:“如此,是我们的不是了。妾身给郎君赔礼。”说罢福了福身。
周掌事言笑晏晏:“不妨事,孩子还小,多教育教育便是了。姑娘提这许多东西,一路辛苦。不知家居何处,某可代劳,替姑娘送到府上?”已经对了脸,被七姑娘记住了长相,再想尾随,可就难了。他便想直接套出陈妙之的居住之处。
此话一出,他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暗道不好:还是着急了!只盼着七姑娘没发现漏洞。
可惜事与愿违,陈妙之低头看了一眼两手空空的自己,又看了一眼同样两手空空的香浮,明白了过来:此人起码是跟了自己一段路,否则不会知道她们还带着不少糕点布匹。
她心头微凛: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住址。
一切不过须臾之间,陈妙之面色如常,只做不知:“郎君古道热肠,本该却之不恭。不过妾身身无长物,倒无须帮忙。”
周掌事老狐狸一只,早从七姑娘那一刻的停顿,明白此时她已然起了疑心,再追问恐怕适得其反,可又不舍这绝无仅有的机会:“几位都是弱质芊芊的女流,相见即是缘分,还是由某送姑娘们回家吧。”
这话出口,他就没有抱对方答应的打算,不过是无谓的徒劳罢了。哪知七姑娘竟然迟疑了片刻后,朝他微微福身:“那就有劳郎君了。”
何等的意外之喜,周掌事极为讶异,面上也不禁带出了几分喜色:“如此甚好,姑娘且在前面引路,某就守在姑娘身后,寸步不离。”
陈妙之也不多言语,转头朝来时路走去。郑丫急了,拼命去拽她袖子,想要提醒她身后之人不对劲。
陈妙之安抚地拍拍郑丫的手,她不便在此时多说什么,只能用眼神示意她自己都明白。
她带着周掌事回了原路,指着地上散落的布匹点心,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郎君,此等物什繁重,妾等着实提不动了,还请郎君代为提携。”
周掌事因峰回路转而过于喜悦,平日里的猜忌心思少了一半,不疑有他,乐呵呵地把各种东西背的背,抱的抱,都带在了自己身上:“姑娘家自该娇养,轻身行走。这些劳什子本该由某这样的须眉浊物来担当。”
陈妙之见周掌事满满当当挂了一身负重,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扬:“那就多谢郎君了。”
接着她便一手牵着郑丫,一手牵着香浮,在前方带路。
这几日跑山,她体力见长。此刻身上无负担,方才又因周掌事歇了一会儿,此刻已不觉得累了,步履轻松。
而周掌事平日里也算半个主子,不事生产,况且人到中年体力不济,身上又如此多的负累,渐渐脚步跟不上陈妙之等人:“还,还请姑娘等一等某。”
陈妙之脚步不停,只是回头温和应道:“就在前面了,郎君再坚持一下。”
周掌事叹了一口气,只得勉力跟上。
哪知等日落西山,月上柳梢,也未走到陈妙之住处。
此时周掌事已觉不对,他奉陈家的命在凉城已驻十余年,这城郊来得虽不多,但也略知路况:附近就没有需要走如此之久的村寨。这陈七姑娘,在故意绕路。
周掌事脚步慢了下来:“姑娘家也未免太远了些,寻常出门不易啊。”
“正是呢,”陈妙之的面上也不露声色,只顺着周掌事的话说:“正是山高路远,难得出门,才采买了这许多。”
周掌事这样的老狐狸,见讨不了好,便不再拖延,立时就找法脱身而去。只见他缓缓放下那些物什,一脸的遗憾:“实不相瞒,家舍中还有些要事要处理。天色已晚,某需速速回去了。”
陈妙之微有诧异:她本来以为还得多耗几圈,将此人力气耗尽,再也走不动一步的时候,就快速离开。没想到对方比她想的识时务多了:“既如此,郎君快些回去吧。”
周掌事装作汗颜的样子,转身就快步离去了。
陈妙之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感慨万千。还没等她盘算完,只见郑丫冲了出去,对着周掌事的后背猛的一推!
周掌事没防备,加上身体劳累,这一推之下,自然就站立不住,失足滚落到了路边,竟顺着山坡一路翻滚下去了。
陈妙之大惊失色,这下指不定就要人命了:“郑丫!”
香浮跑上去讲郑丫扯了回来:“你这是做什么?”
顾不得什么,陈妙之提着裙子快步上前,站到山路边张望。天色昏暗,哪里还能看见周掌事的影子。
她凝神细听,也未有什么呻吟求救传来,脸色登时就白了:“别是死了。”
香浮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把郑丫送官衙吧?她还那么小。”
“兹事体大,”陈妙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回山上找颜师姐他们商量了再说。”
正说着,之间前方山路间遥遥一点火光,正顺路下来。想来是有人来了。
几人都心头一紧,生怕被发现了端倪。陈妙之交代香浮道:“要是遇到了人,什么也别说。”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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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点头应命。
陈妙之还想交代郑丫,看了看郑丫眨巴的大眼睛,想起她还不会说话,就歇了心思。只专心思索如何对付来人。
几息之后火光来到近前,竟是举着火把的颜问桃。
颜问桃看了看她们苍白的脸色,以为是在凉城玩久了累到所致,不禁开起了玩笑:“怎么,路上遇到鬼了?小脸煞白。”
看到是自己人,陈妙之的肩膀松懈了下来:“颜姐姐,救命!”
颜问桃一愣:“不是吧,真见鬼了?”
陈妙之忙把方才之事和盘托出。
颜问桃的脸沉了下来,仔细打量三人:“都没受伤吧?”
三人一致摇头。颜问桃松了一口气,把火把给了她们:“你们快回去,剩下的事由我来处理。”
陈妙之白着一张脸,抓住了颜问桃:“颜师姐,这不是小事,万一真出了人命……”
“那也是他自寻死路,”颜问桃满不在乎的说:“跟着一群弱女子出城,明明就是心怀歹意。被人发觉失足跌落,也是咎由自取,和我们有甚相干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还摸了摸郑丫的脑袋:“真是机灵孩子,以后保准不吃亏。”
听闻颜问桃的夸奖,郑丫眼神一亮,得意地点点头。
陈妙之看着这一切,还想说什么,但又碍于身份,不敢多言。只得携了香浮和郑丫,回到花山派。
草草洗漱后,她合衣卧下,却睁着一双眼,怎么也睡不着。香浮睡在她身侧,也是毫无睡意。
陈妙之的脑海中回荡着方才经历的一切,尤其是郑丫最后的那一堆,仿佛印刻进了她脑中,如何也忘不掉:“这,到底对不对?”
香浮对主子这半截话到底在说什么了然于胸:“郑丫推的那一下子,可是一点也不带犹豫的。都说杀人是了不得的大罪,何况她还是有意为之。”
陈妙之叹了口气:“本来都已经劝走了那人,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就是,”香浮也忧心忡忡“颜师姐倒一点也不担心,她们这些江湖草莽……江湖豪杰,到底是和我们不一样。”
就这样两人似睡非睡,总算熬到了天亮,赶紧梳洗完去找颜问桃。
彼时颜问桃已经在院中习武,看到她们已经和平常语气一样:“起了?厨房给你俩留了菜粥,喝完就去跑山吧。”她没再提下山去凉城的事。
陈妙之却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切,她想问那人如何了?死了还是活着?郑丫做的真的对吗?官差会找上门吗?这花山派到底是惩威济困的侠义之士还是如毛大年那般视人命如草芥的匪徒?
思绪纷乱中,她只是和顺地微微低下头,应了:“是,我这就去。”
这是她十五年人生被教化出来的模样,面对一切疑问,一切问题,都保持沉默,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把心中的话都咽在肚里,只是温顺地,被动地接纳一切,逆来顺受,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这才是体面人家的闺阁女儿,未来的好儿媳。
她不开口,香浮更加不会开口。两人就这样默默吃了朝饭,又默默无言前去跑山。
山中寂静,崎岖的羊肠小道中,陈妙之艰难地攀涉着,虽然比刚来时好一些,她仍然累得喘息不止。
俄而,她突然立住不动了。她良久地凝视前方,突然说道:“我不是陈家姑娘了。”
“从武庸跟随甘公子走的那一刻,我就不是个合格的闺秀了。”
“为什么不能问?为什么不敢问?”
“我,偏要去问一问!”
没等香浮说什么,陈妙之抱起裙子就往花山派赶,心中一念支撑,她竟不觉得累了,脚程也快了,半柱香的功夫,又回到了花山派。
颜问桃此时正在练功,她对着院中竖起的粗木出拳。那粗木有十来寸粗细,高约一丈,其重难以估量,可颜问桃每一拳捶去,整棵树干都会剧烈震颤,可想而知她这一拳的力气。
陈妙之瞧见这一幕,原本已经涌到嘴边,觉得不得不问的问话,转瞬又咽了下去。
她现在可才明白习武的重要性了,练得到位了,真叫谁也不敢得罪。
9. 第 9 章
周掌事是被疼痛唤醒的,醒来后犹自懵懂了一阵,才回想起来自己之前的遭遇。
他记得离别七姑娘后,后背被人猛的一推,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试图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骨应是断了,不知什么人用树枝和树藤草草替他固定住了。再一看四周,发现自己在凉城的城门附近,能看见城门上守城卫士的火把。
顾不得别的,周掌事高声叫唤起来,不多时就吸引了卫兵的注意。之后他便被接入城内,回到铺中。
才刚刚请来郎中诊治,还不等他略略休养,底下的伙计就来报,说是有人来找。
浑身不适的周掌事没好气:“没眼力见的东西,这几日谁来都撅回去,天大的事也要待我歇上几日再说。”
“可是……”伙计犹豫极了,来客虽然风尘仆仆,风帽盖脸看不清面貌,但通身气度不凡,不像是他这样的人能得罪的。
“还不快去,”周掌事冲伙计一瞪眼。他这一身伤病,没个百日好不利索。他不敢说出是七姑娘的手笔,只能暗暗吃下这一亏。心里不舒服,面上自然带出来几分。
伙计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回去赶客。
可惜对方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并不发话,跟着他的随从已经站了出来,挡在自家主子身前,脸色一沉:“别说是病了,就是差一口气要归西,也得等回了我家主子的话再死。”
“西庭,休得造次,”来客按住长随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枚带着木刻小雕件的腰佩,放入伙计的手里,“烦请把这个给周掌事,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两边都得罪不得,伙计叹气,只得拿着那枚腰佩又去见周掌事。
周掌事强打精神,自诩一双厉眼能辨真伪,将那木刻翻来覆去审视了半晌,却愣是瞧不出半分神异之处。本想再次让伙计把人打发了,又怕横生枝节,只得强忍着浑身不适,吩咐道:“罢了,请进来吧。”
待双方相见,来客掀了风帽,年纪不过十八九,俊白的脸,薄红的唇,一双含情目,他冲周掌事一摆手:“事关紧急,晚生就开门见山了。敢问掌事,可知陈府七娘下落。”
周掌事心头一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问道:“阁下是……?”
来的公子却一脸诧异:“掌事竟未见晚生的腰佩么?”
周掌事心说谁知道你那个木头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只得糊弄过去:“伙计催得急,并未细瞧。”
“原来如此,”年轻公子说道,“晚生来自桐川袁家,名定舟。”
哪个桐川袁家?周掌事更加不解了,桐川那边没啥大商号,略略叫得上名的也就一个李家,但一向和陈家无甚来往:“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袁定舟对周掌事的“健忘”颇感无奈,只得重申:“方才晚生已言明,为寻七娘下落而来。”
他身后那位长随西庭显然是个经过见过的,看出了端倪,他朝前站了站补充了一句,“我家爷乃是府上七娘下定之人。”
周掌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七姑娘那位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婿!这等深宅内院的私密事,哪里会传到他们这些在外奔波行商的管事耳中?他自然无从知晓什么桐川袁家。看着眼前这年轻人,周掌事心下暗忖:这位准东床快婿,看来也是个未经多少世面磨砺的小少爷。
他心头电转,自己跟踪七姑娘却反被算计,摔断一条腿这种事,自然不能直说。可若说不知七姑娘下来,那显得他这个大掌事无知无能。好在这个袁定舟也是个年少无知的,他有的是本事周旋。
“原来是袁公子!”周掌事脸上瞬间堆起一层恍然大悟的笑容,“七姑娘的事,某自然是知晓一二的。七姑娘就在凉城周围一带暂居”
“如此?甚好,劳烦掌事带我去见她。”袁定舟听闻陈妙之就在附近,惊喜异常。
“这……”周掌事面露难色,他故意顿了顿,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打着夹板的腿,发出痛苦的吸气声,既是博取同情,也是争取思考的时间:“可惜某的腿不争气,没法带袁公子去寻了。”
“无妨,掌事只消把地址告诉晚生,晚生自会去寻,”袁定舟已经按耐不住,站起身来,“西庭,赶紧去备辆邓媛车,好接七娘。”
“且慢!”周掌事也没料到袁定舟性子那么急,话还没说两句人就要走,“七姑娘经此一事,只怕不好如此大张旗鼓去找她,五姑娘尚在采选,此时万不能伤我主家名声。”
袁定舟不以为意:“这个自然,父亲已经与晚生说了,悄悄将七娘接来我家住。”说到这里他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声音也低了几分“等五姐姐的事妥了,我们就成亲。”
周掌事无奈,周掌事叹气,看来对方不仅不经事,还是个痴情种。他到底造了什么孽,先被七姑娘推下山,又遇到她这不靠谱的准夫婿。
“既如此,更要慎重。切不可大张旗鼓去找七姑娘了。”他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袁公子且安心。七姑娘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失。当务之急,是公子寻个稳妥的落脚处,再从长计议如何接应才最为妥当。”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袁定舟的神色,见对方虽仍有急切,但总算没有立刻冲出去的意思,心中稍定。他故意揉了揉伤腿,吸着凉气道:“唉,若非某这腿……定当为公子奔走安排。眼下只能烦请公子先安置下来,待某稍缓过这口气,再细细思量,定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寻到七姑娘,又不惊动旁人。”
“寻到?”一直沉默不语的西庭此刻突然说话,他找到了周掌事言语中的错漏,“敢问掌事,到底知不知道陈姑娘的下落?”
周掌事心头一凛,自打这对主仆进门,他最忌惮的就是这位年约而立的长随。此人目光沉静,举止有度,一看便是袁家得力臂膀,来此专为给少主人压阵。果然,自己稍露破绽,便被对方揪个正着。冷汗瞬间浸湿了周掌事的内衫,他强作镇定:“自然是知道的!可七姑娘生性谨慎,贸然前去只怕惊扰了她,反而不美。”
西庭双眉一皱:“七姑娘是不想回来么?”他一下就听出了其中关窍,周掌事一直不肯透露实话,显见此事有隐情。他也是个人精子里的人精,惯会揣摩弦外之音。和周掌事此番周旋,让他想到多半是七姑娘不肯回来,否则周掌事不会费那么大劲不肯明说。这倒让他更加想不明白: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遇劫之后流离失所,一定是如惊弓之鸟,巴不得寻个依靠。怎么会不想回来?
“真的吗?”袁定舟猛地转向西庭,一脸错愕,眼中竟倏然滚下泪来,“七妹妹一定是觉得名声尽毁,不愿再见我。”
西庭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对袁定舟说道:“一切尚未定论,少爷还请克制。”
然而袁定舟早已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对西庭的话置若罔闻,只顾喃喃自语,泪流满面:“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周掌事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了西庭一眼,伺候这样的主家,真不知什么滋味。
西庭顾不上他,只一脸郁色地安慰袁定舟:“少爷别哭了,七姑娘就在此处,等找到了她,少爷多多劝慰,以您二位的情分,七姑娘必定回心转意,和您回桐川好生过日子。”
“正是正是,”周掌事也不能放着未来主家七姑爷在这里恸哭,也拖着一条断腿凑上前来说些鬼话糊弄,“袁公子一表人才,与七姑娘实乃天作之合!好事多磨,必有后福,您二位的好日子长着呢!”
好容易袁定舟止住了哭,他转向周掌事,郑重一揖:“晚生失态了,掌事勿怪。还请掌事好生休养,”他眼中仍含着泪光,语气却异常执着,“过两日,晚生再来探望。望掌事务必想出万全之策找到七妹妹。晚生在此,先行谢过!”
“一定,一定!”周掌事连忙应承,“某定不负公子所托!”
袁定舟点点头,不再多言,一路奔波,又大哭一场,耗光了他的力气。西庭扶起少主人离去,临出门前,又冷冷地瞥了周掌事一眼,那眼神在告知周掌事,两日后有一场硬仗要打。
房门关上,周掌事一脸愁云惨雾。只觉得头大如斗。“两日后就得给这小祖宗一个交代?这叫我上哪儿给他找陈七娘去!”他一边哀叹自己命苦,一边绞尽脑汁,开始琢磨该如何编造一个更合理的拖延借口,或者真想出个法子把七姑娘给捞出来。
那边厢,陈妙之在花山派当了一天的锯嘴葫芦后,还是憋不住了。自从遇匪后,远离陈家,那些自幼浸淫的规矩礼教,就一点点的脱离她的身体。
到了晚饭时分,她坐在颜问桃身边,扭捏了半响,还是期期艾艾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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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姐姐,昨日那人如何了?”
颜问桃呼呼往嘴里炫着饭,抽空回答了她:“不咋样,丢城门口了。快吃,一会儿抢没了。”
自来了花山派以后,日日操练,陈妙之的胃口也被生生撑大了不少,如今也能捧起大碗,堪堪与常思、常远那两个皮猴子抢食了。她闻言不敢怠慢,赶紧往自己碗里又狠狠舀了一大勺菜糊,这才鼓足勇气继续追问:“那……他还活着吗?”、
“没啥大事,”颜问桃眼疾手快把锅里最后的余粮都舀进了自己碗里,“要不怎么说祸害活千年,这么高摔下去,就断了条腿,我给接了上去。死不了。”
知道没死人,陈妙之的心总算松快了不少,她吭哧吭哧吃完了碗里的食物,才下定决心又开口:“虽说是对方意图不轨,可他什么也还没做,就这样差点要了他的命,是不是不太好?”
颜问桃也吃完了饭,拿袖子一抹嘴,斜眼看她:“要你说,还得等人家害你了,再想办法还手?”
陈妙之偏过脑袋,认真思忖了半晌,终于缓缓点头,眼神清澈而固执:“对,害人总归是不好的。”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心中的道义,轻声说:“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注:此句出自《尚书·大禹谟》,意为:宁可放过可能有罪但证据不足的人,也不可错杀一个无辜者。)
颜问桃压根没听懂陈妙之最后那句话,但猜也猜得出是什么意思。她一把揽过陈妙之,大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呀,读书读傻了。人家都鬼鬼祟祟跟踪你,变着法儿探你口风了,这不明摆着马上就要对你下手了?你还在这儿替他操心伤没伤着、冤不冤枉?这江湖上恶人多了去了,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敢动手,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害了。”
她另一只手一伸,又把旁边正扒饭的郑丫也捞了过来,同样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指着郑丫对陈妙之说:“就得学学我们郑丫,手段利落,看准时机就推他下去了。心要是不够狠,跑江湖可要吃大亏的。”
郑丫一面往嘴里扒饭,一面欢快地点点头,显然是很受用颜问桃这番称赞。
这番“教诲”,陈妙之内心依然无法全然认同。但多年涵养让她只是微微颔首,低声道:“知道了。”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
晚饭用罢,几人正欲起身收拾,颜问桃却抬手叫住了众人,神色一肃:“等等,有件正事要说。”她目光扫过陈妙之几人,“按规矩,师父不在,我们擅自将本门武功外传,着实不好。可昨天的事你们都瞧见了,不管怎么说,得先教这几个妹妹些武艺傍身才好。”
甘禹和在一旁听了,也露出慎重的表情:“师姐,这事还是先禀明师叔再议吧?”
“那日师叔来送钱时就找我说了,先算在师父的门下,暂时由我们来教,等找到了师父再补上拜师礼不迟。”颜问桃说道,“原本我想着不急,等她们体力上来了再说不迟,哪知发生了这样的事。”
陈妙之在一旁听得真切,发现自己学功夫已是板上钉钉。想到每日跑山已累得够呛,若再加练武功,还不知要受多少罪,心头便一阵发怵。她忍不住小声插话:“颜姐姐,掌门云游何时能归?要不,等他老人家回来再定夺也不迟?”自打进了花山派,连掌门影子都没见过,她只当是位常年在外云游的高人。
“云游?”桃闻言猛地瞪大眼睛,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倏然转过看向甘禹和,语气带着难以置信,“你……你没跟她们说过?!”
甘禹和一脸迷茫:“说什么?”
颜问桃转过头来,看到陈妙之几人的神情,瞬间明白了。她气得狠狠一巴掌拍在甘禹和肩头,发出“啪”一声脆响:“还能说什么?!师父失踪这件事啊!这么大的事你没提过?!”
“啊?!哦!”甘禹和这才如梦初醒,捂着肩膀,有些委屈地小声辩解,“我……我以为师姐你早就说过了……”
颜问桃叹了一口气,对着陈妙之等人说道:“那现在告诉你们,师父失踪一年了,我们一直在找他。”
什么?!这么大的事突然传到耳朵里,陈妙之还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掌门,失踪一年了?”
“对,”甘禹和点头,“这一次到武庸,原本想着追杀毛大年顺便找找师父,没想到遇到的你们。”
10. 第 10 章
总之陈妙之等人现在才补上了关于花山派掌门何白柳的整个失踪过程:
颜问桃盘腿坐在那儿,眉头拧着,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奈:“一年前,师父突然说要去见个朋友,叫我们好好练功,过几日他就回来考教。哪知这一走,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再没个影儿了!”
“一开始我们只当他在哪个狐朋狗友那喝多了爬不起来,谁知过了两个月,一丝音讯也没传回来,我们才觉得不好。”
“小师叔也托人打听了,都没有消息。师父就这样仿佛泥牛入海,人间蒸发了。”
“我们师父这个人,要说功夫那算不上什么人物。但他人缘好啊,没树过敌,不该是被人暗害了。”
“咳,再说句不该说的,就算是倒霉脚滑摔进沟里嗝屁了,也该有具尸首对吧。”
“可什么也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打听也没有消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见了谁。”
听到这里,陈妙之只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瞥了一眼坐在边上的香浮,也跟她似的吓得两眼发直。一时间,这花山派简陋的厅堂仿佛也变得幽暗深邃起来,屋外夜风呜咽,树影摇曳,都像是潜藏着无数不可名状的秘密。
好在颜问桃粗中有细,看出了她们的害怕,马上大笑补充道:“别怕!山上安全得很!天大的事有我和你甘师兄顶着。”这里她已经把陈妙之和香浮算成了自己的师妹。
陈妙之心头那点小九九还没完全放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颜问桃那铁塔般结实的身体上逡巡了一圈。想到练功后自己也可能变成这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模样,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不行!得想办法把这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她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颜姐姐,那个得练上多久,才能……才能变成你这样?”她特意在“这样”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里充满了对壮硕未来的深切忧虑。
“我这样?”颜问桃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肌肉虬结、线条分明的手臂,又挺了挺宽阔厚实的胸膛,脸上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露出自豪感。
“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实不相瞒,妙儿妹妹,这可不是光靠练就能成的!姐姐我这是天生根骨强健,打娘胎里带来的好底子!再加上这十几年风里雨里、日夜不辍的苦熬,才有如今这般气象!”
她顿了顿,目光在陈妙之纤细的身段上扫过,语气笃定:“像你这般娇滴滴的底子嘛,”她故意拉长了调子,“就算你打今儿起不吃不睡,豁出命去练,十年八年下来,能练出老娘我一半的块头和力气,那都算老天爷开恩了!”
“呼——”仿佛压在心口的大石被骤然移开,陈妙之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垮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方才那点对练功的抗拒,全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她连忙点头应道:“那我愿意学功夫!”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习武之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颜问桃双手叉腰,上上下下看了陈妙之和香浮半天,才说道:“我想了一夜,你们还是从轻功开始练吧。”
“你们没根基,又瘦不拉几,现在开始学硬桥硬马真功夫,见效慢。还是先学轻功吧,有事你们就先跑了再说。”
陈妙之点点头:“好的,颜姐姐,那轻功怎么练?”
颜问桃手指指了指边上的山路:“还是跑山,不过腿上得绑上沙袋。”
于是陈妙之和香浮,又开始了她们的跑山之路。
那边厢,周掌事只觉得头快秃了。
本指望用七姑娘再立一功,哪知现在人没有找到不说,还来了袁定舟这尊大佛。
看这位祖宗的意思,两日后再来,是势必要有七姑娘的确切消息的。
可他只知道七姑娘在凉城往东的郊外,那是一片崇山峻岭,谁也说不清有多少个犄角旮旯,要没有个准确的方向,找个十年都不一定能找着。
周掌事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伤腿,就在这时,他猛得醒悟:自己是在山中跌落,可醒来已在城门处,说明是有人将他从山里带了出来。以当时七姑娘和她身边两个丫头的体型来说,断然做不到这点,一定是有一个或几个成年男子才能做到。
一切豁然开朗!周掌事心头冷笑:这就对了!若非有成年男子护持,七姑娘一个金枝玉叶的闺阁小姐,带着两个小丫头片子,如何能在荒山野岭安然存活至今?她们必有依靠!
想到这里,他立刻高声叫来了一个伙计。
周掌事目光灼灼,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吩咐:“听好了,马上去办,动作要快,动静可以大点。去找城里那几家常年往东边山里送货的脚夫头子,还有专跑山货的老李。放出话去,就说咱家要高价收‘懒疙瘩’,一粒一文钱!现银结算,有多少收多少!”
“懒疙瘩?”伙计一愣。那是凉城东郊山林里这个时节才有的野果,果子小得可怜,又酸又涩,既不能当果子吃,也没啥药用价值,平日里连山里的孩子都懒得摘,掌柜的怎么突然要收这个?还出如此高价?
“对!就是懒疙瘩。”周掌事斩钉截铁,“告诉那些脚夫、山民,还有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只要肯进东边的山去找,挖地三尺都行,找到就送铺子里来换钱!银钱给足。”
伙计诧异地看了周掌事一眼,怀疑他莫不是疯了。野疙瘩漫山遍野都是,要是按一文钱一个的算,一人摘一晌午少说能凑够三两银子。这样的价格,怕不是半个凉城的人都要涌去东郊了,不出两日就能把铺子里的现银耗尽!
周掌事并不理会伙计这僭越的眼神,他心中暗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平日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突然涌进大批为利所驱的脚夫乡民,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必定激起千层浪来。七姑娘她们若真藏身其中,骤然见到这么多生人涌入自己的藏身之地,岂能不心生警惕,出来探听风声?她们总要与人接触,询问这些人大举进山的缘由吧?
几个年轻姑娘,身边还跟着成年男子,这样扎眼的组合,在这相对封闭的山林里,只要被人看见,必定印象深刻。
等收货那日,各路人马将懒疙瘩送来,他只需稳坐铺中,装作随意闲聊,问问东边山里近况如何、有没有见到什么新鲜事或生面孔。那些为了银钱而进山的脚夫山民,自然会竹筒倒豆子般将所见所闻倒个干净。无需刻意盘问,七姑娘一行人的确切藏身之处,很可能就会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他不禁洋洋得意起来,指挥伙计立刻去办。
这伙计不敢违抗周掌事的命令,又觉得此举过于离奇,不知道掌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惜人微言轻,不能做些什么,只得叹息着去办了。
两日后,袁定舟再次登门。因有着一计傍身,周掌事再也不像上次那样遮遮掩掩,直接实话实话:“袁公子还请捎待,过几日,某定将七姑娘藏身之处和盘托出。”
袁定舟却是一刻也等不及了:“还要再待多久?这天眼看越来越凉了,七妹妹一个人孤苦无依,过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若不能将她接了来,晚生日日不得安歇。”
西庭在一旁审视着周掌事,冷冷开口:“周掌事,莫不是……你其实并不知晓陈姑娘的下落?在此虚言搪塞?”
若在两天前,这话足以让周掌事冷汗涔涔,想法子遮掩。可此刻,他却只是捋了捋衣袖,从容一笑:“西庭先生此言差矣。某此刻虽尚不能指明确切方位,但敢立下军令状,数日之内,必给二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哦?”西庭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如若不然呢?”空口胡说的老滑头他可见得太多了。
“可听凭发落,”周掌事并未被吓倒,他对自己的计策颇为自得,不信钓不上七姑娘。
西庭略感意外地扬了扬眉。对方如此笃定,底气十足,竟不像是在作伪。他话锋一转,带着探究:“看来,周掌事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周掌事笑了笑:“之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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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不才,只知七姑娘在东郊山林之中,却不知具体踪迹。如今某有一计,定能将七姑娘找了出来。”
他如是这般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为了不刺激袁定舟,他将七姑娘身边必有男子这条隐去了。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西庭垂眸不语,他久历世事,深知此计之刁钻老辣,换作是他,一时也想不出更稳妥有效的法子。半晌,他终于抬眼,深深看了周掌事一眼,沉声吐出评语:“此计甚毒。”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周掌事暗含激动地看了西庭一眼,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多谢谬赞。”
唯有袁定舟对这精妙的算计毫无兴趣,他只抓住了一个核心问题:“那……究竟要等多久?重阳节前晚生能带七妹妹回家团聚吗?”
周掌事被他这不合时宜的期许噎得一滞,心头那点得意瞬间消散。面对这位痴情公子,他只得强按下翻白眼的冲动,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含糊敷衍道:“袁公子莫急,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哈。”
接连几日跑山,陈妙之都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这片往日里清幽僻静、人迹罕至的山林,仿佛一夜之间换了模样。前天还只是零星遇到七八个生人,到了今日,竟已是三五十人穿行其间,呼喝声、争抢声隐隐传来,打破了山林的沉寂。
初时,陈妙之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这副不顾闺阁仪态在山野间奔跑的粗野模样被人看到。更怕她陈家跳崖自尽的七小姐这个身份曝光,引来滔天巨浪。她下意识地缩紧身形,试图避开那些生人的视线。
渐渐地,她察觉到了异样。那些涌入山林的人眼中只有一种不起眼的野果。却对她视若无睹。彼此之间甚至为了争抢几颗果子而面红耳赤,推搡叫骂。像陈妙之这样两手空空只是路过的,最多换来对方不耐烦的一瞥,便立刻又埋头于他们的寻果中去了。
陈妙之有些纳闷,等回了花山派,忍不住开口询问颜问桃:“颜姐姐,为何这几日山里都是人?”
颜问桃也是一脸疑惑:“常思常远说,都是来找野疙瘩的。”
“野疙瘩,那是什么?”陈妙之问。
“不值钱的东西,吃又不好吃,”颜问桃想了想,转身进了大厅内,取出一个布袋来。
她从布袋里掏出一颗,看也不看就朝陈妙之抛去:“喏,尝尝。”
陈妙之下意识张嘴接住,牙齿轻轻一咬——“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强烈酸涩古怪味道的汁液在她口中瞬间炸开!她浑身一哆嗦,本能地就想往外吐。
“别吐!这就是野疙瘩,”颜问桃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扭曲的脸,顺手又抛了一颗给旁边的香浮。香浮的反应更直接,刚咬破皮就“呸”的一声全吐了出来,整张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玩意儿一到秋天就长,没啥用处,之前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才叫野疙瘩。”颜问桃解释道,“哪知这两日,城里裕丰荣居然开始收这东西,一文钱一个!好家伙,都疯了,凉城只要还走得动的,都来咱们这块收野疙瘩。常思常远这两个没出息的,现在功也不练了,整天在山里瞎跑找果子。这一袋子就是他们找的。”
“裕丰荣?”陈妙之一愣,这是她们陈家的商行,还是手底下做得最好的大商行之一,赫赫有名,商号遍布天下,做的都是大买卖。
可她从不知道裕丰荣还收野果,并且给出这么高的价格。
本能的,她开始怀疑这里头有鬼。她自幼耳濡目染:裕丰荣向来以精明稳健著称。怎会像这样不计成本,近乎疯狂地高价收购一种毫无用处、漫山遍野都是的野果?还一文钱一个!银钱如流水般泼出去,却换回一堆只能烂在仓库里的废物。如此下去,不需多久,裕丰荣的银钱必定吃紧,周转不灵,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动摇根基,甚至可能连累整个陈氏。
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回陈家!
陈妙之焦急不已,然而,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是跳崖自尽尸骨无存的陈家七小姐。一个“已死之人”,如何能向本家示警?
11. 第 11 章
周掌事此刻只觉得嘴里发苦,一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懊悔感。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还是自己亲手坑的自己。
原以为靠野疙瘩这波操作,可吸引大量人涌入东郊,快速得到七姑娘的消息。哪知人是够多了,可也太多了。
为了银钱,什么大姑娘小后生,凉城里但凡还能活动的人,一个不落的都去东郊找野果。消息传得极广,连邻近县镇的人都闻风而动,扛着麻袋箩筐,乌泱泱地涌向东郊那片山林。一时间,漫山遍野人头攒动,喧嚣鼎沸,如同闹市。
这样一来,七姑娘的行踪反而隐入尘埃了。所有人的目光只留意在野疙瘩身上,莫说几个年轻女子伴着后生,恐怕就是天妃娘娘降凡尘,都不会有人在意。
最糟糕的是——周掌事回头看了一眼桌前的账本,铺子里的银钱,马上要告急了。
他自诩算无遗策,为防万一,特意设定了三日一结的规矩,只每三天才集中收购一次,以期控制成本和节奏。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人性的贪婪竟如此深不见底,涌入的人数之巨,远超想象!
仅仅是一日,铺子里就支出去一千二百多两白银,这还是他对果子极其挑剔,只收优质的果子之后付出的钱。如果来者不拒,粒粒皆收,恐怕得撒出去五千两不止。
现在好了!周掌事颓然瘫坐在椅子里,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银子,银子没有。
线索,线索也没有。
而袁家那位小祖宗,此刻只怕正掐着指头算着日子呢,只等着重阳前领着七姑娘回门,可他拿什么交差?
一念及此,周掌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这大半辈子积攒的老脸和信誉,怕是要在这一局里,赔得干干净净了。
很快周掌事就意识到,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力道之大,带起一阵风。一个身影沉着脸,踏了进来。
一看到来者的脸,周掌事剩下的那条好腿就软了,险些当场晕倒。
那是李长安,陈家大老爷手底下最为倚重信任的随从,自幼跟随大老爷长大,是陈家仆从里权力地位最高的一位。他亲临此地,无异于大老爷亲至。
像周掌事这等外放掌事,虽也算有头有脸,但一年到头,除了年节大礼,也见不了几回陈大老爷。李长安的现身,加上他那难看之极的面色,只有一个解释——大老爷认为此地,或者他周某人,捅出了天大的窟窿。
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让周掌事几乎无法呼吸。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李总管。您怎么亲自……”
李长安自进门起,那张脸就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眼神更是锐利如刀,不带丝毫温度地在周掌事惊恐的脸上刮过。他没有回应周掌事的问候,只是慢条斯理地,抛下了一句话:
“此地不宜叙话。周掌事,”他目光似乎是兵器,可以在周掌事身上捅出两个洞来,“李某此来,是奉大老爷命,专程接你回府的。”
“回府?”周掌事脑中轰得一声,傻子都看得出,这回准没好事。
他略微定了定神,苦笑着说:“这样的事,您找个小厮知会一声就行了,何必费心跑这一趟?”
李长安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周掌事:“我也是想来见识见识,你做下的这摊子买卖。”
周掌事内心呜呼哀哉,果然是因为野疙瘩这事而来的。可这才几日?为何大老爷立马就知道他办事不利吃了大亏这回事?他唯唯诺诺说道:“是我思虑不周,原也是为了府上分忧。”
“分忧?”李长安冷冷地反问了一句,随后又将目光收了回去,落在了桌面的账本上。
他信手拿起账本,随意翻动了几页。周掌事下意识地想伸手阻拦,可李长安的动作更快,手腕一翻,那本承载着证据的账册,已被他利落地揣入怀中。
“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李长安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具体事宜,你还是留着精神,亲自回府向大老爷表明吧。”
就这样,李长安带着瘟鸡一样的周掌事,回了几十里外的陈府。
在他们离去后,悄悄躲在一旁的伙计探出头来,长出一口气。当日周掌事吩咐他收野疙瘩的时候,他虽无力阻止,只能照做;可他也是积年的老伙计了,自然看出这买卖能亏上天去。为了避免东窗事发,届时他们这些人一起陪着周掌事吃挂落,他便悄悄前往陈家告了密。
此刻,看着周掌事如丧家之犬般被带走,伙计心头百味杂陈,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李总管曾私下允诺:他检举有功,不但事后绝不追究,还将被调往邻县的一家小铺子,提拔为掌柜。
这简直是飞来横福!伙计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周掌事这棵大树是倒了,但他却在这惊涛骇浪中,为自己捞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生路,甚至攀上了一个更高的枝头。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嘴角终于忍不住,偷偷翘了起来。
另一边,周掌事被两名健仆半扶半架着,带到了陈家大老爷陈宁面前。
念在他过往办事还算得力,陈宁并未大张旗鼓开堂审问,只是在外书房旁的小花厅里私下见他。
大老爷端坐上首,微阖双目,不动不摇,如同一尊偶像,看不出任何情绪。李长安站在他身侧,一样的目无表情,只冷冷地盯着座下的周掌事。
周掌事面如死灰,到了花厅,拖着一条断腿下跪磕头:“小的给大老爷请安了。”
陈宁依旧阖目,并未回应。侍立一旁的李长安代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周掌事心头:“周睿,虚礼免了。直说吧,你私自动用裕丰荣银两,天价收购那无用野果,所图为何?”
周掌事把额头死死地磕在地上,不敢抬头:“是小的糊涂了,只想着尽快找回七姑娘,莽撞行事,没有细思对策。”
“什么?!”这一声是大老爷和李长安一起发出的,满是错愕。
周掌事下意识猛地抬头,只见一直阖目的陈宁,此刻竟已睁开了双眼。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精光四射,正牢牢盯着他。
电光火石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周掌事脑中炸开!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脱口而出:“难,难道……那位袁家公子,并非……并非府上遣来的?”
此言一出,座上二位的脸色更加精彩了。李长安眼神骤变,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比方才更沉更冷:“袁家?哪个袁家?说清楚!”
“他自称是桐川袁家,说是七姑娘的未婚夫婿,名唤袁定舟,”周掌事浑身冰凉,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一个远超想象的大漩涡,再不敢有丝毫隐瞒,颤声和盘托出“说是来接七姑娘去桐川安置。是小的思虑不周,以为是府上的意思,对方又催得急,这才出此下策。”
陈宁与李长安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汇间,充满了震惊、错愕与一丝被蒙蔽的愠怒。饶是陈宁素来城府极深,养气功夫到家,此刻手指也几不可察地握紧一瞬。
李长安立刻会意,收敛心神,面上恢复冷静,对周掌事沉声道:“知道了。兹事体大,你先下去候着。余下事宜,稍后再与你分说。”语气不容置喙。
待周掌事被架离花厅,不需陈宁开口,李长安只需一个眼神示意,厅内侍立的其余仆从便如潮水般无声退下,只余下主仆二人。
室内一片沉静。陈宁缓缓睁开眼,指节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与我说过,周睿私下里来了一趟,说是见了相似七娘的人。”
“正是,”李长安说道“那时正值采风使到来,不敢有任何差池,就答复他想必看错了,叫他回去了。”
陈宁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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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随即又归于平静,一瞬间他什么都想通了。他微微后靠,低声道:“是老二,周睿一定也告诉了他那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唯有一丝了然,“五娘前途无量,如今自然人人都想从他那里得一份青眼。”
陈宁吐出一口气:“幸好他还知道分寸,没有大张旗鼓去找七娘,而是叫了袁氏来。”
饶是李长安对陈宁心思向来了若指掌,但如此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敢妄自专断,只得询问示下:“依大爷的意思是?”
陈宁直起脖子,双目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良久,才说道:“采风使已经回去复命了,此时略放开些手脚倒也使得。七娘也是我陈家的人,断不能见其流落民间而视若无睹。”
李长安心领神会,立即俯身行礼:“小的这就和周睿回凉城。”
陈宁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空处,缓缓道:“周睿此番行事,其法虽嫌孟浪,用意倒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想来也是他误以为袁家前来乃我授意,生怕延误了时辰,才会如此不管不顾。”
“此计若论上策,”陈宁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点评一局无关紧要的棋,“当在腊月采收。彼时野果凋零殆尽,数量稀缺。即便开价二十文一枚,所费银钱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指尖在扶手上一点,“中策,则是降低价码,改按斤收购。利薄则蜂涌而至者散尽,既能探听消息,又不至于惊扰过甚,打草惊蛇。至于下下之策——”他目光微冷,“便是周睿这等行径。”
李长安心下了然,陈宁素来务实,不会对一个已然失败的计策过多置喙。他问的是后续:“大爷的意思是……这野疙瘩,还继续收下去?
“自然。”陈宁点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否则裕丰荣的声誉不保。先前疑他勾结外鬼,欲毁我基业;既已查明并非如此,那这出戏,就得唱到底。区区数万两银子,我陈家还赔得起。况且——”他眼中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也未必不能翻盘。”
李长安立刻领会,嘴角浮现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以裕丰荣的名望,届时只需放出风声,称意外发现此果有延年益寿、驻颜养容之奇效,再辅以秘法炮制成果酒膏方,自有人甘愿奉上千金以求。”
陈宁闻言,唇边也勾起一抹极淡的的弧度:“你既已参透其中关窍,放手去做便是。不过首要之务,还是找到七娘,也好全了二弟骨肉团聚之愿。”
陈妙之如今心神不宁,她想了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凉城的裕丰荣大撒银两收无用野果的事传回家中长辈处。
好在还没等她忧愁许久,前来采集野疙瘩的人便骤然减少了。自古财帛动人心,偌大一片山林,竟真被搜刮殆尽,再也寻不到一颗野疙瘩的踪影
常思常远两个熊孩子,也靠捡拾野疙瘩,换来了一两三分银子,颇为高兴,日日去凉城内买糖葫芦吃。
他们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裕丰荣没要的那些品相不好的果子,被别的商铺收了去,当然给的价钱没有裕丰荣那么高。
陈妙之先是一愣,随后了然:即便不知晓这果子究竟有何妙用,可眼见裕丰荣如此兴师动众、不计成本地收购,旁人又岂能甘于人后?自是闻风而动,唯恐错过了什么天大的商机。
没了野疙瘩的纷扰,山林重归静谧,陈妙之的跑山之路也愈发畅快。如今她双腿绑着沙袋,也能在山间疾驰一个时辰。往昔跑完一圈只觉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如今却只感气血通畅,神清气爽,通体说不出的自在舒畅。
自打入了这花山派,虽餐食粗粝,远不能与陈家的锦衣玉食相较,她身量却足足拔高了一寸,人也丰润了一圈。虽不复昔日那弱柳扶风的闺秀之态,却身姿挺拔,矫健利落,别有一股勃勃英气。
她在山上日子过得极其畅快,浑然不知山下凉城中,一场针对她的谋划与寻觅,正紧锣密鼓地酝酿着。
12. 第 12 章
李长安端坐在周掌事日常惯坐的圈椅中,一手支颐,一手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你再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日七姑娘手里提着的,究竟有什么?”
他这一派做派,俨然是大老爷陈宁的翻版。饶是周掌事两股战战,还是忍不住暗自腹诽一句: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面上却仍是诚惶诚恐:“小的委实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约莫是有些布匹点心之类的。”
李长安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扶手上:“问的就是这个!买的什么点心,什么布?”
周掌事讷讷地低下头:“小的实在不知道,当时天色已暗,又都裹着纸皮,瞧不真切。”
李长安一声长叹:“枉你做了这许多年的掌事!我们商贾人家,最该重视的,恰恰是这些身外之物的门道。”他起身,背着手踱了两圈,“但凡能知晓七姑娘吃的是哪家点心,用的是哪家布匹,便能顺藤摸瓜,推知她常去的铺子。既锁定了铺子,那么待她下次再临门,踪迹岂不唾手可得?”
嘶……周掌事倒吸一口凉气:到底是大老爷座下第一把交椅的人物,还是有点东西。他连忙收起了怠慢的心思,恭恭敬敬低头:“还请李总管赐教。”
李长安淡淡道:“谈不上什么指教,如今也只能苦等了。我带了陈府内见过七姑娘的小厮,分别守在城门口,一旦见到她,就马上回禀。”
谈话间,伙计来报,说是袁家公子来访。
周掌事一听,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下意识瞥了一眼李长安。
李长安面色纹丝不动:“有请。”
袁定舟踏入厅内,李长安气定神闲地执礼:“袁公子。”
跟在袁定舟身后的西庭眼皮一跳:遇上狠茬了。
袁定舟却似未觉,草草回了一礼,目光便急急锁在周掌事身上:“如何?可有七妹妹的消息了?”
“袁公子为寻我家姑娘,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李长安面上挂着层敷衍的笑意,“后续之事,不劳公子费心,交由我等便是。车马已备妥,这便送袁公子回陈府休整,静候佳音。”
“我不走!”袁定舟一甩袖子“谁爱去谁去,我得亲自去找七妹妹!”
“袁公子说笑了,这样的事,怎能劳动您这样的贵客呢?”李长安依旧是一脸笑意,然而油盐不进“实不相瞒,待我等找到了七姑娘,也得先送回武庸,让二老爷一家团聚才是。袁公子在陈府内等着,才是正正好全这一份团圆之意。”
“少唬我!”袁定舟怒极“世伯和我爹信里说了,找到了七妹妹,就即刻带去桐川!”
李长安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果不其然,正合了大爷所料。他面上不显,只淡笑着敷衍:“此一时彼一时,袁公子还请多担待。”
袁定舟犹欲发作,却被西庭一把拦住:“少爷,也要为陈七姑娘多想想,她在外流离失所数月,难道不想回家见见爹娘吗?”
以西庭看来,的确在陈家更稳妥。老爷将他指派给少爷出这一趟差,就是担心袁定舟一时上头,做些了不得的事出来,将此事彻底闹大了。故而才让他跟着,务必让袁定舟老老实实的。而如果在陈家待着,他身上的担子就能轻松一些了。
果然一提陈妙之,袁定舟就熄火了,他细细盘算了一下,又道:“不成,我不走!我要第一个见到七妹妹!大不了到时候我陪她回陈家去就好!”
此言一出,西庭和李长安都暗暗叹气,实在是说不赢这倔种。
这几日花山派也不太平,因为山下凉城内来了不少人,四处找野疙瘩树,小树挖出来当场踩烂,老树则一棵棵掘出来带走。
花山派那低矮山门旁,恰巧有一株几十年的老树,那些人竟问也不问,堂而皇之在山门口开始挖坑刨树。
此等行径过于无礼,颜问桃大怒,立即上前制止:“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我家山门!”
那为首的只顾埋头刨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随手抛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十两银子,够你花用了!”
颜问桃劈手接住荷包,看也不看,运足臂力,猛地将荷包砸向那人手中的锄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锄柄竟应声而断!“谁稀罕你的臭钱!”
来人浑身一震,这才惊觉抬头,撞见颜问桃那铁塔般魁梧雄壮的身形,脸上倨傲之色瞬间褪尽,换上一副点头哈腰的谄媚相:“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颜问桃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你挖这树做啥?”
来人脸上堆满谄笑:“这不……野疙瘩值钱嘛!只是进山太费事,小的们就琢磨着挖回去栽在自家院里,往后也好多份糊口的进项。”
颜问桃嗤之以鼻:“哼!你一出手就是十两雪花银,瞧着糊口容易得很哪!还看得上野疙瘩这三瓜两枣?”
来人笑容僵在脸上,干笑两声:“嘿嘿,这钱嘛,谁还嫌多不是?”
恰在此时,陈妙之结束了晨间跑山,汗津津地回到山门,正撞见这一幕:“咦?怎么连咱们这儿也招来了挖树的?”
“可不是呢,”颜问桃斜睨了一眼来人,“问他还不老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
“是吗?”陈妙之在花山派待久了,很熟悉他们这一套,立刻开始搭台子“那就先问问颜姐姐拳头如何?”
颜问桃咧嘴一笑,双拳“砰”地一声对击!那两条筋肉遒劲的胳膊,竟比陈妙之的脑袋还要粗壮。来人一看,腿一软,跪倒在地:“我说说说,我是同泰方雇的,他们要收野疙瘩树,年份越大的给钱越多。”
“同泰方?”陈妙之心头剧震——这可是陈家商场上多年的对头。同样是商号遍天下的巨贾。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多年交锋,同泰方没少给裕丰荣下绊子,这一准儿又是在挖坑使坏!
疙瘩的事尚不知如何传回本家示警,同泰方的黑手竟又伸了过来。陈妙之心急如焚,纵然暂无万全之策,也顾不得许多。她匆匆对颜问桃道:“颜姐姐,我要去一趟凉城!”
颜问桃不以为意点点头,丝毫没有询问原因:“你去吧,天色还早,好好逛了再回来。”
陈妙之略屈膝福了福,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便火速下山,往凉城走去。
陈妙之原本以为,这一趟进入凉城的裕丰荣商铺内堂,会颇多波折。毕竟她不能暴露自己身份,一介孤女,骤然求见裕丰荣的凉城掌柜,认谁也不会轻易放她进去。
可谁曾想,她甚至都未报上姓名,只询问了伙计掌柜在吗,就被客客气气请进了内堂。
她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又说不上来。等周掌事一瘸一拐走进了内堂,脸上挂着如释重负又略带谄媚的笑意望向她时,那种不妙的感觉登时落到了实处。
原来这是一场请君入瓮!当时在凉城郊外跟踪她的人,就是裕丰荣的掌柜。说明从一开始,陈家就知道了她的动向。
陈妙之心乱如麻,下意识地便朝门口疾退两步。殊不知,陈府出来的两名小厮早已如门神般守在门边。就在她后背即将撞上两人之际,对方亦是含笑躬身,齐声唱喏:“给七姑娘请安。”
陈妙之后背倏地绷紧,猛地旋身;目光触及身后那两个垂手侍立的熟悉面孔,一切已昭然若揭:“你们一直在跟踪我?”
“七姑娘言重了,”李长安也不疾不徐地踱了进来,步履从容,行至陈妙之面前,略一颔首权作行礼,“我等本就是陈家的家仆,跟随主子左右,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陈妙之此刻已方寸大乱,好多个念头同时从心里冒出来:既担心自己这个逃家之女要受到何种处罚;又觉得自己毕竟是陈家二房嫡女,他一个管事不能决断。又想起幸好没带上香浮,让她逃过一劫;又怕她从此孤零零一个,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一时间心头纷乱,她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当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她才注意到自己哭了,吓了一跳,慌忙将泪水拭去,生怕自己这副软弱的样子被人瞧了去。
这一切不过短短一瞬,以周掌事这边看来,就是陈七姑娘终于找回了本家,有了依托,想起之前在外所受的委屈,不觉落泪。不免柔声安慰道:“七姑娘不必难过,等回了陈府,一切有大老爷给您做主。”
此话不出还好,一出简直是晴天霹雳。陈妙之想起大伯严肃端方的脸,他治下的苛刻家规,登时觉得自己没活路了。既如此,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回去!”
“什么?”周掌事愕然,想不通这个小祖宗为什么在此时突然抽风。
“我说,我不回去!”陈妙之猛地拔直腰背,目光如炬,先瞪向周掌事,犹觉不足,复又狠狠瞪向李长安。
周掌事下意识和李长安对视一眼,他心中想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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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给七姑娘找的袁家郎婿倒很是相配。李长安则心中起了怀疑:疑心这段时间,七娘子在外傍上了什么人,此刻正是神魂颠倒,难舍难分的阶段,离不开那野男人。
未等他二人有所动作,陈妙之已气势汹汹杀向门口。两名小厮本欲阻拦,却被她当头一声厉喝:“让开!”
小厮当然不敢相让。陈妙之也不做更多周旋,牙一咬眼一闭,提起裙子就直直冲了过去!
这变故电光石火!李长安和周掌事都来不及发出更多的指令。门口的小厮固然得了死令严守门户,可当金尊玉贵的陈家嫡女真合身撞来的刹那,脑中那男女大防和尊卑有别的念头就冒了上来,身体竟比脑子还快,本能地向两旁闪避开。
陈妙之本已做好准备撞上一堵人墙,哪知竟然没有,力量来不及收,难免踉跄了一下。可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从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像一只挣脱樊笼的鸟,倏然从凉城裕丰荣的内堂飞掠而出!
周掌事骇然失色,失声喊道:“快追!”
门口和厅内的几个小厮都得令,健步如飞而去,一路追赶。
刚冲出裕丰荣大门,一名年轻小厮眼见陈妙之即将混入人流,急得脱口而出:“七姑——”姑字才出口半截,就被旁边年长的同伴狠狠止住:“嘘!不得声张!”要是陈七姑娘未死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他们都不得善终。
几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提半个陈字或七字,只能咬紧牙关,闷头在攒动的人头中死死盯住前方那个狂奔的身影。
此时正是凉城集日,裕丰荣门口那条街上都是四方来赶集的男女老少,人群熙熙攘攘。荒唐的追逐战就在此处上演。陈妙之在前,心无旁骛,只顾埋头狂奔,发髻跑散了,青丝乱垂下来,粗布裙裾在急促的脚步下翻飞。
几个小厮在后,亦是咬紧牙关,闷声发力。个个额头青筋暴起,汗流浃背,在赶集人潮中奋力穿梭。行人只觉几道影子带着风声嗖嗖掠过,不明所以地侧身避让。
这奔逃紧赶的行动在拥挤的集市上尤为艰难。
陈妙之此时衣着与凉城普通女子无异,毫不起眼。更关键的是,她在崎岖山路上练就的闪转腾挪功夫此刻大放异彩。她一瞬矮身钻过人群,又侧身滑过满载货物的板车缝隙,脚步轻盈,身形顺捷,与周遭笨拙躲闪的行人形成鲜明对比。这身手,莫说养尊处优的陈家小姐,便是常年劳作的仆妇也望尘莫及。
一时间几个小厮有些怀疑:是不是上头找错人了?
眼看陈妙之的身影越来越远,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头,一个小厮急红了眼,一个念头猛地蹿上来: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他扯开嗓子吼出来:“抓贼啊——!拦住前面的女贼!!”
然而,贼字才出口,四周路人被这动静吸引,纷纷投来的惊疑目光。小厮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完了!若真喊出来,七姑娘被当贼抓了,少不得挨几下拳脚推搡。这责任,他十个脑袋也担不起啊!那冲到喉咙口的呐喊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
另一个小厮,在绝望中高喊一声:“姑娘留步!”心说自己不提姓氏排行,总不会走漏风声吧?
这下倒好,他身周数个女子都惊异地转头,齐齐看向他:“叫我?什么事?”
几位停下的姑娘堵住了他的路,小厮急得火烧眉毛,又不敢详细解释,更不敢推开这些娇客,只能一边伸长脖子焦急地寻找陈妙之,一边语无伦次:“对不住!不是,不是你,哎呀!借过借过!”他试图从人缝中挤过去,却手脚笨拙,一会儿撞歪这个人的摊子,一会儿又差点绊倒那个人的竹筐,引来一阵阵抱怨和推搡。
其他小厮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那一声声姑娘,引得沿路不断有少女疑惑止步,回头张望。小厮们被这些停下的人流阻挡,又不敢粗暴推开,还要分神道歉解释,脚步被拖住,眼睁睁看着陈妙之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摊子旁极其灵活地一矮身,再一闪,便彻底融入了前方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再无一丝痕迹可循。
几个小厮好不容易狼狈地挤出包围圈,气喘如牛地停在陈妙之消失的路口,茫然四顾。眼前只有喧嚣的人流,哪里还能找到人?
几个小厮对视一眼,面露绝望:回去一定会被重重责罚。
商议过后,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回去报信,其余人则分散开来,四处搜寻陈妙之。
13. 第 13 章
陈妙之头也不敢回,只顾发足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几乎要撞破肋骨,口腔里弥漫起血腥味,但这些都止不住她的脚步。她不敢停,不敢想,只有一个念头:跑!
直到凉城城门豁然出现在眼前,又飞快地被抛在身后,直到四周只有一片草木不见人影,直到确认身后再无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她才敢停下脚步。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袭来,她膝弯一软,噗通一声便栽倒在城门外的荒草丛中。粗粝的草叶刮蹭着脸颊,泥土的浊气混杂着青草的芳香涌入鼻腔,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感受着自由的空气,仿佛要将方才的惊惶尽数吐出。
趴在草丛间,随着心跳渐渐平复,一种极致的喜悦感悄然滋生。她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忙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她竟然真的逃出来了?从裕丰荣的内堂,李总管的面前,逃出来了!
她坐起身子,越想越得意:大人常言世道艰难,像她这般的弱女子若没有父母庇佑,是一日也活不下来的。可自她踏出陈府到如今,也活得好好的。今日更是谁也没有依靠,仅仅凭借自己在山间练出来的本事,就摆脱了那么大个麻烦。可见大人所言也未必如实,只是吓唬她们,不想让她们成天惦记外面的花花世界罢了。
歇息得够了,她拍拍衣裙上沾的草籽,站起身来打算回花山派。
才走了几步,忽然又止住:自己这般径直回去,岂非将祸水引向花山派?她向来知道大伯的处事风格:杀伐果决,毫不留情。如果知道了她藏身在花山派,一定会派人前来。哪怕颜问桃再有天大的本事,也绝抵挡不住陈家的倾力一击。
不能回去!陈妙之心头一凛。
花山派与自己有收留之恩,不能把这个麻烦给带回去。加上方才她刚刚甩脱了陈家的追兵,对自己的本事很是自信。此番下山,她身上带了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节省着花,够她一个人浪荡半年的。
一股冒险的豪气顿时涌上上少女的心头:走!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心念电转间,她猛地一转身,再不看向花山派的方向,而是朝着截然相反的道路,义无反顾地奔去。
她单薄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城外莽莽苍苍的荒野之中,只留下一片随风摇曳的野草。
。。。。。。
三个时辰后,陈妙之就后悔了。
夕阳西下,暮色开始笼罩大地。山路崎岖,草木幽深。白天那股子豪气渐渐消了下去,陈妙之发现一个致命问题:她不认路。
凉城周围还有什么城镇,离这多远,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她一概不知。因此这三个时辰她一直就在这片山林中打转,不知该去往何方。
“咕噜噜”,陈妙之的肚子发出响声。自清晨喝过两碗稀粥后,她一天都未再进食过了。白日里先是跑山,又在凉城展开了一场追击战,此时的她早已饥肠辘辘。可她没法去凉城买吃食,也不能回花山派。
陈妙之饿得头昏眼花,只找到一条小溪,顾不得其他,赶紧埋头猛喝。希望靠水缓解胃里的饥饿,可惜冰凉的溪水进了肚子,反而更不舒服了。
她皱眉揉着小腹,无意间摸到了胸前衣襟里的那张银票,登时苦笑:原来银子也不是万能的。
她借着最后的暗淡夕光,搜寻着附近的林子。之前她见颜问桃她们,也会在林子里找些野果野菜吃。那时候自己只觉这些食物难以下咽,因此未在意究竟长何样,如今悔不当初。早已就该好好请教这山野里有哪些东西可以采食。
一番搜索无果后,陈妙之无力地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双手抱膝,眼神迷茫: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无法停止。
她想去问路。可是问谁?这荒郊野岭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她方才还引以为傲自己有本事,而在这陌生庞大又充满未知的荒野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渺小。
白日里的豪情万丈,此刻只余惆怅,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时间,她又陷入了惊慌和无助中:也许世道真的艰难?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和庇护,她真的能如想象中那般浪荡下去吗?
黑暗彻底笼罩了山野。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嗥叫,凄厉悠长,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更添几分恐怖。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鬼怪低吟。
陈妙之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不仅仅是身体的冷,更有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绝望与无助。
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无垠而暗黑的夜空,那里只有几点黯淡的星子,闪烁着寒光,冷冷地俯视着她,无法给予任何指引。
天地之大,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迷茫。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
该后悔吗?该回去吗?该继续麻烦花山派的众人来替她兜底吗?
陈妙之满心的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然而就在此时。
远远的,她看见了一丝火光。
陈妙之不可置信瞪大眼,努力确认。
火,的确是火。那一点跃动着的,宛如有审美一般的微小橘色,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如此温暖诱人。
一瞬间她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有人就好!有人就可以问路,说不定还能买些吃食,可以取取暖。
这样想着,她迅速朝火光所在的方向靠近。所幸她还保留了一部分谨慎,没有贸然接近,而是在靠近火光后,蹑手蹑脚地躲在了一丛灌木后,观察情况。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篝火。
但此时篝火不篝火的,已经不再重要了。她目光所聚,是架在火堆上那只烤得滋滋作响还金黄流油的野鸡。浓郁的肉香随着山风飘来,钻入她的鼻腔,引得她空瘪的胃袋一阵剧烈的痉挛,嘴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泌唾沫。
她瞧瞧咽下口水,努力告诉自己要先观望一番才可行动,又眺目望去:
只见围着火堆的是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年纪不一,蓬头垢面的,他们正吵吵嚷嚷地争抢着食物。
这一行人形象如此邋遢,隔着这么远,身上的臭气居然混合着鸡味一起飘了过来。陈妙之皱了皱眉,内心是很不愿接近的。
但在食物的诱惑和本能的求生欲驱使下,她忽略了这些来自心头的担忧,鼓足勇气从灌木从后探出身体,缓步上前。
陈妙之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礼貌,却还是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诸位……大哥?打扰了。妾身在山中迷路,饥渴难耐。见诸位有食物,不知可否卖些与我?我付银子!”她说着,手忙脚乱地去掏怀里的银票。
篝火旁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吵嚷和争抢的动作都停止了。
那七八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陈妙之客套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赤裸黏腻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贪婪的目光;像肮脏的泥沼,像油腻的脂肪,像冰冷的蛇信;淫邪地在她脸庞、身体上游走舔舐。
这种目光下的她,仿佛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块肉,一个入口,一件可以随意染指的物件。
无论是之前在陈家,还是离家以后遇到甘禹和等男子,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她。甚至当初连想要她性命的毛大年,也没有过。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几乎想立刻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可是已经晚了。
“卖?嘿嘿嘿……”一个敞着衣襟,露出大片黑乎乎胸膛的中年汉子率先发出不怀好意的怪笑,他站起身,目光像钩子一样粘在陈妙之掏银票的手上,“小娘子可真是心善,不要我们的钱,还要给我们钱?”
“嘿嘿嘿,别怕,我们给钱。”
“小娘子一个人多冷啊,过来烤烤火嘛!”
其他几个汉子也哄笑着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兽类动物般的光,一步步向她围拢过来。那篝火的光映在他们肮脏扭曲的脸上,如同鬼魅。
“多谢,不用了!”陈妙之惊慌之余,努力想表现地镇定点,可她根本做不到。巨大的危机感席卷了她的心头,再也抑制不住,她猛地转身就想跑!
然而,一整天的奔逃和空空如也的胃袋,早已耗尽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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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力。才刚迈出一步,身体就不受控制的一个趔趄。
可这些在荒野中摸爬滚打惯了的流民,动作却快得吓人。那个敞着衣襟的汉子狞笑着,只两三步就蹿到了她身后,一只粗糙肮脏、带着浓重汗臭和烤鸡油污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啊——!”陈妙之不可遏止的尖叫起来,之后可能要经历的一切,她什么都不知道,可与此同时,来自生物的本能,她又什么都知道了。绝望的恐惧席卷了她全身,她哆嗦起来,奋力想要挣脱这只缠着她的手。
可她那些微末的力气,在敞胸大汉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他哈哈大笑着,稍一用力,就把陈妙之拽到了面前,又抬起另一只满是油污的手,想触摸少女的脸颊。
陈妙之恐惧到了极点,她不能动弹了,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汉的手朝自己的脸袭来。
可当那只手的手指,就要触到自己的脸的那一刻,她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噗嗤”,接着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自己头上。
时间仿佛停止了。大汉的手再也无法寸进一分。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空间,一切都变慢了。
陈妙之茫然抬头,看着眼前的大汉一只眼睛变成了血洞,血水混着眼球的浊液流了下来,也落到了她的头顶,慢慢滑落到额头、脸颊,又从下巴滴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超出了陈妙之的理解范畴。她的大脑完全停滞,一片混沌,只剩下最原始的反应,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一个短促而茫然的音节:“嗯?”
紧接着时间似乎又恢复成了原速,大汉就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撒开了抓着陈妙之的手,捂着眼睛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本来尾随在大汉身后想要分一杯羹的其余人,脸上的猥琐表情也瞬间一收,变为了畏惧。
陈妙之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说,她的身体似乎动不了了。这一切的发生都太过快速突然,远远超出了她所能应对的范畴。
吧嗒,吧嗒,吧嗒。
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陈妙之的身旁。
她浑身僵硬,感觉审题都被冻住了,一寸寸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白满川那张在篝火映照下、格外熟悉也格外冰冷的脸。
白满川负手而立,站在她身侧。他的目光没有在陈妙之的脸上停留半分,而是冷漠地,缓缓扫过地上翻滚哀嚎的敞胸大汉,和僵立着的流民们,吐出两个字:“贱畜。”
这声音不大,却令人胆寒。那些流民都是混迹底层,惯会察言观色,一眼便看出眼前人绝非善茬。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们连地上的同伴都顾不上了,如同炸窝的老鼠,转身就想四散逃窜。
白满川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只是抬起了手,手心里只是几枚铜钱。
他手指微微动弹,铜钱就被弹射了出去,精准地打在那些奔逃流民的膝弯处。
马上惨叫声和倒地声接连响起。那几个企图逃跑的流民纷纷摔倒在地,抱着膝盖哀嚎打滚,再也爬不起来。
解决掉这些,白满川这才缓缓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身旁陈妙之的身上。他脸上甚至带着温和的微笑,完全不像方才才做下那酷烈的举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地上那些痛苦呻吟的流民,语气很是松开:“去,揍他。”
“嗯?”陈妙之依旧处于极度的震惊和麻木之中,大脑一片空白,喉咙里只能发出这个茫然的单音。她完全无法理解白满川的话。
“去揍,”白满川的语调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奇怪的蛊惑,脚尖又点了点那个捂着眼睛,嚎得最惨的敞胸大汉,“尤其是刚刚抓你那个。”
“我……”陈妙之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魂儿好像飞去了天边,离自己的身体十万八千里。
“陈妙之。”白满川看着她,眼神是如此温和。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语气也是温和的,可却带着不容置疑,不可否决的压力:
“去,揍他们。”
“狠狠地揍。”
“拿出你吃奶的劲儿。”
14. 第 14 章
陈妙之依旧是懵的。
白满川的话语虽温柔,但她明显感觉到了,那不是建议,而是命令。今日无论怎样,是必要她做到的。
可如今的她经历了种种,只觉得魂儿和身体,不在一处了。她根本操纵不了自己的身体,也似乎变得迟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就在这时,她空洞的眼神看见了火堆上那只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鸡,嘴唇无意识地蠕动了一下,一个词语,从她干涩的喉咙里冒了出来:
“我……饿。”
这句话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就在不久前,因为饥饿的折磨,还促使她铤而走险去和大汉那些人接触。可经历了那场惊魂和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她的感官似乎已经麻木,连饥饿感都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个词,似乎只是身体残留的本能,又像是最后的辩解和逃避:你看,我饿得动不了了,所以不能去打人。
白满川闻言,脸上那点极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又似乎毫无变化。他没有说话,只是几步走到了篝火旁,俯身,伸手,抓住鸡腿,把那只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的野鸡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滚烫的鸡肉在他手里似乎没有温度,他就那样举着它,径直走回陈妙之面前,将另一侧的鸡腿,直接递到了她的唇边。
致命的油脂香味席卷而来,从她的鼻腔一路冲进大脑。她本就饿到了极致,加上懵,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轻轻叼住了一块焦脆的鸡皮。
咔嚓。
酥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烤鸡浓郁的肉香瞬间在她口中弥漫开来,那本该是极致的享受。
然而!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更加鲜明,更加令人作呕的感官记忆如同闪电般猛地窜入她的脑海。
是那只手!那只敞胸大汉的,肮脏油腻同样带着烤鸡味的手!它曾像铁钳般死死攥住她的手腕,那黏腻,恶臭,带着侵犯意味的触感仿佛瞬间透过口中的鸡皮传递过来!
“呕!”
身体比她的意识反应更快。强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陈妙之猛地弯下腰,一把推开那只烤鸡,跪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明明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之前喝下的冰冷溪水,此刻却如同翻江倒海般,混合着灼烧的胃液,一股脑地呕了出来!
“哇呕!”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呕吐,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狼狈不堪。溪水混着酸苦的胃液泼洒在地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但这呕吐,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方才的记忆大门。
流民们那一道道淫邪的目光,仿佛真实地在舔舐她的身体。
敞胸大汉那只毛茸茸,散发着恶臭的手。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触感。
所有的记忆细节,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比清晰又无比凶猛地冲进她的脑海!
“啊!!!”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疯狂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这尖叫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难以接受的耻辱和崩溃。
在这尖叫到了浸透,她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痛苦的力量,各色情绪在她身体里爆开,像是最好的烈药,让她的灵与肉再度魂归一体。她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不再颤抖,不再僵硬。
她的目光变得冰凉,一个一个扫过地上那些惊恐望着她的流民,最终死死钉在那个捂着眼睛、嚎叫最惨的敞胸大汉身上。
“啊!!”又是一声非人的尖叫!她像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却无比迅猛地冲了过去!顺手抄起地上一截木棍。
“砰!”
木棍带着她全身的力气和恨意,狠狠地地砸在了敞胸大汉捂着眼睛的手上!
“砰!”又是一棍,打偏了,她原本瞄准了大汉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却砸在了地上。
“啊!!!”陈妙之每砸下一棍,嘴里就爆发出一声同样凄厉的尖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愤怒恐惧和痛苦。她根本不管砸在哪里,只是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棍棒,对着地上那个一切痛苦的来源,一下!两下!三下!
不消几下,剧烈的动作便让她气喘吁吁,手臂酸软。可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站直身子,用变得通红的双眼扫过其他几个倒在地上,惊恐万状看着她的流民。
“啊啊啊!!!”
她提着棍子,如同杀红了眼的修罗,踉跄着冲向离她最近的一个,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一棍砸在那人腿上的伤处。
“砰!”
再冲向另一个,也是对准伤口一棍。
“砰!”
她像一个彻底失控的疯子,对着每一个倒在地上的流民,都狠狠地挥起棍棒,用尽吃奶的力气砸下去。尖叫与棍棒击打□□的闷响还有流民的哀嚎交织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山野间回荡。
然而,她毕竟只是一个常年养尊处优,只在山间跑了几个月的弱女子。手上的力气终究有限,那看似凶狠的棍棒砸在这些常年挣扎求生皮糙肉厚的流民身上,除了开头那几下,后面的打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那几个流民起初见她状若疯魔,提棍冲来,确实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抱头蜷缩。可挨了几下之后,发现那棍棒落在身上,力道不过尔尔,他们紧绷的身体甚至微微放松下来。
如果不是那个煞星还负手旁立,只怕他们还要调笑一二,再趁机反击。
陈妙之气喘吁吁,最后一棍挥出时,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她还想举起那根对她而言已然过于沉重的木棍。然而,极度的疲惫,精神的崩溃还有一整天的亡命奔逃和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的虚脱,以及方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终于彻底压垮了她。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晃了两晃,便软软地向地上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看到她终于厥过去,地上那几个流民,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开始舒一口气。
然而,他们这口气还没舒完,就惊恐地发现,那个一直立在旁边、沉默注视的白满川,动了。
他缓缓踱步上前,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他在那群横七竖八、呻吟不断的流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那眼神淡漠,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打量一堆垃圾,或者死物。
“我认得你们这伙人。”白满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流民耳中,“常在周边流窜,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往日没撞在我手上,算你们走运。”
他顿了顿:“今天既然让我撞见了,那就必然小惩大诫,好让你们记住教训。”
流民们闻言,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比刚才面对疯女人时更深的恐惧席卷而来。他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求饶,想说“您老刚才的惩戒已经够狠了!”,想说“我们知错了再也不敢了!”,但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冰冷目光冻结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白满川没有再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
他动了。
只见他一步便踏至离他最近的一个流民身侧。那流民抱着剧痛的膝盖,还没来得及反应,白满川的左脚已精准利落地落下。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无比的骨骼碎裂声骤然响起。伴随着那流民骤然拔高到极致、几乎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嗷!!!”
他的右手手骨被踩碎了。
白满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踩断了一根枯枝。他脚步没有丝毫停滞,如同闲庭信步般,又移向第二个流民。
第二个流民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想爬开,可是来不及了。
咔嚓。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道。同样的碎裂声。同样的惨嚎。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他在篝火摇曳的火光中穿行,每一步都伴随着一声令人心悸的骨裂脆响和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等确保所有人都失去了完好的右手后,白满川才停下脚步。
他好整以暇地弹走衣角上篝火飘出的灰烬,慢斯条理说道:“我数到三,你们从此地消失。”
“如果三以后,谁还在我眼前。”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堪称恶劣的微笑,眼神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慢慢地扫过流民们双腿之间的重点部位:“那我就再补一脚。”
“保证,让你们毕生难忘。”
这句轻飘飘的话语,比任何敕令都好使。
“一。”
“二”字尚未出口,地上那些原本抱着断手,膝弯剧痛几乎无法动弹的流民们,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潜能。他们忘记了断腕的剧痛,膝盖的碎裂,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就在他们连滚带爬想要逃离此地时,白满川又发话了:“诶,慢着。”
这句话如同定身符,那些流民们纷纷不动了,只转过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注视着他。
白满川的手指,点了点他们的膝弯:“先把我的钱还我。”
之前他射出去的那几枚铜钱,早已牢牢嵌进了膝盖处的骨骼里,哪有那么好拔?那些流民简直如同见了鬼。一面苦求他老人家高抬贵手,一面纷纷解囊,将身上的值钱物什全部掏了出来,放在地上。
白满川看了看地上那些琐碎银两酒壶银发簪,脸上那抹恶意的微笑,放大到了极致:“三。”
这一刻恐惧彻底压倒了痛苦,流民们管不了许多了,他们跌跌撞撞互相推搡着,如同身后有鬼在追,连滚带爬逃离了这里。
待最后一点杂音也消失在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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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满川脸上那抹恶劣的微笑像是从未出现过般瞬间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陈妙之。
少女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篝火的光在她身上跳跃,苍白脆弱的脸上沾着血迹和尘土,显得格外狼狈。
白满川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奇怪的火折子,就着篝火点燃后,那火折子就神奇地朝天飘了上。深黑的夜空中,那一道红,格外的显眼。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寻了一个离陈妙之稍远,既能将她纳入视线范围,又不会显得过于靠近的位置,盘膝坐下,开始打坐调息。
约莫过了三炷香的时间,陈妙之醒了过来。
意识方回笼的瞬间,是一片混沌的迷茫。眼前跳跃的篝火光影模糊而温暖,身体仿佛躺在花山派那张熟悉的,虽然简陋却安稳的床板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香浮身上的气味。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此刻终于梦醒。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又看见了那堆要命的篝火。
方才的记忆又一瞬间又倒灌回到了识海中。
她又想颤抖起来,又想尖叫起来,为什么自己要遭遇这一切?为什么只有自己碰上了这样的事?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她只是想问个路,她只是想买口吃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急促地呼吸着,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尖叫和身体的颤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没事的,已经都过去了,她安慰自己。而且你还揍了他们,他们都得到了报应。
可是下意识地,她轻轻地抚上了自己左手的手腕。
那里,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恶心,黏腻,被死死钳住的幻痛感。
好半晌,陈妙之才迟钝地察觉到,在一丈开外,白满川正静默地盘膝而坐,平静地、不带任何审视意味地注视着她。
她慌忙把手放了下来,装作无事人一般,想要起身行礼:“多谢白掌门搭救。”
然而,身体却背叛了她的意志。双腿如同灌铅,根本不听使唤。稍一用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让她跌坐回冰冷的土地上,徒留一阵尴尬和无力。
折腾了一整天,从亡命奔逃到歇斯底里的爆发,她所有的体力,早已在昏迷前就彻底耗尽了。
白满川看着她徒劳的挣扎,脸上并无波澜,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手腕轻轻一抖,就落在了陈妙之的腿上:“吃吧。”
陈妙之伸出因饥饿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有些笨拙地解开了油纸包。
里面是一个雪白暄软的馒头,还带着一丝温热的余温。
饥饿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矜持和礼数。她甚至来不及道谢,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她用力地咬下一大口,几乎是囫囵地往下吞咽,噎得自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却依旧贪婪地咀嚼着。
白满川慈爱地望着她,却一直没有上前一步的打算:“慢慢吃,吃完你颜师姐也该到了。让她背你回去,好好睡一觉。这几日禹和和常思常跟我走,山上就你们几个女孩子。”
“我……咳咳”陈妙之被馒头噎了一下,用力咽下,才艰难地开口,“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白满川的语气带着询问,却似乎并无太多意外。
陈妙之顿住了。她握着剩下的半个馒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那馒头捏得扁扁的。一面觉得这些事如果告诉了花山派的人难免他们操心。可白满川作为长辈,一直优容于她,如果用虚言搪塞,也并不合适。
白满川的眼微微眯了起来:“二虎说,你今日听到了同泰方在收野疙瘩树,就立即下山了。想来和这个事有关。你是陈家人,多半是担心自家生意。我猜,你去了裕丰荣,想必是见了什么人?”
人家都猜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陈妙之索性实话实话了:“是,去了以后,发现家里的总管来了,要带我回去。”
“你不愿意,对吗?”白满川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微微笑了起来。
“……”陈妙之有些尴尬,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猜着了。说来也奇怪,当初刚遇匪时,她也曾万念俱灰,觉得名节已毁,不如一了百了,断不能连累家族和待选的姐姐。如果那时候回了陈家,多半是认罚认罪,受什么苦头都心甘情愿。可自从到了花山派,这一日日的过去,心思也慢慢的变了。一想到要回陈家,就满心的不愿。
踌躇了半天,她才开口:“我不知道,自己也弄不明白。按理说,我是该回家的,可我……”
“见过自由的鸟儿,就回不去牢笼了,”白满川平静地接过了她未尽的话语,“即便那笼子是纯金打造,铺着最柔软的锦缎,盛满最精致的珍馐。可一旦尝过振翅高飞、俯瞰天地的滋味,哪怕风餐露宿,栉风沐雨,那份无拘无束的自由,也远比被精心豢养、失去羽翼的安逸,更令人心驰神往,更无法割舍。”
15. 第 15 章
一阵带着山野寒意的秋风呼啸着卷过,吹得篝火猛烈摇曳,火星噼啪四溅,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仿佛随时可能熄灭。陈妙之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些,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脆弱。她望着跳跃不定的火焰,眼神依旧迷茫,带着一丝余悸,低声喃喃:“可是,在外面也不是那么好的。吃的,穿的,什么都不如陈家,还会遇上歹人。”
白满川的话,准确地描绘了她对自由的渴望。在花山派的日子,确实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山林任她驰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份自由之下,也处处是不尽人意的现实:破旧低矮的屋舍,冷硬的床板,粗陋的食物。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方才那惊魂的一幕,更是将这份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摊开在她眼前。
“先回去看看吧。”白满川的声音在风声中依旧清晰平稳,他没有反驳她陈述的现实,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一个方向,“你离家已久,令尊令堂,想必日夜悬心,忧虑难安。”
提起爹娘,瞬间刺破了陈妙之的心防。离开时的鲁莽,流落江湖的艰辛,对家人的思念,还有那份深藏的愧疚,种种复杂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怔怔地望着摇曳的火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沾着尘土和血迹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可我怕……”
“怕回去了,会后悔?”白满川再次一语道破她心底隐藏最深的担忧。
“是。”陈妙之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和脸上的血迹斑驳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却又无比真实:“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她充满了无助和茫然,是回到那个熟悉却压抑的金丝笼,忍受束缚换取安稳?还是继续留在这片充满未知与风险的天地间挣扎求生?两条路都让她感到沉重和不安。
“都可以。”白满川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简单,他并没有像寻常长辈那样给出建议或教导,只是用一种近乎超然的平静陈述着一个事实。
“怎么选,都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选了,走下去便是。”
“要是此路不通,就再换一条。”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没有评判,没有指引。
风,依旧在吹。篝火顽强地燃烧着,抵抗着黑暗与寒冷。
陈妙之擦干泪水,心头的矛盾暂缓,她才刚要说话,一个洪亮的声音便响彻云霄:“妙儿妹妹!”
声音未落,一道矫健伟岸的身影已裹挟着风声,从漆黑的林间疾冲而至!
颜问桃几乎是脚不沾地,几个起落便火速冲到了篝火旁。她二话不说,一把就将陈妙之像拎拽了起来,急切地前后左右一阵猛晃:“吓死我了!你怎么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了?!没事吧?伤着哪儿没有?!”
目光猛地触及陈妙之发顶和脸颊上那已经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颜问桃的怒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活腻歪了!告诉我是谁!老娘这就去扒了他的皮!”
“不是我的血!颜姐姐!不是我的!”陈妙之被她晃得头晕,赶忙按住颜问桃钢铁般的手臂,连声解释。说来也怪,刚才还残留的惊悸和迷茫,在颜问桃出现后,竟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踏实的安心感——仿佛天塌下来,也有颜问桃顶着。
“真不是你的?”颜问桃狐疑地停下摇晃,又凑近仔细看了看陈妙之的脸,确认她眼神清明,不似受伤。她这才稍稍松了点劲。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块补丁摞补丁的帕子,极其轻柔地在陈妙之脸颊上蹭了两下。可血迹纹丝不动,她又不敢再使劲。
“算了,”她把帕子胡乱塞回怀里,“等回了门里,让香浮拿温水给你好好洗洗。”
说着,她瞥了眼陈妙之苍白虚弱的模样,二话不说,扯住她胳膊利落一个转身,直接就将人稳稳背到了自己宽阔的背上:“走!师姐带你回去!”
“颜师姐,等等!”陈妙之赶忙喊住她。
“再等天就亮了!”颜问桃一个手就稳稳托住了陈妙之,剩出一只手还有余裕来摸摸她的发顶,“你出来一天一夜了不累?赶紧回去睡觉去。”
陈妙之颇感无奈。颜问桃在花山派,有时就像所有人的娘亲,事无巨细替你张罗,也习惯替你做主:“我暂时不回花山派了,我要回家。”
“回家?哪个家?”颜问桃先是纳闷,而后才反应过来“哦,你那个陈家?不行!回去了没准你小命不保。”
陈妙之有些愧疚,当时来花山派时只当是无关紧要的小谎,如今却觉得亏欠良多:“不是的,颜姐姐,当初是我言重了。我们家不会杀我的。顶多从此幽居罢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像她这样的情况,家里会如何处置。可之前她见过犯了错的姨娘,都是在别院内禁闭,猜想多半也如此。
“那就更不能回去了!”颜问桃没对陈妙之坦白的多做反应,只担忧道“你这小身板好不容易练出点力气,若是被关起来,岂不是又要变回那副风吹就倒的病秧子模样?”
“可是我想爹娘了……”陈妙之伏在颜问桃背上,幽幽叹息。
此言一出,颜问桃顿时哑然。她拧着眉头,苦着脸琢磨了半晌,才瓮声瓮气地拍板:“成!我陪你回去!陈家哪个不长眼的敢关你,老娘就打穿你家大门,把你抢出来!”
陈妙之被她这豪言壮语逗得笑了出来,随即又很快隐去:“颜姐姐,谢谢你。但我家并非寻常门户,会给你惹来大麻烦的。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少废话!”颜问桃颠了颠背上的少女,脚下方向不变,依旧大步流星朝花山派走去,“你既已入了花山派的门,就是我师妹,我自当护着你!是回陈家,还是留下来,师姐都罩定你了!”
凉城裕丰荣的内堂中,气氛很是尴尬。
周掌事觑眼看李长安,内心隐隐冒出一股幸灾乐祸之感:平日里人五人六的,面对七姑娘,不照样栽跟头么?看他以后还怎么不可一世。
李长安坐在上首,扶额叹息,谁也想不到,七姑娘都进了门了,竟然还能让她就这样跑了?一个深闺娇养的女儿,行事言语竟如此粗放不羁,还生生甩脱了几个训练有素的小厮。如若不是他亲眼所见,真怀疑这个七姑娘是别人假冒的。
周掌事看李长安不说话,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闭嘴不言。
可李长安偏偏不让他如意:“说说,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看你也没啥能耐。当然这只是周掌事的腹诽,面上却堆起十足的恭敬,躬身道:“李总管明鉴,此事确是我等思虑不周。早该想到,对付姑娘家,还是派些稳妥的丫鬟婆子才使得上力。”
李长安食指敲了敲座椅扶手,很是头疼:“经此一事,再想在凉城内守株待兔,恐怕是难了。”
周掌事又开始在心里哼哼:还要你说?你都明火执仗了,对方又不想回来,自然以后躲着凉城走了。没准此时已经跟着什么野男人远走高飞了。这回是你没办成事,倒时可别把锅甩给我背。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冲进了内堂。
在场的李长安和周掌事都啧了一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伙计满面的惊色:“是七姑娘,七姑娘回来了!”
“什么!”李长安一下子站起身,“你好好说清楚,怎么一回事?”
“七姑娘带了丫鬟回来了,说是要见两位,”伙计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昨天他还看见七姑娘是怎么从内堂里跑走了,谁知到了今天,她竟然又回来了!
李长安和周掌事对视了一眼,彼此看到了眼中的不可置信:昨日拼了命地逃,今日竟主动送上门?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但无论如何,人是要见的。李长安迅速压下翻涌的心绪,深吸一口气,面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对伙计吩咐道:“请七姑娘进来。”紧接着,他语气一沉,补充了更严厉的命令:“等她们一进来,立刻将大门反锁!对外就说——裕丰荣今日有要事,歇业一日。”
接着他负手而立,等着陈妙之进门。
陈妙之进门时,面对的就是李长安和周掌事两张镇定中透着紧张的脸。
她微微一笑,俯身盈盈行了半礼:“李总管,昨日多有得罪了。”
李长安俯身还礼:“七姑娘哪里的话,是小的行事鲁莽,惊扰姑娘了。”
陈妙之不再多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侍立一旁的香浮立刻会意,上前扶住她,在主位上落座。
香浮随即眼风一扫,扫过在场众人,声音带着几分不悦:“怎的没人给姑娘上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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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掌事立马点头哈腰:“是是是,这就上茶。”他说着,竟拖着伤腿快步离开内堂,一副亲自去张罗的模样,实则是避开目前的交锋。此番归来的陈七娘,气势不同以往。她这副陈家嫡女的做派一拿出来,谁知后面要作什么妖?他周睿人微言轻,这种时候,还是李长安在前面周旋,来得合适。
李长安自然也看出了周掌事的逃避,可眼下没功夫去管这些微末事,他只和蔼地问陈妙之:“这段日子七姑娘在凉城住得可好?”他也摸不清陈妙之葫芦里装什么药,只能以寒暄开场。
陈妙之依然维持着笑意:“甚好。”
“如此甚好。小的悬着的心也松快了。”李长安微微觉得背上冒汗:这一趟差事,没有他想的好办。之前在陈家时也曾见过数回陈七娘,那时她和普通闺秀一样,温婉贤淑。可谁知在外待了几个月,人却变了一副模样。就像她现在,明明还是摆出一副闺秀的模样,可心思却难以猜测,颇有一副笑里藏刀之感。
此时茶来了,伙计端来茶后就退下了,周掌事鬼鬼祟祟跟来后,就躲在门口处,不敢再进一步,生怕把自己也扯进去。
李长安就着接茶的功夫,转头瞪了他一眼。
周掌事只作不见。
陈妙之垂眸,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细细啜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将茶碗放回几上。她不开口,堂内便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李长安更不敢贸然出声。
待她终于用素帕轻轻按过唇角,才缓缓抬眼,开口道:“李总管,陈家,我是不会回去的。”
来了!就知道必不会顺顺利利了结此事。李长安面上不显,只温和询问:“七姑娘可是在此地有了牵挂之人?”差不离了,八成是和野男人难舍难分。
陈妙之不接他的话,只是噙着一抹客套的微笑:“凉城西面三十里,有一处名叫望凤坡,上有一间疏林庵寺,很是有名。半月之后,请让我爹娘以为亡女诵经的名义前往。”
这是她回花山派后,和众人商议的结果:陈家她不想回去,可父母却是要见的。疏林庵虽有名,但地形复杂又偏远,去的人并不多。那里与父母见面,一则不会有什么人瞧见,二则若是陈家非要抓人,也极难得手。
说罢,她起身,又朝李总管行了个半礼:“请李总管代为回禀。”
李长安当然不敢受她的礼,偏身避开“七姑娘哪里的话。”
可他没料想到,七姑娘这一礼,不是请托,而是告辞!下一刻陈妙之就这么施施然往屋外走了。
还没等他动作,门口的周掌事率先拦下了她:“七姑娘这是哪里去?”
陈妙之脸上还是微笑着,脱口而出却是:“要你管?”
一时间周掌事以为自己幻听了:哪家闺秀会说这样的话?
陈妙之没有再多言,径自绕过他就往门外去了。
周掌事与李长安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惊,连忙快步追上:“七姑娘留步!”
然而陈妙之充耳不闻,脚步不停,转眼已至紧闭的大门前。看着那紧锁的门栓,她脸上笑意未减,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开门。”
谁敢开这个门?
李长安和周掌事也赶到了门口,齐齐劝诫:“七姑娘,留下吧。已命人安置好了内厅,就此住下,等陈家……”
他们话还没说完,陈妙之转过身来,说道:“这里离街紧隔一门,你们也不想陈家七姑娘未死的消息,传得满大街都是吧?”
此言一出,空气骤然凝固。李长安与周掌事连同旁边的伙计,都像被扼住了喉咙,瞬间噤声。
李长安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再劝:“二老爷和夫人都想您得紧,整日以泪洗面。请您过府全天伦之乐。”
提起爹娘,陈妙之面色微动。可她很快又沉下心,深吸一口气,大吼:“陈家七——”
她话没说完,李长安顾不得男女大防,尊卑之分,直接上来就去捂住她的嘴,一面低声警告:“使不得,使不得!七姑娘得罪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半架半拖地将陈妙之往内堂方向拽去。
一直侍立在侧的香浮见状,惊叫一声便要冲上来护主。
有李长安带头,周掌事哪还有顾忌?他立刻有样学样,一个猛扑上前捂住香浮的嘴,同样连拖带拽地往内堂方向而去。
16. 第 16 章
陈妙之气急,她断想不到李长安敢如此行事!
带李长安把她拽到内厅,刚放下手,她劈手一个巴掌就甩到了李总管的脸上:“放肆!”
李长安坦然受了这个巴掌,脸上殊无愧色:“事急从权,七姑娘莫怪。”非常情况,非常作风。且大老爷也一向唯结果论,事办好了就行,不会在意细枝末节。
此时,周掌事也气喘吁吁地将挣扎不休的香浮拖了进来,用力一搡,将她摔到陈妙之身边,急急道:“姑娘稍安勿躁。在此委屈一晚,明早必定送您回府团聚!”
说罢,两人生怕再生枝节,几乎是同时退了出去,只听哐当一声,内厅的门被猛地关上,紧接着便是铁锁咔嚓落下的清晰声响。
陈妙之听着那冰冷刺耳的落锁声,心沉了下去。她迅速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内厅唯一的一扇窗户上。
然而那扇窗,竟早已被厚厚的木板从外面钉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也无。看来,这囚笼,是早就为她备好了的。
香浮靠拢过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姑娘?”
陈妙之心领神会,知道香浮在问她要不要吹哨。来之前,颜问桃给了她一只竹哨;嘱咐她情况不对就吹,到时花山派就来救援。
陈妙之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轻声回复:“还不是时候。”现在还是白天,外面人熙熙攘攘,难免会暴露了花山派众人。还不如等晚上夜深人静,裕丰荣的人也安歇了,再吹更合时宜。
她既然如此说,香浮自然不会再多置喙,只服侍她坐下。
这种节骨眼儿,为防止隔墙有耳,两人不敢多言,只得枯坐。
不多时,门却开了。
几个身形健硕、面无表情的仆妇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华美的衣裙:“奴婢们奉命,伺候姑娘更衣。”
这是李长安的意思,既然是他亲自出手,那事就要办得漂亮,得让七姑娘光鲜亮丽地回陈府。
陈妙之正在气头上,扭过头:“不换!”
“不劳烦姑娘动手,奴婢来就行,”几个仆妇言笑晏晏,手里却不停,径直走了过来,架起陈妙之,就开始脱她衣裳!
“放开我家姑娘!”香浮尖叫着扑上来想要阻拦,却立刻被两名仆妇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大胆!”陈妙之叫道,“居然敢欺负到主子头上!”
可那些仆妇充耳未闻,只强扭着陈妙之,给她换上了陈府千金的华服。
陈妙之几乎气绝,才明白形势比人强,在这地步,她是谁,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还得学颜问桃那套,好好练功夫,一力降十会!
原本那些仆妇,逼她换完了衣服后就要退下。却突然又进来一个丫鬟,手里托着一个小盒,走到了为首的仆妇面前,与她耳语几句。
仆妇面色沉了下来:“当真?”
丫鬟点了点头。
仆妇叹了口气,接过小盒打开,里面却是两方不起眼的手帕。
陈妙之还没有反应过来,仆妇拿了其中一方走过来:“七姑娘,多有得罪了。”
陈妙之预感不对,横眉冷竖:“怎么,你又想干什么?”
话未完,只见拿仆妇扑将上来,拿帕子死死捂住她的口鼻!
“唔——!”浓烈的甜腻气味瞬间冲入鼻腔,陈妙之惊恐地瞪大双眼,拼命挣扎扭动。可面对这膀大腰圆的仆妇,毫无还手之力,徒劳的踢打如同蚍蜉撼树。她绝望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香浮,却骇然看见另一个丫鬟正用剩下的那方手帕,以同样的方式死死捂住了香浮的口鼻。
“唔!唔唔!”陈妙之还想怒骂,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浓重睡意却猛然袭来,瞬间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脑中昏沉一片,眼皮重逾千斤。她只觉天旋地转,最后软绵绵地挣扎了几下,便彻底陷入无边黑暗,人事不省。
香浮也同样的,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等这主仆二人彻底没了动静,李长安才背着手施施然走进了内厅:这一步原是没有的,不管怎么说,对着陈家主子用迷药,也太过下作背主。可七姑娘实在太能作妖,从昨日到如今,不知翻出了多少花头。未免夜长梦多,他才只好出此下策。
周掌事紧跟其后,一瘸一拐走了进来,看到双目紧闭的陈妙之,一时却有些胆寒,他望向李长安,希图讨个说法。
李长安只淡淡:“这件事,你知我知。对上,只说是七姑娘连日劳累,睡着了。”只要他和周掌事统一口径,剩下的哪个敢说实话?大老爷那边,人既然已经找到带回,那么怎么带回去的,就在其次了。
周掌事心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是,小的明白。下头的人,小的自会敲打,让他们管好嘴巴。”
李长安点头,又说道:“眼下七姑娘既睡着,就不必费劲准备那邓媛车了。随意找辆车马,速速将人抬进去,立刻启程去陈府。”这迷药不过三四个时辰的药效,可等不了过夜。
凉城裕丰荣斜对面的小茶馆里,颜问桃一脸烦躁,咕咚咕咚往嘴里灌着凉茶。
甘禹和也坐在一旁,目光不时忧心忡忡地投向裕丰荣那紧闭的大门。
自打亲眼看着陈妙之主仆二人走进那铺子,没过多久,铺子的大门就落了锁。时间一点点流逝,既不见她们出来,也听不到约定的哨音,两人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直接闯进铺子里抢人吧?只得枯坐在这茶馆里,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茶水,苦等消息。
眼见着到了晌午,裕丰荣那紧闭的大门,居然开了!
两人眼前一亮,皆以为陈妙之谈妥了,要出来了。可谁知,并不见她俩踪迹。
颜问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信步朝裕丰荣走去。
甘禹和拉住她,眼神有些忐忑,生怕她就这样全无遮掩,直接去要人了。
颜问桃一把拂开他的手:“我就是去逛逛,看看店里卖啥。”
听她这么说,甘禹和索性也跟了上去,亦步亦趋,也装作寻常客人模样,打算进裕丰荣探探虚实。
两人一踏进裕丰荣的大门,都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往日只听闻这是了不得的大商号,专做达官贵人的买卖。此刻身临其境,才知传言不虚。店内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奇香异木雕的花刻的柱,灯盏流光溢彩,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处处透着一股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奢华气派,当真是平生仅见。
他们二人都是粗布麻衣,上面还有补丁,和这奢华气派的店内大堂很不般配。
裕丰荣的伙计们都会识人,一见这二人,就知道是买不起东西的土老帽。如果不是二者都是五大三粗,一副以一敌十的魁梧身板,只怕要立时垮下脸来赶客了:“两位,是不是走错地了?”
颜问桃大喇喇一挥手:“没走错,就是进来瞧瞧,你们卖点啥呀?也给我见识见识。”
伙计脸上端着客套的假笑:“客官,不好意思,我们铺子里不接生客。您二位要不去别处瞧瞧?”
颜问桃眉毛一拧:“你们会不会做生意啊?”
伙计依旧是一副皮笑面不笑的模样:“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店就这规矩。”
颜问桃状若未闻,眼睛还是四处瞟着:“那也行,我不买,就看看。”
几个伙计都走了过来,拍成一排,挡住颜问桃的视线:“两位,恕不远送了。”
颜问桃啧了一声,朝前一顶,直接把几个伙计撞到了地上:“你们这些人,好没意思。不让买还不让人瞧瞧?”
甘禹和也趁机上前一步,在大堂内四处乱转,顺便高喝:“就是,我们就看看怎么了?”他们闹的这一出,发出这么多声响。如果陈妙之听见,必会想办法回应。
然而没有。
两人闹腾了好一阵,引来的却只有伙计,连个管事模样的人影都没瞧见,这很不对劲。
他们还没想好下一步,突然一个身着锦袍的白面公子快步走进大堂,对着伙计们便吩咐:“带我去见李总管和周掌事。”
伙计们见着了他,脸上立马换上谄媚的笑容:“袁公子您来了?请上座。”
来着正是袁定舟,他烦躁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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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挡开伙计殷勤的搀扶:“大堂就不用坐了,也别给我上茶,直接带我去找李总管。”
伙计们面露难色,但依旧试图将他控制在大堂:“您还请稍坐,李总管和周掌事有事暂时外出一趟,不在店内。”
这话语被在一旁竖起耳朵的颜问桃和甘禹和听个明白。顿感奇怪:如果店内管事的都不在,陈妙之是在和谁谈事?总不能是被伙计绊住了吧?
那边袁定舟和伙计们拉扯不清,颜问桃瞥了一眼店门外越聚越多的看热闹行人,心知再闹下去也无益,便佯装大怒,恨声道:“呸!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娘还不屑跟你们一般见识!”
说罢,一把拽过甘禹和,两人挤出人群,匆匆离去。
待走到了街角人烟稀少处,颜问桃蹙眉:“不对劲,这么大一个铺子,管事的一个也不在?那妙儿妹妹她们去哪了?”
甘禹和也赞同:“我故意那么大嗓子说话,两个师妹只要不聋,都该听见啊。”
两人抓耳挠腮半日,决心继续守在门口等着,哪怕他们抓了陈妙之送回陈家,也得先把人从铺子里带出来不是?
可谁知一直等到了日落,凉城的城门都关了,也不见半个人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是猜不透裕丰荣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等到了月上中天时,两人便换上夜行衣,悄悄攀上裕丰荣的屋顶,揭开瓦片,四处探查各间屋子里的情况。
前厅的几间一无所获,都没有陈妙之和香浮的踪迹。
直到他们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内院屋顶时,还没掀瓦,动作就猛地顿住了。两人借着月光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映出了对方脸上的惊愕与深深的懊悔:原来裕丰荣有个后院,后院还有个门!他们在门口守了一天也不见人出来,多半早就被他们从后门送走了!
正在此时,底下的屋内传来说话声,两人对视一眼,飞快扒开了瓦片:
只见下头的内堂里站着白日看到的公子哥,一脸的气愤:“什么叫七妹妹已经去武庸了?原来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叫我在这凉城白住了那么多天?”
几个伙计围着他低三下四赔罪:“实在是对不住,但掌事的这样交代,我们也没办法。”
尽管还不知道这个公子哥到底是谁,但七妹妹,说的多半就是陈妙之了。
颜问桃牙一咬,低声道:“快追!直接去武庸找她们去!”
“砰”得一声,陈妙之迷迷瞪瞪醒来,下意识地抱住了额头,只觉得浑身筋骨酸痛,尤其是额头。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昏暗摇晃的车厢顶棚,身下是硌人的硬板,每一次车轮碾过崎岖路面,都带来一阵剧烈的颠簸。她在这颠簸中四处乱撞,被撞到的地方都带来一阵阵疼痛。
这是……哪里?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酸软的肌肉却使不上力。微微侧过头,竟见香浮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旁边,还在昏迷中
“香浮……香浮?”陈妙之试图伸手去推。
几乎是立刻,在她说话的瞬间,车帘外传来了李长安那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七姑娘醒了?稍安勿躁。马车颠簸,忍一忍,就快到陈府了。”
陈府?
瞬间的茫然又转为了震惊,她脑中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她不是在裕丰荣的内厅吗?她是怎么睡着的?怎么一睁眼就到了这狂奔的马车里?而且听李长安的意思,竟是马上就要回到武庸陈家了?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断片了!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杂着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不行!绝不能就这样被带回去!
她强忍着眩晕和疼痛,猛地扑向车门,用力去推去拉,可是纹丝不动。门板外面显然被牢牢锁死了。她不死心,又扑向后门,同样是被从外面死死锁住。再扑向两侧的车窗,伸手急切地摸索着窗棂,结果触手所及,是冰冷坚硬的木板。窗户竟也被从外面钉死了!
完了!陈妙之瘫软下来,靠着香浮:折腾了那么久,布置了那么多,自己竟然还是被带回陈家了?
17. 第 17 章
王管事袖着手,在陈府西侧角门处焦急地踱着步子。这处角门是陈府四门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终年罕有人迹,周遭更是空旷少邻,用来悄悄接回七姑娘,再合适不过。
正思忖间,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和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王管事精神一振,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在角门前猛地刹住,扬起的尘土呛得他连咳几声。
车头坐着李长安,车尾则是周掌事。两人皆是有身份的人,居然一个亲自驾车,一个亲自押车,而且满面倦容,一身尘土。尤其是蜷缩在车尾的周掌事,半边身子都糊满了泥点子,显然是被车轮溅出来的。
这等景象,不由让王管事觉得纳闷,刚想上前询问,李长安却不等他说话,迅速跳下车辕,示意王管事一起上前。两人合力,费了些劲才打开那从外面反锁的车门。
车门开启的瞬间,王管事好奇探头一看,心猛地一沉——
只见陈妙之狼狈地跌坐在车厢里,额角赫然肿起一个青紫色的大包,触目惊心。原本精心换上的华美衣裙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发髻散乱,一副惨遭蹂躏的可怜模样。
李长安眼角狠狠一跳,心中暗叫一声失策。光想着封死门窗防她逃跑,却忘了这颠簸路途会把人撞成什么样。早知把她捆在座位上才是!眼看就要把人漂漂亮亮地带回来了,临门一脚,竟还是出了这等纰漏,这差事终究还是没能办得尽善尽美。
王管事看着陈妙之的模样也觉得很是不好,此番样子去见二老爷,不知他要哭成什么样子。他慌慌张张伸手,想搀七姑娘下来,又觉得不妥,半途又把手缩了回去:“七姑娘哟,七姑娘喂,您这是怎么了?”
陈妙之铁青着一张脸,伸手指着昏迷不醒的香浮道:“你们到底下了什么药?为什么香浮叫不醒?”
这缘由说来也简单。当初在内厅动手的仆妇们,对陈妙之这位正经主子终究心存忌惮,见她晕厥便迅速撤了手帕。可对香浮这个丫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捂得又狠又久,下的迷药分量自然更重,以至于一路颠簸至此,任凭陈妙之如何呼喊推搡,她依旧沉在药力之中,毫无反应。
可眼下这关节,谁也不会顾及一个丫鬟。李长安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冪离,一把扣在陈妙之头上:“事不宜迟,先进府再说!”
经过这一路的囚禁迷药和颠簸,陈妙之早已怒火中烧,对陈家和眼前这些人充满了不信任和抗拒。她一把打落了头上的冪离,猛地向后一缩,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王管事一拍脑门:坏菜了。他从小看顾七姑娘长大,知道她自幼生就一股犟脾气,犯起来谁也拉不住。好不容易被二夫人多年悉心教导,将那棱角磨平了些,显出几分世家闺秀的温顺。没想到出去一趟,这脾气又回来了!
就在王管事急得团团转,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把这小祖宗哄进门时,角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带着颤抖的呼唤:“七娘——?”
王管事猛地回头,只见二夫人程氏扶着门框站在门内。此时已是初冬,她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连厚袄都未披,只一身素色单衣。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牢牢钉在马车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上,眼眶瞬间就红了,一串串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声呼唤,这双泪眼,瞬间刺破了陈妙之筑起的所有心防。
方才还满心愤怒,满脑谋划的她,在看到程氏面容,听到那声七娘的刹那,所有的算计、委屈、不甘,全都烟消云散。什么自由,什么筹谋,什么江湖,统统都不在乎了。喉咙里只溢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娘~”
身体早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顾不上额角的疼痛,也顾不上散乱的衣衫,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雏鸟,一路小跑着,带着踉跄,一头扎进程氏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将脸深深埋进母亲的肩颈,嗅着熟悉的气息,压抑许久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地倾泻而出。此刻,她只想在这久违的怀抱里,将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委屈艰辛,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见此情景,李长安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哪敢再耽搁,趁着母女相拥,无人注意之际,立刻朝周掌事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哐当一声,将那道沉重的角门死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自此,那只短暂飞出金丝笼、在风雨中扑腾了数月的小鸟,终究还是被重新关回了樊笼之中。
陈妙之哭了一场,心头的委屈和惊惶似乎也消失了大半。她抽噎着,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细细端详数月未见的母亲。
只见程氏面颊肉眼可见凹陷了下去,眼下带着青影,面色憔悴苍白,鬓角上竟已有了丝丝白发,人也瘦了一圈。可见这数月,母亲并不好过。
她不由心头一酸:只顾自己快活自在,竟不想母亲过的什么日子。
程氏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她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陈妙之额角的青紫,心疼得眉头紧锁,声音带着哽咽:“我的儿,高了,也,嗯,胖了,”她努力想找出些好的变化,然而目光落在陈妙之那小麦色的面庞上,终究还是没忍住,眉头皱得更紧,脱口而出:“黑了!”
满腔的感动和心疼瞬间被这句略带嫌弃的点评冲散了大半,陈妙之无奈娇嗔:“娘~!”
程氏眼中含泪,却又忍不住失笑,忙将女儿重新揽入怀中,像哄幼童般不住地轻拍她的背安抚:“好好好,娘说错了。不怕不怕,回来了就好,将养几个月,定能比当初还白净水灵。”
然而,这短暂温馨的时刻,终究是奢侈的。就在程氏话音未落之际,李长安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二夫人,七姑娘,请恕小人无状。此地绝非叙话之所,恳请二位立即移步,速回二房院落为上。”
他目光扫过西角门,补充道:“府中上下,此刻尚不知七姑娘未死之事。此门虽僻静,也难保万无一失。为七姑娘计,为二房计,路上务必掩人耳目,慎之又慎。”
程氏闻言,如同被冷水浇醒,瞬间从重逢的激动中抽离出来,意识到眼下处境的关键。她立刻点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语气却已恢复了主母的气度:“李总管思虑周全,是该如此。”她主动接过李长安再次递上的那顶冪离,动作轻柔却又无比迅速地为陈妙之戴上。接着,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紧紧牵起女儿的手,就要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夫人且慢!”李长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再次阻止,“万万不可如此。这府中上下,能被您如此牵着手走的姑娘……”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再明白不过:府中除了程氏的亲生女儿,还能有谁可以让二夫人以这般亲昵的姿态对待?这就是个巨大的破绽。
程氏的手僵住了。她看着被冪离遮住面容的女儿,眼中满是不舍与心疼,却终究只能强忍着收回手。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几名心腹婢女沉声吩咐:“好生搀扶着姑娘,务必稳当些。”
李长安与王管事立刻在前引路,一行人迅速行动起来。婢女们半架半扶着陈妙之,程氏紧随在侧,一行人沿着府邸中最幽暗僻静的小径,朝着二房的院落疾行而去。
陈妙之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角门,然而沉重的冪离隔绝了视线。她只能被动地随着母亲,随着陈家仆众的牵引,一步步踏入那深宅大院更幽暗的腹地。
在他们离去后,一处隐蔽的角落里,一个丫鬟才悄悄现身。她看了一眼程氏等人消失的方向,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随后蹑手蹑脚地,朝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
二老爷陈宣早已在自家花厅里等得坐立不安。他背着手,在花厅里来回踱步,每走几步,便忍不住扭头,焦灼的目光死死投向花厅外那条小径。
当看到妻子程氏熟悉的身影出现,身后紧跟着一个戴着冪离被婢女搀扶着的年轻女子时,陈宣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冲垮了所有理智和矜持。他拔腿就朝花厅外奔去,心急之下竟被门槛绊了一跤,一个趔趄才稳住身形,也顾不上仪态,跌跌撞撞地冲向妻女。
他几步抢到跟前,眼含热泪,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然而目光触及程氏身上那单衣,竟是想也未想,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厚实锦袍,将还带着体温的袍子紧紧裹在妻子身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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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颤抖着嘴唇,转向那冪离下的身影:“妙……”
“二爷!”李长安及时出手,一把牢牢攥住了陈宣激动得微微发抖的手臂,强行将他往花厅里带,同时暗声警告:“恐隔墙有耳,此处绝非相认之地。”
然而陈宣怎么可能听他的?当即想甩开李长安的手,径自和妻女团聚。王管事在一边矛盾极了,一面想帮着自家主子拉扯。但李长安所言非虚,他生怕二老爷就这么大庭广众的喊破了七姑娘身份。好在李长安的动作够快,臂力也惊人,已几步把人拖入了花厅。
待三人皆踏入花厅,李长安才松开手,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一半。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恭谨:“二老爷,二夫人,七姑娘已平安带回。小的不敢叨扰天伦团聚,这就告退。”
说罢,他又迅速扫视了一圈花厅内外,确认除了二房心腹的几名婢女侍立在角落,再无其他闲杂人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再次躬身,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离开时,还轻手轻脚地将那花厅门从外面稳稳合拢。
换做平时,陈宣还要和李长安掰扯一阵,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便由他去了。只怔怔地看着眼前头戴冪离的女儿,伸出微颤的手,想要将那顶冪离揭开:“是我的妙儿吗?”
陈妙之已经自行掀了冪离,抬头看向陈宣。不过数月,父亲也老了一大截,头上有了白发,眉间也有了皱纹。
只一眼,陈妙之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愧疚,心疼,喜悦,悲哀,各色情绪盘桓在她心头,她张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便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深深触地:“爹,娘,是女儿不孝!”
陈宣一把把女儿扶了起来,仔细端详她的脸蛋,目光落在了她额角的那团青紫上,不由也落下泪来:“怎么伤得这样重?!疼吗?爹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说着,他微微俯身,如同陈妙之幼时磕碰了那般,对着那伤处,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怜惜地轻轻吹气。
陈妙之被他的举动逗得破涕为笑,带着浓重的鼻音嗔道:“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后这句话才笑到一半,她又嘴一瘪,攀住父亲的衣襟,大哭起来,“疼,女儿好疼啊。”这一刻,她想的不是额角的疼痛,而是数月来的漂泊,食宿的简陋,宵小的猥亵,那些不为人知的艰辛恐惧,委屈和彷徨,一切的一切,在至亲面前,终于无需再伪装坚强,痛痛快快地宣泄了出来。
程氏早已在一旁泣不成声,此刻更是心如刀绞。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失而复得的女儿紧紧拥住,陈宣也张开臂膀,将哭泣的妻女一同牢牢揽住。陈妙之躲在父母的怀抱里,闻着双亲身上熟悉的气味,痛痛快快的将数月来的不如意,哭了一个干净。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恸哭,涤净了胸中郁结。陈妙之抽噎着,渐渐止住了泪水。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从父母温暖的怀抱中退开一步。她挺直了脊背,对着双亲,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声音带着哭后的微哑,却恢复了世家贵女应有的沉静端庄:“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
程氏欣慰地看到女儿的这一转变,抬头摸了摸她的鬓发:“好孩子,回来了就好。你的屋子,娘日日都让人打扫归置着,就盼着你回来。小厨房也备好了你素日爱吃的小菜。瞧你这一身风尘,定是累坏了。先去洗漱歇息,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莫怕,万事有我和你爹替你担着。”
陈妙之红着眼眶,顺从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那是自幼被无数仆妇环绕、精心伺候的陈家嫡女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扶住了这位千娇百贵的七姑娘的手臂。与此同时,另一名侍女无声地走上前,手中捧着那顶冪离。
这一次,陈妙之没有躲闪,没有抗拒。她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睫,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任由那冰冷的纱罗再次轻柔地垂落下来,隔绝了她的视线,也再次将她与这个世界分隔开。
在婢女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她迈开步子,步履端方,款款朝着花厅外、那早已为她备好的、华丽而寂静的院落走去。
18. 第 18 章
三房一处精巧雅致的院落内,天色还未暗透,却已烛火摇曳。五姨娘赵氏正慵懒地倚在妆台前,细细地审视镜中自己艳丽的脸庞,用粉扑一点点蘸上香粉上妆。
心腹丫鬟蔻丹进入内室,无声地行至她身侧,俯下身,在她耳边压着嗓子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赵氏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一滞,细长的柳眉挑高了几分:“当真?”镜中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光亮。
蔻丹用力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千真万确,是奴婢亲眼所见。”
赵氏没有立刻回应。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信手从妆匣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金簪,百无聊赖地伸向桌上那盒胭脂膏。金簪尖儿在柔滑的膏体里缓缓搅动翻卷,艳红的胭脂立即沾满了簪身。
搅弄了片刻,她才停下动作。复又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铜镜,凝视着镜中那张艳光四射的脸。她将沾满胭脂、如同浸了血的金簪提起来,在眼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端详着那刺目的红,又随手涂在了唇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将这枚沾了红的金簪,随手扔给了蔻丹:“赏你了。”
蔻丹慌忙低头谢恩,又掏出帕子来,细细将那枚金簪收好,塞回了衣襟内。
“我记得,”赵氏又开口,“你有个亲哥哥,是城外给人拉车把式的?”
蔻丹心头一凛,连忙再次点头:“回姨娘的话,正是。”
“好。”赵氏红唇微启,她微微侧过身,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美目直视着蔻丹:“之后,要有什么事,需得你哥哥出把力。”
陈妙之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小院内,痛痛快快地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换上蚕丝的家常衣衫,只觉浑身畅快。在花山派那段时日,整日里穿着粗布麻衣,她差点都忘了曾经的衣着是多么柔软舒适。
感受着这一份舒爽,她又记起了香浮来:“香浮呢?她醒了吗?赶紧让她也洗洗,换上家里衣裳,这一路,她也受了不少苦。”
婢女们笑道:“香浮阿姊还睡着呢,等醒了自然让她到姑娘跟前服侍着。”
如此,陈妙之便暂时安下心来,吩咐道:“传膳吧。”
待坐到熟悉的雕花桌前,看着婢女们鱼贯而入,端上小厨房精心烹制的几碟时令菜蔬和一碗莹白米饭时,久违的属于家的温馨包裹住了她。
她端起碗筷,动作虽一如往日般优雅,下箸的速度却日判若两人。不消片刻功夫,她就风卷残云,将几碟菜蔬连同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她放下碗,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婢女,语气自然地问:“还有吗?”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从前的七姑娘,食量至多不过吃掉一半。眼前这情形实在令人诧异。但她们训练有素,立刻恭敬答道:“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再取些来。”
陈妙之点点头,目光又落在桌上的点心上。她依旧姿态优雅地拈起一枚,姿态优雅地放入口中,然而那咀嚼速度却快得惊人。几下就将那碟点心吃干抹净。
待程氏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桌上一片杯盘狼藉,碟碗叠放,只剩下些零星残渣。而她的女儿,正拿起最后半块点心。
程氏心头一酸,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的儿,你在外面到底受了什么苦啊。连饭都没能吃饱吗?”
陈妙之忙站起来,亲昵地抱住程氏:“母亲,能吃饱,只是没有家里的好吃罢了。”
周围的侍女们识时务地纷纷退下,将房间彻底留给了两位主子团聚叙情。
程氏爱怜地看了看女儿的脸,又将她手里的半块点心接了过来,扔在桌上:“好好好。”
陈妙之下意识地想把点心拿回来,程氏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放在自己心口:“我的儿,可不能吃了。再胖就没个小姐样了。”
“母亲!”陈妙之嗔道,她以为母亲不过是唠叨几句,做做样子,依旧伸手去拈点心。
可没想到程氏脸色一变,啪一声,伸手打掉了她手里的点心:“可别再吃了!马上就要送你去袁家,这副贪嘴的样子要是被袁家的人见到,不知要议论成什么样子。”
“什么?!”这句话对陈妙之而言不啻晴天霹雳。她猛地挣脱程氏试图安抚的手,踉跄着连退数步,脸色惊疑不定,“为什么要去袁家?”
“傻孩子,你如今的身份,怎么还能在陈家呆着?你父亲和你大伯说好了,先送你去袁家住着,等你姐姐的事尘埃落定,就即刻成婚。”程氏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去,我不去!”陈妙之叫了出来,而后跪下,膝行数步,攀住程氏的裙摆,苦苦哀求,“我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为什么又要将我送出去?母亲也不是不知道袁家的底细,他们是最重礼法的人家。我这样不明不白的过去,不知要受多少的磋磨!”
程氏试图弯腰扶起陈妙之,却怎么也拉不动她:“我知道,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如今留在这里,就是在风口浪尖上。要是被上面知道了,我们全家欺君罔上,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听到这样的话,陈妙之知道这决定是板上钉钉,不容她置喙。她一瞬间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早知……就不回来了。”
“说什么浑话?外面哪有家里好?袁家再是规矩多,也是高门大户,也能给你一片遮风挡雨之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程氏扶不起女儿,索性也坐在了地上,抱住她开始苦口婆心:“你一个女儿家,生来就是要嫁人的。你今年也十五了,原想着再留你几年,可形势比人强,只得先送你去了袁家。”
程氏抱住了陈妙之,轻拍她的背,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经验灌输给她:“好孩子,身为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别怕,爹娘给你备足了嫁妆,够你打点上下的。等熬过这几年,正正经经成了亲,你就是袁家的正头娘子,再没人敢欺负你。”
“可我不想去袁家!”陈妙之豁然抬头,泪眼婆娑。
程氏皱眉,重重拍打了一下女儿的背,责备道:“娘说了那么多,你是一句没听!”
陈妙之流着泪,推开程氏的怀抱:“我听了!我从小就听您的话,乖乖许给了袁家!可袁家这些年怎么对待我的?自定了亲就巴巴地送了《女则》《女戒》这样的书,每逢年节他家的嬷嬷进门,还要各种拿乔提点我几句,要我贤良温顺,以先媛为范为则。恨不能将我教成一个只会侍奉袁家的木头。眼下我在外漂泊流浪数月,成了他家最不齿的无节之女,您却还要送我去袁家?这是把我推往火坑里推啊!”
程氏拽着女儿的手,想将她重新拉回怀抱:“娘知道你过去得受一阵子委屈,可你现在的身份,还有哪个人家敢要你?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她又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算计:“你也别太担心,我和你爹就你们两个女儿,这些年攒的身家都是你们的。大不了以后叫你爹年年给袁家一笔银子地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们不敢薄待你。”
“可我不愿!”陈妙之彻底挣开程氏的手,站起身来,眼泪依旧在流,脊背却挺直了,她满脸的倔强决绝:“娘,我在外面虽然风餐露宿,但好歹也有衣穿,有食吃,我不想去袁家受那份委屈,您只当我没回来,放我出去吧!”
程氏简直叫她气得要绝倒:“你说什么疯话?!放着好好的袁家少奶奶不做,你要去过游荡无状的日子?!再说这天底下,哪个女子生来不受委屈?!你!你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咳嗯,”一声刻意的清嗓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母女二人的争执。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长房王氏正站在门口,不知已立了多久。她一身华服,仪态端方,脸上挂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浅笑。
一瞬间,母女间露出了同仇敌忾般的默契。程氏抹了一把脸,从地上起身。陈妙之也挺直了身板,两人略微整理仪容后,施施然给王氏请安:
“大伯母,万福。”
“大嫂子,来了?”
王氏微笑着点头,信步入内,她微微抬手一扫,跟随在其身后手托锦盒的丫鬟便快步走到程氏和陈妙之跟前,打开了手里捧着的锦盒。
只见内里是一根镶珠嵌玉的金簪,富贵异常。
“本来早准备了,想在七娘笈礼上送的,”王氏脸上挂满了客套的微笑,“哪知出了那样一档子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光,用帕子微微掩饰地按了一下嘴角,复又抬起了头,瞥了一眼陈妙之:“不过幸好,这礼物虽迟,却到底还是送到了七娘手上。”
陈妙之哪里听不出看不出王氏到底藏了多少阴阳怪气在这短短几句话里?不过这不是她一个做晚辈可以顶撞的,她只作不知,面上也不显,依旧客套地行礼表示感谢:“多谢大伯母,七娘受之有愧。”
“都是自家骨肉,何须如此客气?”王氏也依旧带着一副笑脸,“你大伯说了,七娘这一趟受了不少惊吓委屈,日后一定多给些嫁妆贴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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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好叫你在夫家挺直腰杆做人。”
呵,陈妙之内心冷笑一声,若是搁以前,她兴许还会为大伯母的这几句挑拨离间的话气个老些天。可自从正儿八经在外面奔波漂泊过,经历过真正的生死瞬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语对她而言不过尔尔:“多谢大伯母,六姊姊那边,也请大伯母多多上心,备好嫁妆,好让她在夫家过得畅快些,省得受些不必要的委屈。”六娘是长房老幺,很得大老爷喜爱,因此被宠得骄横跋扈之极。她比陈妙之大了半岁,如今也没相着哪个好人家。
这些话到王氏耳朵了,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言笑晏晏:“还是你懂事,知道心疼姊妹。我家六娘要是有七娘一半性子就谢天谢地了。”六娘不过是个通房生的丫头子儿,王氏对其毫不上心,自然说什么都无关痛痒。
见没有一击必中,陈妙之也就一笑而过。这些言辞交锋,说到底不过是内宅最不入流的手段罢了,成了,也不过几句口舌之快,输了,也不损皮毛,不值一提。
程氏却略带欣慰地看了女儿一眼,几月不见,居然练出了这番胸襟气度,去了袁家,怕是也能游刃有余。她略向前走了半步,站在女儿侧前方,挡住了来自王氏的风刀霜剑:“大嫂子,用饭了不曾?若不嫌弃,就留下在二房陪我吃了再走吧。”
“不用管我,我自然是用过了的,”王氏捂嘴笑道,“倒是你,这个时辰了,还没用呢?”
程氏立刻顺着话头,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话里话外却捧了王氏一把:“我不像你,有两个儿媳妇伺候着惦记着,只能自个儿记着饭点,要是忘了,也没人来提醒布菜。”
这句马屁拍到了位,王氏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也是讨嫌!一个给我做了双袜子,另一个就定要做件衣裳,争着抢着表孝心,倒搅得我不得清净,头疼得很。”
程氏笑着扶着王氏的胳膊,一顺手就带着她走出了房间:“那是你的福气,我可羡慕都羡慕不来。两个媳妇都贴心,孙儿也各个都是好样的。咱们这一辈三房,就属大嫂子最享福。”她脚步轻快,话语热络,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把王氏领出了女儿的房门。
陈妙之望着程氏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母亲自然是爱自己的,可为什么总是要逼她走一条注定受尽折辱的路?
留在陈家固然是不妥,可袁家……?
陈妙之叹了一口气,颓唐坐下,开始回忆起和袁家的这段孽缘来:
说起桐川袁氏,名声不显。可说起袁冀州,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自幼就声名在外,为人聪慧,长相又极为的出色。待到他二十岁中了举人那天,更是名扬千里。时人皆说,他将来便是做不了状元,也能得个探花当当。
此等优才,自然有不少富贵人家惦记着,争相与他攀姻亲。大夫人王氏的娘家拔得头筹,将王氏的一位嫡亲妹妹,风光大嫁了过去。
待大老爷最疼爱的六娘长到了七岁,虽王氏无所表示,可大老爷已经为她筹谋起婚事来,这便想起了自己这个连襟,正有一个十岁儿子。于是就嘱咐王氏寻个由头将袁家小少爷接来府中小住,美其名曰亲戚间走动,实则相看。
奈何六娘那个脾性,过于跋扈张扬了,不过几日工夫,便将那位袁家小少爷烦扰得苦不堪言。袁定舟为了躲开这位小霸王,偷偷从大房的院子里溜了出来,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竟逛到了二房的地界。
待到了二房,第一眼便瞅见了五姐姐陈娴之,一时间惊为天人,恨不能时时相伴,在陈家后来的日子里,他便一直赖在姐姐身旁。
然当时陈宣打定主意要姐姐坐产招夫,袁定舟作为袁家独子,自然不能做这个上门女婿的。
此时程氏却另有算盘:袁冀州是出了名的清贵才子,未来必定高中,前途无量。为人也清正,虽有几房妾室,可一子一女,皆是正室所出。袁定舟作为其独子,家世、前程、人品皆是上上之选,实在是万里挑一可遇不可求的佳婿人选。
陈娴之固然被陈宣死死守着,不得外嫁,可陈妙之还有机会。
于是在那段日子里,袁定舟围着陈娴之转,而程氏则耳提面命,让陈妙之时时跟在袁定舟身后,变着法儿地哄他开心,顺着他心意,动不动就要寻机夸赞他几句。
彼时陈妙之年纪尚小,于情感之事并不开窍,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自己做这等麻烦事,只因一颗慕孺之心,依旧听话的照做了。
于是一颗姻缘的种子,便在程氏的精心算计和少女懵懂的遵从下,被强行埋下了。
19. 第 19 章
年复一年,袁定舟总会依着亲戚情分,被送来陈家小住数月。年深日久,便和二房诸人都熟识了。
后来陈娴之被大老爷选中,预备采选。早早搬离了二房,独自居住在陈府一处僻静院落内。延请了无数名师悉心教导,等闲人不得靠近,更不许外人打扰。
袁定舟的目光,便落在了陈妙之身上,每回来小住,都径直来二房找她玩耍。
陈妙之本对这个便宜表哥无甚心意,可每当袁定舟对她多有照拂,六娘必大大的光火,要闹好大一通脾气,搞得大房鸡飞狗跳。
二房与大房本就因着种种旧怨嫌隙颇深,见此情形,陈妙之那点小小的叛逆和争强好胜之心便被勾了起来。她开始刻意地亲近讨好袁定舟,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惹六娘不痛快,继而看长房的笑话。
袁定舟呢,只觉得与这个七妹妹格外投缘,相处融洽。
可不想,她只顾着姊妹间的斗气,在大人眼中,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小王氏固然也看重陈家的泼天富贵,也想着亲上加亲;但六娘是个通房生的,且跋扈霸道她实在不喜。如今见儿子与二房的七娘似乎情投意合,她便乐得顺水推舟,对外只说是尊重儿子的心意,最终一锤定音,选定了七娘陈妙之作为未来的儿媳。
原本,陈妙之对这一桩婚事,也觉得尚可。固然对袁定舟并无几分爱慕之心,可多年的玩伴,知根知底。况且,她自认摸透了袁定舟的性子,对于如何制衡这位未来的夫婿,心中早已暗自盘算好了一套手段,自觉婚后生活也能过得舒心自在。
哪知定了亲后,袁家的真面目,才露了出来。
原来那等清贵人家,可不止对自家子弟有着种种要求礼法,对儿媳,也是需要格外的规矩。
寻常人家和姻亲走动,无非是互赠些时令特产,精巧玩意或布匹首饰以示亲近。可袁家送来的,却是女四书和教养嬷嬷。将陈妙之拘在小院子,再不得出半步。
往日那些令她快活的事物,比如和母亲出门礼佛,去外祖家走动,去赴闺阁姊妹的诗会,统统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女红,背诵那些女儿经和对礼节的练习。
她自然是和母亲抱怨过的,可程氏说,所有的女儿家,都是一样的。在家的快乐年月,本就是偷来的。定了亲以后,就是人家的人,就得学这些理家手段。
陈妙之不明白,好好一个女儿,怎么许了人家以后,就注定过得不快乐,不开心呢?
她问母亲:那母亲嫁到陈家,开心吗?
程氏被她问得一怔,似乎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她沉吟了片刻,最终回道:自是开心的,有你爹护持着我。等你嫁去袁家,袁家大郎也会护持着你。
那时候她还小,只对母亲的回答隐隐有些不赞同,却不知何故。
如今长大了,见识过一些世面了,就明白,像母亲这样的神仙日子,世所罕见,不知招来多少后宅女眷的暗妒眼红。长房大夫人王氏为何一直与母亲不对付?其中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根植于此。
母亲嫁进来没多久,公爹就故去了,婆母么……总之过的日子,和没有婆母一样。
大房虽时不时有些冒犯之举,可因为爹一向和兄长有龃龉,故而有了事儿不需母亲做什么,爹就上去替她出了这个头。
而她嫁进袁家,却绝无如此的好运。上有刻板公婆需要孝敬,下还有一个骄纵姑子得照拂。且袁定舟自幼在其父积威之下长大,对他父亲是又敬又畏,从不敢有半分违逆。若她将来在袁家受了委屈,被公婆寻由头磋磨,袁定舟并不敢为她出这个头。
陈妙之长叹一声,此局注定是无解了。她不愿去袁家受那等子窝囊气,也不愿留下作为把柄给家里添麻烦。
事到如今,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吗?
就在她愁眉不展之际,一个丫鬟匆匆进了房里,向她施礼后说道:“老夫人叫姑娘去呢。”
“祖母?叫我去?”陈妙之蹙起眉头。
“正是。”那丫鬟垂着眼,回完这句话后,便如同木雕泥塑般立在一旁,再无多余言语,安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陈妙之狐疑地看了看她,那是一个眼生的丫头,并不是自己房里的:“你是哪个房里的?”
“禀姑娘,奴婢是老夫人院里当差的,”丫鬟回禀道。
陈妙之沉默了,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丫鬟,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却一无所获。这丫鬟的镇定超乎寻常,仿佛只是在传达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指令。
要知整个陈家,无论谁听到这样的召唤,惊疑程度不会在她之下。因为陈府的老夫人,陈妙之的祖母伍氏,是个病中之人。
这个病,指的是疯病。
陈妙之还未出世时,祖母就有这个毛病了。她像个活死人,整日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言不语,不食不饮,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反应。每日里洗漱更衣乃至于进食如厕,都需要人伺候。
若是无人从旁照看,她便能那样睁着眼或闭着眼,从日出躺到日落,呼吸微弱,胸膛甚至连一个明显的起伏都难以察觉。
这样的祖母,能叫她过去?
事有蹊跷,或者说,过于蹊跷了,反而不像个陷阱。
换作是过去的陈妙之,绝不会去趟这趟浑水,只会找个由头打发了丫鬟。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也许是她的破局之法。就算真有什么龙潭虎穴的在前头等着她,横竖也不会比如今的处境更糟糕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角,镇定地对那个丫鬟说道:“既然如此,那走吧。”
那丫鬟闻言,立刻伸出手,作势要上前搀扶她。
陈妙之只淡淡瞥了那只手一眼,便径直越了过去:“不必。”
老夫人伍氏的院子位于陈府的正中央,那是府内最大最好的院落,富丽堂皇,气派庄严,极尽奢华之能事。与这恢宏气势格格不入的是,庭院内外伺候的仆从婢女却寥寥无几,四下里透着一股近乎死寂的清冷。此刻已至掌灯时分,附近的院落都灯火通明,只有祖母此处不过几盏灯笼,反而将夜色衬得更深,也将这偌大院落,镀上一层阴森之感。
陈妙之抬脚迈进了这笼罩在黑暗中的层层院落,脚步最终停在了伍氏所居的正房外。
她依着府里多年的规矩,并未直接进入内室,而是在堂前恭敬地跪下行礼:“祖母,七娘来看您了,给您请安。”陈府的规矩一向如此,除了按礼需要侍疾的媳妇和孙媳妇,其他主子们,都不进内室。一是怕惊扰了伍氏,二也是怕过了这病气。
哪知今日却极不寻常,她话音才落,内室的帘子便是一动,一位衣着体面,看似是大丫鬟模样的女子走了出来:“七姑娘来了?里面请吧。”说着,她撩起了门帘,言笑晏晏地请陈妙之入内。
陈妙之看了一眼这个大丫鬟的笑脸,又透过她掀起的门帘,看到室内那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浓重药味和陈旧气息的昏暗,不由心生畏惧:“祖母静养为重,孙女在此聆听训示便可。”
“不妨事,”那个丫鬟见陈妙之不上前,已经带着那热络到有些过头的笑容,主动走下台阶,一把攀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里带“今日老夫人有话要交代姑娘,还请姑娘进屋。”
那丫鬟手劲极大,似要拖陈妙之入内。好在陈妙之靠着在花山派锻炼的数月,已非吴下阿蒙,她稳住身形,暗暗用力与之抗衡,竟一步也未被拉动。
丫鬟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迅速掩去,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七姑娘,倒真是个极稳重的姑娘。”她用词虽算克制,但那神色语气,却全然不像是在真心认同这句恭维。
陈妙之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仿佛完全没听出对方话语里那点若有似无的讽刺,坦然接下了这句话:“身为闺阁女儿,理当稳重些才好。”
见言语无法打动,手上又拉不动她,那丫鬟倒也不见气馁,她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七姑娘,如今这陈府上下,恐怕也就老夫人这里最为安稳了。”
“是么?”陈妙之似笑非笑瞧了她一眼,此行种种都透着诡异,真不知她怎么敢说出这句话的?
见她不认同,那大丫鬟反而更加平静了:“姑娘您仔细想想,除了此地,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是老爷们不敢轻易造次,强行闯入带人的么?”
此言过于刻薄又过于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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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实在不像一个婢女可以说出的话。陈妙之又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又停住了。
的确,除了这位占据着礼法最高点,名义上仍是陈家最高长辈的祖母,还有哪里能暂时阻挡父辈的意志?
只要她躲进这里,哪怕家里再想强行将她绑去袁家,也要投鼠忌器,好好掂量一番。这或许真是眼下唯一的庇护之所了。
且祖母得这疯病已有数十年了,为了保全自家脸面,陈家对外一向只说是心疾,需静养,绝不让她见任何外人。也为了防走漏消息,这院子里的侍婢是全府最精简的,还是几代效忠知根知底的家生奴才,平素就在这院里过活,不会外出一步。
这种种的手段,使得几十年来,外界始终不知这位终日卧病的陈府老夫人,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她如果在祖母院落里生活,恐怕也能做到几十年来不为人所知。
想到此处,陈妙之的眼睛亮了一亮。
可她看向内院那道门帘,却又犹豫了:本能的,她感知到了恐惧。祖母疯了那么多年,不知是何面目。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那丫鬟又伸出手,攀住她的胳膊,轻轻把她往门里带:“姑娘莫怕,老夫人是姑娘的亲祖母,血脉相连,定会疼爱姑娘的。”
可陈妙之依旧踌躇不前。
丫鬟见如此,又说了一句:“大夫人马上要来伺候老夫人安歇了,要是看到姑娘站在此地,恐怕往后姑娘还想进来,就没有机会了。”
陈妙之恍然,的确大伯母日日会来伺候祖母安置。以两房的关系,以王氏的人品,若在此地撞见,恐怕不会让她讨到一个好。
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陈妙之提裙就匆匆进了内室。
而当她进入内室后,首先需要适应的是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昏暗。
陈府其他房里,入夜少说点上七八支粗如儿臂的鲸脂烛,而如大房的主屋内,更是有数十支大烛,照得房内亮如白昼。
而伍氏的房内,居然只是普通的白烛,还只点了两三枝,昏黄微弱的火光,在浓重的黑暗中勉强勾勒出屋内家具的轮廓,让一切陈设都显得朦胧,虚浮而不真实。
待眼睛逐渐适应了这压抑的昏暗后,她的目光移到了屋内的主位上。
自出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祖母。
然而,在看到伍氏的一刹那,陈妙之几乎克制不住要尖叫起来,好在她死死克制住了自己。但她的身形不免颤抖起来。好半天,才稳住自己,慢慢跪下,给伍氏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了。”
座上之人身穿极奢华的锦衣,最上好的锦缎上,每一寸都有最好的绣娘,以金丝银线绣满了各色精美繁复的吉祥图案,在微弱烛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光。头上带着的,也是世上罕有的宝石宝珠:龙眼大的珍珠,鸽血红的宝石,甚至有一根发簪,竟是将一整块硕大的蓝宝石不惜工本地打磨雕琢而成,价值连城。
而承载这些极贵极奢之物的身躯,却佝偻、干瘪、瘦小到几乎能被华服吞没。
按年纪算,伍氏如今应不到六十,可座上之人,看上去却仿佛已有八九十岁高龄。满头稀疏的银丝勉强挽成发髻,露出下面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脸上几乎没有一丝活肉,薄如纸的皮肤紧紧地贴着骨骼,眼窝深陷。在昏暗跳跃的烛光映照下,那根本不像一张活人的脸,而更像一具被精心装扮过的,披挂着华美衣饰的骷髅。
一身华服,一具骸骨。
一瞬间她怀疑祖母早就死了,面前的只是具被盛装的尸体罢了。
直至细看,她才注意到那华美衣饰下有微微起伏,才勉强打消了这个恐怖的念头。
这便是,陈家礼法上的最高位,太夫人伍氏。
待她渐渐回神,想仔细思索下一步的举措时,门外清晰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声音:“母亲,时辰不早了,媳妇来伺候您安歇了。”
正是王氏的嗓音,她果然来了。
来不及细想,她匆匆几步,侧身躲到了主位后头的幔帐里。
那牵她进来的大丫鬟也配和着迅速放下了幔帐,全然遮蔽了她的身形。
20. 第 20 章
王氏几步踏入内室,先是朝着主位上无声无息的伍氏象征性地行了个礼,随即抬起头,语气冷淡地对侍立在侧的婢女们吩咐道:“伺候太夫人安歇吧。”
那些原本低头垂立的侍婢们一瞬间活动了起来,默契地架起了伍氏,扶到了妆凳上。温柔轻稳地替她摘去了沉重的头拆,披散下那头枯草般的白发。
而后又半拖半抱地将她移到踏上,替她褪去那身华服,换上了寝衣。即便是换上的寝衣,料子也是上好的软缎,上面同样织满了繁复的吉祥图案,在昏暗的烛光下,随着仆妇们的动作幽幽反着微光。
待一切完成后,王氏又福了福身,恭敬又敷衍道:“母亲睡吧,儿媳退下了。”
从头至尾,她并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只冷眼看着那些婢女完成一系列的流程。陈妙之不禁想到,自己母亲每日早上前来请安,伺候祖母梳洗,是不是也是这样做的?转而又想到自己,万一自己嫁了这样的人家,会精心伺候婆母吗?还是像王氏这般,只是做个面子情?
陈妙之突然觉得可悲,名义上伍氏是陈府三位老爷的母亲,可这三个儿子,也和她们这些孙辈一样,仅仅站立在房门之外,并不会亲自去孝敬自己的母亲。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那边王氏已经施施然离开了。
等脚步声传远了,那大丫鬟也悄悄走到陈妙之跟前:“天色不早了,七姑娘也睡吧。一切的事,等明早再定夺了。”
她伸手一指,原在伍氏的榻边,设有一床窄塌,想来原本就是丫鬟们值夜时睡的:“委屈姑娘了,先在此处安歇吧。”
陈妙之看了看那床铺,又看了看离床铺仅一臂之遥的伍氏床铺,略微有些汗颜。刚刚还在腹诽王氏的敷衍,可真要她自己睡在祖母身边,也隐隐有股不适。
那丫鬟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她走到伍氏身边,探出手去轻轻拍动了一下脸颊,伍氏全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有动弹一下。她这才解释道:“姑娘你瞧,老夫人一向睡得安稳,只要将她放到床上,便纹丝不动到天明。姑娘虽伴着老夫人睡,却和自己独睡一样。”
话已至此,陈妙之也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再说她若想在祖母院落里长住,少不得和祖母朝夕相处,早晚要习惯的。
陈妙之安慰自己:这里起码比起花山派的屋子好,一夜都有烛火长明,被褥也柔软整洁暖和。此处心安既吾乡,既来之则安之,睡吧!
她一鼓作气走到塌前,丫鬟也顺势上前提她摘掉了钗环。陈妙之心一横眼一闭,和衣躺了下去,强迫自己忽略不远处那具安静到令人心悸的存在,试图尽快沉入睡眠。
那丫鬟替她盖上被子,还象征性地拍了拍她,就蹑手蹑脚离开了。
原本以为要一夜无眠,可毕竟累了一天,白天还在凉城和李总管他们周旋,晚上已回到自家,和父母相认又相争,种种经历耗尽了她的精力。才刚合眼没多久,陈妙之就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陈妙之迷迷糊糊醒了,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乱晃。她抬头揉了揉眼睛,缓缓睁开了眼,只见眼前是一团银光。
待定睛细看,却是伍氏,披散着一头白发,身着白色的寝衣,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微微发着萤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直挺挺地站在她的榻前。那张瘦削到只剩骨架的脸上毫无表情,深陷的眼窝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两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仿佛一具活尸。
陈妙之倒吸一口凉气,克制住自己的惊叫,小心翼翼问道:“祖母,您醒了?”
伍氏一味不语,依旧维持着那个诡异的姿态,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似乎正穿透黑暗,直勾勾地,正贪婪地盯着她。
陈妙之汗毛倒竖,思量了一下,从塌上坐起,想要下床去扶伍氏。
就在这一刻,伍氏动了!
那根本不像一个行将就木老人该有的速度,她猛地扑上来,掐住了陈妙之的喉咙!
巨大的力量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被迫仰起头,对上了伍氏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原本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洞死寂的。
“啊!”陈妙之再也克制不住,尖叫起来。
她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几乎要跳出来。
她慌乱地四下一扫,榻前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伍氏的身影。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大床。只见伍氏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原处,保持着最初被安置好的姿势,连一丝一毫都没有移动过。
寝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残烛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
陈妙之慌乱稍减,劫后余生地摸了摸脖子:原来是梦啊。
而后她转回头,借着幽幽烛火,看到不远处,正静静坐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影模糊地融在阴影里,完全看不清面目,如同两道幽魂。
陈妙之吓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又要失声尖叫。
那两人动了,前后飞快地走了过来,几步到了塌前。
烛光勉强照亮了来人的面容,竟是陈宣和程氏。
两人脸色均是铁青,看着陈妙之,紧紧咬着后槽牙。若不是怕惊扰了伍氏,只怕此刻就要动手收拾她了。
陈妙之一脸惊诧,压低声音:“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程氏再也忍不住,朝陈妙之身上打去,手在她背上作势打了一下,旋即想到毕竟是伍氏跟前,又收了回去,暗骂道:“我们怎么来了?还不是你这个孽障!”
毕竟是亲生骨肉,又失踪了数月,程氏在送走王氏后,又回了陈妙之的小院,哪知人居然又没了,吓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满院子乱找,还惊动了陈宣。
两个人一通鸡飞狗跳地找,才得知女儿居然去了伍氏处,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大半夜的就巴巴跑来了。
陈宣恨恨道:“你净会折腾人,赶紧跟我回去,别在这耽误母亲休息。”说罢他看向榻上纹丝不动的伍氏,被其面目激得一抖,赶紧转过了目光。
陈妙之并没有听从父亲的决定:“爹爹,娘,我要在祖母这住下。”
此言一出,陈宣夫妇二人只觉眼前一黑,这混世魔王,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陈妙之一看父母脸色,忙解释道:“女儿不愿就这么去袁家,和爹娘骨肉分离。只要我留在祖母这里,外面的人就决计想不到、也发现不了我的存在。如此一来,既不会连累家里,女儿也能继续在二老面前尽孝了。”
“尽什么孝?你这分明就是讨债!”程氏已经气得不轻,如若不是伍氏跟前,怕是要正儿八经上家法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
陈宣一把拦住气到口无遮拦的妻子,转头看向女儿:“谁说要你去袁家?”
陈妙之眨巴着眼睛:“难道不是么?我在家不能久住,怕被人知道犯了欺瞒之罪。得在袁家暂住一阵,等姐姐中了选,再成亲。”
此刻陈宣已顾不得女儿的半夜淘气的罪过了,他神色阴沉,看向程氏:“这,又是你背着我和大房商议出来的结果?”
程氏烦闷得不行,一个二个的净赶到一起了:“此事回去再说,先把妙儿带回去。”
“就在这里说,”陈宣的面色已经变了,他指着榻上无声无息的伍氏,仿佛要请这位早已不能主持公道的母亲做个见证“就当着我生生母亲的面,告诉我你和我那个好大哥又做了什么主?”
程氏叹了一口气,知道丈夫的脾气上来开始较真了,如若不在这里说开了,他能闹到整座陈府不宁。她便想支开陈妙之:“妙儿,你先出去,娘有话要和你爹说。”
“我不,”陈妙之头摇得拨浪鼓,以她对程氏的了解,但凡出了这间屋子,她就有办法让自己再也进不来,“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再说,这也是和女儿有关的事,我得听听。”
程氏知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头,丈夫是个爆竹,女儿也是个来报仇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你听话,快出去,这些话不是你一个孩子该听的。”
“我十五了,及笄了,不是孩子了,”陈妙之认真道。
程氏捂住额头,深觉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这两人。眼下这两头倔驴的脾气都犯了,她又实在脱不开身去折腾,只能破罐子破摔:“好,你要听,就听吧。”
她看向陈宣,说道:“大兄说,妙儿此番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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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是偶然。”
“我们陈家,有内鬼。”
话及此处,陈宣的眼神闪了闪:“内鬼?”
程氏点头:“太怪了。妙儿去礼佛,我本做好了万全安排,车里伺候的,押车的,跟车的,怎么也有十数人。可她出了门以后,那些人统统不见了。只换上两个平日里不常见的。”
“我后来细细查问过当日门上当值的,都说临出门前,突然上头来了指令换的人,具体是哪个上头,谁也说不清。”
程氏看向女儿,眼里有极深的恐惧:“如若不是我的妙儿吉人天相,此刻已经与我们天人永隔了。内鬼之事一日不查清,她在此地便一日不安全。所以我才想,让她去袁家,远离这是非之地,好歹,能保下一条命来。”
陈宣沉默了一阵,扭头不语,只默默抚须,而后说道:“那也不能是袁家,大不了我在外置办个小宅子,将她暂时送过去。”
“你怎么知道那个内鬼会不会又循着线找过去?再次坑害妙儿?”程氏也不顾体面了,老实不客气伸手,把丈夫的脸扭过来,直视自己,“我知道你一向看不上袁家,可眼下,他们就是最好的选择。”
陈妙之眼眶一红:原来母亲不是那般无情,一心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她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想要保护自己。自己之前还那样顶撞她、怨恨她,愧疚和感动瞬间淹没了她。她呜咽一声,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程氏:“娘!对不起!”
程氏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一片慈爱,幽幽叹息着说:“这些事,原想着瞒着你,现在你知道了也好,时时刻刻要小心,不要再着了道儿。”
陈妙之抬起头来:“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那个杀我的匪盗说,他是受雇而来杀我的。我想问他买凶之人的名字,可惜,他没有告诉我。”
程氏一瞬间搂紧了女儿,她不敢想象,自己娇养着长大的宝贝不仅直面了死亡,竟还在那样危急的关头,试图与凶徒周旋套话。那该是何等的凶险,女儿当时又该是多么的恐惧和无助。她怔怔地落下泪来:“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你那时该多害怕啊。”
陈妙之安慰道:“都已经过去啦,再说我现在不是全须全尾,好好在娘跟前吗?”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却更让程氏心如刀割,只能将她紧紧搂住,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陈宣看着眼前的妻女,思量了半响,终于再度开口:“既然如此……妙儿,那你就留在母亲这吧,毕竟是你的亲祖母,由你来孝顺,也是正理。”
“老爷!”程氏一听,一瞬间顾不得什么,推开女儿站起身来,“这里不是住人的地方!”她伸手一指伍氏,冲陈宣使眼色“母亲这边我来服侍就好,妙儿年幼,又刚经历那么多风波,当不起这重任。”镇日留在伍氏处,万一真过了她这病,那可是了不得。她做媳妇的没法子,但女儿绝不能让她有半分闪失。
陈宣却似乎下定了决心:“就这样办,母亲这里最是安稳,伺候的全是家里最信得过的。那什么内鬼不内鬼的,手一定伸不到这来。”说罢,他不给程氏反驳的时间,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就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吩咐陈妙之:“既然决定了伺候祖母,就收心好好地待着。等你姐姐的事落定了,爹就接你出来。那个袁家,哼,不去也罢!”
陈宣强行将扔在挣扎试图说话程氏拉出屋子后,自己动手,反手把房门给关上了。
伴随着吱呀的门扉合拢声,陈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想要什么吃的用的,只管报来,爹给你做主。”
听闻此言,陈妙之心中一喜,忙趁热打铁,对门外言道:“等香浮醒了,叫她来我跟前伺候。”
远远的,听到父亲的回话:“知道了,天还没亮,你接着睡吧。”
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终至消失。
陈妙之怔怔地坐在榻上,明白了她不必被送去袁家,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陈家了。
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她重新躺下,拉高被子,在一片寂静中,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或许能睡得安稳些了。
几息之后,她再度睡去了。
而在她的呼吸又变得绵长之后,躺在里榻上的伍氏,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21. 第 21 章
伍氏处的日子,可远远没有陈妙之想的那般好过。
才躺下还没多久,伴随着各色脚步,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呼唤着,将她吵醒:“七姑娘,醒醒,该伺候老夫人晨起了。”
这一晚上起起伏伏,陈妙之压根没好好睡过,现下被吵醒,就有了起床气。她只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试图再接着睡。
可惜被子很快被人掀开,她整个人也被半扶半拽地拉坐了起来。
陈妙之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大丫鬟,虽然还想摆上陈府千金的架子,可她实在太困了,含混地嘟囔了半声后,又阖上眼睛,头一歪睡了过去。
见状那丫鬟也不恼,只轻笑了一下,不再多费口舌,直接架起陈妙之,半拖半扶地将她一步步弄到了梳妆台前的绣凳上。能在这院子里当差的,个个都是伺候惯了伍氏,对付这种浑身无力,意识不清的主子,她们自有办法。
陈妙之只觉得昏昏沉沉,有人摆布她的头发衣裳,但动作都轻柔迅捷,她便忽略这些,美美的睡了个回笼觉。
半响以后,她又被拍醒了,勉勉强强睁眼一看,面前便是铜镜,身上的衣衫都焕然一新,头发也梳得溜光水滑。虽然困顿,但她还眼前一亮,含糊赞道:“这本事,应该叫香浮学学。”
说完这句,她脑袋一垂,竟又靠着妆台,迷迷糊糊地要去会周公。
可惜这一次未能如愿。她才刚合眼,就被人更用力地摇晃着醒了过来。
这一次睁眼,面前居然是程氏。
程氏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一把把她从座位上拉了下来,走到伍氏床前,跪下磕头:“儿媳给母亲请安,母亲睡得可好?”
直到跪到地上,陈妙之还是懵的,被程氏拍了一下背,才如梦初醒,给伍氏磕头:“祖母安好……”
安还没请完,她居然就着磕头的姿势,额头抵在地砖上,又睡着了。
面对这哭笑不得的一幕,程氏简直郁闷透顶:这副贪睡的样子,等去了婆家,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来。
她原本还想叫醒陈妙之,可那大丫鬟微笑着拦住了:“二夫人让七姑娘睡吧,这里不缺伺候的人。再者说七姑娘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贪睡些也是常情。”
说罢,她微微一示意,旁边立刻上来两个婢女,动作熟练地架起已然睡熟的陈妙之,将她轻手轻脚地重新抬回了那张小榻上。
陈妙之翻了个身,美美地裹着被子又陷入了沉眠。
程氏叹了口气,只好对大丫鬟道:“多劳费心了。”
那丫鬟只是摇头微笑不语。
程氏便不再理会女儿,转身面向伍氏,脸上重新挂上温婉恭顺的表情,温声说道:“母亲,儿媳来伺候您起床了。”说罢,她上前去扶伍氏。
但这终究只是个形式化的动作。程氏的手刚一伸出,周围侍立的婢女们便立刻围拢上来,默契地将伍氏从床上扶起,又稳稳地架到了梳妆台前。
早有丫鬟捧着一个盛着温水的铜盆走上前来,盆中漂浮着一方柔软的锦帕。
程氏挽起袖子,将手浸入水中,淘洗了几下帕子,然后仔细拧干,轻轻敷在伍氏毫无反应的脸上,极其细致地替她擦拭面庞、颈项。
之后,她又拿起一旁温润的玉梳,动作轻柔地替伍氏梳理那稀疏干的白发。
再之后,她便停住了手,退开一步。剩下的挽发、更衣、佩戴首饰等更为繁琐的事项,自然由专门的婢女接手完成。
待伍氏又被装扮一新,坐到了主位上,程氏便走到面前,再度行礼:“母亲,儿媳告退了。”
原本说完这句之后,她就会走了。可今日不同,她抬头看了看小榻上的女儿,既想叫醒她,免得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被更多人瞧见,又可怜她舟车劳顿又一夜不得好眠。
几番思量后,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终究由她睡去了。
直到日上三竿,陈妙之才从床上起来。
这一回,一睁眼,她就看到香浮睁着两个大眼,正含泪望着她,见她醒了,眼眶中的两滴泪便流了下来:“姑娘,你也是遭了大罪了。”香浮并不知陈妙之回到陈府后的一系列遭遇,她醒来后已经天光大亮,人还懵懂着,就被人唤进了伍氏院子。她自己归纳总结一番,以为在凉城两人中了迷药后,陈妙之就被拖入了伍氏院子,一直睡到如今。
陈妙之则以为香浮说的是回家后的种种,不免安慰她到:“好啦,咱们现在太平了,就在祖母这里住着吧。”
见她醒了,那个大丫鬟笑道:“七姑娘饿了吗?要不要用膳?”
此刻陈妙之已经清醒,知道万事以祖母为先:“祖母呢?该让祖母先进。”
“老夫人早就吃过了,”大丫鬟说道,“就在方才,赵姨娘来服侍的午饭。”
赵姨娘?陈妙之脸色一瞬,那是三叔屋里的五姨娘,三叔一直没有正妻,家里的一应事物,都由赵姨娘代管。没想到,连伺候祖母午饭这样的事,竟也是由她来负责,这原本是正妻才能做的事。
看来,这位赵姨娘的确如同府内传的那样,手段非常了。
陈妙之不自觉咬了下嘴唇,母亲一向禁止她与那位姨娘有来往,或者说,大房二房的女眷们,都自动回避了与这位姨娘的交往。
尤其是她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不管是母亲还是大夫人王氏,恨不得连赵这个字都从世上抹个干净。哪怕一丝一毫关于这位姨娘的消息,都不能传入她们的耳朵里。
母亲倒还好,只从不说起和这位姨娘有关的事,王氏则数次嫌恶地说她狐媚偏能惑主,竟是将三叔带坏了。虽说三叔的名声,早在这位姨娘入门前,就差到底了。满武庸的贵胄们,都认为三叔那一房是个大火坑,没有一家想共结两姓之好的。
就连袁家送来教养嬷嬷,也与此事有些关联,生怕三房的人,带坏了她。
而人都有逆反之心,越是这样禁止,她就越是好奇。每逢年节吃团圆饭的时候,也会偷偷窥视那位五姨娘,私下里和相熟姊妹谈论她的裴短流长。
只是不想,在祖母处,居然能有机会日日与她相见。陈妙之矛盾极了,多年的耳濡目染,让她对这位赵姨娘有所忌惮,生怕她将自己的名声也带没了。可她毕竟是长辈,又是来服侍伍氏的,同处一室,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就在她苦苦思索,找不出答案时。香浮没有管这些,只是去端来了菜食:“姑娘快吃吧,睡了那么久,一定饿坏了。”
陈妙之自然地端起碗,又举起了筷子,指了指香浮:“你也吃吧。”
只这一句,屋里的婢女们,就全将眼光聚集到了一起。
香浮不以为意地笑笑:“姑娘还以为是外面呢?姑娘先吃,吃完了才是我的。”
之前流落在外,自然没有府里的规矩,两人都是同桌同食。现下回到了府中,自然得按规矩来了。
陈妙之举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心里有些没滋没味的。她当然明白香浮说的是对的,自古以来,主仆有别,尊卑有序。可经历了外面那段风雨同舟、同桌而食的日子,再骤然回到这泾渭分明的世界里,反而让她觉得格外别扭,仿佛咽下去的饭菜都失去了些味道。
可香浮却适应得很好,热络地替她布菜。
陈妙之如鲠在喉,勉强应付了几口,便将餐盘往香浮那一推:“我吃饱了,你吃吧。”
香浮这才从容坐下,就着陈妙之方才吃过的碗,继续吃起来,动作极其自然,丝毫不见勉强。
与此同时,伍氏的婢女们并未闲着,她们手脚不停,将伍氏睡房隔壁的东暖阁清了出来,还请陈妙之前去商量:“七姑娘看看,可还要添置些什么?”
陈妙之打眼一看,虽然比不上二房内自己堆金积玉由爹娘细心打造的闺房,可和花山派那间简陋的卧室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便说道:“我看这样就很好,有劳姐姐们了。”
婢女忙言笑不敢。
来回间,陈妙之得知了她们的姓名。那个将自己从二房内引出来的丫鬟叫福月,而在门口接应,今日伺候自己梳洗的大丫鬟,则叫玉蕊儿。
见彼此已经略微熟悉,一个问题便横亘在了陈妙之心头,她想问,又怕对方敷衍或不肯实话以对:究竟是谁,请她们把自己带到伍氏这的?
很显然祖母叫她前来只是个托词。
以伍氏的状态,是万万做不了这个主的,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
这个人的动机她着实猜不透:究竟是藏了什么祸心想要加害于她,还是为了救她一回?
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另一个不速之客,就到来了。
大老爷陈宁,携着妻子王氏,竟一路匆匆进了伍氏院子,又在主屋门前停下脚步。
陈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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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扫过主屋垂下的门帘,终究止步在此,没有进入,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并不高亢,可是隔着厚实的门帘,依旧传到主屋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七娘,请出来相见。”
听到大伯熟悉而威严的声音,陈妙之的心里瞬间紧了一紧,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玉蕊儿,对方一脸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端倪。反而是香浮也是一脸紧张的围了上来,抓了抓她的手。
陈妙之拍了拍香浮的手背,并没有离开屋内,只是示意福月撩起了门帘,露出了自己的身影,也让她得以看清门外的陈宁和王氏。
她姿态恭谨地撩起裙摆,盈盈下拜:“七娘见过大伯父,大伯母。”
陈宁的眉头几不可查的一皱,很快又恢复如初:“七娘,出来相见。”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只不过语气比起方才,端肃了不少。
陈妙之摇了摇头,从地上站了起来:“恕七娘无礼了,只是侄女已决心伺候祖母以终老,矢志不改。”以她对伯父的了解,恐怕出了这个门,就会被立时拖出去,严加看管,再也无法入得了这个门。
陈宁是何等人物?几息之间便猜出了自己这个侄女的所思所想,口气软了不少:“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这个做伯父的,欣慰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强行夺人之美,阻拦你尽孝呢?只不过有些话要问你,怕打扰母亲她老人家的清净罢了。快些出来吧,莫让伯父久等。”
陈妙之只微微一笑:“有什么话,在这说便好了。”
面对她这种挑衅般的举动,一旁的王氏脸色彻底冷淡了下来,眼中的不悦之色显而易见。可陈宁却处变不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纵容般的无奈:“七娘,莫要耍小性子。”这个侄女在外浪荡了数月,自然和一直养在深闺的别的女子不同,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小心思。对此,陈宁其实不反感。都是自家的骨血,即便是女儿家,有些手腕脾气,也是好的。嫁去了婆家,等闲小事,她可以自己做主,总比那些受了欺负只会回娘家哭诉的姑娘省心。
这等剑拔弩张的气氛,连一向沉稳的玉蕊儿福月等人,也不禁有些上脸。她们不敢想陈妙之居然敢公然违逆陈家家主。一面佩服她的胆气,一面又为她的这种僭越感到咋舌。
陈妙之没有再回答,只是示意丫鬟们把门帘撩得角度更大些,露出坐在主座上的伍氏。
她缓缓走到伍氏身边,跪在伍氏脚边,对着门外的陈宁等人不卑不亢的说道:“侄女斗胆,还请大伯进屋一叙。”尽管伍氏不会言语,宛如泥塑,但有她的身份傍身,在她面前,陈宁不敢轻举妄动。
面对着这样的局面,陈宁无声的笑了一下,仿佛是觉得颇有意思,居然信步走了进来:“既如此,那就在母亲面前絮叨絮叨吧。”不过还是个孩子,以为在伍氏面前便有了拿乔的资本。可她未曾想到,整个陈家都在他的指掌之中,莫说伍氏只是个活死人,便是能言善道又如何?内宅妇人,终究是内宅妇人,便是将她锁在内院,又有谁会知道?
陈宁进了这屋子,似乎有一种无声的威仪也随之入内,空气中弥漫着重重重压,在场诸人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即便是陈妙之,尽管敢于和这个大伯父讨价还价,但等真面对面时,后背免不了也一阵发毛:“大伯父来见七娘,所谓何事?”
陈宁低头看着这个侄女,她跪在伍氏脚边,手下意识的拽住了伍氏的裙摆一角,面上似平静无波,但那刻意挺得笔直的背,以及轻轻晃动的步摇,无一不在泄露着她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呵,”陈宁温声笑了一声,“莫怕,不过是些寻常事。”甚好,原本还以为她无法无天,原来也知道怕。
“还请伯父示下,”陈妙之略低下头,显得柔顺多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陈宁的语气一顿,略微严肃了一点“究竟是谁指点你来母亲这里的?”
是谁?陈妙之当然也不知道,可眼下却不是说实话的时候:“没有别人,都是我自己做的主。”
此话一出,侍立在侧的福月和玉蕊儿默默对视了一眼。
“你自己?”陈宁意外地笑笑,显然是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个小侄女还能撒谎。她如果真有这样的能耐,怕是也不会闹出那些鸡飞狗跳的事了。
“就是我自己的主意,”陈妙之一口咬定,目前还不知道幕后主使是敌是友,实在不能明说。
22. 第 22 章
王氏见状,上前一步,脸上勉强堆起一丝慈和的笑意,伸手就去拉陈妙之的胳膊,作势要将她从地上搀起:“好孩子,地上凉,先起来说话。”
陈妙之默不作声从她手里把手抽了回来:“伺候祖母,都是应该的。”
在丈夫面前,被一个小辈拿捏了,王氏颇有些尴尬,因此更加不悦:“你要是喜欢跪着,就这么一直跪着吧。倒显得我们多事,扰了你尽孝的心。”
陈宁瞥了王氏一眼,尽管不带任何感情,可王氏却认为这是丈夫的责备,火气愈发大了,便忍不住口不择言道:“要都像你似的,这家可过不下去。”
这句话说得相当重,且极不合时宜。话音未落,陈宁立即开口替妻子找补:“你伯母玩笑呢,切莫当真。”
王氏憋了一肚子气,但见丈夫已然发话,也不敢再肆意多言。
陈妙之只微微一笑:“我晓得,伯母向来爱说玩笑话。”阖府皆知王氏向来严肃,不爱说玩笑话,也听不得他人说玩笑话。她这样一说,更是讥讽陈宁的胡言。
陈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侄女的发顶,倒有些讶异,想不到她如今的脾气秉性居然如此,浑不见当日的柔顺和婉,幸好只是出去了数月。要是经年在外,最终会变成何等模样,真是不敢想象:“一别数月,七娘倒是变化了不少。”
“人总是要长大的,”陈妙之从善如流,顺着陈宁的话说下去,“在外面要学会自保,必须得成长。”
你这可不是长大,是长反骨。事到如今,连陈宁也忍不住默默腹诽。念及她是个刚及笄的柔弱女儿,又在外颇经历了一些风雨,陈宁才按下不表。
他又细细打量了陈妙之,虽然后者以一个极其谦卑的姿态席地跪坐,面上也带着平和之色,仿佛是一个寻常的闺秀,额上的青紫又凸显了几分弱势。可那种隐隐的倔强,不甘,却透过一些细微之处传递出来。陈宁思忖着:再不好生管教,将来恐生祸害。
可他这个做大伯的,却不能贸然出手。她毕竟是二弟唯二的骨血。且有个亲姐姐入选已是板上钉钉,陈宣作为未来国丈爷也是必然的。于情于理,此时如果出手,无论做了什么,恐怕和二房都难逃嫌隙。这个当口,比起动用家法逼她说出真相,还是退一步来得较稳妥。
思及此,陈宁暂时放弃了从她这里问话的盘算。
目前情形尚不明朗,自陈妙之遇匪后,他一直在试图找出府内那个暗中盘控之人,可惜并没有什么线索。这次侄女突然跑到伍氏这里,明显是为了逃避去袁家,时机巧妙,行动果决,背后定然有人指点,说不定就是那人。
本想着侄女年幼,又才回本家,必对自己这个长辈有些许慕孺之情,只需略加盘问,恩威并施,她便回和盘托出。哪知自己的如意算盘,在见到陈妙之后,全都落空了。
再一想,陈妙之毕竟从此获利,她不愿说出幕后主使是谁,也是人之常情。与其在这里费力询问,硬碰硬,将她彻底推向对方;还不如暗中观察,看看到底是谁与她过从甚密,再做打算。
思及此,他双手往背后一背,袖入衣袖之中,温言道:“伯父不过与你说几句话,不必如此拘束。既然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打算,那也很好,是伯父多虑了。”
说罢,他竟真的不再纠缠,十分干脆地转过身,就这样朝着门外走去,仿佛方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峙从未发生过。边走边还语气自然地交代道:“缺什么只管和你伯母说,别不好意思开口,都是一家人。”
王氏就这样看着丈夫兴师动众地来,又轻飘飘地走了,很是不解。可她并不敢对此多做置喙,只得跟在陈宁身后也走了,同时虽不情愿,还是开口:“想要什么就使人来说,不会短你的。”
见两个人就这样施施然离去,陈妙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本以为是场硬仗要打。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待大房夫妇离去后,玉蕊儿上前一步,将陈妙之从地上扶了起来:“七姑娘快些坐下,可不能再跪了。”伍氏屋里地上铺的都是金砖,敲击有金玉之声,无比奢华可也无比寒凉。这个时节,没有垫子在地上跪坐,极易伤了根本。
陈妙之也顺手推舟,从善如流坐了下来,心中暗暗盘算:虽不知大伯为何这般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目前自己算是安全了,那便有余裕是考虑别的事。
她被带回陈府是意料之外的事,颜问桃等人还不知道。这样骤然失踪,她们一定很焦急,说不定正四处打探,甚至可能冒险前来凉城寻找。
必须想办法将消息递回去,让她们知道自己暂且安好,以免她们冲动行事,反遭不测。
思及此处,她又抬眼一一扫过面前的众人,却发现没有可用之人。丫鬟们固然比小姐自由些,可也没办法轻易地出门,更何况要去远在几十里之外的凉城。在这府里,她找不出一个可以替她传话的人。
到如今她才意识到:白满川所说的“要是此路不通,就再换一条。”到底是简单了。
一旦选择回归本家,想要再逃出这金丝笼子,可就难于上青天了。
就在她思绪纷飞之时,一个声音从外响了起来:“老祖宗,我来看您来了。”
陈妙之一个激灵,缓过神来,朝外一望:
满屋子气氛端肃,低首垂眸的婢女们在这一刻,仿佛全活了过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纷纷迎上前去,掀帘子的掀帘子,开门的开门:“赵姨娘。”
就这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陈妙之和这个满府皆闭口不提的风云人物,打了一个照面。
不过是一息之间,陈妙之已有了盘算,她站起身来,朝赵姨娘盈盈一福:“姨娘。”
尽管长辈们都不愿她们这些女儿家和这位赵姨娘有接触。可如今寄居在伍氏处,情况又别有不同,往后恐怕日日都要打照面,一直回避也不是办法。况且于情于理,赵姨娘都是她的长辈,礼数周全一些,总是没错的。
“哟,”赵氏笑吟吟走了进来,她一身的富贵装束,发上也插戴满了各色珠宝,细眉红唇,的确有一副妖娆样子。见陈妙之行礼,忙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七姑娘在呢,许久不见,七姑娘长大了不少,又标志了许多。”
陈妙之一晒:“姨娘说笑了。”她虽不失礼数,可也不敢过分热络,只淡淡回应。
赵氏却不管这些,目光一扫她的额角,看到那片青紫,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高声叫了出来:“怎么伤的?快叫丫鬟们拿鸡子敷敷。女儿家的脸面啊,最是要紧。”
陈妙之见她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似作伪,心中暗忖到底是有本事的,怪不得能唬住三叔,全然看不出一分假意来。
她略略侧过头,装作不经意地避开赵氏伸来想要触碰伤口的手指:“姨娘怎么来了?”
赵姨娘见她如此,也不觉得尴尬,自觉把手指收了回去,面上笑容不减:“自然来看老祖宗的,得紧着老祖宗进晚膳呢。”
晚膳?陈妙之倒是有点惊讶,祖母方用过午饭不久,这就要准备晚膳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解,玉蕊儿上前一步道:“姨娘最是心疼太夫人,常常提前来,陪侍着太夫人。”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倾向,似乎纯粹只是解释这件事。
果真如此么?陈妙之心里有些犯嘀咕,在王氏她们的嘴里,赵氏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如此人品,居然有几分纯孝?可玉蕊儿是陈家几代的家生子,且在祖母房里的都是最稳妥最信得过的下人,没道理去偏袒一个外人。
就在她思索间,一只剥了壳的鸡蛋已经被摁上了她的额头。
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回过神来,却见赵氏的手已经在她额上轻轻滚动那枚鸡子了。
赵氏立马又换上了心疼的表情:“疼?这得忍忍,想要淤血化开,轻了滚可没用。”
见她如此好意,陈妙之倒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略微后仰,试图躲过那枚鸡蛋的袭击:“怎么好劳动姨娘?让我丫鬟来就可以了。”
赵氏却仿佛听不懂她的婉拒之意,浑然一副热心肠的模样:“不麻烦。不是说大话,这屋里啊,做这个,恐怕我是最在行的。”
长者受,不可辞。到了这份上,陈妙之只能忍耐。
约莫过了一刻钟,赵氏才放过了她的额头,指挥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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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来一面铜镜:“瞧瞧。”
陈妙之往镜里扫了一瞥,那片骇人的淤青经过这一番揉搓,居然真的变淡了许多,忍不住真心恭维一句:“姨娘好手法。”
赵氏闻言笑道:“这可是我的看家手艺,以前在楼子里的时候,全靠它帮了不少姐妹。”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冷了下来。陈妙之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赵氏所说的楼子,指的便是烟花之地,秦楼楚馆,这也是王氏等人排挤她的原因——一个妓子,进了陈家做姨娘,已是家门不幸。偏偏三叔还非她不娶,直到如今三房的正妻之位还空着,皆是因为想要抬她坐上那个位置。如果不是大伯死命拦着,这件事早就成了。
陈妙之倒想不着她竟然堂而皇之当着这多人的面,就将这家私全盘吐出,一时间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合适,只得闭口不言,权当是没听见。
赵氏恍若不觉此时的尴尬氛围,只携了陈妙之的手,引她坐向伍氏身旁的座位:“瞧我,只顾着说话,竟让七娘站了这许久,快些坐下。”
祖母身旁也是主位,陈妙之自然不敢坐下,只得略略往后站,坐在了下首的座位上:“劳烦姨娘了,我坐这里就好。”真不知赵氏为何在此地这般熟络,仿佛主人一般。
可看到伍氏房里的人,似乎也真的把她当成了正主,对她敬重有加。
赵氏不依不饶,非要陈妙之坐上主位,笑着劝道:“老祖宗最爱热闹,七娘坐她身边聊聊天说说话,老祖宗也高兴。”
这明显是胡扯了,祖母浑身能动弹的也就是眼皮,哪里看得出来喜欢热闹?陈妙之忍不住腹诽,却还是坚持坐于下首纹丝不动,不落把柄。
见她如此,赵氏却也不再坚持。只是指挥下人端来了铜盆,亲自淘洗了帕子,给伍氏擦手。这一切都是她亲力亲为,细致温和地将伍氏每根枯瘦的手指都洗洗搓洗一遍,又重拿了干帕子替她拭干。
做完这一切,她又抬头,仔细端详了伍氏的脸庞,温和询问道:“老祖宗,今日的发饰戴得可重?要不要摘下来松快松快?”
伍氏自然是没有答复的。
可赵氏却仿佛听见了某种回应,轻快地回复:“好嘞,这就摘。”
说罢,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一支接一支地将伍氏发间那些沉重华贵的簪钗逐一取下。
她这一动手,周围的丫鬟们立刻无声地围拢上来,默契配合着,将伍氏满头的珠翠宝饰尽数解下。
接着,赵氏竟将手指穿入伍氏那稀疏干枯的白发中,力度适中地替她按摩起头皮来。她一边按摩,一边闲话家常,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琐碎小事:
“今早我院子里,不知哪里来了一只猫儿,肥嘟嘟的,倒是可爱。刚想逮了,却又被它跑了。”
“午膳送的汤却是咸了些,不如老祖宗这里厨房做得好吃。”
“听说过两天园子里要开宴席,也不知请的哪些宾客。”
“……”
陈妙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幕,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她只是个局外人,看着赵氏和伍氏母慈子孝的表演。要说她是假模假式吧,观其举止,必是做过千百回,才能有这样的熟络。可若说是真心实意,她自进陈府以来,也未受过祖母恩惠,为何这般上心?
就在她默默思索之际,赵氏已经替伍氏按摩完毕,细心地将她的头发整理好,转过身来问道:“七娘可知老祖宗是如何病的?”
陈妙之一时间有些习惯了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知她为何又来了这一出,只礼貌地答复道:“倒是不知道,自我出生以来,祖母便病了。想来,是祖母娘胎里带了些弱症,才如此福薄,缠绵病榻数十载。我只盼祖母的身子能好些,也好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有机会多多尽孝。”
赵氏听了,却从伍氏榻前站起身,理了理因长时间蹲跪而略生皱褶的裙摆,然后施施然走到陈妙之身边的位置坐下。她侧过身,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直视着陈妙之,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老祖宗,是因为先太爷的缘故,才病成如此的。”
23. 第 23 章
轰隆!
陈妙之只觉得耳边响起一道惊雷,震得她神魂俱颤。她骇然色变,脸颊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强自压抑着内心翻腾的心绪,几番努力才勉强调整好表情,目光飘向窗外,装作无意道:“这时节,居然还有雷声,真是稀奇。”
她实在是不敢接着赵氏的话头。
赵氏依旧带着那抹好整以暇的微笑:“七姑娘别怕,这屋子里,都是自己人。”
陈妙之叫苦不迭:这姨娘怎如此不开窍?她已想尽办法要脱身,无论赵氏说的真与假,这些涉及父祖辈的阴私,都不是她这个身份该知道的。
眼见再待下去怕是后半辈子要交代了,陈妙之慌忙站起身来,努力维持一个假笑:“不知怎的,忽觉得有些头晕,身上也乏得很,恕七娘失陪,这便先去歇息一会儿。姨娘请自便。”
她如此说着,慌忙就走,生怕晚一步又要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东西。香浮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见状立刻快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主仆二人如同身后有鬼在追一般,脚步踉跄又急切地朝着东暖阁方向逃去,只想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这头在前面跑着,赵姨娘的声音在后悠悠传来:“也好,七娘先躺下歇歇。我随后就来,正好讲了哄你入睡。”
这一刻陈妙之欲哭无泪,恨不得将耳朵缝上:真真不知怎有如此不开窍的人,你不想听,非要强人所难逼你听。
即便到了如此的地步,她还是不愿放弃:“姨娘不必了,我睡前爱安静,听着响动就睡不着了。”
可惜对方还是步步紧逼:“那便等你醒了再说,我还得伺候老祖宗用晚膳呢,咱们不急~”
“咱们不急”这四个字,赵氏说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阴阳怪气,一副必定追击到底的气势。
陈妙之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一脸视死如归般的表情:“我突然又觉不困了,姨娘想说什么,就请说吧。”既然躲不过,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幸好这屋里没有旁的人在,将来就是抖落了出去,也有限。
见她回心转意,赵姨娘唇角的那抹笑,更深了些。但她却并不急于在原地开口,反而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来,亲热地挽起陈妙之的手臂,朝着东暖阁的方向引去:“还是去东暖阁吧,由姑娘你坐着听还是躺着听,只当是自家屋子,随心所欲些。”
等到了东暖阁,将帘子一放,狭小的空间内,只余下她们三人。见状陈妙之倒更是松了一口气:如此知道的人就更加少了,将来也不会被随意冤枉了去。
香浮的眼睛在自家姑娘和赵姨娘间徘徊了一回,深吸一口气:“我去给姑娘拿些点心垫垫饥。”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陈妙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也明白,此时人越是少,便越是稳妥。如今只有赵姨娘与自己,便是将来她以此事做要挟,说破了天去,也没有人证。到时事体如何全凭一张嘴,自己只要抵死不认,对方也无可奈何。
赵氏也是懂这个道理,东暖阁里只剩下二人,只笑了一笑,调侃道:“七姑娘的丫鬟,也是好眼力。”
“哪里,”如今没有帮手,陈妙之便亲自沏了一杯茶,递给了赵姨娘“姨娘请喝茶,有什么话,便请说吧。”
赵氏接过了茶,略抿了一口,便又放下。她坐在了一张靠着纱窗的美人榻上,一手支颐,一手摆弄着自己垂下的一绺秀发,悠悠开口:“这件事,还要追溯到约莫四十年前,先太爷还在世的时候。”
原来,这桩旧辛的起点,便是当年先太爷无意续娶,家中的一应中馈,都是交由那位生了大老爷陈宁的妾室来打点。
可陈家毕竟不是普通的人家,往来皆贵胄,那些出生名门的太太小姐们,自然不愿一直和一位门第低微的妾身周旋客套。
出于种种考虑,先太爷才决定再娶一位填房。这人选上,他也煞费苦心,大做文章:需找高门大户家里不出众的庶女。原因是门第家世显赫,便能给来往的贵戚们一个交代,不算辱没了她们。而不出众的庶女,自然得不到家里许多的照应支持,不会有越俎代庖之心。
彼时的先太爷,一心都扑在了陈宁这个独子身上。生怕娶回一位家世显赫又包藏祸心的,暗害了自己这个好大儿。
于是相看来相看去,才定下的伍氏。伍氏家世官世宦,累至公卿,可她本人,却是个外室子,待到十二岁上,生母死了,才勉强被迎回府里。因其出身,为人性格怯懦,唯唯诺诺,在姊妹间很不起眼。据说,受了欺负也不会告状,只会默默忍受。
先太爷就是看中了这她懦弱无能,毫无依仗这一点,才迎娶了她进来。
新进门的伍氏一十六岁,也存了一点小儿女的心思,心想与这位长自己将近二十岁的夫君好好相处,即便不能夫唱妇随,也许能求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哪知,才进门不出七天,先太爷就当着她的面,活活打死了她的奶娘。
那奶娘自幼伴着她长大,陪她进了伍府,又陪着她进了陈府,是她唯一的倚靠和安慰。可先太爷借着一点小事,就责打她致死。
对于先太爷而言,这是杀鸡儆猴,彻底抹灭了伍氏最后的心思和可能,叫她以后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千万别有多余之想。
可对伍氏而言,这无异于天塌地陷。她本就木讷寡言,至此之后,更是彻底封闭了自己,再不开口说话,无论谁去问,都闭口不言。
一个哑巴主母,和没有主母,几乎没任何区别。没奈何,那位妾室,便依旧代行其职。
此时那些来往的亲眷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陈府已经有了主母,若是不想和妾室打交道,那便去和哑巴主母说道吧。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先太爷一度觉得这样很好,对外也算有个交代,全了体面。对内则和以往一样,安然度日。因此,对于自己这个哑巴妻子,也多了几分耐心,于衣裳首饰这些身外之物上,格外的大方,处处皆给了最好的。
伍氏那时候就如同今日这般,打扮的像个富贵包袱,至于她本人到底喜不喜欢,没人知道,她只是个毫无主见的哑巴而已。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年,陈宁十一岁了,被送去外面的书院读书。陈府院落内彻底清净了下来,先太爷也不常进园子里,往往在外书房里安置。
没了先太爷,伍氏的情况反而有些好转,有些时候也去园子里逛逛,逗逗鱼,逗逗鸟什么的。
倘若不出意外,假以时日,或许她真的能慢慢从那场巨大的创伤中走出来,甚至某一天,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也未可知。
然而,意外还是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陈宁的生母,那位主持中馈的妾室,突然病了,而且很重。
这场急病来得突然,病势沉疴,不几天的功夫,这妾室居然就玉殒香消了。
先太爷大怒,认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这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伍氏。毕竟,妾室死了,受益人,只有她一个。
盛怒之下,他把伍氏抓了来,亲自审问,逼问她到底做了什么。
伍氏不会言语,面对先太爷的质问,只会发抖流泪。挨了打,甚至不会喊叫,只会讷讷蜷缩起来哭泣。无声的泪滴一滴接着一滴,将地面的金砖,都沁湿了。
直至差点将人打死,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陈宁回来为生母奔丧,面对悲恸又愤怒的父亲,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继母,他倒是出奇的冷静。
他带回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此时正有时疫流行,生母时常外出访客,便沾染上了。
而她多年来夙兴夜寐,整日里不眠不休的操持着陈府的各项家事,身体早就虚耗了,一直靠吃药吊着。这件事,生母万千嘱咐不得告知先太爷,怕他担心。
也正因此番积劳成疾,一旦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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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病情才会如山崩般急转直下,药石罔救。
事后证明,陈宁所言不虚,府里其他人也相继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不过皆是轻症,烧了一日夜,便纷纷痊愈了。
先太爷此时方知后悔,倒不是对伍氏,只是觉得自己自诩沉稳君子,真遇到了事,居然如此昏聩冲动的,还不如十一岁的儿子。也正是此时,他将陈宁看做了继承人,开始着力培养。
至于伍氏,他自认的确于此事上亏待了她,便送来了最上等的补药,好生将养着。
此前两人一直不曾合房,先太爷看不上伍氏,觉得相貌言行皆粗鄙不堪。此时或者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觉得该给她一个名分,待伍氏的伤好了大半,便强行合了房。
岂料,仅此一次,伍氏便怀孕了。
先太爷一下子又提了心,生怕她借此子邀功,又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不过伍氏此时已病得更加深了,之前只是不言不语,如今连动,都懒得动。整日里不起床,只躺着默默流泪。也不肯进膳,差点就这般活活饿死自己。
先太爷此时才发觉伍氏已经彻底疯了,到底是结发妻子,他便那样将她当个物件供养起来,一应事物,都给与了最好的。她不吃饭,便着人喂进嘴里。
就这样十月怀胎,伍氏在木讷和混沌中,生下了陈宣。她自然没有能力亲自抚养,是以陈宣从小是在数个奶娘身边长大的,对伍氏,也没什么母子情分在。
伍氏就这样苟延残喘着,或了四十年,直到如今,依旧是活死人一般。
听到这里,陈妙之不觉泪流满面。物伤其类,不仅仅因为伍氏是她的亲祖母,于她血脉相连。更是同为女子,她能明白这种不由自主的悲哀:来世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赵氏静静看着她落泪,并没打扰。过了一会儿,她才伸出手去,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拭泪:“七姑娘,莫哭了。”
陈妙之深吸了数口气,才从这密不透风的悲哀中缓过神来,问道:“姨娘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猜呢?”赵氏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甩给了她。
“我不知道。”陈妙之老实摇头,她的确不知,为何这位五姨娘要将这段密辛强行告知她。
“我以为,你会明白的,”赵氏注射着她,眼中有一些光亮,又似乎只是烛火的反光“要是任由你去了袁家,恐怕下场不会多好。”
“!!!”陈妙之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赵氏:原来将她从自家院里引来伍氏处的,竟然是赵姨娘?可彼此之间并无深交,她为什么要做这样担风险的事?还是她另有什么图谋?
看出了陈妙之的震惊,赵氏微微笑道:“我在楼子里时,也曾被姐妹舍命搭救过。如若不然,我也早已死透化灰了。”
陈妙之倒是不曾想,在此时她还要提自己那段不堪的经历。
赵氏毫不顾忌目光坦然,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出身,觉得我下贱。可那没什么要紧,我不觉得是罪过。我只知道,无论何种境地,都要努力活下去。人呐,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陈妙之当然知道赵氏的过往,她本身良家子,因看不上爹娘许配的婚事,和自己看中的情郎私奔了。哪知情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转手就将她卖给了青楼。她做妓子时遇到了三叔,很花了一番功夫,将三叔迷得神魂颠倒,为她赎了身,带回了陈家做姨娘。
为此事,她和府里的姑娘们,没少挨王氏等长辈训诫: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好人家的姑娘,哪有私相授受的道理?要出嫁,自然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否则,就是赵氏的下场,成了贱籍不说,还败累名声。
可伍氏的例子就在面前:难道三媒六聘,正经嫁人,就能高枕无忧吗?想必伍氏出嫁前,这门亲事也是人人称赞的:先太爷在世时风评极佳,谦谦君子,又为亡妻守了十年,可见其人品。可谁又知道,嫁了过来,会有这般的境遇?
24. 第 24 章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不知不觉竟已至日暮时分。
伍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要去伺候老祖宗用饭。”
陈妙之也忙跟着站起来:“我也去。”听完赵氏所说的旧辛,知道了自己祖母所遭遇的事,她心里难受,想为伍氏做些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正堂。此时,伍氏院落里的小厨房也已将晚膳端来,一一摆放在了桌上。
陈妙之看了一眼膳食,顿时一愣:只见桌上的几个碗碟中,盛放的尽是一些看不出原貌,糊烂不堪的糜状物。或许所用的食材实属上乘,但被烹煮研磨成这副模样后,实在令人毫无食欲,甚至隐隐有些反胃。
还未等她询问原因,那边赵氏以净了手,端着一碗肉糜,走到了伍氏跟前,柔声说道:“老祖宗,用膳啦。”
她舀了一勺子肉糜,递到伍氏嘴边。但伍氏并没有张嘴,全无反应。靠身旁的丫鬟熟络地轻轻掰开她的下颌,那勺肉糜,才得以进嘴里。
原来如此,陈妙之心想,怪不得只能都做成糊糊,祖母并不会自己进食。
她旁观了两眼后,走到赵氏身边,接过了她的碗:“让我来吧,我是祖母的孙女,也该尽孝。”
赵氏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碗递给了她。
陈妙之捧起了碗,学着赵氏的样子,将食物喂给伍氏:“祖母,请用饭。”
俄而间,伍氏的眼睛动了,一双眼珠子看向了她!
陈妙之不防这一下,尖叫了一声:“祖母!”下意识朝后一退,她本是半蹲着,重心不稳,这一退又踩到裙子,一个不留神朝后倒去,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碗里滚烫的肉糜也尽数倒在了自己身上。
周围人见状,立即上前扶起了她,纷纷拿起帕子拂去她衣衫上的肉糜:“姑娘快去换了以上,仔细烫着了。”
陈妙之却顾不得这些,指着伍氏惊惶不定:“祖,祖母动了!”
赵氏拖着她便往东暖阁去,一面疾走一面解释:“老祖宗偶尔也会动动,譬如转下眼珠子,有时也动动手指,你住久了就知道了。快去把衣裳脱了,看看烫坏了没有。”
所幸顾忌着伍氏不会说话,烫到了也不会吐,是以吃食都只是温热适口,加之又隔了几层衣物,陈妙之并未被烫伤。
只不过这个插曲一过,赵氏彻底剥夺了她喂饭的权利,只让她去旁边的偏桌吃饭:“还是我来吧,七姑娘还是快去进膳。”
陈妙之只得悻悻然地走向偏桌。桌上的餐食倒是正常,鱼肉菜蔬清晰可辨,与喂给伍氏的那些糊糊截然不同。
陈妙之对付了两口,便放下碗筷,如鲠在喉。
伍氏也好,赵氏也罢,人生际遇直转急下,都是因为所遇非人。那么她呢?她难道以后就一直躲在祖母这院落中度过余生吗?如果因缘际会,出了这院子,也遇见了那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物,她要怎么应付呢?
她有法子保证自己不会落入祖母般的境地吗?
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全完之策,她心烦意乱,往门外走去,想去主屋外的小花园里散散心。
哪知才行至门口,就见王氏亦步亦趋地进了门。
两厢照面,都觉惊异。
陈妙之心中好奇:昨日大伯母直到晚间才来应卯,今日为何来得如此之早?
王氏则是暗道晦气,伍氏处有了陈妙之,她便不能像往常那般敷衍,只得早早来了伺候婆母,以免被二房的人寻到把柄。她却不知昨日陈妙之早已在了,她那套做做样子的把戏早就尽收眼底。
王氏勉强提起一个笑:“七丫头,这是去哪?”
陈妙之不慌不忙先行礼问安后,才起身回答:“回大伯母,侄女不去哪。只是听见动静,猜到可能是大伯母来了,故此前来迎接。”
她既如此说,王氏只得点头赞扬:“你最是个知礼数的。”
此时赵氏已服侍完伍氏晚膳,一见到王氏,便起了斗志,风姿绰约走了过来:“哟,大夫人来了?妾身给大夫人请安了,大夫人万福。”
王氏瞬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姨娘还在?”
王氏越是嫌弃,赵氏就越是要气她,只见她媚眼横飞,摆出一副娇娇娆娆的模样,故意嗲着嗓子说话:“我呀,最喜欢老祖宗这,自然待得久些。”
王氏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她装都不装了,冷哼一声,越过赵氏,大步往里走。在伍氏面前硬邦邦行礼:“母亲,儿媳来看您了。”
这一声请安她还带着气,猛然想到如今陈妙之也在,立即软了声调,再补充道:“母亲膳进得可好?身上可有哪里不痛快?”
伍氏自然是没有办法有回应的。
王氏也明白这一点,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毫无顾忌在婆母面前甩脸色。
陈妙之此时心里有些不忿,但碍于王氏终究是长辈,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得在一旁默默无言。
王氏行完了礼,站起身来,突然一眼瞅见了陈妙之,顿时有些尴尬,在陈府数十年,伍氏屋里不会有旁人在,是以她只当是自家院子,才忘了装装样子。
不过好在只是个晚辈,还是个不能出伍氏房的晚辈,没有本事传些风言风语出去,只冲陈妙之点点头:“老夫人这儿有我,七娘去安歇吧。”只要陈妙之不在,她又可以乐得做个甩手掌柜,一切由下人来操持。
可惜陈妙之不如她的意:“多谢大伯母关心。只是我既然来到了这里立志孝敬祖母,自然该等祖母安置了再离开,这是孙女儿的本分。”这也是她的真心话,莫说听了伍氏的事她心里不好受,更何况要不是依靠着伍氏这尊大佛,她只怕不日就要被送去袁家了。于情于理,都该好好在祖母膝下尽心侍奉才行。
王氏倒不意她如此说,只得硬着头发接下去道:“知道你是个孝敬的,不过这里万事有我。在外面风餐露宿了几个月,还是回房好好歇息,等将养够了再来伺候,也是好的。”
陈妙之却仍执意留下,见实在是躲不过这一遭,王氏心中暗骂,只得放弃,趋步上前至伍氏处:“母亲,我来替母亲净手。”
此时伍氏刚用完饭,嘴角还带着一丝沫子,按理是该替伍氏洁面漱口的,可王氏对着那张骷髅般死气沉沉的脸,无论如何也不想伸手触碰,故而话到嘴里,改成了净手。
她是主子,身边的侍女们自然不能置喙什么,一个小丫鬟端了盛水的铜盆过来,在伍氏面前跪下,将铜盆举过头顶。
王氏的手在空中踟躇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伸出保养得宜戴满戒指的手,捏住了伍氏那双枯瘦冰冷的手,极其勉强地将它们浸入了水盆中。
她自来没做过这样的事,难免生疏,不由地将一些水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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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正好泼在了那个跪立举盆的丫鬟头上。那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十分稳重,不动不摇,只闭眼承受了这一头一脸的水渍。
好不容易替伍氏净完了手,王氏拿起边上另一个丫鬟递来的干帕子,替她擦拭。自觉总算做完这一恶心活计的王氏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伍氏的那双浑浊眼睛,毫无预兆地转了过来,直勾勾看向了她。
那眼神空洞却似乎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骇人。
“呀!!”王氏尖猝不及防,吓得魂不附体高声惊叫起来。手一挥就打翻了铜盆,水将跪着的小丫鬟劈头盖脸浇了个顶透。
不过王氏浑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失魂落魄地从伍氏的主屋里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在门口被自己的心腹侍女们拦住了才停下脚步。
她再也不顾自己长房主母的气度,只死死抓住侍女的手臂,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地连声喊道:“快走!快走!有,有鬼!”说罢,几乎是被侍女们半搀半拖着,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逃回大房去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甚至没人来得及向王氏解释伍氏偶尔会轻微动弹的这个原因。
直至王氏彻底跑没了影,陈妙之和赵氏面面相觑一眼,不禁都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
陈妙之本想再说两句俏皮话,赵氏却已快步走了过去,把那个浑身湿透的小丫鬟从地上扶了起来:“快去暖笼子那里待着,叫她们给你拿衣服换。这个时节冻着了,可要生大病的。”
不似刚才面对王氏时的严谨刻板,那小丫头带着委屈地小声哼唧了一下,便听话地朝着温暖的暖笼方向小跑过去了。
赵氏的手脚不停,先是亲自拿了干净的软帕,极其细致地擦干了伍氏衣襟和袖口被王氏打翻铜盆时溅上的水渍,又叠声呼唤,叫人去熬姜汤。
陈妙之在一旁,根本插不上什么话来。
只一会儿功夫,伍氏的衣衫回复了整洁,那个被浇透的丫头也换上了干净衣裳,正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姜汤。
陈妙之知道三叔房里主持中馈的一直是赵氏,今日始见她的行事,方知的确也是个理家能手,怪不得这些年来,虽时时传来三叔在外如何孟浪荒唐的传闻,却从未听说他后宅里闹出过什么大的风波和乱子。
赵氏将一切料理停当,这才回过头来,瞥见一旁静立的陈妙之,嫣然一笑:“让七姑娘见笑了。”
“不,”陈妙之摇头答道,“是姨娘让我涨了见识。”一向都听闻了赵氏的各种恶名,可深入接触下来,她完全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恶。言谈举止,甚至很能博人好感。
赵氏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从丫鬟端来的托盘上亲自取过一碗姜茶,递予了陈妙之:“七姑娘也喝些吧,天寒露重的,要仔细身子。”
陈妙之领命,接过了茶碗,低头喝了一口。哪知这口姜茶尚且含在嘴里,还来不及咽下,就听得赵氏石破天惊一句:“七姑娘,想不想逃出陈府?”
“噗!”一时震惊,陈妙之只觉喉咙一哽,嘴里的姜汤就喷了出去。
她拼命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赵氏:“姨娘,你在说什么?”
赵氏看着她,目光坚定,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在闪着亮光:“我是说,七姑娘,要不要离开陈家,去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25. 第 25 章
陈妙之呆呆端着茶碗,一时间由于过度震惊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来。
一旁的香浮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同样呆若木鸡地站立着,显然是被赵氏的话所震惊。
赵氏见她如此,也不慌,也不恼,只是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下来,敲敲桌边,示意陈妙之也坐:“别怕,只是先问问你。”
陈妙之下意识四处环视了一圈,只见周围的丫鬟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完全没听到方才赵氏这段逆天之言。
赵氏见到她的眼神,只是笑了笑:“都是自家姐妹,不需要担心。”她言谈间,似乎将这座屋子里的丫鬟们,都视作了自己人。
陈妙之放眼望去,只见周围的婢女们也对赵氏的话颇为认同。
原来伍氏这间屋子里,早已是赵氏的天下了,思及此处,陈妙之倒吸一口凉气:这赵姨娘手里的底牌也是不小。
赵氏不以为意,只是继续说了下去:“依七娘看,在此处过活,一辈子出不了院子一步,算是好日子吗?”
陈妙之愣住了:如若搁在以前,她会认为这自然是好日子的。谁家女儿不是自小待在院子里?有些讲究的人家,连院子都不给进,只日日拘在绣楼里,等出了嫁,也不过是从一个院子换到另一个院子,继续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相比之下,伍氏的院子阔达,有单独的小庭院,里面有山有水,已是无数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了。
可等她真的离开了家,去往外面广阔无垠的天地里,见识到了高山流水,村落城镇,始知什么叫自由后,再回到陈府,蜗居在这一方深深院落里,便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美事了。
她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但脸上瞬息万变挣扎纠结的神情,早已将内心的真实想法暴露无遗。赵氏何等精明,自然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温声说道:“这屋里的姑娘们,也是一样的。纵使是家生子,可老子娘在别的院子里,也有自个的日子要过。可一旦被选入了老祖宗的屋里,就再也出不去了。”
还没等陈妙之发言,香浮便因心有戚戚,忍不住脱口说道:“正是呢,谁不想自由自在的?一辈子只能搁一个院子里过活,纵使银钱给得再多,也无处花用。还不如外院的姐妹日子过得舒坦呢。”
“所以我常来这,一来,是给她们带家里的消息物件,二来,也多说外面的事,一来二去的,就和大伙儿熟悉了。”赵氏解释道,竟将自己如何和伍氏院子里的婢女们串联起来的法子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陈妙之感怀于她的坦诚,又疑惑于她的坦诚,忍不住开口询问:“姨娘为何连这些也告诉我?”
“因为我知道,你是一样的人,纵使以前不是,可出去了一趟,你就是了,”赵氏敛下眉目,低头喝了一口茶,如是说道“你在这院子里吃的第一顿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知道。”
第一顿饭?陈妙之思索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她下意识地招呼香浮同桌而食,却遭到了婉拒,还引来了丫鬟们诧异的目光的那次。原来伍氏院子里,无论发生了什么,赵氏都了然于胸。
赵氏将茶杯放下,看着陈妙之,目光清明:“原也没想着马上送你出去,只想法让你来老祖宗这里,先避避风头,等人养好了,日后再找个机会,让你去外面过。可等我到了这里,亲眼看到了你——”说到此处,赵氏笑了起来,“看到你在外面过了那么久,居然没有一副凄风苦雨的相貌,反而长高长胖了,我就知道自己想茬了,七姑娘是有本事的,能把自己养好。”
陈妙之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她还震惊在赵氏的这番说辞里,即便是陈宣程氏,她的父母,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一心给自己找个靠山,前是袁氏,后是祖母。可赵氏,却信誓旦旦自己能把自己养好。
赵氏亲昵地摸摸陈妙之的发顶,继续说了下去:“既然是你个有能耐的姑娘,就不必和我们似的,终日里被困于这院子里。”
“走吧,七娘。”
“你三叔给了我一个庄子,离这里数百里地呢,天高皇帝远,你能在那边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姨娘,为何要这样帮我?”陈妙之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头顶,有一股激昂之气涌入了肺腑之中,同时又满是疑惑,不明白赵氏这种不顾一切的相帮,到底是所为何事?
“以前,我在楼子里时,寻过死路,”赵氏说起这段苦辛过往,不过淡淡笑了笑,“后来靠姐妹帮衬,才活了下来。那时候我也问过一样的问题:‘你我素味平生,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那个绝望的时刻,然后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她当时是这样告诉我的:‘沦落到这地方的,都是苦命人,既是自家姐妹,有什么不能帮一把的?’”
赵氏的目光转回陈妙之脸上,那眼神温暖而有力:“现在,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你。”
“七姑娘,别说姨娘托大。可我觉得,这天底下的女儿家,细究起来,各有各的难处。既然眼下我有能力帮到你,而你又恰好需要这条路,那我就一定要帮。”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侠气的义勇,“但愿你以后,若是遇见了同样身处困境的姑娘,在力所能及时,也能记得伸出手,拉她一把。”
陈妙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继续问道:“姨娘现在就有门路出去?”
“过几日,粱候夫人做大宴,满武庸的女眷,都得了帖子,我也有,”赵氏如是说道,“倒是你扮成丫鬟模样,随我上车。那日粱候门前必定拥堵不堪,大家只能把车停到偏远处,再慢慢走过去。届时你就偷偷跑出城,城外有人会接应你。”
“但如果这样,姨娘难逃干系,”陈妙之摇摇头,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赵氏“我就这样从祖母屋里不见了,第一个被审的,一定是姨娘。”
“无妨,你三叔会护持着我,”赵氏不以为意地笑笑,带着几分洒脱,“再说,虱子多了痒,债多了不愁。我身上那么多恶名,不在乎再多担两条了。”
“不……”陈妙之还想要拒绝。
赵氏却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微笑着直视她的眼睛,郑重询问道:“七娘,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想走,还是一辈子就和我们一起,拘在这里,再也不出院门一步?”
赵氏的眼睛在烛火跳跃火光的映衬下,好像两点星子,又好似两粒明灯,陈妙之无法在这样的眼神下说出违心之言:“自然是,想出去的。”
这一刻,她也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如若没有这一段奇遇,她也会像祖祖辈辈的闺秀们一样,在一个又一个精致的院落里终老,终日过着锦衣玉食,却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日子。
运气好,就像母亲程氏,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运气不好,就像祖母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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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活活折磨成疯妇。
在花山派的日子,固然清贫,衣食住行,都是最简陋的,可她是为自己而活,每一口饭,每一步路,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可以做她的主,也不会有人或以孝悌,或以妇道来规训她劝诫她。
话说颜问桃和甘禹和在发现陈妙之已被抓回武庸后,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一早,到了武庸。
之前作为平头百姓,他俩都没进过武庸城,只听过里面富贵如云,都是一等一的世宦世禄人家。
等今日要进城,才发现这城和别处的不同——它里面只有富贵人家。
而寻常百姓,都住在城外。只见成百上千户民居如同众星拱月般,挨挨挤挤地环绕着那足有□□丈高的雄伟城墙而建,形成了规模浩大的外城集市。各色铺面,摊贩林立,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倒也热闹非凡。
她二人装扮成普通农户,想要进城,没想到刚走到那戒备森严的城门口,就被手持长戟的守城士兵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劈头第一句就是:“你们是哪家的?”
哪家的?难不成武庸和江湖一样也讲门派传承?
颜问桃和甘禹和瞪着两双迷茫的眼睛,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见他二人如此,士兵挥手就让他们走:“去去去,不是城里的人家,都不让进。”
好在甘禹和急智,脱口而出道:“我们是陈家的,就是那个陈半国陈家。”
颜问桃赞赏地看了自己这个师弟一眼。
万没想到士兵只眼一瞪:“哪家下人会叫先主人的诨名?别来捣乱了,这城里不是你们这些人可以进的,快走吧。”
两人只得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城门。
去了附近的集上打听,他们才得知:原来武庸里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平头老百姓根本不让进城。平日里会派下人出来采买,身上都带着各家凭证,做不了假。
颜问桃头疼:原来小师妹说的家里不是寻常门户,还是过于谦虚了。这何止是不寻常,这和皇帝老爷家有什么区别?
两人无奈,只得在城外寻了个茶摊,急头白脸地灌了一肚子粗茶,勉强压下焦渴。相对无言地思索再三,眼下似乎只剩下一个笨办法:到了晚上再试试能不能翻城墙进去。
入了夜,真到了城墙边,才发觉自己实在可笑:那城墙上驻守的官兵熙熙攘攘不说,单说那□□丈高的墙,光滑陡峭又无处借力,根本就不是他们这点轻功能够上去的。
两人扼腕:他们花山派的轻功,就没有能到这个境界的,还是棋差一招啊。
就这样绕着武庸城转悠了一个晚上,除了被各色兵丁盘问一番,险些暴露行踪外,两人什么收获都没有。
二人已有两日未睡,此时顶着两对黑眼圈,心力交瘁地瘫坐在城墙边,又累又沮丧。颜问桃锤了一下腿:“师妹不知道怎么样了,是我不好,说下大话,让她轻敌了。现在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床睡,她家的有没有打她。”
甘禹和安慰道:“倒不至于那么坏,总有得吃,有得睡。”
东方既白,鸡鸣犬吠之时,关闭了一晚上的城门,重新打开了。
两人正彼此靠着昏昏欲睡,突然听见了一声惊呼:“颜师姐,甘师兄,你们在这?!”
两人豁然睁眼,只见香浮打扮成普通农女的模样,正一脸惊讶地站在他们身前。
26. 第 26 章
一见到香浮,二人只觉身上一轻,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忙得跳起来,抓住她的手,一个劲的询问:“你怎么在这?妙儿师妹呢?你们没被抓进陈家?”
香浮此时也已不是当初的懵懂菜鸟,她果断地做出噤声表情,将两人拉至僻静处,才开始交代:“是我家姑娘叫我出来的,本想着去凉城找你们去,没想到你们就在武庸,这就更方便啦。”
接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陈妙之的计划说了出来:再过五日,粱候夫人要设宴,陈妙之会装扮成婢女的模样混出陈府,再借机逃脱出城,坐上提前预备的马车,直奔花山派。既然颜问桃等人在此,那就在武庸城外等着接应她,到时大家一齐逃回凉城。
说罢,香浮看了看颜问桃和甘禹和两人的面色,将原本作为盘缠的几锭碎银掏了出来,递给他们:“你们这几日好好休养,五日后,还得和姑娘一起奔命呢。”
两人本还想拒绝,香浮不由分说塞进颜问桃手里:“武庸这里什么都贵,都是花钱的地方,别替我们省着。”
言毕,她不敢多留,匆匆道:“我得赶紧回去,将你们在此的消息禀告姑娘,也好让她安心!”随即转身快步融入人流,返回城中。
有了外援接应的确切消息,陈妙之的出逃计划,顿时显得更加稳妥周全。
待到五日后,伍氏房内,陈妙之忐忑地换上了婢女的服饰。这几日,整个正院里的丫鬟们都在帮忙,准备衣裳的准备衣裳,通风报信的通风报信,竟将日日前来的程氏瞒得死死的。
而大夫人王氏,由于那天被伍氏吓到后,就推说卧床不起,已多日未见了,无形中又少了一份阻碍。
香浮偷偷缝了一个小包袱,将金银细软都收拾起来,仔细栓在陈妙之腰间。
陈妙之试着晃了晃腰,为难地皱眉:她在陈家当了十五年的姑娘,所得钗环无数,真攒起来带上,重的吓人。
赵氏见状,忙命摘下来:“这般沉,又这般大,跑不动还显眼,快别带了。”
“可是姨娘,在外头行走,处处都要使钱,”香浮急忙解释道。
赵氏只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我岂会不知?我拿这个和七娘换,如何?”
赵氏递来的银票,每张都不大,不过十两二十两,方便取用,但加在一起则有上千两之多,显而易见是用心准备的。
陈妙之点点头,将包袱解下来:“多谢姨娘费心。”
一切打点妥当,临出门时,陈妙之仍紧张得微微发颤。赵氏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七娘只管宽心,府里都安排妥当了,你只需跟着我走就是了。”
陈妙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她扮作侍女,低垂着头,跟在赵氏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出了伍氏屋子。
这一路上,果然如赵氏所言颇为太平,没什么人注意到她。或者说,三房姨娘身后的侍女们,本来也没有人会关注到。
就这样一路顺顺利利地返回了三房院里。
陈妙之刚想送一口气,就听见门口传来了通报声:“三老爷回来了。”
只这一下,就吓得她三魂不着七魄:别人认不出她来,可三叔陈宜一定认得她。他又一向的毛病,只要是个女的,甭管是大姑娘小媳妇,都要盯着人上下打量看个仔细才够。但凡让三叔瞧见她一眼,必被发现。
赵氏眼一扫,低声嘱咐道:“你去我房里,别出来,我去糊弄他去。”
陈妙之赶紧进了里屋,悄悄立在门后,大气也不敢喘。
虽见不着外面是何光景,但声音却隔着房门清晰地传来。
她先听见陈宜的脚步,进了屋,再是一些衣物的摩擦声。接着是赵氏娇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嗓音:“死相~一会儿我还得去侯夫人那儿呢,可别花了我的妆~”
三叔带着醉意的低声调笑:“不妨事,来得及,今日还没腻歪过呢。”
跟着是捶打声,和赵氏的软语:“我说不成就不成,你好好等着,等我回来了再来收拾你。”
陈妙之一路听着,只觉得面红耳赤,虽然一向知道三叔是个女流好手,一向只爱花丛里取乐,可真在一旁听着了,也是觉得分外尴尬,恨不得立时跳窗跑了。
煎熬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得三叔被赵氏哄劝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陈妙之这才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块大石落了下去。
不过片刻,房门开了,赵氏进了来,只见她原本整齐的发髻略微有些散乱,嘴上的口脂也抹出了界,她冲陈妙之一笑:“倒叫你看了个笑话。”
陈妙之赶紧摇头:“不,三叔和姨娘……嗯,情投意合。”
赵氏咯咯笑了起来:“你呀,倒也镇定,不愧是在外面待过的。换做别家闺秀,恐怕此刻已经羞躁死了。”
她边说边施施然坐到了妆台前,她的心腹蔻丹立即上前,替她重新掠发,上妆。
赵氏漫不经心看着镜中自己艳丽的脸,吐出一句:“七姑娘,愿你此去,找到真的情投意合之人。”
陈妙之不妨她突然这么一句,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怔住了。
赵氏的眼神,仿佛穿越了多年的岁月,回到了过去,语气变得怀念:“真遇到了喜欢的人,你会知道的,心里砰砰跳着。只觉得天地虽大,可眼里只有他这么一个人,再也看不见别的了。”
“不过呢——”赵氏说道这里,语气一转,“也得擦亮眼睛,看看是不是所遇非人。”
陈妙之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过往的经历,那个和她一起私奔,又将她卖了的薄情寡恩之人:“我晓得了。”
赵氏叹了一口气:“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真要遇上了个狼心狗肺的,逃也难逃啊,只盼你所遇良人,从此平安顺遂。”话语末尾,已带上了真挚的祝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陈妙之想说自己不会,想她与袁郎相识这么久,固然袁郎待她极好,可她从未因此意乱情迷过,这一次更是直接撇下袁家婚约,径自跑了。赵氏遇到的这种情形,她自信不会撞上。
赵氏已经理完了头发,匀上了妆,她从铜镜里看到陈妙之的表情,嫣然一笑:“七姑娘果然是志存高远,心性坚定,这样子很好。往后啊,可别见着一个二个长得俊俏、嘴巴抹蜜的,就轻易动心。”
见心思被看穿,陈妙之有些难堪,只强笑了一笑:“姨娘说笑了。”
赵氏对镜抚鬓,而后又站了起来,裙裾款摆:“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一听这个,陈妙之就又有些喘不上来气,这一步只要有丝毫差池,她不仅再也逃不出去不说,还会有很多人跟着受罚,就连赵氏也脱不了干系。
赵氏倒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七娘别担心,和出老祖宗的院子一样。咱们的车在西角门,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北门登车,断然碰不着。”
陈妙之见她如此镇定,也跟着平静了下来,点头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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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只跟着姨娘走。”
赵氏亲昵地捏捏她的耳垂:“就是,天塌下来有姨娘在呢。”
言罢,二人整理着装,直接出了三房院子,往西角门而去。
一路果然没遇到什么阻碍,畅行无阻。三房往西角门去的这条路,本就人迹罕至,今日家中下人又不少跟着大房二房夫人出去去赴宴,是以路上一个人也未遇到。
见出行如此顺利,陈妙之也渐渐松弛了下来,步履轻快地一路走到了西角门外。
香浮已在那里候着了,两个人一齐跟着赵氏走未免更加引人注目,因此才分头行动,陈妙之先随赵氏回三房,香浮则是随后径直到西角门等待。
陈妙之扮作婢女,扶了赵氏登车后,香浮也随后进了车内,车夫一提缰绳,往粱候府驶去。
在车上,赵氏拽着陈妙之的手细细叮嘱:“城外停的黑色油布车就是了,可别走错了。”
蔻丹也在车内,此刻插话道:“不怕,我哥哥已见过香浮妹妹,到时不会弄错。”
赵氏又道:“我那个庄子的位置,你可记清楚了?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或是银钱不够使了,你只管去。”
陈妙之笑道:“我都晓得了,姨娘。”
赵氏这才点点头,尔后思量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娘家名叫金儿,家住在廿州府北面大枣树下,家里是磨豆腐的。你将来要是云游四海路过那里,记得去看看我家父母可还活着?要是他们还健在,就告诉他们,赵金儿还活着,过得很好。”
赵金儿,陈妙之在内心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原来赵氏叫赵金儿,她用力抓住赵氏的手,郑重道:“等我出去了,一定去廿州府找姨娘的爹娘,替姨娘报平安。”
赵金儿笑了:“不着急,你先自个儿安稳下来,不用专程去一趟,”而后她又叮嘱道“若是去了,只管动嘴,可千万别舍银子给他们。”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到底是生我养我,我心里惦记着他们。可我也恨他们,当年就是因为他们贪财,为了二十两银子,想将我卖给八十有二的地主老爷做姨娘,逼得我只能跟那狗东西跑了。”
陈妙之了然,爱亦爱之,恨亦恨之,尤其是至亲之间,谁又说得清这些是非对错呢?
不一时,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瓮声瓮气地话语:“姨娘,只能停这了,前面过不去了,姨娘。”
赵金儿朗声答话:“知道了,那就在这儿等着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手上不停,帮着陈妙之更换服饰,从陈府的侍女装束,换成普通女子衣着。另一面蔻丹也在帮香浮换。
两三下换了衣裳,陈妙之刚要下车,冷不防赵金儿又一把抓了她过来,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穿戴,才颔首:“没问题,看不出来破绽。”
说着,她竟飞快地拔下了头上的两三根金簪,又褪下手腕上一对分量颇重的金镯,一股脑儿塞进了陈妙之怀里:“我又反悔了,若你看见我爹娘,将这些劳什子送他们,就当是还了我的生恩养恩吧。从此,两不相欠。”
陈妙之点头应诺,赵金儿复又笑了,她最后看了陈妙之的脸庞,温声说道:“经此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了,七娘,保重啊。”
不知不觉间,陈妙之落下泪来:“姨娘,你也保重。”
赵金儿拭去了她的眼泪:“别哭,我们都好好活着。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啦,从此天高海阔,一帆风顺。”
27. 第 27 章
陈妙之和香浮二人,下了车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赵金儿在车内微微笑着,无声地挥手作别。
此时周遭车马喧嚣,人流如织,不敢过分停留引来注意,陈妙之只点头示意,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庸城的路都不窄,足够两三辆马车并行。可今日粱候夫人的宴席请的人实在太多,竟将侯府门前那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里下车的女眷,起码有一半和陈妙之打过交道,因此她不敢驻足,只用巾帕蒙着脸,装作不耐风寒的样子,低着头,匆匆穿过面前的华丽车驾们,往旁的一条小巷子里去了。
可她才拐进巷子里,就听着耳后传来一声轻微的质询“妙儿?”
陈妙之只恨自己怎么耳朵那么好使,明明此声轻如耳语,可隔着那么老远,夹杂在各色嘈杂的声音中,她还是听出了这是来自母亲程氏的声音。
本能的,她微微侧过头,就看见三丈开外,母亲程氏立在马车旁,旁边还有大夫人王氏。
陈妙之下意识转身上前一步,想要回应母亲的呼唤,可马上意识到了,此时非常情况,她快速地扭过头,把巾帕裹得更紧,快步钻进了巷子深处。
之前不过是眼角余光,程氏看见一个女子匆匆而去,可凭着母亲的本能,她还是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女儿。如今更靠这侧头一面,程氏确认了,这个衣饰普通的女孩,并不是什么过客,而是再度要离她而去的陈妙之。
“妙儿!”这一声和前一声不同,撕心裂肺。引得周围人纷纷回头瞩目。
陈妙之霎时立住脚步,她能听出程氏声音中的不舍震惊和哀恸,一时间眼泪又流了出来。
可她不能回头。
不敢回头。
一旦回去,就前功尽弃。
她这样想着,咬紧牙关,连眼泪都顾不上抹去,拉着香浮夺命狂奔,就飞快地跑没影了。
程氏看着她的背影,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一次如若让她就这么跑了,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女儿,顾不得一切,提裙就往陈妙之的方向跑去。
哪知她才走了一步,就被一旁的王氏死死牵住,生拉活拽地拉到了马车后面,挡住了周围人的目光。
王氏死死瞪着她,低语道:“二弟妹,慎言!”
程氏此刻哪里还管得她,拼命想要甩开大嫂的手,想去找陈妙之:“妙儿,我的妙儿!”
王氏顾不得其他,捂住了程氏的嘴:“弟妹看错了,那不是七娘。七娘在老夫人那里呢,出门时不还见过?”其实她也不知程氏看见的那人到底是不是陈七娘,可大庭广众,总不能让陈妙之未死这件事被叫破。
程氏却不听王氏的话,那是她的女儿,是十月怀胎的女儿!是从小在她怀里长大的女儿!就算化成灰,被风吹成了沫儿,她也认得出。此时什么伦理体面纲常,她统统都不在意了,她只要她的妙儿回来!
程氏早已不顾什么世家主母的身份背景,此时只是一个即将失去女儿的母亲,她拼命地挣扎扭动,想要从王氏的桎梏里逃出来。
王氏见她状若疯癫,心知寻常劝说已然失效,心念电转间,索性提高了音量,语气故意变得惊慌失措:“二弟妹,怎么了二弟妹?”
尔后故意用周围每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二弟妹突发恶疾,赶紧送回去请郎中来诊治!来人,抬二夫人上车!”
她如许说着,自己已经动手,用尽全力把程氏往马车上撕扯去。目前她是在场诸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她既然这样吩咐,四周的下人们不敢违逆,只能帮着她,把程氏扭送到车上。
之后,王氏更是以此为藉口,让周围的马车避让,好让二夫人程氏赶紧回家治病去。
一场闹剧,就这样突然而然的戛然而止了。
而另一边,陈妙之尽管头也不回地狂奔着,但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没想到会在临门一脚时和程氏相遇,差一点,她就想放弃出逃,重回母亲的怀抱。
哪怕是现在,眼看城门越来越近,即将逃出生天,可内心里程氏最后那声呼唤,还是在不断传来。
长那么大,她从来没看到过母亲那么失态过,也没有听到母亲发出过那种哀切至极心碎欲绝的嗓音。
香浮也发现了她的悲伤,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无言地牵起了她的手,两人一道,冲着城门而去。
所幸守门的士兵并未发现端倪,很快就放了她们出去。
刚一出门,陈妙之就看见颜问桃和甘禹和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立在路边不断地张望着。
一见到他们,陈妙之刚刚硬起的心肠,立马又软了下来,她跑到颜问桃身前,双手环住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听着颜问桃壮实的心跳声,又开始哭泣起来:“师姐,呜……”
颜问桃用力抱住了她,直接把她举了起来:“不哭不哭,谁欺负你了?师姐去找他算账!”
她们的这一幕举动着实惹眼,甘禹和没办法,只得上前劝诫:“咱们先走,有什么事回了自己家地盘再说。”
香浮也在此刻四处寻找,果然找到了那辆黑色油布车,车头坐着个年轻的车把式,一脸的紧张。
想也未想,她冲那车把式招招手,赶紧地领着自家姑娘去了:现在这个节骨眼儿,还在武庸城门口,难保等下家里没人追出来,夜长梦多,还是早走为妙。
陈妙之也知道好歹,擦了擦眼泪,钻进了车内。香浮紧随其后。
颜问桃和甘禹和这几日雇了两匹骏马,伴着马车并驾齐驱,一行人飞快地朝凉城方向而去。
袁定舟只觉心里憋了一股无名之火,他不想和七妹妹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也未曾想到陈家的人居然如此怠慢他,将他当猢狲耍。
先是让他到凉城接七妹妹,可等人找着了,又直接越过他,将人马不停蹄地送回了武庸。
等他紧赶慢赶到了武庸,竟然连陈府内院的门槛都没摸到,整日里被关在了外书房内,只有几个管事的陪他。每当他提出要见陈七娘,对方就开始打马虎眼儿。
别说是他,和他一起的西庭也觉得陈家这次做事格外的不地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袁家和陈家都是姻亲,哪有把亲家这么来回折腾的?
可形式比人强,自从定了亲,陈家的银子流水价的送入袁家,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这情分在,想说点什么重话,似乎也不好意思。
想到这里,西庭叹了口气:自从老爷多年进士不第,这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现在居然连个商贾之家,都这么看人下菜碟,可见人心不古。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和袁定舟说,只是安慰道:“少爷稍安勿躁,七姑娘早就和您定了亲,多等几日又何妨?”
袁定舟不耐烦地一甩手:“你少拿这些话来唬我!看看这几日,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来见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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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们陈府未来姑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打秋风的。”
西庭心道:没准他们真觉得咱们是打秋风的。当然嘴上他不会那么说:“少爷可不许胡说,这是你未来泰山泰水家,要礼数周全些。”
就在他们两在外书房里生闷气时,忽然听到外面的吵嚷声。
两人对视一眼,西庭心领神会,立即出门查看。
只见整个陈府慌乱起来,无数仆人里外奔走,神色匆匆。
西庭拦下一个想要问话,可对方也说不清什么,只知道府里出了大乱子。
西庭沉下心:陈家大老爷一向认为治家如治国,平时日对陈府管束甚严,他这些年来往多次,从未见过陈府出现这番光景。不管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定是件大事。
俄而,他心念电转:别是七姑娘未死的消息,传入了宫中?上面想要治罪?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后背不禁起了一层冷汗。他们虽说和陈家有婚约,可说到底,还是个外人,老爷又屡试不第,身上没点实权,实在不好参合到这种事里。
当下他进了屋,拉起了袁定舟:“少爷先和我走!”
“去哪?出了何事?”袁定舟显然是不在状况里。
“先出城去,”西庭言简意赅地答道。其实按他的想法,不如索性回了桐川,再另行打算。可知道袁定舟必然不肯,只能折中,先出了武庸,静观其变再说。
到时就是陈家有了泼天的大祸,既亲还未结,人又不在陈府,这祸事便难牵连到他们袁家头上。
袁定舟不明所以就被西庭带了出去,原按他的脾气也没有那么容易,可这几日都被困在外书房,谁也见不着,早就让他被拘得难受,便好脾气地一路跟随西庭来到马厩,牵出了两匹快马。
等被扶上了马,袁定舟还是优哉游哉:“跑马玩吗?”
“嗯,坐了那么久,少爷出城跑跑吧,也算活动活动筋骨,”西庭这谎撒得是面不改色,不管如何,先把少主人骗出陈家,后面就一切好办了。
袁定舟不疑有他,有些纳闷怎么西庭突然愿意带自己玩了,可能出来散散心也好,并不置喙什么,一扯缰绳,就朝武庸城外奔去。
此刻武庸内车满为患,到处都是富贵人家女眷的邓媛车,一一避让颇为麻烦。西庭生怕冲撞了哪家贵眷,惹来麻烦,只得下马,牵了两匹马的缰绳,尽量绕开各色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马车,以免惹上麻烦。
就在这时,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让他不禁眉头一跳:
“听说陈家二夫人疯了。”
“青天白日看见了死去的陈七娘。”
一时间,他赶紧抬头去看少主人。
这些话也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袁定舟的耳朵里,他的脸霎时白了:“七妹妹?”
一时间他不顾□□马匹的缰绳还在西庭的手里,直接猛得一夹马腹:“驾!”他想立刻回到陈家,去找陈妙之。
马一转头,缰绳还在西庭手里,马吃痛,嘶鸣起来,不由抬起了两只前蹄。
西庭不妨他这一下,手里还死死拽着缰绳,直接就被拖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那马的两个蹄子又要落地,眼看就要踩到地上的西庭。
西庭咬紧牙关,朝旁一滚,才幸免遇难。
捡回一条命来的西庭心里已经骂了数万句娘。可没有什么办法,谁叫袁定舟是他的少主子。
28. 第 28 章
此刻袁定舟已顾不得什么了,只想着即刻回到袁家,去见他的七妹妹。
西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脏污,只一个箭步拦在了他跟前:“少爷,随我出城。”
袁定舟于马上居高临下睨了一眼西庭:“让开!”他深恨跟随自己的是西庭,是父亲最为倚重的长随,必须给个脸面,要换作是别的小厮,早就一鞭子下去了。
西庭自然是不敢让开的,无论如何,必须把袁定舟带离陈家。
袁家自老爷屡试不第,在家赋闲二十年,祖上的余荫早已不在,于朝中毫无根基可言。若是陈家有个三长两短,一旦引火烧身牵连到了袁家,便是一个死局,注定插翅难逃。
然而此等厉害关系,他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袁定舟,甚至他也知道了,就算是说了,自己这个少主人也听不进一个字。
是以西庭不敢多言,只是死死挡在袁定舟跟前,阻止他重回陈家。
袁定舟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看着西庭,手指将马鞭握得更紧,自己一向对这个老仆不错,没想到他居然蹬鼻子上脸,将他这个主子丝毫不放在眼里。以前是阳奉阴违,现在直接抗命不遵了,简直无法无天!
就在他苦苦思索如何摆脱之际,无意间的一个眺视,却似乎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略感错愕,抬头望向武庸的城门,那巨大高耸的灰色城墙下,两个少女的背影,正急匆匆通过那道大门,去往外面的世界。
自小青梅,岁岁常相见,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陈妙之。
一时间,惊讶,兴奋和狂喜,都涌上了心头,他几乎克制不住要叫出那声七妹妹了,可好在他还有几分理性在,知道此时叫破,会毁了七妹妹的名声,也会毁了陈家的名声,便死死克制了下来,只指着城门口,压低声音冲西庭说道:“你看那是谁?”
西庭生怕袁定舟作妖,趁他回头之际自己骑马跑了,并不敢回这个头,只镇定说到:“少爷看到是谁,便是谁。”
只这么一忽儿功夫,陈妙之就彻底跑出了城门,消失得没影了。
袁定舟咬牙,又急又怒,再也无暇顾及西庭,只是一策马:“驾!”直往城门而去。
西庭只以为他要调转回陈府,刚要呼喊:“少爷且慢!”
就看见袁定舟的马偏过他,直直往城外去了。
只余西庭愕然僵立在原地,尚且回不过神来。
袁定舟急匆匆赶出了城门,再四处张望时,却早已不见了陈妙之的影子,急得大恨:“西庭误我!”
等西庭也到了城外,袁定舟见他第一面,便是劈头盖脸一句:“都怪你耽搁!”
西庭莫名其妙,不过好歹这个祖宗出了城,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是是是,都怪我无能。”
袁定舟恨得咬牙切齿,却实在找不出法子来,只得又问西庭:“接下来去哪里找?”
西庭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少爷要找什么?”
袁定舟不由得再度怒上心头:“要你何用!”
袁定舟心急如焚,一抖缰绳便要调转马头再闯武庸,非要回陈家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西庭哪里还能让他回去?也不管对错,随手指着一辆狂奔而去的马车说道:“说不定在那里。”
甭管那车里到底是谁,先把这小祖宗骗离武庸就行。
袁定舟顺着西庭手指指向看去,那辆被黑色的油布罩得严严实实的朴素马车,正朝着凉城方向多路狂奔。
他下意识就想反驳:“七妹妹怎么会坐这样寒酸的车?”不是邓媛车也就罢了,一看就是平头百姓的车,锦衣玉食长大的陈七娘,怎么会屈尊降贵在那种车里安坐?
尔后他又瞥见了马车边上跟着飞驰的两骑,马上之人分外眼熟,尤其是那个女子,这种魁梧之极的身形,他平生仅见。
袁定舟开始回忆:到底是在哪见过呢?
就在他还在思索之时,西庭却已经策马冲着那辆逐渐消失的马车扬鞭而去:“少爷,再不追七姑娘就真没影了!”他深谙袁定舟的性子,故意以言语相激,好叫他无暇深思。
这一招果然奏效,见西庭已经去追了,袁定舟也着急了,立刻拍马跟上:“等我!”西庭这个人一向老道,没准他是通过什么法子知道了七妹妹就在那车里。
另一面,陈府内先是乱作一团,仆从里外奔走,各个都惊疑不定。毕竟陈妙之未死,已回到宅院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乍然间看到程氏好端端去粱候府赴宴,结果疯癫一般哭喊着被带回府,又有消息说是看到了七姑娘,是个人都会猜忌。
最后还是李长安出了面,调度弹压之下,才使得人人噤声,将这差点掩盖不住的消息重新掩盖下来,陈府内回复了宁静。
陈府主厅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大老爷陈宁面色凝重地坐于主位上,二老爷陈宣坐于次位,脸色也是一片铁青。
两人看着王氏,叙述着方才发生在外的事情经过:
“反正我是没看见,弟妹却说,是七娘。”
“原也是不信的,只当这段日子弟妹心绪大起大落,心神过耗,才说见着了七娘。”
“哪知回了府,去老夫人院里一查,七娘却真也不见了。”
大老爷沉吟不语,二老爷却已经嚷嚷开了:“大嫂子,所以您就眼睁睁看着我闺女跑了?就算您金尊玉贵的,不便奔走,就不能派个老妈子小丫鬟的,跟着去看看?七娘虽不是您生的,好歹也叫您声伯母,您就这么不管不顾的?”
“二弟,稍安勿躁,”大老爷不得不开口了,这件事王氏做得的确有纰漏,但却也能体谅一二分。
陈七娘未死这件事,本就是陈家的大秘,一旦泄露,若是被有心之人做个局,便是欺君之罪。故而面对程氏突然的大吵大闹,看见七娘了,王氏一时间心慌意乱,没能面面俱到,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能当机立断想法子把这件事当场敷衍过去,已是不容易了。
陈宣却见不得大哥的这种护短之举,冷笑道:“可是了,当初大兄决断的,说我家妙儿已死,如今这个死人回来了,自然是不如您的意,得想尽办法再把人赶走,好全了我陈家的孝烈名声。”
还未等陈宁开口,李长安已替他辩驳起来:“二老爷消消气,要不是大老爷想法,七姑娘怕是现在还在凉城呢。都是自家骨肉兄弟,大老爷一向都拿各位老爷的孩子视作亲生骨肉看待。”
只听得“啪!”一声。
陈宣怒不可遏,一个巴掌就甩在了李长安脸上:“主子说话,有你这个下人发话的份?”这个李长安一向爱越俎代庖,陈宣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却不想这个时候他还敢跳出来大放厥词。
李长安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他生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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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一巴掌,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陈宁,见主子未有表示,只得默默垂首退到一旁。
陈宁知道此时跟二弟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也解决不了七娘出逃之事,只询问道:“知道七娘是如何出的府么?”
王氏赶紧回道:“还未呢,已让冯妈妈去审了。”
陈宁颔首:“先请大夫去看看弟妹,这几日大喜大悲,得好好调养,免得落下病根来。”
陈宣冷哼一声:“不劳烦大兄忧心了,这些事我二房自会处置。”
陈宁一向不和这个弟弟做口舌之争,免得吵起来让人看热闹。他只起身往外走去:“那二弟就先去看看弟妹,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了。”
陈宁一出了主厅,就往伍氏的院落里而去,一路上所见的下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在这时候有丝毫的造次。
进了伍氏的院落,便听得起起伏伏的啪啪闷响声,那是板子狠狠拍在身上,皮肉绽开所发出的声音。其间,还有隐约的呜咽声时隐时现。
为了不惊扰伍氏,院里所有伺候的丫鬟婢女,都被集中到了离正房最远的偏房内。她们被强行褪去外衣,死死绑在条凳之上,严刑拷问。为防止她们吃痛尖叫,惊动了里头那位老祖宗,每个人的嘴里都被布巾牢牢塞住,只能发出模糊而痛苦的闷哼。
玉蕊儿和福月,在也其中,鬓发散乱,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脊背与臀腿之上,已是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冷汗与血水混合着滴答落下,流淌到地面之上。
陈宁在偏房内站定,低头看了一眼那些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婢女们,微微蹙起眉,对一旁侍立的冯妈妈说道:“这些事,如何能在母亲的院子里做?纵然见不着,也能听着一二。该把人都带我们的院子里再审不迟。”
冯妈妈赶紧屈膝行礼,回道“回大老爷,府里一向的规矩,在老夫人这伺候的人,一步也不能出去。这才没办法,只能躲这儿审了。老爷放心,我去主屋里听过了,一声也传不到。”
陈宁依旧是不满意的:“你也是积年的老人了,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却是不知?不让她们出来,本是怕她们口舌不严,泄露母亲病情。既然是要审,带到我院子里,里外都是我的人,她们还能插翅飞了?还能和谁去传去?”
冯妈妈立马领命:“是是是,大老爷思虑周全,是奴婢愚钝了。马上就着人把她们带到咱们院里去。”
陈宁点头:“正是这个理,百善孝为先,母亲的院子最是清净要紧,不能让这些贱婢污了此地。母亲那边,暂时就由我们院子里的人来伺候,你让夫人也多费心,亲自帮着看管照应几日。”
冯妈妈垂眸回是,心里却有些纷乱:自从王氏被伍氏瞅了一眼后,至今心有余悸,看到伍氏就发毛。现在要她整日里守着伍氏伺候,只怕是要吓出毛病来。可大老爷发了话,她一个下人哪敢多言?
就在她吩咐人,要把这些戴罪之女都押送到大老爷院子里再审时,一个急切的脚步声陈传来。
赵金儿急匆匆跑进了偏房,她显然是长时间奔跑过,头上的髻子也偏了,人也喘息着,身上还穿着会客时的大衣裳。
她的目光扫过条凳上那些皮开肉绽、痛苦呻吟的婢女,尤其是在血肉模糊的玉蕊儿和福月身上停留了一瞬,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但到底还是强忍住了,转向陈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大老爷,您也在呢。”
29. 第 29 章
陈宁一向对这个三房的姨娘避之不及:论情,那是弟弟的妾室,本就忌讳。论理,她是个烟花之地出来的娼妓,交谈都是自降身份。
因此见她到了,陈宁下意识就往旁一步,将目光看向别处,不与她有交汇的可能:“赵姨娘。”
赵金儿深吸一口气,回复了自己向来那副言笑晏晏,烟视媚行的模样,只娇声说着:“大老爷这是做什么?丫头有错,罚就是了,何必弄得这么血渍呼啦的?老祖宗体弱,冲撞了可不得了。”
陈宁又把头扭得更远一些:“姨娘说得是,已叫她们挪位置了。这几日母亲还请姨娘多费心。”
赵金儿还想说什么,陈宁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挥手命人速速将这些戴罪之身的丫鬟们拖离此地。
赵金儿看着她们解开了绳子,伍氏院落里的婢女如折翅鸟雀一般纷纷滚落在地,再无一丝爬起来的力气。大老爷院里的人,便如同拖死狗一般,拖着她们的头发,生生就那样往外而去。
玉蕊儿路过赵金儿时,微微摇头。
可赵金儿见到此等惨状,却再也按耐不住:“住手!”
她的喝止并没有换来任何人的停留,冯妈妈是王氏的人,王氏厌烦透了赵氏,怎么会听她的指令?在场又有大老爷撑腰,没的给一个妾室脸面。
因此冯妈妈只用眼色指挥下人,继续拖着人出去,只作全然未听见赵金儿的命令。
赵金儿急了,她站到众人面前,挡住了去路:“我说,住手。”
陈宁终于转过身来:“姨娘有何指教?”
似乎发现了她想干什么,玉蕊儿激动起来,她撑起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抓住赵氏的裙子,把她往旁边推搡:“不相干的,姨娘不相干的!”
她的手在赵金儿那拓金绣花的裙子上,留下两个血印。
赵金儿低头看着那两个刺目的血印,惨然一笑,而后她慢慢跪下来,头却昂得极高:“不就是在找七娘出府的主谋么?不用找了,我就是。”
冯妈妈早就怀疑陈妙之能逃出去,和赵氏脱不了干系,正想仔细拷问这些婢女,问出一个一二来,却不想赵金儿却主动认下了,她还有些错愕:“嗯?”
那一边,陈宁的双目就如霜电射来,直视赵金儿:“姨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赵金儿冷笑:“阵仗摆的那么大,不就是想找我么?我认了。”
此话一出,原本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婢女们又迸发出了力气,她们挣扎着爬过来,挡在了赵氏身前:“不关姨娘的事,是我们干的,和姨娘没关系。”
冯妈妈反应过来,一脸的兴奋,知道这是扳倒赵氏的最好机会,没犹豫的,她立即开口下令:“把这些丫鬟拖下去,赵姨娘,既然你自己认下了,那便随我去大房吧,当着大夫人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赵氏虽然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下颌微扬,气势竟比站着的冯妈妈更盛三分:“我不走。要是想审我,就在这老祖宗的屋里审。”
冯妈妈最看不惯就是她明明是个娼妇出身,却一副傲然不逊的模样:“姨娘你如今已是犯妇,由不得挑三拣四。要是不想走,那就别怪我动手了。”说着,她就上前,想亲自把赵金儿扭送到大房,去和王氏表功。
然而她的手甫一伸过去,就被赵金儿挥掌拍落,指甲在冯妈妈手背划过一道红痕:“冯妈妈,我说了,除了老祖宗的屋子,我哪儿也不去。”
陈宁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幕,终于克制不住,大吼一声:“停下!”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未动怒过,头一次见他如此,在场诸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停了下来,齐齐看向大老爷。
陈宁盯着赵金儿,仔仔细细审视着她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直视她的脸:“赵姨娘,既然你说是你放走的七娘,所图为何?”
赵金儿也回视着陈宁,这个陈府的主宰者,向来回避她的目光,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丝越矩的可能,可她知道,骨子里他和陈宜没区别,都是好色之徒。对此,她只是熟络地展现出一个艳丽的笑容:“不图什么,只想要七姑娘自在些罢了。”
陈宁面对赵金儿的笑下意识地游移了片刻,可立即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直视回去:“姨娘莫开玩笑,兹事体大,说实话,能少收些罪。”
“就是实话,大老爷不信?”赵金儿抓住了陈宁一闪而过的回避,知道自己让对方难以招架,她便更进一步,语气也变得矫揉造作。每一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都像是蛛丝,轻轻地缠绕上来。
陈宁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恢复往日威严:“赵氏,自重。”
赵金儿兴味地挑起一侧眉毛:“大老爷,是你该自重。”
冯妈妈看着这二人一来一去的,急得没法。王氏为什么那么记恨赵氏?还不是因为她这一口也对大老爷的味,要不是陈宜快人一步先得手,要是大老爷先见到她,保准也得收入房里,从此和王氏斗得有来有回。
眼见二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微妙,冯妈妈也顾不得陈宁素日的威严,硬着头皮插到两人中间:“大爷,事不宜迟,需立即带赵氏回咱们院子里审问。”
陈宁极不喜爱赵氏面对他时那种故意展现的妖媚,这是她的一种挑衅,心情本就不好,冯妈妈又此时插嘴,他便有理由迁怒:“冯氏,主子说话,没有你开口的份。”
冯妈妈只得闭嘴,心里默默祈祷王氏别在这时候进来。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就在此时,王氏也带着一众婢女进了偏房。
原是看着冯妈妈这边一直没消息,后又听说了陈宁也来了这边,便匆匆赶来助阵。谁知刚一进门,就看见赵氏跪在地上,居然和大老爷眉来眼去的。
王氏心里的火,蹭就上来了:“赵姨娘,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赵金儿抬眸看着王氏的脸,不由一笑:“大夫人,你觉得我唱的是哪一出,就是哪一出。”
“你?!”王氏大怒,一指赵氏,盛怒之下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冯妈妈趁机来到王氏身边,向她通禀:“方才赵姨娘自己认了,是她骗七姑娘离府的。”
这一句果然让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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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怒为喜,她俯视着赵氏,仿佛看着一头筹谋已久终于落网的猎物:“赵氏,所言当真?”
“是真是假,重要么?”赵金儿依旧是一脸的不驯,抬起下颌,“大夫人若是想,便是没有这回事,也会将屎盆子扣我头上不是?”
换做平日,王氏已被气得怒不可遏,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断定赵氏这回是跑不了了,注定要被正法,因此只是冷笑数声:“赵姨娘现在的嘴倒是硬,但愿等下上了家法,你的嘴还能如此这般牙尖嘴利。”
赵金儿看了王氏一眼,悠悠开口:“我是三房的姨娘,大夫人是长房的人,没资格来安排我的家法。”
陈宁一向最厌烦这种后宅女眷间的斗嘴,只蹙眉询问道:“姨娘,若果真是你怂恿的七娘外出,那谁是指使你的人?”此时非同小可,一个不慎可能拖整个陈家下水,不像是赵氏一个姨娘可以做出来的事。多半是有人在幕后操盘,故意顶了一个赵氏出来背锅。加之之前陈妙之遇匪一案,多半又是那个内鬼在运作这一切。
赵金儿一面对陈宁,那副妖妖俏俏的模样就回来了,她美目一转,眼波流转,横了一眼:“就不能是我自己的主意?”
王氏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副模样,原本因她落网而带来的愉悦感顿时烟消云散:“赵氏!好生回话!”
赵氏咯咯一笑:“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怎么不算好生回话了?”
“来人!上家法!”王氏怒火攻心,厉声高喝起来。这一声极其的响亮,即使在正厅也能清晰耳闻。主位上的伍氏眉毛一动,睁开了无神的眼睛。这一切,刚刚来此服侍的大房婢女们,都没有察觉。她们也不知道,四十年前,先太爷打死伍氏奶娘前,说的也是这句话。
赵金儿眉毛一拧,毫不相让:“大夫人好大胆子,要在老祖宗的院子里开堂么?”
冯妈妈一把拉住了王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夫人息怒,好歹把人先哄出去。这毕竟是老夫人的地方,传出去没的叫人笑话。”
陈宁也不甚满意妻子的这般作态,只轻声言语:“夫人累了,扶夫人回去休息。”
冯妈妈闻言点头,立即托着王氏的胳膊,想将她带离此地。
可王氏已气到了失去了理智,她甩开冯妈妈的胳膊,指着在场诸人怒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哄了我出去,你们一个二个的,好继续打眉眼官司。今日我偏不走!就在这老祖宗院里,我倒要问个明白!”
陈宁最恨身边人上不得台面,王氏此举对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冷冷看了一眼自己的结发妻子,一字一句又把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只是语气冰凉:“我说了,夫人累了,带夫人回去。”
在场之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若是王氏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赵姨娘还未怎么样,王氏要先吃一记大亏。
王氏也听出来了大老爷的意思,她脸色一白,一行泪竟然落了下来:“老爷,你要偏帮一个外人?”
冯妈妈已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其他,抱住了王氏就往外拖:“是是是,夫人累了,这就回去了。”
30. 第 30 章
王氏被带离偏房后,屋内骤然陷入死寂。
陈宁背着手,看着屋外王氏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这屋里也没有人会说话。
倏然间,一阵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嘈杂的雨声里,陈宁终于转身,语气里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赵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要么从实招来,要么,就得受皮肉之苦了。”
赵金儿也望着那一片雨,淡淡开口,再没了那种刻意的妖娆:“我说了,我说的一向是实话,可你们不信。”
陈宁自然是不相信的,什么七娘过得不痛快,就送她自在,这等鬼话连七岁孩子都糊弄不了。
陈宁长叹一声:“赵氏,随我回大房吧。”他虽说是随,可身边侍立的随从们已站了出来,准备拿下赵氏扭送到大房院子里受审。
“住手!”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破开了雨幕,冲进了偏房。
是三老爷陈宜,他没有撑伞,也没带小厮随从,只孤身一人急匆匆而来。他浑身湿淋淋的,可顾不得这些,他一步就到了赵金儿面前,将她扶起来:“心肝,伤到哪儿了没有?”
赵金儿立时化作了一汪春水,似浑身没有骨头般融进了陈宜的怀里,声音又变得娇媚入骨:“三郎,我没事。”
陈宜最吃她这一套,闻言立即抚了抚赵氏的后背,将她护至身后:“大兄!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陈宁看着自己这个食色性也的弟弟,冷冷说道:“你的妾室,把七娘拐出了府。”
“我还当是多大的事,”陈宜松了一口气,“七娘走了就走了吧,又不是……”
“等等!”他突然停住了,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七娘不是死了么?”
“此事你莫要多问,总之,我需得审她,”懒得和三弟掰扯陈七娘死又未死,回了府又出了府这一档子麻烦事,陈宁只告诉了他结论。
陈宜自然不满意这种答复:“大兄,有什么找我。她一个弱质芊芊的女流,能做什么事?”
面对着这个只知酒色财气的三弟,陈宁向来懒得多费口舌,只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随从们就上前,将陈宜和赵金儿分隔开:“这些事儿你勿需知道,等我问清楚分明后,自然会把人给你送回来。”
陈宜在长随的钳制中奋力挣扎,衣襟都在撕扯间凌乱不堪:“大兄!你有事冲我来,别对个女人出手!”
陈宁置若罔闻,只对着赵金儿说道:“姨娘是自己走,还是让人请着走?”
赵金儿脸色瞬了一瞬,她没有想到陈宜竟然一点用处都没有。本想着他好歹也是陈府的三爷,不看僧面看佛面,陈宁投鼠忌器,不敢对她如何。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在真正的掌权者面前,三老爷这个靠山,不过是个无用的摆设。在陈府,除了大老爷他自己,剩下的都是无关轻重之人。
事已至此,剩下的路,她便只能靠自己了。思及此处,赵金儿从容的站了起来,她跪得太久,起身时踉跄了一瞬,又即刻站稳身子。她弯下腰,将裙摆上跪出的褶皱一一抚平,又伸手捋了捋头发,将散落的发丝挽至耳后,平静地说“不劳烦大老爷了,我自己走。”
她说着,施施然朝门口走去,路过陈宜时,对他福了福身子,露出惨然一笑:“三郎,奴家去了。”
“金儿!”三老爷悲痛欲绝,一副要和大老爷拼命的模样,但在随从堆里,连陈宁的一角衣袖都碰不了。
门外的雨愈发大了,赵金儿坦然走近那片雨里,几乎是片刻,便被淋得透湿。那袭锦衣沾了水,裹在她身上,显得她孑然一人,伶仃无依的模样。陈宜看到了,呜咽起来:“金儿!我的金儿!”
陈宁在这场闹剧中不发一言,也跟着进了雨里。而他身边的侍从,早就有眼力见的撑起了伞,遮蔽了他头顶的风雨。
甫一入雨,陈宁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头,一个正脸也没有给陈宜,但好歹给了一个交代:“三弟放心,若是姨娘清白,我必将人还给你。若否——满武庸的女眷,随你挑一个,为兄定为你聘来作新妇。”
话至此处,陈宁自诩已仁至义尽,不再顾忌陈宜痛彻心扉的呼喊,漫步在了雨中的院落。
而在此时,那些被忽略的,瑟缩在角落的婢女们,不顾身上的血污伤痛,竟都跌跌撞撞冲进了雨中,拦在了赵金儿身前:“姨娘!”
玉蕊儿顶着一身的伤,雨水冲刷着她身上的伤口,血水顺着衣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红痕。她明明站得摇摇欲坠,却又好像顶天立地,她看着陈宁,一字一句说道:“大老爷,我招。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心想着伺候一个老夫人不够,又多了一位主子要伺候,嫌麻烦。故而骗了七姑娘出府,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注意,和他人无关。今日我愿谢罪自裁,请大老爷放过其他人。”
说罢,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头对着伍氏院落内的影壁直直撞去。
然而就在她的脑袋要触及坚硬的石壁时,一个身影更快,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胳膊,两人齐齐跌倒在雨中。
是福月,她死死抓住了玉蕊儿不放手,鲜血和雨水从她身上同时滴落,她不顾得其他,先是查验玉蕊儿有无大碍,确认对方无性命之忧后,她才松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雨水中。
陈宁目睹此情此景,并无多少触动,只觉得厌烦,一挥手:“都带走。”陈七娘出逃,并不是一人能做到的,伍氏院里的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她们竟天真的以为,选个人出来顶罪,就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大雨中,一切显得狼狈而嘈杂,哭喊声,怒骂声,推搡声,杂糅在一起。
陈宁只冷冷注视着这一切,无喜无怒。
赵金儿挣扎在大老爷随从的钳制下,突然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老祖宗!金儿从此伺候不了老祖宗了,请老祖宗多多保重啊!”
陈宁只觉此等惺惺作态无聊得可笑,伍氏那般疯样,换谁服侍都一样。这个赵氏,平日里不仅矫揉造作,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装装孝顺样子,果然是那胭脂堆里出来的英雄。
陈宁转过身,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吩咐:“堵了她们的嘴,莫吵着母亲休息。”
可谁料到,就在他转身的那刻,突然听到来自祖屋里无数婢女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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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诧异地又回转身来,见到了此生他不能忘记的一幕。
是伍氏。
伍氏佝偻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主屋的门口。
她显然是不能走路的,四十年的行将就木,夺走了她身上大部分的力气,可仍是这样,伍氏居然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门口。
陈宁面对着如此的伍氏,不可置信地张大嘴,一时间,即便是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式。
不仅仅是他,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伍氏趴扶在门口,晃晃悠悠地伸出枯骨般的胳膊,指向了赵金儿:“不……”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赵金儿,她躲开了呆若木鸡的随从们的桎梏,不顾一切地冲着伍氏跑去:“老祖宗!”
才来到门口,赵金儿俯身抱住了伍氏,可她经历过几番争执动手,早就体力不支,一时间脱了力,抱着伍氏滚落到了大雨中。
瓢泼大雨,把一老一少两代女性,都淋得湿透。
失去锦衣的支撑,伍氏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小,她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赵金儿,可她的眼神,却穿越了岁月,看到了四十年的那一幕:年少的她跪在陈老太爷身前,她向来笨嘴拙舌,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只能一个劲的磕头求饶。
地上的金砖冰冷坚硬,她一下又一下,重重的磕在上面,很快额头就充血红肿,又变得青紫,而后血流满面。
她好疼,可她不敢停下。
门外的院落里,她的奶娘被绑在凳上,那四寸宽的紫檀木杖,一杖又一杖,带着呼呼风声落下,每一下的起落,都带起鲜红的碎肉。
奶娘的声音起先是哀嚎,而后渐渐衰落,最终,在生命流逝殆尽的最后一刻,她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唤:“姑娘!我去了,你从此保重啊!”
从此,那个从小将她抱在怀里奶她,会偷偷给她塞糖吃,会在她受委屈时柔声安慰,她唯一倚仗的奶娘,就这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陈家这阔大奢华,却处处透着阴沉冷寂的深宅院落,以及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四十年,她不闻不问,缩进了自己的壳里。不言不语,不行不动,只要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就再也不会受到责罚了。
可如今,同样的事情再度重演了。
她垂垂老矣的皮囊之下,还是那个仿徨惊恐的十六岁少女。
她不知道该如何用现在的身份、用老夫人的礼法地位和体面去保住这个如同当年奶娘一样,在这冰冷宅院中给予她温暖的女子。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四十年前她曾经做的那个动作。
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摆脱赵金儿的搀扶。沾满泥水的双手死死抠着湿滑的地面,支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模仿着四十年前那个少女的姿态,朝着陈宁这个如今和他父亲一般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家主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将额头磕了下去。
四十年不言不语,她早已退化了大部分的发声功能,可还是艰难的,从喉咙里,从肺腑里,努力挤压出一点点气息,发出沙哑的声音:
“求……”
“饶……”
“她……”
31. 第 31 章
“轰隆!”天空中响起一道惊雷。
陈宁罕见地瑟缩了一下。
这不是对雷声,而是对伍氏。
他是陈府的大老爷不假,可伍氏,是陈府的老夫人,他名义上的嫡母。
一个儿子,被母亲叩头求饶,要是说出去,恐怕陈府的纯孝名声尽毁。
他只匆匆侧身,避开了伍氏的磕头,含糊道:“母亲莫要如此,折煞儿子了。”
此一刻,对赵氏的怨恨,到了极点。
若不是她,他何至于此?
□□□□,祸家根苗……陈宁在心里默念着,他的眼神冰冷,可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在场人数众多,想要彻底封口,难如登天,何况还有一个向来不着调的三弟陈宜,也目睹了一切。
当今之计,最好便是就坡下驴,就此将这一班人马通通放过,也算能保全一个忠孝名声。
可赵氏,不仅仅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姨娘,她更可能关系到了那个隐藏在陈家内部,暗中操控一切的内鬼,如果真就既往不咎,以后还想要这样能一举揪出此人的机会,就难上加难了。
两难之下,陈宁失语了,只静静凝视着眼前这混乱不堪的一幕幕,不止如何开口。
他不说话,陈宜说话了。
他本就是个混不吝,骤然见到伍氏,被伍氏枯骨般容颜吓了一跳,又见伍氏朝大哥求饶,立时心有戚戚:“还是母亲深明大义,不枉金儿多年来伺候您。”
赵金儿脸色焦急,在大雨中护在伍氏身上,既想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遮蔽那泼天的雨水,还想要将伍氏挪到无雨的檐廊下。可她早已力竭,试了几次,都未成功。
她这一举动,总算惊醒了在场诸人。
陈宁总算找到一个突破口,对着廊下呆诺木鸡的众人怒喝一声:“还不扶母亲去休息?”
大房的婢女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急匆匆将浑身透湿的伍氏和赵金儿连扯带拉的推进了内室。
伍氏的双手,用尽了全身力气,抓住了赵金儿胸前的衣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然透着几分亮光。尔后,她又扭头,望向雨幕外的陈宁等人。
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这个老妇人,迸发出了一声尖锐嘶哑的呼喊:“不……不许……动,动她!”
这一声凄厉的呼喝结束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抓住赵金儿衣襟的手骤然松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下去。
“老祖宗?”赵金儿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伍氏下滑的身体,触手之处是诡异的沉重。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摊探向伍氏的鼻下,然而并无呼吸之感。
她又不死心,又将手覆上伍氏的心口,依旧是一片死寂。
赵金儿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冲破雨幕,响彻整个院落:“老祖宗,去了!”
她的声音,如同是另一道惊雷。霎时间,在场所有人,都错愕不已,僵在了原地。
陈宜想也不想,指着陈宁道:“大哥,你把母亲气死了!”
陈宁仪态尽失,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尔后才站定,肃着一张脸:“三弟慎言!母亲明明是被你的姨娘给惊吓而死。”他作为陈家长房,如何能背上逼死嫡母的这一重罪?只恨三弟陈宜是个脑筋没转弯的,这种时候居然说些蠢话,也不怕将整个陈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陈宜哪里管这些弯弯绕绕,跳将起来:“明明就是被你气死的,母亲最疼我的金儿,要不是你执意要打要杀的,怎么会把母亲气死?金儿,你说是不是?”
他回头要去和赵氏找认同,但是赵金儿此刻只顾扶着伍氏的尸身,恸哭不已,丝毫没有注意到三爷的眼神示意。
陈宁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脸色慢慢沉了下去:无论如何,此事不能由外人知晓。下人们能想法子彻底消失,可陈宜,毕竟是陈家的三老爷,想要叫他消失,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他这个性子,这张嘴,但凡放他出去,必定到处乱传些有的没的。
陈宜丝毫不觉大哥的脸色和眼神与平日有何不同,只是一惊一乍地呼喝着要来人将伍氏尸首安置好,赶紧将后事办了,免得再气死第二个人。
可他无论如何吩咐,周遭的下人们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无一人敢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雨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这个迟钝的纨绔子弟,感知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缓缓转过头来,对上了陈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比暴怒更令人胆寒。令他下意识地背后一颤:“大兄,怎么了?母亲的后事你不处理吗?”
陈宁负手立在雨中,头顶的油纸伞虽遮挡了雨水,但下身的衣摆,还是被地面的积水浸透。他穿的本就是绛紫的暗色锦袍,水渍的部分颜色更深更沉,看上去,如同被墨汁沾染了一般。那些湿痕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朝上方蔓延,一点点蚕食干燥的锦缎,仿佛他渐渐陷入了纯黑色的墨迹中。
“三弟,我知道你一直想抬赵氏做正妻,”陈宁缓缓说道,“如今,我愿成全你。”
陈宜没防备陈宁会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突然松口,尚有些回不过神:“大兄,你这是怎么了?”
陈宁似笑非笑看着他:“祝你和三弟妹长长久久,日月全年。”
即便迟钝粗疏如陈宜,都感知到了不妙,他的声量逐渐放轻,仔细打量着陈宁的面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了?”
陈宁不再看他,而是环视着这座曾经囚禁了伍氏一生的阔达院落:“这座宅院,就送予你们,当做新婚之礼吧。”
“这是母亲的院子,如何使得?”陈宜下意识地反驳,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再说母亲刚死,说这个,多晦气。”
三老爷还尚处于懵懂中,可周遭的侍女们,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漱漱发抖起来。大房的婢女两股战战,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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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大老爷开恩。奴婢们什么也没看见,只求回大夫人身边继续伺候。”
陈宁看着她们,眼神堪称温和,语气也和蔼可亲,可说出来的每一字,似乎都像是一把寒冰:“你们,自然是留下来服侍三老爷和三夫人。日后,他们便是你们唯一的主子”
一时间,大房的婢女们各个面无人色,几乎跪立不住。
另一边,赵金儿沉浸在伍氏的逝去中,径自哭泣,犹自不知发生了什么。玉蕊儿已一瘸一拐来到了她身边,轻轻摇晃她的胳膊,试图提醒她注意当下的情况。
然而这一幕,也被陈宁看在眼里:“何必去打搅她?三弟妹纯孝,侍奉母亲多年,就让她好好哭完这一场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在场所有人的结局都下了定论。
说完这句后,陈宁微微笑了一笑,决绝地袖手离去,徒留一地哭声。
“大兄!”陈宜直到此刻,那被酒色浸淫得混沌不堪的脑子,才骤然明白了过来一切:他被软禁了。连同赵氏,还有这满院子的人,都被他亲大哥永远地关在了这里!
“你这是想把我关起来?凭什么?我是陈家的三老爷,我是你亲弟弟!”
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朝着陈宁离去的背影冲去。然而他还未靠近陈宁,就被他的随从拦下来,阻拦在了这奢华而孤寂的院落内。
陈宁始终没有回头。
他的步伐平稳而坚定,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冷漠的声响。他的话语,混合着淅沥的雨声幽幽地飘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这宅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凭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就凭我是你的大哥,是这陈家的家主。”
雨,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庭院中的血污和泥泞。
陈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咔擦”一声,在他踏出大门后,身后跟随的随从立即转过身,将伍氏院落的门锁了起来。
陈宁的脚步停了一瞬,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被锁起来的大门:“母亲久病沉疴,缠绵病榻多年,御医亦曾言回天乏术。如今溘然长逝,虽令人悲恸,却也终是解脱。这场丧事,需得大办,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另外,”他继续说道“三弟和三弟妹至纯至孝,因母亲骤然离世,悲恸过度,以至伤心呕血,双双病倒,需长期静养,谢绝一切探视。若有敢扰其清静者,家法处置。”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便转身迈步离去,将那座新坟一般的院落,连同里面的种种,都抛在了身后。
雨依旧下着,冲刷着世间一切,落在深宅大院,每一个人的头上。
三房的新宅院内,悲切的哭声回荡着,这一场雨,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似乎永无止歇,永无止尽。
陈宜骇然跌坐在地,看着禁闭的院门,这一回,他终于深切的意识到:在绝对权力面前,骨肉亲情,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32. 第 32 章
陈妙之一路颠簸,在简陋的马车内被摇晃得东倒西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由得俯身干呕了几声,脸色微微发白。
车外骑马跟车的甘禹和听见了,不由有些担心:“要不要让马车慢些?”
陈妙之强压下喉头的不适,立刻摇头:“不必,赶紧回凉城要紧。”她还没出武庸城门就被母亲发现了,也许陈家的追兵就在身后不远处,不能在路上耽误片刻。
颜问桃也晓得,当务之急是先回花山派,她想了想,问道:“妙儿师妹,你说是趁做大宴逃出来的,是谁家的宴席?”其实她对此不感兴趣,只不过找个话题,让陈妙之暂时分心,忘记难受而已。
“是粱候家的,”陈妙之不疑有他,顺口答道,“估计你们也知道他,就是那定国侯。”
“定国侯梁霄!”甘禹和一听,登时兴奋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咱大骊朝谁人不晓得他?保边疆太平四十年,一代战神!是我等习武之人的楷模。”
“正是,是他夫人开的宴席,粱候夫人爱热闹,常常一月一旬便开宴,遍邀女眷做客。”陈妙之笑了笑,“以前在家时,我们最爱去她的宴席上,看侯夫人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首饰。一旦她有什么新鲜装扮,大家马上就跟风模仿起来。”
甘禹和有些纳闷,在内心盘算了一下后,不由问道:“定国侯都六十多了,想来他夫人也得五六十了吧?你们还和她穿的一样?”一般来说,甘禹和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实在是他自幼便崇拜梁霄,对此人的一切都格外上心,固有此一问。
“非也,粱候夫人沈氏,如今才三十出头,”陈妙之此刻已经不记得身上的难受了,兴致勃勃八卦起来,“粱候之前的原配并三个子女和其孙辈,十年前死完了。现在这位,是续娶的。”
“都死了?为什么?”这回连颜问桃都有些纳罕。
“此事说来更是蹊跷可怕,十年前粱候出征后,府里的人一夕之间,全被灭了口,”陈妙之至今提起来都心有余悸“从侯夫人起到下人,廿百多口人,竟无声无息的全死了。第二日早上来收泔水的,送菜的,敲了半天无人应门。等想法打开府门,却发现血流遍地,满门上下无一活口。”
“这怎么可能?”甘禹和震惊之极,声音都变了调,“侯府之家应该护卫森严,更何况梁侯麾下家将、子嗣,总该有会武的吧?怎能任由贼人屠戮满门?”
“粱候家的男丁都习武,据说武艺很好,”陈妙之回答,“所以才奇怪,怎么能做到一夜之间被屠灭了的。后面人纷纷猜测,也许是敌国细作干的,目的就是扰乱正在前线征战的粱候心神,好叫他方寸大乱,以致战败。”
“呸,下作东西!”甘禹和怒骂道,心中义愤填膺。但他旋即又感到一丝不对劲“不对啊,什么细作那么厉害?在武庸城里能杀那么多人全身而退?”他刚去过武庸,见识过那冲天之高的城墙,和城墙上满满的兵丁,即便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也无法在不惊动一个人的情况下,跃过城墙逃出生天。
“所以说吓人呢,这件事一出,各家各户都人心惶惶的,我还记得那时候娘每晚都带着我和姐姐睡在一处。”陈妙之想起过去,语气变得怀念起来。
几人就这样一路说着话,谈论着这桩陈年悬案,分析着种种疑点,倒也使得时间过得快了些。不知不觉就已到黄昏,已离凉城不过十里而已。
赶车的蔻丹哥哥停下了马车:“俺只能送你们到这了,得连夜赶回武庸,免得被人发现了。”
陈妙之在香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感激道:“多谢大哥相助,香浮。”她示意香浮给银子。
香浮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往蔻丹哥哥手里塞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车把式赶紧收回了手:“不成不成,姨娘已经给了银子了。再说你们上路,哪里都需要钱,得省着花用,可别见人就给了。”
他说得恳切坚决,香浮拿着银票,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得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陈妙之。
陈妙之见他态度坚决,知道这是真心实意相助,心中更是感念,便对香浮微微颔首。香浮这才将银票重新揣回怀里,对着车夫福了一礼:“既然如此,便多谢大哥了。一路小心。”
车把式憨厚地笑了笑,不再多言,利落地调转车头,扬起马鞭,驾着马车沿着来路返回了。
陈妙之驻足,看着车夫离去的背影,才要转头往凉城而去,却见道路上,两人两骑,正沿着官道疾驰而来,马蹄翻飞,带起滚滚黄尘。
待靠得近了,看清了马背上的人,陈妙之骇然变色,几乎站立不稳:“袁……袁郎?”
来者正是袁定舟和西庭。
且说西庭诱骗袁定舟跟着马车一路离开了武庸,可跟着跟着,眼看马车就要到凉城了,袁定舟开始犯起嘀咕:“怎么回事?为什么七妹妹又回凉城?”
西庭信口胡诌:“七姑娘是凉城被找着的,兴许在那里已置办了产业呢?”
袁定舟想了想,点头:“有道理。”他在陈府小住多年,知道陈家的规矩,女儿们都要学着些理家手段,包括如何倒腾置办铺子地产。陈妙之也是个中好手,在凉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想,他便又按下疑虑,继续打马跟随。
等又过了一阵,看到那辆马车突然掉头回来,他又是一愣,才想问怎么七妹妹回了头,却看见不远处陈妙之正盈盈立在那里,朝自己张望。
袁定舟大喜过望,打马加速而去:“七妹妹!”
陈妙之一见他,立时变色,哆哆嗦嗦就要上颜问桃马背:“颜姐姐,快带我走,袁家的人追来了!”
颜问桃打眼一望,见是两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倒是没有立即动身:“不急,先看看怎么回事。他要是敢直接动手抢你,保管揍得他哭爹喊娘。”
陈妙之只觉此刻和颜问桃说不通,又去拽甘禹和的缰绳,哪知甘禹和居然和颜问桃一样的说法:“师妹莫慌,总得先问问他们拿人的道理。要是他们说不出个一二来,再先礼后兵,也是一样的。”
陈妙之还想再劝,袁定舟已奔至面前。
他倏得一拉缰绳,马蹄就停在陈妙之三尺开外,嗖得跳下马来,一个箭步就跃至她面前,鼻尖几乎要碰着鼻尖。
袁定舟一时情难自禁,竟忘乎所以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陈妙之冰凉的双手,不由分说地按在了自己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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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起伏的胸膛上。两滴泪珠,一顺儿从他那对含情目里流淌下来:“可算是找着你了。”
颜问桃在马上大声咳嗽了一声,握着马鞭的手指向袁定舟:“喂,那小子,说话归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袁定舟此时才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松开了陈妙之的手。又略略后退了半步,侧过脸去,不敢再看她,耳根连同脖颈都迅速漫上一层羞赧的红晕,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住,七妹妹,是我一时……”
西庭此时也已赶到,他一眼瞧见了陈妙之,心下之震惊,比在场所有人都有过之而不及:真没想到不过是信口开河,居然就这样真的瞎猫碰是了死耗子?
等他再看见陈妙之身旁那两个壮硕魁梧的江湖人,面色微微一沉,快步下马,走到少主人身边:“少爷,既然见到了七姑娘,就好生说说话吧。”这陈七姑娘倒颇有几分手段,不知在哪里笼络了如此好手跟随,平日里倒真小瞧了她。
袁定舟慌忙以袖拭泪,努力定了定心神,复又看向陈妙之,含情脉脉说道:“七妹妹,我找得你好苦,好在苍天有眼,终是让我寻到了你。你不知道,那日听见你跳崖殉节,我真是五内俱焚,恨不得随你一道去了。”
陈妙之无奈,冲他盈盈一福:“袁郎,如今我名节已失,再也做不了你的新妇了。望袁郎你能重觅良人。你我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袁定舟听闻,如遭雷击:“七妹妹,你在说什么?咱们自小一道长大,彼此许心,怎能因为些许小事就退婚?”
此言一出,颜问桃等人倒高看了他一眼,不禁开口:“说得好!男儿大丈夫,就该不离不弃。”
袁定舟本对这异常魁梧的女子有一二分嫌弃,可对方说了这话,正中他的心坎,不由对其有了些许好感:“多谢这位……总之,多谢仗义执言。”
陈妙之倒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与这位未婚夫解释种种,只道:“如今我已从陈家出走,不再是陈府大小姐。一介孤女,是做不了袁氏的冢妇的。”
袁定舟定定看了她许久,才郑重说道:“七妹妹,你放心。我懂得,家里的事,我自会去和父母分说,不劳你费心。”
见他如此,颜问桃有心成人之美,又插嘴道:“我们要带妙儿妹妹回花山派,你这小子,若是有心,就随我们一道回去。”
“颜姐姐!”陈妙之急了,如若被袁定舟知道了她如今的处所,等同于陈袁两家都知道了,此事未免过于鲁莽了。
颜问桃倒不以为意:“师妹别怕,有我和禹和看着他,料他不敢乱来。你们说话归说话,他要是再敢动手动脚,哪只手碰的你,就剁了他哪只手。”
此番简直是鸡同鸭讲,陈妙之叹息,还想再分说一二,可袁定舟已迫不及待点头:“我知道,只与妹妹说话,绝不行孟浪之事。”
“好嘞,”颜问桃喜笑颜颜,“那咱们就别在这官道上喝风吃土了。上马,先回花山派再说。”
“诶,等等……”陈妙之还想要再做最后的挣扎,颜问桃已经弯腰一捞,把她和香浮都捞到了马背上,马鞭一响,载着她们往凉城而去。
袁定舟见了,也随即上马,追着他们而去了。
33. 第 33 章
等一行人快马加鞭抵达凉城郊外,弃马步行;面对着眼前的崇山峻岭,得知还得攀爬小半个时辰的山路时,袁定舟再度落泪:“七妹妹,你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陈妙之看着他,微笑:“山路艰难,袁郎还是在凉城等我吧。”
“不,”袁定舟擦干了眼泪,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妙之:“你在哪,我便去哪。咱们好不容易才相见,可不能再分离了。”
边上的颜问桃开始起哄,甘禹和也冲陈妙之挤眉弄眼。
陈妙之羞躁得没法,心中那点烦躁更甚,只硬邦邦抛下一句:“这是你自己说的,等下别后悔。”便径自爬起了山路,她祈愿等下见到花山派那简陋至极的房子时,能彻底将人吓跑。
果然如她所料,等袁定舟气喘吁吁到了花山派的山门前,看到那几间东倒西歪的茅草房时,脸上的神色风云变幻,显然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陈妙之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喜,立即假惺惺地叹息:“袁郎,你也是见到了,不是我不愿留你。”
她的话尚未说完,袁定舟却猛地转过头来,那双含情目,又开始氤氲起泪珠来:“七娘,和我走吧。我们回桐川,你若是不愿到我家中居住,我便在为你另赁一处清雅舒适的院子,绝不委屈你。”
陈妙之义正言辞道:“袁郎,你莫是忘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虽与你定下婚约,但还未过门。就这样上了你家门,是算什么个身份?若是在外头赁住,岂不成了私相授受,无媒苟合的外室了?以后这样的话,袁郎你切莫提了。”
“那也不能让你住在这里,”袁定舟说道,“走,我们回凉城,住客栈去。”
说完,他便想带陈妙之走,又意识到不能越矩,便理所当然对香浮吩咐:“好香浮,快拉上你家姑娘,这样的地方,便是你,也不能住的。”
香浮自然不会听从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就站到陈妙之身后:“我一切都听姑娘的。”
一直在旁看戏的颜问桃也坐不住了,质问道:“你这小子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带你来,你就这样嫌弃我们门派?”
袁定舟见颜问桃动怒,心中虽有些发怵,但为了陈妙之,他还是鼓足勇气,正正经经地给对方作了一个揖:“颜大女侠,对不住,是在下失言,绝无嫌弃贵派之意。只是这里的情况,确实是不适合七妹妹这样娇弱姑娘居住。您二位也可跟随我等去凉城,我替贵派重新置办一个场地。”
西庭干咳一声,趁机拉住袁定舟的袖子:“我家少爷一时上头,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自家少爷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得罪了人是小事,关键是夸下海口,给人一个门派找地方,这需要多少银钱?袁家不过是诗书人家,并不能随手掏出这许多。更何况,陈家作为天下首富,这位七姑娘都没说要掏银子,自家又何苦出这个头呢?
正在这闹哄哄的时候,白满川悠悠哉从花山派里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热闹的场景,环视了一圈后,笑道:“怎么又来几个新面孔?二虎,和师叔介绍一下。”
“小师叔,我叫问桃,”颜问桃再度纠正了白满川对自己名字的嘴瓢,而后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白满川听后,不禁眼前一亮:“不错,妙师侄,自己能想法逃出来,还能把相好的也带了来。有这等能耐,日后一定能在江湖中闯出名堂。”
陈妙之本来在看到白满川后,满心将希望寄托在这目前唯一一个长辈身上,希图通过他把袁定舟给赶回桐川,没想到连白满川居然都这一副态度,不由得有些气馁:“白师叔,言过其实了。”
白满川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颜问桃和甘禹和上前。陈妙之知道他一定是有事要与这二位相商,一时有些失落,觉得他们到底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外人,没让自己也过去。又想着要自己给自己找机会,犹豫该不该也厚着脸皮跟着过去聆听。
就在她思前想后之时,却听闻白满川道:“妙师侄,你先带着袁公子去凉城找个地方暂且住下,之后上山来,有事要告诉你。”
陈妙之一听,登时有些高兴,知道白满川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而且给了自己一个正当理由,好把袁定舟给引出花山派:“是,我这就带他们下山去。”
有了白满川的话背书,袁定舟和她,必定得分开了,再过几日,寻个由头,说不定还能把人给请回桐川。想到此处,她便开开心心引着未婚夫又往山下去了。
袁定舟刚刚才喘定,背上的汗还没干呢,发觉又得走一遍回头路,不禁有些发苦:“七妹妹,不若……”
然而他话还未完,陈妙之就截住了他的话头:“袁郎,如今我既入花山派,一切皆听从师长的吩咐了。白师叔是我门中的代掌门,既然掌门有令,要我带你下山安顿,那么便是前路有刀山火海,我这做弟子的,也要完成师命,带你下山。”
说罢,她不再给袁定舟任何挣扎反驳的机会,率先转身,步履轻快地向山下走去。
袁定舟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挫折之感:之前七妹妹在府里时,处处顺着他,和缓恭顺。怎么到外面待了数月,不仅人变黑变胖了,就连性格也跟着大变呢?果然如古之圣贤所说,女子便该安分守己,宥于内室之中。一旦如男子般抛头露面,便会败了性情。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只要接了七妹妹回家,让母亲好好管教数月,定能回到原来那般温婉柔顺的模样。
这样想着,他又重新振作,朗声喊道:“七妹妹等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陈妙之下山了。
待袁定舟几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白满川脸上挂着的笑容,就落了下来。他看向颜问桃二人,缓缓道:“如今江湖上风声鹤唳,很不太平。接连有几位颇有声望的武林名宿,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死状蹊跷,至今查不出真凶。云笈宗欲举办一场大会,共商对策。我想着,你们二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丝关于掌门师兄下落的线索。”
等陈妙之回了山门,等待自己的就是颜问桃和甘禹和出远门,而她留下看守门户的消息。
“不行!”陈妙之急了,没了颜问桃等人在侧威慑,袁定舟指不定如何,说不定直接绑了自己回陈家或者桐川,“我也是花山派弟子,事关掌门下落,我岂能置之事外?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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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可以,”白满川好言劝慰道,“此去路途遥远,云笈宗在拓阳,距本地约莫千里,即便有马车,至少也得二十多天才能到。而且一路上匪盗横行,万一遇到点什么,二虎……嗯,问桃她们恐怕没法护你周全。”
一听往返一趟至少需要两个月,正好可以彻底摆脱袁定舟的纠缠,陈妙之心中更是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能行的。再说,整日窝在山里,怎么历练呢?”
她态度坚决,理由也颇为充分,白满川倒不好再一味拒绝。只仔细思虑了一会儿后,道:“若你坚持要去,那这几日,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陈妙之自然满口应承了下来:“是,让我做什么便做什么,绝无怨言。”她想着:无非就是再绑沙袋跑跑山路罢了。到时如果袁定舟想要与她一道,也要看追不追得上她。
“是么?”白满川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笑:“那敢情好。”
第二日,当袁定舟又气喘吁吁爬到花山派时,只见山门口那棵得一人合抱的大树上,陈妙之正一脸苦大仇深地挂在那里。
她屁股下面是香浮,也是满脸的痛苦,抱着树干,努力地往上攀爬。
颜问桃在树下站着,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对着树上的二人吼道:“快些!手臂用力,腰腹收紧!对,就这样!我告诉你们,七日之内,必须给我做到三口茶的功夫就能利利索索爬上树顶,否则就别和我们去拓阳了。”
陈妙之咬牙切齿,顾不得满头汗珠,鬓发散乱,努力地朝上攀爬着,心中欲哭无泪:谁知道白师叔居然要她们学爬树?哪家闺秀,不,即便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哪个要学这个东西?
偏偏颜问桃和甘禹和都很认同这个提议,纷纷当起了监工,尤其是颜问桃,天不亮就把自己从床上揪起来,带到树下训练。
还有常思常想并郑丫,这三个孩子哧溜一声就蹿到了隔壁树上,一人抱着一个糖糕,啃得正欢,边吃还边看她的好戏。
等袁定舟也来了,站在树下,目瞪口呆看着她时,陈妙之想死的心都有了。但她十分想去拓阳,便只当没看见,努力将心神都放在爬树上。
袁定舟看着陈妙之笨拙地爬着树,先是吃惊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慢悠悠反应了过来,急忙奔到树下,张开双臂:“七妹妹,我来救你!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颜问桃轻轻一挥胳膊,就把他扇到了一边:“别听他的,给我往上爬!摔下来有师姐接着你。”
陈妙之被吼得一个激灵,又战战兢兢地朝树上蛄蛹着,感觉自己像只大胖虫,丑陋又无奈。
就在这当口,白满川从主屋里搬出一把躺椅来,就放在山门口,他躺了上去,手里还拿了个橘子剥了吃,边吃边评价道:“妙师侄,手脚要同时用力才行。哎呀,香浮师侄,别去托她,你自己爬你自己的。”
等西庭到了时,看到眼前堪称惊悚的一幕时,大为震撼:这陈七娘,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这等惊世骇俗行径,哪里是好人家的姑娘会做出来的?他思索着,要不要写信回桐川,询问老爷,是否要把这门亲给退了。
34. 第 34 章
等陈妙之终于攀到树梢上,才想要松一口气,树下的颜问桃就挥舞着树枝指挥她下树:“好样的,接着你要学会怎么悄么声息地下来。记住了,一点声都不能出。”
陈妙之忍耐到此时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崩溃了,在树顶上抽噎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别哭!堂堂一个女儿家,顶天立地,哪有为这点事哭的,”颜问桃教训起她来,“都是为你好,快下来,下来师姐给你好果子吃。”
说罢,她像是变戏法般,真的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红艳艳的柿子来,举着展示给陈妙之看:“没骗你,可好的两个果子,可香甜,常思常想要吃我都没给他们。”
陈妙之此刻早已到了极点,人往树杈上一坐,呜哇一声从抽噎变成嚎啕大哭:“我不要!我不吃!呜哇哇哇……”
袁定舟默默后退了一步:他自幼见到的内宅女子,哭起来无不是以袖掩面,低声啜泣,便是那蛮横无理之极的陈六娘,哭起来也只多哼唧几声,哪里会像这般拉直着喉咙大声叫唤的?
西庭已感到此时不宜久留,拉着袁定舟的袖子,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少爷,这是她们门内之事,我们在此只会尴尬,还是先回去吧。”
袁定舟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就听你的。”
他说完,朝树上哭得物我两忘的陈妙之怯怯道:“七姑娘,我们回去了。”声音细如蚊呐,完全淹没在陈妙之嘹亮的哭声里。
做完这番形式化的告别,袁定舟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西庭头也不回地沿着下山的小径快步离去,那背影还有几分仓皇之感。
陈妙之一哭,白满川忙不迭从躺椅上坐起来:“别哭呀,先下来吧。”
但陈妙之充耳不闻,只顾坐在那涕泪横流。她身下的香浮急得不行,一边努力稳住自己滴身形,一边拉她的裤脚:“姑娘,别在这哭,咱们下去吧。”
甘禹和看了一眼,琢磨出门道来了:“师叔,师妹似乎不会下树。”
白满川登时醍醐灌顶,一拍大腿,立即吩咐颜问桃:“问桃,你去带她们下来吧。”
颜问桃答了一句好,走到树下,打量了一下树干,然后气沉丹田,对准那粗壮的树干,用巧劲猛地一记侧踹。
整棵大树立即大幅度抖动起来。
陈妙之和香浮不妨她这么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纷纷从树上坠落。
就在她们即将落地的那一刻,被颜问桃牢牢接住,一手一个,带回到了白满川身前。
陈妙之尚且还在惊魂未定中,上一息还在树上,下一息已被提溜到了白满川跟前。
白满川看着她,温声道:“妙师侄,是否觉得我在强人所难,故意刁难你?”
陈妙之刚想条件反射答道:不敢,怎会。很快就抑制了这种自己习惯性的违心之言,擦干眼泪,大大方方点头:“是,即便是学些拳脚功夫,也好过爬树。”
白满川笑了起来:“你有所不知,想要达到能自保的拳脚功夫,非一朝一夕可得。必须多年的勤学苦练,才能有此水准。可不日你们就要去拓阳了,实在没办法,才教你这一招保命功夫。”
颜问桃摸摸她的头顶,也插话道:“正是呢,要是遇到点啥事,我和你师兄前去招呼,你只管和香浮妹妹蹿上树,寻常宵小想要捉你,得四肢并用才能上树,自然没多余的手脚来制衡你。倒时你就在树上,来一个踹一个下去,岂不便宜?再说你站得高自然看得远,还能给我们望风掠阵。”
甘禹和也补充道:“到了晚上更好使,除非一等一的高手,否则黑灯瞎火的,鬼知道树上有人,你躲在那,能保命。”
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将这番看似荒唐的训练背后的实用道理娓娓道来,陈妙之渐渐彻底平复了下来:“是这样么?”
颜问桃从怀里掏出那两个柿子,递到陈妙之和香浮手里,说道:“再不敢骗你,快把脸上的灰擦擦,把这柿子吃了。这七日你得好好练,争取晚上不点烛火也能上树,就算出师啦。”
陈妙之没了脾气,开始认命:“既如此,我就再去练练去。”
之后的几天,每当袁定舟上山来,便只能看见自己未婚妻撅着屁股爬树的不雅背影,两人之间连话也说不上,分外焦灼。
这份焦灼,他不便对陈妙之发泄,只能去问白满川:“白掌门,七妹妹什么时候能下树,与晚生好好说话?”
白满川翘着二郎腿,自顾自吃着粗茶,眼皮都不抬一下:“快了,她这几日很是上心,进步神速。临走前,应该能抽出空来,让你俩告个别。”
“告别?”袁定舟大吃一惊,“七妹妹又要去何方?”
“拓阳,”白满川咽下一口茶水,才好整以暇开口,“这一走,兴许要小半年呢。”
“这如何使得!”袁定舟一时情急,声音大了些,不远处颜问桃的眼神横了过来,他立刻又将嗓音变小,“我还得带她回桐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长期在外奔波?”
“此事你得去问妙师侄本人。她若自愿随你回桐川,我们做师门的,自然不好阻拦。她若不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袁定舟的脸,才缓缓道,“我们既是她的师门,便也不会由着旁人,勉强于她。”
袁定舟急得无法,又怕说的话不如这些江湖人的意,得挨揍,只能将求助的眼神看向西庭。
西庭分外头疼:这几日他已劝过这个大少爷,还是早日回桐川,和陈七娘的缘分,得日后分说了。陈七娘虽是陈府嫡女,可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一次遇匪,意外在江湖间浪荡了数月,尚能说情有可原。可她居然又二次逃家,与这些江湖草莽混迹一处,行径惊世骇俗。这样的女子娶入府中,先别说老爷夫人如何想,单单是风言风语,就能把袁氏一门清贵的名声,给彻底祸祸了。
奈何袁定舟如同鬼迷心窍一般,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在树上爬上爬下的陈七娘,怎么也不愿回头。
思及此处,西庭叹息一声。可也不能不顾少主人的命令,只得上前,先老老实实给白满川行了个礼,才说道:“白掌门,论理,我们袁家与陈七娘是自幼定亲。虽尚未过门行六礼之仪,但也算得上是正经的夫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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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这七姑娘是走是留,我们袁家,按理也是说得上话的。”
“这不是还没嫁么,”白满川这才放下茶杯,抬眼淡淡地瞥了他一下,语气平静却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既然你说未嫁从父,那很好,我既然是她师门,就是她的父家。她是走是留,需听我的。”
“可七妹妹的父亲还未死……”袁定舟的话才插到一半,马上注意到了白满川冰冷的眼神,立马又缩回了脖子。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风烟俱净,只能听见不远处陈妙之和香浮爬树时发出的种种呼喝声。
西庭感到尴尬极了,一面他感受到了白满川对己方的不满,又明白少爷的不甘,夹在其中,他只觉得两头为难。
好在他还没为难太久,白满川站起了身,随意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摆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我们门中还有事,就不恭送二位了。”
西庭赶在袁定舟说话前,先接住了话头:“好,是我等叨扰了贵派,这就回去了。”说罢,第无数次扯着少主人的衣袖,把他带离了此地。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七日之期,转眼便至。
陈妙之和香浮二人,目前已能顺利上树,虽然距离颜问桃那种倏然之间已在树上的要求还差了不老少,可对她二人来说,已是极好的了。
花山派的众人纷纷收拾包袱,做上路的准备。陈妙之也兴致勃勃想要采买一番,被甘禹和拦下:“到了路上再买也是一样的。”只得悻悻作罢。
待他们几人到了山下,与常思常远等孩子道别。陈妙之以为自己即将要踏上行程而心潮澎湃,兴致勃勃时,却见颜问桃喜笑颜开地跑来:“这回真是赶巧,正好接了一趟去拓阳的镖。”
“嗯?”陈妙之对镖局也不是全然无知的,她们陈家的货物,有些也通过雇佣镖局上路,只是不知道怎么镖局的生意和花山派扯上了关系。
甘禹和替她解释道:“拓阳那么远,纯靠自己去,那得不老少钱。我们出远门都是去镖局里接活,和镖车一起走,这样既能挣一份盘缠,路上还能少些花用和麻烦。”
“原来如此,”陈妙之恍然大悟,这倒不失为一个省钱的好法子。
“只是很少接到这样顺路的镖,”甘禹和继续说道,“像这样到拓阳千里的路,一路多半得转换两三个镖车,接不同的镖路才行。”
这样一路闲话,她们一行人到了凉城镖局门口。
只是,陈妙之的好心情,在见到了受保对象那一刻,立刻消失了。
这一趟镖,保的不是什么货物,而是一个人,而那个人,居然是袁定舟。
还是西庭想的主意:既然阻拦不了少爷一路跟去拓阳的决心,只能另寻他法了。他便找了镖局保下袁定舟和自己,这样就不怕路上出什么意外了。
只是他断然没想到,花山派的人,会参加这趟镖。
熟人相见,分外,嗯,分外奇妙。
陈妙之黑着脸对颜问桃说道:“颜姐姐,烦请你退了这差事。无论你收了镖局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35. 第 35 章
世上凑巧之事如许多,可偏偏这一件真的让陈妙之情何以堪。
更难堪的是,面对她的请求,颜问桃一脸愧色地抓抓头发:“妙师妹,咱们花山派虽小,也是讲规矩的。既然已经承诺了接缥,那便是前头刀山火海,也得送到了。临时反悔,可不仗义啊。”
陈妙之的脸色更加难堪了。
颜问桃瞅着师妹黑如锅底的脸,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你看,你和他本来就是一对儿,是吧。彼此相熟,这样一直处着到拓阳,也,也挺省心的。”
“我和他不是一对儿!”陈妙之大声反驳,“只要礼还未成,我就不是他袁家的人。”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颜问桃虽然不知为何陈妙之突然那么大火气的原因,但有求于人,她还是好声好气说了下去“总之,这一趟镖,妙儿师妹你就当受些委屈。是师姐对不住你,等跑完了镖,师姐那一份工钱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要师姐你的钱,”陈妙之委屈极了,可也知道,颜问桃所说都是实话。莫说是花山派,便是她在陈家,做生意,也讲究信誉为上,一诺千金。可一想到往拓阳这一路,足有月余时间,日日都要与袁定舟处在同一队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便说不上来的厌烦。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往还在家时,袁定舟一来小住动辄二三月,也日日来寻她,可她却毫无这种难以忍受之感,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香浮见状,上前来,拍了拍陈妙之的肩膀:“姑娘,若是实在不愿和袁家公子一起走。他能找镖局,咱们也能啊。”
陈妙之尚且有些不明确她的意思:“你是说……?”
“咱们也雇一队镖师护送呗,和大家分开走,到拓阳再汇合,”香浮说道。
“不行!”这一句不行是三个人异口同声发出的,说出话的人分别是陈妙之,颜问桃和袁定舟。
颜问桃不顾剩下两人,率先开口:“妙儿师妹,这镖局里的好手,都在我们这一队里了,剩下的人,保货还凑合,保人,就勉强了。万一出了岔子,我怎么和师叔交代?”
陈妙之赶紧也开口:“我也不想分开,明明是我花山派弟子,哪有遇到点不顺心的,就一个人跟着别人走的?”
接下去袁定舟跟着发言:“七妹妹,我誓不与你分离。我雇的这趟镖,本就是想要护着你我二人的。”
陈妙之扶额:看来是避不开了。
于是,最终一行人,就这么别别扭扭,窝窝囊囊地上路了。
镖局原本准备了两辆马车,想着给袁定舟和西庭各一辆车,如今改成了此二人同乘,陈妙之和香浮坐另一辆车。
原本袁定舟想着两车并驾齐驱,这样他能时不时和七妹妹说说话。但被甘禹和以道路狭窄为名阻止了,只能一前一后行进,当中还隔着好几骑镖师。马蹄声、车轮声混杂,想要隔着这么远喊话,简直是痴人说梦。袁定舟好不郁闷,愤愤瞥了一眼西庭。
西庭莫名其妙:去拓阳那么远,且路途险恶,自然要给足银钱,配最好的护卫,镖师们各个都带着马出行,好不威风。这样一般二般的山匪,一见这气势,就不敢贸然上前了。
陈妙之透过马车车窗,看着窗外的镖师们,露出艳羡的眼神,忍不住问道:“颜师姐,能不能教我骑马?”
颜问桃本就对让陈妙之受委屈感到抱歉,一听此事,立即应承了下来:“好说,这就教你。”
陈妙之便欢天喜地从马车上下来,被颜问桃带到了自己这一骑上,悉心教导。
袁定舟从后车窗看去,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立时也跳下了马车:“七妹妹,我也会骑马,我来教你。”
“诶,小子,你忘了我怎么说的?”颜问桃在马上瞪了他一眼,“别成天想着动手动脚的。”
“不会,我只给妹妹牵着缰绳,绝不碰她一下,”袁定舟急急解释道。
“多谢袁公子,师姐教我就足够了,”陈妙之淡淡回道。自从走镖遇上了阴魂不散的袁定舟,她态度比之前还要冷淡,连称呼都从袁郎改成了袁公子。
“哦,”袁定舟嘟囔了一句,又垂头丧气往车里走去。
西庭坐在马车里冷笑:这下好了,自讨没趣。他心里如是想着,手上却不停,把一封写了一半的密信又塞回衣襟内。伸手把袁定舟给扶进了马车:“少爷还是先别去陈七姑娘处了,此刻她正恼你,见面多了,反而愈发嫌你。”
“对呀,西庭,你可知她因何事恼我?”袁定舟也正是不解,自从重逢以来,七妹妹可一个好脸色都没给过他,一直都淡淡的。以往在陈府时的那种小意温柔,全都不见了。
西庭心说她出府数月,见过的男人保不齐比你读过的书还多,自然是看不上你了。可面上还是温声说道:“虽则说,少爷你日思夜想,找了七姑娘数月之久。可在七姑娘那边看来,则是您隔了数月才来找她,心里自然会生些埋怨的。”
“原来如此,我这就找她去说清楚去!”袁定舟恍然大悟,又想下车去找陈妙之,西庭一把拦住了他。
“少爷莫急,说不如做。您现在是找她分说,反倒显得油嘴滑舌,惯会耍嘴皮子。这段日子,您就好好在她身边照顾着她。日子一久,七姑娘看出了您的好,便一定会回心转意。”
袁定舟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西庭的话,总算安分了下来,在车内坐定了:“你说得不错。和在陈家时一样,一开始不觉得如何打眼,可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便觉出对方的好了。”
西庭见他如此,知道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幺蛾子,心中也是大定,开始思索起来,如何才能找出时间,写完那封密信,又如何送出去。
陈妙之学骑马倒是很快,不出半日,便能稳稳坐在马背上缓步而行了,虽然还不能驭马驰骋,可也像模像样。
颜问桃眼前一亮:“妙儿师妹,这倒是有两下子。再过几日,怕就能信马由缰了。”
陈妙之笑了:“等到了下一个城里,我要去买匹马。”
“成,”颜问桃点头答应了,“这一段路都是好路,地方也太平,不出三日就能到长丰,那是个大城,准有不错的马。”
“那师姐到时记得帮我挑一匹最好的,”陈妙之兴致勃勃,眸色发亮,“我想要通身纯白没有一丝杂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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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马的事儿,师妹你和镖师们去就行,”颜问桃说道,“我和你师兄要去问问师父的消息,没时间带你去。”
一听此话,陈妙之蹙起眉头:“颜师姐,我也是——”
“打住!”颜问桃摆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知道你也是花山派的。这是为你好,我们要去丐帮的舵口,那里鱼龙混杂,你又没有功夫傍身,万一被人惦记上了,从此可就麻烦了。”
“我能行,”陈妙之不服气,轻轻一夹马腹,让马儿快走几步与颜问桃并行,“之前我遇上的事儿,不也都解决了么?”
“真不是一回事儿,妹妹,”颜问桃细细解释道,“你之前遇到的,顶多算是地痞杂毛,通身的本身也不过就是自身那点力气,算不得什么有功夫的人。丐帮的舵口那就不一样了,不少是真的本领高强的邪门歪道。”
“我到是觉得,让两个师妹去见识见识,也好,”甘禹和第一次和颜问桃产生了不同意见,“她们没经过见过真的江湖,总要有第一回。而且,妙师妹是读过书的,学问比我们强,说不定能问出点新东西来。”
颜问桃瞪他一眼:“这一路上哪处不是江湖?师父的事固然着急,可也不能拿她俩当靶子使啊。”
甘禹和一向嘴笨,不知如何辩驳,瘪着嘴砸吧了良久,才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去拓阳路上那么远,又要好些天,万一发生了什么,咱们被迫分开了,她俩什么都不懂,遇到奸邪被骗了咋办?分舵那边,好歹我们在,还有丐帮的人,能看顾着她们,先认认路数什么的,以防万一。”
他这样一说,颜问桃也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开口:“说得倒也有些道理。”
陈妙之一听,大喜过望:“师姐,你这是答应了?我能去了?”
颜问桃点头,但表情一下变得严肃:“必须跟着我们,寸步不离。那里比不得寻常地方,一个眼睛不错,就被人坑了去。”
“好,”陈妙之立即答应了下来,“我就跟着师姐,绝不离开半步。”
颜问桃叹了一口气:“早知这样,该叫师叔也来。有他在,别说是分舵了,带你去总舵也没啥。”
“因为白掌门武艺高强么?”陈妙之好奇道,之前她遇险时,见识到过白满川的手段,狠辣非常。
“那倒不是主要原因,”颜问桃实话实说,“师叔那点功夫,在江湖上也就勉强算个二流。主要是他嘴皮子利索,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而且……他画儿画得好,那些臭男人,哪个不喜欢他的画。”
陈妙之自动忽略了话语的后半段信息,只对前半段大吃一惊:“这样的,只是寻常?”在她的记忆里,所遇到武功最杰出者,非白满川莫属了。
“现在你懂了吧?江湖上的好手比比皆是,不比得凉城,是我们自家地盘,这一路上,要处处小心。”颜问桃说道,又一手拿住陈妙之的腰带,直接把她从马上提到了地上,“行啦,这一天你也遛得够久了,回马车上去吧。”
陈妙之还想再说什么,颜问桃又来了一句:“明天再学吧,再过一会儿,就得找地方过夜了。”便打发了她。
36. 第 36 章
入夜,车队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林木,唯有中间的空地燃起了几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夜间的寒气和黑暗。
陈妙之望着那团火焰,突然回忆起了之前不愉快的记忆,可马上,就被四周颜问桃和甘禹和的声音所吸引,渐渐安定。
这样的野外露宿,陈妙之已不是头一遭,她神态自若地从车上取下毡毯,寻了处干燥平整的地面铺开,动作虽不熟练,却也透着一股子从容。
袁定舟却是第一次在野外过夜,有些惊疑不定:“就不能找个旅店什么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能这样将就了,”甘禹和答复道,“出门在外,赶路要紧,以后这样的时候不会少,赶紧习惯吧。”
袁定舟一听,头都大了:“可晚生之前出门,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他一旦出门,身后必跟着小厮长随,一路都安排好了,每晚必有客栈安歇。何曾像此刻这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西庭适时地拉住他,低声说:“少爷,既来之则安之,如今还是想着如何好好表现,让七姑娘对您改观吧。”
袁定舟一听此话,立时就忘了牢骚,只殷勤地走去陈妙之身边:“七妹妹,渴吗?饿吗?我着人去买些点心,你要不要吃?”
陈妙之只淡淡回道:“不劳驾了,让大家好好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哦,”袁定舟见她还是这副冷淡的态度,便有些沮丧,“七妹妹,我还给你备了一件衣裳,是之前你最爱的皎然锦做的,你——”
他的话尚未说完,夜空之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扑翼声。众人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只信鸽穿过暮色,收敛翅膀,稳稳地落在了甘禹和伸出的手臂上。
不由得,在场诸人都将视线放到了那只鸽子上。
甘禹和取下鸽子腿上绑的纸条后,借着篝火的光芒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紧紧锁起,匆匆去找正检查行囊的颜问桃:“上面说,大会提前了半个月。”
“提前?”颜问桃也纳闷了,“云笈宗是江湖第一大派,怎么会无缘无故改期呢?”
“好像是发生了很不对劲的事,”甘禹和挠了挠头皮,“之前我也隐约听人谈论过,说最近死人的事,越来越频繁了。”
“那也不能提前那么多日子啊,”颜问桃抱怨道,“这下好,我们连囫囵觉都别想睡了。”
说罢,她走向袁定舟,给他行了个礼:“对不住啊,袁公子,你就直接在车上睡会儿吧,天不亮咱们又得赶路了,否则就赶不上大会了。”
还没等袁定舟开口,西庭率先说话了:“这样日夜兼程,舟车劳顿的,我家少爷身子弱,承受不住。”
这一路去拓阳,要路过几处流民灾荒之地,已经够让西庭头疼的了,如果再不管不顾地赶路,到时候人困马乏,如果遇到了前来抢劫的流民之类的,不知会发生什么。
可惜颜问桃不为所动:“这一次你们走镖,本就是为了和我们一道去拓阳。如果赶不上云笈宗的大会,那不就白去一趟了?”
袁定舟看看西庭,又看看颜问桃,欲言又止:他毕竟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今日坐了一天车,已觉着浑身酸疼,如若晚上再不好好歇歇又要赶路,长此以往,的确身子骨受不住。
可另一面,他也有少年心性,即便是他这般生于诗书之家的子弟,也听过云笈宗的大名,有机会亲赴拓阳一睹其风采,还能参与江湖大会,回去以后还能和友人炫耀一番,何乐而不为呢?
两厢僵持之下,陈妙之默默不言,只重新登车,和香浮两个把抱出来的被褥又放了回去,之后才对颜问桃说道:“颜师姐,我先睡了,等会记得叫我起来赶路。”
这一番话,其实不是对颜问桃说的,而是对袁定舟。
袁定舟果然中招,急急说道:“七妹妹这就安置了?那我也睡吧,西庭。”
西庭内心简直无语至极,自己少爷真是被那陈七娘吃透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上钩,可面上还是一脸平静:“是。”
如此,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被平息了。
当夜众人各自歇下,篝火渐熄,旷野中只余风声与虫鸣,一夜无话。
两个时辰不到,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队伍便在颜问桃的低喝声中重新集结。
人困马乏,却无人抱怨,沉默着收拾行装,再度启程。
如此日夜兼程,原本需三日的路途,竟在第二日傍晚,便望见了长丰城的城墙。
镖队终于得以入住城中旅店,稍作休整。
连日赶路,人仰马翻,原定由镖师陪同陈妙之选购马匹的计划只得暂时搁置,当务之急是让所有人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应对后续的旅途。
花山派四人,则径直往长丰的丐帮分舵而去。
袁定舟本也想跟随,被两边拦了下来。无论是西庭还是花山派,都觉得他去不是一个明智选择。
一路上,陈妙之心中雀跃不已,四处张望,心想着丐帮的分舵该是何种景象。
直到颜问桃带她走到一座看上去极其普通的民宅前:“到了,这就是长丰分舵。”
“这?”陈妙之不由从颜问桃身后探出头来,上下仔细打量,“看上去,很寻常啊。”
“自然是寻常的,”颜问桃答道,“大隐隐于市,这些在城里的江湖门派,各个都不打眼,毕竟是官衙底下过活。”
“原来如此,”陈妙之说着,又在四周环视,却并无发现一个人,“颜师姐,你不是说分舵鱼龙混杂么,为什么周围,冷冷清清的,不见人呢?”
“要是能被你看到,那这些人也就白混了,”颜问桃失笑,“都在暗处躲着呢。你虽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看得见你。”
陈妙之新奇道:“这样啊,那师姐,你看得到他们吗?指点指点我呗。”
“看不到,”颜问桃吐出一句,“我是练外家功法的,这种觉察周遭气息的,都是内家高手的本事。”
陈妙之又将目光看向甘禹和。
甘禹和道:“不必看我,我也不行。我们花山派啊,就没有什么内家好手。”语气里一股已经认命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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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妙之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一想到四周都有人,只不过自己瞧不见,她便起了一份警惕心,不敢再多言多语,恐生祸端。
就这样,一行人直接到了小楼的门口。
门口就躺着一个乞丐,看着花山派众人,开口道:“门前三尺地,不是晒谷场。兄弟是借火还是开灶?”
甘禹和答道:“不开灶,不借火,东家要柴吗?”
那个乞丐坐正了,看了甘禹和一眼,道:“自然是要的,你带了多少?”
“三捆柴,五斗米。”
这套怪异的说辞结束,那乞丐就让开了门:“里面请吧。”
陈妙之只觉得云山雾绕的,全然听不懂两人在说啥。她拉拉颜问桃的衣角,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这是在说什么呀?”
“江湖切口,”颜问桃也低声回她,“就是暗号。对上了才能让你进来。”
陈妙之顿感有趣,第一次有了真在江湖行走的感觉。等进了楼,克制不住地悄悄张望着,才发觉这楼虽不大,陈设也简朴,可犄角旮旯里,都似乎有人藏着。
四人一气儿走到了二楼,一个守在在楼梯旁的小乞儿,指引着他们来到一间里室后,径直走了。
陈妙之提了一口气,随着甘禹和和颜问桃走进了那间里室,只见里面不过一张八仙桌,桌后坐了一个跑堂打扮的老头,在抽旱烟。
见他们进来了,那老头也不起身作迎,只把旱烟杆朝桌上磕了磕,又嘚吧嘚吧抽了起来,含糊道:“客官何事啊?”
颜问桃大马金刀往他面前的椅子上一坐:“我们花山派——”
“花山派?”她话还未完,老头就接过了话头,眯了眯眼睛,“没听过啊。”
颜问桃脸色不改:“就是那个凉城郊外的花山——”
这一次也是同样,话还没说完,又被截了话头:“花狗山吧?”
陈妙之在此处有些跟不上两人谈话的节奏,看向了甘禹和。
甘禹和扶额:宗门最大机密暴露了。
颜问桃:“反正就是花山派。”
“花狗山就花狗山嘛,”老头抽着旱烟,烟雾随着他张开的嘴到处乱喷,“做我们这行的,最讲究的就是消息的正确与否。”
颜问桃砸吧了一下嘴,懒得再争:“行吧,你说啥就是啥呗。”
老头又吸了一大口旱烟,吐了出来。吐烟圈的时候,他看到了陈妙之,眼光一亮,顿时站起身来,朝她走去。
甘禹和适时地挡住了他:“非礼勿视。”
“净瞎扯,就看一眼怎么非礼了?”老头嘟嘟囔囔,又绕着陈妙之转了一圈,纵使有甘禹和的身体抵挡,陈妙之还是有一种全身被看光到了感觉。
绕了一圈后,老头又抽着烟坐了回去:“真是稀罕啊,在这里能遇见陈家七小姐。”
陈妙之只觉头脑中轰隆一声,说出话时,声音都不自觉颤抖:“你认识我?”
老头用烟杆子指指她:“你的大名,可是很响亮的。怎么,不是回了陈家么?又跑出来了?”
37. 第 37 章
陈妙之冷汗直流,正愁不知该如何作答时,颜问桃安慰了她:“别怕,丐帮网罗天下消息,他们弟子遍天下,只要你在路上走过,被看到了,就入了他们的库里。想知道这些消息都是要靠钱买的,所以他们不会到处乱说。”
“所以,只要给钱,就能知道我的消息?”陈妙之却一下子抓到了更加重点的部分。
“是啊,”老头坦荡荡地承认了,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童叟无欺,明码标价。”
陈妙之只觉眼前一黑:这要是陈家想要带回自己,随时可以找到消息?
好在老头接下去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放心,我们只做江湖生意。”
陈妙之这才慢慢平复了心情,默默退回到甘禹和身后,试图把自己缩小藏起来。
颜问桃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了抽烟老头:“还是老样子。”
老头掂了掂那个袋子,把嘴里的烟吐出来:“不够。”
“怎么不够?”颜问桃急了,“你这是坐地起价啊。”
老头倒也不恼,只伸出一个指头:“上次的消息,是上次的价钱。你既然想知道新的,那必定要掏新的价钱出来。”
颜问桃翻了个白眼,气到牙痒痒,但她也一向知道丐帮的规矩,只能咬牙切齿地从怀里又掏出一个荷包,扔了过去:“这样,够不够?”
老头又结果荷包一掂,总算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语气也变得热络了:“好说好说,想问什么,还是贵派师父的事么?”
“正是,有别的消息么?”颜问桃抱臂问道。
“有啊,”老头把烟杆一放,侃侃说道:“我们这里,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就是一年多前他在鹤归山西面那块荒地上,背着一枝花,缓缓往东而去。”
“等等!”颜问桃脸色变了,摆手制止了老头的话,“上一回我们买到的消息不也是这一条?没变啊。”
“变了啊,多了细节不是,”老头似笑非笑,“第一回的时候,可没有背着花,也没有往东走,这两点。”
“你们丐帮欺人太甚!”颜问桃暴怒,跳起来指着老头鼻子大骂,“同一条消息卖两次,你要脸不要?!”
老头云淡风轻,继续吸着旱烟:“第一次给你们的价钱,本就是看在你们掌门的面子上打折的。这一次,正好补齐了。”
颜问桃被气到面色发白,差一点就想动手。老头只冷冷一个眼神:“你要是想打架,这儿有的是人陪你。”
甘禹和立即上钱,拦住了颜问桃:“师姐消消气,这里是丐帮的地盘。”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陈妙之开口了,语气若有所思:“若我再加钱,能把消息补充完整吗?”
吸烟老头意外看了她一眼:“你还愿再掏钱?”
“事关掌门,自然是愿意的,”陈妙之缓缓坐到了颜问桃刚刚坐的位置,面对着老头,表情平静,语气也平静,“说吧,你想要多少。”
老头兴味地看着她,咧嘴一笑:“不要钱。”
“你这算什么?看人下菜碟?”一旁的颜问桃更气了,甘禹和一直在劝慰着她。
“非也非也,”老头朝后一仰,靠向椅背,“是真的没了。我们知道的,能卖的,就这么多。榨干了,也挤不出更多了。”
这回轮到陈妙之意外了,原本她以为只要给够银钱,就能得到准确消息,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路数。
“陈姑娘,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老头言笑晏晏,“不会卖假消息。这就是全部了。”
“很好,”陈妙之点点头,并未纠缠,“那我还想问你买一个消息。”
“请讲。”
“我走后,家里怎么样了?我娘如何?三房的赵姨娘那边如何?”陈妙之诚恳地问,“需要多少钱,你尽管开价。”
“不知道,”老头只吐出了三个字。
“不知道?”这回陈妙之也坐不住了,前面还说网罗天下,怎么到她这要不是没了,要不就是不知道?
老头又抽起了旱烟,边抽边说:“我们的消息,都是靠弟子们在外行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得来的。可你见过哪个高门大户里有乞丐的?”
原来如此!陈妙之醍醐灌顶,又有些遗憾:本来觉得自己知道了丐帮这一条线,如果将来不幸再次被困于某个深宅内院,也能凭借这点占得先机,没想到竟有如此局限。
也许是心情好,老头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真想打听高门内宅里的阴私事儿,问我们可不灵光。不过嘛,江湖上自有专营此道的人。”
“何人?”
“三姑六婆呗,”老头用烟杆虚点了一下,“什么媒婆牙婆的,这些女人常在后宅里蹿,什么都知道点。不过像你们陈家这种深宅大户,她们也进不去。”
陈妙之只得作罢。
眼见这一回也是无功而返,甘禹和等人不免有些悻悻,可陈妙之却想起了什么,问道:“既然你看见了我们掌门带着一枝花,那是什么花?”
“不认识,”老头答道,“传消息回来的弟子也是个粗人,只知道是一种山花,只有四瓣花瓣,碗口大。”
“可否劳烦画出来?”陈妙之追问道。
老头抽着旱烟摇头:“我也只是听着消息,没见过那花,画不出来。不过么,碗口大的四瓣花,可不多见。”
“那花,是红是白?”
“红的,”老头回答。
那一刻,陈妙之只觉得脑海中,一些东西串联了起来,忙对甘禹和问道:“鹤归山,是不是离武庸不远?”
甘禹和点头:“是,就在武庸西面,不过几十里地。我早就去那边转过了,还往东而去,遇到了你和香——”说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你想是什么?”
陈妙之又将目光看向老头:“敢问,一年多前,到底是几月,见到的他?”
老头思索了一会儿,答:“约莫三四月吧,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不然他怎么背那么大一枝花?”
陈妙之闭眼,默默盘算了一息,才睁开眼说道:“我猜,师父是去了一趟武庸。”
这一点很多人都想到了,颜问桃不以为意:“我们也知道,附近都转了一圈。”
“不,我的意思是,师父进入的是武庸城内,并非城外,”陈妙之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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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是进了城,卖了花。”
这一回,连抽烟老头都坐直了身子,看向她。毕竟武庸城内都是天潢贵胄,没有一个乞儿,内里如何,也是他所不知的。
“去年三月,城内突然流行戴四照花,”陈妙之说道,“那是山花,武庸城内没有,一时间,开出了天价,寻常的白花,一朵花就能卖上五两银子。”
“而艳红色,尤为难得,一花难求,”陈妙之说道,“我记着,统共只有三户人家的女眷戴上了。”
她掰起手指开始算道:“我们家,粱候家还有魏丞相家。”
一时间,里室内没有声音,每个人都在默默盘算着什么。
而后,是颜问桃先开口:“那什么,咱们也不能去武庸里问啊。之前找你时就试过了,那地方,难进!”
“就算进了,没问到经手的人,也是白问,”陈妙之继续说道,“像我们陈家,侯府,相府这样的人家,负责采买的下人多如牛毛,分工极细。若是问错了人,对方必然是一问三不知,反而会打草惊蛇。”
甘禹和道:“不如查查师父是怎么进去的?武庸城可不好进啊。”
“说得也是,”这回是吸烟老头发言,“要是知道了如何能进去,我们的人也能有法子进去了。”
可仔细思索了很久,也没人有个思路,一时间,大家齐齐叹了口气。
离开了气氛诡谲的分舵,走在返回旅店的长丰城街道上,傍晚的微风拂面,才让人感觉重新回到了烟火人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陈妙之忽然想起方才那老头脱口而出的名字,不由好奇地问道:“颜师姐,甘师兄,方才那个花狗山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甘禹和脸色分外尴尬,颜问桃倒也坦然:“没啥,就是我们门派之前的名字,后来就改了。就跟我以前叫二虎一样,一些人习惯了,就改不了口。”
尔后陈妙之就得知了,原来花山派所在的那座馒头一样的山,名叫花狗山。后来先先掌门在山上安定下来,开宗立派,到了何白柳这一代,觉得花狗山委实难听,在江湖上怕是永远抬不起头,就把当中的狗字省略了,从此就叫花山派了。
陈妙之:这可真是宗门不幸。任你再强,谁要挨上这么个名字,谁都觉得你好欺负。
几人正说着话,居然遇到了西庭。
两厢见面,都很吃惊。
香浮奇道:“西庭叔,你不在袁少爷身边么?”
西庭只笑了笑:“出来采买些吃食,预备明日上路。”
“这样啊,”香浮不疑有他,点点头。
西庭暗暗抹了一把汗:总算把那封密信给送了出去。他虽在袁家是个说得上话的,但在袁定舟面前,终究是个下人,没法做主。如今少爷是愈发不堪了,不好好读书,只顾着和陈七娘一起,混迹在江湖匪类里,四处流窜。如此下去,还怎么考学?老爷在举人的位置上蹉跎了二十年,少爷可不能在童生的位置上待二十年啊。
如今之计,只能想办法请老爷出山,收拾这个只顾儿女情长的少爷了。
几人都各怀心事,回到旅店,歇息了一夜后,又启程上路,往拓阳而去。
38. 第 38 章
之后的一路,倒也太平,虽昼夜奔驰,人困马乏,也遇到了几支流匪,但陈妙之这边镖师不少,一看就是硬点子,也没带什么财货,因此略有些摩擦,但并没有真刀真枪来掠劫。
唯一的变数是甘禹和与一伙有些功夫在身的盗贼缠斗时,一时情急,取了陈妙之鬓边的一枚不起眼小钗当做暗器射了出去。哪知那金钗在与对方钢刀碰撞的瞬间,竟如软泥般噗地一声扁塌变形,失了准头。
事后甘禹和才知那是纯金的,所以才如此软和,不由后怕。
尽管事后陈妙之数次安慰,可再遇到危机时,他抵死不敢碰陈妙之和香浮身上任何饰物。
一行人就这么各个顶着一对乌鸡眼,有惊无险地到了拓阳。
与寻常城池不同,拓阳并无城墙,更像是一个依附着巍峨拓阳山自然形成的聚居地。屋舍连绵,人流如织,其中既有寻常百姓,更多是携刀佩剑,气息精悍的江湖客。
拓阳山顶,便是赫赫有名的云笈宗,江湖第一大派。那里的弟子人人身穿蓝色宗服,目光清冷,行走间自有一股凌驾于寻常江湖客之上的气度。
陈妙之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云笈宗弟子,又看了看自家门派的几人,不由得有些感叹:还是人要衣装。得想办法给自家人置办几身好衣裳,这样出门见人,也多几分体面。
云笈宗的弟子们在山下负责接待,花山派几人到了跟前。
那弟子微笑道:“几位远道而来,辛苦。不知名帖可在何处?容在下登记引路。”
颜问桃摇头:“没有名帖。”
弟子的笑容立马淡了一二分:“如此,可能告知贵派的名号?”
“花山派,”甘禹和说道。
云笈宗的弟子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回忆到底有无听过这个门派。
这一路上的见识,已让陈妙之知道了自己宗门在江湖中的地位——那就是毫无地位。
她心知不能再由着师兄师姐这般实诚下去,便挺身而出,站到众人面前,对那名弟子吩咐道:“我们远道而来,此地人生地不熟,敢问有何处可歇脚的?”
那弟子微微一怔,开始不着痕迹的开始打量陈妙之。
陈妙之任其打量。
弟子心头有些矛盾:一看这些人,似乎是哪个犄角旮旯来的泥腿子。可面前这位姑娘,虽然也是粗布麻衫,但是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门内有吩咐,携名帖而来的门派,自然好好接待,宿在山上。若是没有名帖而来的门派,则见机行事。
这个弟子目前的困扰就是这个见机行事:他实在兜不准陈妙之的身份,只得小心翼翼询问道:“姑娘是何门何派?”
“一样,花山派,”陈妙之回答得光风霁月。
弟子看了看她身后的颜问桃等人,又看了看她:嘶,头疼。
陈妙之也不催他,只静静看着他。在武庸家时,有些时候出门赴宴,她陈家是商贾人家,一些世官世宦家的下人,也会看人下菜碟,对她怠慢。
那时她便如此站着,神色从容,不动不摇,好让那些人下不来台,再换上殷勤的模样前来招待。
这一招,再次管用了。
那弟子承受不了陈妙之目光的压力,压低声音说道:“山上倒是还有几间为贵客预留的清静厢房,虽然简陋,但也算干净。若是贵派不嫌弃,可暂住那里。”
“如此甚好,”陈妙之姿态优雅地从容颔首微笑,扶着香浮的手,“劳烦带路。”
甘禹和等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不禁开始佩服这个师妹:一般这种时候,像他们花山派这种小门小户,常常被驱赶到一旁,得自觅生路了。
住进云笈宗的厢房,大伙儿都显得很兴奋。
颜问桃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不愧是上等宗门,这摆的放的,都是好东西。”
甘禹和在院中花圃拔了几根杂草,放入怀中:“这种灵山大川的根苗,带回去种在咱们花山派里,说不定也能带点灵气来。”
陈妙之站在房中,含笑看着他们的举动,心里盘算着:原来这江湖中人,和武庸那些逢高踩低的俗人也并无不同。如此这般,自己则有千百种办法来对付。
想通此节,她心中一定,开口道:“我需下山一趟,颜师姐,甘师兄,有什么需要带的么?”
“没有要的东西,你自家小心就好,”颜问桃说道。这里是云笈宗地盘,虽然都是各路来参加大会的江湖中人,鱼龙混杂,但有云笈宗坐镇,没人敢乱来。所以她也放心陈妙之下山去逛逛。
陈妙之答允了一声,便带着香浮匆匆下山了。她已经明白,这一次想要让人高看几分,还得拿出武庸那一套调调来。人要衣装,目前的衣服可不够格。
袁定舟在云笈宗山下的客栈里居住,他自然也想上山见识一番,被西庭死命拦了下来:真要在那山里住了,鬼知道少爷还回不回来?
他在客栈里长吁短叹,不知七妹妹如何了,却忽见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竟真的出现在眼前。
“袁郎,”陈妙之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无波,“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为我备下了一件皎然锦的衣裳?”
“正是,”袁定舟受宠若惊,赶忙招呼西庭打开箱子,“之前在凉城时就备下了,一直想找时机送给你。你在山上,风餐露宿也就罢了,整日里穿的连往日家里的丫鬟都不如,可是不行,不能堕了你陈府姑娘的名声。”
他一直叨叨着说着话,陈妙之充耳未闻,只顾看着西庭将那件衣服从箱内取出来,一抖开:月华流淌,满室银光。
陈妙之满意地点点头,难得赞了他一句:“袁郎,你眼光一向是好的。”
“自然,从小与你一道长大,你穿什么最好看,我最是知道,”袁定舟有些飘飘然。
陈妙之示意香浮把衣裳收起来,一边对袁定舟说道:“我回头把银子给你,这条衣裳,算我向你买了。”
袁定舟一愣:“七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何须出现一个买字?”
“袁郎,我如今的身份,已不能做你家的媳妇了,”陈妙之看着他,目光坦诚,“我不想欠你太多。”
袁定舟那双含情目,又开始含泪:“七妹妹,你什么时候开始,竟会说这样绝情的话?”
“我只是想,长痛不如短痛,”陈妙之说道,“总有一天,你要另娶别妇的。”
“住口!”袁定舟怒喝一声,两滴泪珠,同时顺着眼眶流了下来“你以为我是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好,”陈妙之并不动怒,只淡淡点头,“那如今你即刻写信给伯父,将一切和盘托出。若是伯父依旧如前般看待这桩婚事,那我陈妙之,便也绝不再提今日之言,一切如旧。”
袁定舟哑然:他怎么敢给父亲写信?别说是陈妙之这再度逃家的行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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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现在为何在拓阳,也难以解释。真要都说了,只怕不止一顿板子在等着他。
陈妙之了然,苦笑了一下:“你看,你也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袁定舟垂下头,沉默了一瞬后,复又抬头:“可我还是想和七妹妹你永结同心。”
“袁郎……”陈妙之还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叹息了一声。
眼看氛围尴尬,香浮适时扯扯陈妙之的袖子:“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袁定舟如梦初醒:“我送妹妹出去。”
待几人来到客栈门口,袁定舟目送着陈妙之离去的背影,依稀和那日武庸城下的背影重合了,他的泪珠又无声地掉了下来:“七妹妹……”
西庭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说道:“外头风大,少爷先回屋吧。”
袁定舟点头,低头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便回房去了。
到了第二日,当陈妙之施施然从云笈宗厢房内缓步走出时,仿佛明月坠人间,周遭所有目睹此景的人,无论是巡山的云笈宗弟子,还是往来匆匆的各路江湖豪客,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眼中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
陈妙之暗爽,陈妙之骄傲。
她前十五年的人生里,可是都在武庸那个地方和无数顶级贵女争奇斗艳,在如何打扮自己这件事上,那是颇有建树。
她就那样扶着香浮走在云笈宗的山路上,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无论男女,都盯着她的裙子看。
陈妙之自觉这回十拿九稳,必能让云笈宗的人高看自己一等,顺带着让自家门派发扬光大,让花狗山这个曾用名彻底烂在泥里。
然而没过一会儿,一个年纪略长,衣着也更为考究的云笈宗门人匆匆而来,看举止,似乎是专门为她而来的。
陈妙之微微颔首:“道长。”
那个门人抱拳冲她行礼后,礼貌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从何处来的?”
“凉城,花山派,”陈妙之自信,从此这个名字必能传遍大江南北。
云笈宗门人面色和煦,可言语间却有一二分冷意:“山里风大,姑娘要不要换一件衣裳?若是没有,不嫌弃的话,也可穿我门中服饰。”
陈妙之有些尴尬,可还是摇头:“我还好,不冷。”
“姑娘还是换一身衣服的好,”门人意味深长说完这一句,就走了。
陈妙之有些疑惑,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惹得此人专程前来提醒。
她把疑惑的目光看向香浮,想从香浮这里找到答案。
可香浮也不知道,姑娘如今穿的衣裳,和平日里去赴宴的并无区别,难道云笈宗不喜这种衣裳?
就在她二人面面相觑,四眼疑惑的时候,一个道姑打扮的云笈宗女弟子走了过来,轻声提醒说:“两位,我们云笈宗,都是出家人。”
陈妙之登时明白了:这和在佛门清净地里花枝招展是一样的道理,显得不太礼貌。
怪她,只去过寺庙庵堂,这道家地盘倒是头一回来。
陈妙之立马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是去换了。”
说罢,她也顾不得维持什么仪态了,提起裙摆,落荒而逃。
而就在她身影消失于廊庑拐角处的同时,一道始终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身上那抹过于耀眼的银光,直至她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方才缓缓收回。
39. 第 39 章
陈妙之重换了衣衫,依旧是之前在家常穿的那种款式衣料,只不过颜色素净。这一次出门,来往人的眼神便寻常了,不再有之前的那种刻意。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心道好险,险些弄巧成拙,扬名不成反惹人非议,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
大会就在今日,地点便在拓阳山最高峰云笈峰的峰顶。
饶是陈妙之跑山许久,爬到那里时,也不由得气喘吁吁。举目四望,云海在脚下翻涌,罡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
今日连袁定舟也来了,可云笈峰对于他而言,不啻天堑,大会即将开始了,他依旧在半山腰,举步维艰,叫苦不迭。
花山派没有名帖,本身也名不见经传,自然没有什么好位置,只能凑在角落里观看。
诸门派的主座都在那白雪皑皑的山峰崖壁之上,看起来并不稳妥,似乎随时都会随着那刮骨的山风摇晃坠落。
陈妙之也踮着脚看着峰顶上的名门正派的各路首领,果然个个身怀绝技。他们并未依循寻常路径,而是各展轻功身法,或如灵猿般轻盈纵跃,或如苍鹰般沉稳盘旋,身形闪动间,便已迅捷无比地攀上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峰顶,安然落座。更奇的是,那些原本看起来岌岌可危的椅子,随着他们身形坐定,竟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瞬间稳如磐石,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陈妙之心驰神往,不由艳羡:啥时候自己也能如此厉害呢?
主座最中央,端坐的亦是云笈宗之人,一身蓝袍在白雪映衬下更显深邃。此人须发皆白,面容却如孩童般红润饱满,不见一丝皱纹,正是童颜鹤发之相。他仅是轻轻咳嗽一声,并未见如何用力,清朗平和的声音便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阔的山巅平台:
“诸位武林同道,不远千里而来,齐聚我云笈宗,共商江湖大事,贫道代云笈宗,感怀于心。”
峰顶离台下众人少说也有数百丈,陈妙之这边望过去,那人不过蚕豆大小,可他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到了空地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她对功夫还不是很了解,赶紧求助边上的甘禹和。
甘禹和告诉她:“这位是云笈宗的代掌门,扶崖长老。之所以能每人都听见,是因为他内功雄厚,用内力裹挟嗓音传下来的。”
因为她们花山派也有一个代掌门,陈妙之自然对这三个字很留意:“为什么他也是代的?他们掌门也失踪了?”
“对,”甘禹和点头,“云笈宗的正经掌门是清游道人,如今已逾百岁。他老人家八十多岁时就因练功走火入魔,伤了脑子,疯疯癫癫的,整天到处乱跑,找不到人。”
“这样啊,”一想到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和自家掌门一样都失踪了,陈妙之莫名的出现了一点与有荣焉之感“如此说来,我们掌门失踪也是情有可原。还有起码我家掌门的脑子,是好使的。”
“那是自然,”甘禹和感同身受的点头,“咱们师父失踪一定是有苦衷的,不像他们,是自己跑的。”语气中竟隐隐有种花山派在掌门失踪这件事上略胜一筹的奇怪优越感。
两人叽叽喳喳说了半日,那头顶上的扶崖长老又发话了:“如今江湖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少名门好手,死于非命。现场线索寥寥,凶手踪迹成谜。此等行径,猖狂至极,视我天下武林如无物。今日召集诸位于此,便是共商对策,找出凶手。”
他话才说完,坐于他左边的魁梧老者便冷哼一声,开口道:“真凶早已昭然若揭,扶崖长老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替人遮掩?”
此话一出,台下便出现嗡嗡然之声,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讨论真凶是谁。
面对这近乎指责的诘问,扶崖长老则一脸平静:“金阁主,兹事体大,关乎性命清誉,若无确凿证据,不可仅凭臆测便胡乱攀扯,以免徒增纷扰。”
左首之人继续说道:“证据自然是有的,只怕我拿出来后,在座的诸位,未必都有胆量随我一同前去剿灭那元凶!”
陈妙之又侧头去问甘禹和,左首之人是谁。
甘禹和说:“那是观潮阁的阁主金生水,一向听闻他走外家功夫一脉,没想到内力也如此强劲,能将嗓音传遍周遭。”
底下有好事之徒开始叫嚷:“不知金阁主所说的真凶是谁。”
金生水并不理会,只从怀里掏出一卷轴,扬手示意众人:“诸位,这是药如来嫡传弟子薛紫之亲自验尸后得出的结论,不会有错。我念与大伙听,便知真凶是何人。”
台下众人闻言,更是群情汹涌,催促声和议论声响成一片,都盼着金生水立刻揭开谜底。
陈妙之再度垂头,还没发问,甘禹和就心下了然,说道:“药如来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大夫,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不过十年前就仙去了。那薛紫之是他的关门弟子,据说有他七八成本事,是目前最厉害的大夫。”
坐于最右侧的人是一名女子。此人看去年约四旬,云鬓高绾,身着淡雅襦裙,姿容秀丽,声音温婉,“既如此,何不请薛大夫亲自来向天下英雄分说明白?由他亲口所言,岂不更具说服力?”
“放屁!”金生水没好气的说,“他一个大夫,一点武功都不会。就算老子能提着他坐上来,就他那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嗓门,开口就被山风刮没了,还怎么让大伙儿听清楚?你这不是存心捣乱吗?”
“那是停月舫的掌门,别看他女子打扮,其实是个男的。”甘禹和说道。
陈妙之吃惊不已,虽然隔得老远,可观其形貌举止,一点都看不出是个男儿身。这江湖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心中对这片广阔的天地,不禁又添了几分敬畏与好奇。
第四位掌门开口了,他只是悠悠叹息一声:“都被吵啦,老金,你要念就快念。天寒地冻的,几千号人陪你在这峰顶喝西北风,你还喝出滋味来了不成?”这位是铁齿门的门主。
陈妙之咂舌,果然够铁齿,这骂人骂得够狠。她不由后悔,早知应该带些干果蜜饯等物,此等情形,颇似家中女眷吵架放大版,听着怪有趣的。
金生水白了他一眼,好在知道此时不同寻常,克制住了脾气,打开了卷轴,朗声念道:
“验状一:死者,马三刀。体表完好,无刃器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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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钝器击打痕,亦无搏斗迹象。唯腹腔之内,脏腑移位,经络尽碎,乃遭至阴至柔之诡异气劲透体而入,由内而外震毙。”
“验状二:死者,周不落。体表同无创口,仅于后背中枢穴位置,见一铜钱大小之青紫色淤痕,表皮无损,然内里脊骨寸断,骨髓如遭无形之力搅为齑粉。致命伤同为阴柔气劲,凝于一点,破体毁元。”
“验状三:死者,岳千重。周身同上,无外伤痕迹,五脏六腑竟完好无损,唯颅内之脑髓,连同精髓,被一股气劲侵入,如冰针穿刺,瞬间溃散。”
念到此处,金生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将卷轴收起,目光扫过全场鸦雀无声的众人:“后面的,不必再一一念了!我告诉你们,所有遇害者,情形大同小异。皆是体表毫发无伤,实则内里要害,已被一种气劲彻底摧毁。”
他话语说完,在场众人神色不同。年轻人都是满脸疑惑,不知其中关窍。可凡超过六十岁上的人,脸色纷纷沉了下来。
花山派来的诸位都没到年纪,全都一脸懵懂,不知发生了何事。
此等情形,自然也落入了主位上诸掌门的眼里。
铁齿门主再度幽幽叹息:“老金,你脑子也被气劲搅了不成?底下的人泰半都是毛头孩子,你自顾自把那薛大夫的文绉绉的验状一念,云山雾罩,他们听得懂个屁?”
金生水再也忍不住:“楚十三!你那臭嘴能说几句人话吗?我不先把姓薛的那验尸单子念了,如何能服众?!”
眼见两人当中吵闹起来,扶崖长老无奈道:“两位,稍安勿躁,台下英豪可都还看着呢。”
金生水这才气哼哼地往下说道:“你们这些小子丫头听好了!六十年前,江湖中曾出了一位肆虐武林,杀人无算的大魔头断肠老祖。他有一门闻风丧胆的独门绝学,名曰青崖绝响。中此招者,便是这般死状!体外不见半分伤痕,体内五脏六腑、经脉骨骼,却已被气劲彻底搅碎。”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各色议论声不绝于耳。
此事年代久远,甘禹和和颜问桃并不知详情,干脆直接抓了身边的一位老者询问。
那老者道:“那便是魔教教主的看家本事了,所到之处,所向披靡,绝无生者啊。”
就在台下议论纷纷之时,扶崖长老的声音传了过来:“诸位,且请安静。”
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开口了,众人都纷纷闭嘴安静了下来。
扶崖长老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金生水身上,语气依旧沉稳:“金阁主,诸位同道,此事关乎重大,目前,尚不能就此认定,乃是魔教断肠宗卷土重来所为。”
金生水抬起手上的卷轴:“薛大夫总共验了一十八具尸首,死状如此统一,怎么还不是魔教干的?难道要等到魔教的人打到你们云笈宗山顶上,长老你才认吗?”
扶崖长老平静的说:“金阁主,你莫不是忘了,那位魔头,是依靠琴音发动的。然而,据我等仔细查访所有案发之地,询问了周遭所有可能之人,皆异口同声:从未有任何人,在任何一桩命案发生之时,听见过丝毫琴音。”
40. 第 40 章
金生水脸色变了又变,才说道:“没准是这新魔头青出于蓝,武功更上一层楼了呢?”
扶崖长老摇了摇头:“想当年的断肠老祖,已臻化境,后世之人,哪有那么容易超越他呢?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金阁主,不可妄下论断,徒增恐慌。”
铁齿门主也叹息着开口:“老金,你是越活越糊涂了,要是魔教又出新任魔头,有这等本事,怕不是早跳出来耀武扬威了,还能容得下你我在此安安稳稳地开大会,任由你指着鼻子骂他?”
金生水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要飞身到铁齿门主那和他打起来:“楚十三!我今日非撕了你那张臭嘴不可!”
扶崖长老轻咳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似乎只是手里的佛尘分花拂柳般一挥,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做。然腾空半尺的金生水,已被带回自己的座位:“二位,真凶还未找出,莫要在此时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
楚十三微微一笑,又要开口,却见扶崖幽幽望了他一眼,立马识相地闭嘴了。
见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扶崖长老顿了顿,才朗声说道:“诸位豪杰,今日召集大家前来,除共商对策外,还有一事相求。如今遇害者遍布各地,难免有我等尚未知晓的罹难同道。若诸位身边亦有亲友,师长,门人,近期莫名亡故,且死状蹊跷者,不妨将名讳报与我云笈宗门下弟子。待我等整理出名录,详加核查,或能从中找出更多线索,再从长计议。。”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再次嗡嗡作响,群情激奋。不少人都在高声说着自己的好友,师门或道听途说所知道的死者名讳。
颜问桃也不禁张口,扬声吼道:“我家掌门何白柳,也失踪了一年有余了!没准——”
她还没说完,陈妙之慌张地伸手想要捂住她的嘴:“师姐!不吉利的话可不能乱说,师父他老人家吉人天相,说不准此刻正在某处逍遥快活呢。”
颜问桃也是从善如流,立刻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听着众人群情激奋报上各种名讳,一名云笈宗的弟子也受到感染,热血上涌,不禁高喝道:“我家老祖,也失踪了许久,没准也是那魔教干的!”
他这一嗓子,周围立即安静了不少,每个人都侧目看他。那弟子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个头缩进人堆里不见了。
甘禹和看到后,不由笑了出来:“云笈宗的老祖就是清游道人,他是武林第一人,武功卓绝,且这二十年来动不动就失踪,绝不是魔教干的。”
“哦,”陈妙之点点头,她倒是有些理解那个弟子,“也难怪他,这种场合,每个人都想说点什么。”
就在这人声鼎沸,各自抒怀的当口,陈妙之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悸动。
一道乌黑的流光,快得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自她身后某处角落里急射而出,掠过了众人,最终“叮”一声,稳稳扎在了扶崖长老头顶三尺高的坚硬岩壁之中,箭尾兀自颤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本来吵嚷的大会,立刻变得寂静。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扶崖头顶那枚黑色的箭矢。
扶崖长老面色不改,只抬头看了那枚箭矢一眼,而后伸手,从那箭矢尾巴上解下了一条丝绦。
他展开了丝绦,左右二首之人,立刻凑过来一同观看。
尤其是金生水,早已按耐不住,竟不顾身份,猛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单足点在一旁一块看似摇摇欲坠的突出尖石上,身体前倾,只顾探头去读丝绦上的文字。
陈妙之今日也算见识过许多上乘武功,可面对这枚无声无息射来,又准确命中扶崖长老头顶三寸的箭矢,还是觉得后怕:“师姐,这功夫,是不是很厉害?”
“自然厉害,”颜问桃面色凝重地点头,“来无影去无踪,力道准头都拿捏得到毫厘,不知是何方神圣。”
待峰顶的几位掌门迅速览毕丝绦上的文字,扶崖长老还未有反应,金生水就先怒不可遏了起来:“岂有此理!到底是魔教,竟直接欺负到了云笈宗的头上!看还是我说的对吧,就是他们干的!”
扶崖长老把丝绦一卷,收入怀中:“金阁主,上面的文字,明明是说他宗门内的绝弦心法,十年前就被盗走了。他们亦是苦主,并非行凶之人。”
“放他娘的臭狗屁!”金生水金生水气得口不择言,气呼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们断肠宗的老巢是什么地方?易守难攻,机关重重,更有无数好手常年驻守!这几十年来,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哪个人有通天的胆子跟本事,能从那龙潭虎穴里把他们的镇派心法给偷出来?”
停月舫主说话了:“金阁主,时移世易,魔教的势力自断肠老祖死后,就大不如前。这六十年都蛰伏不出,当年的高手,现在要是活着,也都百岁有余了,这世上能老而愈坚的,可只有清游道人一人。”
金生水不耐烦:“你这人妖,有屁快放,别说一句藏一句的。”
“我是说,如今魔教内部是个什么境况,吾等不知,或许真的已人才凋落也未克知。是以,其心法当真被人盗走,也并非绝无可能。”停月舫主如是说道,而后,他朝金生水那边幽幽瞟了一眼,“还有,金阁主,若不能以礼待人,我们停月舫,也不是好招惹的。”
金生水指了指扶崖长老头顶的箭矢:“就凭这!这准头!这力道!这胆色!足以证明他断肠宗实力未衰。他们如今信口雌黄,你居然信了,还帮他们说话?”
一旁的楚十三嘴唇动了动,似乎也想加入舌战,但扶崖长老目光淡淡扫过,他立刻把话又憋了回去。
扶崖长老抚须:“金阁主,还是那句话,凡事,要讲证据。如今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断肠宗所为。他们既然主动传信,申明苦衷,无论真假,总是一条线索。与其在此攀扯,还不如想办法,如何布下天罗地网,待那真凶再次行凶之时,将其当场擒获。届时,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金生水匪夷所思看着扶崖:“扶崖掌门,你说什么呢?要是有这个本事,我还来参加这个大会?老子早就提刀追上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了。”
扶崖长老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在场的观众们,也议论纷纷,有的人说赞同金生水的观点,必定是魔教所为,他们卷土重来,要危害武林。也有人认为目前没有直接证据,再说,六十年前出了一个魔头,没准一个甲子以后,又能在别处生一个新魔头呢?凭啥说魔头只能断肠宗一个魔教里出?
陈妙之问道:“颜师姐,甘师兄,你们觉得到底是谁呢?”
“是谁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师父的事和这有关系没有,”颜问桃回答,“就咱们这种小门小户的,不管是不是魔教死灰复燃,和咱们关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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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要是魔教干的,还能找个方向去追踪,”甘禹和一脸悻悻,“如今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师父。”
不管他们如何说,这一次大会,犹如一场闹剧,只是闹哄哄的流言飞起,真相是什么,真凶是谁,依旧无人知晓。
直到了晌午,峰顶的掌门们也没争出个结论。
反倒是袁定舟,一脸菜色,终于赶到了山顶:“七,七妹妹,呼,大,大会开得,怎,怎样了?”
陈妙之摇头:“你从现在听也是一样的,什么都没出来呢。”
在寒风凛冽的峰顶硬生生站了两个多时辰,花山派几人都已是饥肠辘辘。颜问桃望着那依旧端坐峰顶,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几位掌门,渐生绝望:“怎么天下第一派,也这样儿戏?说了这半天,和没说一样。吵吵嚷嚷了那么半天,他们不饿吗?”
香浮闻言,立刻贴心地说道:“你们且在此稍候,我脚程快,这就下山去采买些热食送上山来?”
“不用,”陈妙之摇头,“一来一回不知要走多少山路。而且这大会,马上就要散了。”
“妙儿师妹如何知道的?”颜问桃奇道。
“只是感觉,”陈妙之说道。这场景,像极了在陈府时,三房老爷们聚在一起商议家务,往往争论半天也拿不出个章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各自散去。那种议事无果,气氛凝滞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果然,三炷香后,扶崖长老便宣布,今日大会结束。剩下的事宜,明日再议。
在场众人,无论是参与争论的,还是旁听的,大多都暗自松了口气。人群开始四散,纷纷急着去找地方祭自己的五脏庙。
只有袁定舟分外憋屈:好不容易爬到了,居然这就没了?
跟随人流,花山派众人下山回到厢房内。
颜问桃一进屋,就翻出包袱里的干粮往嘴里塞:“可算饿死我了,这大会啊,不来也罢!”
陈妙之坐下,喝了一口茶水后,在心中默默盘算:当务之急,还是找师父。至于大会讨论的真凶,未必和他们有关。还不若立即返程,先想办法回到武庸,去找找和师父有关的线索呢?
在她默不作声时,袁定舟殷勤地举着一包点心,递予她面前:“七妹妹,你吃。”
见到点心,颜问桃有如饿虎扑食,一把将点心夺过,塞入嘴里:“袁公子,多谢了啊。”
陈妙之放下茶杯,看向众人,说道:“我觉得,再留下去,也毫无意义。咱们人微言轻,魔教也罢,真凶另有其人也好,和我等关系不大。还不如想想如何回到武庸,去找师父的消息呢?”
甘禹和一拍手掌:“我也是这么想的,今天听了这许久,也不知他们在闹什么。若真确定了凶手,要合力围剿,咱们跟着出些力所能及的力也是应当的。就这样谁也不知道,就在那儿吵吵,怪没意思的。”
颜问桃也赞同:“那就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咱们就走罢。”
袁定舟急了:“就这么走了?这可是云笈宗啊,不逛逛么?”他千辛万苦到了这儿,连云笈宗都没看几眼,就要走了?
陈妙之道:“袁郎若是喜欢,大可留下细细游览。我们要去找师父,恕不奉陪了。”
见她如此说,袁定舟自然也要跟着走:“我和你走,七妹妹,你去哪我去哪。”
41. 第 41 章
花山派几人,在云笈宗歇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便准备告辞离去。
山下的客栈里,西庭黑着脸收拾包袱:来时因陈妙之要学爬树,有了七日的余裕,让他找到了镖局。可回程太急,他压根没时间去找镖队。只能求老天保佑,回程一路坦途,别遇上什么匪类了。
离返程还有些时间,颜问桃和甘禹和,带着陈妙之先去马市买马。在来拓阳的一路上,她的骑技算是练出来了,策马狂奔不在话下。
比起闷坐在马车里,陈妙之更喜欢这种驰骋的感觉。因此死活求着颜问桃,回程时一定要有匹属于自己的马。
颜问桃一口应承了,两人在马市里转了半日,精挑细选,总算相中了一匹四肢修长、骨架匀称的栗色母马。虽不是陈妙之最初心心念念的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神骏,但她也深知此等良驹可遇不可求,眼前这匹已是上佳之选,便也心满意足地付了钱。
牵着新买的马儿走出马市时,几人路过一家颇具规模的铁匠铺。云笈宗附近的铁铺果然与别处不同,不见寻常的农具炊器,铺子里挂着的,摆着的,皆是寒光闪闪形制各异的刀枪剑戟,显然专为江湖人士打造兵器的。
颜问桃和甘禹和自然按耐不住,进去参观。
那铺主铁匠是个眼毒的精明汉子,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随后进来的陈妙之,眼前一亮:这才是个大主顾:“这位姑娘,面生得紧,是初来拓阳吧?想看看什么兵器?小店里应有尽有。若是没有合眼缘的,您只管开口,画个图样,小店也能为您量身定制,保您满意。
说着,他迅速从柜台下取出一柄打造得极为精巧的细剑:“您瞧瞧这个如何?轻薄锋利,便于携带,样式也雅致,正适合您这般品貌的姑娘防身之用。”
陈妙之下意识的说道:“像我这样的闺阁女子,如何能使得?”
“嗯?”铁匠闻言愣住,这可是云笈宗脚下,来往的哪个不是舞刀弄枪的江湖儿女?这般推拒言辞,他当真是头一回听到,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结巴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那……要不,我在这剑鞘上,给您多錾几朵花?看着就更不像凶器了?”
“噗——”一旁的甘禹和死死咬住嘴唇,脸憋得通红,肩膀剧烈耸动。颜问桃更是直接背过身去,整个人抖个不停,显然是忍笑忍得极其辛苦。
几人匆匆离开铺子,走出老远,颜问桃和甘禹和依旧紧绷着脸,脸色憋得如同熟透的虾子。
陈妙之自知失言,闹了笑话,索性自暴自弃地说道:“你们想笑就笑吧。”
她话音刚落,颜问桃和甘禹和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眼泪都飙了出来,半晌喘不过气。
这段插曲后,花山派众人就重新上路了。
因要去武庸,加上不需要再和来时一样赶时间,回程的路途便改了一改,选了一条较为太平的路线。
马蹄踏起轻尘,载着几人,向着武庸,迤逦而行
。
数日奔波,风尘仆仆。
这一日,一行人路过一处运河码头时,却见码头上气氛非同寻常,一众身着官服之人密密麻麻肃立等候,鸦雀无声,与往日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远远的,一艘悬挂着明黄色船帆的官船,在几艘小艇的护卫下,正缓缓向码头驶来。那黄帆在日光下异常醒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见官船即将靠岸,码头上所有官员,无论品阶高低,齐刷刷地整理衣冠,随即撩起官袍,恭敬地跪伏在地。
陈妙之只看了一眼,便了然:“那是钦差的船。”
她从马上跳下来,指挥大家在路边跪好:“见钦差如见皇上,是要跪迎的。”
袁定舟从马车里出来,也熟门熟路地找个地方跪好。
颜问桃和甘禹和这样的江湖人,这样的际遇倒是头一遭,不免有些好奇:“你如何知道那是钦差的船?”
“船帆是明黄色的,此乃御用之色,非钦差持节不可擅用。”陈妙之快速解释,随即催促,“好啦,颜姐姐,赶紧低头。等下要是被瞧见东张西望,还能治你个不敬之罪。”
颜问桃听了,立马低头。她们这些江湖人,能不和官府打交道,就最好不要打交道。
甘禹和其实也和颜问桃一样好奇,在听到码头是的官员齐声呼喝恭迎钦差大臣时,忍不住悄悄抬眼,想要看一眼那钦差到底是圆是扁。
然而在瞧见钦差面容的那一瞬间时,他突然骇然变色,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指着钦差:“师师师师师师!”
陈妙之在一旁听得魂飞魄散,一把打掉他的手,让他跪好:“师兄别闹!”
可甘禹和仿佛魔怔了,竟又猛地伸手,强行扳过身旁颜问桃低着的头,让她也看向那位即将登上官轿的钦差:“师师师师师师!”
颜问桃本来也想骂他,可她当看到钦差后,表情和甘禹和一样,如遭雷击:“师,师?!”
陈妙之此刻简直要被他们气得仰倒:“是什么是!快低头跪好!”
他们这边的吵闹,还是传到了钦差的耳朵里。
钦差抬头,看了一眼那几个跪在道旁的庶民,见他们衣着普通,举止慌乱,只当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民初见官威失了分寸,并未过多计较,只微微蹙眉,便一低头,钻进了那顶八人抬的绿呢官轿中。
仪仗远去,码头官员们也纷纷起身,各自忙碌起来。
待钦差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陈妙之才敢从地上抬起头,看向颜问桃等人:“师兄师姐,你们不要命啦?好险那钦差不以为意,不然进了衙门里,少说也要带枷几日。”
袁定舟也在一旁心有余悸地帮腔:“可不是呢,这可不是儿戏,以后可不要这么干了。”
颜问桃一脸惊色看向陈妙之:“师妹,那是师父。”
“什么?”陈妙之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是咱们师父,花山派的掌门,何白柳,”颜问桃这回渐渐回魂了,郑重说道。
“啊?!”这回轮到陈妙之吃惊了。
“我们不会认错的,钦差和师父长得一模一样,”甘禹和补充,“不仅是长相,师父额前天生有一绺白发,那钦差也有。”
陈妙之回不过神来:“你们是说,掌门……他……去做钦差了?”
颜问桃想了想:“也不一定就是师父?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那钦差,一看就毫无武功根基。而且行动文质彬彬的,透着官威,和师父不一样。”
甘禹和道:“可那张脸,就是师父啊。”
颜问桃皱着眉开始疯狂挠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妙之蹙眉思索了一瞬,便抬头,问站在一旁的袁定舟:“袁郎,你身上可有带伯父的拜帖?”
袁定舟摇头:“没有。”
陈妙之含恨:袁定舟其父好歹是个举人,若是拿拜帖去找钦差,未必没有机会一见。袁定舟如今只是个童生,去求见钦差,避而不见的可能性很大。
如今之计,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无妨,袁郎,烦请你写一封拜帖,我们去见钦差。”
袁定舟听了,大吃一惊:“可别浑说,我只是个童生,如何能去和朝廷钦差见面?”
陈妙之:“总得试它一试。”
袁定舟还想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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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西庭倒站了出来劝慰道:“少爷不若一试?不成就算了,若是成了,也能和钦差攀谈几句,岂不美哉?”袁氏如今式微,若能有机会,和朝廷大员牵上线,也是一桩美事,便是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
陈妙之和西庭就这么哄着,袁定舟根本推脱不了,只得提笔写了拜帖,盖了印,请西庭送去钦差处了。
西庭送拜帖去了,这一段时间,陈妙之便手把手教颜问桃和甘禹和行礼:“那是钦差,见之如面圣,礼数一定要到位。”
她打量了一下颜问桃:“颜姐姐,只能做小厮打扮了。这样的场合,咱们女儿家,是不能现身的。”
颜问桃叹息:“知道了,你来吧。”
陈妙之便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教导两人该如何站,如何走,如何跪,如何叩首。尤其是讲到面见钦差时,目光必须恭敬垂落,只能看着自己前方三尺之内的地面,绝不可抬头直视。
一听全程只能看地面时,颜问桃发出异议:“不能看他?那如何知道是不是师父?”
陈妙之说道:“的确不能。但反过来想,若真是掌门,难道认不出你们么?到时让袁郎细细查验钦差神色就行了。”
甘禹和还是不放心:“可你们都没见过师父,也不熟悉他性情,看不明白怎么办?”
“我也知道,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陈妙之说道,“方才只不过道旁,尚可解释为小民无知。若真和钦差见面,一点点的行差踏错,可就万劫不复了。”
颜问桃扶额:“这可不容易啊。”
练习了许久,两人的礼数,才渐渐有些上手了。
就在此时,西庭回来了。
陈妙之和颜问桃等人,都把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
西庭顿感压力,还是摇头:“果然是不行,门房就把拜帖拒了。”
虽然知道多半是这个结局,陈妙之还是感到惋惜:“我知道了,此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一听不用扮小厮去见钦差,颜问桃倒活泛了一瞬,她转了转眼睛道:“既然你们的法子不能用,那就用我们的法子好了。”
“你们的……法子?”陈妙之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当然是趁夜半三更,月黑风高,去钦差住的宅里探探呗,”颜问桃轻松道,“那个时候钦差睡了,可没功夫管我们有没有看地。”
“不可!”陈妙之大惊,“钦差下榻之处,必有重兵把守,不可造次。”
“放心,我们有数,”颜问桃信誓旦旦说道,“要是不行,我们就撤,绝不会硬上。”
甘禹和也点头,显然赞同颜问桃的话。
陈妙之欲哭无泪:“这可不是儿戏啊,要是有一点岔子,咱们这就是袭击当朝大员,是杀头的大罪。”
一旁的西庭也跟着劝阻:“两位稍安勿躁,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他心中叫苦不迭,这要是出事,袁家绝对脱不了干系。
可无论陈妙之如何劝了又劝,颜问桃二人还是一意孤行,想要去夜探钦差:“妙儿妹妹,你放心,就算我们倒霉,中了招,绝不牵扯到你们身上。只说花山派没有你这个人,也从未见过你。”
“这是牵扯我的事吗?”陈妙之简直要疯了,“咱们想想别的法子也是一样啊!”
“师父从小养育我长大,这份恩情,总是要还的,”甘禹和说道,“别怕,我们这活做得多了,心里有数。”
如此,颜问桃和甘禹和,不顾陈妙之等人的劝阻,换上了夜行衣,打算趁夜去好好探探钦差的虚实。
陈妙之扶额: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为什么最后会走到这条路上?
42. 第 42 章
深更半夜,颜问桃和甘禹和去了钦差下榻处。
陈妙之在旅店里,急得团团转。
香浮看得心疼,轻声劝慰:“姑娘,还是先睡会吧。”
陈妙之摇头:“如今不是睡觉的时候,要是出了事,我还得想想怎么去捞他们。”
另一间房内,袁定舟打了个哈欠,准备宽衣就寝,西庭却一脸凝重地拦住了他:“少爷此时切莫入睡了,万一等下不好,还能立即快跑。”
袁定舟反而劝慰他:“不妨事,他们这些江湖人,做事有数。”
直到月上中天时,窗外才传来两声极其轻微的落地声。紧接着,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两道黑影闪入屋内,迅速反手关上房门,这才扯下了蒙面的黑巾,正是颜问桃与甘禹和。两人脸上都带着一丝悻悻之色。
颜问桃吐出一口浊气:“嗨,到底是钦差大臣。”
陈妙之立即迎了上去:“如何了?”
颜问桃摇头:“没见到,绕了周围一圈,都是兵。”其实那些官兵武艺不如他们,但她知道好歹,不敢硬闯,只得回来。
陈妙之此刻才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咱们再从长计议,总有办法能知道钦差到底是不是师父的。”
甘禹和一屁股往椅子里一坐,仰头看了半日房顶,才说道:“我觉得,钦差应该不是师父。”
“何以见得?”陈妙之问他。
甘禹和挠了挠脸:“我也说不好,但是除了脸,钦差哪里都不像师父。”
陈妙之思索了片刻,说道:“说起来,当初我们在长丰打听消息时,丐帮消息如此灵通,却未曾提及半句关于钦差的事。”
颜问桃说:“江湖不管官府的事,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会说。”
“不……这个不一样,他们靠消息挣钱,不会知情不报的,”陈妙之摇摇头,片刻后突然灵光一现,“或许,并非丐帮不说,而是他们确认了,这位钦差根本就不是师父,所以才觉得没有提及的必要?”
她站起身,兴奋地走了几步,思路愈发清晰:“钦差奉旨出京,行程自有定数。从帝京出发,即便是走最快捷的水路,一路不在别处逗留,要抵达此地,满打满算也需两月之久。不到一月前,我们去问了长丰分舵问了消息。那时他们也一定知道钦差的事了,却只字未提,只有一个解释,他们非常确定,这位钦差并不是咱们师父。”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颜问桃捏着下巴,仔细思索着陈妙之的话,“可天底下,哪里来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说不定,是孪生兄弟呢?”陈妙之福至心灵,“颜姐姐,你之前说过的,花山派唯一一个不是孤儿的,就是你。那么师父是否也是孤儿呢?”
“师父的确也是个孤儿,”甘禹和插嘴,“可我之前听他说过,太师父收养他时,只有他一个啊。若是孪生兄弟,难不成还是分开扔的?”
“也,也有可能吗,兴许是觉得扔在一处,怕捡拾的人担心两个太多养不活而放弃,可若是分开放至两处,就少了这种烦恼。”
“好像是那么回事,”颜问桃眨眨眼,“师妹到底是读过书的,脑子就是好使。”
“哪里哪里,”陈妙之谦虚道,其实她也是瞎猜的,真相到底是如何,没有人知道。
“这么说,钦差那里,暂且就不管了?我们还是去武庸?”甘禹和询问道。
这个当口,却没人敢做这个主,当下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陈妙之也明白:比起武庸那未必有的线索,看起来和师父长得一模一样的钦差,则更像是可以深究的。可钦差毕竟身份特殊,稍有差池,这里所有的人都要掉脑袋。
就在这当口,香浮开口了:“先去武庸呗,要是没找到啥,再去丐帮问问钦差到哪了不就好了?钦差总不会像掌门那样失踪。”
颜问桃一拍掌:“那就这样定了!”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暂缓探寻钦差的身份,先行前往武庸。
第二日一早,西庭就候在颜问桃等人房间门口,见她们出来后神色如常,才算是彻底放心:“二位都平安吧?”
陈妙之朝西庭说道:“西庭先生放心,我们已商议妥当,暂时不去探究那位钦差大人的身份了,一切照旧,继续前往武庸。”
西庭被她点破心思,略有些汗颜,干笑两声掩饰过去:“好说好说,哈哈哈。”
于是一行人又踏上旅途,往武庸而去。
前几日平风浪静无事发生。
只不过自从有了马后,陈妙之再也不愿坐车,只一人一骑,率性而为,时不时甩开众人径自跑离路线,或去看山崖上的一朵花,或去赏湖岸边的数株垂柳,好不自在。
因这一条路上颇为太平,并无流匪掠劫之类的,颜问桃也就随她去了,只叮嘱莫要走得太远。
可苦了袁定舟,他自然也想骑马和陈妙之一道并辔同游四处游玩,但被西庭死死拘在了马车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爷,可要处处小心啊。”
袁定舟欲哭无泪:再这样下去,七妹妹就和自己愈发生份了。
好在天不绝人之路,几日后,许是路途颠簸,马车的车辙,突然开裂。
袁定舟见状,非但不忧,还好不快活:“这车没法坐了,看样子只能骑马了。”
如此说着,他便迫不及待跨上马匹,拍马直追陈妙之而去:“七妹妹,等我!”
陈妙之只作充耳不闻,自顾自纵马在前。
好不容易袁定舟追上了她,并驾而行。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目光落在她侧脸上时,却不由得愣住了,话语也戛然而止。
他发现自己似乎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此刻的陈妙之:阳光洒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神却亮得吓人,那里面没有深闺女子惯有的矜持与拘谨,只有恣意自在。她仿佛完全沉浸在这天地之间,迎着风,迎着雨,如同山野间自然生长的一株植物,充满了蓬勃不受拘束的生命力。
袁定舟头一回觉得,这样也很好。固然没有了闺阁弱质的那种需要人精心呵护的纤弱优美,却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生机勃勃的光彩,竟也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这样想着,他不禁讷讷开口:“七妹妹,等我们成了婚,我也陪你骑马,好不好?”
陈妙之:“啊?”她耳边只有马蹄声,风声,实在没听见袁定舟那低语到底是什么。
入夜,此刻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只寻到一处破庙暂住。
原本这样的时候,袁定舟都是宿在马车上,因车坏了,这是头一回正儿八经露宿街头,不,庙头。
他略有些忐忑地进了那几近崩塌的庙宇,只见殿内涂料斑驳脱落,正中那尊泥塑佛像因年久失修,金身剥落,露出内里的泥胎,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容开裂扭曲,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狰狞。四周梁柱结满了厚厚的蛛网,稍一走动,灰尘与断落的蛛丝便直扑人面。
袁定舟马上打起了退堂鼓:“要不,我还是去车上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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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不能上人了,”颜问桃说,“现在已经开裂了,再上个重物,说不定就直接断了,那可就麻烦了。你忍耐一晚,明日就到袁桥镇了,等在那把车修好了,就能睡了。”
袁定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甘禹和在庙堂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生起了一堆篝火。跃动的火光照亮了破败的殿堂,光影摇曳间,那尊残破的佛像更显得阴森可怖,仿佛活过来了一般。袁定舟只得不停安慰自己,一面又担惊受怕,生怕哪里突然跳出个怪物来。
相比之下,陈妙之既来之则安之,早就对这样的境况适应良好,和香浮一起在小庙正中挂起一块绸子,分隔开了男女两方的铺盖。
赶路一天,大家都累了,就着火堆热了热干粮,草草填饱肚子后,纷纷躺下入睡。
不一会儿,鼾声如雷,大伙儿陷入了沉眠。
唯有袁定舟依旧惴惴不安,他双手抓紧了被褥,就着篝火的余烬四下张望,耳边总觉得听到悉索声。
如此煎熬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他才渐渐安定下来,昏昏沉沉即将入睡时,耳边却传来了咀嚼声。
一开始,他只以为是老鼠,困倦异常,依旧睡着了。当他入睡后,脑中却浮现出:这可不像老鼠觅食的声音。
一瞬间他就被自己的想法惊醒了,几乎是从铺盖里弹射起来:“谁!?”
风声呼啸,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那个咀嚼的声音,分外清晰,的确不是他做梦,这是真实存在的。
他又壮着胆子朝声音来源处走了几步,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袁定舟几乎吓得仰倒:“有鬼啊!!!”
他这一声惊呼,把所有人都惊醒了。
颜问桃迷迷糊糊坐了起来:“有啥?”
袁定舟一个箭步跳到了甘禹和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自觉表现出了小鸟依人:“救命啊!有东西在吃东西!”
甘禹和也是迷迷瞪瞪的,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什么什么东西?”
咀嚼声没有停止,在场的人慢慢都听清了。
颜问桃用树枝重新拨亮了篝火,只见不远处佛像那,一阵又一阵的咀嚼声清晰地传来。
甘禹和瞬间睡意全无,拔地而起,抓起自己的长刀,一步步谨慎地朝佛像后方走去。
陈妙之迅速披上了外衣,带着香浮慢慢挪到了庙门口的位置:颜问桃事先交代过,她俩毫无根基,遇上事就先跑,可以减少她和甘禹和的负担。
甘禹和提刀逼近佛像后方阴影,轻轻伸出刀尖去试探。
然而,就在他看清那咀嚼声来源的刹那,骇然色变,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下颜问桃也坐不住了,跳将起来,直奔那处:“师弟我来助你!”
而她当跃至跟前,原想着不管不顾先来上一拳,可看到眼前事物时,那一拳变停滞在了胸前,再也送不出去了。
陈妙之在门口看着两个师兄师姐怪异的举止,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俩就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袁定舟咿呀一声叫了出来:“不好啦,他们被鬼迷了!”说罢,再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就往庙外冲,经过陈妙之身边时,还不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外拖:“七妹妹跑啊!”
陈妙之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出庙门,夜风一吹,冷得她一个激灵。她兀自处于茫然之中,完全不明白庙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43. 第 43 章
待奔走至门前,袁定舟惊魂未定得就要裹挟着陈妙之上马:“七妹妹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慢着,”陈妙之躲过了袁定舟的手,“师兄师姐还在里面,我得去看看。”
“别看了,逃命要紧!”袁定舟拦住了她,“这种荒郊野岭,没准是什么厉害的精怪,再不跑就晚了。”
“朗朗乾坤,”陈妙之本想说光天化日,但这大晚上的,实在是没有太阳,“鬼神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
袁定舟还要拦她,陈妙之站定了,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袁郎,你饱读诗书,却着相了。”
说罢,她径自越过袁定舟,又跑回了破庙。
庙内,篝火余烬未熄,光影摇曳不定。颜问桃与甘禹和依旧如同两尊泥塑木雕,僵立在佛像前的阴影里,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陈妙之提着心眼,拢紧了身上的衣衫,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悄悄靠近。
待来到二人身后,她也有些迟疑,不敢再靠前走了,只踮起脚,透过二人的肩膀,朝前看去。
在见到了眼前景象后,饶是她,也不禁张嘴,定在了当场。
那并非什么青面獠牙的鬼怪,而是一个女孩。
她年纪不过豆蔻年华,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白单衣,上面早已沾满了尘埃,不辨原来颜色;赤足无履,长发委地。如此看着,的确颇像女鬼。
然而,当目光触及她的脸庞时,所有的恐惧都在瞬间变成了震惊。
陈妙之的亲姐姐陈娴之,也是姿容绝色,冠绝武庸,可在这女孩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不止如此,天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钟灵毓秀,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失去光彩。
她美得像一个梦,一个虚幻的光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陈妙之想说话,可什么也发不出来,只专注地看着地上的女孩。
女孩只是自顾自啃着她们带来的野果,吃相并不美观,可因为其颜值过于优越,导致这一幕看上去也显得分外动人。
好半天,陈妙之才回过神来:“妹妹,你叫什么?住哪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那少女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依旧自顾自地啃着果子,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颜问桃也慢慢如梦初醒:“穿那么少可不行,仔细冻着了。”
她回到自己行囊里,翻出一件厚实外衣,给女孩裹上了。
等袁定舟总算鼓足勇气,从门外回到破庙,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女,坐在篝火前吃干粮。
看清女孩的脸后,袁定舟也定在当场:“九……九天仙女落凡尘?”
有了这一段离奇插曲,当下众人也不睡了,纷纷忙碌起来。
香浮帮忙把女孩的长发挽了起来,陈妙之替她擦干净脸上手上的黑泥,颜问桃找了两块布裹上她的赤足。
在此期间,袁定舟等人只坐在一边,呆呆看着,不时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低吟。
观察了半天,大家才发觉女孩虽说姿容绝尘,可似乎脑子不太好使,无论如何问话,都不答,只顾吃东西。
颜问桃怜爱道:“小可怜,饿坏了,慢慢吃,不急,都是你的。”
陈妙之也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一脸的慈爱:“你若是不会说话也没事,以后,就叫你玉儿了,可好?”
香浮在一旁,不停帮女孩热干粮,一面加热一面时不时回过头来,冲女孩:“嘿嘿。”
在把所有人的余粮都吃尽后,玉儿才停了下来,打了一个哈欠,倒头就睡。
目睹一切的众人:怜爱。
才到天明,大伙儿就冲袁桥镇拼命赶路:得给玉儿小姑娘找爹妈。如她这般品貌,定是被家里娇贵着长大的,不像是会刻意遗弃的。
陈妙之和玉儿一骑,怀里拥着她,自觉拥了明月入怀,心中分外满足。不由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玉儿,你若是无处可去,就跟了我,好不好?”
一旁的颜问桃赶紧插话:“是跟着花山派,我收她当徒儿,正好和郑丫凑一对姐妹,一块儿长大。”
袁定舟也不甘示弱:“玉儿姑娘若愿有个安稳归宿,亦可来我桐川袁家。我家中尚有一小妹,年纪与玉儿姑娘相仿,正缺个姐妹作伴。”
之后的一路,就是一行人争相求要玉儿的抚养权。
在快到袁桥镇的时候,颜问桃叫停了大家,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纱巾:“玉儿的脸需遮起来,否则准有一堆人跑来自认是她爹妈。”
陈妙之想想也是:连自己这一群人都在争,何况他人?便顺势取过纱巾,盖在了玉儿的脸上。
就这样一路进了袁桥镇,寻了间旅店打尖。他们的干粮昨日就被玉儿吃尽了,此刻人困马乏,顾不得什么,先找了个馆子,点了一堆吃食,准备大快朵颐。
为了防止玉儿被人看去,引发围观,他们刻意选了一个包间,自觉无碍了。
等菜肴一上桌,一群人有如饿虎扑食,再也顾不上什么,埋头死吃起来。
玉儿也不遑多让,昨日吃了六人份余粮,今日居然还能再战,扒着碗就往嘴里塞,速度丝毫不亚于一群成年鬣狗。
饭至中途,店小二进来添水,推开门便看到这风卷残云的壮观景象,不由得吓了一跳。
接着他便看到了玉儿的脸,顿觉一阵目眩神迷,呆立当场。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酒足饭饱,众人这才抬起头来,有余裕思考接下来的事。
陈妙之说道:“我先带玉儿回旅店洗漱,再带她去买双鞋。”寒冬腊月,她居然赤足在地上行走。
袁定舟说道:“我出银子,再替她买几身好衣裳,这样的品貌,可不能被蓬头粗服糟蹋了。”
颜问桃闻言,斜睨他一眼,:“你小子,移情别恋?”
慌得袁定舟急忙摇头:“不敢不敢。”又急忙去觑着眼看陈妙之神色。
没想到陈妙之非但并不生气,反而点点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理解理解。”说罢,就托腮看着玉儿,露出一脸幸福神色。
待一行人回了旅店后,立刻让伙计送来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香浮自告奋勇去帮玉儿洗澡。
陈妙之就在外间坐着,慢悠悠喝着茶,一面不忘嘱咐:“若是你一个人洗不了,随时唤我。”
香浮轻快地答应了一声:“不会,玉儿很乖,我一人便行。”
然而陈妙之嘴里的茶水还没咽下去,突然听见内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水花四溅的声音,俄而香浮白着一张脸从里面冲了出来:“姑,姑娘!”
她一脸惊色,不停的用双手指着自己的脐下三寸处:“不,不好了,他他他,他有……”
陈妙之慌得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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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发生了何事?”
当下再顾不得别的,她越过香浮就想往里间走去:“玉儿,你怎么了?”
香浮一把拦住了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能去,姑娘你不能去!”
陈妙之焦急无比:“那你说呀,到底是怎么了?”
香浮臊红了脸:“他有那个!”
陈妙之:“哪个?”
香浮豁出去了,闭眼高声喊道:“他是个男儿身!他有那玩意儿!”
“嗯?”陈妙之呆若木鸡了半响后,才反应了过来“不可能!她这样好看,怎么是个男的?”
香浮欲哭无泪:“就是啊,怎么能长那东西呢。”
陈妙之深吸一口气:“快去请甘师兄他们来。”
半柱香后,花山派诸人连同闻讯赶来的袁定舟主仆,全都聚集在了房间外间,面色凝重,气氛诡异。
甘禹和一脸沉重地从里间出来,迎着众人探询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的确,是个男娃。”
一时间,颜问桃和陈妙之抱头哀鸣:“怎么能这样!”
眼见娇女变儿郎,之前的玉儿这个名字,便不能用了,众人就改口叫他小白。
小白对着周围一片哀怨的眼神,视而不见,只顾吃着点心。
陈妙之在一旁看着,长吁短叹:“这可如何是好,男女有别,不能再将他带在身边了。”
袁定舟适时提议:“不妨事,我带着做个书童,这样七妹妹你若是想见,就能见到。”
几人正说话间,一阵吵嚷声就由远而近传来,最终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外。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木屑飞溅中,一伙儿身着统一家丁服饰,满脸横肉的壮汉气势汹汹冲了进来,为首一人目光凶戾地扫过屋内众人,厉喝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拐走我家老爷的妾室!”
这一番变故委实来得突然,众人都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完全不理解家丁在胡说八道什么。
家丁进屋就巡睃了一圈,一把把吃东西的小白拽了起来:“果然在这!你们这群匪盗,不想死的话就快滚吧!”
几人这才反应了过来,甘禹和上前,一下站在了家丁面前,不许他再乱动小白。
小白对这番突如其来的举动依旧毫无反应,只专注于他的啃食。
陈妙之蹙眉:“你们说什么,小白是你们的谁?”
家丁恶狠狠说道:“是我家老爷前日刚纳的妾室,连房还没进呢,就被你们连夜拐了去!”
若是之前,陈妙之还会想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可如今玉儿已变成了小白,那这场闹剧,一眼便知是对方故意使诈了:“你说我家小白是你家老爷妾室,证据呢?”
“自然是有文书作证的,”家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展示于众人面前“看看清楚,还有她父母摁的手印。”
陈妙之等人凑过头去看,那却是一张身契。
“你们口口声声说的是纳妾,”陈妙之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纳妾有纳妾的婚契,可这,是一张卖身契。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那又如何!既买进了我府中,是做丫鬟还是做妾,都是老爷说了算!”家丁把眼一瞪,毫不示弱“就算闹到了衙门里,那也是我们占理!”
陈妙之微微一笑:“那好,我们就一起去衙门里,叫县老爷评评理。”
44. 第 44 章
那家丁听陈妙之如此说,先是一惊,而后冷笑:“行啊,既然你想进衙门,那老子就奉陪到底!让你知道是你嘴硬,还是县衙的板子硬。”
陈妙之面对他们咄咄逼人的威胁不躲不闪:“可以,我们现在就去。”
颜问桃等人,天然的就抵触官府,不由把眉头一皱,将陈妙之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何必如此麻烦?将这些人打一顿,直接带了小白走岂不便利?”
陈妙之覆手于颜问桃的手背上轻轻一拍:“颜姐姐,这伙人一看就和是当地府衙勾结在一起,若是就这样打一顿跑了,往后我们怕不是要成通缉犯了。必得在衙门里好好制住他们,才永绝后患。”
颜问桃还是不放心:“你能行么?你都说他们和官府的人是一伙的,你就这样去自投罗网?”
陈妙之微微一笑:“不怕,区区一个县衙,我还是能应付的。”
说着,她把目光看向袁定舟。若是从前,直接将武庸陈家的名号抛出来,便能解决很多麻烦。可如今她已是个“死人”了。只能先借袁定舟他爹的名头,狐假虎威一番了。
西庭一看陈妙之的眼神,就知道她想干什么:这陈七娘简直了,把袁家当什么在用。可他也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要陈姑娘一个眼神,自家少爷就会巴巴地送上门去。
不再多言语,一伙人就这么声势浩荡地往县衙去了,沿途引来不少百姓驻足围观,指指点点,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路人说道:“那不是冯员外家的人么?又干什么了?”
另一个人答道:“嘘!别让他们听见,多半又是一些欺男霸女之事了。”
这些百姓低声的言语,别人听不见,可花山派的几位习武,耳聪目明,自然都传入了耳朵里。
颜问桃本觉得麻烦,可听了这些话后,不由义愤填膺。她凑到陈妙之耳朵边说道:“妙儿妹妹,这伙人是坏事做尽了。你若想如何惩治他们,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陈妙之微微点头:“颜师姐放心。”
待到了县衙门口,家丁那伙人,趾高气昂地进去了,路过陈妙之等人时,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而等陈妙之几人欲随之入内时,反而被拦了下来。
门口的衙役将他们团团围住,冷冷说道:“你们这群刁民,想要进县衙告状,按规矩得先挨板子。”
陈妙之神色不变,淡然反问:“谁说的我们要告状?”
“不告状你们来这干啥?上赶着捣乱?更要打!”衙役表情阴狠。
陈妙之看向袁定舟:“是这位袁公子,要见你家县老爷一叙。”
“啊?我吗?”袁定舟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西庭却先动了。如今这种情况,已被裹挟至此,想要全须全尾脱身,必须得配合陈七娘了:“我家老爷,是桐川袁氏,字冀州,还请通传。”
“管你这个圆那个圆,”衙役丝毫不吃这套,“想进衙门,就得先挨板子!谁也别想坏这个规矩!”
“放肆!”陈妙之高声喝道,眼神一扫,拿出一股威严之势来:“你敢对举人老爷之子动刑?”
“就是,我爹是举人!”袁定舟此时才回过神来,立刻将自身气势做足“我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不能见你家县太爷了?”
他们这一番吵闹,引来不少人围观。那衙役有些头疼:冯员外那家的,怎么不说清楚?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嘴硬:“谁管你是谁?县太爷哪是说见就能见的?!”
“所以才叫你通禀,”陈妙之幽幽说道,“若你不愿,我们也可以去府衙问问,为何袁桥镇的县太爷,是不能见的?”
此句一出,变成绝杀。
那衙役脸色骤变,心下骇然,唯恐这伙人来头不小,真与知府大人有所关联,那便是他万万开罪不起的了。
一时间,他讷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禀报县太爷。”
陈妙之:“那还不快去?”
那衙役只能忍住气,灰头土脸的进去了。
袁定舟有些心虚,问道:“会不会闹大了?等下不好收场怎么办?”
陈妙之轻轻摇头:“不会。”这一次她敢如此作为,是有依仗的。那卖身契上写的是女儿,可小白是个男子,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甘禹和:“倒是奇怪,咱们进了这袁桥镇,小白一直是蒙面的,到底是被谁抖落出去的?”
陈妙之略一思忖,说道:“多半是店小二了。”只有吃饭那会儿,小白被他看见了一回。
不多时,衙役回来了,看着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进去吧。”
众人这才整了整衣衫,从容不迫地踏入县衙。
等到了大堂内,袁桥镇的知县大人已端坐明镜高悬匾额之下,冯员外的家丁站于堂下,看到他们好端端走了进来,脸色也是一黑。
知县大人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西庭率先上前行礼:“回大人,小的是桐川袁氏家的,主人是庆吉十六年的举人。”
“桐川袁氏……庆吉十六年……”县老爷喃喃道,而后眼前一亮,“莫不是那位袁冀州?”
“正是,”西庭忍不住含笑。自家老爷的声明,果然还是响亮的。
“哎呀,原来是袁兄家的,”知县的语气顿时亲切了,“我是庆吉十九年的举人,算来还是冀州兄的晚辈。十多年前曾得见袁兄一回,如此人物,至今念念不忘啊。”
冯员外家的,一看如此,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读书人的交际,只觉得要糟。
果然知县神色缓和,目光转向袁定舟,温声问道:“那你是冀州兄之公子么?”
袁定舟也上前一步,执礼甚恭:“正是。晚学拜见先生。”
知县仔细打量了一下袁定舟的脸面,语气里露出几丝遗憾来:“好好好,你和袁兄,长得倒不是很相似呢。”
尔后他正色说道:“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其中一定有误会。不妨在此好好分说。”
冯员外的家丁立刻跳了出来:“还求县太爷做主啊!我们才是苦主,这一伙强人,抢了我家老爷的妾室!那什么,和那个袁公子没关系,是他身边那几个匪类干的!”他们也不敢得罪了知县的熟人,只把矛头对准了花山派的两人。毕竟颜问桃和甘禹和,身形魁梧,打扮的也是江湖人氏的模样,显然不是袁家的人。
颜问桃怒骂:“你少胡说八道,谁抢你家的妾了?”
陈妙之在此时站了出来,先朝知县一福,而后说道“大人容禀,其实都是误会。”
她的目光转向家丁们:“你们口口声声说小白是你家员外的妾室,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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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不疑有他,又将那张卖身契掏了出来,抖得哗哗响:“看看清楚,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她爹娘将她卖给我家老爷。”
“好,那请县太爷看一看这份身契,以辨真伪,”陈妙之从容不迫道。
知县无法,只得接过衙役递上的卖身契,仔细看了看,点头道:“确不似作伪。”
“既如此,那就分明了,”陈妙之遥遥指点着身契,“上面说是女儿一名。我家小白,却是男儿身。”
“你莫不是疯了?”家丁大笑,“这种话都能胡说。”
“千真万确,”陈妙之如今已不能随意触碰小白,就示意甘禹和牵着小白的手站了出来,“如果不信,大可当堂查验。”
之前小白一直站于颜问桃身后,颜问桃那个身板,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知县丝毫不曾察觉到他的存在。
此刻他骤然现身堂前,知县顿觉眼前一亮,目光竟一时无法移开,怔忡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她是男子?”
陈妙之伸手做请:“还请大人自行查看。”
知县又看了半天小白的脸,摇头:“不可能。”这怎么看都是个姑娘家,他可不敢去查看小白身体,生怕声名受损。
甘禹和耐不住性子,回头对陈妙之香浮道:“师妹们,回头!”
紧接着就双手一托小白腋下,把他举起来,走了两步到知县跟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的裙子撩了起来:“大人明鉴!”
之前给小白买的都是女装,发现他是男子后,还来不及给他换衣裳。
知县第一时间就想捂眼,可已经迟了,在看到小白要害部位后,脸色瞬间变了:“怎么是个男的?!”
那些家丁也变了颜色:“这玩意儿是假的吧?后面粘上去的吧?”
甘禹和闻言,竟当真举着小白上下抖了抖:“看看清楚,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时间,县衙大堂内寂寂无声。
无论是知县还是家丁,都沉浸在了极致震撼中。
好半天后,知县才回神,慌忙以袖掩面,怒斥道:“成何体统!有伤风化!斯文扫地!”
甘禹和的倔脾气上来了,忍不住高声回答:“这个东西,难道大人没有么?只求大人确认,小白的确是男子,并非那什么冯员外的小妾。”
知县被气得够呛,仍旧禁闭双目扭过头去,用手指点着甘禹和的方向:“你你你!本官知道了,你先把他放下来!”
甘禹和这才将小白放于地面,将他的裙子重新遮好。
有了这一幕,知县知道冯员外的主意是一定办不成了。他咳嗽了一声,抚了抚胡须:“看来是个误会。”
陈妙之适时开口:“既然是个误会,可否放我等离开了?”
知县难言尴尬地点头:“自然,自然。”
而后他又看了几眼小白:“如此人物,倒有冀州兄的几分风采。”
袁冀州正牌儿子此刻脾气很好:“小白的容貌,家父不能及。”
知县长吁短叹了片刻后:“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这个孩子,日后定要好生培养啊。”
家丁有些难堪,却还想阻拦:“可他的确是我家老爷的——”
“行了,”话还没说完,就被知县白了一眼:“我认识你家员外那么多年,从来没听过他还有断袖之癖。让他们走。”
45. 第 45 章
等出了县衙大门,颜问桃等人,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这就完了?”
陈妙之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冯员外家,未必会善罢甘休。我们得尽快离开。”
颜问桃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歹人一点皮肉之苦都没受,就这样放过他们了?那还不如当初直接将他们揍一顿来得解气。”
陈妙之叹息:“这恐怕不容易。”自古以来官绅一体,那知县想要在本地能把官做下去,势必得和当地的乡绅处好关系。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去动冯员外的人。能让自己这一群人毫发无损出来,已是难得了。
颜问桃愤愤不平:“那可不行,来的时候我就听见了,这伙人横行乡里许久,不把那什么姓冯的抓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我这口气可平不了。”
“现在……恐怕不行,”陈妙之说道,“以后也许可以。”其实这句话,说出来时她心里发虚:需要多久以后呢?也许要等到袁定舟的父亲考上进士终于做了官,能主政一方的时候。还也许是自己姐姐入宫后一步步爬至一宫主位的时候。总之,都是很久远以后的事,那时候还会不会有人记得袁桥镇这个插曲,都不好说。
颜问桃还是难以咽下这口气,可也知道此时不宜耽误:“我知道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可真没意思。”
陈妙之默默,别说是颜问桃,连她自己也觉得,若是可以全然不顾后果,快意恩仇,该是多爽利的日子。
西庭见她们只顾聊天,有些着急:“两位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吧。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上的好。”像冯员外这种人,他见得多了,知道对方势必不肯善罢甘休,留下来简直是准备送死。
袁定舟一脸疲惫,顿感无奈:“昨夜就没睡,今日到现在也没歇息过,还要继续赶路吗?”
“若是不想去冯员外家里喝喜酒,就得现在走,”陈妙之说道。
她如此说,袁定舟就只得悻悻闭口。
于是一行人匆匆回了客栈,收拾了包袱后,即刻就启程了。
所幸这段时间内,马车已经修好了。
几人让小白上了车,和袁定舟同坐,以免再引来不必要的骚乱。
才出了袁桥镇,甘禹和叹息了一声:“原本是想给小白找家人,结果又带着他走了。”
陈妙之望向马车:“小白的家人多半不在此地,若在,起码那张卖身契上,不会写成女儿。”但凡父母亲人在,总不会连性别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被人卖了。
才不过闲话这一二句的功夫,前方的树林里,突然蹿出了一伙人。
却又是冯员外那些家丁。
只不过这一次人数更多,足足三四十人,其中除了家丁外,还有不少地痞流氓模样的家伙混杂其中。
一穿了锦袍面色阴鸷的老者站在为首处:“站住!”
这群人已将去路团团围住,想不停下都不可能。
陈妙之一行人只得停下车马。
甘禹和驾马上前:“你是谁?”
“我是谁不用你管,把那孩子给我留下,”老者语气阴狠,威胁道:“否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妙之上下打量了一下老者,开口:“阁下就是冯员外吧。”
被点破了身份后,那老者看向陈妙之,露出了一个淫邪表情:“哟,这儿还有一个小娘们,长得也好,你也留下,老子保准让你从今往后吃香喝辣的。”
“住口!”这回居然是袁定舟率先发难,从马车里冲出来,指着冯员外怒喝,“敢碰我的七妹妹一下,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好啊,你想死,那就成全你,”冯员外冷笑道。
袁定舟一愣,强自镇定:“你敢!我爹是举人!”
“是举人又怎么样?他管得了儿子死在哪吗?”冯员外之前就打听清楚了,那个什么袁冀州当了二十年举人,一直没入仕,还在啥啥书院里读书。这种人家,一点根基背景都没有,而且袁桥镇和桐川远隔千里,手根本伸不过来。要不是为了给知县面子,人在袁桥镇的时候就该打死了。
袁定舟被他一吓,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惊慌,惶惶然又缩回了车里。
颜问桃挑眉:“哟呵,真是你命中有我啊!”她之前就想好好惩治一番这个恶霸,没想到他竟自己找上门来了,而且地方选的也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了也就打了,没人看见。
“颜姐姐,”陈妙之蹙眉,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声言语,“他们人多势众的。”她话没说完,自己这里真正能打的只有颜问桃和甘禹和,她并袁定舟香浮西庭还有小白,就是五个大累赘。而且对方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灭口的,手段一定做足了。己方贸然动手,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
“你放心,都是些废物,也就人多而已,”颜问桃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待会儿我和你甘师兄先撕开一道口子,你带着人趁机冲出去。等我俩料理完了这些臭虫,就来和你们汇合。”
陈妙之紧咬下唇,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可如今却没有更好的应对法子了。即便撤回袁桥镇上,那也是冯家的地盘,当今之际,唯有硬闯才有一线生机。因此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们小心。”
颜问桃一个眼神,甘禹和就心知肚明,两人不再多言,飞身下马,冲着对方的人墙就撞了过去。
顷刻间,这些看似五大三粗的家丁流氓们,就纷纷跌倒在地。
陈妙之看准了这个时机,大吼一声:“快走!”
她一面说着,手中的长鞭则用尽力气抽在了驾车的马匹臀上。
马吃痛,长嘶一声,拉着马车发疯般向前冲去。
那些倒地的恶徒顿时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纷纷朝两侧闪避。
有一两个没来得及跑的,即刻被马蹄踩中,骨骼断裂声和撕心裂肺的哀鸣同时响了起来。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道路,就这样露出一个口子。
陈妙之见状毫不迟疑,紧随马车其后,越过了这些匪类,朝前方策马而去。
马车在前面飞奔,她在后面紧追不舍,身后不断传来各种呼喝声。
她不敢回头,既怕耽误了逃生的时间,又怕看到自己不敢承受的画面。她知道只有自己这些人彻底逃出生天了,颜问桃他们才能真正放开手脚。
于是,即便内心充满了不舍和焦虑,她还是一往无前地疾驰向前。
可马上变故陡生!
前面的马车后门,开了。
小白从里面探出头来。
陈妙之急得脸色发白,高声喊到:“小白!别淘气!快进去!”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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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随着颠簸的道路剧烈的颠簸晃动着,加上打开的车门,一时间车内人都坐立不稳。
此刻西庭在前头驾车,他也知目前情况之紧急,若是慢了,被冯员外一伙人追上,结局可想而知,因此他不敢勒紧缰绳放缓速度,只能回头叮嘱袁定舟:“少爷,坐稳了!”
袁定舟双手扶着车壁,一脸惊恐:“我要摔出去了!”
香浮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跪在地上爬到小白身边,直接死死抱住了他,把他拖回了车内后,又不顾危险探出身去,将马车门重新合上。
此刻陈妙之才觉得略略三魂七魄归于体内,只追着马车,不管不顾向前向前!
也不知这样夺命狂奔了多久,驾车的两匹马其中的一匹,因为长时间的奔伐,体力到了极限,它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前腿一软跪倒在地,连带着绊倒了另一匹同伴。
后面拖着的马车随着惯性继续前冲,碾压到了两匹马上,就这样活生生地将二马都压死了。
也是因为这股巨大的惯性,西庭从车辕上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马尸上。
在车内的袁定舟和香浮也未能幸免,重重摔在了前面的车门上,直接将门轴撞开,两人半个身子都出了车子。
陈妙之在千钧一发之际拽紧了缰绳,总算没有让自己的坐骑也和倾覆马车碰撞在一处。
她心头一紧,慌得跳下马去,跑去马车边上查看:“怎么了?都没事吧?”
西庭倒在马身上说不出话来,趴在车门处的香浮和袁定舟,则龇牙咧嘴地径自爬了起来,虽有些皮肉之伤,但是不打紧。
陈妙之又往车内看去,只见小白端坐其中,连发丝都未曾凌乱,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与他毫不相干。
一圈巡视下来,最要命的恐怕是西庭。
陈妙之蹲下身来,跪于西庭身边,一脸焦急:“西庭先生,还能说话吗?”
西庭憋了很久,才喘出一口长气:“我也……不知。”
陈妙之瞧着他的模样,像是不好,可她一不通医术,二男女有别,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在一旁咬着唇,思量着。
香浮跳下了车,也随着陈妙之蹲在了西庭身边,急得团团转。
袁定舟东倒西歪地从车上爬了下来,看到眼前一幕,不禁愕然:“西庭,你可别吓我。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日后谁来伺候我?”
此刻陈妙之本就心乱如麻,难以克制情绪,忍不住朝他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这事?快过来,把西庭先生扶到路边安置。”
西庭喘息了几声,感觉自己好些了,急忙用尽力气想要支撑自己坐起来:“不……不可,不,能让少爷动手,我自己来。”
可刚刚撑起半个身子,就感到了肋间一阵剧痛,手不由一软,又重重倒下。
见此情况,陈妙之怔忡片刻,只觉一阵无力。
颜问桃等人生死未卜,身后是否有追兵,此处又是何地,他们这几人该何去何从?
于是本能的,来自人生头十五年的教育,让她讲目光看向了袁定舟:“袁郎,你看……”
原本她是想让身为男子的袁定舟来拿主意,可抬眼望去,却见他面色惶惶,眼神涣散,竟是比她还要六神无主。
陈妙之定了定,深吸一口气:终究是得靠自己。
46. 第 46 章
陈妙之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的焦灼,平静下来。
而后她开始发号施令:“袁郎,西庭先生终究是你家的人,到了此刻,你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我们一起动手,先把他扶到路边,这么躺在马上不是回事。”
袁定舟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西庭,依旧游移未定:“我如何能拖动他呢?”
香浮也看不过眼了:“无妨,我来帮袁公子一起。”
见到如此,袁定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却不知如何下手。
最终香浮忍不了,率先一步上前,轻轻抓住了西庭肩膀处的布料,努力往路旁拖拽。
袁定舟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拽着西庭的胳膊,想要用力。
哪知西庭忍不住痛呼起来,吓得他立即放下了胳膊:“这恐怕不行。”
陈妙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死去的马匹,破裂的马车,伤重的西庭,还有袁定舟和香浮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这样的状况,一旦颜问桃他们没拦住,冯员外的人追到这里,简直是瓮中捉鳖,插翅难逃。
她再度合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们且在这里待着,我回去找师姐他们。”
“不行姑娘,”香浮急忙阻拦“太危险了。”
“不怕,有师姐师兄呢,而且我的马快,他们追不上我,”陈妙之说道。其实她心中另有计较:眼下的情况,绝不能让追兵赶到这里,若是路上遇见了,她打算以身做饵,将那伙人引开,好保全这里的三人周全。
香浮不疑有他,可仍旧忧心忡忡:“在这里等着不行么?”
陈妙之摇摇头:“我怕师姐他们和咱们错开了,必须去看一看。”
见她如此强硬,香浮只得有她去了:“那姑娘,一定要多加小心。”
陈妙之尽量装得云淡风轻,露出一个笑:“自然,我都晓得。”
说罢她利落地翻身上马,正要调转马头循来路折返时,远远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在场之人都心头一紧:不知来者何人?
陈妙之手心微微沁出一层薄汗,回头看了一眼香浮等人,一咬牙,迎着马蹄而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冯员外把所有人都一网打尽。
好在,当她看清来人时,终于露出了笑脸:那是颜问桃和甘禹和。
陈妙之兴冲冲地朝她俩招手:“师姐师兄,这里!”
等二人来到面前,陈妙之的笑容却凝固了:两人身上都带伤。
颜问桃左臂上有一道伤口,虽草草裹了布条,可还是有血迹从里面渗了出来。甘禹和的伤则在后背,从右肩胛一直延伸到左腰,看上去触目心惊。
陈妙之颤声问道:“要紧吗?”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原来在她心中所向披靡的师姐和师兄,也会受伤。
颜问桃满不在乎晃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臂,又疼得龇牙咧嘴:“不要紧,都是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
甘禹和也安慰她:“我也不打紧,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不过尔尔。”
陈妙之又觑二人脸色,见不似重伤,才慢慢放下心来,又问道:“那冯员外一伙歹人呢?”
“死不了,”颜问桃淡淡说道,“不过往后就别想作恶了。”
之后几人慢慢走到了马车处,和大伙汇合。
在看到地上的马车,和面色苍白的西庭后,颜问桃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她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来到西庭身边,一番检视后说道:“还好,只是肋骨断了。”
“只是肋骨断了?”躺在地上的西庭不禁反问,在他看来,这是了不得的大伤了,但在颜问桃嘴里,似乎并不要紧。
甘禹和在旁解释道:“是不要紧,只要好好躺着将养三个月,就活蹦乱跳的,没什么病根。”
西庭欲哭无泪:“如今上哪去躺着将养三个月呢?”
这个问题一抛出,在场人才发现目前景况不太好:离他们最近的就是袁桥镇,可断然是回不去的。要再往前走,目前只有三匹马,可人却有七个,加上西庭眼下只能躺着,连马都骑不了。
颜问桃挠挠头皮,开始思索如何对策。
就在这愁云惨淡之际,小白从马车里爬了出来。
香浮只以为他要吃的,先从怀里掏出个馒头递给他,又嘱咐道:“要是不够,点心都在包袱里,你自己拿。”
小白拿着馒头一边吃,一边又回了马车旁。
就在众人不曾留意之际,他看似随意地抬起脚,只是漫不经心的一下,却不偏不倚,踢在了马车最关键的那处断裂的榫卯。也不知是如何的凑巧,居然将断裂处衔接上了。
众人之前不曾在意,只听见木头交接发出的“咔擦”声时才回头,那马车居然复原了。
甘禹和率先反应过来,来到马车前,绕着走了一圈:“这也行?这都能接上?小白,你家莫不是造马车的?”
随后颜问桃袁定舟几人也纷纷围拢过来,看着马车啧啧称奇。
马车的车厢本来当中断裂了,可如今,两道裂缝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好似被人用钉子重新钉回在了一处。
香浮欢呼雀跃:“小白,你太厉害了啊!这下只要把马换了,就又能走了。”
颜问桃若有所思看看小白:这样的巧合,未免太过蹊跷。可她反复观察,小白周身毫无内力波动,确实不像习武之人。
眼下情势紧迫,也容不得她深究。众人匆匆将颜问桃和甘禹和的坐骑卸下鞍鞯,套上马车,一行人这才得以重新上路。
一路无话,直至暮色四合。
偏偏又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众人只得再次露宿野外。
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在夜色中明明灭灭。陈妙之望着跳动的火焰出了会儿神,忽然转头对颜问桃郑重说道:“颜师姐,教我功夫吧。”
“行啊,等回了花山派,这就教你,”颜问桃不假思索,信口答复道。
“不,就是现在,我一日也等不了了,”陈妙之说道,“哪怕早一日学,也是好的。”今日之事,让她深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会功夫就好了,起码不会面对冯员外那样的人时,只能逃跑。
颜问桃看了看她,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被今天的事吓住了?没事,你看不也好端端过来了么?”
“一点也不好,”陈妙之看向颜问桃胳膊上的伤,“如果我也会功夫,也许师姐和师兄,就不会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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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颜问桃见她心意已决,知道拗不过,便站起身来:“好啊,现在就教你。”
说着,她摆出了几个基础架势:“今天就先学这几个动作,待你练熟了,明儿再学后面的。”
“好,”陈妙之点点头,也随着颜问桃站了起来,似模似样地摆起了方才颜问桃所做的动作。
边上的甘禹和看到了,也过来指点:“妙师妹,下身要稳,气沉丹田,腰背不可松懈。”
陈妙之依言照做。
正在此时,一直以来只顾吃东西的小白,停下了咀嚼,扭头看向了三人的方向。
在篝火的掩映下,他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又似乎有好多表情。
他的目光过于醒目,颜问桃很快察觉到了,回头看到他,不由一笑:“小白也要学吗?”
此话一出,小白立即就把脑袋转了过去,开始专心致志吃东西。
陈妙之: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好像是被他嫌弃了?
这一日便在疲惫与纷乱中过去。夜深时分,众人陆续安歇。
陈妙之沉入梦乡,却做了一个离奇的怪梦。
梦里,小白负手立于璀璨星河之下,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我教你一套呼吸之法,你仔细记好。”
陈妙之有些迷糊:“小白,你会说话了?”
小白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吐出了一套深奥又复杂的口诀,逼迫陈妙之跟随他一字一句记熟,又顺着这一套法则学会了呼吸之法,才满意的点点头。
陈妙之即便在梦中,也深感如释重负:为什么我睡着了也要做这样辛苦的梦?
尔后她又沉沉睡去了,不知不觉间,在沉眠之中使用起了这套呼吸之法。
直至第二天一早,被香浮的声音惊醒:“小白呢?小白哪去了?”
陈妙之睡眼稀松地爬起来,就见花山派几人都面带焦急,四处巡查,忙问:“发生了何事?”
香浮回道:“我一早起来,小白的铺位那儿空了。一开始以为他要么去如厕,要么去找东西吃了。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
甘禹和面色凝重:“四周找遍了,都不见他人影。”
陈妙之顿时清醒了过来:“可是被人掳了?”以小白的容貌,难保不会有人见色起意。
颜问桃摇头:“不会,如果有人来,我能察觉到。”说完,她又喃喃道:“奇了怪了,昨夜其他人起夜磨牙说梦话,我都知道,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
陈妙之也着急起来:“他一个小孩子,脑子还不好使,就这样走散了,要是遇上了坏人,连防范的能力都没有。”
“就是说呢,”香浮快急哭了,“要是又遇到一个分不清他是男是女,就要让他当小妾的该怎么办呢?”
袁定舟也开始哀叹起来:“如此绝色,可莫要遭遇风波啊。”
颜问桃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你们先走,去下一个城里等我。我来找小白。”
陈妙之知道她的考量:西庭的伤还是需要大夫和静养,必须马上去旅店去。可小白的事也耽误不得。
当下,她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只能点头:“好,就依师姐的意思来。”
47. 第 47 章
接下来的几日,一行人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中度过。
因西庭的伤受不得颠簸,故而马车行驶得甚慢,足足七天七夜,才到了下一站落脚点,刺榕岗。
一进城,顾不得别的,匆匆找了间旅店,众人就回房先呼呼大睡了一顿。
待歇足精神后,请大夫来为西庭延治,得出的结论和颜问桃他们一样:需静养,勿移动。
如此一来,西庭势必不可能再和陈妙之他们一道走下去了。
而没有西庭伺候的袁定舟,宛如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毫无自理能力。
陈妙之看看袁定舟,有一句话盘桓在心头良久,又要讲了出来。
没想到袁定舟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慌得提前开口:“不会的,七妹妹,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别抛下我。”
陈妙之叹息:“袁郎,不能让西庭先生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处养伤啊。”
袁定舟其他都好说,唯有一点格外坚持:“无论如何,我绝不与你分离。”
甘禹和也头疼,私下对陈妙之说道:“就那小子那不靠谱的样子,只留他们两个在这刺榕岗,我也不放心。可师父的事也急,况且我们的盘缠不多了,不能在这滞留三个月啊。”
“钱的事情,倒不必操心,”陈妙之说道。当初赵氏给她的银票,加上她自己带出来的贴己,足有上千两。自从花山派出来这一路,除了那匹马,她没置办什么需要花大钱的事物,是以手里还有不少余钱,足够几个人舒舒服服在此地过几年了。
甘禹和也很坚持:“那也不能逮着师妹你一个人薅啊,你是女儿家,一定要存下银子。将来嫁了那臭小子,这都是你的底气。”
陈妙之努了努嘴,没说话,心说如果她真嫁给了袁氏,这笔钱在家里给的嫁妆面前,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这几日每个人脑袋里都揣着一堆事,各个都心事重重。
陈妙之为了摒除杂念,这几日便缠着甘禹和,把一整套拳法学会了。虽练得还不能行云流水,可也贯通了。
她这时才体会到学武的好处:身上的筋骨都动开了,心里的那些念头就都旷达了。
五日后,颜问桃回来了。
见她回来,众人立即迎了上去,询问小白的下落。
可颜问桃也只是皱眉摇头:“没找到。奇了怪了,方圆几十里,一点踪迹都没有,连半个脚印都没留下。这孩子到底是人是鬼?”
陈妙之追问道:“会不会是来了什么大能,从天而降就把他掳走了?”
“轻功能在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的程度,在这个江湖里都是赫赫有名,不会做这样的下作事,”颜问桃断然否定。
突然,在场的人心里都一惊,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那云笈宗上讨论的凶邪呢?他能不能做到?
颜问桃不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免得大伙越想越害怕,只转移了话题:“你们这里如何了?找了大夫没有?”
众人纷纷回答找了,大夫也说了要静养之类的云云。
颜问桃略一思忖,便对陈妙之说道:“妙儿师妹,不若你和香浮师妹就在此地待上仨月?等我和你甘师兄去武庸打探了师父的消息,再回来接你们?”
陈妙之自然不愿:“可对武庸最了解的是我,我不去,岂不误事?”
颜问桃两手一摊:“我也知道,可你那未婚夫,眼下可离不了人。你和他都定了亲了,不能对他不管不顾啊。”
一提这个,陈妙之简直想要抓狂:“快别提这个了,我只想着怎么退婚。”
颜问桃眉头一挑:“妙儿师妹,咱们虽是江湖中人,不讲究什么礼节礼法,可也有道义在。你不能因为对方一时不济,就不顾当年情分抛弃了他吧?既然彼此喜欢,就得互相帮扶。”
“可我不喜欢他,”陈妙之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喜欢他了?”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和他订婚?”颜问桃大惊失色。
陈妙之顿时错愕不已:“订婚之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我喜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
颜问桃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了:“要是这个样子,那是我之前一直想茬了。我只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嫁给他?”
陈妙之果断摇头:“自然是不想的。”
“那这门亲事,就得退了,”颜问桃说道,“虽说外头也不少盲婚哑嫁的,那些我们管不了。不过在花山派,结亲都得和喜欢的人才行。你若是不喜欢他,便不用嫁给他。师姐给你做主,咱们这就去找那袁公子,和他商议把婚书解了吧。”
还有这等好事?陈妙之一下子有些喜出望外:自己费了半天劲,也说服不了袁定舟。如今有颜问桃代为出头,那可好办太多了。毕竟每回袁定舟一见颜问桃的块头,气势就率先矮了三分。
“不过呢,此时不能提,”没想到颜问桃又说了下去,“他现在日子不好过,心里正难受呢。你就眼巴巴的说退婚,必得逼死他。你听师姐一句劝,就在这里,熬过三月,等那西庭大好了,又能伺候得动那位小祖宗了,再提此事不迟。”
“哎,我都省得,”陈妙之有些讷讷,但也知师姐说的话有道理。袁定舟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这离家千里,也没有人伺候,对他而言,已然是苦不堪言了。要是再有个别的事儿,她也怕刺激了这位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难保对方不会做些冲动事来。
于是最后还是决定,由颜问桃他二人自行前往武庸,陈妙之和香浮则留下来,看护西庭和袁定舟。
离别那日,陈妙之一直送师姐和师兄到城外,不由眼泪汪汪:“你俩可早点回来啊。”如今客栈内就剩她和袁定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分外尴尬。
颜问桃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三月内必回来。”
几人正说着话,准备分别时,那条官道上,远远的,又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了。
陈妙之见了,自发地让道,好让人家进城。
颜问桃和甘禹和不期然朝那一望,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师妹,快看!”
陈妙之不解,朝前望去。那官道上因马蹄纷踏,尘埃四起,她并不能看请什么。
而颜问桃那二人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早就看清了马背上的众人,惊艳道:“这是神仙下凡了?世上竟有那么好看的老先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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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倒有的一比。”
一听到神仙,老先生,这样的词,陈妙之心头一跳,本能的联想起了一个曾经见过的人物。
毕竟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听过太多句对此人相同的评价。
很快她又摇头,驱散了心中这股恐惧:不,不可能是他。这儿离桐川相隔甚远呢。
可等队伍驶近了,她终于看清了队伍中央簇拥的那个人时,还是不由背后发毛,直叹自己什么运气。
来着正是袁定舟的父亲,举人袁冀州。
他四十许的模样,蓄须,两鬓已染上斑白,可依旧有一张神仙也似的风流面庞,纵使岁月在他眼角刻下几道细纹,反倒更添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静从容。这般仙姿玉质,直教人疑是九重天阙谪仙临凡,不由得遥想二十年前他少年之时,该是何等惊才绝艳,风华绝代。
道旁之人见到他,无论男女,无不为之神迷。
下意识地,陈妙之就想避开。
可惜对方也一眼瞥见了她。
袁冀州轻轻一拉缰绳,停下了马,又细细确认了一回陈妙之的颜面,才开口:“叨扰娘子了,敢问可是武庸陈氏七娘?”
这个时节,想说不是也没用了。陈妙之理了理裙角,快步走上前,朝自己这位准公爹盈盈一福:“正是妾身,见过伯父。”
在她低头行礼的过程中,袁冀州不着痕迹的开始打量她:黑了壮了,腰身也粗了一圈。和当年下定时那个弱不胜衣的娇美少女已不可同日而语。
袁冀州不免为儿子拘一把辛酸泪。
不过……他的眼神扫过陈妙之的腰臀:娶妻娶贤,脸面这些,不过其次。女子体健好生养也是一桩幸事。等诞下嫡子,为袁氏开枝散叶后,纳几房美妾,也就是了。当家主母,只需能主理家事,孝敬公婆就够了。
想到此处,他抚须:“既然你在此地,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呢?又在何处?”
“在城中旅店中,”陈妙之恭敬答道,她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准公爹已将她上下打量过一回,亦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据实禀告。
“好,且引我去见他,”袁冀州颔首,他抬手示意身后那辆装饰华美的邓媛车,宽大的衣袖在风中轻拂,宛如仙人振袖,“我备下了邓媛车,七娘可上车带路。”
上了那车还能带路?又什么都看不见。陈妙之不禁腹诽,但表面上,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直柔顺恭谨地低头:“多谢伯父好意,妾身有马,可在马上指路。”
说罢,她不等袁定舟再多说什么,就直接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城内驰去。
这个小女子……袁冀州也在内心腹诽:果然如西庭所说,心彻底野了。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就这么骑马入城?
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陈袁两家颜面扫地?所幸这刺榕岗地处偏远,无人识得她的身份。
但面上,他也没有任何表现,只是一紧马腹,随着她入城而去。
主家一动,他身边跟随的仆从,也都纷纷纵马而去,一齐入了这刺榕岗。
原本要走的颜问桃和甘禹和,看到这一幕,怎么还能离开?便跟在大部队身后,也上马快步入城而去。
48. 第 48 章
刺榕岗是个座小城,城内仅一家旅店。
此时旅店内被挤得水泄不通,随着袁氏主君来的仆从将这里填得满满当当。更有不少人在路边瞥见袁冀州容貌,心生神往,竟在旅店外徘徊围观。
当事人之一的袁冀州则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坐于上房内,手里把玩着马鞭,目色深沉地看着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的西庭,还有跪于他脚边,瑟瑟发抖的袁定舟。
“孽障,”他轻轻张口,吐出两字。
袁定舟哭丧着脸,张了几次嘴,却一字也说不出来。他从小就在父亲的威压下长大,见他如鼠见猫,毫无胆色可言。
西庭叹息:还是得靠我。他在床上对袁冀州言道:“老爷,恕我不能起身。”
袁冀州摆手制止了西庭继续说下去:“不必多说,我知你这一路的委屈。我留两个小厮伺候你,等养好了伤,再回桐川。届时我自然赏你。”
尔后他伸出手,用马鞭的手柄,顶住了儿子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若你不是我独子,今日非把打死你算数。”
袁定舟吓得浑身一颤,只觉得自己下一刻要屎尿横流了。他自然知道父亲说的不是什么假话,从小他挨的打,可不计其数。
屋外,颜问桃在和陈妙之闲聊:“那是袁家小子的爹?嘿,本来觉得那小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可和他爹一比,那真是天上地下了。”
陈妙之点头,淡淡说道:“袁伯父自幼就声名在外,有天人之姿。”
“是,是像个神仙样子,”颜问桃回忆起了方才见到的容貌,又添几分神往,“看话本子里的那些个什么神仙菩萨,就该是他那个长相。”
陈妙之对于自己准公爹那张脸,由于从小看到大,已有了几分免疫力:“看久了就好了。”
颜问桃瞅瞅陈妙之:“这老神仙还有别的子女么?可有谁继承了他那相貌?”
“还有一个女儿,”陈妙之答道,“也是不如其父的。”
“哦,那可真是可惜了了,”颜问桃遗憾道。
两人闲话间,就听见里面袁冀州的声音传来:“贤侄女可在?”
陈妙之知道是在找她,便冲颜问桃点头示意后,进了房内。
一见到瘫坐在那里,泪流满面的袁定舟,她就知道一定又是被他爹教训过了。看向他的眼神不禁添了几分同情和无奈。
不同于面对儿子时的疾言厉色,看向陈妙之时,袁冀州面色倒是和缓:“贤侄女出来也许久了,可想家?”
陈妙之先是朝他行礼,起身后才摇头道:“不想。”
“傻孩子,哪有人不想家的?”袁冀州笑了,他一笑,眼波流转间竟让满室生辉,“我出来得急,没和令尊令堂通气。等下收拾好了,一齐上路,我送你回陈家。”
“承蒙伯父厚爱,妾身既然已经从陈家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陈妙之不动不摇,静静说道。
“糊涂!”袁冀州唇边的笑意渐渐凝住,“你终究是陈家女儿,既未过门,自然该在闺中待嫁。这般漂泊在外,成何体统?”
陈妙之慢慢抬起胳膊,朝袁冀州行了一个大礼后,才说道:“伯父,我如今已不堪为袁氏妇。如今伯父既已和袁公子团聚,我也正好告辞。愿伯父另则一门良配与袁公子。”
袁冀州看向了她,眼神不再如同刚开始那般和煦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知道。”
“一个在室之女,没有父母之命,居然自行朝夫家退婚?”袁冀州说道,“这是陈家教出来的女儿么?”
“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和陈家无关,”陈妙之顶住了来自长辈的审视,只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如今,已不配嫁入袁家了。”
“你配不配,不是你说得算的,”袁冀州站了起来,负手而立,看向了窗外,“陈氏,婚姻之事,乃结两姓之好,是我与汝父的约定。既已下定,你自然是我家的冢妇。”
“我……”陈妙之还要继续拒绝,话头却被截断了。
袁冀州转过身,重又看向她:“你还想和那些江湖人厮混终身么?”
“我已入了花山派,眼下已是花山派的弟子了,只要师父不驱逐我出门,我自然此生都是花山派的人了。”陈妙之答复道。
“呵,”袁冀州冷笑一声:“这些草莽,拐带良家妇女,其心可诛。”
“请伯父慎言,那是我的师兄师姐,”听到对方开始诋毁花山派众人,陈妙之忍不住开口反驳。
“陈氏,随我回去,回桐川,”袁冀州看着她,眼神慢慢透出一股势在必得的冰冷感,“待你姐姐的大局初定,就和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成亲。”
“如若不然,我就直接向府衙告状,凉城郊外的那伙歹人,拐带了我家未过门的冢妇。”
“届时,会发生什么,你都知道。”
陈妙之心头一惊,错愕抬头看向袁冀州。她不曾想过一向传扬光风霁月的袁冀州,竟然会直接当面威胁她。可这也的确是她的软肋:若是花山派被官府捉拿,下场是什么,可想而知。
下意识的,她将目光投向袁定舟,她也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此时他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是没有。
袁定舟只是垂着头,蜷缩在其父的阴影下,宛如一只幼兽。
呵。陈妙之在心底笑了一声。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果然一切如她所想的一样,一旦她入了袁氏的门,就得活在公婆的掌控之下,没有一点可倚避之处。
“我……”陈妙之想说什么,却一字也说不出口了。
她还能干什么呢?继续拒绝么?若袁冀州当真一纸诉状将花山派告上公堂可怎么办?
从了么?可她费劲心里从家里挣脱出来,结果就陷入了另一个更令人窒息的囚笼了么?
这一切,自然也被袁冀州看在眼里。
他重新微笑起来,像一个从圣贤书里走出来的君子:“随我走吧,桐川家里,已备下了你的屋子。时宜也在等你去和她作伴。”时宜是袁定舟妹妹的名字。
陈妙之此刻张不了嘴,她知道自己是瓮中之鳖,笼中之鸟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对方所拿捏。
“去和你的那些江湖朋友告别吧,就说从此分别了,你要去桐川,”袁冀州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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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边循循善诱,他的语气宛如蛊惑,“若是日后他们来桐川,只当是亲戚间走动。”
不知不觉间,陈妙之落下泪了,她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不能动弹了。
袁冀州没有放过她,继续说道:“若是你开不了口,也无妨。你是武庸陈氏的闺阁掌珠,原本就和那些人有云泥之别。找个下人去说,也是本分。”
陈妙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陷入这种无助的情绪中,她看向袁冀州,想继续分辨。
可袁冀州打断了她的最后挣扎:“七娘,如今的益州知府,与我是同年举人,二十年来,一直交情匪浅。”
凉城一带,都是益州的管辖范围。
一时之间,陈妙之感觉话语堵住了喉咙,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袁冀州抚须,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神情:“贤侄女,他们收留你一场,也是一段缘分,不要因此令人流离失所。”
陈妙之一直克制在喉咙内的哽咽,终于是忍耐不住,哭出了声。
袁冀州在陈妙之的哭泣中,终于感到了一丝畅快:“来人,伺候姑娘梳妆。”
陈妙之在一片浑浑噩噩的怅然中,隐约觉得自己的命运,又回到了她不愿回到的轨道上。
之后的一切,都脱离她的掌控。
她重新变成了那个一切都倚靠他人来行动的陈家千金,袁冀州张罗着替她收拾了行囊,甚至卖掉了那匹她心爱的骏马。
将她重新梳洗打扮了,换回了在家时的广袖长裙的装扮。
就这样,一行人热热闹闹的离开了旅店。
旅店门前原本熙攘的空地早已被清场,闲杂人等皆被驱散,只余袁家仆从垂手侍立,静默无声。
那辆装饰得异常精致的邓媛车,又被推上了前。
陈妙之在看到邓媛车的那刻,终于从那种混沌的压抑中惊醒。
她看着那辆车,慢慢挺直了脊背。
她转向袁冀州,毕恭毕敬地行礼后说道:“伯父,我如今已不能再坐邓媛车了。”
袁冀州心里暗暗皱眉,可面上,依旧是一派温和:“贤侄女,习惯就好了。”
“非也,”陈妙之指着车门道,“我进不去了。”
在场众人都望向了邓媛车的车门。
的确,比起那狭小的入口,在外面撒野了大半年的陈妙之,已经没有了能从容进车的余裕。
袁冀州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纵容:“那就再多住两日,将车门改大些,再上路吧。”
“不必,”在一旁的香浮说话了,当年她靠卸了邓媛车的后车板躲过毛大年的一劫。如今对这车的构造了如指掌。
她上前去,在车门前找到了几个铆钉,拔了出来后,邓媛车前面的整块车板,都被卸了下来。
袁冀州看着这一幕,皱眉:这比普通的马车还要敞亮,坐在这里面,和骑马有什么区别?
陈妙之不等他反应,已爬上了马车,大马金刀坐那,咳嗽了一声后,说道:“可以了,出发吧。”
袁冀州凝视着她端坐车中的身影,沉默良久,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启程罢。”
49. 第 49 章
及至此时,颜问桃和甘禹和,冲了出来,看着陈妙之,高声说道:“妙儿师妹,你真的要走?”
见到了他们,陈妙之的心,一下子又软了起来,还没等她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颜师姐!”
陈妙之从车里跳了下来,扑到颜问桃怀里,呜咽了起来。
颜问桃一见如此,登时明白了几分:“他们说你打算回袁家了,这是真的?”
陈妙之满腹委屈,可又知道此刻不能说出实话,只是抽泣着点点头:“是,颜师姐,我要去桐川。”
颜问桃自然是不信的:“昨儿才和我说要退婚,你今日又想嫁了?”
陈妙之一愣,她也明白颜问桃不是好糊弄的,可眼下的情形,却必须将这谎言说到底:“我,我变卦了。”
“是么,”颜问桃狐疑的看看她,又看向了周围一圈人后,重新把目光给了陈妙之,“妙儿师妹,不怕,你告诉师姐,是不是他们逼迫你了?”
陈妙之不愿将花山派也拖入这个泥潭,只摇摇头,说道:“没人逼迫我,是我自愿的。”
袁冀州在一旁冷冷看着这一切,在此刻带着一脸和煦笑意,温声开口:“这段日子,多谢两位收留我这贤侄女。日后若是想见,只管来桐川,两家便当亲戚走动。”
颜问桃几乎被这耀眼的笑容闪到,一时也有些恍神:“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
她将目光转向陈妙之时,才感到神智回到了脑子里:“你这准公爹,真是……”她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什么词可以形容。只抓住陈妙之的手,叮嘱道:“妙儿师妹,你记住,若是你自愿的,师姐自然不拦你。可如果不是,甭管是刀山火海,师姐一定搭救你。”
“嗯,”陈妙之微笑着看着她,眼泪却又掉了下来。正是因为颜问桃的这古道热肠,她才不能因为只想着自身痛快,就将他们拖入深渊,“我都晓得的。我如果过得不好,我就逃出来,来花山派找你们。”
“好,”颜问桃拍拍她的手,“虽然不知道你为啥改主意。但祝你此后平安开心,等我们找到师父的消息了,就来桐川告诉你。”
“一言为定,”陈妙之拽紧颜问桃的手,“师姐,以后,我们一定还会相见。”
就这样,陈妙之和花山派的两人告别,往桐川而去。
车轮辘辘起动,她透过敞开的车门,望见两位同门的身影在长街尽头渐渐模糊。她垂下眼帘,将万千思绪尽数敛入心底。
这一路再无波澜,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桐川。
但见桐川青山环抱,绿水回绕,白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俨然一幅水墨丹青。
陈妙之在马车中,望着车外的景色,心情略好了一些:在这样的地方居住,也算是惬意。
一路在其父阴影下萎靡不振的袁定舟,在到了老家后,也一改颓废,精神振作了不少,不时来到陈妙之的马车边,向她指点着周围的景色。
袁冀州坐于马上,始终默然注视着儿子这般殷勤作态,唇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浅笑。
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一直维续到了他们进入了袁家的大门。
待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部的一切窥视后。
袁冀州一直温和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来人,把这孽障捆了,押去祠堂。”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还不等陈妙之作何反应。四周的家丁已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袁定舟绑了,扛起来就往袁氏祠堂而去。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显然是家中常做的。
袁冀州将目光转向陈妙之,看上去还算得上和蔼:“贤侄女,去汝伯母处,先安置下来吧。等我收拾了这孽障,再来细说。”
这话在陈妙之听来,和先处置了袁定舟再来处置她,也没什么区别了。只白着一张脸,低头答应了。
接着,袁冀州便背着手,信步往祠堂去了。
陈妙之环视了一圈袁氏的宅邸:白墙黑瓦,飞檐叠翠,园中假山环绕,曲径通幽,也是一人间好去处。可细细瞧着,却有一番冷清寂寞在。
她不便多言,只得随着赶来的丫鬟婆子们,往内宅的方向去了。
祠堂内,袁定舟被家丁们绑了,匍匐于长凳上,嘴里还塞了布巾。一旁还有两个家丁,手里拿着五尺长的木板侍立着。那板子油光发亮,显是常用之物。
袁定舟一见那板子,眼泪就落了下来。
袁冀州在此时进了门,看着五花大绑涕泪横流的儿子,淡淡说道:“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袁定舟嘴里呜呜咽咽的,因为有着布巾,实在说不了话。
袁冀州叹了一口气,命人将布巾拿走:“说吧。”
袁定舟呜咽着:“儿子知错,儿子不应该许久不归家。”
“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恣意妄行,这便是错上加错,”袁冀州幽幽说道,“你可知这数月,汝母与汝妹,日夜忧心哭泣吗?来人,打。”
他这个打字说得很温柔。可家丁们仿佛早已对这个命令了如指掌,举起了板子,就朝袁定舟的臀部狠狠拍去。
只一下,袁定舟就鬼哭狼嚎起来:“父,父亲!爹!儿子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您放过儿子吧。”
袁冀州施施然坐下,半阖了眼,祖宗神位前的烛火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姿态竟似庙宇中垂目俯瞰众生的神像。他只缓缓说道:“为了一个女人,圣贤书也不读了,书院也不去了,只追着人家身后到处厮混。说出去,真是连我家门楣都丢尽了。”
“爹,不会了,爹,”袁定舟哭叫道,“只是七妹妹因我而遇匪,我不能不管她。”
“如若不是这样,似这等伤风败俗,毫不检点的女子,我怎还会叫你娶她?”袁冀州双目一睁,看向儿子,“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花了数月,也没法把人带回来,还得为父出面。”
“是儿子没用,儿子今后都改,”袁定舟此刻如同案板上的鱼,只求一个解脱,“求爹原谅儿子这回。”
袁冀州又阖上了眼:“小惩大诫,不让你长长记性,下回必然再犯。继续打。”
他的这句话语才落,板子便也如同雨点般落下。
袁定舟立即惨嚎起来,凄厉的呼声从祠堂往外传去,在家宅中回荡。
外面路过的婆子一听,就知道是少爷的声音,立刻变了颜色,往内宅匆匆而去。
那边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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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妙之被请进了内宅。
袁氏不似陈府庞大驳杂,内外院需走个半日,不几步,就来到了小王氏居住的内院处。
一进门,只见小王氏坐于上首,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不住念着佛。身边站着女儿袁时宜,她一见陈妙之,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如若不是母亲在旁,只怕立时要翻上几个白眼。
小王氏见了陈妙之,面上也是一派和蔼,只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回,温声说道:“七娘在外漂泊那么久,人也清减了不少。总算找你回来,如今可算是能安定了,就在此处好好将养吧。”
陈妙之腹诽自己明明长高长壮了,小王氏这出客套话可真是过于客套了。不过她也面上不显,只低头一福,安声答是。
小王氏又说道:“幸好是和定舟一路回来的,以后啊,就对外面说遇到匪患,被定舟救了,一路游山玩水回来,也算是保全了名声。”
此时袁时宜终于克制不住,阴阳怪气说道:“陈姐姐,这一次你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过得可是快活?不似我家,整天提心吊胆的,还得为你担下多少是非。”
“时宜,不可无礼,”小王氏止住了女儿的话头,只对着陈妙之笑笑:“七娘也是为了姐姐采选,才受此风波。又有哪个女儿家,愿在外风餐露宿漂泊在外的?”
话音未落,婆子急急而来,入了内堂,也顾不得行礼,只高声叫唤:“夫人,老爷又在祠堂打少爷了!”
此话一出,小王氏立刻变了颜色。再也顾不上陈妙之,只朝着祠堂的方向跑去。
袁时宜也随着母亲,提裙往祠堂方向而去,一面走一面唤:“母亲莫急,仔细脚下。”
内宅的两位主子都走了,陈妙之在原地略作迟疑,终究也抬脚跟上,随着她们的步伐,也往祠堂去了。
待到了祠堂门口,陈妙之和袁时宜齐齐停下脚步:祠堂只有本族男丁和媳妇能入,如她们这般的未嫁女和族中女儿,是不能入内的。
隔着门,她们只能听见里面袁定舟凄惨的哀嚎声。
袁时宜一听见哥哥的声音,便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跳脚,高声呼喊着:“爹爹,你饶过大哥吧。”
又转头来对着陈妙之怒骂道:“都是你!都是你这搅家精!还没嫁进来,就害得我哥受苦!”
陈妙之眼观鼻,鼻观心。这一出闹剧,兴许就是给她的下马威,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动辄得咎,当下还是闭嘴来得合适。
那小王氏冲入门内,看到了趴在长凳上的儿子,立时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儿子的身体,她哭着看向丈夫:“老爷!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也只有这一个儿子,何苦来哉啊!”
袁冀州对此视而不见,只缓缓道:“不打不成器,他这个孽障,不挨打,是不行的。”
小王氏只恨恨看了丈夫一眼,吩咐道:“来人,把少爷抬回去!”
周围人不敢擅专,看向了袁冀州。
袁冀州不作表示。
小王氏又再度骂道:“都是死了吗?叫你们抬你们就抬!”
袁冀州这才缓缓抬手:“带他下去吧。”
下人们这才敢抬起袁定舟,往外走去。
50. 第 50 章
家丁们抬着长凳,袁定舟气息奄奄地躺在上面,总算从祠堂里出来了。
一见在外等候的陈妙之,袁定舟一时又来了精神,不顾臀部的疼痛,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了陈妙之的手,深情款款:“七妹妹,莫怕,一切有我。”
陈妙之手腕一旋,挣脱了他的桎梏,向后撤了半步,声音冷清:“袁公子,自重。”
袁定舟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一时还有些惊愕,但人已被家丁抬着继续往前走了。只顾扭头看她,好险没将脖子扭了。
一旁目睹一切的袁时宜登时气急败坏:“你这个冷血无情之人,我哥为了你挨板子,你居然如此待他?”
“那依妹妹之见,我当如何?”陈妙之转过头,看向袁时宜,“若我回应他,来个执手相看泪眼,你是否还要骂我不知廉耻?”
袁时宜愣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宜妹妹,我还未嫁入你家呢,”陈妙之只看向她,说了下去,“未嫁之身,怎么和外男拉拉扯扯?”
理的确是这个理,袁时宜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她依旧不忿:“那你也不能如此绝情,要不是你,我哥为何会受此等苦楚?”
“虽我之前从未来过你家,”陈妙之缓缓说道,“可也听说,袁公子常常因读书之事,在祠堂受家法。”
“那,那又如何?”袁时宜已察觉不对,可还是继续嘴硬。
“那便说明,即便没有我,令兄,恐怕也时常受此等苦楚,”陈妙之微笑道。
“你!”袁时宜一时气炸,指着陈妙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只得一跺脚,气鼓鼓走了。
陈妙之留在原地,看了袁时宜的背影片刻,也抬脚走了。
这一幕,被后面出门的袁冀州和小王氏,都看在眼里。两人的想法却是不同。
袁冀州略有些惊喜:只知她姐姐是个人物,没想到她也有几分能耐,有这份才干,做冢妇是够格了,必不会被人所惑。
小王氏则不然,这样的性子心性,日后莫说是时宜,定舟也一定在她股掌之间,恐怕这袁家,都要成她囊中之物了。
之后袁定舟被禁闭于他自己院中。袁冀州下了死令:养好伤之后,即刻上山,入明德书院苦读,不中院试前不得回家。
陈妙之则被安置在了袁氏西北角的一处小院内,那里离内宅不远,但离袁定舟的屋子,则是袁家最偏远的一处居所了。
陈妙之很喜欢这一处房子,虽不大,但足够僻静,推开门窗便能看见小花园一角。比起整日在内院和小王氏袁时宜待在一处,她更愿意一个人在这里安居。
香浮则无可不可,只要随了陈妙之,在哪,她都能习惯,都能好好活下去。
陈妙之站在屋外,看着面前的小花园。此时已是深冬,马上就要过年了,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但这花园内,还有绿树常青,池水也不曾结冰,还有游鱼在摆尾。
数九寒天,还能见到此番生机勃勃的景象,陈妙之觉得舒心。不过站了片刻后,寒意侵衣。她却索性脱了外裳,将颜问桃和甘禹和教她的那套拳法,一招一式打了出来。
一旁侍立的婆子丫鬟见状,个个面露惊惶,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片刻后,便有人悄悄溜出院门,疾步往小王氏处报信去了。
陈妙之却浑然未觉,全然沉浸在拳法的韵律之中。一套拳打完,只觉浑身暖意融融,积压在胸口的郁结之气也随之消散。她笑呵呵和香浮打着趣说着话,心情舒畅地度过了这个午后。
只有小王氏,在听到了消息后,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这个媳妇在外面乱跑乱蹿已经够惊世骇俗,如今居然还学了功夫?!那此后儿子的后宅,还有安生日子过么?
待晚间,袁冀州回屋时,她便迫不及待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袁冀州却不以为意:“我知道,这回来的一路上,每日她都演练。放心,已叫护院悄悄看过了,只说是花拳绣腿,不能防身,却能强身健体。”
“可这……”小王氏依旧不能放心,“一点也不像个闺秀样子。”
“那你要如何?”袁冀州觑了她一眼,“再重新找个媳妇么?你还能找到一个比武庸陈氏嫡女更好身份的么?”
小王氏无法答话:依她的心意,自然不想再和这陈妙之有什么牵连。可若叫她当真放下和陈氏结亲的心意,她也无法做到。
袁氏不过是清贵人家,家中财第不显,日常开销,偶尔还需要她用嫁妆贴补。可自从和陈氏议了亲,日常年节,平日里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流水价的送来。
她本自诩她们王氏,也是数得上的富贵人家,可在天下豪富陈家面前,终究是云泥之别。
更何况陈氏二房,并没有男儿,将来他二房的那些家业贴己,多半会给陈妙之当做嫁妆送来。儿子日后能过上什么日子,的确取决于能不能娶到陈妙之。
这样一想,她叹息一声,只能将一切都默默认下了。
袁冀州又开始安慰她:“再者说,定舟是个什么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他自小就没什么主意,人又立不住。媳妇厉害一点也好,起码能把家撑住了。这一次,等他伤养好了,我亲自带着他上山温书,务必将院试拿下,老大一个人了,还是童生,真不成样子。”
说罢,他站起身,拍拍妻子的肩:“天也晚了,你早些睡吧。”
之后他就离开了主屋,往偏房而去。
小王氏默然,知道丈夫今夜又是要在妾室房里过夜了。
自从生下了女儿,袁冀州自觉有了嫡子嫡女,也算对得起她,便再也不在她房里过夜,每夜都去和小妾厮混了。
小王氏拢紧了身上的衣衫,心中一片酸涩:丈夫对她是好的,寻常事也和她有商有量,可每晚不再过夜,于她而言,也觉得空虚。
何况……
何况他又长了那样出众的一张脸面。
烛火噼啪作响,将她孤单的身影投在绣屏上。这些难以启齿的心事,终究只能深深埋藏,任其在心底发酵成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夜不能寐,小王氏看了看天色,心中实在惦念儿子的伤,便又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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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袁定舟的院子里走去。
此时万籁俱寂,廊下的灯笼大多已熄灭,小王氏一路走去,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便叫丫鬟把灯笼又拨亮了一些。
谁知行至抄手游廊转角处,居然瞧见了袁时宜,带着她的贴身丫鬟琼音,居然蹑手蹑脚往西北角走去。
小王氏一见,心里就知道了缘故,她故意出声,叫住了女儿:“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袁时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个趔趄,转身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慌乱:“女儿睡不着,想在花园里散散步。”
“大冬天的不在屋里暖和,你往花园去?”小王氏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那是你未来大嫂,不可造次,马上就给我回去。”
袁时宜被撞破,却还是不甘心:“母亲,我什么都没做,只想去花园看看。”
“我从小养到你如今十四年,可从未见过你数九寒天的,喜欢去花园里转,”小王氏冷冷说道,“再不回去,我就禁了你的足,别想着再出门去和你的手帕交们厮混了。”
袁时宜知道母亲脾气,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撅着嘴,往自己屋内去了。
小王氏这才松口气,继续往袁定舟的院里走。
还未进门,在屋外,她便能听到儿子在里面哀嚎的声音,心中大痛,匆匆推门而入:“我的儿,身上可好些了?”
袁定舟正趴在锦褥上,一见到母亲,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娘,我好疼啊。”
小王氏一见如此,哪里还能忍?上前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就开始哭泣起来:“你这不省心的,知道你爹的厉害,为何要要惹他?以后可别再如此了。”
袁定舟在母亲怀里呜咽了一会儿,忽然仰起脸问道:“七妹妹如何了?安置了吗?”
小王氏顷刻间母爱就消失不见:“都这会儿了,你还惦记着她?”
袁定舟抓着母亲的袖子,一面疼得唉哟直叫唤,一面又说道:“七妹妹的出身母亲你也知道,咱们家里的物事,她未必习惯。娘,你可要拣好的送去。”
小王氏气不打一处来,立时就拍了儿子一下:“你为的谁挨的打,忘记了?”
“娘,我挨打的事和七妹妹无关,你不要把气撒到她头上,”袁定舟哀哀叫唤着,“她这是头一次来我们家,必定有诸多不习惯,娘,求求您,好生待她。”
听着儿子这般恳求,小王氏只觉心口发闷:都说有了儿媳忘了娘,这还没进门呢,已经把娘忘到一边了。
她又想起早前婆子的汇报,心中不由恨恨:如今你这般惦记她,待她日后拿出那套拳脚功夫对付你,我看你如何?
原本来时的满腔柔情,此刻已不剩多少,她推开袁定舟,站了起来:“行啦,你好生养伤,等好了就随你爹去书院用过吧。要是还想在成亲前见到你那七妹妹,就给我考上秀才再说。”
说罢,她立时撇下了儿子,转身便出了房门。
夜风卷着寒意扑面而来,她拢紧披风,在呼啸的风声中回了自己住处。
51. 第 51 章
陈妙之在小屋里坐着,托腮望着窗外,此刻已经下起了雪。
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小花园里的假山石,树枝桠都覆上皑皑素装,天地间只剩一片纯净的白。
她轻轻推开菱花格窗,伸手接了几片雪花。
那洁白的雪花,落入她指尖的刹那,就消失不见了。
奇怪,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以前在家里,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从未觉得有什么不自在过。
可为什么如今,她总觉得好没意思呢?
看书,没意思;练字,没意思,便是赏景,也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又不由想到,在云笈宗山顶上,看到的雪景。千峰万壑银装素裹,朔风卷起漫天玉尘。
眼前小花园中的雪景,固然精致秀丽,可和那壮丽山峰,浩荡雪色比起来,天差地别。
她又想起来:那花山派呢?花山上下去雪,会是什么样的?
陈妙之觉得自己像一只跳出了井底的蛙:一旦见识过大千世界,再回到井底,便觉得逼仄异常,连呼吸都觉得憋屈,再也难以舒服度日了。
她默默叹了口气:要是还能再回去,该多好呢?
就在她神思万千的时候,隔着窗,看着一个小厮悄悄进了这方角落内。
来人她认识,是袁定舟身边的小厮砚宁。之前在陈家的时候,是他一直跟随在袁定舟身边伺候的。
砚宁也见到了陈妙之,不由眼前一亮,笑了起来:“七姑娘。”
陈妙之朝他招手:“这大雪天,你如何来这里了?”
砚宁献宝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架鸟笼来:“少爷吩咐了,把这个给您。”
鸟笼外照着保暖的棉罩,瞧不见里面是何物。
到了陈妙之面前,砚宁才揭开了罩子,里面赫然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鹦哥。
砚宁把鹦哥举了起来:“少爷说了,自己没法过来,怕姑娘寂寞,所以特意找了这鸟,逗姑娘解闷玩的。”
说着他逗弄起鹦哥来:“这鸟会说话,不信您听。”
那鹦哥果然叫了起来,却是几句吉祥话。
陈妙之笑了起来,“甚好,你就搁这吧。香浮,”
只一句,香浮便了然,掏了几钱碎银给砚宁:“天寒地冻的,拿去买些吃的御寒吧。”
砚宁假意客气地推辞了几句,便接了银子离开了。
陈妙之看着鸟笼里羽毛艳丽的鹦哥,笑着又逗了它几句,突然喃喃道:“它有翅膀,却飞不出去,也怪可怜的。”
香浮不疑有他,只逗弄着鸟儿,笑道:“有好吃好喝的伺候它,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这还不够么?”
“是啊,”陈妙之回应道,“还有一方小鸟笼,是它的天地。”
虽如此,陈妙之只觉得心情愈发差了。
这时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王氏身边的大丫鬟撑着油纸伞踏雪而来,在廊下收伞行礼:“陈姑娘,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现在么?”陈妙之奇道,她知道此时正是小王氏管家理事的时候。在这等忙碌的时候,还叫她过去,这是为什么?
原来小王氏也有她的打算。既然知道势必要娶陈妙之进门做媳妇,那么一定要趁早调教。这个丫头出去了许久,心思都野了,必要在过门前,将她的心都收起来。
当陈妙之进门时,就见眼前一堆的管事婆子肃立左右,小王氏含笑看她,招呼她到前面来坐。
陈妙之不敢坐在主座,再三推辞,才在下首坐了。
小王氏对她说道:“从今往后,你每日早上来请安,便留下,与我一道理事。”
“侄女不敢,”陈妙之只低头拒绝。
“有什么敢不敢的,等你进了门,这些原本就是你的事,”小王氏执起她的手轻轻拍抚,“早些熟悉起来,日后接手也便宜。”她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正好今日要对年底的账,你便在旁听着。”
说罢不等陈妙之回应,已转向管事们吩咐起来。一时间堂内翻账本声,回话声此起彼伏,陈妙之端坐其间,凝神细听,心中已默默盘算出袁家近来的收支明细,米面采买,人情往来,仆役月钱,一笔笔账目在她心中流转,清晰如绘。
小王氏处理事物的间隙,回头一望,一见陈妙之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是有盘算的,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好,陈家还是有好好教她管家理事的本领的。
不过,还是想要考教一下:“七娘觉得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陈妙之正暗自核算着各项开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思绪,怔了怔方含笑应道:“伯母安排得极是周到。”
“若是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对,但说无妨,”小王氏言笑晏晏,“早就听闻你们武庸陈氏的姑娘,个顶个都是理家好手,今日正好讨教。”
“一切都依伯母的处置,就很妥当,”陈妙之客套地说道。小王氏本就是多年的主母了,内务方面早就烂熟,没什么大漏洞。更何况她还未进门,没有资格对人家府上的家事指指点点。
一个早上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
到了晌午,总算清闲下来的小王氏笑道:“七娘,留下来陪我吃午饭吧。”
陈妙之微笑行礼:“伯母留饭,本该却之不恭。但我初来,屋子里还需归置,就先回去了。”
小王氏也知拘了她大半日,心里难免想要松快松快,便不强留,点头让她去了。
陈妙之前脚刚走,后脚袁时宜就进了门,和小王氏一道午饭。
她见到母亲的第一面,就开始抱怨:“娘,听说你处置家事时,特意叫陈家阿姊来了?”
小王氏不以为意地点头:“自然,这一摊子事,日后都是她的。”
“怎能如此?”袁时宜不禁叫了起来,几步坐到小王氏身边,攀住母亲的袖子拉扯起来“娘就这样将管家权交了出去?”
小王氏纳闷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我只有你哥哥一个儿子,日后这屋里屋外,不交给陈七娘,还能交给哪个?给你么?你不嫁人了?”
袁时宜深恨母亲的不上道:“娘,这样你如何能拿捏了她去?”内宅之中,最重要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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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就是这理家的权利。只要小王氏不放手,陈妙之便只能屈居于下做小伏低。
小王氏蹙眉道:“你这是在哪里学来这一套歪门邪道的?”
袁时宜母亲这般不开窍,又急又气:“母亲!好糊涂啊你。那陈家阿姊,不安于室到这种地步,如何能配得上兄长?你若是再不制住她,只怕往后我们袁家后院,再无宁日。”
小王氏的脸也冷了下去:“住口,专心吃你的饭。”自己唯有一女,故而宠溺非常,哪知她整日里跟那些手帕交厮混,只学了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日后还是得想办法好好疏导她。
袁时宜哪里还吃的进?她气鼓鼓地将檀木箸往桌上一掷,起身便往自己房里冲去。
小王氏叹了一口气,对边上的丫鬟吩咐道:“准备些吃食,给姑娘送去吧,莫要饿着她。”
这一切陈妙之自然是丝毫不知情的,到了晚间,她照例来小王氏处请安。
小王氏依旧和颜悦色,温言嘱咐几句便让她早些回去歇息。
陈妙之应诺,恭敬告退,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从小王氏的屋子出来,到她自己的屋子,需穿过小花园。
小花园是有南北两处门的,北门出去就是她所处的小屋了。
陈妙之带着香浮,从南门进入后,便感到了一丝不寻常:往日花园中小径总会点亮几盏石灯笼引路,今夜却是一片漆黑,一盏都没有亮起。
待她们行至北门处,却发现门扉禁闭。
两人对视了一眼:在袁家住了这几日,这道北门从不曾闭合过。
香浮上前推了推门,回身低语:“被锁住了。”
而后她又敲门喊到:“可有人在?劳烦开个门!”
可过去了半响,也没有人来。
夜色深沉,小花园内的花草树木在北风的吹拂下簌簌作响,投下幢幢鬼影般的暗影。
陈妙之立刻意识到:这是故意的,有人存心来刁难自己。
她兴味挑眉:总算是来了。就知道这袁家,可没这么好待。
香浮也明白了此刻的情况,立刻问道:“姑娘打算如何做?”
陈妙之极快的思索了片刻,说道:“你去南门处看看,若是被锁住了,就大声敲门。若是无人应门——”
想到了什么,她笑了起来:“就大喊,说我不见了。”
香浮尚有些不解:这可不像内宅之间惯用套路。难道不是该装作柔弱惶恐,最好还挂点彩,然后前去小王氏处落泪告状么?
陈妙之轻轻对她说道:“我想着,既然这是头一次,那一定要做到极处,此后若还有人想要试探,就得掂量掂量了。”
香浮对她向来信服,听她如此说,知道自有妙计,便点头:“好,我都听姑娘的。”
说罢,她就想把手里的灯笼递给陈妙之,自己摸黑去北门处。
陈妙之却推拒了:“你拿着,我不需要。”
因着二人在外浪迹天涯多日,香浮也知道这点子黑暗为难不了陈妙之,便也没更多执着,只拿着灯笼匆匆走了。
52. 第 52 章
等香浮离去后,陈妙之就站在原地,开始凝神细听:
袁家的这小花园,并不大,南北不过十五六丈,东西约十一二丈。是以在北门处,也能清晰听到南门处香浮的敲门声。
果不其然,香浮敲了半天,也无人来开门。
片刻沉寂后,香浮依计大喊起来:“来人哪!快开门!我家姑娘不见了!”
就在香浮呼喊的刹那,陈妙之身形一闪,敏捷地攀上了身旁的一株古树。
这园子虽不算广阔,但袁氏在此扎根近百年,园中树木皆是经年累月长成的参天古木,高耸达数丈乃至十余丈。但这可为难不了在花山派刻苦练习过爬树的陈妙之,她几步就蹿到了树顶,找了个合适的枝丫坐了下来,之后便冷冷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南门那里,离小王氏的屋子不远,她不信这位袁氏主母听不到香浮的呼声。
果然,不消一刻,便见正院方向亮起数盏灯笼,光影摇曳间,一行人匆匆往南门而来。
紧接着南门吱呀一声开启,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小王氏出现在门前。在灯笼的光晕映照下,但见她面色惊惶,连声问道:“香浮,你说什么?”
香浮见了,便也带上惊色,说道:“我家姑娘不见了!”
“七娘不见了?”小王氏皱起眉头,“在何处不见的?方才不是还在我屋里说话么?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就是这一会儿,”香浮答道,“我们正要回屋,却发现北门不知被谁锁上了。我们喊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开门,谁知一回头,姑娘就不见了踪影!。”
“什么?”小王氏诧异不已,“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此时她身边的婆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凑到小王氏身边耳语道:“雪天路滑,陈姑娘莫不是……失足滑落池子里了?”
一听此言,小王氏吓得险些站立不住:“快,快去叫人,给我找!将园子内内外外都翻一遍,再叫人去池塘里捞一捞。”
陈妙之在树上,只见主院方向越来越多的灯笼如流萤般汇聚而来。顷刻间,小花园里便涌入了数十名仆从,他们三五成群,小心翼翼地拨开覆雪的灌木,查探假山石后,连墙角旮旯都不放过。
然而烛火之光,顶多也只能照亮身前方寸之地,又如何能看见离地数丈高的陈妙之呢?
果然,当众人将花园翻了个底朝天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园中那方池塘,池水在雪色映照下泛着幽光,看似极其不详。
几个婆子已经拿着长竹竿和渔网,战战兢兢地在结着薄冰的水面上来回搅动。
此刻小王氏已吓得面无人色,全靠身边的丫鬟扶着才能站稳。她望着那黑黢黢的池水,连嘴唇都在发抖:“再多叫人,去把池水抽干了看看。”
随着花园涌入的人越来越多,嘈杂之声,终究惊动了在小妾处被翻红浪的袁冀州。
他披衣起来,询问守在室外的婆子:“何事喧嚣?”
婆子回道:“听说,是陈府七姑娘不见了。”
“什么?”袁冀州立刻站了起来,“到底是混江湖的下九流货色,连钟鸣鼎食之家也敢闯!”下意识的,他就觉得定是花山派的人偷偷潜进来带走了陈妙之。
及至到了小花园,听闻了前因后果后,他一下就猜出了罪魁祸首。
袁冀州沉下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去把姑娘叫来。”这里的姑娘,指的是他的亲生女儿袁时宜。
此时袁时宜还不知等待她的惊涛巨浪,她的屋子在内宅最深处,离小花园最远,听不见其间的动静。她还在和丫鬟琼音骄矜笑道:“这回让她略吃些苦头,长长记性,好叫她明白,这袁家不是她的囊中之物。”
忽然就有小王氏身边的婆子找上门来:“夫人叫姑娘呢。”
袁时宜还不知如今闯下多大的祸来,只以为是母亲担心她没吃饱,故而只敷衍了两句:“我不去,就说我睡下了。”
可谁知那婆子寸步不让,只笑着一味请她:“夫人说了,势必请姑娘去。”
袁时宜对这一套早就不吃,只不耐烦地翻一个面坐着:“不去,这大晚上的叫我,也不怕把我冻着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在抛出了这个答案后,婆子非但没走,反而还上前一步:“那就休怪老奴了。”
婆子一把抓起了袁时宜,就往门外扯去。
袁时宜大惊失色,她可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你敢!你这是做什么?”
琼音上前去拉扯,可那婆子凶狠地一脚就把她踹倒在地:“小贱蹄子,平日里不帮着主子学好,反而这会儿来捣乱。”
说话间婆子已经把袁时宜拽出了屋子,那里早有两名健壮仆妇候着,此刻也上前来,一左一右扭住了袁时宜,就往小花园带去。
袁时宜发髻散乱,惊慌失措,大声喊叫着:“救命!还不快来救我!这些奴才反了!”
等她被一路连拖带拽押送到小花园,见到了父母时,才隐隐觉得不对,可又因从小骄纵惯了,并未吃过苦头,是而只一味的告状:“爹,娘!瞧瞧这些刁奴们做的事!把我胳膊都掐痛了。”
小王氏还想说什么,袁冀州已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身影:“时宜,是你叫人关的园门?”
袁时宜愣怔了一瞬,立刻就开始扯闲话:“爹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天寒地冻的,我身上穿得单薄,得快些回屋暖和去。”
袁冀州的脸色依旧冷漠:“孽障,我再问你一遍,这小花园的门,是否是你命人锁上的?”
袁时宜从小到大一十四年,从未从父亲嘴里听到“孽障”二字,这一向是骂兄长的,一时间她的心里产生了两种对立的情绪:一面觉得得意,这是头一次和哥哥平起平坐,另一面,则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毕竟,袁冀州每次骂出这两字后,等待袁定舟的都是一顿好打。
可她不一样,她从未挨过打。便是闯了祸,也只是被母亲指责二句,故而虽觉得恐惧,她还是嘴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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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不知。”
袁冀州看了她数眼,忽而冷笑一声:“来人,把姑娘捆了。”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以往一向只捆过袁定舟,何从对娇生惯养的袁时宜来过这手段?在场诸人都没经历过这样的境况,竟一时都愣怔了,不敢动手。
还是小王氏先跳了出来,将女儿拦至身后:“老爷,先找陈七娘要紧,之后的事我会管束。”
“你来管束?”袁冀州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小王氏肩头,看向了自己的女儿,伸手遥指了一下“管束了那么多年,就教出如此不知轻重的东西么?”
袁时宜看到父亲的眼神,感到了至深恐惧:自小父亲一向对她温和,从不挑她的错,让她以为自己是最受宠爱的。可如今见到了袁冀州那种不加掩饰的厌恶眼神,她懵懂的感知了,事情可能和她想的完全不一致。
袁冀州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只挥手道:“赶紧把姑娘绑了,送去偏房待审,莫要我再说第三遍。”
他到底是一家之主,故而即便小王氏再三阻拦,战战兢兢的下人们还是将袁时宜捆了个结实,拖到了主院的偏房去了。
之后,袁冀州看向香浮:“你再好好说说,你家姑娘到底是如何不见的?”
香浮此刻已有了很多时间准备,所以讲得更加有底气了:“我见北门合上了,便上前去敲门叫人,也无人响应。等我回头想问问姑娘的指示,谁知,姑娘竟消失不见了。”
袁冀州抚须,锐利的目光在香浮脸上逡巡。
香浮随陈妙之在外历练了许久,脸皮早练厚了,并不怕这种审视。
袁冀州沉默了许久,久到香浮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雪夜里咚咚作响。终于,他缓缓转过身去,只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再仔细搜寻,未必局限在这园中。将府内各处都彻查一遍。”
见他信了,香浮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暗暗担心:闹得如此大,不知姑娘该如何收场?
诸如总总,都被陈妙之尽收眼底。在袁时宜被带入园子内时,她也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知道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是谁了。
在家时母亲就和她说过,自己这个未来婆母是个拎得清的人,不会和她过多计较,只要她不行差踏错,断然不会刻薄她。唯一要提防的就是小姑子袁时宜,好在此女总要嫁人,熬个几年就太平了。
之前她也袁时宜也见过数面,只觉得她不过略骄纵些,但自家还有个更加骄纵不堪的六娘在,是以不觉得她有多么难缠。
直至今日才知,原来自己这个未来小姑,其心有多么歹毒——此时不比春夏,便是在园子里被晾数刻,也不损根本。寒冬腊月,又是雪天路滑,一片漆黑的园子里,一旦不小心滑了一跤,不知会伤到何处。
可她做下这一切,竟丝毫不觉得哪里做错了,心中的恐惧,也只不过来源于父亲的严厉。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必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53. 第 53 章
袁时宜此生从未如此惊惧过,她被麻绳紧紧捆缚着,像一袋货物般被随意丢弃在冰冷的地面上。
面前是一排婆子,专责守夜,开闭园门之事,也由她们负责。
此刻每个人都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巾。
饶是这样,凄厉的哀嚎,还是从她们嘴里发出,直冲房顶。
这是袁冀州下的令:玩忽职守,以儆效尤。他命人当着袁时宜的面,将这些人活活打死。
小王氏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上前劝道:“老爷,这般处置未免太过,至少将今夜不当值的几个放了罢?”
袁冀州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负手立在阴影里,如玉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竟显出几分狰狞。
棍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此起彼伏,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鲜血四溅,有些血点溅到了袁时宜的脸上。她害怕极了,生怕下一刻板子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场行刑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负责责打的下人都力竭,换了两三批,才将人彻底打死。
袁时宜已吓得动不了了,连身下的砖面颜色慢慢便深。
当婆子们的尸体被拖走时,地面上只剩大片血迹,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袁冀州接过下人手里的木棍,上面同样沾满血迹,缓缓走到袁时宜面前,将棍子递于她眼前。
袁时宜一见棍子,立刻吓得尖叫起来,浑身抖如筛糠,拼了命的扭动,想要远离那棍子:她觉得下一刻就要用这根棍来打死自己了。
没想到袁冀州只是用棍点了点她,说道:“现在觉得怕了?当初动心思害人时,可曾想过人命如草芥?”
袁时宜挣扎着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涕泪交加,声音嘶哑:“女儿知错了!女儿错了!求爹人饶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袁冀州随手将那根染血的木棍掷于一旁,依旧负手而立:“知道错了?”
袁时宜哪里还敢有别的话,只一味的低头求饶,唯愿躲过此劫。
袁冀州脚下瑟瑟发抖的女儿,忽而展颜一笑,霎时又如春风化雨,恢复了往日温文尔雅的气度:“来人,扶姑娘去梳洗。这么大的人了,还尿裤子,也不嫌丢人。”
失魂落魄的袁时宜立刻被两个婆子搀扶起来,踉踉跄跄地退出偏房。她浑身瘫软,几乎是被半拖半架着离去。
解决完了自己女儿,袁冀州把头转向香浮。
方才处刑的一幕,香浮也在边上全程目睹,此时正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袁冀州背着手,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凝视她:“我再问你一遍,你家姑娘,上哪儿去了?”
香浮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依旧重复着之前的话语:“不知道,我一回头,姑娘就不见了。”
袁冀州的手在袖子里缓缓收紧:“一个下人,在主子面前,也敢自称我么?”
香浮险些想改口,但是又定住心神,知道此时若是退缩,怕是日后还要被欺辱:“姑娘院里当差的,无论是谁,都能用我,这是一向的规矩。”
“可如今你与你家姑娘,已入了我袁氏的家门了,”袁冀州的目光冰冷,“从今往后,主子面前,只能自称奴婢,可知道了?”
香浮咬了咬唇:“是。”
袁冀州依旧紧盯着她不挪眼。
香浮只得不情不愿继续说道:“奴婢知道了。”
袁冀州这才满意地勾起唇角,对着下人吩咐道:“给我掘地三尺的找,尤其是——”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东南角处,少爷的院子那里。”他不信陈妙之逃了出去,只能在袁宅内藏匿,一个女子,孤身在外,除了依附男人还能干什么呢?多半就是去找了袁定舟。
说罢,他抬脚出门,亲自往袁定舟的院里去了:务必要当场拿下陈妙之,好第一时间来敲打敲打她。
待袁冀州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偏房内的众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小王氏更是浑身发软,险些瘫倒在地,幸而被贴身丫鬟及时扶住。
她只惊慌失措说道:“快去找人把血擦干净。”
袁冀州当场打死数人,即便是她,也骇得不轻。
稍定心神,她又低声补充:“从我的体己钱里支一笔银子,抚恤那些婆子的家眷,莫要走公账。“说话间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丈夫知晓后又生事端。
做完这些后,小王氏倚在门边,望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出了一会儿神。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不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拢紧衣襟,朝屋内躲。
在进屋的那一刻,看到香浮后,才反应过来:“这一夜,也辛苦你了,先去歇歇吧。等找到你家姑娘,我就找人来知会你。”
香浮则摇头:“姑娘不见了,我怎能独自歇息?等找着了她,我再休息也不迟。”实则是她得第一时间和陈妙之通气,对好口风来糊弄这一大家子人。
小王氏身边的婆子忍不住发问:“你跟了你姑娘那么久,就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怎会知道这个?”香浮说道,突然又起了点心思,故作深沉的说“不过,我们在外面时,见到那些江湖人,好些个有轻功。没准是个贼,飞身进来,掳了姑娘也未可知。”
“少胡沁了,”婆子说道,“我们袁府的外墙你可看到了?足有两丈多高。”
香浮反驳:“两丈算得了什么?我们在云笈峰的时候,那么高的山,那么大的风,那些掌门宗主的,各个跟个风筝似的飞来飞去,也没见人家多费力。这一回掳的是我家姑娘,下一回,说不定掳你家姑娘呢。”
此言一出,周遭一片都被吓得面无人色。
小王氏恐惧更甚方才,一叠声说道:“去给姑娘房外派几个人,好好守着,莫再要叫她出来了。”她的手微微发抖,仿佛已然看见黑衣人在屋檐间飞檐走壁的可怖景象。
香浮瞧见众人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拼命忍住,退至阴影处好不被注意到面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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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妙之在树上待了许久,幸而她出门请安时披了件狐裘,厚实的绒毛将凛冽的寒意隔绝在外,才未受冻伤。
待天色微微发亮时,园子里已无一个人踪影,大多四散去了其他院落中寻找。
她便趁这一个瞬间,悄悄下树,重新回到花园的地面上。她扫了一眼树干,谨慎地用狐裘把树上自己下树时造成的雪痕全都擦除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朝前走了几步,站到略微开阔的地带,佯装茫然地环顾四周,唤道:“可有人没有?”
北方裹挟着雪花呼啸,并没有人回答她。和昨夜的刻意冷淡不同,这一回是真的四周无人了。
见如此,她便几步走到了花园南门,朝小王氏所在的内院而去。
此刻内宅门外站了两个守门的婆子,一夜不得眠,正此起彼伏的打着哈欠。看到陈妙之从南门出来的那刻,哈欠立时卡在了喉咙里,险些喘不上来气:“陈,陈姑娘!”
陈妙之微微点头:“是我,可见我的丫鬟香浮?”
两个婆子如同白日见鬼一般,慌忙就朝内院主屋跑去,其中一个还不慎跌了一跤。
边跑她们边叫嚷道:“夫人!陈家姑娘回来了!”
小王氏正坐在案边,以手支颐假寐养神,听到婆子们的声音,一下惊醒,瞬间就站了起来:“真的?人在哪?”
婆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院外南门方向:“她她她,她从小花园里出来了!”
小王氏听到,脸色顺便变了:小花园里外里翻找了数回,连那水池都捞了三遍,确信找不着人了她们才去别处寻觅,陈七娘居然从花园里出来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下一刻,就看见陈妙之施施然从外走近了内院,冲她行礼:“伯母。”
事发太过突然,小王氏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表情,只惊惧着一张脸,一叠声询问:“我的祖宗,这一夜你是去了哪儿?又是从哪儿回来的?”
陈妙之只扮出一副懵懂:“我也不知。只昨夜记得在花园里站着等香浮去找人开门,忽然来了一个妇人打扮的姐姐,说是天冷夜寒,邀我去她屋子里坐坐。我只当是其他房里嫂子,便跟她去了。”
她说着轻轻抚了抚袖口,装作害怕的样子,继续娓娓道来:“那屋里暖融融的,才略饮了几口茶,坐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辞。谁知一转身的工夫,竟又回到了花园里,天都亮了。“
她此番话语一出,在场人都沉默了。
小王氏的脸色瞬息万变,青白交错,嘴唇张了又合,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她哪里信世上还有这等奇事?可陈妙之失踪了一夜却是不争的事实。
小王氏虽不信,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却信了这说话,只一个劲问道:“那妇人何等容貌?”
陈妙之假装回想,慢慢答道:“约莫二十来岁,个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个和气的脸面。”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最容易糊弄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思索了一会儿,猛地高声叫道:“莫不是祖姑太太?
54. 第 54 章
小王氏虽已在袁家执掌中馈二十余载,却从未听闻过这位祖姑太太的旧事,不由蹙眉问道:“这是哪一房的姑奶奶?我怎的从未听人提起过?”
那上年纪的婆子缓缓吐出一口气,浑浊的眼中泛起恐惧:“那是老底子的事了,是老老太爷那辈的姊妹,嫁给了江东虞氏。谁知那虞家姑爷竟是个衣冠禽兽,日日对她非打即骂。那年难得有机会回了家,她就和老老太爷哭诉,想和离回家。老老太爷自然是不答应的,我们袁氏的姑娘,没有出了嫁还回娘家的例子。”
堂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众人面色惶惶。老婆子颤巍巍地继续道:“那夜祖姑太太在房里哭了一宿,天将破晓时,有人瞧见她独自往花园去了。后来,后来就在那池子里捞到了她的尸首。”
此番言论,让在场诸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小王氏大惊,但面上只作严肃,斥道:“休要胡言乱语!世上并无这些神鬼之事。不过是七娘不知在哪睡着了做个梦罢了。”
“是是是,是我糊涂了,”那婆子立即就认下了,“应该就是陈姑娘不小心睡迷了。”
可话虽如此说,看众人惊疑不定脸色,显然是信了这祖姑太太的说法。
陈妙之本就是胡诌的,却不想有人上赶着抬轿子,圆了她这一谎,当下也不点破,只是唇角带点似有若无的笑,上前又行一礼,道:“伯母,我乏了,想回屋先歇歇。”
小王氏巴不得赶紧送走这倒霉催的,忙不迭答应了:“好,你快去吧,今日也不必来请安了。待会儿我命人送饭去,你将就垫吧一点就睡吧。”
陈妙之低头应诺,便转身离去。
香浮见她走了,立即也快步跟上。
这主仆二人一路走去,身边的仆从纷纷让路,各个脸上的神色都惊惧莫名,显然是担心也跟着沾染了什么祖姑太太的亡灵。
陈妙之一路回了屋子,直到关上房门,才长舒一口气,问香浮道:“你可还好?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香浮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她迟疑了一瞬,才说道,“袁家老爷当着袁姑娘的面,把几个值夜的婆子都活活打死了。”
乍然闻听此言,陈妙之骤然一惊:即便是在规矩森严的陈家,大老爷御下甚严,也从无这般随便就打死几个下人的事发生。看来这袁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混。
陈妙之不禁蹙眉:还有机会从这里逃出去而不牵连花山派的办法么?
这边厢,主仆二人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匆匆睡去。小王氏那儿,却还鸡飞狗跳着。她还来不及下令让众人闭嘴,祖姑太太显灵这件事,已不胫而走。
袁时宜本就被当面打死的婆子们这件事吓得失魂落魄,加之听闻了园子里闹鬼的事,更是惊掉了魂,也不吃也不睡,只裹着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袁冀州料理完前厅的事务,回到内院,听闻了陈妙之自己又从花园里出现了,下意识皱眉反驳:“无稽之谈,她又不是个精怪,怎会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小王氏此时也不免有些惴惴:“可守门的婆子说了,亲眼看见她从花园里来了。”
“……”一时间袁冀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本能觉得此事必有诈,可一时间也想不到陈妙之是如何完成这一伎俩的。
小王氏见状,又上前悄悄说道:“老爷,您看,到底还要不要结这门亲?”她固然是喜欢陈氏的泼天富贵的,可这陈妙之,如今却不仅仅行事离经叛道,还粘上了神怪之说,怪不吉利的。
袁冀州冷哼一声:“你真信她?不过就是装神弄鬼罢了。”
知道没法再择他妇,小王氏只得叹息一声,说道:“可这也太不好辖制了,日后定舟怕是要受苦楚。”
“尚需些许调&教而已,这段日子,多费些心思就好。”袁冀州拂袖在太师椅上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不过当务之急是管教时宜。你到底把她教成了什么样子?日后需好好惩治一番才行。”
提起女儿这个不省心的,小王氏也一肚子委屈:“已经当着她的面打死那么多人,还要如何惩治她?虽说惯子如杀子,可如此狠辣手段,您也不担心吓坏了她?”
“得把她屋里的下人都换了,一帮子人,只知哄着她,竟没一个劝着一二分的,也没一个能出个正经能用主意,”袁冀州轻叩茶盏,喝了一口,才继续说下去,“做人么,有坏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起码可自保。可她居然全无手段,只想出这么个下作办法,叫人一猜便知是她干的。我袁某人一生,只生得两个儿女,居然都是蠢货。”
袁冀州将茶碗一放,整了整衣襟,看向小王氏:“她也大了,不几年也要嫁人了,你得想法子教她些手段,若她学不会,只生了这坏心——”
他的眸光一冷:“那就只能灭了这份坏心了。”
小王氏腹诽竟只想着怎么收拾女儿,也不想想还有个更大的祸患且等着嫁进来呢:“那陈七娘呢?就这样由着她去了?”
袁冀州半阖眼帘,声线平缓如古井无波:“她倒是没有坏心,还有手段,就凭这一点,就比时宜强了去了。可惜,生了一个不安分心。女子不安分,比有坏心更甚,是真正的祸家之源。”
说完这几句,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胳膊,抬脚往外走去,边走边说:“不过说到底,她这一番经历,有我们的过错在先。你先好好笼络着,看看能不能让她收起这份不安分。如若不能,”行至门前他蓦然回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就由我亲自来,用雷霆手段拔出她这份不安分心。”
话说完,人也出了院子。
小王氏看着丈夫消失的背影,吐出一股浊气来:世上的事,哪有他说的那么容易?一个女儿家在外行走了大半年,见识了多少风光和外男,还想要她安分守己在内院过日子?
事已至此,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小王氏按了按一夜不得安眠后略感疼痛的太阳穴,先回屋去补眠了。
到了晚间,她也不敢叫陈妙之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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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请安,只差了个小丫鬟去传话,说是这几日风大雪寒,不必再来正院了,一切等雪停了再说。
陈妙之自然乐得清闲,答应了下来,只自顾自和香浮在自己的小屋内围炉取暖。
可小王氏这头却不得安宁。掌灯时分,下人急匆匆来报,说是袁时宜病倒了。
她这一病倒是不意外,一整夜受惊受寒的,回了屋又不吃不睡,自然就落下病来。发起了滚烫的高烧,人躺在床上,神志迷糊,不住说起胡话来。
小王氏慌忙去请了大夫来医治,自己也赶去袁时宜屋内查看。
到了女儿闺房,但见昨日还娇艳如海棠的女儿,此刻正气息奄奄躺在床上。原本还存着的几分气恼的小王氏,只剩下了满腹心疼。她几步走到了床前,抱住了女儿头颅,不住抚摸,掉下泪来:“我的儿,身上可难受?”
袁时宜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向小王氏,张开高烧到蜕皮的嘴唇,翕动着问道:“陈……陈七娘,如何了?”
“还能如何?在西北角的屋里暖暖和和用膳呢,”小王氏闻言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又轻拍了一下女儿,“你何苦去为难她?”
说到这个,袁时宜心里的那股怒气又冒了上来,她不顾病体,攀着母亲的胳膊,坐直了身体,高烧下无神的眼睛,死死瞪着小王氏,问道:“我不明白,我明明是帮母亲,母亲为何还来埋怨我?”
小王氏心疼归心疼,道理还是要和女儿说清楚。她取过软枕垫在女儿身后,又执起绢帕为她拭去额间虚汗,语重心长道:“你如何是在帮我?若没有陈氏这门姻亲的帮衬,你可没法和双河吴氏定亲。还有你如今的嫁妆体己,单靠我们自家的进账和娘的嫁妆,可不能如此体面。”
袁时宜喘息着:“我不要,我不要她陈家的东西。”
“你不要?那如何在未来婆家站稳脚跟?”小王氏恨铁不成钢,“那双河吴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当今权臣嫡子的冢妇这个位置。若是单靠你爹这个不入仕的举人身份,断然轮不到你去做。”
“我不稀罕什么吴家,”袁时宜一脸悲戚。
小王氏简直快被这个不开窍的女儿气死:“袁时宜,你是烧糊涂了么?人往高处走,你嫁了过去,日后就是鲜花着锦的快活日子。还有,陈七娘的亲姐姐,就要成皇帝后宫娘娘了,这也是你往后的靠山了。你不上赶着讨好她,只想着怎么作对,是怕日后没有苦日子吃么?”
担心女儿还是听不懂,小王氏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慢慢絮叨着:“两家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不是结仇的。她是你唯一的嫂子,日后我和你爹去了,你所能倚靠的,就是你哥和她了。你哥哥那个人,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你把她得罪狠了,将来要有个什么,想要娘家帮衬,她若铁了心不给你撑腰,你也无可奈何啊。”
小王氏又说道:“那吴氏家里,你可有好几门的妯娌和小姑子,要是有一二个如你这般的,只想作对,你可怎么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